[他在无止境的黑暗中喘息,收容了亿万个可怖的、孤独的,嘶吼的夜,和凌晨片刻的重获新生拉扯着。太阳只是在别人的清早升起。]
白色的幕布上是晃动的篝火。夜晚,星光闪烁下的湖畔,也许有零星几只鱼在梦中摆尾。樱井踏上楼梯,轻轻推开房门,一杯红酒和一块奶酪,松本坐在阳台,东京难得凉快的夜。
“稿子怎么样了?”樱井问,脱下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松本坐在吊椅里,说话声隔着藤:“就用那版吧。”
樱井坐在他旁边,不说话。松本隔了会儿才说:“月亮真是亮啊,美国应该是个好天气。”
“今天东京的天气也很好。”樱井说。
“是啊。”松本应他。两人安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松本突然说:“那孩子,创作水平下降了。”
“三本长篇小说的连载,一个电视连续剧的剧本,下周话剧剧本也要开始动工了,如此大的压力难免不能发挥出他真正的水平。”樱井说着,陪松本回房间里去。
松本揉了揉太阳穴:“话剧协会的片山老师跟相葉くん关系很好,已经说定的事,再推辞掉实在有背诚信。相葉くん那边还要指着片山老师手里的年轻演员推荐。”
“你放心,只要打上松本润的名字,不论是什么样的作品都能卖上好价钱。”樱井说着,“明天上午还有采访吧?早点休息,时间不早了。”
松本没有理会他,换了睡衣钻进床铺。樱井洗了澡躺在他旁边,松本挨着他:“好痛苦……”
“怎么讲?”
“写不出来让我好痛苦。”松本说,“看着那孩子行云流水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的全盛时期,更加让我痛苦……”
樱井抚他的碎发:“不要去想了,交给他去做吧。”
“你总是这么说。”松本有些轻蔑地轻笑,“如果有天,世人发现松本润早就写不出来了,会怎么办呢……”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所以你安心吧。”樱井说,“我会不顾一切保护松本润的名义与权利。”
松本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了。
“松本老师《耳环》的原稿核准完成了!”Mairus抱着稿子跑进《蓓蕾》杂志部门的办公室。
“我马上去送印制。”佐藤站起来,接过稿子就出了门。他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印刷厂,坐在车里,他反复看着那本纸稿首页上松本的名字。
佐藤是五年前来心文社上班的。
刚刚大学毕业的他才拿到心文社的新人奖,又通过了内定面试,成为同期生人人羡煞的对象。
早他两年入社的菊池知道他是因为崇拜松本老师才开始写小说,又当上心文社最有名气的文学周刊杂志———《蓓蕾》杂志的编辑的。但其实他知道,当上心文社的编辑没什么可骄傲的,小说要卖得出去才能发行,发行前要和其他出版社争抢版权,发行后开卷数量能不能支撑成本,决定了下次出版社还会不会再给这个作者机会。这些并不是出版社决定的,而是市场。
松本是在他入社时突然隐退的。
出道十年,松本写了三十几本书、十几个电影脚本,佐藤是从松本的处女作就开始追随的忠实读者,知道他曾经也拿过心文社的新人奖,后来也登上《蓓蕾》连载。松本不只把连载开在心文社一家,也有其他出版社争着抢着想分松本这块蛋糕,比如和心文社平起平坐的艺英文库,就握着松本七八本书的版权。
三年前,松本复出,先从为《蓓蕾》写评论文开始,一点点恢复作家活动,世间这些年来对他的猜测也随着他的复出变少了。松本的工作一经展开,《蓓蕾》的主编樱井便把责任编辑的工作交给佐藤去做,佐藤那时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和松本有了工作交集,自然是激动的,而得知松本和樱井另有隐情,又是后话了。
《耳环》连载已经7周,收到的是读者来信上的一致好评。佐藤是追着连载看到现在的,他看得出松本这一部小说不如去年的几本写得好,但剧情仍然跌宕起伏,引人注目。松本刚复出的那一年中在《蓓蕾》上刊登的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开长篇连载后却一改风格,读者们都说松本润重生了,佐藤却不想予以评价。
印制赶工了两个小时,佐藤终于拿到了这期《蓓蕾》的样刊,他没有回社,而是拿上几本到松本的家里去,门铃响了几声,二宫来开了门。
“辛苦了。”二宫招呼他进来,佐藤没有表情,二宫又说,“喝杯咖啡再走吧?回了社里也净是被小翔使唤来使唤去。”
“不了。”佐藤冷淡地说,放下样书和路上买的一些点心,转身要走。二宫叫住他:“你们好久没见了吧?他状态还不错。”
“如果是说写作状态就算了。”佐藤说着,“还麻烦二宮さん尽快帮松本老师找到新助理,不要再为难他。”
“找新助理就是勝利你的工作啊。”二宫笑了笑,又说,“明天下午J要参加今年心文社新人赛决赛的评审工作,你也会去吧?”
佐藤懒得搭话,只是看着二宫拆开了那盒糕点,取出几块,分装进两个盘子,又斟了两杯咖啡,准备端进书房里去。
“真的不替我送上去?”二宫站在楼梯上问他,“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做这件事?”
“我该走了。”佐藤转身离开了。二宫这次没有留他,甚至没有送他走。回到社里,佐藤放下一本样书在樱井桌上,坐下来审核了一些新人赛的稿件。
今年的新人赛中好的作品不多,大约和现在流媒体时代有关联,年轻人不愿意在花时间看书,而是把大量的时间花在短视频上。佐藤一边叹气一边看那些没什么力量的文稿,临近六点时,他接到加藤老师叫他来取写好的稿件的电话,佐藤给眼前那本稿子用红色的记号笔打了个大大的叉,拎起包走了,再回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菊池打了个哈欠,见他回来又说:“辛苦啦~”
“哎……”佐藤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好歹今天收了两本稿子回来,早知道这么累我当初都不会来面试心文社。”
“加藤老师的稿子写完了?”菊池问。佐藤点头:“刚刚才给校阅部送去。没想到Marius也在加班啊,大家都好辛苦……”
“要不要去喝一杯啊?”菊池伸了个懒腰,说着打开手机联系Mairus。佐藤“嗯”了一声,又问“Kenty不去吗?”得到菊池一个“要加班”的悻悻的答复。
佐藤和菊池为了等Marius下班,又在办公桌前坐了会儿才起身乘电梯下楼,三人一起到烤肉店吃放题。佐藤靠在沙发上发愣,Marius问他:“你怎么啦?没精打采。”
“又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佐藤抬眼看了看Mairus,扯起嘴角笑了笑。
“松本老师的稿子不是赶上印制了嘛,”菊池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我下午偷偷看了,剧情推进的节奏把握得刚刚好。晴斗现在就处在想要靠近理音但又因为自己的原生家庭和经历不敢触碰理音中纠结。写得太好了。”
“你不会是还没看吧?”见佐藤没什么反应,Marius惊讶道。佐藤坐直了身子,拿过夹子翻烤网上的肉:“当然看了。”
“看了怎么还这副表情啊?你不是最欣赏松本老师?”Marius说着,把烤网上最后一块年糕夹走了。佐藤不予置评。Marius也没理会他,接着说:“松本老师现在的故事架构跟以前不一样了呢,也不知道是受了哪位老师的影响。或许是修整期间心态发生了变化?不是有那种事吗,大画家在经历了人生至暗时刻后画风突变的例子。”
“比如呢?”菊池笑着问,明显是在笑话他。
“梵高?还是毕加索?”Marius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啦!”
菊池轻笑几声,慢悠悠地说:“文风变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吧?我觉得松本老师现在的故事结构写得也很好啊,仍然很有他的风格。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他在处理文字上比以前细腻了不少。”
“不是你的错觉。”佐藤飞快地回应他。Marius笑了笑:“你该不会是不喜欢他现在这种风格吧?”
“没有的事。”佐藤舒了口气,低头专心吃饭。Marius想起什么,又突然说:“对了,今年的新人赛怎么样?有没有异常优秀的人才啊?”
“完全没有。”菊池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说,“看那些稿子感觉真是浪费我的人生啊……现在怎么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投新人赛啊?我们可是心文社啊,有没有搞错啊!”
“嗯,我也觉得。”佐藤听到这里才笑了,“虽然赛制上写了体裁不限、字数不限,但网络用语堆砌起来的文章至少不该出现在心文社的新人赛上吧……”
“我真是受够了看到会出现流行用语的稿件了。”菊池揉了揉太阳穴,做了个鬼脸。
佐藤在一旁笑他,又叹了口气。以流媒体为主流的电子娱乐时代里,文字在世人眼中就是这样廉价的物质。以前作为非物质文化受到保护的各类杂志,因为电子刊的飞速发展在市场上的销售成本愈加升高。市场需求变低使得不少刊物停办。前不久赫赫有名的《国家地理》宣布无期限停刊之事,网络上一片唏嘘,仔细看看评价此现象的大多是平成年代的人,而又有多少人还在消费纸媒?纸媒是一项夕阳产业,但纸价的增长和印刷成本的升高致使书籍在未来变成一种奢侈品。生活富裕的人会像几百年前的人那样向亲朋好友炫耀自己的书柜,而拮据的人将文字储存成一串符号,收纳在一个电子屏幕里。
佐藤深知出版业大不如前。像心文社这样的大出版社受到流媒体的影响,出版物的开卷数量下降是致命的。拿松本的书举例子,在纸媒盛行的时期,首版可以达到二十万册。松本是出版界的一大支柱,几乎每本作品都会重版,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以万册记数更是难得的。佐藤清楚,像新人赛晋升出道的新人作家,他们的开卷数量已经缩减到有一两千册了,重版更是难上加难。
几杯啤酒下肚,Mairus已经有些醉了,大声说要把菊池这个“不负责任”的责任编辑丢到印刷机里打上不合格的标签。佐藤跟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成千上万张纸的重量下朋友能带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Marius后来打车回家了,菊池问佐藤要不要再去哪里喝点,佐藤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你怎么了?”菊池问,神情里写着关心,“最近你一直情绪低迷。”
“只是没什么高兴的事……”佐藤从口袋里摸出电子烟叼着,绿茶的清香混着尼古丁被吸入肺里。菊池眉头一紧:“你多久没跟他见面了?”
佐藤侧头回忆了一下,轻巧地说:“两个多月?”
“照面也没打??你去收稿子、送样书的时候不是能见到吗?”菊池问他,“干嘛?吵架?”
“他可能不想见我。”佐藤瞟了菊池一眼,顿了顿又说,“算了,不是可能,就是不想见。”
菊池盯着他看了几眼,不说话。两人在路边安静了好一会儿,菊池突然笑了起来:“你和松岛还真是欢喜冤家。”
“是么?”佐藤笑了笑,酒精和尼古丁让他感觉有些眩晕。菊池接了个电话,挂断后向他说明那是中岛打来的。菊池在烤肉店同他门口分别,他沿着小路散步,不想回家去。
佐藤第一次读松岛的小说,是一年半之前松岛投稿心文社新人赛的时候。
每年新人赛投来的稿子有几千册,松岛的文字流畅,故事引人入胜,出类拔萃。佐藤于是把他的稿件送上审查,樱井一定也是欣赏他的,所以松岛才入围了。入围那天的评审会上,佐藤见到了松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清秀、亲切。那样瘦小的松岛,他的文字世界是如此壮美,充满力量。佐藤神采奕奕:“加油,有天一定要让我做你的责任编辑,把你的小说出版。”
“谢谢你,佐藤くん。”松岛对他笑,笑起来温柔无害的样子,“佐藤くん是松本老师的责任编辑吗?”
“说是责任编辑,也不过是催催稿件,审核校对标注的文字内页,顺便帮老师买点东西,做做杂事。”佐藤说,“松本老师这样级别的作者,内容和发行上的事情还是樱井主编在把控,我没什么话语权。”
“已经很了不起了。”松岛笑眯眯的,“何况佐藤くん看起来就是一个很可靠的编辑。”
“可靠”这个评价在佐藤身上很受用,他当然知道松岛也许只是说几句客套话,但文字骗不了人。樱井偶然间提起松岛那本投给心文社的小说,佐藤于是夸夸其谈,希望有朝一日松岛的书能在市面上出售。樱井过了几日又问他:“上次入围新人赛的松岛,你还能联系到他吗?”
“可以。”佐藤说。
樱井点点头:“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来做松本老师的助理,工作形式、时间和薪资待遇我待会儿发你邮箱。”
松岛就这样开始了做松本的助理的生活。佐藤时常会在取稿子、送样书的时候在松本的家中见到他,那时候尽管自己嫉妒松岛,松岛却总是笑脸盈盈。佐藤会嫉妒松岛,仅仅因为松岛在做他这辈子最想做的工作。松本是一个骄傲的人,或许是因为有了太多成就,所以总是冷淡地对待周围的工作人员。但松岛面对他时内心永远平静,他的眼中只有故事,淡泊是松岛的第二份财富。
“你真的不想出书吗?”佐藤有一次问他,在嘈杂的大阪烧店里,松岛一开始没有听清,佐藤又说,“你不想继续创作吗?一直待在老师身边,其实学到了不少吧。”
松岛垂下眼睛去,认真摆弄铁板上的食物:“也一年多了。”
佐藤不说话。松岛顿了顿又换了副期待的表情,问他:“勝利くん有看这期《雪地里的半只唇膏》连载吗?”
“有。”佐藤喝了口啤酒,回答他。
“你觉得怎么样?”松岛又问。
“真瑠她话说得太过分了,而且咲子居然原谅她了,不大理解。”佐藤说。
“那是因为咲子一直被真瑠精神打压,”松岛说的时候有点生气,“勝利你根本没有好好读吧?”
佐藤笑了笑:“聡くん一直说自己不是松本老师的粉丝,这不是比我还了解老师的想法?”
“那是一直和老师一起工作的缘故……”松岛慌忙低下头去,不看他的眼睛。
佐藤后来才想通一些事,是一些很细小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松本老师复出之后一直仅仅在《蓓蕾》上刊登短篇评论文,直到松岛做了他的助理之后才开了长篇连载;又比如《蓓蕾》的样刊印好之后,松岛总是比别人都更用心地呵护那些书本;又比如……
松岛每每说起书中的剧情和人物,都无比的详尽细致,好像场景那些是他创造的一样……
“晚上好。”樱井摇下车窗。佐藤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松本家门口。
“辛苦了。”佐藤冷静地说着。
“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樱井笑了笑,抬头看了看松本的窗户,说,“松岛已经走了。”
“我先走了。”佐藤说着准备离开。樱井叫住他:“我听nino说了。你已经知道了?”
“您指什么事?”佐藤问,脸上没有表情。
“你对松岛这么上心,是因为私人感情吗?”樱井下了车,锁好车门,又问,“抱歉,我无心打探下属的私人生活。”
“松岛他在松本老师这里做助理,并不愉快。”佐藤说,“麻烦您和二宮さん尽快给老师找新的助理吧。”
“你怎么知道他不愉快的?他有和你说过什么吗?还是从《耳环》的字里行间看出来的?”樱井质问他几句,而后凑近他,小声在他身侧说着,“你知道的吧?松本润有代笔这件事一旦流传出去,有多少人会失业。而松岛聪作为松本润曾经的代笔会被网暴,你也不在意吗?”
佐藤没有说话,站在原地看着樱井打开松本的家门。
“晚安,勝利くん,明天见。”樱井微笑着。
TBC.
中岛敲了敲相叶办公室的门,走进去。相叶在打电话,和对方说了几句便挂断。中岛才问:“主编,你找我?”
“松本老师撰写剧本的电影《不撑伞的雨季》要上映了,下个月的表纸是女主仲间纱羽的,内页涉及松本老师的采访,”相叶说着,“不管是版头还是内容都很重要。你要好好完成。”
“好的。”中岛说,“《不撑伞的雨季》的实体书在同步发售吧?我们刊上也要做宣传吗?”
“嗯。我和樱井主编联络过,具体的宣传细节你去和他部门的佐藤确认吧。”相叶说到这里笑了笑,“你们不是私下关系很好?”
“私下是私下,工作是工作嘛。”中岛笑了笑。相叶又说:“松本老师的采访行程你直接联系他经纪人吧,如果时间来不及你再找我就好。”
中岛挑了挑眼睛,笑着说,稍有点揶揄的玩笑:“主编你直接一句话不就排到了?还用走这个流程?”
“工作是工作嘛。”相叶笑嘻嘻地说,“对了,我和樱井主编找松本老师约了短篇小说的稿子,你帮我和佐藤确认一下吧。”
松本从二层下楼,松岛是按时来的,二宫把咖啡也冲好了,客厅里满是咖啡的香气。可能是昨夜的噩梦烦扰,松本一点都没得到休息,樱井一早走时他醒来一阵,很快又陷入循环往复的恐怖之中。松本叹着气到书房去,松岛和他道了个早安,随即拿来打印好的原稿给他确认。
“我等下再看。”松本随便看了几行,发觉自己没有心思工作,便叫松岛下楼跟他到露台上去。
“老师,下午您要去心文社的新人赛决赛吧?”松岛问他,坐在藤椅里。二宫把咖啡端来了,放上点心。松本挑了挑眉:“你想来的话可以一起来。”
松岛是想去的,但又犹豫了一下,笑了笑:“算了。电视台那边还在等连续剧的剧本,我还是留下来写稿子。”
“怕碰见佐藤?“松本轻笑几声,叉了一小口蛋糕抿着吃。松岛不说话,松本也没继续问下去。今天东京的天气也很好,松岛望着不远处的山发愣了好一会儿。松本吃过点心,把稿子拿来,坐在露台上仔细阅读。检查了半天,松本才问:“理音为什么要在去完卫生间后悄悄结账?”
“因为理音知道这顿晚餐晴斗是付不起的。”松岛回答。
“不对。理音是出身名门的贵族家的千金小姐,”松本说道,“你要时刻记住故事的背景发生在1986年。一个千金小姐会在晚餐后自己买单吗?”
松岛反驳:“可是晴斗在一开始进入餐厅时就表现出了紧张、忐忑不安,都是他担心付不起这顿饭钱的表现。”
“理音不是这样性格的女孩。”松本摇头,把稿子递给松岛,“她是有些马虎的、天真且乐观的人。”
松岛接过稿子,琢磨了片刻:“如果改成离座时被服务生提醒没有买单呢?”
“可以。”松本点头,“就这么改吧。”
松岛作势要回书房修改,松本侧头瞟了他一眼:“急什么?再坐一会儿吧。”
松岛于是又坐下来,边吃点心边看着不远处的风景发呆。松本的房子是独栋,院子里有泳池和小片的花圃,室内装潢极为漂亮,简单不失艺术感。松岛固然羡慕,因为松本拥有一切:名声、财富、荣誉。而松本的这些获得是通过他自己的文字。
做松本的代笔,松岛几乎每天都在松本家中和他一起办公。最开始,松岛只是给松本的框架写章节大纲,后来松本让他尝试自己写篇章,他便写了,松本很喜欢,慢慢的,他们变成一起创作,从一个新故事的框架开始细化,松本会帮他纠正一些逻辑上的问题,并润色文字和故事情节。松岛也知道,这样写出来的书稿基本可以成为他自己的书。
《王子的铜皇冠》是松本让他全权负责的第一本书。从连载那天起,松岛就收到了太多正向反馈,铺天盖地袭来的赞扬让他无比感动。他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多读者的留言,SNS上关于他笔下世界的词条登上热搜第一位。松本很满意他写出来的东西,也很真诚地恭喜他的书登上热搜榜。对,松本用了“你的书”这个说法。松岛感觉惶恐:“如果没有老师的帮助,我无法写出这么严谨、流畅的文章。”
松本只是淡淡地笑了,没有说话。二宫帮他找了一间很好的房子,看起来至少能达到月租50w的价格。第二天,他的银行账户上收到了一笔巨款,松岛甚至不敢相信,仔细确认着位数。
“有什么问题吗?”松本问,表情很平静。
“是不是给我打错了?”松岛很是担心。松本却说:“这是你应得的。”
“可是如果我从现在开始不干了呢?”松岛也曾这么问过松本,用很坦诚的语气,或许在别人耳中听上去似乎是一种威胁,“老师应该很想让我接着写下去吧?毕竟只有我能写出这样风格的文章。”
“你大可以离开。离开之后,你可以去任意一家出版社投稿,只要你的书能卖得出去。”松本确实以为他的话是一种变相的威胁,他笑了笑,“你知道今年新人奖冠军的长谷川学的处女作首印数量是多少吗?三千册。只有三千册。那你知道我的书首印有多少册吗?”
松岛不说话,盯着松本的眼睛。松本从桌上随意地拿起一本书来:“十万册。”
“你有胆可以随时走。”松本说。
他当然不会走。因为他知道,再好的文字离开营销是没有意义的。就像樱井会把所有精力投放在松本身上一样,书籍需要漂亮的封面设计、好的发行商和文案宣传,出版社的名气也是重要的一环。读者会因为各种商业价值对一本书的内容进行主观的评价,而这样主观的评价靠的是营销手段。有些书内容再好,编辑和书店的营销方式简陋也会埋没它真正的价值。市场上没有营养的书成千上万,读者或许只是因为某个名人推荐,或者书封漂亮吸引人就买回来一睹为快。“能够卖掉”对于他这样不为金钱动摇的作者来说或许不是最重要的,但出版社是靠金钱运转的企业,他们不会承担那样的风险。
松岛也是那时才意识到:松本需要他,他也需要松本。如果没有他,松本将会失去名望;如果没有松本,他会失去大展身手的平台——他们互利共赢,只有联手才能获得自己索求的。
松本是松本润这个品牌的一部分,他也是。
“这点心是佐藤买的。”松本看了看说,“应该很合你口味吧?他总是挑你爱吃的买来。”
松岛顿了顿,说道:“老师如果觉得不太好,我会去和勝利くん沟通。”
“一盒点心而已。”松本笑了笑,“他知道的可不止你爱吃什么。”
松岛不接话,他知道松本暗指什么:佐藤早就察觉出他是松本的代笔。
起初,佐藤对松岛能做松本的助理一事悲喜交加。松岛知道佐藤是松本的忠实粉丝,嫉妒自己能做松本的助理也是正常不过,另一方面他又清楚,佐藤被他的文字世界吸引着,认真地分析他所创造的世界,置身投入其中。
“勝利くん为什么要做编辑呢?”松岛问他。
“我想做能改变别人的书。”佐藤说,“不管是把理想主义者变得现实,或是把复杂的人变得单纯,还是让乐观的人变悲观,都无所谓,只要能带给一个人变化。”
松岛撑着下巴看着佐藤:“好羡慕勝利くん,非常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当作家不是你的梦想吗?你不想出书吗?”佐藤听他这么说,有些诧异地问他。松岛笑了笑:“当然是想的。写作会让我快乐,但我只是因为想要满足自己的快乐才做这件事,好像称不上是我的梦想……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想做什么……”
佐藤安静了会儿才说:“因为聡是天才。天才是不会认为自己有才华的。”
“谢谢你。”松岛说。
“我不是阿谀奉承,也不是在安慰你。我是说真的。”佐藤说。
“我知道。”松岛笑着说。
后来他们有了一些工作之外的联系。松岛知道,是他先依赖佐藤的。他从静冈只身来到大城市,也许在心文社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佐藤。佐藤因为松本这层关系,对他的忽冷忽热让他一度有些质疑自己。
“勝利くん是不是讨厌我?”松岛有次问他,已经做好了破罐破摔的准备。
“怎么可能。”佐藤说。
松岛说话带了点哭腔:“我知道我做老师的助理让你厌恶我。”
“怎么会……我确实会嫉妒你,可是你比我更值得这份工作。”佐藤握他的手,“干嘛哭啊……我怎么可能讨厌你,我是挖掘你的星探欸!再说了,我讨厌你的话你也讨厌我不就好了。”
“因为我喜欢你嘛……”松岛说,“如果你讨厌我我就不能继续喜欢你了。”
“好吧。”佐藤有点得意地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只小狐狸,“那从现在开始请多指教了。”
“什么?”松岛还傻傻不明白佐藤的意思。佐藤又笑,抱着他逗他道:“嗯?不是你要把终身著作权全权委托于我的意思吗?”
松岛懵着看他:“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愿不愿意把版权给我。”佐藤说,“你不愿意也没办法,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我还没出道呢。”松岛眨巴了几下眼睛。佐藤哭笑不得,无奈于松岛听不懂他的隐寓。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又跟松岛示意了第二次,或许第二次松岛也没有听懂。新人赛松岛可以不来参观,他也知道松岛为了躲他不会来场。佐藤站在角落发愣,菊池朝他快步走来:“老师到了吗?”
“到了,马上就入场。”佐藤说着,很快就看到松本和几个作家协会的老师一并入场。松本分明看到了佐藤,却装作没有看见似的。
今天到场的人有不少是各大出版社的主编,给心文社捧场的同时拉拢和作者的关系,也有不少负责发行的编辑前来,为了抢占知名作者下一本书的发行权。
佐藤绷着个脸,菊池侧头看了他几眼,扭回头来说:“今年的新人奖估计要花落井上家了。”
“嗯。”佐藤不看他,在场内寻找井上阳菜的影子。18岁的井上阳菜才升入庆应大学就又摘取了心文社的新人奖,不愧是家境优渥的书香大小姐。佐藤知道井上家和日本作家协会有些关系,阳菜的父亲井上匡平是书法协会的成员,和心文社的上级私交甚好,听说樱井也和匡平先生有过交集,佐藤猜测这和松本有关系。想到这些,佐藤又说到:“匡平先生可算把女儿给盼上心文社的座位了,应该很高兴。”
“阳菜算是有才华的孩子,应该不算难带。总之以后就拜托你啦~”菊池嬉皮笑脸地说。
佐藤挑着嘴角:“怎么就拜托我了,要是主编把她托给你呢?”
“我就甩手不干,说我带不了~”菊池说着凑近他,认真道,“你跟松本老师发生什么事?如果有我帮的上忙的地方你一定要说啊。”
佐藤沉默了会儿,本来想告诉菊池:他不想把大家牵扯进来。但菊池是敏锐的人,这种话说出去一定会被担心更多。樱井昨晚说的没错,松岛是松本代笔的事如果在网络媒体上曝光,不仅是松本名声毁于一旦,松岛也会被人指点。何况樱井叱咤出版界这多年,会为了保全松本这棵大树到什么程度都很难讲。况且……
况且他又不是不知道,松本和樱井是那种暧昧关系……
菊池刚想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一位年轻女性向他们两人走来,操着一口不太正宗的口音:“抱歉,请问您是松本润老师的编辑吗?”
“是的。”佐藤回答,“您是……?”
“我是中国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我姓戴,之前给贵社发过版权询问的邮件。”那位年轻女性递上一张名片。佐藤接过定睛看了看,是中国一家规模不大的出版公司,他仔细回忆邮箱里的邮件,对戴小姐稍有印象———她发来的邮件写得很认真。松本的海外版权代理全权由樱井负责了,他没有权限回复,只有上报的份。樱井准是看到了,嫌弃对方公司没什么名气,不乐意回复。佐藤报上礼貌的微笑:“抱歉,松本老师的海外版权我们没有权限处理,樱井主编大约是比较忙,可能没有来得及回复。”
“没关系。况且我了解松本老师对海外版本的编校特别严谨。”戴姓女子微微一笑。佐藤也递上自己的名片:“感谢您来索书。有机会的话务必请贵社制作中文版本。”
那位女性又同佐藤和菊池浅浅聊了几句:戴小姐是和公司的主编一起被邀请到心文社参观的,据悉,她公司的主编与心文社的知名时尚杂志《Vision》的主编相叶雅纪有些私交。相叶认识不少娱乐界的人,恐怕其中不乏海外演员,佐藤推测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拜托相叶拿到两张新人赛参观的工作牌倒不是难事。
菊池点了点头和戴小姐告别,侧回身来对佐藤说:“松本老师的书是抢手,各个出版社都争着想拿到版权。”
“主编是嫌弃人家公司太小,名声不够亮,”佐藤说,“松本老师的作品可以签给中方很有名的出版社。”
“这位老师,我们社也是要赚钱的,不然去喝西北风吗?”菊池笑了笑。佐藤也笑:“我当然知道。”
他当然知道,所以被樱井说了那样的话之后才会败下阵来。出版界需要松本,至少需要松本润这块招牌。“只要是松本润写的书,不论内容是什么,都能卖出去”这句话虽然不中听,但是事实。他和菊池的工资有三分之一是松本赚来的,松岛更是需要松本这个平台去输出自己的内容。
松本上台去发言了,佐藤把戴小姐的名片仔细收好,瞥见站在台侧的二宫。菊池也看到他了,他正看向他们的方向,冲他抬了抬下巴打招呼。菊池笑了笑:“二宮さん意外的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吧?”
“怎么讲?”佐藤小声问。他知道二宫是和松本从小长起来的亲友,作松本的经纪人,他从不参与松本的利益纷争,在这个层面上与其说是经纪人倒像是贴身助理。二宫和《Vision》的主编相叶是伴侣关系,相叶和樱井又是同期,佐藤倒是不难想象二宫是怎么和这些人有了来往的,也猜测出他们几人关系非同一般。包括Marius的上司——校阅部的大野主编也是。佐藤有耳闻他曾是樱井和相叶的组长,年轻时也是能靠只言片语就只身到慕尼黑和成都找名家抢来版权的编辑,能力非同一般。佐藤撇了撇嘴:“你可不要小看这些老奸巨猾的狐狸。”
“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啊。”菊池忍不住掩着嘴笑,“我是说,能搞定松本老师的人看起来应该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人才对。”
佐藤不予评价,挨到了新人赛结束。菊池约他出去吃晚饭,他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一个人到街口的点心铺子买了点心,到松岛家门口等他回家。
约莫七点的时候,松岛回来了,佐藤看到他回来,从长凳上站起来。
松岛见是他,目光闪烁:“你来了啊……怎么了吗?”
“为什么不回我信息?电话也不接……”佐藤说着。松岛瘦了很多,气色也不大好,但仍然好好打扮了自己。佐藤心里发酸,眉头皱起来:“你真的有好好吃饭睡觉吗?两个月没和我联系,我特别担心你……”
“我没事。只是松本老师那边让我做的事情有点多,所以最近都没有来得及回复你信息。”松岛挂着笑说着。佐藤看出他在强颜欢笑:“你骗人。只是回复个信息而已,怎么会没有时间?”
松岛安静了几秒,换了个话题:“不说这个了,难得你来,我们去吃烤肉怎么样?你还没吃晚饭吧?”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我不知道?”佐藤说,“你的写作风格那么有特点,即使别人看不出,我也能看得出。”
松岛又扯起嘴角,言辞闪避:“你在说什么啊,真是的……难得见面就说这种奇怪的话。”
“松本和樱井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做这种事?你绝不是那种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我知道的!”佐藤情绪激动起来,拉住了松岛的手腕。松岛沉默着,佐藤急得叫他名字:“聡……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实话?松本老师在叫你做他的代笔对吧?《王子的铜皇冠》《长短裤》《雪地里的半支唇膏》《青云》还有正在连载的《耳环》都是你写的不是吗?”
“我没有。”松岛突然严肃了起来,坚决地否定了他。他的眼神是决然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你别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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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谎。”佐藤摇了摇头,扶住他的肩膀,“你最该了解,文字骗不了人。”
松岛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佐藤丝毫不怯,像是一场竞赛。佐藤是认真且强势的,松岛知道他的意思———现在止损也来得及,松本是发起这场交易的始作俑者,只要他不在乎利益,他可以随时退出游戏。
抗不住佐藤的眼神,松岛坚持了半分钟,最终泄气道:“知道这些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怎么说这种话……”佐藤愣了一下,急道,“这些作品是你的心血!”
“老师已经给了我报酬。我自愿这么做,没什么好说的。”松岛说着,“走吧,我们去吃晚饭。”
整个晚餐时间佐藤都惴惴不安。
松岛本就食量不大,或许因为赶稿过于疲乏,两个月没见,他吃的比之前还少,黑眼圈不知道重了多少分。松岛在餐桌前发起了不少话题,却特意避开有关工作的,佐藤只是附和,但看到这样的松岛,他实在放心不下来。
晚饭过后,松岛说想吃一家近期很火爆的冰淇淋,佐藤便跟着他去。夜晚即将打烊的店门前终于没人再排队,松岛点了巧克力口味和抹茶口味,加了清酒的巧克力冰淇淋化得很快,松岛嘴边沾上了奶油,佐藤于是拿湿巾给他擦掉。松岛乖乖坐着被他收拾,过会儿才问:“勝利是不是很费解?我这么做,你很生气吧?”
“很生气。”佐藤知道他在说关于代笔的事,直言不讳,“先是很生气你不珍视自己的成果,再是生气你瞒着我……”
“抱歉,我不想你被卷入这件事里……”松岛有些严肃地说着,“你应该也明白的吧,老师给我提供的是创作的机会,他和樱井主编能把我写出来的文字卖出去。我需要读者的反馈。”
松岛柔着声音,像是恳求,那种姿态似乎可以掌控佐藤的情绪。见到松岛之前,他还信誓旦旦要让松岛脱离松本和樱井的掌控,现在却被松岛说服了大半。佐藤安静了半晌,小声说:“你瘦了这么多,我难免会担心。”
松岛看他的眼睛,佐藤便又急着说:“难不成话剧和舞台剧的脚本也都是你写的?你这样下去会吃不消的。”
“哪个作家不是压力大?”松岛笑了笑,“趁我还能写出来,要多写点才对。”
佐藤听他这么说,立马又开始不安起来。松岛舀了一勺冰淇淋塞进佐藤嘴里:“担心别人不如担心你自己。你发现我给老师写稿的事,樱井主编已经知道了吧?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松岛这么问是担心樱井为难佐藤,这一点佐藤倒是了解。樱井昨晚说的话是一种威胁,一旦松本的事败露,樱井一定不会让他好过。松岛目前的意向是继续在松本身边创作,佐藤知道硬碰硬没有好结果,暂且先放弃说服他了。佐藤咽下那口冰淇淋,岔开话题:“好苦。”
“勝利くん真是太嗜甜了。”松岛笑他,吃光的冰淇淋盒子被扔进垃圾桶。佐藤把他送到家门口,松岛迟疑了片刻:“你不进来了吗?”
“明天不用去松本家里吗?”佐藤问他,手扶着门框,也在犹豫。
“明天可以下午再去,老师一早有些私事。而且明天是周末……”松岛说着,眼神乱飘,很快又问,“你明天要加班?”
佐藤摇头,走进玄关随手带上了门。松岛从酒柜里拿了白葡萄酒,他不会做饭,冰箱里除了饮料和点心什么也没有。佐藤去流理台找开瓶器,音响大声地播放着爵士乐,松岛的两颊因为酒精慢慢变红了,他靠着佐藤,说话声音很小:“我是不是已经犯罪了……”
“你说什么?”佐藤果真没有听清。松岛却是笑着,眼睛亮晶晶的,他端起杯子看里面微微泛黄的酒液:“老师是主犯,我是共犯。好奇妙的感觉,或许能成为我的灵感。”
“这样说的话我也是共犯其一。”佐藤说。
“骗人。读者不会骂你,不会说你欺骗了他们。”松岛无奈地轻笑一声,又说,“一直没有回你信息,对不起。”
“现在创作让你愉快吗?”佐藤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他。他担心松岛短时间内只有输出没有输入,会失去创作的兴致。
“不愉快的话我就不会答应老师的提议了。”松岛很快点头答应,虽然佐藤不知道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还是因为喝了酒就肆意挥洒情绪。他整个人都倚在佐藤怀里,佐藤不得不环住他,微蹙起眉头叹道:“你喝醉了。”
松岛不理会他,浅浅打了个呵欠,说着好困就打起盹儿来。佐藤任他靠着睡了近半个小时,松岛醒来时酒醒了些,揉着眼睛去洗澡。佐藤把茶几都收拾干净,又简单清洁了一下厨房的吧台,松岛的公寓是松本帮他物色的,装潢奢华,配置很高,这间公寓佐藤来过几次,他一早猜到松本支付了他大额的薪水才能让他付得起这间高档公寓的租金。
松岛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这或许是佐藤被足够信任的表现。佐藤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在松岛身边,脑子其实还想着出版社的事,一边庆幸着松岛的状态看起来没他想象的那么糟糕,一边陷入睡眠。转天佐藤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松岛出门了,在餐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大意是让佐藤在公寓大门的密码锁上留下自己的指纹,以便不时之需。佐藤于是照办,离开公寓时还将自己解开门锁的视频发给松岛,松岛很快回了他一个开心的表情贴图,佐藤没有问他是出门去做什么,只是盯着之前两个月来没有被回复、又突然多了对话的聊天记录看,内心是绝对的喜悦,他将松岛留下的字条细心地收在钱夹里——松岛踏出的每一步是一响礼炮,这条留言是他的御守。
船舶的引擎发出“嗡嗡”的声响,在大野耳朵里像是白噪音。松本坐在他旁边,耐心几乎消耗殆尽,四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一条鱼上钩,这对于新手垂钓者来说是致命的兴趣抵消。
船长在一刻钟后宣布返航,速度很快,松本吃了大野剖的刺身——他今天钓上了一只鱿鱼,个头不小,口感弹滑,大野拿盒子装出一部分,对松本说:“你给小翔带些回去。”
松本“嗯”了一声,推了推墨镜,晨午的东京湾,阳光是最美的,松本在发动机高速工作的噪声中大声问:“你怎么不自己买一艘船?”
“保养太费钱了!”大野扯着嗓子喊,“我没那么多精力!”
“社里又不需要你每天去,”松本也喊着说,“不是有很能干的后辈?”
大野打了个呵欠:“你以为你的书光小翔一个人盯就行了?他已经快把自己累死了。”
松本笑了笑不说话,他和大野都知道樱井的毕生理想是做一个永动机,樱井的欲望随着年纪只增不减,他自己的复出就是被樱井说服的,他有权表态——樱井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不在乎樱井是否拿他当作“业绩”,因为这是一场双赢的利益竞赛,而他们双方都在这场博弈中投入了爱情,或者现在至少是习惯和依赖,松本认为樱井的理念中“人和人之间都是利益交换的关系”这一条是正确的。
船只靠岸后,大野带松本到一家渔民家中吃午饭,这种百姓料理往往是最妙的,不仅是口感,氛围也是。松本吃惯了高级餐厅的料理,往往自觉自己口味刁钻难伺候,比不上樱井这个“金贵命钢铁味蕾”。吃过午餐,樱井开车来海港边接他,私下的樱井或许有些笨拙,热爱时尚却被过于理性的思考模式禁锢,导致衣品总是时好时坏(高情商的说法是不跟风、不被流行动摇)。松本裹着一件毛衣外套,看着樱井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晃晃荡荡:“东京都入秋了,穿这么少小心着凉。”
“好不容易天气不那么热了……”樱井撩了下头发,接过松本递来的打包盒,“这是什么?”
“钓上来的鱿鱼,大野さん做了刺身给你带的。”松本说。
“哦!新鲜的鱿鱼!”樱井高兴道,系上安全带出发。松本连上车内蓝牙,靠着车窗昏昏欲睡。樱井瞟了他一眼:“累了?海上冷吗?”
“冷死了。我现在手脚还是冰的。”松本说,“不过日出还是很美,我还是第一次在海上看日出。”
“给你灵感了?”樱井问。
“没有。”松本答。樱井总是在他放松娱乐后问他有没有因此获得灵感,外人听来或许是功利心太强。松本已然习惯了樱井的思维模式,权当没听到,他知道樱井不是那个意思。樱井果然又接他的话:“也好。想那么多干什么,开心就好了。”
松本于是闭上眼睛小憩,樱井开车平稳,他于是就陷入了睡眠,再醒来已是午后。樱井正在副驾驶浏览新闻,见他醒来便说:“松岛过来了。你们今天要对稿子?”
“没有。其实他今天可以不用过来的。”松本揉了揉太阳穴,解开安全带下车,和樱井一起进了家门。松岛很快从二楼的书房下来,松本见到他便问:“怎么了?原稿哪里有问题吗?”
“没有。”松岛否认了,表情有些难为情,“只是心静不下来,所以就来老师家里写稿。”
“是吗。”松本跟他进了书房,松岛并没带电脑来,松本于是笑道,“稿子敲在脑袋里了?”
松岛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抱歉……”
“是私事吧,”松本浅浅一笑,桌在桌前,“你跟佐藤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松岛垂下头去,他一想到佐藤,实在觉得害羞,毕竟已经两个月没见,他昨晚却喝醉……让对方设置指纹密码确实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了,但也有为了弥补昨晚和这两个月来的冷淡的成分。松本看着松岛的脸瞧了瞧,笑着说:“年轻真好啊。”
松岛抬起头来看松本,并为想过松本会有这样的态度。他有听佐藤讲过松本和樱井的感情发展——松本从高中毕业就开始创作,二十五岁时被樱井挖掘出道。松本是拿了《蓓蕾》的新人奖出道的,属于精英中的精英,于是那时,他与樱井的关系也被其他编辑称作是神仙眷侣,出道第三年创作的《24小时全年无休》,讲的故事就疑似他和樱井的恋爱经历。五年前松本突然隐退,不少人猜测他是与樱井发生分歧才做此决定,松本在隐退的记者会上没有明确否认,很多媒体便纷纷编排他和樱井的私人感情。松本或许因为到了不惑之年,对感情更偏重平淡,松岛和佐藤都不是这种性格,自然没办法从松本和樱井身上借到什么前车之鉴。但松岛还是忍不住问了:“如果是老师您的话会怎么做?发生了‘和两个月未见的男友在家约会结果自己喝醉睡着了,早上醒来后发现他睡在自己旁边’这种事……”
松本挑着嘴角笑了笑:“我会想他对我来讲这么没有吸引力吗?”
松岛愣着看着松本,消化松本说的话。松本话题转了个弯:“正好你来了,我和你说说《王子的铜皇冠》翻拍电影的事。”
“映画化的事情我听二宮さん说了,具体的安排还没有细知。”松岛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剧本我改了一部分,放在共享文档里了,您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吗?”
松本将《王子的铜皇冠》的大纲打印出来,和松岛改好的剧本作对照。这本书讲的是没落贵族家庭的公子哥商业联姻暴发户家的小姐之间夹杂着纠缠、猜忌、谋虑的感情故事,也是松岛全权自己掌控的第一本书。书中角色有不少都以松岛学生时代的同期生为参考,人物更立体丰满,但松本并不了解这些人,讨论的过程中出现对人物理解的偏差是当初松岛在写作过程中和松本出现分歧最多的一本书。
“什么时候能见到导演?”松岛问,“这本书翻拍的话,选角也很重要。”
“当然。”松本点了点头,仔细斟酌松岛修改后的内容。这次的导演是拍了不少卖座的情感类题材电影的山本淳智,樱井十分看好,说票房一定能爆。松本听了他的话,仍然提不起兴趣,好像因为写不出文字,他的生活一下子就变得黯淡,看到松岛的文字,他的嫉妒心猛涨,这让他烦躁,他扶着额角,对松岛说:“周一再说吧……”
樱井敲了敲门走进来,大约是早就发现松本精神不好,委婉地请松岛先离开。松本几乎是扔下了稿子,从桌前起身到露台上去,樱井不吵他,拿来红酒和杯子。二宫没多会儿来了,端来洗干净的水果和切好的芝士:“小翔刚才走了。说是有工作上的事。”
“哦。”松本应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山,“和山本导演的约面是哪天?”
“周二。”二宫查看了片刻日程,回答道,“你想改期?”
松本回忆着松岛改过剧本——松岛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震怒,可惜他了解,没有松岛的帮助,他会失去财富和地位。(他有多么贪婪地希望自己获得利益和名誉,就有多么不希望松岛从他身上分走它们。)他拿起电子烟猛吸了一口,酒精与尼古丁让他的头更昏沉了。
“改到周一吧,我想带松岛一起去。”松本说。
二宫从屏幕前抬起头来,用有些疑惑、惊讶的表情看着他,像是在同他进行最后的确认。
“带松岛一起去,”松本说,“我已经决定了。
TBC.
“很忙?”中岛大步走进编辑部的办公室,随意地往佐藤的桌角一坐。佐藤蹙着个眉,很无奈:“非常。”
“我是来跟你敲文案的,”中岛挥了挥手里的杂志内页,“下个月的《Vision》要宣传《不撑伞的雨季》,实体书的立体封面你还没发给我。”
“抱歉抱歉,我忙忘了……”佐藤抓了抓头发,文件发到中岛的邮箱才反应过来,跟他开玩笑,“给我打个电话不就好了,还劳您大驾光临。”
“怕您业务繁忙又给我忘了啊。”中岛倚坐在桌角边上,收到了邮件提醒才放过他。
佐藤发觉自己已经在椅子上坐了大半天也没挪窝儿,实在不利于健康,于是抓中岛去休息区抽烟。中岛在休息室里侃侃而谈关于近期一些艺人的八卦——《Vision》毕竟是时尚杂志,中岛平时工作中接触的艺人很多,对娱乐圈的事情肯定更了解些,佐藤对这些事情不怎么感兴趣,一边听他说一边想松岛的事。
《不撑伞的雨季》是松本去年写的一个剧本,讲述了一对师生在梅雨季节短暂的爱情故事,是一部十分唯美的的爱情小说。拍摄电影时,女主角真夕由当红年轻女演员山手舞咲饰演,男主角则选了著名偶像公司出身的一线男演员高地淳志饰演,可以说花了大价钱,能看出不论是导演还是心文社都对其非常重视。
佐藤知道这本书近期随着电影的宣传印刷出版,也知道从最初剧本的撰写到后期改写成小说,松岛都花了不少心力,想到电影上映时编剧的列表里不会出现松岛的名字,他闷闷不乐,将纸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在听吗?”中岛伸手在他面前晃晃,佐藤这才意识到刚刚中岛说了些什么他一概没往心里去。
佐藤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上去有些勉强:“抱歉,我完全没在听。”
“真好意思说呢。”中岛笑,“听说你和聡ちゃん吵架了,还没和好吗?”
“風磨くん这个大嘴巴……”佐藤把玩着手里的烟管,不想跟中岛说得太多。想到松岛和他解释了那些,最终的结果还是没有改变——他仍然在做松本的代笔,佐藤就知道松岛的事多说给旁人听无意,如果还因此连累到大家更是得不偿失。
中岛似乎看出佐藤有意隐瞒什么,却没有多问,换了话题:“听说《不撑伞的雨季》的首映会快开了,你帮我搞两张票嘛。”
“票倒是没问题。”佐藤说,暗忖中岛果然喜欢这种文艺爱情电影。虽然他不得不承认,松岛改写后的小说很精彩,但他还是不喜欢这种题材的作品,或者说他不喜欢松岛笔下的爱情故事。《不撑伞的雨季》和《王子的铜皇冠》都是爱情小说,但后者倾向于家族间的猜忌,前者则是纯爱故事。松本的风格向来偏好情绪的描写、对人物内心的刻画更强;而松岛更着重故事的起承转合、剧情的发展。他看得出松岛并不善于写爱情小说,或许故事性更强的作品才能衬托他的灵气。
中岛又聊了几句走了,佐藤站在吸烟室,又琢磨了半天才回到办公室。这周日出刊的《蓓蕾》销量不错,他看了看SNS上的评价,读者对《耳环》的称赞有加,故事已经过半,主线内容非常清晰,接下来只要好好把握节奏,以松岛的能力,《耳环》出版时首印下单十五万册没大问题。佐藤略微估算,这本书下印后,他的提成能拿到27万日元。
松岛的努力,会变成金钱进入他的口袋。
“我在想什么?我真是疯了……”佐藤自言自语,希望把这种想法从脑袋里扔掉。松岛是他的恋人,他怎么能这样算计对方的心血……
佐藤于是又伏案工作了几个小时,《蓓蕾》虽然是双周刊,架不住连载长篇小说的作家太多,他和菊池两人包揽了大部分原稿的编辑,也架不住内容实在太多,而刚入社的后辈又不能完全担任,偶尔也觉得力不从心。临近傍晚,佐藤去正在连载中篇小说的神田老师家取原稿,神田是几年前刚刚出道的新锐作家,原是小学教师出身的她在孕期偶然接触写作,不想一炮而红。神田的故事题材大多与育儿相关,和松本并不存在竞争关系,但教育题材是全民的永恒话题,佐藤难免担忧全球的经济状况会影响松本作品的销售。
佐藤取完稿子回了趟公司,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在食堂吃晚饭,最终还是决定打包点餐食去松岛家里。松岛今天没去松本那里,在家写了一整天稿子,现在正窝在沙发里睡着,全然没有听到佐藤开门的声音,睡得额角尽是薄汗。佐藤拿了洗脸巾给他把汗拭掉,松岛才醒来:“吓我一跳……你回来了啊……”
“没吃晚饭吧?”佐藤问他,“我打包了taco带回来,要不要起来吃点?”
松岛点了点头坐起来,因为太过饥饿,胃痛和眩晕突然袭来,让他险些栽回沙发里。佐藤惊了一跳,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松岛捂着肚子坐回原处:“看来吃不了taco了……”
“你是不是今天一整天都没吃饭?”佐藤问他。松岛回答:“因为着急赶稿子就没吃……”
“好歹也要吃一点……”佐藤着急道,问了松岛胃药放在哪里,又烧了温水帮他冲开,递到他眼前。
“谢谢。”松岛乖乖喝了药,接过佐藤剥开糖纸的巧克力,“药好难喝啊。”
“那下次就记得吃饭。”佐藤说着,去厨房的柜子里翻找可用的食材,煮荞麦面给松岛吃。松岛不下厨,家里仅有的调味料都是佐藤带来的。佐藤在料理台前忙活,松岛就掏出手机来,一边听着他煮饭的声音一边浏览SNS。佐藤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几声,松岛不小心瞥见了,便说:“菊池くん发来了消息。”
“他说什么?”佐藤问。
“他说櫻井さん把井上大小姐分给他带了。”松岛点开折叠在一起的line,一字一句地念着,说着说着笑了出来,“他还发了三个痛哭的表情。”
“果然是这样啊。”佐藤笑得眼睛眯成缝,“他可不想带那位大小姐了。”
“新晋作家?“松岛捧着佐藤的手机到餐桌前坐下。佐藤点头道:“才拿了新人奖的18岁美少女作家。不过他父亲是作家协会的人,好歹也是耳濡目染之下。”
“真好。好羡慕她。”松岛笑着说。
“也有很多人羡慕你啊。”佐藤把面端上桌,两人对坐吃晚餐。他笑嘻嘻地捧着手机回复菊池的信息,松岛一边吃面一边偷偷看他,想到佐藤是拿过心文社新人奖的人,却没有出道,不免觉得可惜。
顾不了其他了,《王子的铜皇冠》的剧本要在月末之前赶出来;心文社的《耳环》和言語社的《雪城热恋》还有一本打算直接出版的《女儿》都在连载中;东京国立话剧团的片山昌宏老师根据松本的作品《复活的羽毛》改编的剧本《黑天鹅》也正在修改中……一想到这些,松岛就觉得疲倦。
自从那日佐藤在电子锁录入了指纹,他就叫佐藤随时可以过来。有了恋人陪伴,仿佛辛苦可以渡过,恐惧有人接纳——佐藤是他所有痛苦情绪的安全出口,刀刃可以圆钝,尖刺化帚。
晚饭后松岛又跻进书房埋头苦写,他其实有很严重的拖延症,唯独对待稿件不敢拖沓马虎。写作不仅是他的热爱也是养活他的武器,除了写作,他不会其他的,所以也难割舍。佐藤中途给他端来过水果,他全然不知——一旦投入创作就是如此,或许他们也都心照不宣。接近凌晨时,松岛结束了一段工作,准备休息,佐藤已经洗漱完毕了,戴着黑框眼镜坐在沙发上刷twi,呵欠连连。
“你困了怎么没先睡呢,明天还要上班。”松岛说着拿上睡衣去浴室。佐藤揉着眼睛去给他热牛奶,说是不仅对胃好还有助于睡眠。松岛腹诽,自打他们交往,本来就不擅长自理的自己更显得幼稚,不知道是不是因看出他写作压力太大的缘故,佐藤对他的身体状况尤为重视。他快速冲了个凉,喝掉了温热的牛奶,柔软的床铺、味道好闻的香薰精油和恋人的体温让他放松,松岛在睡着前刻躲在被子里笑,心想牛乳、薰衣草和性,怎么恰好都是助眠神器,佐藤未免太小心谨慎,他又不是搪瓷娃娃一碰就碎。
转天早上佐藤早早就走了,他听到那人起床做早餐的声音,却怎么也醒不过来。都说恋人煮的咖啡香气能唤醒美好的一天,松岛却睡到日上三竿。今天他要到松本家里去核对稿件进度,顺便看《王子的铜皇冠》的手工样书。佐藤跟二宫约好了下午两点前来送样书,他现在却还躺在床上,属实不该。松岛有些不情愿地爬起来,吃了佐藤给他准备的早饭,简单地打理了自己到松本家里去。松本也才起来没多久,樱井大约昨日留宿于此,烟灰缸里都是樱井习惯抽的香烟的烟蒂。松岛到书房里去,把《雪城热恋》的章节大纲打印出来,他周一因为《王子的铜皇冠》的剧本改编同松本发生了分歧,现在还不知道以什么心情同他会面。
前天,松本带他见了山本导演。山本淳智创作了很多具代表性的爱情题材影视剧,松岛对他于2014年拍摄的一部《夏日艳阳交响曲》印象颇深:讲述了一个家道中落的女大学生在夏令营活动中爱上公子哥的故事。直到整部电影的结尾,编剧尽数未明确男主和女主的情感程度,女主回到自己的世界后还是否会和男主联系,观众不曾得知。
松岛对于编剧模糊的感情叙述很是欣赏,山本导演的分镜与画面处理让两位主角的关系变得暧昧、朦胧,情绪恰如其分。
山本导演所选角色很得松岛心意,配乐作曲家的demo恢弘大气,完全彰显了《王子的铜皇冠》中男主森本在面对女主小原的张扬与跋扈时不得不低头的无奈。
松岛唯一的担心是山本导演本人。
山本的代表作尽是纯爱题材电影,拍摄手法更松弛柔软。但《王子的铜皇冠》本质上是家族利益纷争,是一部紧张的剧情向电影,并不适合山本来拍。松岛不由得猜测,松本许是私下里早就和山本联系,又或许他们互相有利益绑定,但松岛不认为自己觉得作品可以当作他们二人的试验田。
“蛮好的。”松本看了看大纲,表情轻快地说着,“我没什么建议要提。”
“谢谢老师。”松岛说。松本点了点头:“就按这个写吧。第四章的原稿,言語社的伊勢さん来取走了吗?”
松岛点了点头:“昨天取走的,明天应该能返稿。”
松本“嗯”了一声,又将改好的《黑天鹅》剧本原稿拿给松岛,松岛简单翻了翻,上面用红笔密密麻麻留下了不少标注。
二宫敲了敲门,带佐藤走进书房。佐藤把样书从文件袋里取出来,松岛于是查看封面和书签——深蓝色的封面用布纹纹理的特种纸衬托出梅雨季节的氛围,画里一只被打翻的红色雨伞落在水坑。松岛爱不释手,满眼笑意地对佐藤说着:“比想象中的还好看。”
佐藤今日是为了追色①来的,于是将三本样书分别递给松本和松岛:“红色更鲜艳的这一版看上去好像更生动些,松本老师觉得呢?”
“嗯,就听你的吧。”松本点了点头,看着佐藤盖了章、道了别,又离开。佐藤带来的伴手礼里面有松岛爱吃的曲奇,临走时看松岛的眼神依依不舍,颇有热恋期的意味。松本想到樱井,怎么都觉得自己和对方同床异梦,不由得哼笑一声。松岛还沉浸在收到样书的喜悦中,听到松本的嗤声,不解道:“老师,怎么了吗?”
“没什么。”松本避而不答。樱井以前也会做蠢事吸引注意,终归是年轻气盛时太做作,为搏恋人一笑。佐藤和松岛不是他们这样的脾气秉性,或许真能安稳地走下去,只是编辑与作者这样涉及利益纷争的关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他们未必不能理解。
松本本想趁机刺激挖苦松岛一番,以松岛的性格,只怕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樱井已经跟他撕扯了十几年,把私人情绪发泄到后辈身上也太没礼貌,更何况是一个他需要重用的、掌握了他一切名誉与利益命脉的人。
松岛简单地看了看标注好的原稿,拎着电脑离开了。松本接了个电话,是片山老师打来的,话题当然有关《黑天鹅》的剧本——片山是相叶帮忙联系上的,曾经帮过相叶不少忙,他这次愿意把版权卖出去也是看在相叶的面子上。片山在话剧协会有一席之地,松本想着以后能互相帮上忙,不好拒绝,更何况片山对待工作一丝不苟,松本对于他要如何对剧本进行改动没有担忧。
在露台上吹了会儿风,松本回到书房联络了山本导演,和二宫确认了下次商讨会的时间。下周末《不撑伞的雨季》就上映了,周五晚上有一场首映会的舞台见面会,他要先到影院后台化妆、备采;周一有关于《不撑伞的雨季》的早间新闻宣传;周二还有杂志采访……松本看了看日程单里排满的文字,心烦意乱:松本润这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团队,一半由松岛书写文字,一半由他对外营销,他自己竟无法完整地代表他自己了……
二宫同他确认过行程后简单地收拾了下厨房,他到松本的书房里打招呼:“没什么事我回去了。小翔今晚过来吗?”
“也许吧,他说他会提前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松本说。
“这都四点多了。”二宫看了看表,“相叶说要出去吃晚饭,要不要一起?”
“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松本笑了笑。二宫于是拿上背包离开,相叶见他开门出来,放下车窗:“小润不一起吗?”
“他心情不好,算了吧。”二宫坐进副驾驶,慢悠悠地说。
“小润最近……没有在写东西吧?”车里安静了一会儿,相叶突然问二宫。
二宫侧头看他,有些警惕:“你说什么呢。”
“我又不傻。”相叶笑了笑,又说,“你一直帮他瞒着也不是办法。”
二宫沉默片刻,才说:“文学界需要他。”
“我应该跟你提过写《Queen》的电影剧本的吉田老师,”相叶说,“他的秘书辞职了,正需要人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不会去。”二宫说。
“那要是小润的事曝光了怎么办?你跟着他一起赔偿心文社?你想过吗?”相叶干脆把车停在路边,说道。
“我跟J没有利益关系,所以不存在见风使舵。你想多了。”二宫说,“好好开你的车。”
TBC.
①追色: 出版行业中,样书,尤其是封面、腰封、书签的打样需交给编辑和作者确认颜色,编辑需在2-3个打样中选择一个校正打样,最终颜色确认完毕的样品称为追色样。
樱井到办公室稍微晚了会儿,没坐下两分钟,菊池来找他。樱井问:“本間老师的稿子返回去了?“
“返回去了,预计周三改好返回。”菊池答。樱井点点头:“替我多感谢一下她,另外最近多盯着些可以补位的作者,以备不时之需。今年新人赛决赛的选手也可以筛选一下。”
“好的。勝利那边也有几个备选,关键时刻应该可以挡上天窗。”菊池说着,显然有些着急。
想到佐藤,樱井闭起了嘴不做声,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是二宫,于是他示意菊池先离开,赶快接了电话。松本不知道又去哪里喝了一宿,这个时间了才回家,樱井听了二宫的叙述,重重地呼了口气,拿上公文包下楼去松本的住处。到达目的地时,松本已经睡着了,书架上的书被他摔打得破烂不堪,原稿飞的到处都是,杯子也碎了。二宫为了料理喝了个烂醉的人,还没来得及收拾一片狼藉的书房,樱井锁紧了眉头:“真不让人省心……”
“还联系不上松岛吗?”二宫一边捡地上的文稿,一边问樱井,“已经七天了。勝利至少应该知道他在哪吧?”
“他说他也不清楚。風磨知道他和松岛在交往,看他们的反应,不像是故意欺瞒的样子。”樱井说着,蹲在地上和他一起捡那些书,过了会儿他又说,“算了,我今天再问问他。”
二宫于是沉默,樱井也不作声。一周之前,松岛因为《王子的铜皇冠》电影化一事和松本大吵了一架,之后松岛就不知去向,连佐藤也联系不到他。电影导演山本是樱井通过相叶的关系请来的,起初松本也不同意请山本来拍这部作品,恐怕是猜到上面的人在绩效上给樱井施压,松本最后还是妥协了。《王子的铜皇冠》是松岛一手操刀的,他当然知道映画化对于松岛来说多么重要,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也不想顾——能给心文社创造价值的是松本润,不是松岛聪。
“明天的晨间新闻专访怎么办?他这个状态……”二宫叹了口气,话没有再说下去。
“状态再不好也要去上采访,这些天他已经推了很多工作了,”樱井说,“松岛可以被替代,他呢?”
二宫低头不说话,只顾着捡地上的稿纸。樱井在心里设想了很多种原因——松岛好歹也是位作家,无非是想要出名。权力和名誉是每个人都想要的,或许把松岛拿来参选新人赛的作品制作出版,能暂时压制住松岛不断膨胀的欲望。
二宫看向樱井,眼神有些不寻常,樱井的手机响了,疑惑地望了二宫一眼去接电话。心文社的社长一直对他赞赏有加,也有意提拔他,樱井知道自己沾了《蓓蕾》的光,何况社长一向看重心文社的文学发展,不过《Vision》作为时尚期刊确实也给心文社带来了不少效益,按理来说,他和相叶是竞争关系,或许在这一层面上,二宫防着他些也是情有可原。
社长约樱井一起吃午饭,樱井料理好松本的事便开车直奔餐厅。
心文社派系纷争不断:董事长带领的革新一派,手里攥着官方账号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的运营,支持作品商业化,着重打造ip;社长的保守派则倾向文学作品的内容,侧重传统媒体的体验、感悟和氛围。樱井所以万分理解董事长想要拉拢相叶的意图,也不过是给自己助长气势。现在这个时代要想做出经典不低俗的作品,应当是在任何媒介下都被世人接受的,樱井晓得要把流媒体与纸媒结合起来才能创造最大价值,只是两位领导者意见分歧,他又不得不站队罢了,若不是相叶没有争权的意图,他还恨不得趟这浑水,搅个不安宁。
松本的书,首印要不低于十二万,后续要至少加印十万,这是社长席间给樱井定下的KPI。樱井当然了解,不要说心文社了,松本一个人养活了出版界多少编辑,他心里有数,何况董事长支持将松本的作品翻拍成影视作品,这样一来,又有大笔可观金额入账。
回到公司,樱井想找佐藤再详细打听松岛的消息,正巧佐藤来找他请假,樱井把办公室的门关紧,又把百叶窗合上:“松本老师的稿子交不上来,你倒清闲。”
佐藤闭紧了嘴不说话。樱井冷静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松岛到底去哪了?”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佐藤说着,不像在撒谎。佐藤平时不会无故请假,樱井大约猜到他是去找松岛的,但若是打草惊蛇容易激发他的负面情绪,樱井于是选择沉默。他知道佐藤已经看穿他的做法,占了上风的聪明人不会为难他。樱井在他的请假单上盖了章:“如果有松岛的消息,麻烦你让他联系二宫。”
佐藤拿了请假单回到办公桌前,松本的连载停了,他确实轻松了不少,但是联系不上松岛让他坐立难安。他打开手机,看着和松岛的聊天框——松岛从上周三开始就没再回复他消息,佐藤发给他的信息他连读都没有读,家中也未留下字条。他曾想过松岛是不是回老家去了,但佐藤只知道松岛实家在静冈县岛田市,偌大一个镇子要找起人来不容易,但除了挨家挨户敲门貌似也别无他法。佐藤叹了口气,比起《蓓蕾》开天窗,他更在意松岛的人身安全。
佐藤第二天早上开车往富士山脚下走,直到日落时分才摸到松岛的实家。菊池给他打来一通电话:“人找到了吗?”
“人没找到,好歹找到他家人。”佐藤说,“他前几天果然回来过,这些天又不知道去哪了……”
菊池沉默了几秒,才说:“已经知道他人没事,就算好消息。”
佐藤叹了口气,又同菊池说了几句,把电话挂了开车回东京。前阵子在新人赛上交换了联系方式的戴小姐发了邮件给他,佐藤简单瞄了几眼,大约是版权许可的问题———中国的出版社不仅瞄准了松本的书,果然还看上了神田老师的作品,想签下引进。但佐藤现在无暇顾及这些,他甚至没有回自己家里,而是直奔松岛的住处———松岛如他所想果真还没有回来。然而许是因他突然拜访松岛实家,松岛终于在子夜前给他打了电话。佐藤慌乱地接起来,听到松岛安然无恙,语气便硬了:“你跑哪去了?消息连看都不看,我以为你出事了……”
“我怕樱井主编会逼问你,所以不敢告诉你。”松岛在电话那头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过几天就会回家的。”
佐藤知道现在不是问松岛原因的好时机,松岛既然说了过些天会回来,他就该耐心等。电话那头松岛也安静了好久,又有点害羞地说:“本来你第一次来我家,不该是在这种情况下的……改天,我们还是要一起再回来一趟。”
“嗯……”这下换佐藤有些不知所措。他愣了半天,松岛于是把话题岔开了:“我回去会好好跟你解释的。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佐藤说,“我等你回来。”
樱井把车停进车库,准备开门上楼,松本没有开灯,从窗户望进去家里黑漆漆的一片。樱井拎着公文包,转角处闪出一个人影,逼近他身后。他扭了个身:“谁?”
“翔くん,是我,”男人把毛线帽摘了,“小润在家吧?他不给我开门……”
“你来干什么?”樱井警惕起来,语气冷了点,“我说了不要再来骚扰他,你们在法律上已经没有关系了,他没义务给你钱。”
“我不多要,我不多要,我就是没钱吃饭了。”男人低声下气,衣服卑微的姿态。樱井不愿和他多说,从钱包里抽出几张万元钞票塞进男人手里:“滚。”
男人拿了钱就走了,樱井又仰头看了看楼上的窗户才进门。松本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节目,连盏小夜灯都没开,黑漆漆的。
“你回来了。”松本见樱井在暗处站定了,不说话也不动,便开口打破沉默。
“怎么不开灯?”樱井又隔了会儿才问他。松本面对这样的问题,选择避而不谈:“nino买了很贵的蜜瓜,你尝尝。”
樱井把灯打开来,松本被晃到了眼睛,就垂着头。樱井就着灯又看了他几眼,说道:“还不睡吗?”
“还不困。困了就睡。”松本说。
“佐藤今天去找松岛了。”樱井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柜里,隔了会儿又说,“你有松岛留下来的大纲,剩下的章节完全可以按照大纲扩写。”
松本盯了樱井一眼,答非所问地说:“他找你要钱了吧?”
“谁?”
“我爸。”松本说,“你别明知故问。”
“你看见他了?”
“你知不知道你给了一次就会有下一次?”
樱井在沙发上坐下来:“区役所给他的钱他可能都拿去打小钢珠了。只要你不再理他了就行。”
松本没有再说话,安静了一会儿,起身回卧室了了。樱井吃了几块蜜瓜,冲了个澡,从浴室里出来时,松本还躺在床上玩手机。
“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松本说着,将手机放下。
“只是这几天。”樱井打了个马虎眼,松本没再接话,过了会儿就睡着了。樱井于是也关了台灯,脑子里却想着关于松本的事,难以入睡。
松本的父亲沾上赌瘾是约莫十年前的事了,松本那时刚有了名气,家里的钱却被那男人赌尽了,母亲也因此患了重病,没几年便过世了。但那个男人却没有戒赌,松本几次把他送到戒赌中心,再出来时还是放不下那些筹码。松本是无奈之下才选择和父亲断绝关系的。
母亲过世、父亲的赌瘾不减,松本在写作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下崩溃过无数次。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质量,松本给父亲填窟窿的那几年拼了命写小说,心文社察觉松本有油可榨,把松本打造成了天才作家的形象。只有樱井知道松本并不是天赋型选手,每一个字都经历了精雕细琢。松本是被种种推上神坛的普通人,却要扮演着给予别人力量的角色。松本对松岛一定是嫉妒的,无论是才华还是家庭,面对松岛的拥有,他的一切愤怒与不甘都是正常的。樱井现在仍然认为,若不是当年他一直陪伴松本左右,或许他们就没有现在了。
而他与松本之间,因为掺杂着太多现实,已经分不清利益和爱。
樱井在回忆松本经历的过程里入睡了。又过了两天,松岛还是没动静,松本于是也没有好情绪。樱井看稿子看得焦头烂额,到平台上去抽烟,正巧大野也在,他便过去打招呼:“闲来无事肯来社里转转了?”
“前些天和几个老友叙了叙旧,聊聊今年新人赛的事。社里有マリちゃん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啦。”大野说着,带樱井回去他办公室里,拿出一盒柚子果冻,“快尝尝我带回来的伴手礼。”
“原来是静冈产的啊,怪不得好吃,”樱井吃了一颗,仔细看了看包装,竟是一家寺庙做的,笑道,“是谁把你逼成这样?害你到寺庙里躲清静。”
“一帮老头子,难免想找个清静之处聊天喝酒,”大野笑眯眯地说着,“我多呆了几天,全当躲清静了。”
樱井笑了笑,开启一个关于工作的话题。大野是心文社不可或缺的人物,上面的人知道他与不少出版社的社长和作家协会的成员都有私交,为了人脉也要留他,只是大野做事果断,性格又淡泊,他人难动摇他的想法,也难抓他软肋。以大野的能力,自立门户自然没问题,留在心文社是图清闲罢了。
大野是他入社时带自己的前辈,与他私交甚好;相叶则是比他小两届的后辈,樱井想了想,在公司的这些年里,大约也只有这两人他可以信任。
樱井又和大野聊了好一会儿,二宫打来一个电话,樱井一接起来就听见二宫在说“松岛回来了”。
“他现在和J在书房里说话,”二宫说,“等下看看J的反应吧。你也不用急着赶回来。”
樱井“嗯”了一声把电话挂了,二宫手里的茶才刚泡完,松岛就从书房里走出来,沉默者离开了。二宫忙跑到楼上去,书房里稿子散了一地,松本就那样垂着头,在地板上跪着。
TBC.
松岛回来之后变得比以前更平和了。佐藤没有问及他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松岛也没有说,仿佛那几天的记忆消失了。
松岛仍然保持每周2-3次去松本家里,佐藤大约了解他们的工作形式——写好章节的大纲要先拿给松本审阅,修改通过后展开,完整的章节原稿再送回给松本核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场短暂的假期,松岛的作品质量恢复了些,于是再遇到休息日时,他也会跟佐藤出门逛逛。有时,佐藤和菊池下班外食,也带上松岛一起,饭桌上就讨论些业内的话题。
井上阳菜很快就要出版处女作,这两三个月来,菊池几乎每天往返于公司和井上家。井上阳菜出身书香门第,确实有才,不过公司看她是井上匡平的女儿,以此为卖点做营销也大有可能。井上的文风是比较传统的,这可能与家庭对她的教育和父母的耳濡目染有关,她的文字中对情感的表达很是到位,如此想来樱井把井上交给菊池带是正确的,在这方面菊池确实更能针对性地对她的文字进行审校。佐藤想到这里,笑了笑说:“我看你跟大小姐挺合得来的。”
菊池一边喝酒一边说:“大小姐好歹是大小姐,写出来的东西还是有些深度。而且她比我想象的随和多了。”
“毕竟匡平さん也不是什么霸道的人。”佐藤知道作家协会的会长给井上匡平许了不少漂亮话。其实不靠父亲,井上阳菜依然能拿到新人奖。樱井为了握住井上阳菜这块大招牌使了不少力气,佐藤知道井上阳菜的书是好卖的,只要贴上她是井上匡平的女儿这个标签。
“中野老师那本书最近怎么样了?”饭桌上安静了会儿,菊池突然问他。
佐藤咽下嘴里的菜叶子:“合同在法务部审核了,估计至少要两周才能下来。”
“慢死了。”菊池皱了皱眉,抱怨了一句,“希望戴小姐没有等着急。”
佐藤苦笑了一声,低头翻了翻手机邮件。戴小姐是约莫三个月前向他询问关于中野老师作品的版权的,在日本一直不温不火、人气一般的中野在中国却很受欢迎。中野的代表作《雪森》是一部悬疑小说,主旨围绕着东亚家庭的父母对孩子的压迫——这恐怕就是中野的书在中国人气居高不下的原因。
樱井对售出版权的事不怎么在意,这反倒给了佐藤私下多联系戴小姐的机会,戴小姐今天给他发了信息,表示下周会到东京旅行,问他和菊池有没有时间和她吃个便饭,问过菊池的空档,他立刻应了下来——授权方与被授权方之间若是能关系亲近,想必之后的生意也能好做。
跟菊池吃过晚饭,佐藤开车把菊池送回家,去了松岛的公寓。他跟松岛几乎处于同居状态了——碍于那人总是写起稿子就废寝忘食,佐藤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主动提出照顾他的起居,一周有四五天都住在松岛家中。松岛喜欢家里有他在,跟他撒娇算是忙碌工作中的一点点慰藉,佐藤也乐得如此。
进了家门,佐藤拿着可乐饼到书房。松岛见他回来,把打印好的稿子递给他:“你要不要看看?”
“偷跑原稿?”佐藤拿他打趣,趁松岛吃东西的时候大致看完了稿件。今天天气不冷,松岛提议出去散步,出门第一站是便利店,他选了一支香草甜筒边走边吃,遇到公园就停了下来,跑过去坐在秋千上,佐藤于是在他旁边的那只秋千上坐下。
已经十点多了,公园里只有他们俩,安静了好一会儿,佐藤发现松岛在发呆,冰淇淋滴得到处都是。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把松岛的手擦干净,又说:“很累吗今天?”
“嗯……”松岛还在放空,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啊……手上黏糊糊的……”
“发生什么事了?”佐藤问。松岛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有点卡字,可能睡一觉就好了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骗人,佐藤心想,不过松岛近期压着七八份稿件要完成,确实太辛苦了。没等他说话,松岛抓着秋千的两条链子荡起来:“感觉你最近好忙,总是回来这么晚。”
“还好。虽然几个老师的稿子都要轮流去催,不过还算都是能按时交稿的,”佐藤绕到松岛身后,轻轻推他,“只是中国的出版社那边售出版权的手续比较麻烦,两地又有时差,有时候信息往来次数多了就忙到很晚。”
松岛没有理会他,佐藤有些过意不去,便说道:“最近都没能照顾你的饮食,抱歉……我之后会早点回家的。”
“不要紧,我可能这几天卡字有点无聊,灵感来了就不会这样了,”松岛又问他,“你说的出售版权的事是……?没听你提过。”
佐藤“啊”地叹了一声:“之前在新人赛上认识的编辑,是位中国人。戴小姐原本想买松本老师的版权,不过櫻井さん好像不愿意授权,所以最终选择了中野老师的书。”
“她想买老师的书吗?”松岛停下来,转过头来问,“是哪一本?”
“《远山》——是老师很多年前的书了,你一定也是看过的,”佐藤补上一句,“主编是看戴小姐的公司没什么名气,也出不起那么多费用,所以转手卖给大公司了。”
“这样啊……”松岛喃喃。佐藤笑着轻轻推着他:“你的书也卖得很好啊,而且《王子的铜皇冠》也要拍电影了。”
“总还是比不上老师的书……”松岛小声说,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也许是太贪婪了吧,我想要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印在书上……”
“抱歉,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明明还在卡字写不出来呢……”松岛从秋千上下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转身向公园外走。佐藤拉住他,在洗手池前洗了手,又给他擦干。松岛盯着他看了会儿,靠在他身上抱他。佐藤怔了一怔,抚顺他的后背:“辛苦你了。”
“好累啊……为什么呢?我明明那么热爱写作,现在却开始厌恶它了……”松岛躲在佐藤怀里哭,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佐藤仍凭他哭个痛快,等他平静了点才将他脸上的眼泪擦干:“明天就休息一天吧。要不要出去散散心?我们开车出去转转。”
“后天下午就要截稿了,我怎么也要在这之前把初稿写完。”松岛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劳,“而且你也很忙吧?最近都要催稿件……”
“好歹今晚好好休息一下吧?”佐藤抱紧了他。松岛的情绪崩溃是过于繁重的写作任务所致,这一切都要怪松本和樱井。他身边没有好的人脉可以利用,急于在当下与他们二人对峙不会有好结果,松岛的承受能力即将到达极限,那些眼泪是暂时的防卫,也是一颗颗子弹打在佐藤心脏上,他终于忍受不了了,他必须让松本付出代价。
“回家吧。”佐藤好半天才把他松开,牵着他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便利店,松岛又进去买冰淇淋,佐藤随手拿了几听啤酒和一些松岛爱吃的零食,两人商量着回家后找部电影看看。松岛只顾着点头,眼睛盯着货架上的草莓蛋糕——他压力大的时候尤其爱吃甜食,佐藤把他拉走,并说了些很不解风情的话提醒他糖分摄入过多产生的副作用,松岛虽然悻悻,但也没有赖皮。回到家里,两人轮番洗漱后打开电视,松岛选了部20多年前的纯爱老电影来看,节奏很慢、画面很美,如今几次拿下日奥最佳女主演奖的演员,当年还是那样青涩。其实在佐藤眼里,只要松岛愿意,写出一万个这样的纯爱故事简直不在话下,松岛却看得目不转睛。几近凌晨三点,佐藤侧躺在床上,透着夜灯的那点光亮盯着松岛的睡颜。松岛过了会儿迷迷糊糊地从小憩中醒来:“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佐藤说,“脑袋里乱七八糟的。”
“在想什么呢?“松岛打了个呵欠,靠他近了点。佐藤其实在想怎么才能帮松岛脱离现在的环境,因为这个话题过于沉重,于是笑着骗他:“我在想刚才那个电影好无聊。”
松岛半阖着眼:“明明佐佐木さん那么美。”
“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剧本,男主好像是莫名其妙出现在故事结尾的,好怪。”佐藤说,“女主喜欢他的情绪从电影的后半才开始叙述,节奏也不寻常。”
“我以为你看过这个电影呢,”松岛又打了个呵欠,终于睁开眼睛,说着像小狗似的伸了个懒腰,“以前的人,对一个人心动是很简单的事。”
“现在的人也是啊……”佐藤看着他的眼睛,指尖轻轻拨他的前发。
松岛看着他笑,黑色的瞳仁在昏暗的灯下更显得深邃,他又靠近了点,佐藤能闻到他头发上的香味,于是下意识地搂他的腰。松岛的吻轻轻的,轻轻掠过又离开,像做了恶作剧的小孩:“我想我明天可以继续写了。”
“太好了。”佐藤说。
“勝利くん是神医。”松岛笑眯眯的。
“就算是神仙也不能让你变成写作机器啊……”佐藤叹了口气,“松本是在压榨你,而你需要休息,这样下去吃不消的。”
“我知道。”松岛闭上了眼睛,准备再次入睡。佐藤对他的避重就轻无可奈何,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去催稿,他强迫自己入睡,不知道是不是松岛的吻起了作用,没多久,他终于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之中找到了落脚点,安心入眠。
墓地的太阳大得要命,好在现在是冬天。樱井鞠了躬便站到一边等,松本没在墓前停留很久,只一会儿,他便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不再多说几句了吗?”樱井问他。松本只是摇了摇头。
不是京子阿姨的忌日,也不是祭祖的节日,今天只是已经连载完结的小说《青云》正式出版发售的日子。松本有每本书发售日时都来母亲墓前祭拜的习惯,“留下一本样书”也是,雏菊、曲奇和交响乐唱片——这三样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松本会和他的新书一并拿去。而樱井会陪同一起,从未缺席。
“松岛下午会先过来,傍晚一起去《黑天鹅》的记者发布会。”松本走在他旁边,揉了揉太阳穴,太阳晒得他头昏脑涨,“吃过午饭,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樱井打开手机查看日程,点了点头:“好。”
松岛回来之后,松本总是没精打采的,心不在焉。松本年轻的时候常年熬夜写稿,有名气之后又常常应酬缠身,樱井以为天气转冷,松本的食欲和精神力都会受影响,倒也陪他去医院检查,叮嘱二宫注意他的作息,二宫也只是点头答应,樱井觉得有些蹊跷,但没多想,松本的创作能力和创作欲望都处在低谷,又要费神费力顾忌各种商业通告和短篇小说集的编校,这是导致他心神不宁的根本因素。回家路上路过和果子店,松本让他把车停在路边,自己下车去买了十几盒豆大福放在后备箱,坐回副驾驶时,松本悻悻地说:“刚才忘记给妈妈带果冻了。”
“果冻?”樱井眨了眨眼。松本把墨镜带上:“松岛送了几盒果冻给我,我觉得很好吃,特意留了一盒,想说今天带去上供的。”
樱井不以为然,又问他:“买了这么多豆大福,晚上送媒体吗?”
“记者媒体、导演和几位主演,还有发布会的主持人……”松本数着人数,“总要买些东西带过去,面子好看。”
“nino这工作真是越做越简单了。”樱井笑着打趣。以往他说二宫几句不好只会换来松本笑着叫他别这么说,今天松本却反常地没反应。他侧过头去看了松本一眼:“很紧张?”
“有点。”松本苦笑着,勉强扯起嘴角。樱井安慰他:“放轻松,主持人很专业,一定会提前和你对好流程。而且《复活的羽毛》是你自己写的,就算是经过松岛的改编,现场问题你也肯定能对答如流。”
“希望是。”松本说。
车子很快开到一家餐馆附近,樱井带他穿过两条巷子跻身走进一家餐吧,松本在发布会前不爱吃重口味的食物,他们点了两份早午餐填饱肚子,午后回到家里,樱井处理邮件,松本则修改稿子,下午三点多,松岛来了。松本于是到书房和松岛对流程,反复确认改动的用意和理由,导演片山对舞台剧剧本的指导很有经验,修改完成的成稿——《黑天鹅》的剧本戏剧性强、逻辑严谨,无论是艺术性还是文学性都很有力度,樱井一点也不担心《黑天鹅》上座率会低。片山是拜托相叶联系上松本的,樱井也算分到一杯羹,可以拿去搪塞社长给他的压力。其实松本的小说改编成影视作品对相叶也有好处,《Vision》有得天独厚的权利独家专访松本,松本也完全可以以此理由拒绝其他杂志的专栏,可惜社长和副社长搞派系纷争,一通乱战,搞得社里鸡犬不宁。
发布会不久后便开始了,樱井站在摄影厅外面,和工作人员挤在一起,电视台的人鲜少知道他的存在,在这里出现他也不必担心被别人嚼舌根。台上的松本还算动作自然,偶尔也会向他们这边看过来,樱井用余光扫了站在他旁边的松岛一眼,对方表情严肃地看着舞台。
松岛自那次回来后就没再过多和樱井交流过,樱井想过几次要帮他把从前参选新人赛时期的稿件审校出版,以便留他在松本身边,但这样的想法在提出后被松岛拒绝了,而松本并不惊讶,仿佛早就猜到他会这么做一般。佐藤一样新人赛选拔出来的,本该也是为他所用,樱井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松岛做代笔的事他本以为自己足够防患于未然,但佐藤和松岛的关系是他意料之外的事,现在补救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一个小时后,发布会结束了,樱井提前在停车场等松本,远远的看见佐藤开车来接松岛。松本过了会儿才下来,尽显疲态。樱井在半路上买了晚餐,松本到了家就跑上楼去,也不管他,樱井想起来后备箱还有忘记拿去上供的果冻,于是便在纸袋里翻找。
“柚子果冻啊……他拿着和式包装的纸盒端详,觉得上面的图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半天才回忆起来。他冲上楼,大声质问松本收到这些果冻的时间。松本却无视了他反常的发问。
“我想跟你谈谈。”松本这么说着。
TBC.
“怎么了?”樱井看到他疲惫不堪的脸色,霎时间语气就软下来。松本在沙发上坐下,犹豫了好半天才说:“我们收手吧,不能让松岛再这样写下去了。”
樱井感觉意外,扯起嘴角:“怎么突然说这个?他不是写得很好吗?”
“你看不出来吗?他的写作质量下降了,“松本说,“现在有太多稿件等着他去修改,他太忙了。”
“那现在正在改的几个剧本怎么办?《耳环》正在筹备出版,下个月《黑天鹅》就开始公演了,剧本还没有完全改好,”樱井恍然大悟,“是不是松岛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松本垂着头不看他,一定是隐瞒了什么。樱井不想戳穿他,但事关重大,沉默了几秒,他问他,语气里满是无奈:“松岛不写了,你怎么办?这么多读者怎么办?到哪再去给你找一个这样的代笔?他塑造了你的作品风格,你现在又说不让他写了……”
“你这不是很清楚嘛。”松本说着,“这个风险,明明从一开始就应该想明白吧。”
“到底是松岛不想写了还是你不想让他写了?总该有个理由吧?”樱井急道,“我说过,你不用担心网络舆论,我都会解决的。”
“我今天想一个人在家。”松本没有接话,自顾自地说着。樱井呆站着看了他会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松本听到车子驶出的声音,打开了电视,电视里的内容他全然没有印象,他只是躺在沙发上发呆。临近凌晨两点,他爬起来去洗澡,整整一晚,他的手机没有收到任何一条line。
松本把这种事归结为朋友事业的成功,虽然他也只是这样自我麻痹地想想。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朋友,年轻时为了赚钱还债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写作和通告上;红了之后,再交的就不是朋友了。
松岛有他想要的一切,比如才华,比如温暖的家庭,相互依赖的恋人,最重要的是自由——掌控自己收益与名声的自由。
而他什么都没有。
松岛回来的那天是带着稿子来的,像以往一样带了伴手礼。“写完这些我就不写了”是松岛寥寥数句问候里的主旨,这意味着什么,松本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几乎是哀求,希望松岛不要那么决绝。松岛这次没有心软,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便离开了,二宫到书房里来问他发生什么事,松本苦笑:“这一切都结束了……”
“松岛说了什么?”二宫问。
“他不想再写了。”松本垂着头,“作品质量下降,他可以停下,我不行……没有松岛,我也不能暴露在大众面前了。”
“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他了。”松本对二宫说着,指代性很强。比起自己,樱井肯定更难接受这件事。
二宫点头知晓,把他从地板上扶起来。《耳环》还有两周就完结了,松本没有打扰松岛,让他安心写作,不需要工作的时间,松本就去找大野钓鱼放松心情。他已经有一次隐退的经验了,也不知道第二次的心情是什么样。
“sns上最近有传言说你找了代笔。”二宫说。
“我知道,翔さん那天就说了。”松本应了一声,查看台本。等下的晨间新闻采访他要和舞台剧主演一起出席。
“你别有太大负担。“二宫说了这么一句。松本又苦笑,他自己也好,樱井也罢,都是在自欺欺人,改变不了松岛做他影子写手的事实。
樱井来电视台接他,大约是想缓和那天晚上的气氛:“今天要去哪吗?”
“哪里也不去。”松本没精打采的,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樱井于是开车把他送回家,柚子果冻被他放在冰箱里,樱井拿出一只,和他确认着:“松岛送你的?”
松本点头。樱井接着说:“大野さん送了我一样的。”
“喜欢吃你就拿走。”松本头也不抬,懒得听樱井话里的话。樱井又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眼睛:“如果他们认识呢?如果大野さん知道松岛在给你代笔呢?”
“我不想再想这些了。”
“你就什么都不要了?如果松岛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呢?”
“那你替我去解决啊。”松本说,“不是你说的,你会打点好一切。”
樱井沉默。
“你说帮我找一个代笔,又是你找到了松岛,你让我承受这些不属于我的荣耀……”松本又说。屋子里一片寂静。他没有理会樱井,独自上楼到露台上。松本不知道樱井是何时离开的,过了好久二宫来了,急切地找他。松本知道是他那该死的父亲又来了——他没从樱井个二宫那里拿到钱,就会一直守在家门口。二宫把买好的食材放进厨房,和他打了招呼离开,松本就那样在露台上坐到天黑才敢把灯打开。半夜,他躺在床上,想到这些年的过往,那些书、奖杯、樱井……
十几年来,他的喜怒哀乐都与文字息息相关。
松本第二天一早醒来就去找大野钓鱼了。东京湾风平浪静,但为了御寒,松本还是多穿了些。松本坐在折叠椅子上等鱼上钩,大野坐在一旁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我的助手打算辞职了。”松本想起樱井的话,于是试探大野。对方不为所动,呆呆地,过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说:“会有点不舍得吧?”
“会有吧。”松本思考了片刻,答道。大野问:“那孩子之后会去哪儿?”
“不知道。他是静冈人,或许会回实家吧。”松本眯着眼睛看海,隔了会儿又问,“怎么?你想把他挖走?”
大野笑起来软乎乎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能做你的助手,对于稿件的校对能力还是有些的。”
“我的稿子都要先由他来校对,”松本说,“送到你那里时,他已经通读过修改一次了。”
“ 他水平相当。”大野夸赞道,侧头去看松本的表情。松本话里句句是刺,他听得清清楚楚。
松本有代笔的事,大野早就猜到了。从前松本的笔癖与如今大不相同,校对稿件时实在明显。松本是文坛领袖,这件事流传出去,几个大出版社都要跟着倒霉,大野所以不想参与。不过他确实和松岛见过几面,都是偶然在静冈的一间寺庙里遇到。松岛不知道他是谁,没有提及关于代笔的事,而他也只是从对方的言语中确定了这个猜测。
“只是工作上没那么顺利所以才来清净的地方呆一呆”松岛当时是这样一带而过的,经过松本的说辞推论,松岛很可能是写不出来了。
“如果有天我的书能真正地被大家看到就好了。”大野想到松岛这句话,现在听来也颇有深意。
“想什么呢?”佐藤在松岛面前挥了挥手。松岛回了个神,见他回来,微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不留神就发呆了。”
水池里的碗筷都洗干净了,衣服也有好好晾晒,佐藤扫了眼地板,也是干净清爽的——松岛今天一定又给自己放假了,上周交稿后,他就轻松了很多,整天休息,有些反常。不过想到他之前那副像上紧了发条的模样,适度放松一下也是好的。
松岛坐在电视前,恐怕什么也没看进去,佐藤换了家居服在他旁边坐下:“刚刚和風磨くん吃饭,戴小姐也来了。”
“戴小姐?”松岛回忆了一下,“啊!那位中国出版社的编辑老师。”
“她很喜欢你写的书,直说要是能买到版权就好了。”佐藤点头。想到戴小姐评价松本“写出的作品和在电视上采访的样子很不一样,他忍不住冷笑一声。松岛听到戴小姐对他赞赏有加,很是开心:“被外国编辑夸奖的感觉还不错嘛。”
佐藤也高兴,两人于是聊起各类外国小说。松岛难得清闲,佐藤说着说着突然动了心思和松岛去静冈,松岛一口答应下来,说自己反正没什么事做。佐藤蹙着眉头问他难道不着急准备下一本小说吗,被松岛岔开了话题。
松岛从忙碌的氛围回到悠闲似乎发生在瞬时内,佐藤观察了几日,他这几天没有去过松本家中,也没有写过稿子。只要不想工作的事,佐藤就会不自觉地想起松岛的变化,实在是令他费解。午餐时间,佐藤到食堂去吃饭,撞见了Marius,两人于是端着盘子一起坐下,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Marius问道:“怎么了?在担心松本老师?”
“松本老师怎么了?”佐藤不明所以,皱了皱眉,反问他。
“你不知道吗?”Marius惊讶道,随即压低了声音,“最近有人在SNS上散播老师找了影子写手的谣言,几个小论坛上都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以为樱井主编会找你和風磨くん帮忙处理呢。”
“我没听说。”佐藤严肃地看着Marius,试图揣测樱井这么做的意图。网友不知道影子写手确有其人,但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佐藤火速打开SNS寻找相关词条,有些已经被樱井公关掉了,果真只剩下几个小论坛在讨论。樱井本可以为了松本的利益而随时牺牲掉松岛,没有告诉他这件事,说明樱井对他的戒备变重了,但也说明樱井有意愿让松岛继续替身下去。怪不得这几天他总不见樱井在办公室,原来是去社长和股东那边请罪去了,也难怪松岛没什么事做,想必松本现在正焦头烂额着。
松岛的作品已经成了气候,个人风格十分明显,佐藤知道他们也再找不到可以替代的人,现在占了天时,佐藤感觉局面扭转了,他和松岛占了上风,往后说不定能有好的机会。
“你信吗?”佐藤看着网友的留言,笑了笑。Marius想了想,扁着嘴说:“勝利你看过松本老师的原稿吗?”
“当然看过啊,”佐藤说得理所当然,“而且每次不都是我先把稿子拿给你校对去的。”
“是初稿,每次樱井主编拿来的第一稿。”Marius说着,“你肯定没有看过,你也没有发现老师的笔癖。”
“什么笔癖?“佐藤问他。
“老师在用词上特别讲究,他以前不是这样的。”Marius说着给佐藤举了几个例子看,确实都是松岛写作的小习惯。佐藤紧张得流汗,他不安地看了看Marius,对方随即说:“松本老师不会真的找了影子写手吧?”
佐藤不敢吭声,回避Marius的眼神。Marius表情自若,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这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佐藤先是松了口气,但想到Marius的态度,他明白假设有天松岛与松本的立场对立起来,对方是不会向松岛施以援手的。想要争回名誉,他必须拉拢些人,佐藤一边想一边吃饭,随意地打开instagram,看到戴小姐分享的照片,他扯起嘴角笑了笑。
他们可以找戴小姐帮忙!
樱井既然有能力公关松本在SNS上的传言,就有能力公关松岛代笔意一事,不过脱离日本媒体,樱井大概就没那么大权力了。中国的自媒体发展的很好,他们前期完全可以靠Tik Tok和Weibo这样的平台散播消息。松本在中国的名气比较高,有不少书迷追着他的新书看,没有授权过的书目在中国的阅读论坛上也有不少汉化版本,想必不少读者也看到日本SNS上关于代笔的传言了。
佐藤仔细琢磨,眉头随着思绪愈发紧了。他匆匆吃过午饭,下午去一位老师的住处催稿。冬天的冷空气能让他在昏昏欲睡的午后清醒一些,佐藤在拿着原稿回公司的路上查看论坛里关于松本的传言,突然想起松岛去静冈的约定——比起期待一睹松岛童年时生活过的地方,他果然更在意松岛给自己放假时,到底是什么人对他说了什么,竟让他不再投入写作。
周末,松岛跟佐藤开车回到静冈,休闲了大半日。东京与静冈离得近,佐藤不好意思叨扰松岛的父母太久,临近傍晚时就返程。松岛半路吵着要去一间寺庙拜拜,佐藤于是带他前去。看他换了零钱,虔诚地许了愿,佐藤一边笑一边说:“你和神仙说了些什么?”
“ 让我灵感降临。”松岛笑着说,“我上次来这里也许了这个愿。”
“实现了吗?“佐藤问。
“没有呀。”松岛无奈地笑了笑。佐藤跟在他后面去抽签,松岛抽到了凶,嘟囔着说“又是凶啊……”,把签系在树上。佐藤问:“你刚说了‘又’?”
“也不知道怎么,每次在这间寺庙抽签都抽不中好签。”松岛伤心地抿着嘴,“我明明觉得自己和这里的磁场还很合的来着……”
佐藤捕捉到他话语里的信息,问:“你之前是不是来这里躲清静了?就是松本联系不到你那次。”
“寺庙里,很安静。能让我的思绪没那么乱。”松岛说,“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心情上太疲累了。”
“嗯。”佐藤应了一声,轻轻牵住松岛的手。比起之前忙碌于赶稿,松岛终于长胖了点,不再那么纤瘦,看起来活力了不少。松岛带他到后院去看玉兰花,远远地就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佐藤一眼就认出那是校阅部的部长大野。
“おちゃん?”松岛快步走过去打招呼。大野见了松岛,露出愉悦的微笑,却当作不认识佐藤似的。佐藤紧张地蹙起眉头,他不知道松岛是什么时候认识大野的,也不知道他们关系好到松岛连敬语都不必说。他们二人寒暄了几句,松岛才想起来给大野介绍自己。佐藤更觉得迷惑了,松岛不知道大野是心文社的人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彼此是做什么工作的?
大野看着他,虽然是微笑着的,眼神中却看不出情绪:“你好。初次见面。”
TBC.
大野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他?和松岛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佐藤苦思冥想几天没有搞清楚。法务部的流程走完了,他拿着审批下来的合同扫描发给戴小姐,算是近期的工作告一段落。松本的新书一直没有动静,也不见松岛到松本家里去,佐藤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班后,佐藤开车回自己家里去取衣服。下周就是情人节了,佐藤打算好好准备一下。新春时,松岛忙着赶稿,没有回实家不说,连元日都没有好好休息,但作家是不分工作日与节假日的,佐藤最清楚这一点。好在松岛现在闲下来了,有时间调整自己,他也就放心些。
因为《耳环》的完结篇,《蓓蕾》的销量突破了50万册,本来是相当的喜事,由此看来首印也能多些,不过因为松本SNS上的负面新闻,樱井不能放下心来,似乎无暇顾及这些好消息了。现在或许是他们起诉松本的好机会。想到《蓓蕾》极高的销量,佐藤清楚自己若是等到《耳环》出版,确实能拿到很高的提成,如果他们现在想办法诉讼松本,极有可能败诉,到时候说不定人财两空……
哎,怎么又在想钱的事?
佐藤盖上后备箱的盖子,挥开这些无聊的思绪,开车往松岛的住处去。松岛正在尝试做料理,流理台一片狼藉。佐藤哭笑不得:“你下一本书要写魔药的制作吗?”
松岛手忙脚乱,慌张道:“难道有什么怪味?“
“没有。“佐藤笑笑,把炉灶的火调小了些。松岛大约想做咖喱,不过咖喱块放少了,土豆又切了太多。其实他的厨艺已经大有长进,至少刀工比以前强了很多,只是不自信,怕自己做错才会慌张。佐藤在锅里加了几块咖喱块,又顺手做了几道小菜,两人坐在餐桌前吃晚饭。不必忙碌于撰稿的松岛精神头很好,看起来神采奕奕。佐藤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你最近是不是都没写东西?”
“没写。”松岛回答得很痛快,意料之外。佐藤抬眼问他:“不用做下一本书的事前准备吗?不管是什么题材,都得去专业人士那里调研吧?”
松岛没回答他,只是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佐藤感觉奇怪:松岛在写作上向来说一不二,怎么今天问起进展却支支吾吾的。他猜的不会有错的,松岛是一工作起来就把别的事都抛诸脑后的人,要是有稿件的任务在,根本想不起来做什么料理。桌上安静了半天,佐藤正打算问第二次,松岛却开口道:“我不写了。”
“不写了?”
“不写了。”松岛重复了一遍,郑重地将筷子放下,“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抱歉。”
佐藤一时间有太多想问的话,又全都堵在嘴边说不出口,思索了好久才问:“所以最近才这么清闲?”
松岛点点头:“现在还在进行的几个剧本我会把它们都写完的。我已经告知老师我的想法了,剩下的……也只能他自己去处理。”
佐藤没了吃晚饭的心情,急着问他:“你不写了,要去做什么呢?”
“没想好呢,”松岛笑了笑,环顾四周,“老师给的稿费够我生活很久。这间房子很快就住不了了,新房子我已经看了几间,这周就要签约了,刚好你和我一起去吧。”
佐藤根本顾不上租房子的问题,松岛是文坛之星,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松岛丢弃自己的才华。
松岛是在压力之中失掉灵感的,就像松本一样,而他相信这只是暂时的,松岛身上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现在可是进攻松本的最好时机。
佐藤心神不宁,满脑子想着如何劝解松岛,让他控诉松本,从而夺回著作权,揭露松本的欺诈之罪。松岛不是贪图名誉和权利之人,不继续作松本的代笔也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写作质量下降难以释怀而已。在佐藤看来,著作权是松岛的财富、是源源不断的收益,不容忽视,说白了,松本现在给他的那些钱还够不上松岛往后收入的十分之一,要是就这么放弃收回著作权,简直是白痴。
佐藤咨询了律师:想起诉有些难,以松本的身份,和解的可能性很大。仔细斟酌了两天,佐藤决定在陪松岛看完房子回家的路上跟他谈谈。松岛选了居民区里的房子,坐电车到新宿要10分钟,是个不错的地点,只是离几个大出版社都远了些,恐怕也因暂时不想再过多接触出版界。
房子还算比较新,60平米的大小一个人住绰绰有余,因为在居民区,附近的生活设施都很齐全,300米开外就有一间警署,安全也有保障。松岛没有再犹豫就准备签约了,佐藤避开中介,抓着他胳膊往房子外面走:“你不再比较一下了?22万的价格还是有点贵了吧?你东西不多,其实找小一点的也可以。”
松岛眼神乱飘,支支吾吾:“我是想和你一起住的……你愿意搬来吗?”
佐藤这才后知后觉:松岛带他一起来看房子的意图如此明显,他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
“我当然是愿意的……”佐藤才发现自己只顾着想著作权的事了,赶快转移注意力,笑着说,“明明现在已经和你住在一起了啊。”
松岛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说着“太好了,好开心”便要转身。佐藤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我是有条件的。“
“嗯?条件?”松岛有些不明所以。
“著作权的事,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佐藤说着。他早就想好了:松岛是只要你认真表达一次,就会听进心里,仔细揣摩的敏锐性格。原本他还在为开口的时机苦恼,松岛却不请自来,为他创造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佐藤见他仔细思考着,便牵住他的手:“你的书可以销到海外,制作成电影和舞台剧,但著作权不拿到手,这些就都无法实现。我知道你不在乎收益,但这本就是你的作品,松本是在盗取你的成果,这不合理。”
“松本的行为,像把孩子从母亲身边夺走一般。这种事你肯定也无法接受吧。”佐藤说。
松岛沉默了会儿,说着“我会考虑看看”便去找中介商的工作人员去了。佐藤知道自己是在煽风点火,但为了松岛的心血,他必须要出这口气。松本和樱井欺人太甚,把松岛当作写作机器,丝毫不顾及他的身体状况。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作家写不出来这种事悲剧在松岛身上重演。
佐藤没有催促松岛给他一个答复,他先联系了戴小姐,问她能不能帮忙找些对策,比起直接起诉,先在SNS上炒热度可能更容易扭转局势。
没过几天,松岛似是想通了,郑重的告诉佐藤,说他会考虑收回著作权。佐藤喜上眉梢,联系了戴小姐,三人在电话中简单讨论了后续的计划。
佐藤坚持先在SNS上曝光松本的作为,以此引起公众的讨论。这个方法需要松岛全力配合。佐藤实在担心松岛会退缩,准备了几套说辞,一股脑地用上了。松岛最终还是被他说服了,呆呆坐在沙发上消化他的想法,若有所思。佐藤无暇顾及,下个月他们要搬进新房子,在这之前,他要把自己的公寓整理出来,松岛的生活用品,有一些暂时用不到的可以先打包收好,为了松岛的权益,这些生活上的琐事他都一手包办了,松岛只管专心工作就好。
在社交媒体平台曝光松本的视频需要提前录制好。佐藤请教了做类似工作的朋友,后期剪辑也仔细斟酌。松岛一开始有些紧张,慢慢才进入状态,一开始面对镜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能完整地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佐藤看他这样,稍微放心了些,视频拍摄好就火急火燎地赶去做后期,尽可能压缩时间。
佐藤盘算着视频上传的最佳时间,为后续造声势和起诉做最好的准备。午休时,他独自到餐厅去吃饭,中岛远远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很快就反常地移开视线。佐藤皱了皱眉,菊池和中岛恐怕都已经知道了松岛作影子写手的事。
佐藤责怪自己早就应该预料到他们二人对此的态度,但难免觉得有些难过。不晓得是因近期一心扑在维权上还是怎的,他总觉自己难以集中注意力处理其他事。午饭后,他去十层的平台上躲清静,大野正站在不远处打电话,谈话的内容他听不太清。
平台上只有他和大野两个人,对方离开时,却只是对他微微一笑,佐藤叫住他:“您在寺庙里为什么要故意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松岛不知道您是心文社的校阅部长吗?”
“我们也没有很正式的见过吧?”大野笑眯眯的,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松岛现在处在很关键的时刻,请您帮帮他。”佐藤对大野深深地鞠了一躬。大野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他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还不够诚恳,又或许是事态还没发展到决定性的时刻。大野好歹是心文社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轻易出手,但樱井和大野关系相当,他实在难把握大野的心思。
不过要想得到大野的支持,他不能心急。
临近下班时,戴小姐发来了消息:中野老师的版权授让正顺利进行着,神田老师的书也正在申请中。工作顺利当然是佐藤期愿的,这样就更利于他把心思放在松岛身上。佐藤和戴小姐互通了几个来回,戴小姐也放松下来,和他拉起家常,问他情人节过得如何,还附上了可爱的emoji。
情人节?佐藤慌张地看了看日历:今天已经是2月16日了。他把情人节忘得一干二净。
怪不得周三晚上松岛给他打了一通电话,他那时在加班,没有接到,后来草草回复了一句“现在很忙”就结束了对话。那天晚上他将近凌晨才回家,松岛已经睡着了,而他精疲力尽,甚至没来及收拾松岛弄乱的料理台。
现在想来,松岛一定是想给他做一餐,来庆祝他们交往后的第一个情人节。
佐藤赶回家里,松岛正在为明天搬家的计划做准备,没打包好的物品堆了一地。
“你回来了?”松岛从瓶瓶罐罐中抬起头来。佐藤看着像垃圾场一样的家,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和你说了明天来的搬家公司是全包的,这些都不用动,会有人打点的。”
“我觉得太麻烦工作人员了,所以尝试着先收拾一部分。”松岛说着,将手里的罐子分门别类。
佐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要不要出去吃个晚饭?“
“怎么了,”松岛笑,“好突然。”
“情……”佐藤想说他很抱歉把情人节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岔开话题,“去吃火锅怎么样?”
松岛同意了这个提议,两人便出门去。饭桌上,佐藤一直在谈论松岛后续应完成收回的著作权和一系列写作计划,松岛不太想听工作的事,便打断他:“肉要煮老了。”
“啊……”佐藤看了一眼锅里的牛肉,用漏勺把肉捞起来。松岛松了一口气,佐藤却没有发现他是故意打断他的,没过会儿又滔滔不绝地谈起他的想法,好久才停下来。
“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佐藤问。松岛笑了笑,直言不讳:“是。我都听累了。”
佐藤于是才停下他的高谈阔论,安静地坐着。松岛想到他们明天就要搬进新家,忍不住憧憬起新生活。他知道佐藤热衷于料理,特意挑了一间厨房面积较大的房子。想到以后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和对方享受生活,松岛不禁开口:“明天就要搬进新家了,好期待啊。”
“也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佐藤失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明明一直都住在一起。”
“在新家里一定会发生不一样的事。”松岛笃定。
“是吗。”佐藤难理解松岛的心情。不过他猜,松岛一定是因为有这种对未知向往的特质,才会写出那样的文字和故事。他计划着未来:等松岛诉讼的热度炒起来,他就联系出版社,把松岛参加新人奖的作品出版。这样一来,他便成为了第一个挖掘松岛聪的编辑。
“你还要想工作的事想到什么时候?”松岛见他又走神了,有些不高兴地问他。
佐藤无法反驳也无法回答,只得尴尬地撇了撇嘴,又说:“我把情人节的事全都忘了……餐厅没有订,也没能回来和你吃晚饭……对不起。”
“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松岛说,不像是在跟他赌气。
佐藤于是恳求道:“我会补偿的。”
“生过的气是没办法撤回的。”松岛说得诚恳,“但我会接受你的道歉,如果你肯道歉的话。”
“我跟你道歉,对不起。”佐藤说。
“嗯,我接受了。”松岛说完,他们两人都沉默了。过不多会儿,佐藤起身去买单,松岛跟在他身后走出餐厅,没头没脑地说:“我想去夹娃娃。”
佐藤眨巴了几下眼睛,二话不说开车直奔电玩城。松岛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万元钞票,换了满满两筐游戏币。佐藤笑:“你这是非夹到不可啊。”
松岛不接他的话,直接说:“你给我夹。我要那个小熊。”
佐藤无奈之下从筐里抓出几个硬币,聚精会神地操纵着娃娃机的摇杆,十几个来回终于夹起来一只,松岛在这方面比他灵巧得多,只是随便对着他周围的几台机器鼓鼓捣捣,不一会儿就抱回来三四只玩偶。
“你怎么做到的?这么快!”佐藤惊呼。松岛便笑他:“是你太菜了!”
松岛把电玩城的娃娃几乎抓了个遍,耗到电玩城快打烊才离开。佐藤原本打算晚饭过后带松岛去买情人节的礼物,结果被当事人打乱了计划,只能作罢。一想到这件事,佐藤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回家的路上又跟他道歉:“也没有给你买礼物……”
“这个倒是可以弥补。”松岛义正严辞。
佐藤忍不住笑。车停进车库,两人到公寓附近的便利店去买零食。松岛还是像以往那样选了冰淇淋和瑞士卷,在回家的电梯里喃喃:“最后一次进这栋公寓了,突然有点舍不得。”
“刚才不是还说在憧憬新生活?”佐藤开了门。松岛没有再收拾那些行李了,直接扑进沙发里休息,不知怎么的,佐藤突然感觉一阵冷清。
转天一早,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便来到公寓里打包行李。松岛的东西虽然不多,但他们两人也跟着忙活到下午才结束。
新租的房子和之前的豪宅比起来虽然小了不少,但是足够温馨。佐藤大体打扫了一下房间,开车和松岛去吃晚饭,算是补上他计划的变动。他购入了一套非常漂亮的餐具,又把松岛选中的香薰蜡烛买了单,离开商场时,松岛似是瞧见了熟人,抓住佐藤的袖子问:“那是菊池さん?”
“嗯。”佐藤站在原地,一脸冷淡。松岛又仔细往那个方向看了看:“他旁边的人看起来也有些眼熟。”
除了中岛也不会有别人。佐藤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他想起中岛那天在食堂遇到他后冷淡的反应。松岛现在和松本站在对立面,周遭没有人愿意与他们为伍是正常的。佐藤只是一想到中岛如此现实,就一股失望涌上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松岛,只能打马虎眼:“啊,是别的部门的同事。”
“菊池さん最近还在跟‘大小姐’发愁吗?我跟社里来往少了,也没怎么见到他,他最近怎么样?”
松岛问着,明明只是普通的对话,佐藤却突然发起脾气来。
“别问了,你别问了,没看到他们根本就没打算理你吗?”佐藤冲道,“他们本质上就是一群自私的人。”
松岛被吓了一跳,于是不再说话。佐藤直到睡前还在生气,打扫房间时、整理物品时,浑身散发着让人难以接近的气息。松岛不敢开口说话,担心再次引爆他的情绪。为了那些著作权,佐藤似乎变成了一个偏激的人。
搬进新家的第一晚,松岛失眠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