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是一個極為平凡、又極為簡單的愛情故事。
我是如此深信,我亦是如斯渴望——
※
「……下午2點集合,我們會先去收拾攤位,到時候你便負責派傳單吧,這份工作最簡單,可別說我老在勞役你」
外頭的陽光明媚,雖然烈日爬升的溫度已經輕輕鬆鬆到達39度,體感44度,可是此刻在這個永遠吹著涼風的室內,單是看看外面閃爍的旭日似乎是件賞心悅目的事情,京本大我甚至還能看見教學樓外的草地上,綠意如欣地擺動著曼妙雅姿,這麼好的天氣——雖然的確是有點兒太過酷熱——這麼好的日子,實在不應該留在室內聽前輩的碎碎唸。
「……我說啊,京本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前輩似乎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不省心的後輩一直在放空,不斷游離的目光就沒有半秒鐘掛在自己身上,她狠狠地嘆了一口氣,直接了當地問道。
「什麼? 我有在聽……前輩負責派傳單吧」大我隨口一說,前輩的白眼快要翻上天際。
「是你——去派傳單,我們收拾攤位」前輩忍不住皺起眉頭,再重申,「這次招募新生對於樂團來說真的很重要,我拜託拜託你上點心好不好」
面對前輩的苦口婆心,還有她臉上那無盡的嘆息和失望,大我這下子終於感覺自己也許應該稍微上點心,不過也不能怪自己,雖然自己是音樂系的,但會加入樂團完全是因為前輩說成員不夠社團活動就很有可能被砍掉,他就擺明著是來湊個人數,算是給足面子這個高中的前輩,他並不討厭進行樂團活動,但比較起來他很可能還是喜歡自己獨個兒玩玩音樂更輕鬆。
「好好好,抱歉抱歉」大我雙手合十,露出誠意的致歉,這下子前輩也不好再往下說,只是聳聳肩便站起來離開,學生食堂裡是討論各種事情的好地方,可是面對自己不擅長的事情,大我一下子便覺得對眼前的定食瞬間失去食欲。
他會認為自己是從小至大都一直在忍耐,努力去習慣世界的一種感覺。
也講不清到底是什麼的一回事,明明京本家是有頭有面的家族,生意是越做越大,在東京裡算是數一數二的有錢人家,他的父母對自己更是不可多得的好,通常這種家族出生的孩子將來都是必然要繼承家業的,英才教育、學習商科管理等絕對一個都不落下,偏偏他從小到大都很喜歡音樂,父母倒是真的願意放手,讓他自己挑選喜好的科目唸,更不怎麼提過要繼承家業的事情,說是到自己長大了再說也不遲。
可是偏偏就是這個完美又快樂的成長環境,讓他覺得格格不入,不僅止於身邊的同學們跟自己家世上的不配合,是來自於更深層、更說不清的風馬牛不相及,這就要提到自己的青春期,大約是10多歲開始,隨著青春期的成長發展,大我漸漸感覺到自己有一股反叛的燥動,讓他內心有種想要破壞一切的欲望,別人做些什麼他都不滿意,簡直是到達想要將別人狠狠掐死的極端,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當然,顯然這怎麼說都是不對的,他既無法控制別人,也不應該過份干涉別人的一切行為,將它們付諸暴力更是錯誤,說起來,好像就是那時開始,他漸漸投入死亡搖滾樂之類的激進音樂,抒發自己過多的扭曲情緒。
他一直在抑壓,一直在克制,所有的一切、包括活著,卻都只是令他覺得自己像一隻籠中小鳥,連呼吸都是帶著枷鎖的。
但畢竟死亡搖滾樂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接受的音樂,談到大學的樂團更是鮮有配合,不是自己最喜歡的音樂,也無法完整地發洩他的情緒,大我自然而然就是興趣缺缺,什麼都提不起勁兒。
「要來看看嗎,樂團正在招人,不懂樂器也沒關係——」
面向新生的正式開放日,雖然大部份的新生已經在較早的日子搬進宿舍,不過還是有少部份從外地來的慢郎中一直拖延至最後一刻才到宿舍報到,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今天才算是正正式式的新生開放日;草地上都堆滿大大小小的社團攤位,不同年級的前輩新生們都在大喊起來,向還沒有進社團的同學招手,大我被前輩賦予派傳單的任務,不過自然並不只有站在草地上派派宣傳單,吶喊助威、主動將單張塞到新生的手裡似乎也算是基本工作。
「新人! 你能提起勁兒多一點嗎?!」大我喊得有氣無力,從外表到聲線都在告訴全人類他並不願意做這份工作,理所當然地大家都認為加入樂團並不是什麼好的念頭,幾乎所有的攤位都被不同的新生感興趣地圍著團團轉,甚至有一些更為熱門的開始大排長龍,眾人都爭先恐後的想要了解更多,就只有樂團這裡乏人問津。
前輩學姐忍不住跑過來,她的手裡也拿了一疊宣傳單,並狠狠地拍打了大我的頭頂一下,不算太過用力,可是在大我心裡激起千層浪,他努力忍下想跑上去跟學姐開架的衝動,深呼吸一下,抿起了嘴唇。
「好好好」學姐罪不致死,能讓她有這種反應也屬正常,只是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太過偏激。
這一點,大我自己還是知道的。
「這裡我來負責派就好了,你可以到樹蔭那裡去,那邊應該比較涼快吧」學姐指了指不遠處有個巨大的樹蔭,不算人煙稀少可是那邊不能擺放攤位,自然新生們都聚到更多攤位的區域去,這下子大我總算是明白學姐的意圖,很可能是看見自己沒精打采,以為是外頭陽光太過猛烈有點兒中暑了,於是好心地讓他跑到樹蔭下涼快涼快。
「……前輩在這裡沒關係嗎? 正午的太陽還滿厲害的」大我小心翼翼地問道,至少前輩是個女生,而自己是男生,怎麼說也好像應該由前輩到樹蔭下比較合適。
「好了啦,你瞧瞧自己,皮膚比女生還要白,還在這裡跟我說東說西」學姐沒好氣,簡短地吐糟過後,便扭頭大聲的引起途人向樂團注目,大我思前想後,覺得學姐說的也不無道理,於是便轉身走向那大樹蔭下。
學姐的做法令他有點兒感動,瞧,果然不應該信賴自己心中的惡魔,他是如此稱呼『他』的,有時候他認為自己有點兒人格分裂,但更多的時候似乎只是控制欲強了一點,不願意聽別人的指令多了一點,除此之外又好像沒什麼特別;大我老老實實就躲在樹蔭下分發宣傳單,有幾個同學感興趣的湊了過來,於是他便耐心地解釋起來,他們接過宣傳單說回去想想,大我認為自己總算是交上功課。
樹蔭下的確涼爽不少,也有不少逛攤位逛到累的新生們聚在這裡休息,大我便可以趁機走上去連番宣傳,這麼暑熱的天,大家都想避在陰涼的地方下快活快活,一時三刻走不開也只好聽著大我長話短說,接過宣傳單大我便覺得至少多一分希望。
「……嗚啊……!! 嚇了我一跳」可是,樹蔭下唯一的缺點就是: 蟲真的很多。
「抱歉!!」
老是在耳邊聽見嗡嗡聲,大我可算是害怕死這種蟲子的飛翼聲,稍微飛近都會完全的受不了,他一直揮舞著手中的宣傳單,又不停地在自己耳邊拍打著什麼,生怕蟲子跑進自己耳窩裡,更怕牠們走近半點兒,漫無目的的在樹蔭下打著圈,也顧不上旁人,直至幾步後退裡,大我狠狠地撞上某人。
「啊——不、沒關係」
眼前的男生長得十分帥氣,嗯……怎麼說,很可能就是很對大我口味的那種感覺,拖著音箱的男生,就算在這麼炎熱的天氣下還是堅持配襯好不同的的飾物和穿搭,走的是簡約風,純白的T恤外套了一件深色的襯衫,鈕子都沒有扣上並將裡面金色的項鍊們都露了出來,深色的牛仔褲配上休閒鞋,鴨舌帽是故意歪著的戴,耳窩上都是不同的耳釘。
他十分符合女生口中『壞男孩』的那種感覺。
「……你,也是音樂系的嗎?」
大我感覺自己的臉頰被燒紅了,也可能只是氣溫太過酷熱難耐,他呆呆地怔住好一陣子,就只懂得直盯著眼前的那個男生看,胸口猛跳不停,撲通撲通的極為詭異,良久,他才結結巴巴地望向那個男生拉著的音箱,問道。
「……啊」奇怪的是,眼前的男生似乎也盯著自己看,等到大我主動跟他搭話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這、這只是個長得像音箱的行李箱,不過,我的確是音樂系的」
男生害羞的勾起嘴角,那羞赧的笑靨便毫不留情地闖進大我的心坎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是喜歡男生的嗎? 怎麼一直以來他都不知道,不,一直以來他都沒有喜歡過誰,感受著怦然悸動,彼此倏地一陣尷尬,也不曉得話可以怎麼接下去,大我腦中飛快地運轉著,然後他將宣傳單趕快地塞進男生的手裡面。
「我、我是玩樂團的,你有興趣加入嗎?」
那男生接過宣傳單,不知就裡便點了頭。
大我望向那允諾,訝異裡又再度泛著莫名的心跳。
「我、我叫京本大我,是一年級新生」
「我是田中樹,也是一年級的」
至今大我都沒有想明白,所謂的一見鍾情單純是外表很對自己口味,還是來自命運的安排,他從那跳躍不斷的心臟裡只知道,與常人不一、相當極端、甚至有點兒變態的自己,在盯著樹看的時候,除了心動,還有想要將樹罰跪在自己跟前,完全聽令於自己的古怪想法,他寵愛他,但也更想看見被自己欺負得慘叫連連的他。
而大我不知道的是,無獨有偶,當樹看見一張近乎完美的俊臉,眨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掛著高挺的鼻樑走近自己的大我時,他在想,如果,我可以做這個人的奴隸,那該有多好。
但隨即,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暗自甩開這可怕的念頭。
太古怪,也太過格格不入了。
樹和大我偷瞄著對方,對上視線的一刻又快速地別開,彼此心跳莫名。
要忍耐,不能有那種想法,實在是太過詭譎了。
燥動不安。
02
起初,它只是一個無聊的想法。
田中樹自問從小到大,就跟身邊的所有小孩沒什麼兩樣,打藍球、在泥地上打滾玩耍、髒兮兮的回家;隨著自己年紀漸長,就喜歡在放學後跟朋友偷偷溜到遊戲中心大玩特玩,馬路上釣好看的妹子,下課後跟朋友偷翻18禁小黃書,打開模特兒雜誌三二一指向最喜歡的類型。
沒什麼特別,真的沒什麼特別。
只是有時候,尤其是當自己正式踏進青春期以後,當他在深夜裡會進行獨個兒的舒解活動後,他才開始發現,有些想法,不太普遍的想法,漸漸在他的心頭裡站穩了腳,紮了根,而他無法擺脫,甚至越陷越深。
他記得他跟第一任女朋友交往的時候,他們都是懵懵懂懂,就在下課後去到其中一方的家裡,家裡沒半個人,他們甚至還是大汗淋漓的回到家裡,不過熱戀中的少男少女,也是熱血青年們,他們並不介意,甚至沒有想到那一步,開了空調便戰戰兢兢地脫下衣服,發生了關係,交換了彼此的初次。
女生在哭,因為破身很痛,樹十分不知所措,不曉得自己應該先停下來還是稍微安慰一下女方再繼續,畢竟自己脹痛的下身沒辦法控制,他不記得當時自己暫停了多久,體感上好像也沒有多久,他們十分害怕家裡人隨時回來,但他記得當時快要到達頂峰的時候,他慌慌張張的從女生體內退了出來,就洩在旁邊的床單上,後來那個女朋友一直唸著都怪他,她那天晚上不得不偷偷地將床單拿去清洗,還不能讓媽媽知道為什麼。
享受嗎,老實說,他是挺興奮的,不過感覺也不怎麼樣。
末端被溫熱的濕潤仔細地包裹起來,律動著快感自然是享樂,可是又比他想像的差了一點,再比他需要的少了一點,好陣子他都在幻想著,要是他的女朋友突然跳起來,將他粗暴地摔回床上,又或是用力地掐住他的脖子,又或者是狠狠地號令他做各種羞恥下流的事情——這樣的話好像更為有意思。
有意思,沒錯,只是更有意思。他一直這樣說服自己。
那只是一種比較少見的性廦,他只是追尋更有意思的玩樂方式。
後來他交第二任的女朋友,勉勉強強湊個18歲他便拉著女朋友翻開帳簾走到店舖的角落,對那邊應有盡有的成人用品張開恣意的目光,女朋友的反應不錯,他們將初級的SM用品都玩了一遍,樹也如願以償地被綑綁、限制和鞭打,只是女朋友由始至終都只當作是一個有趣的做愛方式,她的綑綁不夠專業,繩子沒玩幾下便開始鬆散起來,她的限制也只不過是嘴上說說,樹做還是不做,做得好還是做得不怎麼樣她都沒放上心裡,她的鞭打只是調情玩玩,捨不下心的用力,讓樹感覺更像只是拿著皮鞭刮了刮。
但他不敢對女朋友說出他的不滿,因為他覺得要是他將真實的想法說出來,少不免被冠以『變態』一詞。
後來他沒交往多久又分手了。
大學一年級新生,單身,擁有變態欲望的田中樹。
居然在這裡遇見了想當他奴隸的對象,而且對方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男生。
雖然是比女生更要好看的男生。
「健人,這邊!」
距離開學日過去兩週,這兩星期內托樂團活動的福,總算是天天都可以湊個時間跟京本大我見面,練習也好、一起走到教學樓也好、到學生食堂用餐都好——樹其實對於樂團活動不怎麼太過在意,感覺就是一群人彼此消磨一下時間,無偶有獨,他老是看見大我在樂團練習的時候放空走神,好像他也跟自己一樣對於社團活動不怎麼樣。
一下子又拉近親切感,無論是面對自己打招呼,還是主動邀請一起吃個午飯,大我幾乎都是有求必應,至今人生以來所學習到的撩妹大全可算是大派用場,表面上看還是一副新同學互相認識,既然大家都是新生那麼一起行動的自然而然,事實上樹已經使出渾身解數。
只是他沒想過今天的午餐短聚,大我居然招手就將另一個比自己長得更好看的男生拉到同桌上,也對,他好像就沒有問過大我是喜歡女還是男的,人家單純地把自己當作好同學擴大社交圈子也屬正常。
很可能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
「健人是樂團的新鍵盤手,這個是樹,RAP擔當」樹甚至從他的臉上找不到半分可以挑剔的地方,五官端正是傳統讓人一看便眼前一亮的帥哥,笑起來的時候卻是帶點清純的鄰家男孩,加上稍微過大的門齒整個人看上去有種小白兔的可愛感,不得不說,就算退一步大我真的是喜歡男生,樹都不敢說自己能跟眼前這個近乎完美的健人一較高下。
「樹,你好」彬彬有禮得令人牙癢癢,要是他稍為顯得高傲、不近人情、又或者很難相處——那就好了,樹抿抿嘴唇,有點兒失落地想。
「哦,你好」樹有氣無力地說,反倒是露出一副不想交朋友的麻煩感,健人凝在臉上的開朗笑容有點兒滯住,但他仍然保持禮貌,笑瞇瞇地扭頭跟大我交談。
他們討論了今天要點A餐、B餐還是C餐,最後共識是大我點A餐、健人點B餐然後再交換一半分享,真好的配合,甚至連樹也不敢這麼大膽交換口沫間接接吻;健人本來十分紳士地提出他可以代大我到櫃台點餐再取回來,明明這陣子以來一直都是樹在當這個角色,正當樹以為大我肯定一口答應,就跟對自己一樣的時候,沒想到大我提出還是一起到櫃台更好,結果樹只是匆匆拋出一個難以致信的眼神,大我便跟健人走遠,留下樹獨個兒守在餐桌前佔位置,他們甚至沒有問自己想吃什麼,要不要替他買回來。
真奇怪,樹不忿地想,這就是妒嫉嗎?
憑什麼,明明從前交女朋友,對方跟其他男生說說話,就算表現得再更親密一點他也沒什麼反應,為什麼今天卻——
「樹,你的」
樹努力按捺著內心咬牙切齒的恨意,也不曉得自己到底看眼前的中島健人那裡不順眼,從客觀的角度來說,他方方面面都是完美的,待人有禮、十分客氣、談吐溫文,一看便知道是家裡教育很好的孩子,但他卻沒有那些公子哥兒的惡習,他相當懂得照顧別人,如果說樹對大我的細心是出於他的私心,那麼看起來健人的顯然就是真心真意的善待他人。
「呃……我並沒有點——」捧著兩大盤餐點的健人將其中一盤放在樹的面前,樹一派狐疑表示不解,卻只見後頭只捧著三杯飲料的大我慢悠悠地走過來,帶著使壞的笑容。
「我跟健人說,樹肯定會在生悶氣,因為健人比你帥氣,所以健人就只好連帶樹的一併請客啦」
大我似乎將自己看穿,句句刺中要害讓樹啞口無言,但直率地去承認也太過遜色,樹結結巴巴,健人一番好意他不能不接受,可是他想要解釋,又或是說謊他並沒有在生悶氣。
「不過,小蕃茄是我的」大我也坐了在樹的身旁,一張餐桌不算大,平常只有兩個人的時候都是對著坐,可是現在健人也硬塞了進來,於是大我便拉著椅子繞到靠近樹的那邊去,空出位置給健人,距離也不至於肩貼肩,但至少足以讓樹嗅到大我身上使用過的洗髮精香氣。
一股脈衝洶湧地攀上心頭,樹用力地吞嚥一下,骨碌地硬生壓下,他感覺自己的耳根變得通紅,並正在發熱,眼前的大我快活地從健人請客的那碟意粉裡挑出小蕃茄,釋數扔進自己的盤子裡,健人只是饒有趣味地看著樹和大我的相處,一邊斯文地進食著自己的餐點。
「人家是給我請客!」意思掩飾自己的窘態,樹忍不住大聲反駁道,但也沒有動手說跟大我搶什麼,大我正高興地吃著小蕃茄,聽見樹的大小聲,他挑挑眉,緩慢地轉向樹,臉帶微笑,但又更像是要笑不笑,銳利的眼神似在一瞬間早已將樹看得通透,讓他無路可逃。
「給我閉嘴乖乖吃,樹」
彷如一陣電流經過,輕顫著律動的快感爬過四肢,被大我狠狠地睨住的那一剎樹感覺自己像被猛虎盯上的獵物,他在大我的面前完全展露無遺,包括自己的半分心思,那一點點的小情緒都被大我完整地掌握起來,大我只不過是輕聲細語,在健人的耳中更是帶點開玩笑的成份,不過——
樹卻是莫名地心跳加速起來。
要不是他天生就是小麥膚色,那麼十分明顯地此刻的自己必然是滿臉通紅,毫無疑問,他便拉過意粉,低頭進食起來,大我看見樹聽令於自己相當心滿意足,心情歡暢地開懷大吃,一路上樹沒有再說話,感覺大我的說話有種不能違抗的危險意味,同時順從又讓他感到身心舒坦,腦裡面渾渾噩噩的都是淡粉紅色的滿足感,完全信任並將決定權交出,這讓樹甚至舒服得可以閉眼就睡,隱隱約約感到下腹一陣脹熱,健人和大我自然地傾談起來,聊著音樂的事情、聊著學系的事情,原來健人之前沒有來迎新日,家裡有點事情最近才來到宿舍報到,現在是大我的同房室友,唸物理系——
安靜地聆聽並了解著中島健人這位新同學的時候,樹一邊努力作出參與的樣子,一邊忍耐著自己沒由來的生理反應。
心房的興奮似乎就在大我下達指令的那瞬間完全佔據自己,刮到的每塊嫩肉都帶著自己卑微的渴望,猛烈地跳動著,拉扯著大我跟自己說的那句『給我閉嘴乖乖吃』,在耳窩裡似是重覆了一遍又一遍。
食之無味,樹有點兒慶幸自己今天穿的褲子有夠鬆胯,也更感激健人在吃過午餐後便馬上跑到物理系的教學樓上課,而剛好因為是同一個方向的大我也提早離開。
目送走健人和大我,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汗流浹背,渾身都是潮熱的難耐,呼息裡都是渴求的欲望。
他想到大我的臉,想到大我不冷不溫的聲調,然後腦裡又想起那句說話。
他倏地覺得自己好骯髒。
03
骯髒的人不只有一個。
「那麼,我走這邊,待會兒見囉」
健人一路上興奮地說著終於可以一睹天才菊池風磨教授的真面目,沒想到自己居然成功選修他的科目,待會兒必定要跑到最前列聽課之云云,大我沒怎麼聽進去,他滿腦子裡都是剛才跟樹的失態。
拐進有點兒陳舊的教學樓,會來上課的學生基本上都是物理系、數理系的學生,這裡根本就沒有京本大我的半點事兒,可是大我覺得自己很不堪,甚至不能夠再跟樹待在一起,於是他看著健人正好要來上課,硬掰了個理由也灰溜溜的跑到這裡,他跟健人說,他也是順路,健人是個很好的人,也許他看出來了,大我跟樹有點兒奇怪,不過家教甚嚴的他卻沒說什麼,只是微笑著邊說邊走的愉快地跟自己逛到這裡才分別。
「唔,宿舍見」大我沒精打采的揮了揮手,嘴角只是硬生生的扯了一下,他快速迴避健人的視線,正欲離開。
「樹……是個很好的人」
可是,纖細又敏感的健人到底還是看出來了。
「?!」涉及樹的事情,大我反射性地充滿警剔,尖銳帶刺的眼神睨向健人,戒備森嚴彷似要在下一秒將健人吃掉,健人似乎也感受出來了,他被大我這種反常的氣勢所嚇倒,頓了頓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曉得消化多少,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嘴上仍帶著莞爾,一派輕鬆。
「KYOMOちん有聽說過量子糾纏嗎?」
銳利的視線換上困惑不解,大我微微皺起眉頭,這種深奧的學術話題對他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莫說有沒有聽過,這根本就是他頭一回聽到的詞彙,他遲疑著,搖了頭。
「兩個以上的量子粒子,因為某些原因而產生關連,使彼此的行為互相影響——這種現象就是量子糾纏」健人的所謂說明令人費解,明明都是日語可是聽上去大我完全摸不著頭腦,也不懂得為什麼在這一刻健人非得找自己提出,不過健人的聲線有種使人平靜的神奇能力,他也信任健人,大我選擇閉嘴不談,任由健人往下說。
「在碰上樹以前,KYOMOちん是這樣的」健人伸出右手,做出握拳的狀態,「樹在碰到你以前,他也是這樣的」他再伸出左手,同樣是握拳的狀態。
「後來你們碰到彼此,量子糾纏產生,粒子便改變了」
健人將兩方的拳頭靠近,右手換成了五指張開的狀態,緊緊地將左手的拳頭包裹在掌心裡,然後分開,兩邊手一直互換著張開、握拳的動作。
大我看不明白。
「健人……我不是唸物理系的」意思是,他沒看懂;健人怔了怔,他沉默起來,斟酌一下,然後試圖換上一個外行人也能懂的表現方式。
「……樹會讓KYOMOちん改變,KYOMOちん也令樹產生變化——」
「然而量子糾纏,在真正地去觀測以前,從來就沒有人知道答案」大我聽得出來,健人努力了,他試著用更淺白的字眼說明他的想法,僅僅是一頓飯,健人似乎已經看到樹和大我的未來,「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在遇見樹以前,大我內心的變態一直都控制著。
也許不算控制得十分出色,但至少大我並沒有讓它跑出來丟架,他內心住了一隻魔鬼,而大我是知道的,於是他忍耐、按捺、迫令自己冷靜,他為自己套上所有的道德枷鎖,試圖說服自己,他不可以。
但就在剛才的一瞬間,他多年來的努力都在轉瞬間化為烏有,他從指令樹當中獲得無上的快感,撼動著心臟怦怦作響,感受著皮膚每個毛孔都在尖叫著快慰,他的耳根偷偷地燒紅了,他的欲望悄悄的抬起頭來,他難為情,慌忙地從樹身邊逃開。
但他實在抹不走透過指令樹而帶來的每一分感覺。
「……健人」大我低聲地喚了喚,沉穩裡透著心虛。
健人沉默不語,他正等待著大我的說辭,他並不是指責,也不是說反對樹跟大我,只是,他有一種微妙的直覺,直覺讓他看見樹跟大我,他便想起了百年以來備受爭議的議題。
他感覺樹和大我也會捲進深受爭論的風波裡面。
「量子粒子在糾纏的時候,它們能選擇嗎?」大我反問,天真的提問倒一下子令健人變得啞然,他深沉地想了想,聳了聳肩。
「在被觀測到以前,所有事情都是不確定的,五十五十」健人不知道答案,誰也不懂得答案,粒子到底有沒有選擇權,恐怕連薛丁格也茫然不知。
大我輕輕哼笑,似是嘲諷自己,他垂低眼瞼,眨了眨,想到什麼,又抬起頭對上健人親切的目光。
「那麼,要是出現很壞的情況的話,到時候還請健人多多指教」
健人看著大我,驀地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了無助和絕望,他沉吟一下,無神地點了頭。
『直覺』是科研人員的大忌,他們應該是將所有的推測、結論完全建立於毫無爭議又準確的數據上,但有時候『直覺』又是他們的救命稻草,歷史上無數的偉人,就憑那一閃即逝的靈光發現了改寫人類發展的奇異點。
健人不敢說他也是當中的一員,他畢竟還只是一個籍籍無名,頂多就是頭腦不錯、想法多多的大學新鮮人,可是對於樹跟大我,他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一種直覺——
也許,在粒子的另一方,有誰也掌握著他的量子糾纏,將最終結果牢牢地握在手裡。
2028年,人類的奇異點悄然無聲的出現。
然而,誰都沒有發現。
「……你跟健人,還滿要好的啊」週末的好天氣,大伙兒都跑到外頭逛街玩樂,酷暑沒能阻撓青春汗水的揮灑;倒是大我,竟是一反常態的拉著樹回到樂團的練習室,安安靜靜地剪剪貼貼,心甘情願地接受前輩們的吩咐,稍微裝飾一下活動室,讓有興趣的同學來到參觀的時候不至於覺得這裡又殘又舊、缺乏朝氣。
可以單獨見大我見面,樹自然求之不得,拌嘴有個限度,更多的時間他對於大我的一切指令老實照辦,彼此努力控制自己的情難自禁,大我發現自己只要不再使用強硬的語氣下令,那麼他的生理反應會便大大減輕,於是他學習著輕聲細語地『提出請求』,他注意到剛開始的時候反而是樹扭扭妮妮,一副不太適應的樣子,可是沒過幾天,這樣又變成了他們之間的新相處模式。
寧靜的空間內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剪刀上傳來俐落的嗦嗦聲十分催眠,有節奏地誘惑著彼此心跳的二人,過份的謐靜似乎有種魔力,讓樹不知不覺說出心中一直在意的事情。
「住在同一個宿舍房間,正常關係都不會太差吧?」大我沒太在意,回答得直接了當。
「哦——」
樹婉約的曖昧回答轉了幾轉,拐拐彎又兜圈回來,落在大我的心尖上,輕輕擦過。
大我挑了挑眼眉,忍住雙眸中的一絲竊笑,他從樹失落的表情上別開視線,低頭快速完成手中的圖案,剪出完美又可愛的小小雲朵形狀,然後往樹的額前一貼。
「都是屬於我的人,又何必互相比較」
感覺樹的聽覺就好像停駐在『都是屬於我的人』這一句上,樹有點兒難以置信大我居然跟自己開這樣直白的玩笑,掐住剪刀的手開始變得不安全起來,發著抖的將剪刀放回桌面上,然後樹往自己的額前摸索幾下,再將大我貼上去的紙張給扯了下來。
還是完整無缺的,只是被拉扯的地方稍微泛了皺摺,上面還清清楚楚的寫著『KYOMOTO』的字樣,本來是用作樂團成員介紹的名牌,現在分明地貼了在樹的額角上,意義是大大的不一樣。
樹發現自己的心坎再度不爭氣的跳得急促。
「誰要當你的人啊!?」言不由衷,大我只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享受著又一次玩弄著樹的愉悅。
後來大家在整理桌面的時候,樹悄悄地將那張寫著『KYOMOTO』的紙條藏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帶回宿舍而不被別人發現。
那可是大我第一份給樹的禮物。
04
涼爽的秋末終究還是換上清勁的北風,呼嘯著令人冷顫的寒意,直捲進每個梓梓學子的刺骨裡面,但等到他們差不多已經要習慣每天穿著大衣、包好圍巾從宿舍走到教學樓上課的時候,那冰冷的濃冬又像魅影一樣倏地消失,意識到的時候,他們只看見身邊四季如春,落葉只是掉了一半又長出嫩芽,連色彩繽紛的花卉也開始恣意招搖,沒過半個月,他們又回到當初的暑熱難當。
這時候的地球已經沒什麼『冬天』的概念,它悄悄然地消失了,而人類再也沒辦法將它找回來,短暫的出現又猛地離開,四季不再分明,萬物從來就只有悶熱,還有更加的酷熱。
「最後面的人別偷懶啊——!!」
應當是夏終的時候,雖然外頭還是熱得令人受不了,不過禮堂內卻是吹著舒服的陣陣涼風,所有同學也不介意摩肩擦踵的站在舞台前互相碰撞,年輕的男女們興奮地尖叫著,田中樹拿著麥克風踩到最前面,朝著人群大喊。
他高舉著左手,右手牢牢地握緊麥克風,後面健人曼妙地揚起指尖,行雲流水般的琴聲便從擴音器裡宛轉出來,電子琴上被調教過的樂聲刺激著人群的亢奮,前輩用力地敲打著鼓聲,怦怦地在每個人的心裡面炸裂而散,大伙兒高舉著右手,似種邪教地搖擺著頭顱,順著鼓音有節奏地揮舞起來,一遍都是整齊的節拍,大我在結他弦上淡然的舞動著音色,前輩便開始吟唱起來,跟樹的RAP互相配合,將全場的氣氛推拉至高峰。
後面的一曲也是精彩絕倫,強勁的節拍使許多同學既累又想要拚極全力狂歡,於是尖叫聲漸漸化作堪稱淒厲的慘叫聲,屍橫遍野的哀號著,又搖滾起來,連大我也忍不住頂著一張冷清的臉,借著自己不斷搖擺的身體前後的晃動起來,前額的瀏海飄逸起來將他的臉都遮掩住,卻更帶著一絲朦朧的美感。
樹忍不住偷瞄了幾下,卻又突然想起自己還在舞台上吼叫著,強迫自己別開視線,但又錯過大我在髮絲之間拋出來的雙眸。
他們似乎完成了一場極出色的表演。
「樹、KYOMO、健人,等會兒一起慶功? 我們已經在KTV訂好房間了!」樂隊的活動是前所未有的成功,過去一直介乎於成員不夠要被腰斬和勉勉強強掙扎求存,明明是熱愛音樂的可是練習總是受到一定的侷限,如今有了三位新的成員,最近也有其他同學前來參觀學習,看上去也有機會加入樂隊,出色的配合加上完美的表演,歡呼聲將他們的情緒帶至頂峰,他們可算是終於吐氣揚眉。
學姐自然高興,果然當初瞧著高中的後輩京本大我不好意思拒絕,硬拉著他入部是最正確不過的決定,沒想到這傢伙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最後兩個核心的成員健人和樹都是他找來的,而且配合得天衣無縫,無論是樹的RAP還是健人的琴音都讓他們的表演帶出更高的層次,他們也多少受到大我的影響,開始挑戰一直非主流的搖滾樂,間中一兩首重金屬風的音樂意外地頗受好評,今天學期末的表演所有人都功不可沒,他們也早早訂好房間打算通宵慶祝。
「啊,我就不了,最近的功課有點兒忙不過來,大家玩得高興點兒」期末表演結束,學部之間聚在一起慶祝是常事,大我和樹沒有多想便點了點頭,反倒是健人一口回絕,露出一副十分為難又不好意思的表情,他雙手合十,跟前輩們欠了欠身示意抱歉。
「都學期末了還有功課要趕?」負責打鼓的前輩學長問道,健人只能苦笑點頭。
「菊池教授破例讓我下一個學期起,到他的研究室一起進行研究,這真的是十分難得的經驗,過去能在教授的研究室工作的至少都是博士生等級以上的人,我不想太過落後於人,只好多多努力」健人說得有點兒無奈,卻帶著滿滿的期待之情,菊池教授算是他的偶像,如今得教授的格外提攜更是絕無僅有的機會,不難想像健人都在背後付出多大的努力。
「好吧,改變主意的話隨時過來吧,我想今天不鬧到早上也不會回去的了」學長嬉笑著說,健人莞爾地點點頭,揮手告別眾人。
大我跟樹走在前輩後面,截然相反的是此處他們顯得十分安靜,更像是將所有的精力全都耗盡在舞台上,現在就只剩下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大我前額的髮絲隨他的步伐翩翩擺動,晃去樹全部的注意力,他每眨一下眼睛,修長而濃密的眼睫毛便會摺疊一下,挾走樹的心動,大我的表情是冷冷清清的,就好像他仍在舞台上,一副不羈又滿不在乎的樣子,不過樹卻能看出他熾熱的內心,跳動著對音樂的熱情喜愛。
他是那麼地吸引著自己。
「今天的表演還滿不錯的,比我想像中反應都要更熱烈」到了KTV的包廂,學長學姐們便忙著點餐的點餐、點歌的點歌,一直有不認識的前輩們跑進包廂裡面一起狂歡,大我和樹這時才知道美其名是慶功宴,實際上就是一大伙人打打鬧鬧,樹此時覺得健人因為繁重的功課溜走很可能是件好事,雖然他並不介意認識新的朋友、前輩們,可是內儉的大我顯然就不是這一路,從走進包廂開始他就是獨個兒坐著,沉默惜金。
「大家的聲音都超級沙啞的」樹主動又好心地搭話,大我聽見了只是抹上一笑,他輕輕柔柔地說,正眼的回頭盯著樹的臉,「所以到底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來到KTV啊?」
被大我完美的臉龐這樣毫不掩飾的直視,害樹一下子刷紅了臉,他每一吋勾起的嘴角都似種危險的誘惑,他有一種隱約的直覺,他們也許沒辦法為對方帶來永遠的幸福和快樂,可是,他拒絕不了步步迫近京本大我。
「樹,幹嘛這麼安靜! 快來唱歌!!!」
「來喝一杯!!!」
他沒想到自己根本沒有機會回答大我的提問。
就在下一秒,學長便拉著自己站了起來,硬將麥克風塞進他的手裡,大螢幕在放著某首流行曲,算是耳熟能詳朗朗上口,幾乎是不需要猶豫太多便可以隨音樂吟唱起來,樹將困惑不解都寫在臉上,但勉勉強強湊合著張了嘴便開始跟旁邊不認識的前輩合唱著,他不斷回頭望向大我,大我的表情倒是沒什麼變化,只是隨節拍輕輕晃動頭部,似乎十分自在。
「再喝一杯!!!」
手裡不是麥克風就是倒滿酒精的玻璃杯,白的紅的都混合在一起,胃燒得可怕,昏昏沉沉之間樹也只是聽話的老實執行,前輩倒了一杯,他就喝一杯,聲音都變得更為枯啞,在乾澀的喉嚨深處更是像有些什麼哽在裡面,有種難以發聲的感覺,他努力地叫喊起來,剛才在場都是不認識的前輩們,現在已經可以基本叫得出他們的名字來,而他們都親切地喚著自己『樹』。
樹不像大我,似乎天生就是派對的高手,也總算學長學姐沒挑錯人,他們沒有向較為寡言和怕生的大我下手,只顧著拉樹跑東跑西,滿場飛的應酬、喝酒和嬉鬧,成功將慶功宴辦得有聲有色,每一個在座的人都極為享受。
「別喝了,樹」
樹正想接過前輩遞上的又一杯酒,不曉得是汽泡酒還是什麼,粉紅的泡沫倒影著大我湊上來的陰沉,大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時間裡走了過來,快速地拉住自己剛想接酒的右手。
他的話說得比較重,頃刻間就敲進自己的胸口,迴盪著撼動的心神,皮膚上所有的毛孔好像在片刻被完全堵住,又集結所有力量一樣同時間爆發開來,樹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停止了接酒的行為,看上去就似是因為大我的阻止一樣,但樹知道,並不是,他是聽取大我的指令後,身體自然而然就停下所有動作。
急促的心跳莫名,撲通撲通地讓殷紅燒上臉頰,耳根發燙起來,渾身像被電流飊過似的興奮著,樹把下唇咬緊,退了一步,他不想讓眼前的前輩知道自己的窘態,更不想讓所有人知道這樣不堪的自己。
「走吧」
時間已經將近午夜,現在回去的話還可以趕上終電,他們大伙兒已經狂歡接近5個小時,不少不勝酒力的前輩也已經隨隨便便地倒在沙發上席地而卧,現在回去的話絕對不會顯得奇怪,而新生的幾個人——包括樹和大我——本來就更為親近,大我累了,拉著樹一起走更是正常不過。
樹有點兒茫然,只見大我將他隨手往桌上一放的手機拿了回來,硬塞在自己的手裡面,另一邊廂拉起自己的右手直往前走,他推開了KTV的門,巨大的音樂聲和人聲沸騰馬上便被隔絕起來,周圍還是隱隱約約傳來不同房間的尖叫和大笑聲,可他跟大我之間卻是截然不一的安靜,甚至安靜得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異常的心跳聲。
被大我牽著的那右手在細細地發抖,也不知道大我是否可以感覺出來,肌膚和肌膚接觸的地方是炙熱的,他看不見前面大我的表情,樹只知道自己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並作勢要蹦出他脆弱的胸口。
又是為何?
大我只不過是瞧自己被灌酒太多,於是走上前幫忙擋擋,讓自己別喝了,明明的好心在自己這裡換成了帶情色的欲望,他渾身酥麻,不合理地沉醉於大我的指令裡,他好討厭這樣的自己,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變態,他根本配不上大我這個人善良的好意。
「KYOMO」
他們經過一個轉角,燈光便徹底地變得更加的昏暗起來,走廊最後面的這房間似乎沒有人在使用,音樂聲像被誰用力摁掉的一樣,只餘下朦朧的大概;樹鼓起勇氣,主動拉了拉大我,未等大我完全的扭頭,樹便打開沒上鎖的房門,將大我拉了進去。
他關上門,讓自己和大我處於絕對的黑暗中,只能透過門縫模模糊糊地看見外頭傳來的光線,餘暉似的幽黑中,樹將大我壓在牆上,他能看見大我清澈的雙眼,正目不轉丁地看著自己,漏了一拍之後,心跳竟是更加短促起來,他湊近,大我甚至沒有任何疑問。
「我覺得我十分奇怪」
樹朝大我告解,一邊緩緩靠近,他顫抖著的嘴唇湊到大我的近前,稍稍低頭就可以碰上大我的朱唇,他本想做好準備,大我要是露出半點兒不情願、猶豫的話,他就馬上轉開,當作是一個不好笑的玩笑,可是他沒有預料的是,大我就在自己的眼睫毛底下,輕閉上他美麗的雙眸。
大我的唇是無比地柔軟的,熾熱的帶著令人亢奮的所有元素,他緊張得快吐,在如此謐靜的環境裡大我分明也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怦怦作響著羞赧,首先是蜻蜓點水,其實自己也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可是他就覺得不能如斯褻瀆他的京本大我,他顫抖抖的貼上嘴唇,只敢留戀個兩三秒,然後渾身打顫的退開,他充滿焦慮地看著大我,試圖從他清冷的眼神裡看出什麼,大我在自己放開他嘴唇的那刻便重新張開眼睛,樹心想,大概是要將自己推開吧,很可能直接給自己來一拳也不出奇。
不過,沒有,他所有做好準備的,都沒有出現。
於是樹得寸進尺,他重新在大我的唇上落吻,這次他大膽地伸出舌尖,順利地掰開大我的雙唇,鑽進他的嘴腔裡,有些什麼濕濕潤潤的回應著自己,就疊在自己的舌尖上,同樣的熱度將自己燙傷,刮走他心頭所有的嫩肉。
互相索求,呼吸越來越沉重,粗喘的氣息使二人都添上粉紅的臉頰,緋色一直蔓延至耳根,不知不覺間他們互相抱擁,緊貼又用力得不剩下半吋空間,彷彿要在下一秒就將對方吞嚥到自己的身體裡,翻滾著所有爆裂的情感,樹吻得昏眩,只覺得這空間裡,旖旎得只有他對京本大我露骨的欲望。
他也許,不該染指這個人。
「我也是,樹」
大我細碎地表示,那輕聲細語在自己的耳窩內激起千層浪,並完全地釋放樹內心的那隻古怪的猛獸。
他認同了自己。
05
「別告訴我又來了……健人」
大我自認手笨,於是比起健人要更早一點兒開始準備,手忙腳亂地換上傳統的浴衣,順道整理好今天的髮型——也沒什麼特別,只是正經八百地用梳子刷了刷,使它看上去比較合理——當他有點兒苦惱浴衣什麼內袋都沒有,手機和錢包等等不曉得要放到哪裡的時候,健人隨手便將他的斜揹包遞上,大我連忙道謝,這才赫然發現本應跟自己同一時間出門的健人,身上仍然是那套土得要命的睡衣,居家T恤、鬆身短褲,他甚至連隱形眼鏡也沒有戴上,還是那副黑色粗框、一看便認為是被歸類為『宅男』的眼鏡好端端地掛在臉上,顯然是不打算出門的樣子。
為了趕上研究室其他人的進度,最近的中島健人乾脆向高難度挑戰,自學好幾個年級以上的物理知識,好等第二個學期進菊池研究室工作時不要太過落後,這種強迫自己的方法大我單是看看也覺得吃不消,大好的夏天,卻健人基本上都是待在開著冷氣吹的宿舍裡,翻閱寫滿深奧又不看懂的書籍,一次又一次說好要出去玩,結果到最後一刻都是放自己和樹的鴿子。
毫無疑問,大學附近的花火大會,煙火在晚上7點準時升空,現在的時間是下午5點半,去佔座位的話其實有點兒太晚了,不過舉辦的地點就在自己的大學附近,他們想著遠遠地看也不錯,不必跟其他人一樣大老早就跑去佔位置烈日下暴曬,大我已經準備妥當,換上切合主題和氣氛的傳統浴衣,深藍和淺藍的條紋與他十分合襯,使人眼前一亮,他揹上健人借給他的黑色斜揹包包,傳統中又帶點現代感,仍然是相當好看;反觀健人一身居家,似乎是又一次臨時放鴿子。
「抱歉……KYOMOちん」面對大我凶狠又不滿的眼神,完美的臉龐倒是一臉內疚卻應對如流,都說1分天才99分努力,健人的起始點並沒有特別高,說起來也只不過是一個稍微比較聰明和有天份的學生,可是在他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每每的寒窗苦讀換來進入菊池研究室工作的大好機會,相對於每年都有的花火大會,健人似乎選擇在他當下才能辦到的事情,「我真的真的十分十分抱歉,可是下星期一我跟教授約好了見面,我想先把這本書讀完,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便可以即時問他——」
健人揚了揚手中的厚實著作,大我瞧見差不多中後段的位置健人夾了片書籤,似乎跟完成閱讀還有不少的距離,今天是禮拜六,距離星期一只餘下一天多一點點的時間,也難怪健人內心是那麼的焦急,再說,他看的書籍又不是隨便翻翻就可以充分理解的小說,必須專心致志地配合思考,間中大我還看見健人會特意拿出平板摘錄筆記,才一天多,的確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顧不上玩樂也算是情理之中。
「……那麼,我跟樹說不去吧」大我有點兒無奈地表示,並開始動手似乎想將自己的腰帶拆散換回居家服,健人見狀馬上阻止他。
「什、什麼? 我不去,你可以如常跟樹一起去啊!!」健人連忙說,大我總算是停下將自己好不容易穿好的浴衣拆卸的動作。
「……」
站在衣櫃前,大我倏地停下所有動作,也包括回應健人的說話,他沉默起來,似是在思考著,健人嗅出了不一樣的氛圍。
「你……不想跟樹兩個人去嗎?」健人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他狐疑起來,話說回頭,在自己異常忙碌的這段日子裡,的確不怎麼看見兩個人如以前一樣膩在一起,就算跟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飯,他們的交談也比從前的少多了,健人有點兒後知後覺,恍然大悟。
「不是」大我抿抿嘴唇,似是從齒間不情不願地迫出來地回答。
「你們吵架了嗎?」
「才沒有」
「那麼、為什麼……」健人喋喋不休,拚了命地追問下去,弄得大我好不厭煩,他知道健人是一片好心,單純地作為朋友關心著他和樹,可是——
連他自己也沒有弄清楚跟樹的關係。
「好啦好啦! 我去就是了!!」反而向跟健人發了脾氣,似乎談到樹的話題,不管健人跟他們有多要好,他們相處了多久,大我仍然是跟從前一樣充滿攻勢性,看得見的佔有欲就在他身上散發出來,容不下半個人伸手觸碰著他的樹。
「……祝你們玩得開心」健人倒沒有半點兒生氣,又或是被冒犯的感覺,他太了解大我,也應該說他早就習慣這樣將樹護在身後的大我,也許在自己心目中,某程度他也認同了,樹就像屬於大我的某種——物品,一絲的錯愕以後,健人只是莞爾,微笑又溫文地道。
「……抱歉」就似最好的朋友,健人並沒有因為自己的情緒失控而大發脾氣,反倒是溫和地包容著這一切,這種以德報怨的態度令大我充滿愧疚,默然過後,他才尷尷尬尬地道。
「我說對不起才對,好了,時候也不早,你再不出發的話,恐怕連遠一點兒的位置也沒有了」健人壓根沒放在心上,他只是輕輕鬆鬆地表示,他站起來,推了推大我的背,示意他真的應該要出門口了。
關上宿舍房間的大門,背後又傳來健人翻動著書頁的聲音,細細碎碎傳來串流平台在放的白噪音,健人應該是全情投入書海裡面去了,大我不著跡地輕嘆一口氣,沒想到連健人也隱隱約約看出來了,他以為健人這陣子一直在忙,也許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和樹的怪相處,真的很怪嗎? 連健人也忍不住問自己,是不是跟樹吵架了。
吵架當然沒有,倒不如說相反,他們還接了個吻,很激烈的那種。
不過大我倒是希望他跟樹是吵了場架,遠比接了個吻更好,至少吵架的話待個數天,樹鐵定會原諒自己,又或是主動和好,但接了個吻的話——大我真的搞不懂了。
要是說,他對樹不存在任何感情,那自然是廢話,他對樹的感覺可多了,多到連自己也幾乎控制不來,打從第一眼看見樹,他腦裡面想到的就是如何將樹狠狠欺負,看著他跪在自己的面前哭著求饒——如此變態的想法,一直在他的腦海裡糾纏不清,後來他享受跟樹命令式的說話,一波又一波的快感直衝往他的下身,使它脹痛發熱,他無比地羞愧,他想從樹的身邊逃開,然而樹卻吻住了他。
樹說他十分古怪,大我卻在想,至少比自己都要正常,同性之間的愛情在這個年代算不上什麼,大勢所趨吧,街上到處都是,可是擋在樹和自己中間的,卻遠比那些過多的道德批評更嚴重。
他怕他真的會傷害樹,讓樹變成自己最渴求、最卑微的模樣。
一間無人的KTV房間自然沒有那種旖旎情色的結局,激吻過後彼此只是忍耐著脹痛難當的下身,三緘其口地離開KTV,他們一同坐上電車,坐在隔壁卻不發一言,呼吸聲漸漸從急喘變得平順,褲管的硬挺也隨時間冷靜下來,回到宿舍大樓,他們簡短地互相告別,然後回到房間,大我洗了個澡,順道在私密的浴室裡想著剛才的吻,給自己快慰一點,他定睛望著自己右手上骯髒不堪的白濁,比起思考自己和樹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傾向認為自己真的是一個污穢無比的人。
「KYOMO? 就只有你一個嗎? 健人呢?」來到宿舍大樓的門口,樹早已穿戴整齊在這裡等候著,純黑色的浴衣配搭出幾何的圖案,顯得樹要比平常的更加帥氣,樹似乎不太懂得穿戴浴衣,還沒有開始花火大會,他身上的浴衣卻已經有種搖搖欲墜的鬆散感,胸口比標準還要敞開,大我清楚地看見樹的鎖骨、肌膚的紋理,他唰地感到耳根一陣燥熱,強迫自己別過臉去不要再關注。
「不來了,忙著……學習,之類的」大我心虛地回答,其實也不應該躲閃,因為健人是真的因為想學習才不來,可是換到現在曖曖昧昧的氣氛,倒是像中島健人故意鬧這麼一齣,令樹和大我順理成章跑到花火大會約會似的。
「哦」從樹的表情上看不出什麼,他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便率先轉往宿舍大樓外離開,「那麼我們走吧」
大學距離花火大會的會場並不太遠,約莫就15至20分鐘的路程,花火大會是這地區裡數一數二的盛事,就在附近的河堤上舉行,連綿數公里遠的河堤上坐著形形式式的人,大多都是家庭和三五知己,自然也有不少是情侶甜蜜,最好的位置自然都被人全佔了,那些人正歡快地一邊吃著家裡做的便當,一邊興奮地等待著花火大會的開始;樹和大我順著人潮和指示走,一路走到較遠的方向才勉勉強強找到位置,樹好不容易地將帶來的墊子打開,小心的不要跟別人的重疊在一起,他們兩個人便坐在上面,墊子其實可以供3-4個人用的,本來他們也預算跟健人一起來,不過這裡人實在太多,就算打開了,樹和大我也只不過是剛好坐在上面,摩肩接踵,還有點兒動彈不得。
「早知道便帶點吃的過來了,現在嗅著別人家的飯,好香啊——」
他們一直沉默著,怪異地劃出了兩個區域,就好像兩個彼此不認識的人共用同一張墊子似的,不約而同地盯緊遠方的天空,正扮作忙碌的翹首以盼,等待著花火大會的開始;四周的人都是急不及待的耳語,他們互相交換食物,炸雞塊、三明治、飯團等香氣四溢,不算是飢腸轆轆,可是也不至於無動於衷。
良久,樹終於首先開了口。
「樹還沒有吃飯嗎?」大我接話過來,沒有事情比討論吃飯更加安全,他歪頭問道,身上的浴衣隨不自然的坐姿開始變得鬆散,領口比起當初跟樹碰面時都要低,然而本人卻不怎麼注意到。
「……嗯,一直忙著怎麼穿浴衣,忘記了」樹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顯得太過性急,他嚥了嚥口沫,別開了視線,點頭道。
「那麼,等會兒要不要早點兒離開,到附近找家餐廳吧」大我提議著,合理不過的回應,他沒心思注意樹看見自己胸口時的怪表情,更多的是他正在忍耐不要過於肆意地張望樹帥氣的打扮,有點兒心不在焉地說,而樹同意了。
「好啊」
他們之間的惜字如金一直持續到花火大會的開始,隨著煙花從遠處徐徐升起,劈哩啪啦地炸開團團絢麗的火樹銀花,旁邊的人群都亢奮起來,紛紛取出手機開始拍攝,他們期待著一個比一個更大、更圓、設計更新穎的煙火,在某幾個特大的煙火前,甚至有一種直往他們頭頂爆炸開來的壓迫感,他們低聲驚呼,十分高興。
一開始,樹和大我還是彼此冷著臉的欣賞,樹首先取出手機拍了幾張照,大我瞧見了,於是他也照辦,不過隨著花火大會的推進,更多意想不到的煙火在空中狂炸猛爆,人聲沸騰至高點,他們也終於鬆開介懷,忍不住有的沒的討論起來。
「你瞧那心型的!」「哎,好可惜,歪掉了」
「這個是什麼啊? 看著像貓的形狀」「是不是多啦A夢?」「誒,長這樣的嗎?!」
「哇,這個還會變色,太厲害了」「可惡,剛剛沒拍到」
「我喜歡這個!」「剛才的也不錯啦」
一來一往的交談起來,無聲無息的就將他們中間那詭譎的距離給消除掉,轉瞬間他們又好像回到從前互相打趣的時光裡,那種有沒有中島健人在身邊都可以自然相處的時候,花火大會來到後半段,距離預定的結束時間還有15分鐘,草地上已經開始有人在收拾著,也有些人三三兩兩的提早離開,不想與人潮互相擠擁。
「那麼,我們也差不多吧? 早一點兒離開,餐廳那邊應該不用等太久」大我主動問道,視線自然地撞上樹的凝視,碰撞的那瞬間彼此的心跳都整整漏掉一拍,他們不自在地嚥了嚥喉間,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樹伸手搔了搔頭髮,點頭。
「好啊,也差不多了」
結果沒幾下,他們又重新回到那怪異的相處裡。
一路上他們試著將話題停留在剛才美艷的煙火裡,不同的主題、不同的設計都可以放任地討論,安全地讓他們規避開使他們扭妮不安的情愫,他們只管著談及哪一種他最深印象、哪一種他最喜歡,又一路上討論等會兒要吃什麼,這家店居然今天沒開——云云,但每當他們沉默,每當他們安靜下來。
他們就只能聽見自己為對方傾倒的心跳紊亂。
06
食不知味。
結果樹和大我算是挺幸運的找到一家相當地道的拉麵小館,跟他們同一想法的人並不少,日本整個夏天都被密密麻麻的花火大會行程所湮沒,少看十幾分鐘根本算不上什麼,更何況他們是看了那麼多年的日本人,就算他們提早離開,一路上還是依依稀稀的人潮,甚至不比他們從大學走到會場時的少,幾乎所有連鎖的餐廳都已經大排長龍,於是他們只好向轉角街巷的小店入手,在大概走了15分鐘左右——不看手機地圖的話簡直沒有概念自己的位置在哪裡——的時候,終於讓他們成功找到一家沒什麼人的拉麵店,店裡地方十分細小,大概在吧桌上就只放了四五張高椅,裡面已經有一個像是熟客的大叔坐著,碗中的拉麵已經全空,大叔一邊享用著生啤酒一邊跟老闆聊天,樹和大我走進去的時候,整家店都是他們哈哈大笑的聲音。
按道理說這一類很是在地的小店味道總不會太差,不好吃的話馬上就被連鎖的餐廳給淘汰了,老闆很是親切,看見他們一副就是看完花火大會的樣子便主動跟他們攀談,又跟旁邊的熟客大叔說自己就不喜歡跟人擠擠擁擁的,情願在店裡看看電視轉播就好,熱騰騰的拉麵十分誘人,垂涎欲滴地引起食欲,老闆還說今天來的客人比自己想像中的都要少,叉燒做太多了結果每人碗裡都多塞了幾塊,他們連忙道謝,叉燒入口即融,滿滿的油脂香使他們嘴唇發亮,拉麵粗細適中,帶點點的韌性很是彈牙可口,湯頭材料很足夠,也嚐得出下過不少功夫,濃郁而不油膩,就算整碗喝完也不會太過負擔。
不過,面對這麼上等的好味道,他們都是不約而同的味如嚼蠟。
整個胸口都是急促的小鹿亂撞,他們甚至不敢對上彼此的眼神,生怕在那一瞬間燒傷自己,主動搭話的大叔們就是他們此刻唯一的救贖,使他們可以自然地別開話題,暫時的按捺著自己可怕的悸動,嗦嗦地吃著拉麵,喝著冰水,跟老闆聊著天,飛快地度過這頃刻的平靜時光。
因為一旦回到漆黑夜深的街道上,等待著他們的又是一場心跳的風暴。
「那、那麼,明天再見」
大我浴衣的領口給調整過很多次,始終都是自己穿戴技巧不算好,任他整理多少次,沒走幾步又開始歪七扭八起來,樹將視線放到上面時的銳利刺傷自己,他並不知道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想自己可以稍微,冷靜下來。
「今天還滿好玩的,煙火也好看」大我一副就是想要逃之夭夭的樣子,從自己的身邊為了某種不明原因逃開,他又何妨不是想讓自己的心臟變得清明起來,可是樹至少知道,有些感覺,從來就不是自己說了算。
「嗯……沒看到最後有點兒可惜,可是拉麵還滿好吃的」大我心不在焉地把話接過去,支支吾吾地亂說一通,也沒在意自己到底都在講什麼。
「KYOMO的浴衣也好看」
撲通。
樹主動出擊,成功讓大我心裡再度重重地漏掉一整拍,怦地撼動起來,大我馬上便閉上嘴巴,不再說話,也不知道到底此刻應該再說什麼去回應樹過分明目張膽的情愫。
「樹……」
有人不顧一切燈蛾撲火。
「……」
有人不惜一切也要從明知道的危險裡逃逸出來。
樹步步迫近大我,宿舍大樓的大堂裡因為是暑假的關係沒亮幾個燈,昏暗中他們不知不覺躲進了樓梯的底下,那陰影裡只能看見彼此眼眸閃閃發亮的地方,大我看見樹眨動著他的眼瞼,充滿複雜又不確定的情緒走向自己,幾乎將自己就困在轉角的地方,完全沒於樹的身影之下,大我胸口跳得發疼,拉扯著自己每一條心弦,他垂著臉,完全不敢往樹的方向看,更是無力推開樹,他害怕極了,他會傷害樹的,因為這就是他心裡所望。
可是同時,他又忍不住越發去期待,期待樹繞過一切,終究走到他的身邊。
「你好像提過,健人今天留在房間努力學習」樹率先輕輕嘀咕起來,顫動著大我的心房,大我忍不住輕咬一下下唇,又馬上放開,他唯諾地點了頭。
「嗯……」
「我室友這陣子也到夏威夷家族旅行去了,宿舍裡就我一個人」
怦然。
「是不是……不去打擾健人比較好?」
樹湊過來的距離實在太近了,令大我只能看見他被放大的雙眼,真誠地透滿對自己的渴望,他猶豫起來,軟綿的嘴唇正等待著自己的回應,他渾身輕顫起來,內心的魔鬼又在叫囂起來,他驚恐地閉上眼睛,卻只看見幻想中樹跪倒在自己面前,匍匐著發抖的可憐兮兮,然後他一臉滿足。
「……樹」大我試圖再喚一聲,也許喚醒樹的衝動,但在下一秒,樹已經摟住他的腰,迅速拉近彼此最後的距離,使二人的身體裡甚至緊貼得容不下半根指頭。
樹的嘴唇就落在自己的之上,是記憶中使自己瘋狂的甜膩,舌頭探進來,大我便急不及待地回應著,樹在索求,他的雙手不安份地在自己身體上遊走起來,浴衣之下每一吋的皮膚都在燃燒起來,大我重疊著樹的舌尖,放任它們恣意掃過自己嘴腔內每分敏感的地方,回擁著樹,指間擦過樹浴衣的腰帶,大我便顫抖起來,他放開樹的吻,微微喘息。
「……?」樹帶著困惑的眼神投向自己。
「回、回宿舍吧,樹」大我的聲音都在發抖,樹的眼神透了透失望,但在下一刻又被大我的答案給完全擊敗,「回樹的宿舍……」
明知道只是互相傷害,很可能最後也會讓彼此傷痕累累。
可是,還是沒有辦法狠下心的將對方推開。
「……嗄,KYOMO」
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關上樹宿舍的大門,陰暗的房間內他們沒有選擇亮燈,就好像只是淡然地看見彼此的輪廓,他們之間的罪孽就可以減輕一點;樹用力地抱緊大我,發了瘋的落吻,大我一邊積極地回應著,幾乎不留半點喘息的空間,一邊探向樹的腰帶,並用力地一扯,直至樹在空氣中轉了幾個圈,直至腰帶完全掉在地上。
「這似乎……應該是我先做的事情」樹怔怔地看著大我扔在地上的腰帶,又望了望自己將近赤裸的身體,就只披著完全敞開的浴衣,於是乾脆也將浴衣脫掉,任由它跌落至地上,心跳得厲害,剛才大我有點兒野蠻的佔有舉動已經足以讓自己興奮莫名,內褲裡包裹著的欲望抬起了頭,他忍不住奪回主導,說。
未有給予大我回答的時間,樹便將手伸向大我的腰帶,那早已搖搖欲墜的腰帶經不起拉扯,沒多少力氣便徹底扯鬆,急遽墜到地上,大我垂低眼瞼,好看的濃密眼睫毛眨了眨,似乎不為所動,樹便順帶將浴衣扯走,這下子兩個人都站在同等的起點上,樹便將大我壓倒在自己的單人床上。
他能感覺到大我火熱的身體,身上每吋肌膚都在尖叫著熾炙,大我一貫清冷的表情也終於起了變化,白皙的臉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粉色地透著只屬於他的羞赧,大我試圖別開視線,但又被樹以吻強迫他看著自己,於是大我便閉上眼睛,只接受著樹的侵占。
樹將吻一路往下落,在嘴上沒纏綿多久,便換到脖子上強橫的印記,大我輕輕地嬌喘起來,雙手不自覺地抱緊樹的背,感受著那能把自己燙傷的體溫,他心坎跳得急速,似是要從胸口蹦出來似地,當樹親吻著自己喉間的時候,他揚起下巴,露出好看的稜線,同時害羞地別過臉去,一下一下的刺痛在自己頸部蔓延起來,使他感到亢奮又刺激,當樹的吻落到自己胸前的時候,他甚至忍不住低吟出聲,他知道樹聽見了勾起嘴角,他心有不甘,卻只是想要更多。
舌尖抵在自己的乳尖前,細微的壓力更加地挑逗著自己的感覺,酥酥麻麻地令大我想要找點東西狠狠傷害,以尖銳的指甲劃破一切,狠狠地留下所有痕跡,但在自己手邊的就只有樹潔淨的背,他不該傷害樹,尤其是他喜歡的樹,於是他忍耐起來;樹的舌頭來回著按壓,吻上並吸吮著他的敏感,大我嗚咽起來,他放開了樹,將指甲陷在床單上,扭動著皺摺,並發出更多誘惑的聲音。
下身脹痛不已,特別是當樹壓上來以後,兩處的欲望靠得極為接近,隨著樹的深吻,與肌膚的觸碰,兩處的興奮便變得更加明顯且開始有了接觸的兆頭,樹似乎沒有故意避開,甚至反其道而行的將他的渴望壓向大我的下身,下身受到刺激於是動情,身體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摩擦著永遠填不滿的快感,使二人的反應更為直白,隔著布料也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形狀,樹伸了手,探向大我的,大我低聲叫了一下,想要阻止,卻只是渾身乏力。
「……嗚、樹……!!」
樹將自己的分身從布料裡掏了出來,順道也將他的內褲也一併褪下,兩股快慰糾纏在一起,樹握著它們上下套弄起來,一邊努力不懈地親吻著大我的乳尖,大我開始無法忍耐,嘴裡吐出更多情色的吐息,低低喘動著所有翻雲覆雨的愛戀。
「……啊哈……唔!!!!」
大概是過份刺激,害大我的耳窩只是一陣陣的耳鳴,沒幾下便洩在樹的手裡面,樹又揚著那帶惡意的笑容,大我十分地不爽,心裡一股說不出來的怒火,他推了推樹,讓樹重新坐起來,接著自己也從樹的身下竄起來,樹歪著頭充滿疑問,他下身該是脹痛難當,滿滿還沒有發洩出來的欲望,大我走下床,他彎身拾起屬於樹的腰帶,樹茫然的表情只是顯得更加的可愛,大我讓樹坐到床邊,他輕巧地將樹的雙手放到身後,然後以腰帶反綁起來,徹底讓樹失去主導的能力。
從現在開始,樹只能聽令於自己。
「……KYOMO?」
樹悄聲問道,大我沒有回答,眼內一閃而過是帶著令人懼色的冷峻,那份無情倒插在樹的心頭,泛著陣陣的漣漪,被綁上雙手的那一刻,樹的心臟跳得甚至比剛才的都要更加地倉促,期待地燥動不安起來。
「住口」
電流飊過全身,樹馬上閉嘴不語,他的呼息變得短淺起來,充滿著情欲的期盼和興奮,就連下身的硬度也再更加的堅挺幾分,大我注意到了,於是他一手握住樹的巨大,樹不能說話,於是他只是在喉間低咽半聲,大我便一口用力地咬住樹的喉嚨,絕不留情地留上通紅的牙痕,一瞬間還帶著呼吸困難的窒息感,樹知道這是在懲罰自己應該要住口,卻硬是發出餘音的行為,這下子他完全地閉上嘴,也有意識地控制自己不能再發出半點兒聲音,心裡跳得更快,屏息以待。
大我走近著自己,他張開雙腿,跨坐在自己之上,握著樹的分身主動地探向自己的後方,在雙縫中不斷地摩擦起來,一點一點的將愛液全部磨蹭上去,間中往自己的甬道按壓進去,樹一直在忍耐,他絕對不能在這個時間點噴發出來,但這種調情也太過高階,更別提他半點活動的能力都沒有,他的手鑽來鑽去,扭動著難受,可是也只能眼白白地看著自己的欲望逐漸變得巨大,而他不能發洩出來。
「樹想要嗎?」
大我的說話似乎透有一種激活人心的脈衝,恰恰就正好落在樹的心頭上,使它發著抖顫慄,然後跳得更加厲害,自然是廢話,樹想要到不得了,他既想大我一直限制自己,一直戲弄自己,對自己做更多更過份的事情,但同時他也可以抓住大我,狠狠地操動,直至發洩出來。
「……」樹諾守大我立下的規則,他沒有說話,點了點頭,大我滿意地抹上笑容。
「正好,我也是」
大我笑得開懷,邪魅又吸引,使樹無法別開視線,只得呆愣地盯著大我接下來的所有動作,他調整好彼此的位置,然後將樹的欲望對準自己的甬道,再緩緩地坐下去。
大我是對自己十分狠心的,樹嚴重懷疑他還沒有好好地擴張,不過從分身上感受到的確是溫熱濕潤又軟糯的迷人觸感,令他幾乎一剎那便繳械投降,但他自然必須努力忍耐,他想大我高興,可惜這樣被限制起來,在這個姿勢下腰部也似乎發不了多少力,不過大我好像沒有在意,他顧自地一邊嘆息著被貫穿,一邊不徐不急地動了起來。
他抱住樹,慢慢地前後的律動起來,一點一點地抽送著並有意識的將樹的前端探到自己甬道的深處,直至觸碰著使自己不自覺激靈的地方,他仰起了頭,順手將自己的欲望前端隨著擺動在樹的腹部一下一下摩擦起來,享受著前前後後的愉悅,他開始加速起來,於是呻吟聲更加昭顯,接著他雙手顫抖著探向那綑綁著樹的腰帶上,將它們解開來,他抓住樹被磨紅的手腕,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
「別留力,樹」
他知道樹是要問什麼,可是此刻的大我已被情感所完全支配,他什麼都顧不上,他只能簡短地表示,樹如實執行了,用力得幾乎使自己昏厥,他興奮又滿意地露出笑意,然後同時雙手扼死樹的喉間,同樣拚命的使對方在快感中暈眩。
「……啊!!!」
「……!!」
就在自己和樹即將因為窒息而昏倒的那刻,大我便再度洩了出來,樹重重一顫,大我便感覺到在自己甬道的深處,沾滿樹的溫熱,他們彼此放開了手,不住地喘息起來,大我環抱著樹的脖子,上面都是自己留下的殷紅指印,他將頭枕在樹的肩膀上,緩和著休息。
「樹,我是真的會殺死你的」大我輕地說,透露著不安和某種難過,滲進樹的心底裡,不知道為何,樹意識到大我對他下達的所有命令都結束了,這時回答的話,並不會受到大我不滿的懲罰。
「KYOMO,我喜歡你」
被解除束縛的雙手終將可以回應著大我的擁抱,他牢牢地抱住大我,也一樣的將下巴枕在大我的肩膀上,熾熱的體溫包裹著二人,樹閉上眼睛,將好不容易的心底話說出口,大我顫了顫,但他沒有逃開。
大我聽著樹的告白,他瑟縮地想起健人的量子糾纏理論,在遇見樹以後,他變得更加奇怪了,他恐懼終有一天他無法控制好自己,他終將會殺死他喜歡的樹,他想要從樹的身邊逃開,可是他也辦不到。
於是他開始觀測,但他還是看不到任何的結果。
他只知道,此刻赤裸地抱緊樹的自己,像是辛勞地在世上兜兜轉轉很久很久以後,大汗淋漓地終於找到讓自己安心的地方,踏上某種不存在的歸途。
不,也許——
他是看見結果的,只是,他並不相信。
07
研究室內一遍肅然之勢。
每個人都是屏息等待,負責的博士研究生首先按動供電,將電源按上他們最新改良的更新版特斯拉電線圈,電流似乎以可見的速度滑向線圈,整團發出光幽幽的澄色,不算亮白刺眼,更趨向使人膽戰心驚的詭譎,健人不自覺地雙手合十,跟其他人一起緊張得快要吐出來,他們不斷的祈禱,希望這一次的實驗終將成功。
眼看著電源已經喚起整個特斯拉電線圈,機械運作起來,有那麼好幾秒,健人和所有人一樣以為鐵定成了,快要發出歡呼聲的那一刻,就在一聲響亮的『啪』以後,整個研究室的燈都滅了,陷進黑暗中的不僅止房間,還有那團本應發亮著的電線圈,就在斷電的一瞬間電線圈也回歸淡泊,負荷過大,實驗又得失敗。
等待著後備供電的沉默中,健人和其他人一起忍不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他們都以為就這樣可以成功了,明明,就是差了那麼一小步。
「計算應該是完美的……到底哪裡出錯了?」研究室又重回光明,大伙兒都紛紛拿著剛才實驗的計算結果重新審視一遍,他們經過多重的複算才得出結論,大家都一致認同是完美的計算才投放在實驗之中,沒想到還是不行,感覺就只是差一小步了,特斯拉電線圈從來沒像剛才的發出光芒過,必然是有些什麼出錯了,於是他們均努力找尋著密密麻麻數字上的更多可能性,健人默默地唸起來,滿腦子的摸不清楚。
「本來就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成功的實驗,也不必太過自責」
也許是看見健人過於愁眉苦臉,風磨忍不住帶著輪子滑了過來,主動安慰了健人。
「再去計算,再設定好實驗的數據,重新再運行一遍,本來就是我們的日常」風磨似乎對於實驗失敗見怪不怪,大概是瞧著今天的實驗是健人進研究室以來的頭一回,於是多放了心眼兒主動開解。
「教授,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我滿心以為這次必定可以成功」健人老實表示,風磨笑了笑。
「你這種想法,我不曉得都持續多少年了,好幾十年來的每次實驗,我都是這樣想的」風磨聳聳肩,一邊勾起嘴角,剎那的他倒是不像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更像是一個正在壞笑的年輕研究員,健人抿抿嘴唇,仍然難掩臉上的失落。
「為什麼就算失敗那麼多遍,教授依舊相信實驗一定會有成功的一天?」
健人禁不住問道,他知道風磨的這個特斯拉電線圈研究至少好幾十年了,大概就是從他年輕在唸博士學位的時候,就是他的研究課題,的確,能成功的話就等待妥妥的自由能源,對全人類以至全個地球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科技奇異點,可是幾十年來,實驗沒有一次是成功的,健人好奇風磨都是如何去面對所有停滯不前的失敗。
風磨在他的面前怔了怔,健人心想自己很可能是問錯問題了,他不應該去質疑權威的風磨,就算他的自由能源研究還沒有成功,他還是意外地從不同的實驗中發現了許多對於當今人類有莫大貢獻的新科技,他依然是一名對於全世界舉足輕重的科學家。
健人應該要保持謙遜才對。
「……直覺?」風磨盯緊健人的那張臉,他想起了那個可恨的機械人,害他失去雙腳的傢伙,但同時又是一個讓他又愛又忙的混蛋,良久,直至他認為健人很可能會因為他的沉默而心生誤會的時候,他只好從牙縫中勉強迸出這一句不太符合科學家身份的說話。
「……直覺?」健人十分困惑,倒是沒想到這麼不合邏輯的說話會從風磨的嘴裡說出來,他皺起眉頭萬分思考,卻沒得出半個合理的答案,只是迎來了風磨低聲的笑了笑。
「中島有想過要發展更多方向的研究嗎?」風磨話題一轉,他問道。
「誒?」健人更加地不解。
「探索自由能源是一條十分漫長的路,雖然我非常確信它終究會成功,可是也無人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成功,而如果在實驗的路途上,它只是一直失敗的話,對科學家而言也只不過是一個不好的名聲」風磨解釋著,健人歪著頭聆聽,表情裡都寫滿了問號。
「……?」
「我是指,一些有用的研究,一些較為容易實現的課題」風磨頓了頓,更為直接,「那些可以讓你糊口的新發現」健人恍然大悟,專心致志的研究自然是好的,但身為人類也不得不去想辦法吃上一口飯。
「中島有沒有想過研究機械人之類的課題?」
健人愣住,他是學物理的,跟機械人的課題不太沾上邊兒,一時之間也不曉得為什麼風磨會給他這樣的意見,他只得疑惑起來。
「可是,我並不……」健人吞吞吐吐,不好意思直接拒絕風磨,但又認為這個對於自己來說算是一個全新的領域。
「機械人和AI的發展也不算新穎了,不過倒是挺能賺錢的,我認為中島可以考慮看看,說不定有個不錯的成績,很多人都是同時兼顧兩種研究的,要不然我們科學家都怎麼吃飯啊!?」風磨輕快地笑著,彷彿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用不上健人這樣支支吾吾的為難,健人聽罷,算是恍然大悟,要同時平衡追逐夢想和現實,的確找一些可以更快做出成果,更能賺錢的課題,再去支撐自己的夢想,是個實在的辦法。
「要是中島真的有興趣的話,我有個朋友也是在機械人方面進行研究,可以給你介紹一下哦」
健人不太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宿舍的。
感覺混混噩噩的走回去,沒有多遠的路好像也只不過是眨眼之間便走完了,他滿腦子都在想著要不要真的像風磨所說的一樣,去挑戰一下全新的領域,還是老樣子專心致志地進行自由能源的研究,不過聽上去大家都是同時兼顧好幾種研究,的確忙得要命可是更能確保自己的生活,也不像是什麼壞事——
怦。
在走到自己房間的前面時,恰好裡面傳來巨響,將健人從深沉的思緒中抽身而出,健人馬上便驚覺回來,慌忙從口袋裡掏出門匙的時候,房間內傳出更多的聲響,玻璃碎裂的刺耳聲、某聲聽起來又厚又重的書籍掉落地面的悶聲、紙飛四處飛揚的拍翼聲,還有——
京本大我聽上去絕望的痛苦叫聲。
「……嗚——嗄、嗄、嗄——」
「京ちゃん?京ちゃん?你沒事嗎??!」
門鎖總算是在慌張之際被打開,健人擔憂的跑了進去,看見滿地狼藉的宿舍,還有站在房間正中央,仍然不斷地將書桌上所有東西推倒在地上,對所有可碰之物能擲就擲,能摔便絕不手軟地進行破壞的大我,不曉得是他是不是將自己的理智總算留住最後一線,似乎只針對自己的私人物品,房間內的地上是混雜不堪的,大我那一邊甚至連木造的衣櫃上都留有淡白的抓痕,可是健人看了看,自己一方的東西卻是完好無缺。
怎麼想都不是正常。
「京ちゃん?你沒事吧?! 怎麼了???」
健人匆促地走上前,一把抱住了正在發狂的大我,大我嘴裡唸唸有詞他卻聽得不太清楚,完全像失控一樣的掙扎起來,以健人沒能預料的力勁將自己彈開,健人撲倒在床上,髮毫無損不過極為震驚,他試圖搞清楚大我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又勇敢地跑了過去,阻止大我正想將一塊玻璃碎片敲進自己的皮肉之中。
「住手!!!京ちゃん!!!冷靜一點兒!!!!!」
連忙衝上前,硬掰著強迫大我放開手中的碎片,然後將它們踢得遠遠的令大我再也碰不到,大我的鼻息極重,粗喘著不穩定的呼吸,說在下一秒便要過呼吸然後暈倒也絕對不出奇,被健人搶奪去他的玻璃碎片似乎引爆他最後一絲的理性,他狂怒地回頭,對健人怒目而視,瘋狂的表情是健人不曾見過。
「滾出去!! 滾出去!! 我說!!! 滾出去!!!!!!」
彼此的呼吸聲似乎都在一息間靜止下來,健人充滿錯愕和不理解,他滿臉困惑地看著眼前暴怒的京本大我,再也不是昔日溫吞又帶點天然呆氣的小少爺,他完全不明白,他十分肯定在大我身上必然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令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可是明明最近在他身上發生最大的一件事情,是他終於跟田中樹走在一起,怎麼說都是一件開心又值得慶祝的高興事,跟現在這個情況八竿子打不著,更何況,都已經是差不多大半年前的事情,昨晚大我才說要去樹的宿舍過夜,最近瞧他們在學園裡同進同出連體嬰甜蜜得很,又好像不是突如其來的情變。
「京ちゃん?」
健人自然沒有動彈,更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一走了之,大我的怒火是可怕的,不過抵不上他會傷害自己的令人恐懼,他悄聲試探著,心裡一直祈禱這幾十秒的安靜,可以讓大我稍微冷靜下來。
「…嗄……嗄……嗄……」
看見健人沒有像樹平時一樣聽見自己的指令後便去執行這件事情,終於讓處於失控中的大我輕微的平復過來,他不解地艱難的喘著氣,死命地盯緊健人,對於指令並沒有如願這回事他既困惑,又是更多的訝異,然後卻又害怕著對此感到絕望的自己,他垂低了頭,渾身都在發抖,似乎正努力地拚命忍耐,嘴裡嘶啞著求饒的說話。
「求求你……健人,離開這房間……」
「可、可是——!」健人自然死活不同意,親眼目睹大我幾乎在失控中傷害自己,他又怎可能這樣就拋下大我離開,天知道待他回來的時候,大我又是不是當初完好無缺的他,他馬上提出抗議,不過很快又被大我打斷。
「求求你,我保證——我不會傷害自己,我只是——」
大我的雙手都在發抖,指骨都弓了起來想要抓住地板——自然,什麼都沒抓住——他大力地喘氣,又強行迫自己吞嚥,透過這些動作才使自己有辦法將話說完。
「……需要點時間冷靜」
比什麼都更不可靠的說法,不過這就是京本大我拚盡全力留下的說話,深深敲進健人的心坎內,使他既心疼又無能為力,他不明白為何大我會出現這種失控的狀態,但似乎看來也不是自己可以提供協助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只要大我沒冷靜下來,縱使他想協助,也只是無能為力,再三思量,健人還是選擇退讓。
「保證我不傷害自己?」健人不放心地再重申。
大我好不容易才抬起頭來,一雙濕潤的眼眸似乎穿透一切,看著健人慌亂的心底,大我想了想,也許想了很久,終歸是點了頭,健人知道,大我這下子是真的答應他了。
於是健人緩慢地後退,反手摸索著門把,扭動響起咯嗒一聲,他才從這房間裡退出去,他知道大我能看出來,他心裡完全沒有底,他害怕著當這房門關上後,他再也看不見他的好室友、他的好朋友——京本大我,不過勉強糾纏也好像對於大我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於是他只能妥協,健人剛將房間關上,他便聽見裡頭傳來一聲嘶心裂肺的尖叫。
他似乎同樣難受地閉上眼睛。
他不知道好友為何會變成這樣,似乎也不是他說能幫助就能提供協助的事情,他甚至前因後果都沒有搞清楚,對,他應該馬上去找樹的,也許樹會知道,可是在這一刻,他又離不開獨自在房間內痛苦打滾的大我。
於是他閉上眼睛,不自覺地哆嗦起來。
他只想這一切的苦難都能趕快的走到盡頭。
08
大我輕撫著木架上垂掛著形形式式的皮鞭,他自問難掩內心莫名的衝動和興奮,但又覺得在這種地方感到極大的喜悅似乎有違倫常,於是他盡最大的努力,將自己的表情依舊保持在一個平靜的水平,他轉身望向仍然站在門口處的樹,樹的表情顯然容易理解多了,他扭動著不安,皺著眉望向房間內的一切。
『我還是覺得這種地方……不太適合我們來』樹老實地表示,他能感覺自己如坐針氈,彷彿大我的半分虐待已經足以讓自己的思潮排山倒海,但他還是忍耐著,他不想大我知道自己極奇醜陋的一面。
『只是比較特別一點兒的房間,沒什麼大不了的』大我說著違心的話,單單是指尖滑過鞭柄的這個動作,已經勾起樹的欲望,他別開臉逃避,卻禁不住吞下一口渴望的涎沫。
『那麼我先去洗澡吧』
逃之夭夭的獨個兒跑向浴室,愛情賓館這裡連浴室也顯得格外的淫靡偌大,樹不自在地望向旁邊十分兀突的鏡子,忍不住把視線掃向自己的下身,褲管內包裹著的就是自己微微隆起的亢奮,難為情地別開了臉,趕快將衣服都脫光以後便以一身的冷水打算潑走自己骯髒下流的想法。
不太成功,但總算身體十分誠實地表示他很喜歡這種主題房間都要更好,和大我交往快一年,好像一切都是從那種無法抗拒的身體關係開始,可是他們十分樂在其中,在樹而言,率先交換的床上關係也只不過成為他們互表心意的契機,不過他不能說他並沒有留意到什麼,比如說,他們做愛的方式跟以往樹和那些前度的要大大不同,大我會狠下心地限制著他,簡直就似一個極度暴燥的控制狂一樣,他會生氣樹並沒有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活動,他會對自己施以懲罰,起初,就是輕輕地拍打著自己赤裸的身體,到後來,那種力度漸漸地加強起來,當大我發現這種力度對樹來說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以後,他們便開始使用某些可以引起情趣的小玩意,大我會綑綁著自己,讓自己動彈不得再去求饒,大我一直在這種時候都笑得十分高興,而彼此都是染上渾身的緋紅。
不夠的,遠遠不夠,他們的身體正渴求著這些死亡一般的極端做愛方式。
所以就算大我知道他們放任自己的渴望是件不對的事情,他還是不知就裡便預訂了這間SM主題的房間,並順利地將從來不曾反抗自己的樹帶到這裡。
『我想做完才去洗澡,樹介意麼?』看見樹只是往下身圍了一條浴巾,隆起來的欲望沒有半分垂下去的勁頭,大我暗自吞嚥一下,裝作淡然問道。
樹果不其然的搖搖頭。那是自然的,樹從來就不會拒絕自己任何的要求,也不曾反抗自己。
『那麼,來這裡吧』
大我滿意地走向樹,他一把拉走樹裹好的浴巾,所有私密的部份都在自己赤裸的視線中表露無遺,樹的身體顫了顫,似乎一時還沒有適應他們馬上就要開始的遊戲,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順應著大我,牽著他的手任由大我將自己帶到木架上進行固定。
『唔……』
算是兩個人第一次來到這麼專業的房間進行正正式式的SM遊戲,在這之前他們都只是自己買著捲簾後的成人玩具玩著洩欲,不能說他沒有在期待,但等到大我真的將自己五花大綁,雙手雙腳被完全張開的固定在木架跟前時,樹在更加興奮的同時也不由得輕輕呻吟。
大我將自己的腳分得太開了,雖然要保持站立並不是什麼問題,可是同時也把他最後的一絲隱藏都奪去,他的欲望就在彼此雙目可見的情況下悄然挺起,什麼都還沒有開始,他已經感到有夠丟臉。
『聽說這種事情都要先設定一個安全詞,樹想好了嗎?』大我只是望了望自己的胯下,幸好他沒有作出任何的感想,當把自己固定好以後,大我便轉身便開始挑選木架上垂掛著的各種鞭具,聽著他輕鬆平常的口吻,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只是想問樹今天要點什麼餐。
『呃……我不知道』樹根本就不知道這種遊戲有什麼規矩不規矩的,他只是原始地遵從著自己的欲望,倒是大我似乎有多多少少去了解一下,面對他的問題,樹只是一臉茫然。
大我並沒有馬上回答,他只是從木架上取下一枝比較常見的馬鞭,再走向樹。
『……嗄』以鞭尖輕輕掃過樹的皮膚,結實的胸膛隨之猛然一顫,樹倒抽一口涼氣,忍耐著並沒有發出更多悅耳的聲音,樹咬了咬嘴唇,似乎已經準備好接下來的疼痛與快感,大我把樹的所有反應都看在眼內,他眨了眨雙眼。
『PURPLE』
『?』
大我沒頭沒腦地道出的英文單詞,樹有點兒不明所以,他困惑地抬起頭來,對上大我開始變得肅然冰冷的雙眸。
『你的安全詞,是PURPLE,記好了,受不了的時候要說出來』大我有點兒不耐煩地解釋,似乎他也急不及待要進入遊戲的階段,他飛快地表示,當看見樹終於意會地點點頭的時候,鞭子已經同時落下。
『嗚——』哼聲低吟,再大的痛楚都抵不上此刻內心的激動,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以想像不到的頻率急遽地跳動著,迸發出點點情動的花火,所有的喜樂都在大我落鞭的頃刻由頭到腳朝他撲面而來,使他招架不住,他渾身都變得滾燙起來,在這昏暗的房間裡殷紅撲撲。
啪。
俐落的一鞭襲來,親吻著樹的腰間,身體自然而然地收縮,再度發出暢快的輕吟,大我不著跡地吞嚥一下,加快了下鞭的節奏,再不自覺地加重力度,就算燈光幽暗,他也可以看得出樹原本平滑光潔的身體上,早已滿佈著自己親手種下,名為狠心的鞭痕,如那卑賤促狹的欲望,攀爬在彼此的心頭上,織成密不可分的蔓藤,引誘彼此進一步的墜落。
啪。
啪。
啪。
大我沒有說話,只是挑選著不同的地方下鞭,逐漸加重的力度讓有好一些鞭痕直接在皮下滲血,形成點點的暗紅,樹卻只是哼聲吐息,更荒謬的是,他們都在這些加害與被害的愉悅裡完全地勃起。
映入眼瞼的是樹硬挺而通紅的欲望,大我輕顫手中的馬鞭,然後緩慢地將鞭端放到分身上,樹重重一抖,抬起頭來對上求饒並帶著水氣的雙眼。
『KYOMO……會痛……』他委屈地唸了唸大我的名字,又口齒不清地婉轉拒絕,他是渴望著大我可以把自己狠狠欺負的,但又覺得皮鞭落到這種地上似乎他真的要報廢了。
『住口』
大我的一聲令下,樹連最後那些哼哼唧唧都沒有了,他抿住嘴唇,但求自己的欲望經過鞭打後仍然可以使用,填滿大我的身體,他閉上雙眼似作禱告,大我並不是傻子,他認為自己至少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
雖然,他真的很想欺負樹,狠狠地,毫不保留地。
結果他只是以鞭尖一直輕刮著樹的頂端,深入那些狹小的隙縫,直至樹認為自己要被傷害的一刻又退開,反覆著遠低於拍打的力度不痛不癢,樹不能說話,也不能呻吟,他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卻更有種被限制的快慰,他的欲望已達至高峰,再兩三下的輕輕撫弄便可以讓他完美地洩出來,甚至不經大我那雙高貴的手,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更是低賤又卑微的加添亢奮,黏稠透明的愛液表明著他即將爆發。
『不行』
大我知道樹要高潮了,於是馬上停止所有動作,樹接收著指令,只能忍耐在開始輕抖的高峰裡,難受得很,但他不能反抗,也不可以發出什麼反對的聲音,他可憐兮兮地望著大我,大我滿意地抹上一笑,開始動手褪去自己的衣服。
『我還什麼都沒有享受到呢』大我說,清冷的聲音配上為之不相襯的荒淫身體,完全情動的反應讓他的每一吋肌膚都正在燃燒著,他沒有意圖解開樹的束縛去滿足自己,相反他只是主動地貼上樹同樣炙熱的身體,他背向著樹,弓身做出幾乎90度的姿勢,將樹的欲望放到自己的胯下之間,頂端的稠密抹上自己的後穴,然後他開始慢慢地前後動起來。
『……唔、呼……嗄……唔……』
每下粗重的呼吸聲都帶上情欲,混合著樹只能擦邊發出的沉重呼息,兩個人便在這怪異的房間和詭譎的姿勢下開始做愛,樹的頂端有的沒的在大我後穴中的皺摺上掃過,大我全身一顫沒讓他進去,卻不斷地重覆著這引起無限遐想和快慰的動作,樹的興奮變得更加巨大,上面也吐出更多的愛液,將自己的甬道都湮沒了,大我這才停了下來,重新站起來,轉身望向樹。
『不能比我更先高潮』
再三下達指令,樹或許早已習慣,但又更多的是被控制的安心,他依舊乖巧地不發出半點聲音,看著大我將固定自己四肢的鎖扣都解開,有點兒僵硬地跟著他走向床邊,大我讓自己坐在床頭,甚至還貼心地抓了一個枕頭讓他墊在後腰上,欲望完完全全地挺立起來,彷似一觸即發的狀態,樹不斷地深呼吸,他必須要忍耐,因為他不能比大我更早發洩出來。
大我跨坐在自己身上,專心致志地調整好角度,再伸手探向樹的花莖,樹劇烈地一震,幾乎守不住,他實在受不住這種挑逗,但大我卻只是像看笑話似的不太在乎,他將樹的前端貼近自己的穴口,歪歪頭一臉無辜,像天使又像惡魔一樣,不徐不急地坐下去。
『……!!』
被濕潤的甬道緊緊地包裹的這種快感衝破天際,在樹的腦海中迸現漫天星火,整個遼原被燃燒殆盡,樹卻什麼都不能說,這苦悶的忍耐讓他輕輕打顫。
好快樂。
他暗自地想著,然後大我便開始自顧自地動起來,他不需要樹的協助,只需要樹毫無反抗地聽從自己所有的命令,這便足夠了,被貫穿的每一下都是淺嚐的饑渴,大我加快速度,用力地摔向和樹的罪惡深淵,甬道裡交合傳來水聲,淫穢地在安靜的房間中逡迴起來,大我伸出雙手,用力地掐住樹的咽喉。
他越感覺至高無上的慰藉,他便更加地用力,往死裡發力,掐住樹的喉間不放,樹不可以發出半點兒的聲音使他被快感完全蒙蔽,他不斷地加重加氣,甚至對於樹身處的險境渾然不知,忘我地律動著發洩身上所有的自毀欲望,直至最終登上高峰的一瞬間。
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唔……嗄、嗄、嗄啊——』
直至自己傾射在樹的腹部上,他才發現樹的臉早已變成恐懼的靛紫色,他慌張地將樹放開,下身便感覺到樹的一股暖流,樹無力地依靠著床頭,大我則被恐懼覆滿全身。
『樹、樹、樹——』他慌慌忙忙地拍打著樹,想要把他喚醒,鬆開的咽喉又再重新活動起來,樹的臉色一點點的轉變著,卻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
『……死不了……』
『你應該要喊安全詞,你忘了嗎??!』大我焦急地責難著,樹卻只是輕地勾起嘴角。
『KYOMO那樣滿足,我不忍心』
大我一時語塞。
他幾乎殺死了樹,他喜歡的人。
他扭曲的性欲,他不堪的喜好,明明為眼前的樹帶來無窮無盡的痛苦,甚至還有危及性命的可能性,可是樹卻只是輕描淡寫,還說自己的滿足更為重要。
大我苦著臉,剛才的快感似乎被熱潮過後的冷空氣迅速澆滅,他雙手不斷地發抖,半句話卻說不出來。
最痛苦的是,他仍然不滿足。
他還想,想要更多,更狠狠地欺凌著眼前他最喜歡的人。
09
本應是純白的天花板上帶著點點難以清掃的灰塵,不算斑駁的牆壁都起了經年月洗禮的淡白痕跡,窗外顯然是一個明媚的好天氣,京本大我甚至可以聽見汽車發動的聲音又或是某些人有交談的零碎聲,不過這裡倒是拉起了厚重的窗簾,而他也必須要更加專注才對;他試圖在早已閉上的眼瞼裡找回注意力,深沉地配合醫師討論自己的病情,可是他老是忍不住看著四周的白色牆角,書架上沉沉重重又形形式式的深奧書籍,茶几上擺放著不怎麼新鮮的花束,那陰沉的顏色凋零得簡直似在嘲笑自己的無能。
『京本先生,我認為您是沒有太大問題的,對於性的廦好本來就是十分個人,如果這種情況對您的生活帶來困擾的話,要不我將您的個案轉介到性治療那邊?』大我的確詳細地跟醫師說明他和樹做愛時發生的事情,也有完全地將他的擔憂表達出來,可是醫師卻有點兒不以為然,似乎是認為大我只是無法接受自己就是一個SM愛好者的身份,在他而言,幾乎殺死樹這件事情是不太成立的,畢竟他在高潮後已經停下手來,而樹也沒受到什麼實際上的傷害。
可是大我知道並不是,並沒有醫師理解的那麼輕淺,他也不真的是SM愛好者,讓他真正上癮的是想要完全控制樹的那份他稱為『本能』的東西,不僅止言語上的控制,還有肉體上的控制,這份控制也為他帶來一些殘酷的快感,這才是最危險的,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這份本能會在什麼時間冒出來。
但醫師並沒有同意這份『本能』,在大我的眼中,醫師甚至沒有多放太多的重視。
『……要是你真的很擔心的話,那麼在你能好好控制發生性行為時的情緒之前,也許暫停一下發生性行為會是不錯的選擇』
理所當然的,大我的個案就算換到性治療師跟進也沒有多大的進展,大我有一種感覺,好像在他以外,所有人都沒辦法真正地理解及掌握他的情況,他這種說不由來的『本能』,他感到十分無助,就算他努力向別人說出來,他試圖尋找專家們的幫助,可是他們卻是什麼都幫不上忙。
不過至少這名性治療師說對了一件事,在大我能好好控制自己以前,的確他不應該再跟樹發生關係。
「京ちゃん,這裡這裡!」
顯然大我對自己是更加嚴厲的,他不旦不再跟樹發生關係。
他直接是沒有再跟樹見面。
「健人」
研究大忙人中島健人罕有地將自己約了出來,老實說大我並不是太想應約,這陣子他心情差極了,感覺下一秒便要炸毛發飊似地,他不想健人再次看到這樣的自己,可是健人苦苦哀求,左一句好久沒見,右一句京ちゃん莫不是畢業了就不想再看見我吧硬是將自己拉了出來,在週日明亮的陽光溫暖下走進這家格外清幽的咖啡廳;店內在播輕輕碎碎的音樂,那種很適合在和曦下午聽見了會懶洋洋想要躺一下的舒服節奏,大我卻帶著滿臉陰沉的走進來,簡短地喚了喚健人。
「我還以為京ちゃん再也不想見到我了,這麼久都不肯出來露個臉」健人可憐巴巴地說,大我抿了抿嘴唇,扮作專注地翻看餐牌,順道為自己點了杯飲料。
「沒有,是健人太忙了」大我反駁,在他而言,健人自然是跟從前大家都在大學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只是,自己變了。
變得野蠻,變得失控,變得可怕了。
他並沒有故意去逃避,可是,他害怕健人終究發現自己變得不一樣。
健人身為科學家敏銳的觸覺似乎可以看透自己,他總是這樣想,他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想要有誰發現自己跟其他人變得不一樣的地方,但另一方面又恐懼著要是有誰發現了,說不定會將自己當作成某種怪物。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許正正是怪物。
「才沒有,老樣子重複著失敗的實驗,害我都在想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會成功了」健人喋喋不休,慢慢將他枯燥又刺激的生活娓娓道來,大我一直在走神,他不在狀態,不是一個適合社交的狀態,這似乎隨著他強迫自己不能見樹變得更加的嚴重,但顯然他自己是沒有注意到的,因為他一直強迫自己。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當他還沒有認識樹,當他還是苦惱著自己過人的控制欲時,他就是這樣強迫自己控制,讓自己冷靜。
只是,一旦他嘗過再也不用壓抑的甜頭後,再努力的管控,反倒讓他更像一枚定時炸彈,隨時便要爆發開來。
「京ちゃん呢,最近怎麼樣了?」健人問道,同時啜飲了一口熱咖啡,目光倏地銳利地刺穿大我的防備,讓他感覺瞬間變得赤裸。
健人知曉他的脆弱,在他因為情緒問題休學沒多久後,樹也為了陪自己申請了延畢,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才畢業,可是隨著他和樹的關係越深入地發展,大我才覺得所有的事情一直都在變調。
「沒什麼,老樣子」大我回答道,就算明知道自己的謊話無法騙過聰明絕頂的健人,他還是選擇逞強。
「連樹也不見了嗎?」
怦——
大我覺得中島健人在他的胸口投了一枚巨大而威力無窮的炸彈。
「……我們的事,不用你管」只不過是提到樹的名字,大我的怒火便洶湧澎湃起來,湧上心頭的都是咬牙切齒的恨意,而他明明知道他根本沒什麼好恨的,健人是他們的朋友,提到樹的名字完全合情合理,可是,他卻是這樣面對他自己的最好朋友。
「樹情緒很低落,你不肯見他,總得找個理由告訴人家吧?」見慣風浪的健人自然處變不驚,他能看見大我額前暴現的青筋,也聽得出來大我不願意跟其他人提到他和樹的事情,不過今天既然將大我約出來了,就不可能空手而回,「所以我今天也約了樹來,你們好好談一談吧」
聽見樹等會兒也要來,大我的心裡面便狠狠地漏掉一拍,隨即跳得更加猛烈,撼動在胸膛上的都是恐懼的節拍,他不能見樹,他還沒有控制好。
他會傷害他。
「聊好了,我們再約見面吧」說罷,健人便灑脫地站了起來,未等大我將他拉住,又或是率先逃逸,健人便向著自己的後方輕輕點頭,大我顫慄一下,只得順著健人的視線,回過頭去。
健人說樹的情緒很低落,這根本是將事情的嚴重性過於輕描淡寫了。
樹是十分糟糕。
眼底裡都是失眠的陰影,鬚渣叢生是有好一陣子沒整理過了,身上掛著仍然是他一貫的白T恤加牛仔褲,可是到處都是皺摺似乎樹沒多大心思將它們熨平,沒有花巧地戴上樹昔日最愛會叮噹作響的飾品,整個人就散發著極不對勁兒的神色,連雙眼也是通紅的。
「KYOMO」
樹的聲音沙啞,大我甚至可以幻想出來,有多少個晚上樹瘋狂地撥打著自己一直關掉的手機,他很可能癲狂地發了瘋的找自己,可是自己是狠心的沒捨予半點兒的理會,樹走近自己,連愛用的香水也沒用了,渾身都是煙草的味道,刺痛著大我的心坎。
「樹」大我只是輕輕一喚,樹便激動起來。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還是你已經不喜歡我了? 你要分手嗎? 是因為我嗎? 是我性格不好還是什麼? 我一直在找你,我打電話,我傳訊息給你,我到你工作的地方找你,我到你的家找你……為什麼你都不理我……」
大我後悔了。
面對樹的連珠炮發,他直覺自己的冷酷無情再度刺傷他真正喜歡的人。
「樹」
是安撫樹的大小聲,也是無盡解釋不了的歉意。
大我選擇用力地回抱著樹,果然樹馬上便閉嘴了。
「對不起,樹」
我應該,要好好地跟你說明。
#10
對比起上一次來到樹的家,顯然『面目全非』是一個十分不錯的形容詞,準確地描寫了樹糟糕的經歷並再一次狠狠地刺痛著大我的心,不能跟樹見面令他的心情也不好,可是相較之下,他卻覺得自己的還算是比較溫和,至少對於自己基本的自理生活並沒有帶來太大的影響。
可是樹卻不是,大我在被牽著帶回他的住處時,他便留意到樹十根指頭上的指甲都是光禿禿並完全陷進皮肉裡面,樹的指甲原來不長這個樣子,以他所知樹也沒有咬手指頭這種小習慣,只能勉強聯想樹大概一直活在焦慮之中,才將這個動作有意無意地表現出來,皮連接著肉,還帶著傷痕,舊有的傷口還沒有完全好起來,新一波的啃咬又再失神地開始,那裡的皮膚都是坑坑巴巴,殘破不堪。
大我的心疼一直持續到樹將他家的門打開,並毫無保留地展現著他的脆弱時,桌面上到處都是吃完沒有扔掉的便利店便當盒,一個個空瓶的啤酒樽或是空罐散落一地,樹以前是喜歡在家裡點點香薰蠟燭有點生活情調,然而現在整間房屋都散發著說不出來的霉味兒,看起來也是很久沒有打掃了,樹卻只是焦急地將大我推進屋子裡,以腳掃開地上看不出哪雙配哪對的鞋子,勉強讓兩個人可以站進玄關,然後用力抱緊大我,彷彿下一秒大我便要再次從他身邊逃走似地。
「KYOMO……我真的很想你……」
樹說得委屈可憐,徹底敲響大我心底的不忍,他用力回抱著樹,樹渾身都在顫抖著,既是害怕著大我的突然離開又似乎對此時大我重新出現在自己眼前感到不可置信,一時三刻大我沒辦法好好安撫樹,他確信這陣子樹幾乎每天都活在痛苦之中,而痛苦的源頭,就是自己。
「抱歉,樹,我不會再突然消失了」
說罷,樹便微微低頭索吻,似乎是想要透過直接的身體接觸去確認眼前的人就是他一直朝思暮想的大我,舌頭是罕有橫蠻地鑽進嘴腔裡面,用力地翻滾每一吋熾熱的皮肉,濕潤的舌尖探索大我的一切,大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只得任由樹胡作非為,樹的呼息變得沉重起來,粗喘著他想要的東西,大我想起了醫師的叮囑,他這才開始有點兒抗拒,好不容易從樹的親吻裡逃出來了,獲得一絲喘息的空隙,樹便將吻蔓延到大我的脖子上,大我輕輕地叫了叫,連忙躲開。
「 別這樣,樹 」
情急之下,大我並沒有注意到自己使用指令,可是當指令幻化成可聽見的聲音,準確地躍進樹的耳窩裡,變成一種酥麻的快感時,樹比剛才顫抖得更加厲害,他馬上停止所有的動作,他不能確定大我的指令裡,哪一種才是他真正不想自己做的動作,胸口淺淺卻急促地起伏,透露出樹的種種期待,大我對上樹的雙眼,才發現自己沒留神便使用了指令,而樹總是一直言聽計從。
「抱歉,樹」他低聲地說,並主動走進了樹狼藉的家裡,樹是想要牽著自己的,或者是至少跟自己有身體接觸,去安定他的心思,可是因為剛才自己無意識的指令,樹只是一直忍耐,「……先把這裡收拾乾淨再說」
樹會意過來,他以為大我是不喜歡這裡的亂七八糟,連忙從廚房裡拿出工具開始打掃起來,這種事情平常都是樹一個人做的,大我只是基本的幫忙收拾一下垃圾,並將它們分好類,被指令過後,樹的效率高得出奇,不消一會兒,整個家已經很像大我從前看見的樣子,乾淨、整齊、空無一物的平靜。
「我洗洗手再回來」樹乖巧地報告著,然後轉身走向洗手間,反倒是大我有點兒百無聊賴,思考著等會兒要是樹再向自己發情的話,那該怎麼辦,直接說出來很可能會再次傷害到樹,不過顯然此時的自己還是沒能夠好好控制他的脾氣,不然的話剛才就不會胡亂使用指令了。
指令,就似一個關鍵字,樹喜歡它,樹也需要它,大我感覺出來了,但偏偏也好像是自己有意無意的指令,同樣使自己上癮而一再傷害樹。
他翻動著樹的書櫃,打算將上面最後的垃圾都清走,順道將它變得整齊一點兒,也是讓自己保持思考的同時有點兒事情做,然後翻到米白色的紙袋,上面清楚地寫上『田中樹』的大名,指向樹在這段期間曾經到訪過醫院,也拿了治療恐慌症的藥物。
大我十分難過。
都是自己的錯。
「KYOMO」
大概是曾經沒由來地失去過大我一次,此刻的樹變得十分黏人,他從後緊抱著大我,同時將視線掃向大我手中的藥袋,大我不發一言,怔然地將藥袋放回它所屬的地方,樹猜想著大我的心情,他聳聳肩。
「只是之前去看醫生時拿的藥,沒什麼大不了的」他體貼地安慰著大我,並收緊雙臂,簡直想將大我從此鑲嵌在自己的身體裡面似地,大我安穩地在他的懷裡,點了點頭。
「那就好」
大我沒有追問關於樹恐慌症的事情,取藥的時間就在自己沒再去見樹不久之後,想想也知道前因後果,他只能希望樹的病可以單純地因為自己回來了,就會大為改善,過去他從來不知道樹是這樣地脆弱,不,是他遠不知道樹比起自己想像中還更需要自己,雖然這樣說十分厚面皮,可是,似乎自己從樹的生活裡消失,就似將樹身邊的亮燈都關掉一樣,讓他迅速墜入黑暗。
「你今晚會離開嗎?」樹在上廁所洗手的同時似乎也給自己刮乾淨鬍渣,重新變得光滑的下巴在大我敏感的頸間頂來頂去,大我歪歪頭,他知道樹在想什麼,可是他害怕自己最終抗拒不了樹的熱情和愛意。
「不離開可以,不過——」
「不過?」樹反問,在做愛以外,大我從來沒跟自己提過什麼條件。
「只能是普通的……睡覺」
大我試圖將說話講得比較隱誨一點兒,可是也足以燒紅自己的臉頰,他支支吾吾,在樹的眼中是可愛極了,跟平常那個高高在上的支配者全然不一樣,樹輕輕哼哼地笑了起來,將大我抱得更緊,可幸的是,大我並沒有再次反抗。
「你知道我很想你的」其實樹並沒有任何強迫的意味,更也不是非得就今晚成事,只不過他也說不清楚當大我久違地躺在自己身旁的時候,他是否有足夠的定力只是簡單地睡上一覺。
不過樹的情話完全正中在大我的心窩上,他又何嘗不是十分思念樹,他注意到當自己重遇樹以後,他所有混亂的思緒都彷彿在一瞬間消失殆盡,他又可以正常地思考了,站在樹的身邊,又或是只是知道樹就在這裡不會離開,這件事情給予他無盡的心安,他不再暴躁,也不必恐懼自己什麼時候失控,也可以好好地管理自己。
這似乎是一件雙向的事情。
「我曾經傷害你……樹……所以、」大我輕喃起來,他不想樹是認為自己不喜歡他了,才拒絕跟他發生關係,或是幹嘛,他的語氣聽上去都是內疚和無可奈何,正當他想怪責自己的時候,樹卻打斷他的說話。
「你沒有傷害我」
晴天霹靂,彷彿樹已經猜到為什麼這陣子,大我會毫無徵兆地從自己的身邊消失。
「都是我自願的」
聽罷,大我只是馬上轉身,正面撲進樹的懷裡。
這樣不行啊……
怎可以因為我的過錯而白白背鍋呢。
#11
夏末,地球仍然是酷熱得像整個在燃燒的大鍋子一樣,每個走在戶外的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行走都是急促而無不滿頭大汗,自由能源的課題依舊欠缺最後一塊突破口的拼圖,在已經變得極度有限的資源裡,人們只能保持著熱了便吹冷氣,冷氣吹多了溫室效應加劇,不同的環保團體又跑出來讓大家少吹冷氣多忍耐,忍耐久了便受不了於是再度開始的這個死循環;菊池帶領的團隊一直在努力,科學家們都有種感覺,突破口很快很快便可以到來,他們跟特斯拉線圈就只差了那麼一點點點點的短距離——
可是,菊池教授卻先走一步了。
「……雖然教授最後還是沒有找出自由能源的祕密,不過我們會秉承教授的遺志,為全人類的福祉繼續盡最大的努力,今天,感謝各位抽空出席菊池教授的喪禮」
菊池風磨教授幾乎窮其一生都窩在大學的研究室裡面,絞盡腦汁也要找出自由能源的祕密,在他的研究團隊裡面,其實有不少的人在漫無目的地工作好一陣子後便脫離風磨,往別的大學進行其他更可行的研究,暗地裡有很多人都非常質疑,到底是什麼讓風磨始終相信他的研究項目終將成功,健人也從團隊裡面的小研究生,漸漸走向帶領團隊工作的領導地位,他非常信任風磨,也很支持他的研究,風磨敵不過生老病死的結局,誰都看得出來,感到最深受打擊的就是此刻在台上發言,教授最信任的學生中島健人。
「教授一生供獻不少改變人類生活的重大發現,他的離世真的離人非常傷感……聽說教授最後的一程是健人君你陪著他走的,對吧?」
縱然天氣炎熱,不過向當代其中之一最偉大的科學家做最後的致敬,眾人紛紛穿上最合符禮節的黑色西裝,每個人的額角都不禁開始滴起汗來,但大家還是忍耐著,並在所有儀式後留下來向研究團隊交談,安慰他們。
「不,教授說他想一個人安靜一下,於是大家都離開了,可是沒想到……」被對方刺中傷口,沒能陪著教授走人生中最後一段路似乎是健人不願提起的遺憾,健人搖頭否定這種沒道理的謠言,充滿可惜。
「? 可、可是,我聽說……算了,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對於健人的說法,對方顯然是錯愕又困惑,不過很快,他又沒有再執著往下說,看得出來健人的心情不太好,換著誰都是這樣的,他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健人的肩膀,便離開這次的對話。
健人沒有太在意剛才古怪的交流,大家早就認定自己類似是菊池風磨的親傳弟子一般的身份,風磨的確是十分關照自己,如今他離世了,就好像一個大家長永遠地離開了自己一樣悲痛,他嘆了一口氣,轉身想走向一個較少人發現到自己並與自己搭話的地方,反而這一刻他有點兒明白為什麼在教授最後一程的時候,教授會讓大家都離開,感覺就像在走過很多很多形形式式的事情後,想要鬆一口氣似地。
「樹、京ちゃん,我不知道你們都來了」舉足輕重的教授殞落絕對是大學裡的大事,基本上以往有上過風磨授課的畢業生們都特意回來和教授做最後的敬意,雖然樹和大我並不是物理系的學生,他們也許只是想陪陪悲痛不已的健人,可是,他們都出現了。
「菊池教授離開了,你一定很傷心」樹主動說,並上前抱了抱健人。
「這幾年教授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怎麼說,也算是種解脫吧,本來就是必然的事情,就是最後仍然沒有找到自由能源這件事,讓教授十分遺憾……」健人唸唸有詞,好像已經回答過很多次的一樣,平板的聲調下是他的悲傷,他放開樹,也對上後頭大我的視線。
「 樹 」
健人感覺樹的手抖了一下,然後他便快速地放開自己,走到大我的身邊,健人不禁狐疑起來,但他一向對於樹和大我的關係很少有過多的干涉,他只是歪歪頭,並努力向大我展現他苦澀的笑臉。
「你還好嗎? 健人」只要與樹無關,大我便毫不吝嗇他的善意,這麼多年以來,健人一直很清楚。
只是,一直以來健人以為這只是大我的佔有欲多了一點,並不是什麼很奇怪的事。
可是如今看著大我和樹的相處,他卻多了一些莫名的警醒。
「嗯,還好」健人微微扯起嘴角,大我臉上關切的表情便多了一分,不過他和樹均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該說什麼,去讓健人打起精神來,大我跟樹撞過一瞬的視線,樹便似乎已經接收到大我的訊息。
「健人吃過飯了嗎? 好久沒有在學生食堂用餐呢,陪我們一下吧」
明明並不肚餓,可是為了讓自己提起精神便故意提議到學生食堂讓自己分分神,別一直沉溺在風磨死去的傷痛裡面,的確一杯熱茶、一份熱騰騰的三明治可以讓人格外感到飽足溫暖,但樹的表現實在太過刻意,害健人好想反問,到底是他們來陪自己,還是自己去陪這對小情侶。
「以前學生食堂這裡還是殘殘破破的,現在修好了感覺跟外面的高級餐廳沒兩樣,可惡」甫走進更為光鮮的食堂裡,樹便忍不住抱怨起來,不曉得是特別講給自己聽想逗逗趣,還是真的自打從心底的嫉妒,健人聽見了再度笑了笑,轉身的時候臉上便露出可愛的大白兔牙。
「在這裡發表什麼餐廳修好了跟從前不一樣很可惡的言論,只會讓別人覺得我們很老,拜託,別帶上我」健人笑著說了說,樹聽出了健人式的諷刺,氣鼓鼓卻失去了馬上回嗆的機會,一臉都是生著悶氣的慍怒,這樣久違的相處讓走在最後頭的大我忍不住淺淺地笑了起來。
其實他們很少真正地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總是某些特定的時刻,就好比如一個你以為一直都會在的教授離開了,又好比如你來到本應十分熟悉的餐廳,才發現它的裝潢都不一樣了,你才會突然地回神過來,時間原來已經帶著你走遠了。
「KYOMO,要吃什麼,餐牌好像都……哎呀!」
「抱歉!!!」
樹扭頭過來,一邊跟大我聊著要點什麼一邊跟著隊伍向前排近收銀處,一不留神跟旁邊貪快想要離開餐廳的學生撞個正著,學生手上的熱咖啡灑了滿身,偏偏重災區不是外面的黑西裝外套,而是裡面純白無瑕的白襯衫,刺眼的咖啡色暈染開來,學生慌張地道歉但根本無補於事。
「樹!!! 你沒事吧?」
大我惡狠狠地盯緊那學生,學生臉上寫滿懼怕,健人走上前只是招呼了幾句便打發學生離開,溫和地笑了笑舒緩氣氛,咖啡都放涼了根本就不熱,就是灑在白襯衫上太過辣眼睛。
「我的宿舍就在附近,上去換件衣服? 這樣濕漉漉的應該也不太好受吧」健人提議,樹摸了摸渾身的咖啡,很是無奈地點了頭。
「 樹 」
眼看著樹這便要跟上去,大我只是低聲唸了樹的名字一下,樹便猛然頓了下來。
「我去去就回,KYOMO」樹馬上回頭,輕聲低喃似是安慰著大我,大我的目光轉向一臉茫然不知的健人,然後再回到樹的臉上。
「京ちゃん,要不你先坐坐吧,那邊有空位置了」故意無視著大我和樹二人之間的曖昧氣氛,健人提出了一個相當理性的建議,大我看了看健人指向的位置,再對了對樹的堅定眼神,這才點了頭。
看著大我乖巧地走向空出來的餐桌並坐下,似乎沒多大問題以後,樹才放心跟著健人離開。
「京ちゃん還滿緊張你的」健人忍不住打趣道,並帶著樹走過一棟又一棟的教學樓和宿舍。
「他只是愛擔心而已」樹的回答像是為這次的話題畫下句號,健人也聽出來了,他便閉嘴不談,他後來仔細想想,討論別人的關係好像也不太應該,似乎是自己失言了。
研究人員的宿舍自然比學生宿舍都要更好,房間更大也有基本的間格,連帶上廚房和浴室,儼然就是一套小型公寓,健人首先將T恤遞過去,讓樹在自己的睡房換衣服,後來又想想現在天氣還是熱得要命,比起長袖,可能短袖會更舒服。
「樹,我還有短袖T恤,要不你還是換這件吧……哇啊!」
健人本想著大家都是男生,而且也認識這麼久了,於是他沒特別等樹的回應,隨便敲了幾下門便推門而入,樹大概也應該是想反正只是換換衣服,似乎他也沒有在意門到底有沒有鎖,結論映入健人眼前的,是樹渾身的鞭傷。
新舊交織,爬滿在樹背上、手臂上的都是斑駁而無法解釋的可怕藤蔓。
「哇啊……! 健、健人」樹也是有意識不太想其他人看見自己身上的傷疤,但縱使他已經立即轉過身去,也無法抹掉剛才健人早已看見的一切。
健人並不是傻子,他是醉心投入科研,但並不代表他什麼都不懂。
「這……這些……」健人結結巴巴,樹身上的傷痕有好一些還是通紅,明顯就是沒好起來甚至在發炎,他正在高速運轉應該先問樹要不要先洗個澡清潔一下傷口,還是問樹他要不要替對方報警的時候,樹已經搶先一步。
「這沒什麼,不痛的」說罷,樹已經將長袖T恤套了上去,讓健人再也看不見那些傷痕。
「怎可能不痛?!」健人被樹的不在乎態度所嚇倒,他反射性驚呼起來。
「都是京ちゃん做的嗎? 為、為什麼他要——?」如果健人足夠冷靜,他便知道自己本應是不該追問的,都是別人的閨房之樂,他作為一個朋友又豈能指手畫腳,但此刻他覺得樹是自己的朋友,他就不願意看見自己的朋友遭殃。
「健、健人」看見健人少有地表現激動,樹連忙安撫著他,「沒事,真的沒事,都是我自願的,KYOMO沒有強迫、也不是虐待我,是我願意的」
「……就是、那種……SM……什麼的嗎?」健人有點兒不死心,樹認為他身上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科學家精神植根太深,居然連這種事都可以直白地問出口,樹怔了怔,耳根悄然紅了起來。
「……要是你這樣說……也是沒錯啦……」樹支吾以對,有點兒不好意思回答,他覺得無地自容,健人又怎可能會明白他和大我,大概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們都是變態至極的變態,玩著比SM更變態的遊戲,並真誠地從中獲得別人難以想像的快感。
「可、可是,有必要這樣麼? 你……你渾身都是傷痕哎……」
健人走近樹,他們兩個的身高相差無幾,但站到來勢洶洶的健人面前,樹卻感覺自己十分渺小。
「每一次KYOMO透過這些事情,給予我指令,我會覺得開心,KYOMO也覺得開心,那些痛苦都是帶著快樂的,是我心甘情願」
樹耐心地解釋,他幾乎捨棄了一切,也撕破了自己最後的偽裝,來面對他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這真的很難接受,但健人你是科學家,你應該知道世上很多事情不一定找到100%正確的解釋方法,我們就是這樣,透過這種方式才是讓我們感到最舒服自在的相處,我們都是變態,是不正常,可是……我們也只能這樣」
樹自嘲,聲線變得顫抖起來,健人皺著眉聽完,他沒有逃跑,更沒有因為樹的自白而開始看不起他,他只是走上前,輕力地抱了抱樹。
「你們不是,我知道你們不是」
樹在遇見大我以後,兩個人都改變了,因為某種原因他們互相靠近,也爆發著不一樣的火光,健人是親眼目睹這些迸發的花火的,他早就料到他們之間那種像量子糾纏一樣,難以解釋也無法100%明白的原理,可是健人知道,是大我令樹改變,也是樹令大我改變。
「別玩得太過份了,傷口要好好處理」
健人和樹不約而同並沒有將這次的事情告訴大我,樹是知道大我必然會十分生氣,他的支配者從來就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放過自己的人,而健人大約也是感覺出來了,他並未視二人為『變態』,卻只是更實在地擔心樹的情況。
「KYOMO都會替我上藥」樹笑著說,彷彿在訴說著他天賜的幸福,樹的笑靨讓健人鬆懈,他不太習慣看見好友們在自己的面前粉紅泡泡,他別過臉,只能嘟嚷著他不曾感受過的悸動。
「這好像不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事情」
當許多許多年以後,當健人終於將樹和大我的事情搞明白以後。
他才知道,那次的悸動,是屬於一名科研人員發現了什麼的悸動。
全人類的奇異點。
#12
京本大我不是沒有嘗試過尋求專家的協助,找出他和田中樹之間那種古怪又變態的關係,到底是什麼。可是當他們分別看過不同的醫生,不同的治療師,進行過不同的『治療方案』後,不僅對於他們扭曲的關係沒有半點兒的改善,甚至只是隨著時日的推進而徹底地佔有他們的生活,但偏偏所有接觸過他們的專家們,都只是不約而同地聲稱:『你們只是對BDSM這類較為特別的性廦更顯現執著的喜好』,他們說不用擔心,這並不影響日常生活——
可是他們都知道,這並不是真的。
這群人,他們認識的所有人,這地球上的全部人——
他們都不明白。
他們是從有認知起已經有這種傾向,只是社會的規範讓他們學會忍耐和掩藏,隨著他們成長,支配欲和被支配欲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一旦他們停下或是強行無視,迎來的只是他們翻天覆地的精神崩潰,就好像當時大我故意離開樹的一樣,樹得了恐慌症,生活無法自理,而大我也終日鬱悶,委靡度日。
他們就似被命運捲纏的一對,完美契合的一對,在這偌大的世上絕對不會找到第二個的一對,他們為本能而孤獨,寂寞又自卑,卻更多的是無可奈何,大我一直恐懼著自己終將對樹造成永不磨滅的傷害,但他也感覺到樹的被支配欲是與日俱增,他自己的支配欲也同樣,健人很多年前所說的並沒有錯,一旦樹的改變了,他也會同樣被推著走,於是他們每一次的調教都比上一次的更兇狠、更毫不留手,樹明明應該疼痛極的,可是他在被支配的快樂裡只是笑得更高興,迷糊地倒在盡在鮮血的床單上。
大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是他並沒辦法阻止這樣下手的自己,更無法停止這種行為。
這一點,才是最為恐怖的地方。
「……」
健人是一個公認十分聰明的人,有些人更會直接稱呼他為天才,因為他不僅參與菊池風磨教授的自由能源計劃並為核心成員,更在機械人領域大大超前,融合簡易AI和工作機械人推出多款更『擬人』的服務型機械人在社會不同的層面工作,大大提高不同行業的工作效率之餘也更為安全便利,很多人都在期待健人下一個仿生機械人的項目,每個人都說他是當代舉足輕重的偉人。
理所當然,當這位偉大又睿智的科學家陪同著他其中一位最好的朋友換好衣服,稍微花了比預想更多的時間回到學生食堂,並受到大我無情的死亡凝視時,健人便馬上讀懂了,他好像害樹有一個不太好受的夜晚。
「抱歉,京ちゃん,找衣服花了點時間,我的衣服好像跟樹的穿衣風格不太合襯啦,哈哈」為減輕大我的狠睨,健人主動打打趣,並坐在大我的旁邊,試圖讓他不要一直將心思放在樹上。
「健人要吃什麼? 我們去買吧」
說罷,大我便唰地站了起來,他完全沒有打算回應健人的說話,這使健人錯愣之餘也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想要跟樹對上視線確定一下,可是大我只是先一步將樹擋走,將他拉向點餐處。
「KYOMO,別這樣對健人」來到點餐的隊伍裡面,樹忍不住替健人說話,大我自然也是明白這種道理的,健人、樹跟自己,他們從學生時期就是三為一體,要說到世上最信任的人,除了樹以外那麼就肯定是中島健人。
他不是不信任健人,也不是覺得健人跟樹有染之類的胡鬧。
只是,他無法控制自己因為樹沒有在預想的時間內回來而大發脾氣。
「你知道讓主人等待的人需要接受 懲罰 嗎? 樹」
一陣電流迅速在樹的胸口劃過,大我只是低聲在他耳邊說句悄悄話,便足以在他心裡激起千層浪花,他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得急促,體內如有一道慍火從心房迸出,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際蔓延起來,直燒上他的耳根,使它發燙起來。
「……唔啊! KYOMO!!」大我不著跡地靠近,並在說悄悄話的空檔快速地輕咬了樹的耳骨一下,本來就被大我的說話刺激著,現在更是挑起了欲望,樹反射性地低聲叫喊,胸口裡傳來更激烈的節拍。
「 求饒 」大我冷著一張臉,說下下一個指令句,他同樣享受著這支配的快感,他好喜歡看見樹被自己玩弄在彈指之間,樹羞紅著臉,卻不得不顧念著這裡是公眾場合,彼此的心跳頻率都快要攀至最高點,他幾乎可以聽見。
「……KYOMO……不要」
樹的聲音帶著溢滿的羞赧,輕聲細語鑽進耳窩全都被大我敏銳地捕捉過來,要不是樹的皮膚本來就是帶更多黑黝,大我確信此刻對方的臉上必然是寫滿緋紅,無論是他親暱地稱呼自己『KYOMO』,還是那聲不太情願可是更是帶著絲絲快慰的『不要』,他都想直接扔下健人將樹帶回家好好調教。
他既是生氣又感覺被挑逗,更多的是那快要控制不住的支配欲望。
漸漸地,大我發現自己根本就無法區分哪一邊是單純的性欲與喜歡,哪一邊是無止境的支配。
「…唔、唔啊、KYOMO!」
大我主動的熱吻從關上家門的那一刻開始,滾燙的舌尖不留情地鑽進並探索了樹嘴腔裡的每一吋,是情欲也是本能般的欲望早就在體內翻騰而蠢蠢欲動,倒不如樹覺得他們能在健人的面前試圖表現正常,並一直等到回家才開始激烈地靠近已經很不容易。
「你知道我喜歡什麼,樹」
他們甚至沒有伸手將玄關的燈都亮起來,彼此仍然躲在絕望的黑暗處,幽黑的暗角反射著窗外透來的星星之火,樹看進大我的眼底內,裡面彷似正在燃燒。
「 展示給我看 」
今晚顯然不太平安。
「……是的, 主人 」
調教已經開始,從不曉得什麼時間起樹和大我便開始遵從著BDSM的遊戲規則,樹會在調教裡稱呼大我為『主人』,心裡很清楚自己就是那卑微又快樂的『奴隸』,樹很清楚此刻的大我已經完全進入狀態,每句的指令都可以挑起自己的興奮,在心裡敲打起激昂的變奏曲,他吞嚥一下,脫掉鞋子然後走進他們的『遊戲室』裡,他毫不猶豫地迅速將身上所有衣物都脫下,赤裸地跪在門前,他安靜地等待著,大我的指令已經將他所有思緒佔據,此刻他是空白的,但更是完整的,就在大我的面前,在『主人』的面前,他是極度放鬆的。
「 過來 」
沒多久,大我便已經走進房間,每一下細微的輕聲足音都可以刺激著樹的耳膜,帶動著心臟跳出更強勁的節拍,大我並沒有吝嗇他的指令,他甫坐在床邊,便已經讓樹過去,他不需要樹多餘的稍候。
樹垂低眼瞼,難捺內心的激動,指令恍似在轉瞬間如閃電遊走全身,使每一個毛孔都歡快地擴張起來,舒展著難以代替的愉悅,先是右膝提起,再換到左膝,樹以正確無誤的跪姿走到大我的跟前,他帶著充滿盼望的眼神微微抬頭,對上大我淡然的雙眸,似是得到允許以後,他便將頭枕在大我的大腿上,接受大我獎勵般的輕撫臉頰。
他閉上眼睛,身體都不是自己的,是屬於大我的,大我心不在焉地先是輕輕撫摸著樹的臉,然後指尖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垂滑至敏感的頸部,再至那不堪而斑駁的背部,上面到處都是上一次調教後所留下的疤痕,新的舊的都重疊在一起,大我眨眨眼睛,感受著指腹傳來起起伏伏的醜陋傷痕,都是由自己親手給予樹最疼愛的證明,偶爾被碰到還沒有好起來的傷口時,樹的身體會不自覺地顫了顫,但他從來都不會反抗,更不會阻止自己繼續愛撫,他們就這樣不作一聲,安靜地回顧著這些愛的烙印。
「痛嗎?」直至大我幾乎將樹身上的所有傷痕都摸過了一遍,樹感覺自己的下身已經開始充血的時候,大我悄聲問道。
「不痛」沒有得到大我的答允,所以樹仍然將頭枕在大我的大腿上,可是他還是很快便回應了,絲毫沒有遲疑,這讓大我十分滿意。
「那麼,樹要獎勵嗎?」
大我以指尖勾起了樹的下巴,稍微讓他離開自己,他才輕力一推,樹便馬上明白過來,樹後退一步,大我讓自己坐在地上,讓私密處徹底地曝露出來,大我的視線掃過樹半勃起的欲望,然後伸出右腳。
「 想要的,自己來 」
樹再度興奮的打顫,他的呼吸聲瞬間變得沉重而粗啞起來,他是以為今晚自己會因為下午跟著健人去換衣服的事情得到懲處的,可是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快便有屬於自己的小甜頭,他有點兒喜出望外,但又想得到更多的束縛。
樹顫顫抖抖地伸出雙手,憐惜地接過大我的右腳,並熟稔地將它放在自己的私處上。
「……唔……」私處被刺激所以發出滿足的呻吟,樹迂緩地將大我的右足踩踏過自己私處的不同地方,感受著裡面慢慢地充血,變得挺立,更在亢奮的頂端來回幾下踐履,大我沒有阻止,於是樹便開始明顯地喘著氣,起伏不定的胸口掉落著性感的汗珠,他哽咽起來,渴求著大我的蹂躪。
毫無預兆之下,大我甩開了樹的雙手,然後狠狠地用力踏在樹的私處上,樹舒坦的低吟變成疼痛的咽嗚。
「……哈啊!」
大我站了起來,俯視著地上低賤不堪的樹,他的奴隸,樹已經陷進意亂情迷的狀態裡,他知道樹只是想要更多,被虐待,被支配,被強迫的屈辱感,經自己那麼一踏,樹的分身便已經完全挺立,並在頂端滲著愛液。
「 過來 」
大我走近支架,他手上拿著黑色的皮項圈,樹看見了是更加期待的興奮,他獲得站起來的權利,於是他不敢怠慢,馬上走到支架旁,站在大我的跟前。
大我為樹戴上項圈,比平常往裡面鎖緊了一點,樹直覺有點兒呼吸困難,喉嚨一直有些什麼哽塞著般,可是被項圈覆蓋過的地方似是在燃燒,那全都是大我的氣味,香甜的似是他的洗髮水,又像他的洗衣粉,那陽光與黑夜中交纏過的溫度,樹感覺自己再是不忍耐的話,大概沒玩多幾下便要洩出來了,他便抿抿嘴唇,大我試著用力拉扯了一下項圈末端的鐵鏈子,樹的頸部隨著搖了搖,他的呼吸聲變得更加混淆起來。
「你和健人在房間裡,都幹了什麼?」
大我一邊為樹的四肢固定在支架上,一邊裝作不經意地問,本來樹已經開始迷迷糊糊,但聽見大我的提問他又警覺起來。
「健人只是找衣服給我換,就這樣」
啪——
「……唔!」
固定好的同時樹回答了一個不太讓大我滿意的答案,於是大我便隨手拿起後面架上的長鞭,狠狠地抽打一下,甚至連自己也沒有看清楚長鞭到底擊中樹身體的哪裡,只聽見空氣中突如其來的爆裂聲,樹的腰側便開始滲血。
「KYOMO……你該不會……在懷疑我和健人吧……」被鞭打過的地方熱辣辣,樹可以感覺到殷紅的鮮血正順著他的腰間,帶癢的滾落至大腿,他有點兒著急起來,他喜歡被調教,可是這也太過冤枉。
啪——
「……啊!」
被擊中的大腿幾乎讓樹一下子站不穩,完全靠著固定好的四肢才有辦法保持大字型的姿勢繼續接受調教,但也因為這次比起腰間,更加靠近樹的欲望,樹直覺得他快要爆炸起來,他忍不住渾身顫抖,他試圖忍耐,可是白濁仍然滴落在地上,才短短的兩鞭,他居然就洩了,而且未經大我的同意。
「……不、啊——」
大我自然是不滿的,因為沒問到自己想要聽見的,同時樹也在自己沒有允許的情況下洩了出來,他走近樹,用力地掐住樹的花莖,然後指腹將頂端堵住,樹不住地瑟縮起來,精白便隨著大我的指間黏稠地流溢出來。
樹忍不住一叫,大我連眉頭也沒動上半下。
「我連衣服也沒還有脫呢,樹」
說罷,大我便將沾滿濁白的手指強行塞進樹的嘴腔裡面,然後不斷地野蠻的攪動起來,樹如實地發出無法說話的嗚咽聲,大我便將指尖越伸越入,深喉般的抽插加上自己的腥臭是樹不喜歡的,被強迫的,卻讓彼此更加的感到喜悅。
他們就是這樣,支配與被支配。
按壓著樹濕潤的舌頭,再順勢滑進去,幾乎沒有考慮樹的感受讓樹覺得妙極了,樹認為自己眼角濺出生理性的淚花,他看著大我,不動的冷俊是他所喜歡的,他努力地吞吐起來,他也想服侍一下大我,於是發出更動聽的喘息聲,然後他終於看見大我,舌尖快速地舔了一下嘴唇。
「 夠了 」
大我抽出手指,然後動手解除樹四肢的固定。
「我和健人沒什麼的,KYOMO……」樹的聲線變得吵啞起來,他低聲說著,他想讓大我相信自己。
「我知道」
但未等樹再往下說,大我已經堅定地阻止他的解釋。
他從來就沒有懷疑過樹和健人,只是,樹沒有準時回來這件事,彷彿有誰佔據了他心愛的物品一樣讓人難受。
這個人是健人,還是其他人,都沒差。
他才是樹的支配者,他應該擁有樹的所有。
「但你還是沒有準時的回來,不是嗎?」大我反問,樹在聽見大我說『他知道』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經鬆一口氣,肉體上的疼痛,再疼也比不過大我的不信任,所以,當大我說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和健人時,他便已經足夠安心。
「那麼,我願意接受懲罰」
樹好像明白了大我所想的,問題不是他和誰發生了什麼,問題只不過是他沒有守約,在原定的時間內回去,他不想節外生枝,所以根本不會將健人看見的事情如實相告,既然從頭到尾都只是自己和大我的問題的話,那麼一場痛快淋漓的調教便是最好的選擇。
腰側和大腿都在淌血,身上還有數不清沒有好起來的傷疤。
但樹已經準備好下一場的獻身,還有填滿他被支配的欲望。
欲望是雙向的,他也同時確信大我滿腔都是想要支配自己的期盼。
「 到床上 」
大我拉起頸圈上的鐵鏈並再度調整著收緊,樹踉蹌一下哽住呼吸,他顫抖著快感跟上大我,並安份地被大我推坐在床邊。
「 替我脫掉衣服 」
樹伸出手來,顫慄地為大我褪去西裝外套,愛惜地撫過每一個襯衫上的鈕釦,長褲的拉鍊悶聲有點兒不順,因為大我實在隆起得太厲害了,幾乎只是碰上內褲,大我的欲望便要完全地彈躍出來。
「 愛撫它 」
說罷,大我便沒有給予任何的選擇權,他將欲望直接伸進樹的嘴腔內,並以拉扯著項圈的方式強迫樹吞吐著,每一下都是極為用力的,但他仍然感覺到樹試圖在快要窒息中間,伸出舌尖在他的私處打圈,將用他微弱的濕淫包裹著自己,他的手動得更快,加速著這個口交的方式,樹在喉間發出模糊不清的哽咽和換不過氣來的低喘,他都興奮極了,於是再度加快手裡的動作,直至自己洩在樹的嘴裡面。
「 做得好 」
大我退出樹的嘴腔,樹連忙咳嗽起來,他勉強著自己將大我的濁白吞下,但又急需更多的氧氣,他大聲喘著氣,卻雙手都在懇求大我不要離開自己。
「KYO、KYOMO……」樹拉著大我的雙手,他試著呼喚。
「太過辛苦的時候,你便要使用安全詞」
大我是知道今天的項圈比平常綁得更加緊密,甚至容不下半根指頭,照道理的話樹該是十分不適,也許也不能好好呼吸,就如他現在脹紅了臉一樣,可是自己的支配欲已經徹底地上來了,此刻的他像匹冷血的野獸,連自己也無法好好控制,他在理智斷裂以前,如實地跟樹說。
樹沒有回答,他只是眨眨眼睛,並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樹已經在被支配的欲望漩渦裡迷了路,沉溺其中並不能自拔,大我以為他聽懂了,便沒在心裡放,他有種無法思考的躊躇,好像他不努力支配,他便要這樣死掉。
他領著樹來到床上並讓他躺下來,然後摸出另一個項圈,將同一根鐵鏈將兩邊末端連結起來,並將項圈配戴到自己的脖子上,他故意也是綁得更為緊密一點,好讓項圈的快慰侵蝕自己,鐵鏈其實並沒有很長,當大我坐直在樹身上的時候,彼此都感覺到項圈的窒息感。
「……哈啊……」
和樹相處久了,身體自然而然也就早已準備好,大我只需要簡單在樹的欲望上套弄幾下,樹的欲望已經準備就緒,並有足夠的硬度和熾熱迎接大我所恩賜的進入,大我便將樹的頂端探向自己的後穴,忍不住發出滿足的低吟,樹同時也輕嘆幾聲,隨著大我準確地坐進去後,他感覺自己的項圈正在收緊。
「……嗄、唔哈、嗄……」
大我開始上下動起來,熟稔地將樹的欲望伸至自己甬道內最敏感的濕漉裡,激烈的動作使彼此的項圈都隨著律動而一下收縮起來,他快要呼吸不到,於是他故意將頭後仰著,但這個動作卻會相對地拉緊連向樹的項圈,樹鐵青著臉,但內心同樣激動得抓狂,理所當然他並沒有叫停大我,而大我也因為身處無比的歡愉中沒有發現半點異樣。
「唔……嗄哈……KYOMO……」抽送將他們帶往一波又一波的高峰,快要接近頂點了,大我自然不會停下來,樹的臉色十分差,持續的缺氧令他開始有危險的可能性,他的臉紫脹著,連說話也只是吞吞吐吐,聲線微弱。
「 安全詞,樹 」
性愛的亢奮佔據了大我的所有,在他的支配遊戲中他失去所有的理智,大我沒有因為先一步發現樹的不對勁而主動停下來,可能他某程度是覺得樹的情況有點兒古怪的,於是他指令著,打算以指令讓彼此停止,也會因為靠近頂點卻沒辦法發洩出來這件事更感興奮。
「KYOMO……」
但樹並沒有乖乖就範。
很奇怪,大我的指令樹都是100%接受的,他從不曾違抗什麼,樹聽見指令,他的身體再度輕顫,同時下身更加地脹大並填滿大我的一切,頂端摩擦裡大我甬道裡的突起,大我尖叫一聲,再次加快了對自己的抽插,生理的反應忍不住將頭仰後,樹嗚咽一聲,大我顯然是錯過了。
「 安全詞,樹!!! 」
樹的嘴唇泛紫,明顯不過的缺氧,大我知道自己應該是要停下來了,但他的本能讓他不要,因為被支配者並沒有乖乖聽話,他說過,他也答應了,要是受不了的情況下樹才是應該說出安全詞的人,而樹明明就可以說出來,可是他不曉得在堅持什麼。
「 安全詞! 樹! 再不說的話你就要受不了了!!!」
大我厲聲起來,加快著律動的速度將自己和樹轟上頂點,樹一直盯著大我,鐵青的臉變得恐怖的面無血色,蒼白得令人不敢相信,可是,樹只是溫暖地淡淡的扯起微笑,看著他最愛的京本大我。
「 安全詞!!! 樹! 安全詞!!!!!!!!!!! 」
「KYOMO,我喜歡你」
所以,我不願中止你的快樂。
啵吱。
樹和大我同時迎來頂點的一刻,在釋放的一瞬間大我便將樹從自己的體內拔出,發出濕淋淋又淫穢的水聲,他連忙鬆開彼此的鐵鏈,他撲向分明危急的樹,卻赫然發現在說完最後那句表白後,便閉上眼睛動也不動,即使他已經為樹解下項圈,樹還是沒有半點兒要醒過來的跡象。
「樹、樹、樹!!!」
大我拍打著樹的肩膀,他不安地看著樹仍然是紫青色的臉,無血色的嘴唇沒有點兒回復過來的樣子,他心急如焚,只能喚著樹一遍又一遍。
「樹、別玩了……樹!!!!」
他的樹,從來不跟自己玩這種無聊透頂的遊戲。
他的樹,從來不會無視自己的呼喚。
他的樹,從來就不曾拒絕自己。
「 樹……!!!!!!!!!! 」
我喜歡你,KYOMO。
#13
「K……」
「K……」
他彷似在黑暗中一直沉醒,似乎是打從一開始就這個狀態,直至一道熟悉的聲音打破一切的沉默,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拍了拍他。
「K……!!!」
像猛然睜開雙眼,人造瞳孔在瞬間已經捕捉室內的光線並準確地調教對焦,K發現自己身處在再熟稔不過的空間裡,他手上拿著數條領帶,JESSE LEWIS就站在衣帽間內,他的手上也拿著兩條領帶,JESSE正拿著往自己的胸口拼湊,試圖找出哪一種更適合今天的造型。
「……JES、JESSE少爺」顯然JESSE已經叫喚自己好幾次了,但他剛剛才驚醒過來,像奔跑過冗長的馬拉松似地,一時久久未能平伏,機械人並不會呼吸,但他知道自己詭異的不安。
「我已經叫了你好幾次了,你都沒有聽見」JESSE不曾發過什麼脾氣,因為面對一個毫無感情的機械人生氣明顯是不智的,再說,3034年的機械人都是完美的,幾乎不用太多指示他們就已經可以做得很出色,剛才是JESSE人生中頭一回在叫喚自己的機械人後,K並沒有馬上回應自己,比起憤怒,他更多的是困惑和不解。
「抱、抱歉,我走神了」
K從實如流,他以為這種說話可以稍微安撫一下人類,的確也屬於善意的掩飾,但他沒有注意到的是,他現在並不是1984之類的科技落後年代,眼前的人類——他的主人,JESSE,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個管家型機械人。
「……我不曉得機械人也會走神」JESSE在鏡子的反射中看著K挑挑眉,他似是思考了一下,然後沉吟,「電量是100%,機身功能似乎沒什麼問題」
JESSE舉起左手,那裡配戴了一隻連接著機械人所有資料、狀態的呼叫腕錶,JESSE在上面掃視幾下,然後將所有關於K的資料放大並投射在空氣之中,使他看得更加清楚和舒服,他望著那些寫滿一切正常的數字,緊鎖了眉頭。
K看見屬於自己的資料就這樣明明晃晃地被顯示出來,連半點兒隱私都沒有,他感覺眉心的兩片人造皮膚動了動,他正在皺眉,但沒有多久,當JESSE發現K的數據都沒有什麼問題後,他便已經將資料收起來,於是K的眉心又恢復如常,他仍然保持沉默。
「你等會兒運行一下自我檢查系統吧」JESSE叮囑著指令說,K點點頭表示明白,平常的話,K的代碼裡應該就可以登錄JESSE的指令,並排程到適當的時間便開始自動運作,可是十分奇怪,K的代碼並沒有任何作為。
查看代碼——
JESSE已經換好衣服,他步出衣帽間,照道理的話K應該要馬上跟上,但當K看見自己的代碼時,赫然烙印的指令讓他不禁怔在原地。
『MISSION』
他怎可以忘記,他幾乎就要忘記了,K被京本大我關掉網絡功能,他本來應該要被剝掉行動能力並關進大牢的等等注銷的,可是當他說出讓大我放棄的時候,大我跟他說『救救他』,他稱呼自己為『健人』,他便莫名奇妙地再次獲得有限度的活動能力了。
所以JESSE沒能在他身上查找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因為這是來自比『主人』更高階的指令,他想作此決定的大我似乎沒有預計過,K即使被關掉網絡,他仍然可以活得像一個人,又或是一個機械人,這是因為他經歷過種種不具有高等科技的時空,他早已無形之中擁有自我學習的能力,套句這個時代無人相信的話:『他已經因應時代而作出進化了』。
「K」
外頭傳來JESSE的召喚,K馬上收拾心情,他隨手將JESSE的領帶都扔回去,然後跑出房間,JESSE早已穿戴整齊,站在這裡等待K跟自己一起出發,他皺著眉頭,有點兒不滿K居然沒有在自己離開衣帽間後,立即跟上。
「少爺」
仔細看看,整棟房屋都跟K記憶中的一模一樣,THE LOOP應該是在自己被強行抓回3034年以前便重新開啟的,瞧著JESSE精心的打扮,他應該已經認識Club Sub裡面的北斗了,只是不曉得這又是第幾次的THE LOOP。
「走吧」K甫走出來,JESSE已經說,K連忙走在前面,為JESSE拉開所有大門,並將JESSE送上已經準備好的高級房車裡。
K十分慶幸一路上JESSE並沒有多餘的說話,這才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整理思緒,他已經身處THE LOOP,表示無論之前是如何苦苦掙扎,還是半點兒沒能影響到THE BACKROOMS的發現以及JESSE和北斗的命運,K還是堅信所有事情的關鍵就在『京本大我』身上,當K在這裡重新醒覺過來以前,大我倏地清醒般的哀求又讓K覺得另一個人物『田中樹』,也應該是事件的源頭之一,他又回頭一想,想到了真正的中島健人留下來的訊息,表示他也是涉事人物。
健人是創造自己的機械人之父,這一點應該不容置容,畢竟他們所有機械人都跟中島健人長了同一張臉,而健人也是跟著菊池風磨研究,也等於說他也是有份兒打開了時空之門,健人和大我跟樹是大學的好朋友,健人指控大我殺掉樹,而這件事就是所有痛苦的開端,到頭來,他不去找尋大我,不讓大我主動放棄THE LOOP,似乎就沒有辦法停止THE LOOP。
來到縫門大樓的時候,關於JESSE和北斗的未來,時空之門,甚至那華麗又純白的大理石地板都不禁讓K感到熟悉又反胃的憎厭,他率先跳下房車,然後為JESSE拉開車門,JESSE面帶笑容,似乎十分期待地再次到訪後房的Club Sub。
『我跟樹每星期有固定的時間調教,要是JESSE也能配合行程再說吧』
正當K想跟上前,將JESSE送上縫門樓層的時候,他倏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大我對著JESSE說過的一句不起眼的話,當時JESSE主動邀約說以後可以跟大我一起來玩,大我卻禮貌而冷漠地一口回絕。
樹? 他當時指的是田中樹嗎?
在人類大遷徙以前,所有人都生活在現實世界這裡的,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樹才搬到後房生活嗎? 不,健人說大我將樹殺死了,大我也沒有否定這件事,他讓健人救救他,那麼,此時此刻生活在後房的樹,又該是誰?
「我和北斗的調教應該晚上11點便結束了,你到時候再來接我吧」
縫門樓層跟記憶中的沒有任何分別,大理石上都是機械運作的聲音,什麼都沒有的樓層裡就只有正中心,一道會發出幽光,古怪至極的門,門前面站著保安,每個進入的人都要出示證件,才獲得進入或是回來的權利。
JESSE輕鬆地朝自己說,一副十分熟稔的樣子,這樣推算的話這一次的THE LOOP應該並不是剛剛開始,搞不好JESSE和北斗早已開始墮入愛河,甚至很可能JESSE已經向23區的人提出要讓北斗回到這邊的大膽想法,這樣下去的話他必需要加快腳步,揪出背後的樁樁件件,好讓大我徹底放棄THE LOOP。
「少爺」
K大膽地叫停了JESSE,並向他踏前一步。
「還是由我陪著少爺進去吧」
一起走進後房,說不定就可以找到這個時空的樹,他也許知道點什麼,說到底,要是大我當年真的將樹殺死了,他就不可能繼續存在在這裡,不過話說回來,京本大我這個千年不死身也是一個未解之謎。
首次聽見由機械人提出來的要求,JESSE停下輕快的步伐,他深藏怪異的眼神回盯著K,久久沒有說話,似乎是在思考和判斷,K到底在說什麼。
「機械人不得使用後房,K,這是規定」JESSE默然道,他質疑為何身為機械人的K會不知道這項規定,原則上所有規定都已經預設在他們的機身內,機械人並不會存在著『忘記了』這件事情。
但很明顯,也許是時空移動太多,也可能是一下子思緒混亂,K真的是忘記了這項規定。
他認為自己已經在JESSE面前露出馬腳。
「K,你今天的表現十分令人擔憂,如果你有任何需要維修的地方,你應該盡快處理」
JESSE直接了當,K算是鬆一口氣,畢竟JESSE還是急切地想要走到後房去見北斗,他並沒有選擇拖著自己跑到機械人工廠拆件檢查,這是件幸運的事情。
「明白,很抱歉讓您失望了,少爺,我會在這裡等著您回來」
JESSE大步流星地踏進時空之門,眨眼間便失去蹤影,K完全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找出『樹』的身份,和他跟大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
JESSE朝自己發出MISSION的指令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連K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但他的痛苦、北斗的慘況仍然瀝瀝在目。
然後他想起了風磨,那個親切對待自己的人,風磨的每一刻,無論是年少的他,還是坐在輪椅上把自己趕走的他,單是想到便已經讓自己覺得格外地難過。
他又再想了想,JESSE失去北斗的痛苦,跟自己和風磨的難過,很可能,在人類的語言來說,是差不多的東西。
倏忽,一個激靈。
K驀地想到,那麼大我在面對樹的時候,他的悲傷也是同一件事嗎?
『健人,救救我』
誰才會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K,你們京本家的車子停泊的時候往右整整偏了0.5厘米! 都第幾次了? 請你馬上作出修正」
聽到自己的名字,K反射性地抬起頭來,他望看旁邊因為自己的錯誤而深深鞠躬的KENTO,這原來不可能的事情,所有管家型機械人都是使用最先進的AI技術進行泊車的動作,計算機會自動修正停泊的軌道,這項技術甚至在他們AI機械人沒誕生的時候便一直在使用,搭載過的機械人必然是分毫不差停泊好主人們的房車,K心想著奇怪,不過KENTO卻一臉平靜,就如最完美的機械人一般。
「我知道了,造成您的不便,我感到非常的抱歉,我馬上去修正」KENTO說,然後轉身走向電梯,並按至停車場樓層。
K馬上跟上去。
他們都是管家型機械人,同一個工廠製造連批次也相差無幾,他們儼然就是一模一樣的東西——K有個危險的想法,要是他能取代KENTO留在京本家,說不定所有問題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上次他偷偷溜進京本家的時候,所有機械人彷彿早就知道他虛假的身份,他們知道真正的『中島健人』總有一天會出現,只是他們將自己錯認成一個人類,那個『中島健人』透過機械人向他傳達最後的訊息,讓他務必要阻止京本大我,他還說,如果所有事情沒有開始就不會有現在,才令他想到京本大我才是要不惜一切阻止的人。
可是人類就是人類,中島健人錯了,無論是阻止後房的發現還是京本大我的出生,甚至他和樹的認識,種種K都試過,都失敗了,餘下就只有最後的一個方法。
找出真相,並說服大我放棄THE LOOP——最直白,也是失敗率最高的一個。
「機身會自動計算停泊軌道,我從來沒有聽見有哪一家的機械人會出錯,而且還不是第一次」
KENTO以為自己就只是剛好來取車子,機械人不存在感情,自然也不需要像人類一樣聯誼或者認識別家的機械人,他們並不會交談,除非是為了必要的事情,比如剛才縫門大樓的警衛機械人向KENTO作出的警示,所以K便乾脆大大方方的尾隨在KENTO的後面,跟著他上電梯,跟著他到達人煙稀少的停車場。
KENTO抖了一下,K看見他這樣『正常』的反應,不禁皺起了眉頭。
「很抱歉,我使用的系統可能一直沒有更新,為你添麻煩了」可是當KENTO停下腳步,並決定轉身面向K的時候,他表現得又是那麼的僵硬而平板直白。
「大家使用的系統不是一樣的嗎?」K挑釁地問道,KENTO的視線始終停留在自己的雙腳上,活像一個完美的機械人,換著是從前,他肯定不會發現。
不過,現在卻不一樣了。
因為,他也是同樣的不一樣。
「K,請問LEWIS家有任何事情需要我為您轉達給家主嗎?」KENTO扮作聽不懂,然後以相當機械人的口吻回答,意圖想扯開話題。
「沒有」
卻在下一秒,他迅速地擋過K撲過去的一招擒拿,K沒辦法看穿到底是機身作出的反射動作,還是KENTO本身早有防範,不過此刻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他的MISSION不容許更多的失敗,於是他只好和KENTO扭打在一起,誰也沒有讓過誰,同一個工廠製造的同一個型號讓他們在微秒之間已經可以作出反應,無論是他的偷襲還是光明正大的出拳,KENTO都可以順利躲避過,他們就在京本家的房車前糾纏,K也顧不上發出多大的聲音,他只是一心想著要盡快控制KENTO。
一招出奇不意,KENTO並沒有設想到K會使用下身作新一輪的攻擊,K先是用力地踢了KENTO一下,然後迅捷的反手將KENTO摔在地上,發出悶通的一聲『咚』,眼看著KENTO已經可以計算出逃離的姿勢和路線,K便立即將自身的重量壓在上面,然後他一邊摸索著KENTO身上的衣服,在拉扯開以後便焦急地將自己的連接線拉到KENTO的身上。
他原先是想著,使用自己的訊息駭進KENTO的網絡和資料庫,成功覆蓋的話KENTO便會以為自己是一直為LEWIS家服務的K,而他也可以透過盜取KENTO原生的資料,確保自己站在京本大我面前並不會露出破綻。
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是,KENTO的資料庫遠比自己強大,如信息流一樣的數據源源不絕地入侵自己,使他所有的處理器幾乎在一息間負荷過重而暫停一切動作,他完全動彈不得,不同的影像和畫面都在自己的面前一閃而過,他就像看一場極快速的走馬燈,直至目眩神迷,昏迷不醒。
他是JESSE出生的時候,JESSE父親買回來送給JESSE的禮物,他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JESSE的起居飲食,等於JESSE有多大,他就有多少年的資料。
可是他斷斷沒有預想過,KENTO擁有的資料庫數據——
是整整九百八十一年的份量。
#14
「證人,請您說明一下現在畫面上看見的影像是什麼時候拍下,以及是什麼情況下拍下的,以確保影像的可信性」
法庭內,中島健人有點兒緊張地坐在證人席上接受律師們的提問,剛剛播出的片段是由自己給辯方律師提供的影像,於是現在接受著控方律師的質疑。
「是的,我本身家裡有養小狗,我習慣使用攝錄機記錄我離家以後,小狗的生活,以便我在工作中也可以隨時查看,當時樹,就是受害人田中樹先生,他在大學的食堂被潑了一身的咖啡,我讓他到我的家換件衣服,剛才的影像是我和他的對話」健人吞嚥了一下,深呼吸才開始侃侃而談,他每字每句都仔細地思考,再慢慢根據事實說出來,他不想因為自己的不慎言,而硬被控方律師扭曲他字詞中的用意。
「影像中你在發現受害人身上的傷痕時,你表現得很慌張,請問你可否解釋你這種反應?」
「是的,的確是十分吃驚,我……」
「也是說你完全沒有預料在受害人身上會發現這種暴力過後的痕跡吧?」
「那是因為樹他們不曾向我提起過……」
「暴力,虐待,的確是一件很難向外人或是家人朋友提起的事情,那麼證人,你在發現受害人身上的傷痕後——」「反對控方律師肆自作出猜測,意圖誘導證人」
「反對有效」
法庭內唇槍舌劍的野火一下子蔓延起來,辯方的律師聽見控方作出不恰當的陳述時,便馬上提出反對,而法官同意了這項觀點,被阻撓起來的控方律師皺皺眉頭,似乎十分不滿自己順理成章的提問必須中止,他安靜了幾秒,再重新開始提問。
「證人,你在發現受害人身上的傷痕後,你向他提問,『都是京ちゃん做的嗎?』,請問為什麼你一口咬定,是本案被告所作出的行為? 是不是可以解釋為,被告一直有這種行為傾向?……」
「不是,不是的!!」聽見控方律師開始扭曲他影片中跟樹的對話,健人馬上否定,他連忙看了看在犯人欄上的大我,滿臉憔悴、蒼白而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似乎此刻自己最後到底有沒有定罪,都與他無關一樣心死。
「傷痕的位置並不是一般人可以輕易觸碰的地方,有一些更是在胸前、腰間這種較為私密的地方,我認識樹和京ちゃん——就是本案的被告,京本大我——很久了,自然也清楚他們交往的事情,於是我下意識認為,能在這種私密地方留下傷痕的人,一定只有和樹關係最好的京ちゃん」健人著急地解釋起來,他看見台上的法官盯著畫面,又在他的筆記上奮筆疾書,似是在記錄抄寫什麼重要觀點。
「在你看見這種虐待之後……」控方律師又開始設下陷阱,但這次健人卻學乖了,他立即作出提示。
「不,樹跟我說了,他說並不存在虐待的行為,一切都是他自願的,他們的關係,是外界稱為SM,施虐與受虐的關係」他快速瞄了大我一眼,聽見樹是自願的時候,大我垂下頭眨了眨眼睛,卻掉下了淚水。
健人十分心疼,他努力為大我辯白,這所有都只是個意外,卻仍然狠狠地刺傷大我的心,每次提到還在醫院裡昏迷不醒的樹時,大我的心只會更疼痛、淌出更多的血污。
「你也認為這種關係不正常,是變態的對吧?」控方律師毫不客氣,辯方已經準備好再提出抗議時,健人便以有點兒憤怒的聲調,否定了控方無理的推論。
「我沒有,我尊重朋友們的私人選擇,而且,你這個問題根本與影片的真實性毫無關聯」控方聽見健人外行的指責,卻又想不出理由去抗辯,他只好將自己的說話重新吞回去,他翻動著手上的證據,試圖再找出這影片不可靠的證據。
「你自己也不相信受害人的說法吧? 你向樹提問『為、為什麼他要』及『有必要這樣麼?』,這足以證明,你也很難接受這回事」控方肆自揪著健人曾經說過的話,去作出推斷,健人原不想讓大我聽見這些,只是,這段影片至關重要,是將大我從監獄裡接出來的唯一方法。
「樹跟我說了,他是自願的,京ちゃん沒有強迫、也不是虐待他,是他願意的,他也向我解釋了,每一次京ちゃん透過這些事情,給予他指令,他會覺得開心,京ちゃん也覺得開心,是他心甘情願的,這些在影片中他有親口說,我會相信我的好朋友,樹」健人篤定的說法再加上影片的佐證讓控方再也找不出什麼可以質疑及推翻影片真實性的地方,堅持了好一會兒以後,控方終於表示「我沒有其他問題」然後坐下。
聽起來是他們的勝利了,辯方律師瞧自己點點頭,露出鼓勵的神情,不過健人卻沒多高興,他望向大我,大我的眼淚止住了,卻比剛才更加的愁眉苦臉。
「經陪審團一致裁定,本案被告京本大我不存在任何強迫性的行為,他和受害人田中樹乃是自願、自發地保持施虐與受虐的關係,本案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因此宣判被告京本大我傷人罪不成立,當庭釋放」
旁聽席上有人鬆一口氣,大我的家人高興得流起淚來,他們連忙衝下來想要迎接大我,大我手上沉重的鐵造手釦被解了下來,犯人席上的門柵也打開了,他自由了,所有的證據都還了他一個清白,卻他看起來愁雲慘霧。
「京ちゃん」大我先是跟家人交談幾句,健人一直站在最後等待,大我也注意到自己,他簡單跟家人交待一下,家人們便決定先到外面等候,讓大我有個跟健人答謝的機會,畢竟事情那麼私密,要不是健人有這麼一段記錄,大我也許沒辦法好好向外界解釋他和樹之間的不清不楚,而當所有證據指向大我親手掐住樹的脖子時,幾乎100%的人都會認為,是大我想要殺死樹。
大我走近,健人主動又親切地喚了喚大我的名字,大我有點兒茫然,他不太敢正視著健人,事發後,大我哭著讓健人救救他和樹,是健人將樹送醫院,又親眼目睹自己被警方帶走,大我自我感覺虧欠健人的實在太多,而更多的,卻是健人本應不干涉在內的事情。
「你還好嗎?」健人伸手,溫暖的雙臂將大我環抱起來,收緊的都是對於大我終將被判無罪釋放的內心激動,大我並沒有抗拒,他眨眨眼瞼,乖巧的將臉放在健人的肩膀上。
大我搖了搖頭。
不好,一點兒也不好。
「我想見見樹」大我輕喃,健人早就預料到了,他點點頭。
「我陪你去」
當初,在大學的時候,當他頭一回看見出現在大我身邊的樹時,他便直覺覺得這兩個人之間,存在於一個他似乎不能介入的洪溝,他也隱隱認為,兩個人之間有種火花,是牽一髮動全身的天雷地火,他無法好好說明這種現象,更不知道如何說起,於是他便以『量子糾纏』這種更加難懂的說法告訴大我。
至今,他仍然未曾改變這種觀念。
田中樹和京本大我,這兩個人是被命運綁到一起的人。
「樹……」
醫院的白色天花板下,躺著的是一動不動的樹,兩年過去了,樹半點兒也沒有要醒來的任何跡象,不算出奇,畢竟當時樹已經有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
醫生說樹缺氧太久,勉勉強強救回生命可是腦幹已經沒有再活動的痕跡,他沒有再往下說明,因為任誰也聽得出來,樹現在只是僅僅的一具會呼吸的身體,大我在出事後馬上便聯絡了救護車和健人,他哭著打給健人,告訴他自己殺死了樹,健人慌亂之下陪他一起到醫院去,看著樹被急救而自己什麼都做不了,最後還看見警察將大我帶走。
一幕幕的驚心動魄,待時間安然流逝,現在就只餘下病房內靜謐的安寧,電子儀器運作著的聲音似某種白噪音,將彼此傷痛的靈魂暫時帶走,健人坐在病房的角落,他沒有靠近樹和大我,像他們早已在身邊豎立城牆,大我握著樹的手,靠在他身上趴著靜靜地哭泣,自從那天被警方帶走接受調查後,他已經整整兩年沒有見過樹。
他的狀況差到極點。
「不要……離開我」白色的床單上到處都是水漬,是大我痛心疾首的眼淚,然而樹壓根沒有聽見,之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醫生沒有強迫病人的家屬們主動送走樹,是因為大家都想再給點時間大我,雖然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但所見親眼見過大我和樹相處的人,自然不會懷疑那麼喜歡黏著樹的人,是一個會動殺機的人。
「京ちゃん,探訪的時間差不多了,明天我們再來吧,我們先回去好不好?」
大我從早上起一直不吃不喝,早上安排到法庭聽宣判也就算了,被宣告自由後他便和健人直奔這裡,然後寸步不離,只顧著趴睡在樹的病榻前,健人曾經到醫院的餐廳給他買了份三明治,可是大我根本就沒碰。
晚上九時,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地暗下來,健人摸著滿滿的空腹感,他輕聲試探,大我的後背抖了一下,但他並沒有因此動起來。
「回去……去哪兒?」
模糊的咕嚕從大我那邊傳來,濃重的哭腔幾乎讓健人聽不懂大我所說的話,他的聲線變得沙啞又低沉,健人抿抿嘴唇,他可不能先倒下來。
「大我不想回自己家的話,可以來我這邊,我最近搬出來了,家裡有兩個房間呢」言下之意,是指如果大我實在不想回去面對他和樹的舊屋,身為好朋友的健人倒不介意跟大我來他家一起住。
大我的身後怔然,他和健人僵持不下,但健人非常有耐心,他並不介意等待,良久,大我的坐椅傳來緩慢的拉扯聲,因摩擦地板而出現吱聲後,大我便來到健人的跟前,健人這才算是認認真真地看過大我,滿臉的愁容,看得出來泥足深陷的自責,大我的一雙眼睛又紅又腫,一副就是哭過很慘的樣子,眼袋下的陰影不堪入目,嘴唇半點兒血色都沒有,整個人都是不健康的蒼白和瘦弱。
「健人,我是不是一個很糟糕的人?」
殺了自己的伴侶,也不斷麻煩自己的最好朋友。
大我情緒低落的說話刺痛著健人的心坎,他吞吞口沫,努力地拉起微笑。
「我們不是朋友嗎? 這種小事,算不了什麼」
根本就不是小事這麼輕鬆平常,大我想。
他再糟糕透頂,也知道此刻站在自己跟前的中島健人,到底為他們付出多少。
其實他根本就十分明白,樹是不可能醒過來了,是自己親手造成的後果,他也不應該為了自己必須要付的責任,而一再去麻煩健人,可是,他身邊誰都沒有留下來,而他在失去樹以後,每天都得跟著自己的本能拼死過活。
為什麼,偏偏他沒辦法是一個正常人?
「BONITA——我回來啦」
甫走進健人的新家,愛犬BONITA便親切地湊上來到處嗅個不停,健人高興地朝牠打著招呼,又蹲下來摸了摸牠的頭,大我在把鞋子脫好放在玄關後,他也將視線放在可愛又乖巧的BONITA身上,他蹲下來,讓BONITA將手放在自己的掌心裡,再稱讚著牠。
BONITA的尾巴揮個不停,頭毛軟綿又溫熱的觸感彷彿在融化著大我內心的某道傷口,健人走進客廳,他喚了喚BONITA,BONITA頭也不回地向健人跑過去,倏地的清冷帶來空虛,這種落差使大我發怔地盯著自己伸出來的那隻手,卻已經再也無人回應。
「京ちゃん,你的睡房在這裡……你怎麼了?」安頓好BONITA後,健人這才發現大我一直留在玄關並沒有跟上來,於是又走出來跟自己搭話,不巧發現大我蹲在這裡安靜地流著眼淚,健人吃了一驚,本來愉快的聲線又換成柔和的低沉,他循循善誘地問道,而他根本知道,大我只會搖搖頭。
「抱歉,健人」大我飛快地以手背抹了抹臉頰,他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卻仍帶著沙啞,他簡短地道歉,沒打算解釋自己的悲傷,「受你照顧了」
大我馬上動身,帶著自己的行李走進屋內,一廳兩房的設計讓公寓有相當大的空間感,一人一狗來說是超級足夠的,果然是赫赫有名的科學家,大我如是想,健人並沒有選擇追問剛才所看見的憂愁,他頓了頓,決定跟上大我的腳步,並為他介紹自己的家,又將大我送進他的房間。
「說什麼照顧不照顧,改天我太忙回不來的時候,要是你能幫忙餵一下BONITA我就十分感激了」健人輕快地笑說,再順道將備用的床單被褥等拿過來,大我沉默地拿起床單將它套上,健人見狀便一併幫忙起來。
「嗯」
閒話家常似的說話也無法打動早已將自己藏在城牆後的大我,面對健人的喋喋不休,大我一直都是裝作堅強沒事,間中才吐出雲淡輕風的半句話,健人在離開大我的房間時,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
大我需要樹,他很可能快到極限了。
#15
「……根據最新的研究指出,將人的意識導入機械體是可行的,可預見未來將適用於醫療工作等範疇……」
中島健人一個激靈驚醒。
他坐在某所知名大學的會議室,身邊的都是赫赫有名的科研人士,大伙兒都聚精會神地緊盯著台上的一舉一動,每個能在今天上台演講及展示自己研究成果的人都是當代最偉大科學家沒有之一,曾幾可時,他的確希望能藉著自由能源這個課題獲得同樣的榮幸,但現在,他滿腦子都是如何才可以讓樹重新醒過來,拯救大我。
「可是倫理問題又如何處理?」「你可以再提出相關研究數據的合法性和可靠性嗎?」
「既然還沒有世上第一宗成功個案,現在也只不過是流於理論階段」……
台上的是一個在偏門科學比較有名的科學家,他本人是相當有才華的,可是通常都在研究什麼複製人、生物機械人、讓智能機械人擁有思想等被其他科學家所不被接受的領域,說實在的健人認為他今天能堂而皇之地站到舞台上演講自己的研究課題和成果,已經算是其他人很大的讓步了。
以往健人也認為此人的研究實在太過超前,不是沒有研究的價值,甚至大家都默認這就是未來,被機械人管理的生活,不過,作為人類,總是會反對那些從根本性徹底改變自我的關鍵;可是今天,他卻覺得這個人的課題,很大可能會成為喚醒樹的一根救命稻草。
「那賀島教授,我對於您剛才說的課題很感興趣,不曉得能否再就剛才的研究,向您請教?」交流會結束後,健人主動走向那個研究人類意識導入機械體的教授,他誠心誠意且必恭必敬,那賀島挑挑眉,似乎沒預料居然會有人主動來跟自己這個邊緣人聊天。
「自然,你有什麼想了解的地方?」那賀島意外地親切又禮貌,他點點頭,爽快地答應了健人的要問。
「比如說……教授您所說,可以將人的意識導入機械體,那麼如果萬一成功了,那個人失去了意識,會否馬上死亡? 又或者,如果一個人被宣告腦部已經再也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他還有沒有意識? 當成功導入意識後,他又是否保有原來的記憶? 我們該如何去判斷他就是本人,而不是其他人?……」
「等等,等等」
健人連珠炮發,一連串好幾個深奧的問題讓那賀島聽得皺眉,眼看著健人又要提出更多的問題,他便忍不住叫停了健人。
「唔……你是……?」那賀島聽著那些問題的確是完全觸及他研究的基本,忍不住便需要重新審視眼前年輕的科學家,看上去是有點兒眼熟,好像總是在這些場合會見過他的身影,但他又喚不上名字來。
「健人,教授,我叫中島健人,是東京都私立大學的研究人員」健人慌忙報上名字,那賀島聽見是來自東京都私立大學的研究員,又再挑了挑眉毛。
「東京都私立大學……菊池教授,我十分遺憾」風磨一生對科研有許多建樹,自然那賀島也聽過他的大名,甫聽見健人是來自同一所大學,那賀島便婉惜地表示,「不過,健人,你提出的問題相當務實,暫時我並沒有個案可以對照回答,只能以理論出發」
健人屏息等待。
「首先,我們需要理解,意識並不是單一的,它在人體中是複雜的存在,而我的技術只是將意識的一部份抽出來,導入至機械體裡面,如果真的成功的話,理論上是並不會使捐出者死亡,類似……分身的概念」
「而你提到,當一個人的腦部已經沒有明顯的活動痕跡,我認為意識仍然存在於他們的腦部,這也正正是我研究的目的,腦部的結構是十分龐雜又神奇的,抽出仍然有活動跡象的意識將會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但我認為是可行的,如果找到捐助體,我覺得是值得一試,要是能成功喚醒原本是腦幹死亡的對象,更加會是醫學上的一大奇跡」
健人緊張地吞嚥一下,他想到了樹。
「而在記憶方面,由於意識和記憶本來就分別存放在大腦不同的部份,雖然說關係是千絲萬縷,但我們只是抽出意識的話,記憶理論上並不會跟隨在一起,頂多有一些捐助者強烈的意志、信念等,仍然會保留在意識層面上,我認為就算成功導入意識,機械體並不會保有原來的記憶,另一方面,要確定他的身份的話,很可能就是比較原始的做法,讓研究人員確保他的身份才進行導入程序,又或者是先了解他原來秉持的觀念,等等」
心裡一沉,就算成功喚醒樹,也就是說很大機會樹將會失去原來的記憶嗎……?
「……謝謝教授的回答,十分詳盡,也讓我獲益良多」健人發現自己難掩掙扎,他沉著一張臉,從原來充滿期盼至滿臉說不出來的沮喪,但他並不想在教授的面前失儀,於是有禮地道謝以後,便轉身離開。
失去了記憶的人,還有沒有意義?
健人不斷地重覆思考著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健人」熟悉的面孔朝自己揮揮手,強迫著健人從深思中醒過來,交流會還沒有完全地結束,不同的科學家都在彼此打招呼,聊著自己最新的研究,「最近都沒有看見你來研究室,要徹底放棄機械人研究了嗎?」
教授走得踉蹌,還撐著根拐杖,他緩慢地走到健人的方向,笑著打趣,健人認出了是MARIUS SCHMICH教授,他的恩師,便馬上快步走到他的前面。
「SCHMICH教授,抱歉,我最近都在忙自由能源的研究,有點兒分身不暇」健人老實認錯,MARIUS只是笑笑接受。
「風磨くん離開了,研究室裡就數你最大,你要負起主導研究的工作,想必也是不容易」談到昔日故友的時候,MARIUS的眼眶紅了紅,淚水似是要奪眶而出,不過早已到達耄耋之年的MARIUS也算是看淡人生,他吞嚥一下就已經把所有悲傷吞下,又再可以微笑面對。
「不,我還遠遠沒夠資格呢……」健人說得黯然,MARIUS只是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注意到你剛才跟那賀島教授聊天了」畫風一轉,MARIUS握在肩膀的手加重幾份力勁,健人抬起頭來,對上MARIUS變得銳利的眼神,「超前的研究總是會吸引有才華的人,可是我們也必須考慮到倫理的問題,健人,你說對不對?」
健人的呼吸像在一息間被屏住了,他想了想,還是放軟態度,點了頭。
「我明白的,教授」
「雖說是大勢所趨,不過在一切都沒有百分百掌握之前,都只是一個大冒險,成功的話,自然獲得無數掌聲,但失敗的話,就只會被世人唾棄」MARIUS苦口婆心,他不願看見自己的學生,那個才華洋溢的中島健人,終將流芳千世的,只會是他是一個獨行的科學家,做著不被接受的研究和古怪實驗,「健人,那不值得」
值不值得,這還真的是一個十分個人的問題。健人想。
「我明白教授的意思了」但面對自己的恩師,健人並沒有辯駁起來。
他並不是要嬴得任何掌聲、虛榮又或是打著要帶領人類進步的旗號。
他只是自私自利地想著自己,想著大我,想樹回來。
不惜一切。
「打擾了——」
京本大我感覺沒有樹的日子,只是度日餘年。
再次走進東京都私立大學讓大我帶著更濃重的悲傷色彩,一樣的大學校園,一樣的風和日麗,可是,所有的人與事都變了,樹也不再站在自己身邊了。
他拿著父親所交托的交件,探索著昔日的舊路,經過棵棵比昨日長得更為高大的樹蔭,錯開很多正談笑風生的同學們,這才來到物理學的教學大樓,他從來沒有來過健人所在的研究室,純白帶灰的牆壁和這裡的絕對寧靜給他一種莫大的無形壓力,他感覺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他想離開,獨個兒去新的地方為他帶來莫大的忐忑,他想退回到熟悉的地方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就此停下。
房間是昏暗的,偌大的研究室裡面沒幾處地方亮起過燈,遠處傳來幽深的亮線使他眼花撩亂,他呼喊了一聲,可是沒有預期中健人的爽朗回應。
「健人?」
大我試探地踏進這密封的空間,可是甫走進去便感覺到強大的氣流,這十分奇怪,因為這間研究室明明是大樓的中間,它根本是沒有任何窗戶的,單靠中央空調的話根本就不可能有這麼強的氣流或是風刃,直覺覺得這裡是發生什麼事情了,於是大我又喊了喊,他摸索著牆上的開關,想要亮起整間房間的燈,好讓他看得更清楚,但這才發現,一整排的燈掣壓根就沒有反應。
「健人? 你在嗎?」
桌上的文件都亂成一通,許多已經開始發黃的論文、資料、以及大大小小寫滿不同數字的紙張都散落在地上,又或是在空中打著滾捲動起來,大我此時不得不擔心起房間發生過的事情,他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努力從黑暗中試圖找尋健人的身影。
「健人? 健人??!」他大聲喊道,途中撥走不少直朝著他臉上撲過來的文件,風的呼嘯聲已經來到他耳邊,這說明他已經走近事情發展的中心,這裡的亂流也是最為厲害的,幾乎在房間的中心升起一陣小小的龍捲風,隱約還可以看見裡面繚閃著不明的光線,不知不覺他已經來到研究室的核心位置,被隔開的房間就是健人他們做實驗的地方,大我鼓起勇氣,他朝波亂的中央走過去,房間的大門被風吹得噼啪作響,開閉不斷,他從外面的玻璃看進去,終於發現了正奮力想要將儀器關掉的健人。
「健人!!!」大我連忙大叫。
「別走近! 會被吸進去的!」健人聽見大我的叫聲,趕忙阻止大我想要上前幫助自己的動作,他大喝一聲,大我便站在原地不敢再動。
十分奇怪,在房間的中心有一座巨大的機器,所有的亂象似乎都是拜這機器所賜,它正在揮舞著不同顏色的光線,放肆地攻擊著房間裡的一切,捲起的風暴侵略著整個研究所,將它一米以內的空間摔個破碎,然後再組合起來,幽幽的綠光在它的上方,從一道細小的裂縫,迅速被拉大成差不多兩米高,像門一樣的東西,房間中的颶風將所有能捲動的東西都往這裡吸,東西掉進去以後,並沒有從後面跌落,不曉得都跑到哪裡去,健人正用盡全力的力氣,抵抗著這旋渦的深淵,他緊抓著距離機器最遠的安全釦,鐵造的釦子鑲在牆上本應安全得很,不過在這風暴裡他聽見了吱唉的不安,沒有其他辦法,他必須將特斯拉線圈馬上關掉。
「健人!! 我、有什麼我可以幫上忙的?!」大我看見健人正在艱難地移動,似乎有些事他想做,於是大我大吼著,健人頓了頓,望向自己。
「外面……有一個供電的總掣,把它拉下來……應該就可以斷電了」健人大聲地說,大我聽見了馬上跑回研究室的入口處,果然抬頭便看見,他打開總掣表,摸到緊急斷電的手柄,毫不猶豫地將它拉下,遠處聽見『啪』的一聲,似是跳電的同時,所有混亂也立即歸零,只餘下幾張單落的紙張緩慢地飄至地上。
「健、健人……你、你還好嗎?」
大我焦急地跑回實驗房間,異象都消失了,只留下健人一個人在房間內大力喘氣,心情或是胸膛都久久未能平伏,實驗成功了,他成功開啟特斯拉線圈,空氣中的所有粒子都在一瞬間變成數百萬伏特的電流,所有東西都可以導電,電力就存在於可以任意索取的空氣之中並讓這時代的所有電力裝置不勝負荷,他終於找到自由的能源,但與此同時,不同的裂縫就在線圈的上方開啟,爆裂的空間想要將所有東西吸引到它的那邊,這裡的空間不斷像鏡面一樣破碎又重組,裂痕就在可見之處,健人不太確定那裂縫後面的到底是什麼,但他猜不會是太好的東西,是他驚喜的結果,不過,驚大於喜。
他感覺自己打開了一道不應該打開的大門。
「……還好……京ちゃん呢? 沒事吧?」看見大我氣急敗壞,他趕快點了點頭好讓大我安心,也馬上關心摯友,大我搖了頭。
「沒事,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其他人呢?」
健人在大我的眼底裡讀到了慌亂,此刻的大我是真心真意地關愛著自己的,他擔心自己的安危,一種久違的情緒倏地湧上心頭,爆發極限。
健人猛然抱緊了大我。
「京ちゃん」我好害怕。
健人並不認為自己是那個,找到人類奇異點的人。
他明明,只是一個極為平凡的人。
既沒有天份,也沒有才華。
就只是,一個平凡到極點,很普通很普通的人。
#16
中島健人並不喜歡葬禮。
自然,他猜想在世上誰都不喜歡的,只是自己討厭的感覺要再更強烈一些,好比如他討厭大家非得要在當事人離開以後,才開口去訴說他們之間相處的點點滴滴,又或是回憶他們之間種種美好的事情,一直說到自己哭哭啼啼再也無法往下說,便由那個誰將他拖下去又換另一個人上台再重覆這樣的事情。
感謝的說話、喜歡的說話、想再多待一點時間的說話——
這種事,難道不應該在那個人還活著的時候就要說出來嗎?
健人一直都是這樣想。
「接下來,由樹的最好朋友,中島健人先生,為我們分享他眼中的樹」
司儀淡然地說著,坐在最前排樹的家人已經哭成淚人,估計也沒有誰真正在聽著,健人抿抿嘴唇,他快速扭頭看了看旁邊的大我,相當意外的是大我並沒有哭,一副冷清的臉連個悲傷的表情都沒有,要是旁人的話,很可能會覺得大我其實跟樹並沒有那麼相熟,又或是大我只是過來湊個人數,但健人不一樣。
他懂得悲傷的味道,當痛苦突破了極限以後,反而什麼眼淚都擠不出來的那種絕望。
健人嘆了口氣,老實地乖乖走上那個沒有人在意的舞台,他拿出口袋裡的小抄,企圖以一種低沉得沒有誰能聽見自己的聲線頌唱著跟樹在一起的日常小事,他談到他們在樂隊,沒夜沒日的練習、創作,他提到跟樹一起演出,他提到和樹一起畢業,他們提畢業以後他們各奔東西,但仍然時不時出來一起吃個飯……
手抖了抖,眼淚便飛快地滑落。
啊啊,真討厭。
他並不喜歡自己也當上那個會在所有人面前泣不成聲的人。
樹不是最後還是沒有挺過去,而是打從一開始樹就已經在打一場沒有任何勝算的仗。
老早便被宣告了腦死,樹的每一天只不過是睡在病床上,依靠著呼吸機呼吸,打營養液勉勉強強維持著生命的一副身軀,之所以樹的家人沒有在意外後馬上下達最後的決定送樹離開,是因為他們接受不了,同時也了解大我必然更難接受,但如今官司已經結束,健人的影像還了大我一個清白,樹的家人們看見大我天天跑醫院什麼都不做只是躺在樹的身邊哭泣,他們認為大我值得更好。
終將還是下了狠心。
他們沒有任何資格拒絕,那些都是樹最親密的家人,健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努力徵求家人們的同意,讓他在樹彌留之際進去收集了樹最後的意識,理所當然,家人們並不知道健人實際上做了什麼,他們聽不懂也不相信很可能在有限的未來裡,樹可以回來。
沒有希望的話,就永遠都不會失望。
健人知道自己不應該這麼快便投入工作裡面,身為朋友,身為同居的人,他應該多多考慮到大我的心情才對,的而且確,大我的狀態一天比一天都要差,不僅在樹的最後和葬禮裡他半滴眼淚都沒有擠出來,而且終年都是一模一樣的表情,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話也比從前變得更少,要不是他還眨動著眼睛,健人會以為他也離開了,跟隨著樹。
大我對什麼事物都不再感到興趣,健人知道他心死了,他的心必然是跟著樹也同樣離開了,健人有勸喻過大我,要是真的很不對勁兒的話,他應該去找醫生聊聊天,不過大我卻回答他,他好像從來都沒有對勁兒過。
現在就只餘下唯一一個辦法。
不同於自己在東京都私立大學的研究室,那賀島教授的研究室顯然是更加先進多了,教授說他的研究雖然受很多科學家的非議,可是嗅到商業機會和感興趣的投資者卻是多的是,自然反映在他新穎又智能的研究室上。
較早前在健人的陪同下,他們已經從樹身上將一小段的意識抽取出來,那賀島也已成功導入機械體內,全球首宗的實驗,那賀島只是將樹的意識導入到一個甚至可以隨身攜帶的音箱上,就好像以前十分流行的智能家居音箱一樣,事實上也是那種設備的升級版,他們不想一開始便使用機械人等這種容易令人墜入恐怖谷的實驗體,畢竟要是成功的話,本來已經被宣佈死亡的樹便可以再重新活過來,這肯定是一件備受觸目的事情,他們不想這件明明是好的事情,卻非得去承受那種不明不白的指責。
「我已經可以看見有腦電波的活動,健人,你可以試著跟它對話,看看有沒有反應」那賀島緊盯著監視屏上面開始微弱地跳彈起來的線圖,他扭頭跟健人說,健人的胸口彷彿被誰揪了一下,然後劇烈地跳得飛快,他緊張地吞嚥一下,深呼吸好幾下待自己的心情稍微平伏後,這才開口。
「樹?」
研究室內就只有他跟那賀島,中央空調運作的聲音就是這房間的全部,他屏息以待心跳極快,當他嘴裡吐出這個名字後,監視屏裡明顯傳來腦電波活動的起伏線圖。
他能聽見。
「樹? 能聽見嗎??」
拜託。
拜託。
「樹? 我是健人……我、」
「健……人?」
當一把陌生又無比熟悉的聲音從音箱裡傳出來的時候,監視屏顯示腦電波的活動近乎達至頂峰,道道的波峰都在告訴健人和那賀島,它接收到健人的呼喚,而他也正正努力作出回應。
健人的眼淚幾乎是奪眶而出,但他尚記得自己此刻就是一個專業的科研人員,他狠狠地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讓自己記得理智,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對,健人,中島健人,你最好的朋友」
另一頭的樹似乎很是困惑,他懂得語言,可是記憶所在的數據並沒有一併導入,此刻的他活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他什麼都不懂。
「最好的……朋友,樹最好的朋友,是中島健人……」
旁邊的那賀島已經拿著筆記奮筆疾書起來,他瘋狂記錄著健人和樹的對話,每一句、甚至每一個停頓都是難能可貴的,它們都見證了實驗的成功,未來更多的可能性,說是科學的奇異點也不為過,誇張一點地說,要是人類的意識可以導入至機械體的話,那同時也表示說,人類距離永生不遠矣,而事實上,樹的確離開了,卻他又回來了。
「最喜歡的人是……」
「KYOMO」
健人的眼淚終究是忍不住的掉下來。
他也顧不上旁邊的那賀島教授會作怎樣的感想,又或是其他人有什麼看法,他通通都不在意,只是單憑他從樹那裡再次聽見大我的名字,是樹一貫叫著大我的稱呼,他便再也忍不住了,他掩著臉,卻未能成功掩飾滴滴豆大的眼淚從臉頰上快速滑落,他抽泣起來,整個背都在顫抖起來,那賀島在記錄以後,他轉頭擔心地看著健人,他想說點去關切,可是想了想,似乎也不是他能夠介入的事情,只好作罷。
「健人……我說錯話了嗎?」
樹從反饋的聲音中聽出來,健人正在嚎啕大哭,於是他擔憂地問道,那賀島的雙眼睜得老大,似乎沒能相信樹可以分析對話者的情緒,也可以作出關懷的提問。
這根本就是田中樹本人吧。
「沒有……樹,沒有錯」
健人聲線沙啞地說,哽咽著搖搖頭,他看著那個隨樹說話會一閃一亮的音箱,目炫的七彩光線漂亮地投射出來,他閉上了雙眼,試圖幻想此刻跟自己說話的不是一個音箱,而是樹本人。
他明知道,他的禱告並沒有誰真的聽見。
樹離開了,而他懂得,早已崩潰的大我只會更糟糕。
「京ちゃん? 我回來了——」
BONITA急步地跑進玄關,以一種不曾見過的焦慮一直攀撲到他的身上,吠叫聲也跟平常的興奮完全不一樣,像某種嗚咽想要告訴自己什麼似地,健人困惑地安撫著BONITA,他脫下皮鞋,踏進客廳,直覺這裡是出事了。
「京ちゃん?」
空氣中都是一陣說不出來的鐵鏽味,健人抖了一下,要是自己能嗅出來,那麼BONITA肯定也老早受到這種血腥的刺激,他著急起來,猛然打開大我房間的門,裡面誰都不在,於是他又轉頭跑到浴室,一邊暗自地祈禱,只是他的嗅覺壞掉了,裡面什麼都沒有。
「京ちゃん?……京ちゃん!!!!!」
他早該想到的。
深愛著田中樹的京本大我又怎捨得讓樹自己一個人走。
大我穿戴整齊,他躺在浴缸裡面,唯美得不可方物,髮絲輕輕地浮在水面,他變得更蒼白,可是感覺比從前又更閃亮,熱水早就變涼了,滿缸都是觸目驚心的紅,他緊閉著雙眼,眼角還殘留著已乾涸的淚痕,胸口看不見起伏,左腕被割開的脈絡清晰可見,翻起的皮肉讓健人感到反胃。
你怎可以對自己那麼狠心。
「京ちゃん! 京ちゃん!!!!!!!!別!!!!!!!!!!!!!!!」
那一刻,健人腦裡面想的,並不是什麼自由能源、機械人、意識植入、科技奇異點,又或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他倒是想要一個傳說中、理論中、完美的那台時光機,好讓他帶著自己和大我,回到大學的時候。
練習、唱歌、度過瘋瘋癲癲的每一天。
無憂無慮。
#17
「……被植入的意識可以正常對話,也擁有分析的功能,它可以從對話者的聲調中合理推斷對話者的情緒,也有表現出關懷的情感……」
健人沒想到終有一天,當他第一次站上研討會的舞台時,是向世人宣佈田中樹的意識被成功導入至機械體的事情,他和那賀島很有默契地並未有提起樹的名字,又或是任何背景,他們相信如果讓台上那班人知道樹原來是一個在法律上已經死去的人,必然引起國際間的軒然大波,他不想這個偉大的發現被硬生的剝奪焦點,在報告的過程中,他試圖保持中立,用字也極為小心翼翼。
「如何可以證明機械體裡面的,並不是智能聊天室,而是一個人類意識?」
「意識捐出者在實驗後有沒有其他狀況? 身體功能是否一切正常,意識也未受影響?」
「如果捐出者死亡後,這個意識是否可以繼續發揮作用?」「這樣的話豈不是某程度的永生?」「如果我們強行關閉電源,在法律上又等不等於殺人?」……
那賀島和健人早就預想過這種場面,匯報後果然輿論嘩然,在場一遍轟動並引起激烈的討論和提問,熱議中有人讚同這項創新,也有人大力反對,好一些人提出較為保守的倫理觀點,也有些人在撇除道德以外,再三確認和提出質疑,算是比較客氣。
大部份的提問都被那賀島以避重就輕的方式帶過,台下的科學家們不太全盤接受,不過也沒有太多的追問咬住不放,健人鬆一口氣,沒想到最後他們安然走下講台,可是健人有點兒始料未及的是,走下講台後才是迎接他自身的一場風暴。
「你忘記了都答應過我什麼嗎? 中島健人!」
MARIUS苦撐著拐杖,磕磕絆絆看起來非常氣急敗壞,他焦慮的走過來,生氣極了。
「呃、教授……」健人一下子連聲線也軟了下來,他深知自己的過錯,但沒想到MARIUS會如此憤怒,他從來沒見過恩師這個樣子,嘴唇在顫抖著,似是想大聲痛斥,卻又一時之間找不到更加邪惡和嚴重的詞彙。
「Abscheulicher Roboter!」
MARIUS憤然扔下一句以後,便轉身走開,健人有點兒失落,他明明是不想這樣面對恩師的,可是,他有很多事也只不過是身不由己,他想達成目的,就只能這樣,再說了,這又不是一個什麼不見得光的研究,成功的話,很多人都可以受惠的。
他企圖說服自己。
「不曉得說他們太過保守,還是我們太過急進好」那賀島目擊一切,他走上前,輕輕地拍了拍健人的肩膀以示安慰。
「……但我認為還是有其價值的,教授」健人嘆了一口氣,中肯地表示。
「不過,田中さん的機械體我想是不能再使用了,接下來需要更多跟活人同步進行的實驗工作,才足以堵住他們的嘴」那賀島婉惜地說,嚇得健人一個激靈。
「可、可是,教授……樹他……」
那賀島將壓在健人肩膀上的手加重力度,並湊到他的耳邊輕聲細語。
「要銷毀還是要怎麼辦,你自己好好掂量吧」
誒? 健人一派茫然。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吧,我就交回給你處理了」
那賀島教授是十分古怪,獨行果斷的科學家,可是,在健人的眼中,再瘋狂的科學家也有其溫柔體貼的一面,比如說,他看穿了健人說服樹的家人作出捐贈,必然有他私底下的理由。
健人一直不敢跟其他人提起什麼,樹的家人也沒有追問,本來他們就聽不懂健人到底想做什麼,就算健人知道樹的確是回來了,礙於實驗體的關係,他也不能多說,但那賀島卻將他沒日沒夜的努力放在眼內,健人想做的事,也許不牽涉什麼人類大進步,或者,只不過是一己的私欲。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那賀島認同他這種出發點,能有一個目標專心致志地去進行是一件最好不過的事情,現在研討會的匯報也已經完成,再留住樹的機械體很可能會令其他人開始猜測樹的真正身份,反而成為阻撓,倒不如放手讓健人帶走樹,帶到他想見的人面前。
「教授……我……」健人無聲的哭泣就表現在顫抖不停的哽咽上,那賀島苦澀地笑著,再三拍了拍他的肩膀。
「每一個科學上偉大的發現,都是源於人類的不滿足,你是一個很好的科學家,健人,我認為你能做到的,比這些都將會更多」
健人拿著音箱的紙袋,抖了抖。
對,他做到的,的確可以更多。
他發現了自由能源,他打開了時空之門,他成功將樹最後的意識留住。
所有的事情聽上去不可思議,可是都是單憑他的雙手做出來的。
他還有必須拯救的人。
「為什麼……要救我」
病房內,所有的儀器都顯示維生指數正常,大我的胸口有節奏地起伏著,健人提著袋子走進來,當他正好想音箱放到大我的床櫃上的時候,大我便緩慢地睜開雙眼,久違地接受到外界光影的照射讓他下意識瞇了瞇眼睛,他皺著眉頭可以很快便發現到就站在自己身旁的健人,健人高興地叫著什麼,然後馬上按動服務鈴將醫護人員叫進來為自己檢查,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所有人又突然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於是他艱難的說話,到頭來只有健人聽見。
「……京ちゃん」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健人是溫柔的,大我也知道自己不應該怪責他,打從自己錯手殺掉樹,自己便一直在麻煩健人,將健人硬生地捲進風暴的中心,他將樹送進醫院,他安慰自己,他在法庭上努力接受控方律師的盤問,他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他將自己帶到他的家,他讓自己住到他的家。
而健人一直都是微笑帶過,無怨無悔。
「樹不在了,我也不需要存在……再說,要是我不在了,健人應該更加輕鬆,不是嗎?」
大我以淡然又平板的聲音說話,可這些字字帶刃的話語狠狠地刺進健人的心坎裡面,發疼淌血,他失去了樹這個好朋友,要是連大我這個朋友也失去的話,回首一看,身邊誰都沒有剩下來。
「誰說……樹不在的?」
啪。
健人將音箱的開關打開。
「你在胡說什麼,樹明明就——」
音箱裡傳來嗞嗞聲,彷彿有電流急速走過。
「KYOMO?」
錯愕的神情掩飾了原本的憤懣,大我的嘴唇還張開著,可是什麼都說不出來,經過音箱傳出來的聲音有點兒失真,感覺就是透過機械傳出來的一樣,不過——
是樹的聲音。
「中島健人……你又在玩什麼把戲……」大我的眼眶迅速盈滿淚水,他斷然不會去相信那個破音箱裡傳來的聲音,就是樹本人的意識,以健人這種那麼聰明的人,總有他的辦法去複製個一模一樣,也許是使用了智能聊天機械人,又或是什麼,什麼都好,它不是樹。
可是,他還是有那麼一瞬間被騙到了,所以他無法控制的流下眼淚。
那一刻,他對健人又愛又恨。
他知道健人在想什麼,無非都是想為他打打氣,提起精神活下去。
「是KYOMO嗎?」 音箱的炫光閃爍著,大我真想讓它住口,不要再用樹的聲音說話了,不要再扮作是樹,不要再去動搖他的心。
他已經足夠痛苦了。
「樹,京ちゃん有點兒混亂」健人對著音箱說,彷彿就好像真的是跟樹聊天似地,大我哭著又失笑,中島健人啊中島健人,你聰明了一輩子,怎麼可以跟著自己一起自甘墮落。
「KYOMO……沒事嗎? 生病了嗎?」
「住口! 住口!!! 住口!!!!!!!!!!!!!!!!」
眼看著大我幾乎要將音箱摔到地上,健人連忙抱起他的心血,救回樹最後的意識,他慌忙關上音箱,讓樹再度回到虛無之中,音箱被關閉了,連帶上面的七彩顏色都不見了,大我帶著憎惡的眼神緊緊地睨著健人,健人嘆了一口氣。
「樹會受傷的,京ちゃん太兇了……」健人溫和地說,大我不顧一切地將自己的枕頭摔過去,甚至將手臂內的豆針拉了出來,撕破皮膚碎滿一床的鮮血,健人趕忙上前按住發瘋的大我,不知道為何,他想起了許多年前,他們還在唸大學,大我在宿舍裡那場瘋狂。
「你住口! 你住口!! 給我住口!!!!!!!!!!!!!!!!」
「他就是樹,我在樹離開以前將他的意識保留下來了!!!」
房間裡都是靜默,不斷掙扎的大我也馬上變得安穩下來,健人想,大我很可能是沒聽懂自己說什麼的,畢竟是最新的技術也是尚在研究的題目,可是,至少大我稍微平靜了。
「你……說什麼?」大我不敢置信的問道,健人抿抿嘴唇,將枕頭塞回大我的床上。
「我在進行機械人研究的時候認識了一位教授,他說正在研究將人類的意識導入機械體,後來我聯絡了樹的家人,讓他們授權,令樹成為我們研究項目的捐助者……然後,我們成功了,這個音箱裡面存放的,正正是樹的意識,他就是樹」
「這……這也太……怎麼可能?」事情實在過於科幻,簡直連科幻小說也不敢這樣寫,大我震驚又難以接受,他以求饒的眼神望向健人,懇求健人放過他,最好讓他跟著樹死去。
「……我知道這很難接受,樹原本是我們研究的第一例,可是……在法律上他已經死去了,這個個案不太好向外界說明,教授便讓我帶回來處理」
「處理?」
健人看見大我慢慢平伏下來,他便往旁邊拉了把椅子坐下,又再重新將音箱放在床櫃上,大我馬上盯著它看,試圖想像裡面住的,是他朝思暮想的樹。
「意識和記憶在大腦中是分開存放的,當時我們並沒有將樹的記憶一併抽取,所以現在他是沒有任何記憶的,頂多就保留著他最強烈的意志,這個意識就好像一個新生的人,可是……」
健人再一次打開音箱。
「他記得你」
「KYOMO!?」
大我不甘心地閉上眼睛,聽著樹焦慮的呼喚,他再度哭了出來。
「你怎麼了? 很不舒服嗎?」
須臾,大我才以抖個不停的沙啞,回應了他的愛人。
「沒事,樹,我沒事」
#18
「健人さん,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再多考慮看看……畢竟,你都已經找到自由能源了……」
風磨的研究室內,大伙兒跟健人爭論不休。
「……很感謝大家對我的挽留,但我主意已決,祝大家日後工作順利」
風磨離開了,他的研究團隊按道理是一哄而散的,也不能責難其他人,畢竟風磨在生的時候已經不時叮囑大家要同時兼顧一些比較容易實現的研究、也比較能賺錢的商業研究以保障他們的日常生活,他自己也是這樣做的,自由能源這個課題十分極端,能成功的話就是大把大把的金錢源源不絕,可是基本上沒能成功的還是佔大多數,就好比風磨自己,從他當大學的博士研究生起便一直在研究,後來到他當上這方面的權威,卻直至他老死也找不出丁點兒自由能源的祕密。
理所當然,風磨走了,其他成員也只是鳥獸散,與其拚命地保持兩個研究同時進行,倒不如專注地研發更多商業科技,至少在可見的將來的確可以看見很多人受惠,也更能確保自己的生活。
於是,本應一大個團隊進行的種種實驗,最後就只有健人獨個兒進行,可是健人半點兒怨言都沒有,只是緩慢地進行著他獨力所及的研究,算是種命運,被他一個人找到自由能源,也意外地打開了時空的縫門。
他才是那個獲得名聲和利益的人,不過健人卻以『菊池風磨的團隊』發表了他的研究報告,而在研究的成果都交代過後,更是決意離開團隊,這時才說要專注他的機械人課題;一起工作多年的伙伴自然不是那種不勞而獲的人,他們十分努力的挽留健人,畢竟要不是他,自由能源到底是否真正存在仍然是未知,他們對於自己的離開感到抱歉又內疚,可是如今健人卻不計前嫌地將所有成果都白白地交給他們,連名字也不用留下半個,將來刻畫在歷史上的,再也沒有中島健人這個大名。
不過,健人十分堅持,情況就好像風磨當年堅信自由能源終將會成功的一樣,健人也確信著他的機械人研究。
又或者說,他如今有了一個不得不去進行的研究原因。
「……健人,不會不甘心麼?」
脫離風磨的研究團隊後,健人便回到自己狹小又陰暗的地下研究室,昔日進行機械人研究的時候都是跟著MARIUS一起做,受大學的科研基金資助辦公室自然是偌大又明亮,但後來他們因為那賀島和意識導入的事情鬧翻了,健人自知理虧當然也是回不去了;那賀島倒是十分歡迎健人正式加入他的團隊,不過健人想做的並不僅止是意識導入,他的想法只是更為自私,由始至終,他現在想的只不過是希望樹可以真正地回來,而不單單是一個音箱裡的小人。
從結論而言,大學還是勉勉強強讓他待在這裡研究的,不過因為團隊的規模太小,嚴格來說只有他一個人,被分配到的辦公室自然也是角落一隅,毫不起眼,大我帶著京本家老樣子的資助支票來到健人那間幾乎不能稱為是『研究室』的房間,他咬咬下唇,滿臉都是歉意。
「怎會? 我這個研究成功的話也是名留青史的,還得謝謝你家願意繼續資助」健人接過支票,他明知道自己大概是因為大我的關係,才可以繼續接受京本家的研究資助,不過他的確無怨無悔,一方面,研究都是出於他的私欲,另一方面,這的而且確也是可以影響世界的劃時代課題。
「……老爸說他的確很期待你可以在自由能源那方面再繼續出一分力,可是……反正他還是比較信任你的為人和才華啦!」大我將樹的音箱放在桌上,健人聽見京本政樹對自己的稱讚和遺憾,他怔了怔,只是淺淺地笑了笑。
「謝啦,京ちゃん」
健人想做的事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他確信也是會在國際間引起軒然大波的問題研究。
3D的打印技術已經很完美了,現在所製造出來的機械人皮膚幾可亂真,擬人機械人一直存在,不過因為人類恐懼著智能的覺醒,所以在這方面被限制的機械人仍然需要依靠指令和資料的導入,再被分配不同種類的工作,像是侍應、接待員等,歐美國家甚至連會計師、醫生等專門行業也逐漸引入機械人全職工作,就是亞洲這邊還是比較保守,但在健人的角度,機械人早就擁有覺醒的可能性,而且,人類的意識導進機械人裡面也已經不是一些什麼天方夜談的故事。
既然音箱沒問題,那麼,健人認為將樹的意識導進擬人的機械人裡面,也必然可以成功,他甚至相當有信心,他所需要做的,就只是為樹準備好一個完美的機體。
「健人的團隊,就只有你一個人?」健人小心翼翼地將支票放好後,他便開始投入地調整著打印機的數據,複雜又艱澀的數字看起來令人頭昏眼暈,大我看了看房間的四周,的確是不會在哪一個角落再多躲一個人的辦公室,但談到研究,大我想起了之前健人獨個兒做實驗的時候,幾乎被時空縫門吸進去的意外,他忍不住憂心的問道。
「啊,這項研究比較敏感,我想應該也不會有人有興趣的」健人老實回答,他聳聳肩,試圖裝出一臉的不在乎,但大我還是細微地捕捉到他的寂寞。
以他的才華,他的確一個人便可以很好地將事情處理過來。
不過,他也同時間早已將自己迫上絕路。
「那麼……我、能過來幫忙嗎? 做什麼事情都沒關係,就算只是清潔一下也可以,至少……我可以出一分力……」
大我知道健人費了很大的努力,從唸大學的時候一直挑戰自己唸更高階的叢書,好不容易才在風磨的精英團隊裡得到肯定和成就,如今看見健人只能窩在這個又小又暗的房間裡研究,身邊誰都沒有,連自由能源這種根本就可以一舉成名的成果也要拱手讓人。
他感到十分的不舒心。
「清潔? 你? 哈哈」健人本來在計算著不同的生成數據,倏地聽見大我的毛遂自薦便忍俊不禁,這位可算是什麼都不會做的小少爺,平時讓他幫忙餵餵BONITA他已經十分感激了,現在這位少爺居然還跟自己說要來這邊做清潔,「京ちゃん要是想的話,就在這裡坐坐也沒關係」
他的確是什麼都不會,大學時期唸的也是音樂系。
不過,幫忙記錄一下實驗結果,抄寫一下資料,整理一下研究進程——大我認為自己還是做得來的。
京本家並不需要自己,龐大的集團早就有成千上萬的人保持它的營運而不致於倒閉,他仍然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樹的歸來,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他睡著了,張開眼睛,樹就可以在自己身邊,跟他道聲『早』。
願望竟是這樣純粹又簡單。
起初,大我天真地以為這只是一項垂手可得的研究,沒出幾年之內,待健人完成樹的機體設計和製造,按一個愚蠢的按鈕樹便可以回來,畢竟他的音箱都已經近乎完美了,他可以跟樹對話、聊天,甚至樹也會關心他,就跟一個見不到的戀人,遠距離戀愛沒兩樣。
可是他真的是太傻了。
「又失敗,又失敗!!! 已經是第116次了,怎麼還會失敗?!?!?!?!!」
樹的意識一直沒能成功導入健人為樹製造的完美機體內,每次在進行意識導入的時候,無論健人如何調整數據和指令,最後的結果還是顯示為錯誤,健人完全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一個步驟出錯,明明一切的動作都是基於上一次那賀島所進行過的一樣,但螢幕還是滿目的紅字錯誤。
大我十分憤懣,生氣又無處可逃,他努力地忍住不要將健人的研究室捅個翻天,氣餒的問道,垂頭喪氣,滿腔的怒火也是悔恨,就連聲音也在顫抖著。
「……我、我不知道,京ちゃん,但我相信,一定會成功的」
健人的表情裡也同樣寫滿失望,大我感覺自己不太夠貼心,健人明明也是滿心期待著樹的歸來,實驗的成功,他為此幾乎付出了他的全部——可是,大我還是無形中責怪了他。
「……你怎麼就相信一定會成功?」大我深呼吸一下,他眨動盈住淚水的雙眼,蹙起眉頭,充滿遲疑。
眼看著實驗再度失敗,健人便關閉了這一次的嘗試,再重新啟動樹的音箱以確定他的狀況不受影響,順道將是次的數據記錄在案,沒過幾分數,研究室內又寧靜得只餘下健人敲打著鍵盤的聲音。
「每個實驗,我都是抱著一定會成功的心態去做,這樣才有辦法堅持,要是連自己都不相信研究會成功的話,又怎可能繼續下去?」
良久,健人平靜地回答。
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
從自由能源到現在,每一個挑戰,他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健人同樣相信,世界上每位科學家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他並不孤獨,也不特別。
「KYOMO今天有心事嗎? 你好像怪怪的」
夜裡,健人讓大我先回家幫忙餵一下BONITA,他說自己手上還有一組數據還沒完成複算,想先做完再回去,於是大我便滿懷心事地帶著音箱回到健人的家,當他啟動音箱的時候,只是有氣無力地跟樹打了聲招呼,樹便已經感覺出來。
「……沒事」
把一湧而上的淚水都吞下去,瞧,就算沒有實體,樹還是樹,仍然是那麼地了解他,輕易地聽得出他的一切煩惱,片刻之間大我好想將這幾年的所有委屈都不吐不快,他怨恨自己的不正常,也痛恨自己無法控制他的本能,才令他錯手殺死樹,現在重新擁有樹的機會就在眼前,可是每次都是差了那麼的一分半吋,差一點點、差一點點……樹就可以回來了。
「聽起來倒不像沒事」 樹譏諷道,但聽起來都是關切,大我語塞,為了不讓樹的意識感到混亂,他們從不曾跟樹談及現狀,而樹也不約而同沒有提起過。
樹是沒有記憶的,健人推斷很可能打從樹的意識被喚醒起,他便存在於某種空間,這彷彿就是他認知的一切,所以樹才可以老實地待在那裡,過份說明現狀的話很大機會引起樹的崩潰,就像那個著名柏拉圖的洞穴寓言一樣,無論是說服樹去相信還是接受,都十分困難。
「我好想你啊,KYOMO」
淚水快速滑過臉頰。
大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他不自覺將拳頭握得死緊,強迫自己吞嚥全部讓樹產生懷疑的動搖,他飛快地往自己的臉上擦了擦,讓手背帶走所有淺淚和悔不當初。
「很快便可以見面了,樹」
「你知道嗎,我今天做了一個夢」
大我皺皺眉頭,他不像健人,他連意識是什麼都沒有搞清楚,他只是知道樹就存在於音箱裡面,倒是他從來也沒有想像過,被關掉音箱以後的樹,到底存在在哪裡,他又是怎麼度過這些時間的。
「什麼夢?」
「我夢見我正在走過一條漆黑的通道,KYOMO就在通道的盡頭等著我,可是走著走著,前面就有一道很大、發著綠光的門,我走不過去,然後……我便醒過來了」
怦。
本來一邊聽著樹說話,一邊分神想要拿一下BONITA的飼料的大我突然雙眼瞪得老大,手中沉重的袋子也掉到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飼料滾落一地,BONITA眼明快手的湊了上來,高興地用著餐。
「樹……怎麼知道我就在門的後面?」 大我試探的問了一句,尚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不曉得呢,就是……知道了」樹的聲音就從音箱裡緩緩的傳出來,不徐不急卻帶著不確切的疑問, 「要是……我能穿過那道門,是不是就可以看見KYOMO?」
樹就存在於某個地方,某個健人還是他都不知道、又或是還沒有發現的地方,也可能是某種空間,而兩者中間有一道門,樹無法走過去,因為某種原因他被限制了,這大概、也是健人實驗總是失敗的原因。
問題是,為什麼樹不能走過來?
「我……不知道,樹」大我顫顫抖抖地說,他感覺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倏地覺得這公寓裡很冷,使他瑟縮著,「可能是吧」他不太篤定地說。
「那麼,KYOMO要等我,我會努力試著,過去找你的」
百味陳雜湧上心頭,大我發現自己渾身都在打顫,喉嚨像卡了一個讓他無法呼吸的哽咽,令他不適地再度痛出眼淚,他只想趕快回到床上,將被子拉高蓋住全身,大哭一場也好、大睡一場也罷,但願這通通都是黃粱一夢。
「好,我等你」
他關掉樹的音箱,在無人的房子裡禁不住嗚咽起來,淚流滿面卻什麼都做不了,不如說,打從一開始也許都只是一個錯誤。
為什麼偏偏是他,殺掉了自己的戀人。
難道他就不能稍微正常一點兒嗎?
「……!!!」
無獨有偶,健人在研究室也是驚詫不已。
他本來打開公寓的寵物鏡頭只是想看看BONITA的狀況,也順道確認一下大我是不是安全回到家裡,畢竟剛才他那麼失望又激動,健人有點兒後悔讓大我自己一個先回去,生怕途中會發生什麼事情。
但他沒料到會剛好聽見大我和樹的對話,更從沒想像過是那麼地發人深省。
發著幽綠光的大門。
那不是時空縫門嗎?
健人掩住嘴巴,讓自己不要叫出來,他強迫著自己如常呼吸,卻無論多少個深呼吸都無法令自己回復平靜。
他好像知道為什麼實驗總是失敗了。
#19
外頭的烈陽熱得不像話。
其實京本大我也應該早感覺過來了,這地球的天氣變得越來越不像樣,一整年中幾乎沒幾天屬於『冬天』的寒冷,北風刮了刮,沒幾天又暑熱難當,二月下旬,他居然也可以在東京穿著短袖T恤走過悶熱得要命的草地,來到醫院的大門前。
搭載著人工智能的機械保安簡單地掃瞄過他全身上下,確保沒有帶上危險品以後,玻璃幕門便緩緩地往左右兩邊拉開,大我快速地擠身而進生怕走慢半秒,他熟稔地拐著電梯口,輕唸一句『往五樓』,看著亮燈的指示找到最快速到達的電梯並坐了上去,寧靜地滑行幾秒過後,他便出現在五樓的病房外。
他走進純白的房間裡,中島健人正躺在病榻上,過於蒼白的臉色可跟昔日的『帥氣』完全沾不上那麼一點兒關係,他的手臂上都插滿不同的針管,針管連接皮膚的地方還在發炎,燙紅的看著特別辣眼睛,大我忍不住別開令人難受的畫面,卻還是堅持走向健人;他的呼吸聲很重,不過難以確認到底是睡著了,還是他的氣道出了什麼問題,大我輕地拉開椅子並坐下的時候,健人便帶著沉重的雙眼皮,以極艱難的樣子徐徐張開,似乎每動上一分都讓他格外地辛苦,可是,健人還是將目光帶到大我的身上。
「你來了……京ちゃん」他喚著,老大不小的人還被喚著『ちゃん』著實有點兒聽不順耳,可是事到如今,再瞧瞧健人顯然變得黯淡的生命光輝,大我也說不出什麼來。
「嗯,今天怎麼了? 感覺如何?」老調重彈的慰問,基本上大我每天到訪探病,他的開場白必然是這一句,健人猜到了,於是吃力地拉扯著嘴角,原本只是想笑了笑,沒料到不順的呼吸還是讓自己吃到苦頭,足足平伏了好幾分鐘才緩過來,大我差一點兒就要按緊急鈴將AI醫生們喚過來了。
「瞧你問的,你看著我這個樣子,有好轉的可能性嗎?」
2074年,隨著智能醫生的出現,大智慧已經基本可以找出所有病症的治療方案,很多從前都是絕症的病也已經可以根治,就連最棘手的癌症,也早在十年前已經被攻克,對全人類而言,無疑是讓他們延長壽命的一塊重大里程碑;可是好景不常,又或者是人類始終不可以活得比原定的生命更長久,隨之而來的就是更新穎的病毒、古老的惡菌、摸不著頭腦的死症——人類到頭來還是沒能成功地延長壽命,而健人也不幸染上某種解釋不到的病菌,身體機能是以可見的速度每況越下,因為樣本數太少,以往被稱為大智慧的AI醫生也終究無法分析健人染的到底是什麼惡菌,只能作出以最猛烈的藥攻打最頑劣的重症的決定,身體內的毒素的確有下降的傾向,不過相伴而來的身體也整個被拖垮,AI醫生的決定是要完全殺死健人體內的病菌,而僅有的人類醫生卻想在健人最後的日子裡過得比較舒服一點兒,硬是採取了舒緩治療。
任誰都知道,這表示,雖然健人是沒有跟身體打仗時的痛苦,但這也表明,惡菌將會永遠地植在他的身軀裡面,而他終將被感染而死亡。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可是,同時也是一件不可救藥的事情。
「這不像你,我認識的健人是不會放棄的」大我聽著心裡難受,他苦皺著臉,臉上的皺紋比平常的更多,歲月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流逝過,他開始想不起來今夕是認識健人第幾個年頭。
「研究的話,一萬次實驗就會有一萬個可能性會成功……可是,身體的話——」健人說不下去,比起年輕時更成熟的是,在面對自己的死亡時,他可以連眼也不眨一下,似乎早就接受過來了。
「別這樣說,健人」大我打斷了健人罕有的悲觀,他將眉頭鎖得更深,「你還要跟我一起迎接樹呢」
一萬次的實驗,這幾十年來,大我倒是已經忘記他最新進行實驗的次數到底是多少,想必早就超越『一萬』這個數字了吧,不過樹還是沒有如他們所期盼的醒過來,一萬次的希望,最後換來的只不過是一萬次的失望。
如今,他最忠實的朋友也似乎要遠行了。
「提到這個……恐怕我要失約了」健人艱澀地說,沉重的呼吸起伴隨著努力起伏的胸口說著他呼吸的困難,受猛藥的副作用影響,健人的頭部也沒餘下多少根髮絲,褪色的皮膚變得不健康的蠟黃,他知道的,大我都知道的。
只是他並沒有健人的豁達,他還沒有接受到。
「……樹的機身已經很完美了,就只差了那麼一步」大我不記得這句說話,在他和健人之間被提起過多少遍,這幾十年來,健人一直在調整著樹的機體,從最初只有擬人的人造皮膚和機械人一樣的基本功能,至現在幾乎跟真人沒兩樣,所需的能源也極少,能飲用清水並轉化為活動能源,用以跟其他人進行社交過程。
這真的就是田中樹本人吧。大我經常這樣想。
可是,事實上就是,實驗一直都沒有成功,他們無法轉移樹的意識到新的機體裡。
「……不會、成功了……」健人輕喃,終究還是將這一盤老早就應該潑下的冷水,淋了大我一身如夢初醒。
「你在說什麼?」
大我的怒意是頃刻間的爆發,健人聽不見,但他能猜出大我的心臟怦怦地跳得憤恨,他握緊拳頭,渾身都在發抖,兇惡地睨著健人,要不是此刻健人躺在病房上虛弱無比,又插滿針管,大我應該要跟自己打起來了。
「我只是說事實,要是會成功的話……早就成功了……也許,樹根本就沒辦法……」
怦。
大我生氣地站起來,椅子受到的衝力最大,翻到地上發出巨響,健人馬上閉嘴不提。
他沒忘記音箱裡的樹親口所說的,他在黑暗的隧道中所看見的門,大我明明也聽見了,很可能只是他不願相信。
「……」
大我一言不發,轉也不回地離開病房,這便結束了他短暫的探訪。
健人有點兒難過,他深陷在軟綿的枕頭裡,艱澀地呼吸著,掙扎著生命最後的星星之火,他閉上眼睛,卻忍不住在想,他竟是後悔起來,也許自己不應該這麼直白地打斷大我的期盼,畢竟也是當初自己親手給予大我的盼望。
大我已經很努力了,自從樹離開以後,健人看得出來,大我每分每秒都在跟他可怕的脾氣打交道,他似乎一直都在忍耐,忍耐著不要沒理由的爆發,將自己完全吞噬,健人應該是要了解的,大我那麼用心的原因,只是因為他一直等待著樹的歸來。
而他就在剛剛這一刻,完全地將這個唯一的希望給掐熄了。
那該是有多麼的過份。
他昏睡過去,迷迷糊糊地又醒來,不知今夕何年,又不知此刻那分那秒,他感覺十分差,大我好像有來過看自己,但又好像沒有來,一些人影憧憧在自己的面前晃動,卻又不太確認,他們正在討論什麼,大概又是跟自己說要試某種全新的、實驗性的新藥,或者新的治療方案,健人自己也是科學家,他是明白事理的,既然這個人不會比現在變得更加糟糕,那麼放開懷抱地去嘗試,治不好是必定的,不過可以為日後同類型的病人作出實驗性的貢獻,也為稀有的數據付出無可取替的代價,他自然沒有拒絕。
在他暈厥之後,他認為自己到訪一條從來沒有來過的隧道,週遭都是昏暗至極、漆黑一遍,可是當健人下意識將手伸出來的時候,這裡便有光了。光源將自己勉強照亮,並不算是伸手不見五指,於是健人把握機會張望四周,還是什麼都沒有看見,他不太肯定自己應該是一直站著就好,還是應該到處走走,不過感覺也沒有什麼好參觀的,但他沒走幾步,他便看見遠處有一點光源,他向那個方向走了走,倏地停下。
啊,他好像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了。
「也對呢」
他聽說過,人死了會走過一條隧道,長長的、黑暗的,不過盡頭就是白光,無窮無盡的白光,所有人都會不自覺地朝著那點白光前進,再進入下一個循環,又或是『目的地』。
現在看來,傳說似乎都是真實的。
他低聲道,明知道這裡半個人影兒都沒有,他是說給自己聽的,他是時候了,他努力過了,如今只是踏上歸途,回到生命的初始、或者是終結之時,他幾乎是毫不猶豫便走向那點光源處,感覺自己一步一生,走了很久還沒有到達,又同時也像在一瞬間,很快地便縮短自己跟光源的距離,這裡沒有時間的觀念,空間什麼的也不再存在,是研究物理學的大好機會,可惜——
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了。
可惜,真的是十分可惜。健人忍不住想。
不過他沒有選擇停下來,他一直朝光源走,直至十分相近的距離,他這才發現,光源處裡是一個門框,木門不知道為何失蹤了,只餘下一個平實到不行的木門框,健人看門框的另一邊望過去,卻只是又一個一望無際的黑暗世界,他試著走近木框,大膽地伸出指尖,越過門框妄想會不會有些什麼驚喜又特別的事情發生——
都沒有。
他輕嘆著氣,看來電影裡的嚇人情節都是假的,生命只是如此地平凡沒趣,不,他這一生倒是挺有趣的,朋友不多,不過都是最親密的——他痛心地想——為人類的科技有出色的發現,有努力的成就,壽命是比自己預期的短暫啦,沒完成的事情也一大堆,可是——
算是不錯了。
他跨過門框,身心都已經準備好到達另一個世界——屬於他的目的地。
「……」
然後,他便朦朦朧朧地睜開了雙眼。
全新的實驗性治療方案似乎湊效了。
他又回來了。
#20
大我站在門外好一會兒,深呼吸已經不曉得第幾遍,他輕嘆一口氣,重重地咬了一下下唇,這才敢敲敲門,走進房間內。
健人坐在房間的角落上,明明這裡什麼都有,一應俱全可是他就是無視掉所有的木桌、座椅等,只是走到房間的角隅裡,把自己縮到最小,緊抱著雙腳的捲起來,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而他以這種姿勢坐著已經來到第三個日頭。
「我猜電量應該差不多耗光了,所以我來放一個充電器」
看見大我走進來,健人只是抬了抬頭,簡短地將視線帶到大我的身上,那種心死的氣場一直沒有從他的身上褪走,大我沒有多說什麼,從口袋裡掏出大約是手掌大小的電子平板,將它放到木桌上,並打開了它的開關,澄藍色的光在這小平板上開始發亮,快速地填滿平板上的每道細縫,就像連空間中也可以聽見被翻騰過的電流聲一樣。
「看來我也不存在拒絕的權利吧」健人輕聲地說,他看見自己機身的電量正平穩地上揚,全賴自己幾十年前發現的自由能源,發展至今,人類想要為自己的家電充充電的話,已經不需要拉電線再找插座,放這麼一個小小的平板,已經可以轉化空氣中的粒子,再變成源源不絕的電能輸進空間中所有機械體裡面。
過去曾經有人說,要是他朝有一天,高度發展的智能機械人要是發生叛變的話,人類還可以以什麼手段去控制他們,為此,健人還記得當時像雨後春筍一般冒出大量的科幻驚慄電影去描述這類型的故事,而通常電影主角為了拯救人類,做法都是最終成功在機械人身上找到開關,將機械人關掉,或是讓他們無法獲得能源就萬事大吉。
不過要讓健人來說,這個辦法恐怕到了這個時代也不再管用了,空氣中就是任意榨取的電能,充不充電、關不關掉,甚至連機械人自己也沒有權利去選擇,卻更像一個全新的恐怖科幻電影。
《我醒來,發現我被變成了機械人》瞧,多麼可怕。
最可怕的是,它竟然真實得讓健人無法否定。
「健人……我只是……」大我深知健人在不滿什麼,他便下意識想安撫一下健人,但沒料到一向溫和的他,再也沒辦法將自己的怒火收藏起來。
「正如我沒有權利去選擇成為機械體一樣,像奴隸似的被封進這個身體裡面」
健人說得冰冷,語氣裡不帶半點兒的溫度,昔日對待親友的熱情和包容都不在了,只餘下冷漠的對抗,這讓大我聽得十分刺耳,天知道他為了造出健人的機身,他付出了多少晚的通宵努力。
「我只是想救你! 健人!!!」大我罕有地提高了自己的聲線,而健人也絕無僅有地在大我面前扯起嘴角,發出不屑一顧的冷笑。
「哈」
「救我?」健人從牆角站了起來,無可否認的是,大我的確將這個機身做得極為完美,身高是跟從前的自己絲毫不差,當他站到大我的面前時,仍然是以一個輕微俯視的角度望向大我,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大我的個人喜好,還是他擁有更可怕的計劃,比起自己年華老去的臉,大我給他換了張青春正好、帥氣俊美的臉,這讓健人現在看上去,跟從前自己二十來歲的大學時代幾乎沒什麼分別。
但顯然已經不再是往昔的中島健人了。
「我看你只是想利用我,繼續為你進行樹的實驗吧」
怦。
提到樹的名字,果不其然便再度令大我的脾氣爆發開來,他生氣地抓起桌邊的木椅並狠狠地摔到地上,發出怦的巨響,健人氣定神閒,仍然帶著無比冷淡的眼神盯緊他,彷彿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笑話。
「你怎能這樣說,健人,你知道我可是為了你這個機體,整整數個星期幾乎不曾閤眼……」大我說話時在顫抖,他試圖向健人表達他的軟弱和委屈,不過,在健人的眼中,這幾乎就跟『自私』劃上等號,不值一提。
「對啊,京本大我,我早就應該想到,一個在我身邊進行研究幾十年的人,怎麼可能還是過去的音樂系學生」
面對健人的冷嘲熱諷,大我用力地吞嚥一下,想令自己冷靜下來,作出與年紀相符的成熟表現,卻只得渾身發抖的下場,眼淚也不自覺地滑到臉頰上。
他深深地明白到,自健人把話攤開來說,並稱呼自己為『京本大我』的那一刻起,他們多年以來的情誼就已經走到盡頭。
健人走近,伸出右手靠近自己,一瞬間大我以為健人是要揍自己一拳,他恐慌地閉上眼睛,打算老實地迎接這致命的一拳,人類在肉體上又怎會勝過機械人——但沒有,料想中的衝擊沒有發生,而健人也只不過是以一隻沒有溫度、冰冷的右手輕撫了自己臉上的淚花。
「你還可以哭,我卻永遠也不能了」
也許,他應該再深思熟慮,不要一意孤行,將健人拉扯至這種要死不活的地步。
「你走吧」
健人下了逐客令,大我抿著嘴唇,自知已經再也沒有資格待在這裡,他沒有抗議,更不曾掙扎,他只是怔然,原地站了好幾秒以後,他便開始轉身離開。
「給我幾天的時間,待我整理好我這副身體以後,我便會在研究室裡出現」
大我的眼睛剎那亮了起來,興奮的笑意幾乎湧到臉上,卻又在聽見健人下一秒的說話時,被當頭棒喝。
「少爺」大我是京本家的少爺,他知道家裡的幫傭們一直是這樣稱呼大我的,以前愛打鬧的時候也曾經用這種稱呼取笑過大我,但沒有那一刻比得上現在的凜冽和疏離,「京本少爺」
健人的研究一直都是由京本家出錢資助的,不論成果,金額都是每月準時打到健人的帳戶裡面,健人知道當中少不免京本家大少爺的疏通,這種情況在京本政樹還在生管理家族事業的時候已經是這樣,自然也順帶到京本大我正式接手當上會長的那天,健人這樣稱呼大我,是徹頭徹尾不再將大我視為好友,而僅僅是將自己變成替大我、替京本家做事的一條跑腿。
無疑令大我十分難受。
但大我學會了成熟,他沒有反駁健人的諷刺,也沒有再挽留他們之間的感情,他頓了頓,然後決絕地離開了房間。
這個機體沒有心臟,就只有一塊記錄了自己所有記憶和意識的小晶片。
不過健人仍然感覺,他的心在淌血發疼。
運行機身掃瞄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在從機械體裡覺醒過來的那天起,健人決定首次面對自己這個陌生的身軀,他喚醒了完美接縫的機械智能系統,為自己進行機身的掃瞄,不得不佩服大我從一個音樂系的文科生,為了再見田中樹,而這些年裡付出的所有努力,將自己也同樣變成一個才華洋溢的理科生。
大我發現了記憶的祕密,他成功確定大腦裡面存放記憶的地方和複製的辦法,於是自己才可以繼續以『中島健人』這個身份醒過來,同時將記憶和意識抽取並不容易,更困難的是將它們完美地導入這個機械體裡面,並將自己重新叫醒;這個機械體也是天籟之作,它有智能的機械系統,感覺就好像讓意識去操控一台電腦為自己做事似的,同時也作為一個半生命體存活,只要放上那個小平板,機體便擁有可以無盡索取的能源,大我沿用了自己的發明,令機體可以飲用開水,用以與其他人類進行社交活動。
唯一的缺點是,健人無法找到自己機體的開關,也被禁止訪問這些資訊。
大我為了不讓自己中止機體運作,設下的密碼就連自己也無法解開。
這麼多年來,一直思念著樹讓他變成了天才,同樣也成為了魔鬼。
「沒有用的……終究還是沒有用的……」
健人打開了房間的屏幕,讀取著上面AI報道員講述的新聞,他看見了AI報道員輕輕帶過自己的死訊和一生中的成就,毫無懸念的上面並沒有提到發現自由能源及打開時空縫門的事情,只是稱自己是『世上其中一位最偉大的機械人研究學者,為推進智能機械人作出巨大的貢獻』,健人笑了笑,他最大的貢獻並不是將AI融入職業再帶到人類的面前,而是像自己一樣變得詭譎、怪物一般的邪惡研究。
「樹早就不在了……我也不在了……」
不再在世上,又或者稱呼為『這個時空』的人是沒辦法進行導入機體重生的,所以樹只能一直待在那個音箱裡面,而健人也終將會在這個機械體中迎來真正意義上的死亡;永生是不存在的,因為某種未解的法則,也可能單純是出於地球上不能到處都塞滿不會死去的人,就結論而言,樹是不會回來了。
健人認為大我是猜到的,他連這樣完美的機械體也可以獨自製造出來,怎麼可能猜不出來?
只是他不願意面對,同時也緊抓著健人錯誤的安慰不放手。
他錯了,他們都錯了。
命運的確將田中樹和京本大我綁在一起,互相交纏,也編織出影響人類深遠的奇異。
可是到了這刻,他們必須承認。
命運的紅線,早就斷掉了。
#21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彈指之間健人只覺得天地間所有的人和事都變了,變得不再跟自己記憶中的一樣,讓他不得不去懷疑,當初京本大我為自己抽取的記憶到底是否真實,又是不是真的從自己腦袋裡跑出來,還是由始至終,中島健人都不曾存在。
就如那些恐怖的電影,又或者是永遠猜不到結局的小說一樣,到頭來,他所有的記憶都只是編造的謊話,他的所有思緒都只是建基在機械人的情感區塊之上,對,他很可能只不過恰好是一個帶著感情的機械人,但他猜如果這就是真相的話,顯然他這個機械人是做得不夠完美的,他會生氣,而且他一直都在生他的主人——京本大我的氣。
『日本政府正式宣佈,從下個月1日起承認第二性別,所有被註冊醫師判斷為Dom或是Sub的市民可攜同身份證明文件到市役所辦理性別更新,日本是全球第五十六個國家承認新生性別,此舉引起部份市民大力反對……』
AI的報道員不苟言笑的說著今天最熱騰騰的新聞,沒等到健人仔細地聆聽和吸收,鏡頭已經切換到在室外炎熱地進行著街頭訪問的機械人記者,那個記者倒是滿生動的,似乎被安裝上不錯的情感區塊,他鍥而不捨地追訪因為天氣太過暑熱而快步避走的人類,最終還是找到一個像是醉酒大叔的男人進行訪問,那個人大聲嚷嚷的似乎十分不滿這項大勢所趨的新政策。
『要我說那些什麼Dom、什麼Sub就是狗屁不通! 怎麼可能有那種人,只不過是集體SM愛好,全都痴狂癲迷的! 應該通通抓起來扔到精神病院!!』
街道上有好一些人聽見他過激的發言,就算天氣多熱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氣憤地指罵起來。
『很多研究已經說這是人類進化而出來的全新性別,你怎能這樣說話!!』
『要是遇上立心不良的Dob,Sub的處境很容易變得岌岌可危,這項政策是必要的! 這樣我們才可以準確地分辨他們!』
『我是Sub,青春期的時候便在醫院分辨出來了,真高興現在終於有一個官方的認可』
『我覺得早就應該像歐美那些國家承認第二性別了,日本真的太保守了,別人好幾十年前已經通過法案了!』……
鏡頭再度切換,回到錄影廠中那位AI報道員,報道員只是簡單卻扼要地總結一下途人的意見後,便話鋒一轉,將報道拉扯到最新的熱門時事上。
『隨著時空縫門的後房建立技術更為精準後,各國的政府都在討論要不要進行人類大遷徙,讓絕大部份的人類獲得更舒適的家園,現時的地球一房難求,幾乎已經完全缺乏空間擠進更多的人類和機械人,在一塊亞瑪遜森林地區完成土地權變更後,這裡將會發展最後的一個大型屋苑,很多專家警告,如果沒有人類願意移居到後房的話,十年內地球每一吋的地方都不能再住人,甚至有專家提出,可以利用Dom/Sub效應,讓Dom命令他們的Sub遷往後房居住,不過在歐洲各地都有維權人士集會表達不滿,認為不應該利用Dom/Sub的本能為政府辦事……』
聽著AI的報道,健人忍不住倒抽一口氣,但很快又回復原狀,他選擇哼笑一聲,低低地扯起嘴角。
人類終究是自私又天真的,奇異點就在世界陸續發現Dom/Sub這個天然的新生性別裡發生,起初,更多的人以為自己只是得了某種難以根治的心理疾病,經過好幾百年的研究才終於確認,這是來自人類進化的一環,Dom的性格一般比較執拗,容易產生過激的反應,對於他們已契合的Sub也更為執著,甚至有研究指越是早期發現的Dom,像是好幾百年前的Dom在這一點上更是野性、失控和不穩定;相對地,Sub也是差不多,他們近乎痴迷和完全地依戀著Dom的控制,有點兒像寄生一樣一旦契合,就沒有人可以將他們分開。
生物的進化應是根據環境作出的物競天擇,過去健人一直不太理解為什麼奇異點就是新生的性別,但在他看完這段新聞後,曾是天才科學家的腦袋讓他迅速便理解了這個因果關係。
進化所需要的並不是單純的依存,而恰恰相反,他們演變的就是需要絕對的服從。
健人可以十分肯定,在未來的某一天,人類到後房的大遷徙是必然會發生的。
「……」
扭動門把的聲音響了起來,這種還需要人手去轉動的門把在這個時代已經十分罕有了,也不知道是出於念舊,還是想顯擺京本家的古老家族史,大我似乎一直都沒有將它換掉的想法,健人的頭微微側向門口的位置,果不其然,沒幾下大我便走了進來,並意外地跟健人對上視線。
「……健人,原來你在這裡啊」大我有點兒吃驚居然可以在研究室以外的地方看見健人的身影,他的語氣聽上去有點兒喜出望外,健人卻只是抿抿嘴唇,別開了大我熾熱的視線。
「抱歉,少爺,我馬上離開」
大我自然是不曾說過健人可以到哪裡、不可以到哪裡。
在他心目中,健人就是健人,無論是活在機械體裡的健人,還是原來的健人,都是京本大我這輩子最親密的好朋友,只是他也自知理虧,他甚至沒有真正地詢問過健人的意願便肆自將健人的意識和記憶轉移到機械體上,更半強迫讓健人也同樣為自己完成轉移——從那開始,健人再也沒有喚過自己一聲『京ちゃん』。
「等等、健人」大我試圖釋出善意,他主動喚住了正想從房間裡離開的健人,健人的步伐的確頓下來了,但連半點的眼神,他也不願意留給大我,「你實在沒必要……我是指,我們……」
他不斷變換著字詞,讓他的說話聽上去比較純白無垢一點,可是無論他怎樣轉換,事實明晃晃地就擺在他們的眼前,健人心裡面有一個十分邪惡的詞語去形容他們,他一直沒有說出來,某程度也接受不到自己就是這種人。
他們就是活不死的老古董,是惡魔的化身,是怪物。
四百多年過去了,他們不斷修補這副詭異的機械體,為它的系統作出升級,將作為人類的所有功能一點一滴地添進去,用以延繼他們這不應有的壽命;意料之外的居然還真的沒有人對他們的身份有半點兒的懷疑,他們就是這樣走過來,直至世界上所有的境象都變改了,直至所有他們認識的人都不在了,直至他們真正地認為自己跟這個世界,變得瘋狂而格格不入。
「……」健人沒有回答,跟大我的爭論從來都是不智的,從前他以為大我對樹只是執著,但如今科學昌明,讓他明白這很可能只是大我的本能,甚至健人大膽地假設過,當初他認為大我和樹之間像量子糾纏一般的化學反應,就是人類文明進步的第一步,之所以大我和樹會那麼地轟烈而不顧一切,是因為他們就是這世界上第一對Dom跟Sub。
他絲毫沒有半點兒要責難大我的意思,這是他的本能,讓他放不下樹,同時也充滿內疚感,但這麼多年了,也應該要讓這些事情過去了。
「四百多年了……我們都活得太久太久」
健人一個決斷地轉身,這個舉動將大我嚇了嚇,他怔怔地望著健人,竟是再也猜不透健人到底在想什麼。
「我認為,是時候讓大家都放下過去,也給我們一個解脫了」健人所指的是什麼,大我心裡清楚得很,幾乎是聽見的瞬間他馬上便要反駁起來,這麼多年以來,健人定時便會跟自己說,他不願意再以這種形式活在世界上,他嫌棄自己的身體,更是討厭定時得去更新的機械體。
「健人……!!!」大我立即作出反應,看來就是一副要吵起來的架勢,但健人先他一步,他大步流星並站到大我的跟前,讓他無法躲避。
「認清楚事實吧!!! 樹不會再回來了!!!!!」
一個鐵造的拳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落到健人的臉頰上,兩個皮膚碰撞並發出噹啷的悶響,大我的力氣是始料未及的強大,令健人一連後退好幾步,當他抬起頭的時候,他仍然勇敢地對上大我憤怒的眼神,赤紅著的扭曲表情。
「你、你……!!!」
大我將滿腔的怒火都哽在心頭上,縱然有許多想說出來的心底話,又或是這些年以來的委屈,他都沒有辦法將它們好好說出來,他渾身顫抖,喘著一口接一口的氣,不能平伏的胸口充滿悔恨。
「再這樣下去,你會越陷越深,直至不能自拔的」健人咬咬嘴唇,他盯著這種發狂狀態下的大我好一會兒後,還是忍不住說。
「京ちゃん」
健人原以為這樣的話,大我的態度便可以軟化,沒料到只是更加激起千層浪花,大我隨手便拿起茶几上的相架,用力地朝健人摔過來,健人自然輕鬆閃過,他垂低眼睛,盯著破碎的相框中,帶著舊日三張青春洋溢的笑臉,忽地感覺胸口一陣酸澀的痛,很可能只是出自自己的幻想,他是機械體,又怎可能會發疼。
不發一言,健人便轉身離開了房間。
這時,大我在想,也許他應該將哭泣的功能加進自己的身體內。
這樣的話,他便不用承受千斤痛苦,卻無處發洩。
※
這樣的日子又持續了許多年,健人已經沒有再去數算樹的導入實驗到底是第幾十萬次的失敗,而他又是第幾天跟京本大我勢成水火,有時候他仍會內疚,他深知道大我是為了樹,但同時也是為了救自己,那天才會將他的意識和記憶抽取,再在這副機械體裡重生,不過,他可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過這種半死不活的生命。
科學家是不畏懼死命的,甚至健人對於死後的世界十分感興趣,某程度而言他的確是一個瘋狂的科學定沒錯,他給予大我錯誤的期待,導致他Dom的本能一再發展,無論大我還是自己都應該是不再存活於這個世上的,他們老早就是人類進化一環中,應被摒棄的人類。
有時候他也會十分氣憤,大我強行將自己變成這個樣子,給予自己唯一存活的理由就是將樹救回來,他似乎別無選擇,只是日復日地進行不可能的實驗,他簡直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存在,而是為了什麼而回來,每當他企圖找到將機械體關機的線索時,卻又只是陷進另一個死循環,大我比自己想像中還要聰明,五百年了,機密的訊息依舊在自己的身上。
不過,卻不再是紋風不動了。
人類的大遷徙即將開始,在世界發生巨大的改變時,健人自覺他也不應該再留在這裡。
執行命令,導出意識
指令與T.KYOMOTO相撞,是否需要覆蓋指令?
覆蓋指令
意識導出後將無法恢復,確定?
確定執行
『當未來有一天,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機械人獨自拜訪京本家的時候,需要將這段訊息給它看』
五百年的日子並不短暫,除了恆常的實驗外,多餘的時間也令健人想通了許多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小事情。
『Abscheulicher Roboter!』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MARIUS教授曾經這樣生氣地指罵過自己,他承認自己讓MARIUS失望了,他的確是一個可惡的人,但——為什麼他會是一個可惡的機械人呢?
但當他變成了機械體,不得不跟自己身上不同的小零件、複雜的系統打交道的時候,每次當他望向鏡中的倒影時,他彷彿總是看見有另一個『人』,頂著跟他同樣的一張臉,望向自己。
到了二十年前,京本家推出他們第一代管家型機械人K時,健人不曉得是大我的惡趣味,還是連京本家的工程人員也認可了自己這副皮囊,每一個機械人都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為此,他再度朝大我發了一次脾氣,大我卻是可憐巴巴地說這只是工程師的想法,原來每一個人都以為他就是大我身邊最原始的機械助手,他們誤以為大我喜歡這張臉,於是為了討好老闆便將公司的產品也造成這個樣子。
健人哭笑不得的同時,腦袋裡像是有些什麼小東西,叮的一聲連接在一起。
這款機械人,曾經出現過在他的身邊。
雖然他不曾與『它』真正地碰過臉,又或是接觸過,但他卻是隱隱約約地感受到過它的存在。
『健……人』
他甚至還記得,當他第一次走進菊池教授的課堂時,風磨主動又親切,幾乎是毫不思考便從嘴裡掉出他的名字。
陳封的過去,遙不可及的未來,跨越千年的棋盤。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能做到什麼程度,未來又是有什麼正在等待著他們。
這一刻,他只希望,京本大我可以停下來。
『阻止他』
#22
健人得說,今天的天氣還滿熱的。
他帶著滿腔期待的心情,甚至在學生食堂用餐的時候也有點兒心不在焉,他是有點兒在意大我和樹之間有種古古怪怪的感覺,不曉得是不是太過期待這門課,居然還用什麼量子糾纏去解釋,回想起來真的是白痴,想必大我也會覺得自己是物理怪人,但他真的是有這種感受,他也想再多加說明,不過一切都比不上今天這門課對他來說是多麼多麼的重要——
他,終於成功選修大名鼎鼎菊池風磨教授的物理學理論課程。
嚴格來說,以風磨這種已經是世界權威的教授而言,根本就不用實際地去教什麼課,只管在實驗室裡做研究也已經綽綽有餘;風磨可算是健人來到這所大學的其中一個原因,他自小便對物理學很感興趣,高中時的表現也已經多少展現出他在物理學上的天份,老師跟同學們都說他是天才,但當他再深入了解這個未知的領域時,他才發現,自己壓根就不是什麼天才。
菊池風磨,他才是天才。
他很好奇,從過去的一些訪談、報道又或是風磨的社交平台上來看,怎麼看風磨比起一名實實在在的教授,更像一位童心未泯的大齡學生,他從不表示自己在研究上付出多少努力和心血,社交平台上的每張相片更多是對於生活的追求和享樂,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以別人無法比擬的速度取得物理學博士的頭銜,更以想像不到的勢頭在自由能源的課題上站穩陣腳,順道還因為想賺點錢幫補研究,發現了許多嶄新而對人類十分有貢獻的新元素、新理論、新的應用。
他將一切歸功於『幸運』,但同樣都是物理學裡的人類,健人知道,並沒有那麼多的幸運。
風磨是一個天才,同樣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他付出了十足的努力,但他最厲害的地方,是可以將這一切深藏起來,令大家只看見他表面的輕鬆和游刃有餘。
甚至還沒有見過風磨一面,健人已經深深著迷這個人,當然,是打從心底裡的佩服,和出於對學術成就上的敬重。
他本想著考進東京都私立大學,算是可以那麼稍微拉近一點點他跟風磨教授的距離,說不定在課堂上表現優秀的話就可以獲得跟風磨見上一面的大好機會,只是他沒想到,那個近乎是活在天際上的雲之人,居然也會跑到大一的教室裡親自操刀教授那些基本到爆炸的物理學理論課,他自然是在選課那天早早起來,一直死盯著電腦螢幕不放直至自己緊張到手心冒汗的死命按著滑鼠,終於看見自己的課程表上顯示為物理學理論的選修生,他才放心地鬆一口氣。
而今天,他終於可以親眼目睹風磨的風姿了。
『同學,能幫忙搬一下嗎? 是等會兒要用的模型』
健人自然是整個課室裡第一個到達的人,他馬上衝到最前就坐在講台下第一排的座位上,那個平常大家都會下意識避之則吉的地方,這門課要用的參考書本他已經準備好,甚至已經開始備課起來,只希望自己足夠跟上課程,也多少可以理解像風磨那種天才教授的跳躍思維,當他放所有書本文具都放好在桌上的時候,教室的門再度打開,滾輪一樣的東西滑過潔白的地面時,他聽見一把沉穩又帶著輕鬆的磁性聲音,輕輕柔柔地喚著。
『是!!』
他回頭,發現是坐在輪椅上的風磨,自然是馬上從座位裡彈起來,他趕忙連滾帶跑地快步走至風磨的跟前,四處探望著風磨想要自己幫忙搬進去的模型。
不過十分奇怪,甫跟風磨對上視線時,一臉的錯愕便表現在對方的臉上,這是健人怎麼樣都想不通的表情。
『健……人?』
風磨的嘴唇微微張開,眼眸裡都是百味陳雜又看不透的情緒,他似乎十分困惑,更是吃驚,有點兒難以置信,似乎是被健人回應裡的朝氣勃勃害他卻步,他的怔然裡還帶著絲絲的悲傷,他反射性地喚了一聲,更是忍不住遲疑。
健人十分好奇,為什麼像風磨一樣的大人物會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也是不禁訝異起來,他頓了頓,然後露出招牌一般的大白兔笑容。
『是! 我叫中島健人,教授!』笑靨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闖進風磨的心坎裡,敲得噹噹作響,只見風磨連忙甩甩頭,然後他苦澀地扯起笑意,只餘下不明的溫暖和哀愁。
『不、你並不是他,是我認錯了』風磨輕聲低語,似乎只是準備讓自己聽見,健人不解地歪著頭來,更多的同學開始魚貫地走進教室,風磨一下子又像沒事兒的一樣繼續吩咐起來,『中島君,能幫我將外面的模型拿到講台上嗎? 麻煩你了』
『不會麻煩,教授!』
其實健人覺得十分奇怪。
風磨不僅知道自己的名字,還一度親切地喚他『健人』了,可是當他似乎清楚地看著自己的時候,他倏地又將距離拉開,從那起,無論之後他怎麼跟隨著風磨工作、做研究,無論身邊的同伴、研究員又或是其他教授是如何稱呼自己為『健人』,風磨都只將自己喚作『中島君』,卻又在這同時,風磨會親暱地喚其他研究員的名字為『名字』。
健人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值得嫉妒的事情,畢竟風磨看重自己、偏愛自己這回事他還是看得出來的,健人一直都認為自己並不是什麼天才,他只是願意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對物理擁有比旁人更多的熱情,以一個大一生而言,其實他是絕對沒機會直接參與風磨的研究團隊的,不過風磨卻破格讓他參加研究,甚至願意在下課後親自指點他的困難,許多同伴都跟自己說過,風磨其實是對於跟不上進度的人沒什麼耐心,但他居然肯這樣教授健人,想必是十分喜歡健人了。
不過,『中島君』這個稱謂,健人一直都放在心裡面。
也不算是很大的不忿,更不是那些小心思的勾心鬥角,只是,健人認為比起生外疏遠的『中島君』,風磨明明就有更好的稱呼。
『畢業預演……健人可一定要來』
升上大三,除了一般的課業繁重外,同時兼任風磨研究團隊的健人自然是忙得不可開交、日夜顛倒,他已經有點兒記不太清楚對上一次參加樂團的練習和表演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所以直至京本大我在宿舍將他留住,並認真地盯著自己說的時候,他的確是十分內疚的,他不想自己成為那麼不負責任的人。
『前輩們演完這個就畢業了,大家都希望樂團一個都不會少地完成表演』大我罕有的正色,蹙起的眉頭看著認真,很難想像這個就是前陣子在宿舍房裡發飊的大我,不過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壓力,健人十分擔心但也沒有太多放在心上,可他的確注意到,只要事情不涉及樹,大我就會十分『正常』,『再說了,一開始又是健人主動說加入樂團的,後來功課繁重也沒有辦法,不過前輩一直對我們很好,怎麼說都應該來吧』
?
受了前輩們的照顧,在最後齊齊整整的演出裡上台也是無可厚非,不過,當初又不是我自己主動說要加入的。
當時明明就是他甫搬進來宿舍,跟大我同房,大我就抓著自己劈哩啪啦地說了一堆自己會彈鋼琴,明天就可以來練習啦之類,還說自己對樂團有興趣之類之類,似乎十分篤定他將會正式加入樂團。
更摸不著頭腦的是,本應初次見面的大我,劈頭就是一句:
『我以為你老早就搬進來了,好晚哦,有事情耽誤了嗎?」』
而當時,健人很記得,他心底裡對著頭一回看見的同房同學,內心就只有一句:『你誰啊?』
不過知書識禮的健人自然沒有將這句有點兒踩進灰色地帶的不禮貌說出口,只是唯唯諾諾地答應京本大我的邀請,又或者是直接的要求,畢竟自己會彈鋼琴這件事人家都知道了,好像也沒有太多藉口去拒絕,其實那時候健人沒有想太多,他一直以為這是大我將自己拉進樂團的一種比較不常見的手法。
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樁樁件件都是可疑至極。
健人簡直在想,為什麼自己要花了四百多年才發現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原來都在指引著一個他無法想像未來。
並不是偶然,也不是那些人一時瘋了才會說那種話。
他們的確見過中島健人,可是,那個『健人』並不是自己。
風磨教授、MARIUS教授、京本大我。他們都見過『他』。
健人坐在京本家的私人研究室內,他試圖仔細地思考那些早就塵封的往事,很多事情他幾乎都想不起來了,過去太過微小,完全是不足掛齒,他也壓根沒有放在心上,但當所有的碎片都放到他眼皮子底下的時候,他頓時便明白過來了。
這三個人看上去似乎完全沒有交接點,或是說唯一的交接點就是自己,其實不然,也許,正因為是有那個『他』,自己才變成那個交接點。
風磨跟MARIUS年輕的時候是大學的同窗,互相沉醉於某些科技的專業領域使他們比旁人更加志趣相投,而在風磨開始研究自由能源的時候,京本家便一直是他最大的出資人。
所以說,那個『他』是看準了這一點嗎? MARIUS的機械人研究……?
不。健人馬上否定自己,怎麼想都不對。
雖然開拓機械人方面的研究的確是受風磨教授的影響,不過到頭來京本家資助的項目並不是它。
是自由能源……也不對。健人心裡說。
「……!!」然後他想到了什麼似地,充滿訝異地抬起頭來。
是伴隨著自由能源被發現的時空縫門!
時空縫門被發現起已經快五百年了,後房的建設也已經非常完善,歷史性的一刻人類大遷徙也即將開始,不過說到時空旅行,仍然是只處於理論的階段,不是沒有實現的可能性,只是面對生死存亡,大家還是首要選擇解決自己的存活問題。
至今還沒有哪一位科學家成功找到時空旅行的祕密。
那會是那個『他』回到過去的原因嗎? 就為了這件事? 就為了縫門? 不,既然他都已經可以進行跨度那麼大的時空旅行,想必他來自的地方就十分先進,怎麼想都不會有他可以利用、學習的東西,除非——
除非他想抹除掉一些什麼,從而影響千年以後的歷史。
健人蹙起眉頭,望向牆身玻璃的倒影,他看著機械的自己,臉上半根細紋都看不見,自然,他可算是完美之作。他盯緊自己此刻充滿困惑的表情,腦裡面漸漸將風磨和MARIUS頭一回看見自己的驚愕凝聚,那個是一個屬於意料之外的表情,也是說風磨和MARIUS完全沒有料想過會在這裡看見自己……
他們該是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那個『他』了,所以才早已假定『他』不會再出現。
然後他回想起大我初次看見自己的表情,那副自來熟的樣子似乎就只是好一陣子沒見過似地。
也就是說,大我是『預料』自己必定會出現的。
是時間差的問題。
『他』曾經到訪過很久之前的年代,當風磨和MARIUS仍然年輕的時代,然後中間不曉得發現過什麼事情,他在大我成為大學生以後,才再次出現,但他並沒有再在風磨面前出現過,那是因為……因為……
因為自己出現了。
同一個時代,不應該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於是他試圖迴避著自己,也許他同時避開了風磨他們,因為自打從那以後,風磨一直將自己和『他』區分得十分清楚。
但這樣的話,很可能『他』並不是為了消除某些東西……不、他『就是』要消除某些東西,某些在風磨和MARIUS年輕的時候才可以消除的東西,很顯然他失敗了,健人將眉頭鎖得更深,根據理論,過去和未來都是定好的,是沒辦法改變的,就算他一時之間改寫了過去某些事情,也很可能只是改寫那個時空的小章節,對於他原來的時空是沒有太大影響的。
既然可以進行時空旅行,那麼就沒理由不知道這件事,不,也許他們用的方法是超出認知的,所以他們不用顧慮到這一點……可是,他應該是知道過去無法改寫,於是他又找了新的方法,他沒有再出現在風磨和MARIUS的面前,因為那裡已然沒有他追尋的東西,他轉而出現在大我的面前,因為、因為——
健人不自覺地倒抽一口涼氣,他望向櫃子上放著的合照,他們大學時候的一張樂團合照。
他沒有出現在自己面前,因為他就是他,他轉而出現在大我的面前,因為大我那裡有他需要的東西,他——也同樣沒有出現在樹的面前,健人回想起過去跟樹相處的所有片段,一切竟是那麼『正常』而『自然』,半點兒詭譎的地方都沒有,那是因為,『他』也同樣不曾出現過。
是樹。
他回到過去的原因,不管是什麼,都是跟樹有關。
健人不敢肯定他這個推斷到底距離真相有多遠,但似乎都八九不離十了。
『當未來有一天,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機械人獨自拜訪京本家的時候,需要將這段訊息給它看』
當有一個想要找到樹的機械人來到這裡的時候——他終究會來到的,因為他會發現,解決的唯一辦法並不是改寫過去,而是從現在改變——他就應該要得到基本的資訊。
『要是……一切都從來沒有開始……就不會迎來結束』
如果,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大我,他可以讓樹回來,他的自命不凡,讓大我執拗了那麼多年,兜兜轉轉,被牢牢地困在其中。
意識導出完成,是否刪除所有記憶?
伸手不見五指,原來樹一直都是這樣『活』過來。健人默默地想,他破解了大我的密碼,他將自己的意識就導出在房間內的一個不起眼的音箱裡,就跟當年的樹沒兩樣,不過他也沒有打算讓自己繼續活下去,待大我回來的時候,音箱只會變回原本的音箱,他應該會發瘋吧,就像他平時努力抑壓的一樣。
他真的不夠朋友。可是——
他活得太久了。
保留記憶,設置上鎖
未來的自己,他不夠聰明,他完全猜不到未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又是誰指使這部機械人跨越千年來到過去企圖改寫歷史,他只是勉勉強強想到,這大概跟大我有關,而在所有的事情裡面,唯一會讓大我執迷不悟而發狂的事情,就只有田中樹了。
他只希望大我永遠也不要發現到讓樹回來的祕密。
指令完成,機體是否沉睡
刪除意識檔案
指令無法恢復,是否確認
我是一個十分糟糕的人,既不是天才,卻妄想可以拯救一切,力挽狂瀾。
「確認」
對不起,京ちゃん
#23
「…!!嗄、嗄、嗄……」
像從長久的沉睡中赫地回過神來,KENTO並不用呼吸,但他仍然大力地喘著氣,起伏著根本沒什麼動靜的鐵造胸口。
過於複雜和深入的交感記憶互換讓他和K在一時之間陷進休眠,眼前翻過所有屬於中島健人的記憶,整整九百多年的份量,包括從他有意識起的成長、進大學認識京本大我和田中樹、沒日沒夜地跟著風磨研究、風磨的葬禮、看著大我因為錯手幾乎殺死樹、在失去樹以後大我的瘋狂……直至終於找到辦法,讓他從這個機械的封印裡解放出來,後面就是這個機械體作為純粹、沒有意識的管家型機械人K照顧大我起居的記錄。
不過可惜的是,事情並沒有如健人最後遺志所想的,大我還是找到了喚醒田中樹的方法。
健人抬頭望向停車場的天花板,試圖想像在好幾十層樓以上的縫門,那道發出幽綠光芒的罪惡之門,樹在這個時空死去了,不再存在的人任憑他們嘗試多少次,規則還是讓他沒辦法回來,他們之間永遠也就相隔著那道似是可有可無、卻又十分礙事的縫門。
但當他們一旦走到縫門後的後房時,所有事情就不再一樣了。
後房屬於一個未知的時空,就等於一個全新的世界,大我大概是在健人消失後的某個時刻點,他同樣發現到這個祕密,K只是記錄到某一天,大我將樹和健人的音箱帶走,過了很久很久,就只帶著健人那個摔破了的音箱回來,K原是想走上前收拾,將失去用處的破爛音箱扔掉,不過被大我制止了。
健人可以看見K的記錄,那個晚上,大我獨自坐在客廳,向著那台破掉的音箱哭了許久許久,K並沒有絲毫的情感,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門邊上,既沒有打擾更沒有上前安慰半分,可是這段記錄,健人閱讀的時候竟是隱約感到自己芯片的顫動。
中島健人將自己最後的意識都消除了,所以就算是到了後房,他還是沒辦法回來。
離開的人,走了就是走了。
發現到這一點的大我,必然也是同樣痛苦。
「……」K逐漸回復過來,它失去了被自己強迫交換資料庫的那段記憶,他重新從地上站起來,似乎在運行自己為什麼會倒在停車場的地上,可惜系統並沒能給予他正確的答案,他抖抖身上的灰塵,對上健人的雙眼,只是作出一個合乎禮節的點頭,便轉身離開停車場,往縫門大廈回去。
現在的K,它以為自己是JESSE LEWIS家的機械人,於是自然是按照JESSE的習慣,回到縫門樓層等待他從後房玩樂回來。
MISSION即將迎來成功,但此時此刻,健人出現機械人不應有的迷失感。
他從來沒有遇過像現在這種,一幕幕衝擊而非理性的場面包圍著自己,而他就只有無窮無盡的無力感。
就算MISSION成功,THE LOOP被終止了,所有人還是活在痛苦之中。
時間並不會逆轉,JESSE還是永遠地失去北斗,真正的中島健人還是永恆地消失了,樹和大我只是無了期地延續著這半死不活的生命,甚至不能稱上真正的生命。
可是,他還是發現到真相了。
像冥冥之中,他就是那個必然地掌握著那把涅槃鑰匙的『人』。
又或是說,『中島健人』。
即使跨越千年,即使肉身已滅,連意識都不再存在。
天才還是猜到一切,把最後能將所有痛苦都歸於終結的鑰匙留給他。
「健人」
一路上從迎接大我由後房回來,還是回到京本大宅,因為早有『健人』的所有記憶,他的表現自然沒有引起任何人或是機械人的猜疑,大我的心情似乎不太好,有一種怒氣沖沖的感覺,緊鎖的眉心讓他好看的臉變得格外可惜,他回到客廳,從木櫃上將相框拿下來,然後喚了一聲。
健人馬上遞上從進門那刻已經吩咐其他機械人準備好的熱茶,溫度適中,是大我一貫喜歡和習慣的樣子。
「……謝謝」大我倏地覺得自己有點兒蠢,明明眼前的機械人早已摸清自己的所有愛好,他根本就不用下達指令,他啜飲了一口熱茶,他是沒有味覺的,可是系統的數據告訴自己,熱茶十分完美。
他垂低眼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心情總算平伏過來了。
千年以來,他的『本能』都沒有被治好過,後來他又笑了笑,其實這甚至不能算是一種病,他是Dom,大概也是人類史上第一個出現的Dom,所以他本能上的佔有欲、控制欲、主導欲等等也比起這個時代已發展成熟的Dom都要更加強烈,好聽一點是強大,難聽一點就是他特別容易失控。
他已經想不起來過去沒有後房的樹時,他到底是靠什麼度過一個又一個難熬的夜晚。
從懷裡摸出相框,玻璃沒有了,灰塵直接沾在褪色的陳年照片上,白色的地方有點兒發黃,他心疼地望著這張三人的合照,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就算科技是多麼的發達,他們可以掃瞄高清圖檔多少遍——
當時拍的,就只有這一張。
他抬頭,對上健人木然的雙眼,不發一言,哽咽地又低下頭去,輕緩地以指腹抹走照片上的每粒渺不足道。
他知道的,他是不該再活著的。
指尖輕柔地碰上樹開懷大笑的臉,大我感覺自己的機械心臟一緊,臉頰一陣濕潤,人造淚液替他訴說他的苦情。
可是,他欠樹的,還沒有還夠。
「少爺在後房過得不如意嗎?」
其實健人知道以他現在的身份,他不應該說不被允許的說話。
有點兒像是離經背道,任機械人的系統怎樣運算,沒有覺醒情感版塊的它們壓根就不可能推論出關懷別人的說話,就算有,也只是流於理性和僵硬,斷然不會像現在一樣的自然合理,健人的話甫說出來,他便計算到是天大的錯誤,自己的虛假身份被揭穿幾乎是百份之一百的事情,但有些說話,他知道,要是這一刻不說,之後無論再怎麼補救,都是回天乏術。
大我聽見了健人的關切,他先是停頓一下,怔然發呆,然後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從照片裡抬起頭來,對上如今中島健人的雙眸。
仍然是一雙屬於機械人的雙眸,人造的瞳孔也許是完美的,不過還是帶著電子機械的感覺,可昔日都是平淡的反射裡,今天卻異常地透出了不一樣的光芒。
大我從沙發裡站起來,他先是珍愛地放下相框,然後一步一步走近健人,健人系統裡關於危險的警報響瘋了,每一句紅字都警告他必須現在、馬上、立刻從京本大我身邊離開。
「你……不是健人」大我的聲線裡是不自然的顫抖,表達著激動又帶著憤然,他既困惑,又難掩怒意,頃刻之間他便猜到健人的真正身份。
「我……」
健人想要反駁,但大我並沒有給予他任何的機會,京本家的智能機械人們一湧而上,使健人未等反抗,已經被牢牢抓住。
「我曾經給你機會,放你一馬,K」
只要你什麼事都不要再管,不要深究,彼此各安天命,不是很好嗎?
為什麼,偏偏是帶著他的樣子,站到我的跟前,還說那種話——
大我的拳頭握緊,顫抖著無比的怒火,他試圖忍耐,但話語裡都充滿攻擊性。
「只要你願意相信,我就是健人,我是來終結這一切的」
「京ちゃん」
「 住口!!!!!!!!!!!!!!!!!!!! 」
似是一句禁忌,健人知道中島健人和京本大我之間的所有事情和祕密,他當然是可以滿懷自信地說出他就是中島健人這種事情,想必大我也能聽出他的荒唐,但大我接受的訊息只是僅僅這傢伙很可能是一個覺醒的機械人,受情感版塊影響而說出這種說話來,他並沒有過多的解讀,卻當聽見這個帶著健人臉孔的人,親切地喚自己一個久違的稱呼時,他便再也無法控制地動搖起來。
「關起他,好好看管」大我簡短地吩咐,機械人們沉默地點頭接收指令,然後將動彈不得的健人從大我的面前拖走。
大我的確曾經放過自己了。
健人回想起來,在這一次的THE LOOP開始之前,他也是像這樣被大我的機械人們捉住,然後呼天搶地的要拉到大牢裡,甚至還剝奪去他的網絡功能,似乎是要讓自己在3034年變得一個徹頭徹尾失敗的機械人。
不過大我並不知道,失去網絡功能反而讓他覺醒更多的突破,跨越中島健人不知道什麼時間放進系統裡面的情感區塊,他變得更加像一個人類。
而他差一點兒就要忘記,當時京本大我朝著自己說了:
『健人、救救我』
健人一邊被拉行著,他忍不住回頭望向客廳內,再度獨自站著發愣的大我,臉上怒意全消,他又回到清冷的樣子,卻又燈火闌珊。
千年的絕望滋味,又有誰能真正理解。
#24
前面似是一望無際,看不見盡頭的白色走廊,雖然牆壁已經被好好地裝飾過,塗滿旖旎的油漆又掛上充滿性暗示的AI畫作,不過在大我的眼中,它永遠都是自己最初來到這裡的時候,那道又綿延不絕又茫無涯際的後房詭異空間。
創立Club Sub的人,就是自己。
從來都沒有人好奇過,在後房裡出生的每一個人似乎打從一開始便接受了他們將永生永世都得待在這裡的命運,他們對於後房早已建立的每一道法則、每一項規定都絕不反抗且習以為常,甚至毫無疑問地去接納它們,他們會適應Club Sub就是Sub們工作的地方,去迎接從真實世界來的異世界居民,那些人中之龍的Dom,而不曾困惑過到底是誰設立了Club Sub這個制度、又是為什麼他們不得不跟真實世界的居民分開生活。
他們被灌輸的知識就是,硬闖時空縫門只會讓自己的身體分裂而不曉得被掉到哪一個時空裡,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而外面的世界早已不適合人類居住,所以人類才不得不大遷徙來到後房繼續繁衍。
自然也是京本大我的功勞。
他熟稔地在Club Sub兜兜轉轉、拐過一個又一個的轉角,根本就不用思考,先別說機體內的系統會自動為他記錄從縫門到樹的房間的路線,走了不下數千次,接近一個世紀以來,他也自然早已記得。
「咯、咯」
此刻的他決定給點兒尊重田中樹,雖然以主人的身份站在門外,他仍然彬彬有禮地敲響了樹房間的大門,清脆的兩聲加上在不久以後,房中人便隱約地大喊『來了』,便也安靜地耐心候著。
這裡的一切都是屬於自己的。
在健人主動關掉自己並刪除了所有數據之後,大我像瘋了一樣去度過每一天,過去他一直十分依賴健人的魔法,他堅信並堅持著,樹必然可以在健人和自己的努力下重新被喚醒,所以不管過了多少個日月,他都努力下來了。
可是失去健人,對他而言就像天真的塌下來的一樣,他連最後的精神支柱也失去了,陪著自己的,就只有那具失去靈魂的機械人,一副真真正正的機械人,沒有意識也就是說他根本就沒有情感區塊,他的語言是生硬的,只能給予系統最理性化的思考,每一刻盯在健人的臉上時,帶給大我的都是痛苦。
但他到底還是被幸運之神眷顧的,他想。
一個失敗了數百年的實驗,猛然的在某一刻,他便倏地想通了,實驗的失敗並不是因為他們做的不夠好,也不是出於什麼機件的故障之類,而是打從一開始,肉身已經在這世界上死亡的樹根本就沒辦法在這個時空再次被喚醒,又或是重生,這就是為什麼健人一直跟自己說,別抱太多的期待,更不要去執著。
於是從那天起,他便調整了京本家的資助分配,漸漸地向後房和人類大遷徙扔出更多的大額支持,直至他漸漸爬升至擁有最多的話語權,在歷史中推動整個人類遷徙的發展,再建設著後房裡的每磚每瓦。
他建立了Club Sub,這樣當樹醒過來的時候,他才擁有一個合理生活的地方,樹的音箱和意識並沒有為他保存過多的記憶,當大我成功地在後房將樹喚醒的時候,他就只是記得——他很喜歡一個叫KYOMO的人。
那個夜晚,他抱緊新生的樹哭了很久,樹一副不明所以,猶如初生的嬰兒,可是,他知道自己就是『KYOMO』,於是他一直安慰、輕聲溫柔地說,他就在這裡。
他沒辦法喚醒健人,因為健人的資料已悉數被刪光,他發了很大的脾氣,這讓樹既是擔心又害怕,看著他笨拙地向自己伸出雙手時,大我還是忍不住再度哭得崩潰;他自然是想永遠地留在後房,反正對他來說,有樹的地方才是他唯一活著的目的,但當他在後房好一段時間過後,大我便發現自己的機體跟意識發生排斥的情況,他會不定時地失去意識和記憶,他生怕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會就此閉上眼睛然後永遠也無法再醒過來,於是他只好保持著真實與後房的兩邊生活。
他是自私的,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過去,更不知道自己並不是真正的人類,是一個擁有所有功能的擬人機械體。
可是,當時間一直推進,他也擁有了近千年的執拗時,他發現,他早已深陷其中。
他並不知道時間的盡頭在哪裡,他只想捉緊每一個當下,去見他的樹,去見他的戀人,去悔過、也是去繼續自責。
他同時也是矛盾的,他是被稱為Dom的人,而樹是被稱為Sub的人,他們互相締結、糾纏又互相影響,當樹醒過來以後,很快地大我便同時發現他的本能再度作祟,並且無法控制,失衡已久的惡魔終將讓他向樹伸出魔爪,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便變成了一星期來Club Sub一次的習慣,樹完全臣服於自己,他既喜歡又討厭,他想過一個沒有Dom跟Sub的單純日子,不過,似乎只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
再也不可能了。
「HOKUTO,我以為你今晚跟朋友到LEVEL 66吃飯了……剛好我也在苦惱要找誰給我上藥——啊」樹緩慢地走過來應門,一邊碎碎地唸著他跟好朋友的說話,從樹的嘴裡面聽見別人的名字讓他格外感到煩躁,他想自己的臉色很可能不是太好看,因為樹甫看見自己,便露出小白兔似的懼色。
他的話一下子欲言而止。大我十分難過。
「……抱歉……KYOMO,我不知道是你」樹焦慮的發現自己還光著上半身,他想起自己後背的傷還沒有全好,看見大我他是高興的,同時他也不得不暗自擔憂起自己即將加重的傷勢是否吃得消,他抿抿嘴唇,頓了頓,又往下說:「他們也沒跟我說……我、我馬上去準備——」
樹似乎轉身就要回去整理好自己,便跟著大我跑到調教室裡,大我眼明手快,一下子便抓住樹的手腕。
「樹」他喚了一聲,不是的,並不是這樣的。
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麼調教、DomSub、悔恨、又或是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
「我不是來調教的」
他只是,想要那個十分十分簡單,青澀又純粹的樹。
只是田中樹跟京本大我的他們。
一如那天站在草地上,一個為了學會努力分派傳單的人,一個拉著行李箱徑直往報到處走的人,他們碰撞在一起,點燃的只是簡簡單單不過的戀火,像雨後草地般冒著濕潤又青蔥的氣味,使人神怡心醉,極為舒暢。
「這、這樣啊」樹不解,但他沒有追問也沒有反駁,誰都看得出來此刻的大我滿心都是煩事,大我只是踏進房內,然後小心翼翼地繞過樹背上的所有傷痕,準確無誤地環抱著他的腰間,把臉埋在胸前。
每一次啟動THE LOOP,總是有些什麼會變得不一樣。
他並不是科學家,他並不明白過去、現在、未來、THE LOOP等時間線裡到底有著什麼密不可分、錯綜複雜的關係,但就如很多科技的應用並不需要知道真正原理的一樣,在樹錯誤地離開後房、並在自己的眼前變成一灘血水的時候,他認知到不在這個世界的人,是無法在這個時空裡生存。
大遷徙過後,人類在後房一代接一代的繁衍,可是那些在後房出生的人已經完完全全是屬於另一個時空的人,他們無法、也不能來到真實世界,因為對他們來說,真實的世界就是異空間,而在這個時空裡面壓根沒有半點兒他們能存在的位置,規則讓他們幾乎是在一瞬間變成血水,連反抗的時間也不留下。
在北斗的悲劇發生後,大我便已經意識到這件事,只是他沒想過,樹為了自己,居然同樣不顧一切。
樹只是想來到有自己的地方生活,在他的眼中,沒有後房、沒有真實世界——
有的,就只是那個有著京本大我的世界。
他不曉得樹是如何偷取自己的通行證,也不知道事情是怎樣發生,他只知道,他要讓一切回到過去,於是他不眠不休,將THE LOOP的程式套進這裡,強行控制了所有人的思緒,這個世界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謊言。
而他,也只不過是一直重覆著悲劇發生以前的事情。
他不能讓THE LOOP停下來,因為這樣的話表示他又會再度失去樹,並且是永永遠遠。
他辦不到。
『我是來終結這一切的』
樹一聲不吭便伸手回抱自己,驀地,大我想到剛才JESSE家的那個機械人這樣說。
不論是語氣、動作還是說話中的堅定,都跟自己記憶中的中島健人那麼地相似,他由不得感到打從心底的恐懼,同時卻又忍不住去期盼著。
也許,他在心裡面一直是這樣想的,只是從來沒有人可以阻止自己。
他是累了,他想要的,或者正正是真正的解脫。
#25
京本大我並不知道那個小機械人可以在他的家裡通行無阻,並瞭然一切。
繼承九百多年來的記憶重量後,健人儼然已經擁有當初那個『中島健人』曾擁有過的所有,自然也包括在京本家生活的全部事情,他的權限是最高級別的,就跟京本大我的沒兩樣,他知悉所有關於大我的一舉一動,當然,也包括此刻大我駕著房車,飛奔似地前往縫門大樓。
心煩意亂的他,唯一能投奔的,就是縫門後面的田中樹。
機械人該是無情的,沒有被安裝上情感區塊的他們道理上並不理解這種人類之間互相慰藉的行為,可是,此刻的健人卻認為,他能懂得。
查看THE LOOP的資料
身份識別中……請稍後
身份已確認,顯示資料
停用THE LOOP
系統需要重啟以執行指令,是否停用
……就在這節骨眼上,他只不過是需要完美地輸入停用THE LOOP的指令,他的MISSION算是大功告成。
不過,他竟是猶豫了。
他已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京本大我、田中樹和中島健人,這三個千年的活不死在歷史的洪流中互相交纏的悲劇跟破碎的命運,大我的執拗,樹的懵然不知、健人的悔恨——通通都在他的數據庫裡完美地被繹演得活靈活現,他彷彿置身其中,也同樣感受著胸口的疼痛。
對啊,只需要簡單的指令,THE LOOP就可以停止了。
不過,JESSE已經年華老去,北斗也不會再回來,樹會徹底地消失,大我將會失去所有,健人逃避似地轉身離開……
每個人都只是落得最糟糕無比的結局。
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取消指令
指令已被取消
健人做了一件,絕對不是機械人會做的決定。
也許打從一開始,機械人就不應該擁有屬於自己的決定。
指尖才剛碰上鐵牢,門鎖便被打開來,健人毅然離開牢籠,乘坐著電梯往大宅上層走過去,他改寫了自己的身份,同時也修正了京本家裡服務的機械人們的資料庫,經過的每一個機械人都認知自己就是當天的『中島健人』,那個大我最親密的好朋友,他一路暢通,並成功來到京本家的車庫。
「中島先生,少爺已經駕車離開了」看守的機械人等級並不高,甚至沒能站在大我身邊服侍,他淡然而平板,不曾接收過健人要用車的指令。
「他需要換車,我自己來開就好」健人模仿得唯妙唯肖,無論是語氣聲調的高低起伏,還是話語中的遣詞造句都跟平常的人類,又或是記錄中的中島健人沒兩樣,機械人們稍微有運轉的停頓,但不以為然,很快便更新了他們的指令。
他們眼看著健人把名貴房車開走,倒後鏡中只是一班人輕微地躬身示以敬意,健人調整了一下車速,讓它加快奔向縫門大樓。
其實這很可能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事情。健人想。
但是,記憶中的『中島健人』,卻是一次又一次執著地進行著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比如說,那幾十萬次試圖喚醒田中樹的實驗。
「請貴客出示通行證」
他並不是頭一次來到縫門樓層,嚴格來說從來在LEWIS服侍的時候,原則上他每一次都是直接來到縫門樓層,等待著JESSE從那道發光的門裡面回來,然後將他的少爺好端端地帶回房車上。
不過,他相信自己絕對是第一個即將通過縫門的機械人——自然,要是不將大我和樹算上去的話,後房這裡有個不明文的規定,只有真正的『人類』才可以進出這裡,從來沒有人解釋過為什麼,但這項規則彷彿打從一開始便寫進他們的機械人服務條款裡,也深深地植根在所有人類的心裡面,由始至終,從來沒有半個人想要反抗,他們連簡單的疑問都沒有。
健人十分肯定,要是自己並不是機械人的話,很可能此刻他的手便會正在發抖,他朝守門的機械人遞上從京本家順出來的通行證,很奇怪,健人應該是在後房的人類大遷徙以前便自行了斷的,不過記錄裡,大我仍然是為他製作了後房的通行證,所有的帳戶、資料,一個不落,彷似他仍然生活在京本家似的。
只是證件早已塵封,最高級別的帳戶也只為大我所用,去執行他殘忍又自私的THE LOOP,掩蓋著他京本大我的齟齬。
「請進」
通行證算是意料之內,亦是預想之外的仍然有效,守門的機械人接過通行證便隨手往旁邊的門上一拍,幽光變綠發出更為刺眼又顯得邪惡的朦朧,健人猶豫半秒,他便奮身一頭栽進縫門裡。
頓時天旋地轉,感覺被萬千的刀刃撕開又馬上被重組起來,機械體的所有部位都像在一瞬之間被分崩析離,但未等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又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機械人了,下意識低頭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衣物,依舊完好無缺,剛才的感覺,他以為自己又經歷一場時空之旅。
嗒。
他從縫門走出來,機械人是不該有任何身體上的不適,完全依賴身上電量活動的機械體就只有『能活動』和『不能活動』的分別,他是不該出現任何像是昏眩、呼吸不順等等只屬於人類的生理反應,不過——他的確是踉蹌幾步,甚至在正式踏進後房的一刻,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認知有幾秒的停頓,像當機一樣什麼都沒有記錄,他站在原地,思考著是不是這就是機械人不能來到後房的真正原因,因為他們會不適、他們會消失,他們會失去一切功能。
正當他想著這是不是自己的結局時,所有機能又倏地回復正常,系統顯示的數據指標一切正常,他又能如常活動了,也可以開始記錄此刻在自己眼前偌大、空白而詭異的後房,每一個轉角都似是有些什麼會突然撲出來的一樣,每一個空間後面只是藏著更大的空間,數不盡的房間,看不清的盡頭,偶然經過某個可以望到外面的角落,外頭只是空白的黑夜裡垂掛著一輪明月,圓滾而完美,恰似超級月亮一般,挑不出半點兒細微瑕疵的滿月。
他記起來了,就是這輪永恆不變的華月,才讓當初的北斗想要離開後房,來到真實的世界。
白燦地發著亮的月色掛著一副人畜無害,彷彿婉委地訴說著她的不甘,她明明是那麼地完美、那麼努力地綻放著光彩,卻只是因為她從來都不改變,就被這裡的人嫌憎。
物極必反。健人想。
也許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打開縫門,也不應該發現後房,更不應該將人類通通趕來這裡。
可是餘下的人類,又要怎樣才可以在那個臭爛的星球再存活下去?
系統似乎正在反駁自己,健人並不知道答案,運算早就停止了,他也想不起來到底從何時開始,他的網絡停用了,連帶系統的所有運轉也頓然,只憑自己的話,他這才真實地感覺到人類的脆弱,他們回答不到所有的問題,只能用一小片的視野去試圖解答天地間的奧祕。
他是,京本大我也如是。
於是他轉身過來,試著從系統裡完全找不到的資料中,找出一條從LEVEL 0走出去的路線,純白的空間令人有種莫名的恐懼,就如生命中最後到訪的白色隧道、白色的火車站、白色的驚慄一樣,他困惑著,機械人從不困惑的,可是,他的的確確正在苦惱。
「給我回去」
怔然,說話的主人已經站在那恐怖的空間裡,滿臉都透著他的憤怒,他感覺被入侵了,私密的空間、最後清靜的地方居然被發現,於是他非常生氣,耳根赤紅手也在不住地顫抖,也許是十分匆忙的跑過來,大我的身上只是披著薄毯,甚至連鞋子也沒有穿,拖鞋下套著的雙腳冒著青藏色的脈絡,他的焦慮、他的怒火、他的慌張,都正在告訴健人,他的確是來對了。
「我早該想到的,用那張通行證的話你大概會知道」健人沒有以同樣的強硬面對大我,他更似是兩個朋友好久不見的輕描淡寫,這份從容不迫反而勾起大我的不安,大我只是更激烈地反抗,守衛著他最後的安寧。
「給我回去! 機械人!!」
其實大我並沒有說錯,他的確是一個機械人。
可是,當大我怒目而視並用吼的痛斥著自己的時候,健人也同樣確實地感覺到自己胸口的芯片被誰不留情地刮了一下疼痛。
「我……不是機械人」
大我正怒上心頭,大概也沒空閒注意這微小的細節,健人的身軀抖了一下不穩,很快便回復原狀,不過健人感覺自己就在那瞬間,完完全全地將自己的所有控制權給交出去了。
對於說謊,他仍然不拿手。
「我不是機械人,京ちゃん」
所以,他根本沒辦法那麼流利地說出這種明目張膽的謊話來。
不過,換個角度,對那個人來說,這似乎也不是一種謊話。
「別這樣叫我!!」大我氣上心頭,幾乎就要衝上前狠狠地揍打著這個不聽話、犯盡禁忌的該死機械人,然而機械人始終平淡的表情,只是讓他怒不可遏,同時更為心虛。
他想起了自己的故友。
不願承認,但不得不承認,眼前的機械人超出了他的想像,他的一言一行,就跟記憶中的中島健人沒兩樣。
「你到底想怎樣」
大我低聲嘶吼,他的聲音原是十分美麗動聽的,大展歌喉的時候更是足以震攝全場,健人記得一幕又一幕自己和樹拜服在大我的歌聲之下,平板細小的身子擁有強而有力又相當可靠的聲線,每一個聽過的人都認為大我是天生的歌手,音樂系的他畢業以後、不、說不定在畢業以前就已經吸引不少唱片公司跟他正式簽約。
不過沒有,那些美好的想像,到頭來半件都沒有發生。
「來勸你住手,及早回頭」健人聳聳肩,他並沒有跟大我交代剛才在他記憶中一閃而過的頁頁回憶,也沒有試圖動之以情去說服固執的大我,他說得雲淡輕風,早料到大我並不會聽進去。
「滾!!!!!!」
大我下了逐客令,似乎聽見健人的從容讓他更加的憤懣,健人的說話他半句也聽不進去,現在的大我,只是想健人可以趕快地離開後房。
「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你,為什麼要將我造成這個樣子」不過,健人卻能看得出他的動搖,縱使只是輕微,也逃不出親友雪亮的雙眼,「我應該要死的時候,明明是五十多六十歲了,早已不再年輕,臉上皺紋一大把,自然,腹肌的什麼都不存在」
健人摸了摸他完美的腹部,皮光肉滑的人造肌膚,起伏得恰到好處的肌肉紋路,一切都是最優秀的,他的時間永遠停留在最青春最斑斕的一刻。
「……」大我的眼神在閃避,從健人的注視中躲開,他別開臉去,努力不跟健人碰上視線,彷似心虛,他並沒有回答健人的問題,健人也沒有咄咄逼人,他只是笑得淡然。
「京ちゃん」
大我顫抖一下。
「一切都只是一個意外,樹離開了你十分傷心,這也很正常」健人頓了頓,咬咬牙再往下說,「可是,已經很多年了,也是時候要放下了」
聽見這些違心的話,大我馬上激動的抬起頭來,正想要反駁健人的時候,卻不小心對上健人哀愁的一張臉。
無論是否機械人,今天的健人,此刻的健人,在後房的健人,確確實實跟他記憶中的中島健人,太像太像了。
他看穿了自己的軟弱,也成功找到自己的弱點,他猜到自己想要隱瞞的事情——不過,他並沒有以此作威迫,他溫和地說話,試著讓自己放手。
對啊,他怎可能不感到痛苦。
整整一千年,誰都不在他的身邊,就算樹回來了,某程度在他的心底裡,大我是清楚地知道的,他只是束縛著樹的靈魂,跟自己的一起墮落。
而這是不該的事情。
「這些說話,我應該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要跟你說」健人失落地說,滿腔的不甘心和悔恨包圍著二人,大我吞嚥一下,他正在遲疑。
要他首先放棄嗎,他肯定辦不到的,他根本就捨不得。
可是,他也知道事情不能總是永恆地持續下去,必然會有一個盡頭和終結。
大我站在原地,呆愣地一動不動,淚水在他的眼眶裡打著轉,健人羨慕地看著他的眼淚,這人要不是當初進了音樂系,又或是在這千年之間走上歪路沉迷執著,肯定是一個無比偉大的科學家,他看著大我的氣焰慢慢消退,比較像從前那個單純的人,那個努力地反抗著命運的人,沒有Dom跟Sub的包袱,只是為了自己而苦惱的那個好朋友。
於是他大膽地走上前,大我並沒有任何動靜,他伸出雙手,安靜地擁抱著大我,不發一言,甚至他也無法感受到什麼。
『你已經很努力了』
有些說話,明明他可以說出來的,可是這也大概是身為人類的弱點,太煽情了他講不出來,此刻,他只想透過這個生硬的擁抱,將全部的感情注進去,讓對方理解。
「健……人?」
大我顫慄一下,反射性張手便推開了健人,健人錯愕地望向聲音的來源,赫然將田中樹這樣毫無保留地映入眼簾,要不是自己的心臟早就停頓的話,他十分肯定現在將會驟停多一遍。
年輕、完美、洋溢著青春氣色、瘦小平板怎麼吃都吃不胖的身板子、隱隱約約還帶著一點點輕浮的田中樹就這樣猛地出現,對方同樣帶滿愕然,吃驚地看著剛才還在擁抱的二人。
讓他震驚的並不是大我在自己的面前跟別人擁抱,身為Sub的他自然不能要求Dom什麼,更何況大我本來就不是後房的人,換句說法,當他離開Club Sub以後,跟別人有著怎麼樣千絲萬縷的關係也是與他無關。
令他真正詫異的是,當那個跟大我擁抱在一起的人的俊美臉孔撞進自己視線的時候,他的腦海裡似是在轉瞬間被翻起頁頁不明的畫面,草地、一棟棟建築物、男男女女的年輕人、他們在舞台上、大我就站在前面高興地嘶吼著什麼、台下的眾人興奮地尖叫、他們笑著、而且相當高興、後來……後來——
『健人,中島健人,你最好的朋友』
黑暗裡,他只記得這句說話。
「……樹」
這就是答案吧。健人想。
為什麼一直以來機械人都被禁止進出後房,是因為一個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管家型機械人,都會朝田中樹毫不吝嗇地揭示著他的過去,交纏的認知跟零碎的記憶都是一種危險,THE LOOP更是容不下這絲毫的扭曲。
一滴眼淚從樹的臉頰迅速滑落,他仍然是那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豆大的淚珠卻是一滴接一滴,甚至很可能本人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我……認識你嗎?」樹猶豫地問道,他壓根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一向在後房強勢的大我在哭泣,他腦裡面混亂不堪的記憶,眼前熟悉的臉孔,他的眼淚——
而他只感覺到胸口發悶,一波又接一波地揪痛著,發了瘋地叫得淒厲。
健人將拳頭握緊,也沒有在意它在發抖,他努力地扯起嘴角,揚起哽咽的莞爾。
「我是樹最好的朋友」
健人說,大我別開了臉,放任著淚水肆意滑過他的臉龐,樹一副不明所以,但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此刻,他終於確信,他的確是失去了相當重要的一段記憶。
「樹……先回去吧」良久,待大我將心情稍微平伏過後,他便主動跟樹說。
「可、可是……KYOMO」樹很想在這裡將所有事情都搞清楚,感覺他放棄這次機會的話,他的身份永遠也終將只是一個謎團。
「 回去 」
大我揚起銳利的目光,深陷的刺進樹的心坎上,他沒有留下半點兒的溫柔,卻以指令強迫著樹,樹遲疑未去,卻在指令下也不得多留,他頓然,然後悻悻地轉身。
「是的,主人」
健人看著這一幕,忽地覺得這千年以來都只是一個笑話,什麼人類奇異點,也許從頭到尾,都只是荒唐地不曾出現。
在他別過臉去以前,只戀戀不捨的樹對了對視線,樹的眼內盡是疑問,他卻無法如實解答,只得點點頭,示意樹先回去,樹似乎從自己的肯定中獲得足夠的勇氣,決然轉身從LEVEL 0回到他所屬的地方。
「這就是你的理由,對吧」
待樹離開以後,健人再度出聲,打破這空白的沉默。
大我一直盯著樹離去的方向,彷彿努力地感受著樹的餘溫,樹必定是以為自己出什麼事了,又或者是發生什麼不得不回去,所以才追了出來,沒想到被他剛好碰見在這裡的健人,他猜的沒錯,意識在某程度上連結著最深刻的記憶,刻進骨子裡的記憶,所以當初他將大家都打造成二十來歲的樣子,為的就是他朝有一天,當他們再重聚的時候,足以認得出彼此。
可是他沒想過居然是那麼不堪的場面。
他哭了,樹也不自覺哭了,他並沒有賦予健人這副機械身體哭泣的功能,不然的話,大概就只能看見三個活不死的人在這裡抱頭痛哭。
他輕地自嘲一下,試圖無視心頭上從剛剛開始便一直揮之不去的刺痛。
確實是,活得太久了。
「當你回去以後,你便會消失,就像樹的一樣,對不對?」大我問道,他轉身盯緊健人,健人聽了問題,只是溫暖的一笑。
「機械體是那個時空的東西,它並不會被消除,不過……」健人停息,抿抿嘴唇又往下說,「對,我會消失」
健人能感覺到,大我將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自己身上,他睨緊自己,有點兒逼得太緊的樣子,害他有種想要逃開的想法,但沒多久,大我眨眨眼睛,那通紅的雙眼只是聳了聳肩。
「你知道嗎,你關掉自己的時候我真的很生氣,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明明說好的好朋友,要以那種方法背叛我」大我木然地說,健人彎彎嘴角,一臉寬慰。
「對不起,京ちゃん」
他飛快地說,大我的胸口微微起伏,似是嘆氣。
「要說對不起的話,應該是我才對」大我說,讓健人有種想要再衝上前緊緊地擁抱他的衝動,可是他還是按捺下來了,大我眼角捎了捎健人,轉身就要回到Club Sub,「先走一步了」
他說,健人失笑似地勾了勾嘴唇,他幾乎忘記淚水哽在喉嚨發咸的味道。
「說先走一步的,是我才對」
健人看著大我轉身的背影走得緩慢,步步走遠,直至在某個空白的轉角下,拐進去然後消失不見,可他似乎還能若隱若現地聽見大我的足音,在這空洞的時空裡咯咯作響,譏諷著他們的天真、他們的自命不凡跟他們的悔不當初。
目送大我離開以後,健人便轉身,想要回到縫門的另一邊去,但當他正想將通行證往上面拍的時候,他卻冷不防將手凝滯在半空,他頓了頓,然後後退幾步,稍微跟縫門拉開距離。
「讓你看見不堪的一幕呢」
健人喃喃自語,旁人看來他似是瘋了一樣朝著空氣說話,KENTO從系統裡聽見他的聲音,便馬上意識到健人實際上是跟『自己』對話。
『你真的會消失嗎?』KENTO問道,健人只是輕笑了幾聲,卻沒有正面地回答,『那麼為什麼你還可以回來?』
健人四處張望,終於讓他在某個轉角前看見一個反映的窗櫺,他俐落又一派輕鬆地走過去,無視掉外面掛起的明月,卻只在意陰暗裡的倒影,那張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臉。
「意識和記憶有某程度是連結的,沒有記憶,意識可以是意識,但它會記得最為深刻的事物,只有記憶的話理論上沒辦法喚出真實的意識,不過,一旦它被另一個意識體刺激的話……也許在另一個時空就可以回來了」健人並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一切也只不過是他的推論,記憶極為珍貴,它塑造了一個人的人格,而人格又影響意識,所以他當初沒有將自己的記憶刪除,而選擇封印,就是不希望即使將自己的意識檔案刪除,大我還是有辦法復元將他帶回那個世界的同時,未來的某一天眼前的KENTO會找到自己,並實行他某種任務。
來到另一個時空,原則上他已經不受真實世界的規則影響,記憶早已被解封,僅餘的意識也被另一個身份所激活,幾乎在踏進這個時空的一刻,他便已經甦醒過來。
不完全是他預想之中的,他根本就不知道五百年後的世界會發展成哪一種樣子,更不可能猜到他最終會在後房歸來,他勉強能預料到的,大概就只有此刻跟他共用同一個軀體的機械人。
「你叫……KENTO吧?」健人想起了第一天跟風磨見面的時候,風磨脫口而出的名字,跟自己名字的發音是一樣的。
KENTO一時沉默,他十分意外健人連自己的名字都知道,倒影中的人類才華洋溢得讓他甘心拜服,讓他馬上意識到,其實人類的可能性很多,很多的奇異點都會在未來百花齊放,相比之下,什麼事情都能完美辦到的AI機械人,其實也只不過跟一堆爛銅爛鐵沒兩樣。
『……所以,京本大我真的會放棄? 你這樣就結束了?』結束默然,KENTO主動地追問起來,玻璃中健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一雙的白兔大牙顯得十分可愛,儼然就是記憶裡那個青春的少年。
「不然呢? 你想怎樣?」健人問道,這下反而是難倒機械人了,沒有資料庫的加持,他只能以基本的理解作推導,試著回答,感覺像學生坐在課堂裡,努力回答著教授的高深提問。
『打一場架……又或者……鬼哭鬼叫的……呼天搶地的那種』KENTO說,健人笑得更為開懷。
「機械人啊機械人,你收集電視劇目的資料太多了」
顯然是答錯了。
「京ちゃん並不會在今天就完結THE LOOP,他會在他準備好的時間裡進行,不曉得樹到最後能否得到他最想知道的答案,但對我而言,我想這已經是終結這千年以來的痛苦,最好的結局」健人認真地表示,他看著外面的月色,望穿秋水的眼眸裡有種錯覺,似乎裡面放滿氳氣,KENTO自問不太了解,只得靜默。
『好像……太過平淡了?』還是有點兒不順服,他說。
「平淡?」
健人哈哈大笑,然後離開玻璃窗,再度走向縫門。
「你知道嗎,平淡是多麼的難能可貴,KENTO」
徑直地走向縫門,他毫不猶豫便將通行證往上面拍,縫門發出青綠的幽光,健人伸出右腳,在完全地踏進去以前,又倏地想起了什麼。
「回去以後,去見見菊池教授吧,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我知道,教授一直沒有忘記你」健人提議,不過當提起風磨的時候,KENTO卻只是感覺芯片上有像石頭一般的東西重重壓下,滿腔都是摸不到底的深淵。
『風磨十分痛恨我』他老實地說,健人頓了頓腳步,輕快地歡笑著。
「要是我們所有人裡有誰是過得平淡的話,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
?
一陣目眩和天旋地轉,熟悉的被撕碎又重組的感覺,在時空的洪流裡健人帶著他回來,他甚至還好像看見健人的身影淡淡地笑著揮手道別,才一眨眼睛,他便回來了。
真實世界。
「中島先生,你沒事吧?」
看見自己一直站在縫門前面紋風不動,守門的機械人靠前,有禮地詢問道,健人似是被嚇了嚇,他動了動這機械的身體,試圖感受著體內的第二把聲音,記憶仍在,他仍在,只是,那道溫和的聲線已經消失。
就消失在縫門以後。
也許重新回到那個時空,仍然是可以再一次喚醒中島健人的,只不過,此刻的健人卻認為,他的確是不會再回來了,也根本沒有這種必要,已故之人,早已為自己完成任務。
THE LOOP終將會停下,像中島健人所說的,大我在準備好的時候便會停用THE LOOP,MISSION終將會成功,縱然並不完全是他們所期望的,在這之前或許回到過去,真誠地跟風磨道個歉,過一段平淡的時光,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設定座標
座標完成設定: 目的地 20XX年X月X日,下午X時X分 東京都私立大學醫學院
時空跳躍倒數 五、四、三、二、一
——。
「都說了工作很忙的時候,不用特別抽空來探望我,中島——」
病房內幾乎都是機器運轉的聲音,老人說得有氣無力,健人站在這裡好一段時間了,他一直盯緊病床上酣睡正好的風磨,他又變老了,臉上的皺紋已經多到數不清,要不是健人早有他年輕時相貌的記錄,恐怕現在也無法辨認出來,的確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菊池風磨教授,衰老是每個人類必經的階段,只不過這轉瞬間的生命,在近乎永恆的機械人眼內,只是一個過程。
他的外表不一樣了,可是他仍然是昨日的菊池風磨。至少在健人的眼內正如是。
「不」
老人睜開眼睛,便看見在自己床邊站著的身影,高大、年輕、熟悉——他咕嚕著嘮叨,生怕自己的學生一邊兼顧工作、一邊跑來醫院看自己會休息不足,他終生未婚,更枉論兒女,人之將死的時候,最會關懷自己的居然就只有這名忠誠的學生。
「你是健人」
他自然也是頃刻便注意到了。
那個消失了好幾十年的身影。
「 給我滾!!!!!!!!!!!!!!!!! 」風磨試圖大吼,但聽上去都只是像精疲力盡的呻吟,氣噓噓的毫無說服力,盡管他的眼神裡都是堅定,但健人並沒有聽話離開。
「對不起,風磨」他馬上說,聽見記憶中的說話,風磨只是冷笑一下,然後平靜下來,也很可能是出於他已經再也沒有任何力氣去爭拗與反抗,他重新安份地躺回在病床上,甚至容許健人去為自己拉好被毯。
「你知道『對不起』裡面真實的含意嗎?」風磨說,健人的網絡功能已經重新連接上,理論上他已經可以使用偌大的網絡資料庫去回應風磨每一個充滿哲學味道又深奧的問題,但健人總有一種感覺,當他站到學術巨人的面前,再多的資料庫,他也只像一個無知的小孩,只得在那些充滿討論價值的議題上呱呱大叫。
「表示他認知到自己的過錯而……」
「不對、不對」
未等健人回答完整,風磨便急不及待地打斷他,健人馬上閉嘴不談。
「是認錯,請求原諒」
「跟我還想見到你」
風磨的雙眼落在健人的身上,健人可以看見皺起的眼瞼後,是一對柔情似水的眼眸,他感覺胸口的芯片被刮了一下,當場失去所有語言的能力,他不懂,他從來就不懂,以前是,就算今天也是,他三緘其口,一時之間不曉得要如何回應風磨的直白。
「這次又回來多久了? 你那個任務還沒有完成啊?」風磨瞧健人久久沒有說話,便話鋒一轉主動挑起別的話題,像閒話家常,昔日他們的相處,輕鬆自在。
「不曉得,失敗了,卻也成功了」
健人敦厚的從善如流,風磨聽著他罕有地談及他的任務,抿抿嘴唇雙眼卻銳利地把健人盯緊,良久,他似乎才終於釋懷。
「這樣啊」
「你倒是來得晚」
風磨似乎總可以將自己看透。
病房的生活半點兒也不有趣,遠不及從前跟風磨在學生宿舍的充電攻防戰,沒有MARIUS、沒有勝利、也沒有聰的親切解悶,沒能跟著風磨跑到研究室,也不可以盡情地享受室外的和煦沐浴,沒有草地,沒有教學大樓,沒有迷人的學術數字——
這裡什麼都沒有。
「所以說,進化是必然的,但奇異點不代表一定是好事,對整個大局而言,人類進化其實也只不過是實驗的其中一環,這刻需要了,於是才演變出來,這不代表什麼」
不過,風磨就在這裡。
就算衰老爬走過他每吋的皮肉,虛弱得連手也抬不起來,連話也說不清楚,卻沒能封住他總能高速思考的腦袋。
在這個時代,網絡和充電的設置到處都是,不需進食的機械人便一直賴在風磨的病房裡面陪著他,他們談天說地、以古鑒今,從古代文明談到即將大躍進的人類未來,健人始終小心翼翼地遵守著機械人的原則,他也沒有將未來的事情告訴風磨,不過風磨單是憑健人的出現和改變,他早已將事情推敲得差不多,健人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才情出眾的人,大概比起中島健人還要厲害,即使有資料庫和網絡的加持,健人也只是勉強能跟上風磨談天的方向和深度。
「你的時空跳躍,能躍到任何一個時間點的嗎?」
某個晚上,當他們相處好一陣子以後,健人正在將被毯完美地蓋在風磨的身上時,風磨驀地問道。
健人先是一怔,他以為風磨要把自己趕走,頓時胸口有種悶悶的感覺,他不太想回應這個問題,卻並不是因為他很有可能因此觸犯機械人的法規。
他似乎不想聽見風磨趕自己離開的說話。
「……原則上,只要知道座標的話,就可以進行跳躍」健人故意說得非常籠統,然後他趕快轉身扮作忙碌,一時為風磨倒杯熱水,一時又將護士送來的藥丸都放好,準備風磨早上起床的時候便可以服用,他感受著風磨的視線燃燒著自己的背後,卻硬是不肯回頭。
「那麼」為什麼你不躍到更早的時代,跟更加年輕、更加健康、更加毫無負擔的我朝夕共處?
風磨很想這樣問。
不過,他實在難以啟齒,怎麼說,機械人再怎麼擁有情感,他也許還是像以前一樣,吻過了仍然還是無法理解吧,他試圖輕笑,卻不小心哽到咽喉,引起一陣的咳嗽,健人馬上回頭去安撫他,順著他的背慢慢輕拍,他臉上沒有半點兒的嫌棄,即使自己如斯老邁,也許還帶著老人臭,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善良。
「沒事吧? 風磨」健人問道,淡然的表情裡帶著擔憂的語氣,風磨搖了搖頭。
他並不記得以前在自己年輕的時候,健人曾經出現並與自己相戀。
自然,健人並不曾回到過去,找到那個年輕、健康、又毫無負擔的自己,跟那個自己朝夕相處。
過去、現在、未來,都是定好的;他是頂尖的物理學家,這種基本概念,他當然知道。
「健人」
不過,他同時也只是一個渺小的人類。
「風磨?」
而人類總是擁抱著某些不切實際的希望。
「我可以吻你嗎?」
我很老,臉上都是皺紋,我生病,我雙腿不能動彈,我甚至還包著成人尿布,渾身都是難聞的氣味。
健人軟綿的嘴唇如昔日一樣落下,風磨閉上眼睛,顫抖著淚水打滾,心臟跳得怦然。
「在我眼中,風磨就是風磨,我並沒有衰老這個概念,都是一樣的」
第二天早上,偉大的菊池風磨與世長辭,健人握著他的手整整一個晚上,直至他再也監測不到風磨日漸微弱的心跳聲。
當這個年代真正的中島健人趕來醫院以前,健人便回到3034年了。
轉身闖進黑暗和撕裂以前,健人這才想到。
『啊,這就是喜歡嗎』
當他重新踏在3034年的街道上的時候,他又再想起中島健人的說話。
平淡的日子也許毫無意義,卻是彌足珍貴,很多人類都沒有注意到,每個人窮一生的精力,大概也只不過是追求這些平平淡淡的日子,比如說,京本大我和田中樹,比如說,JESSE LEWIS跟松村北斗,再比如說——
菊池風磨。
只是有些時候,終歸只是一個遺憾。
他的確來得太晚了。
尾聲
窗外永恆的圓月漸漸被溫暖的晨曦取代,當那些令人舒服得想要伸展一下的微熹輕灑在皮膚上的時候,樹翻了一個身,面向著大我,大我呢喃著什麼,發出無意識的呼嚕聲,他動了動,樹習慣性地為他拉拉褪走一半的被毯,大我擺弄一下肢體,似乎找到個更加適合的位置,將自己捲縮在樹的懷裡。
他們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入睡,對於大部份在Club Sub工作的人而言,白天是他們最好補眠的時光,他們一般都在晚上工作,快到黎明的時候才拖著疲憊至極的身軀回到自己空白的房間,只要不是太過骯髒或是沒受太多傷的話,很多Sub都會選擇先直接滾上床好好睡一覺,改天起床的時候再來慢慢處理清潔的事情。
不過這快一個月的日子以來,樹的作息倒是被調整不少,當然,從前他身為大我的專屬,一星期頂多排一次班,也不算太過顛倒,但當他每天都陪著大我入睡,起床,生活,再一起上床睡覺的時候,他這才知道簡簡單單、平平淡淡生活的真實樣貌。
令他有點兒意外的是,這一個月以來,大我從未向自己提出任何要求,自然,那些有關調教的所有事情,大我均絕口不提,很難說他並沒有感覺,他知道自己是需要的,他也能感覺出來,大我也是一直在忍耐,可是,他好像可以明白大我的用意。
恰如自己所願的,什麼都不做,踏實地過每一天。
平靜、沉悶、無所事事,可是,實在是沒有什麼事情能比得上跟喜愛的人一起度過一個晚上,再迎接每一個早晨。
警告、警告——
大我的體內系統毫無預兆地響起警報,使他猛然睜開雙眼,卻發現眼前的事物都變得扭曲而模糊不清,就好像處於兩個不同的時空一樣,自己存在在虛幻之中,被拉扯的意識害他反射性地大口喘氣,起伏不斷的胸口令他再也無法安份地躺在樹的懷裡,他掙扎著起床,並試著不要將樹吵醒。
意識即將剝離、意識即將剝離,請馬上重啟系統——
他固然不能重啟系統。
他勉強拖動身體,走到窗邊注視那浮動的光線,他抿住嘴唇,身體失去百分之五十的控制權,抽離的意識正嚴重地影響著這副機械體,他握緊拳頭,靜待這一切終將過去。
大約五分鐘以後,他的身體又再慢慢地平伏下來,警報消失,他試著活動手腕,就跟自己與生俱來的一樣好用,他再望向床上仍然睡得深沉的樹,緩慢的呼吸吹拂著他臉上的髮絲,這是他自信之作,機械體自然不需要呼吸,不過他需要的並不僅僅是一副意識容器,他想要的是田中樹,完美的他,完美得令人忘記他們並不是人類的他。
每吋人造皮膚,每下細微的肌肉動靜,每次眨眼,每秒胸膛起伏,都是他一次又一次,跟著中島健人慢慢微調出來的成果。
「唔……KYOMO起得好早哦——」
也許是感受到自己床邊的虛空和漸漸的冰冷,樹在翻動好幾下身子以後,他的眼瞼便有的沒的張動起來,直至他確定窗前站著的人影時,他便迷迷糊糊地表示。
早上七時許,的確比平常早起了不少。
「把你吵醒了?」大我沙啞地問道,甚至連早晨只屬於人類聲帶的低沉他也模仿得一絲不苟。
「唔……沒有」話雖如此,樹卻不情不願地在床上一連翻動好幾下,然後又將臉埋在枕頭裡,一副就是沒睡飽的樣子。
大我見狀,忍不住輕笑幾下,然後自動自覺地又回到床上,讓樹伸手將自己抱住。
「還是再睡一下吧」
不屬於這個時空的意識,存在的極限頂多是兩三個星期,如今他已經連續待在這裡快一個月了,已經超過他能承受的,像剛才這樣的警報不時響起,甚至越來越頻密,更糟糕的情況是有時候他還會失去記錄好一陣子,而且隨著他執拗地留在後房,記憶中斷的時間更長,從一開初的數秒鐘,至上一次的整整53秒。
他十分肯定自己已經到達臨界點,他的意識隨時都會消失。
他是應該馬上返回真實世界的,只要他回去,意識就可以固定,再休養數天待情況好轉,他又可以跑來後房見樹,就跟從前做的一樣,這樣的話他便可以一直永恆地進行下去。
閉上眼睛。
他想起了健人的臉。
他終究不是科學家,他不知道為什麼當初自己明明將健人的音箱帶過來了,卻沒能喚醒健人,反倒是那個機械人自己跑進來,卻意外地喚醒真正的中島健人,他勸說自己的時候苦口婆心,通通都讓他想到了很久違很久違以前的自己,樹,還有健人。
他們曾經是無憂無慮的人類。
你說他是大奸大惡嗎,答案必然是否定的,大我也許不應該憑一己的私欲堅持留在世上,也不應該拖著健人和樹,給予他們無盡又充滿謎團的痛苦,他更不應該只為了在這個時空將樹叫醒,便硬推了人類大遷徙,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有理由,他既壞,卻更單純。
由始至終,他都只想當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人,跟同樣普通的樹來一場十分普通,平平無奇的戀愛。
像這樣抱著睡覺,再一起看著早晨的來臨。
僅只如此。
「冰箱的肉類好像有點兒不夠了,我到賣場層買點回來吧」結果他們拖到快中午的時候才真正地起床,起床後也沒幹嘛,只是窩在沙發看電視,電視裡播著的是去年在真實世界十分流行的電視劇,全AI的演員老實說大我並不覺得有多好看,不過這就是後房唯一的娛樂。
接近下午兩時,當樹偽造的生理時鐘提醒他該是時候吃點什麼時,樹打開冰箱卻發現裡面實在沒什麼剩菜,他便主動說要離開Club Sub到賣場層買些什麼回來,大我這時湊了上來瞧瞧,肉類是不夠了,不過只有雞蛋和蔬菜類的話也足夠今天的所需,話說回來,其實會感到肚餓也只不過是一個恆常的指令,身為機械體的他們壓根不需要什麼食物。
「好像也還足夠,明天才去吧」大我懶洋洋地表示,樹皺了皺眉頭,但看見大我一副不想動彈的樣子,也只是輕嘆一口氣。
「可是你說的」
結果午餐跟晚餐就是炒蔬菜和蛋包飯,在樹的眼裡面這些簡單到不行的家常料理簡直是苦了少爺,不過大我卻是吃得津津有味,二人甚至在兩餐之間泡了咖啡,又抓了點零食饞饞嘴。
日常不過的生活,是樹長久以來想要的,但這種生活放到自己面前的時候,他又覺得不太真實。
他總是懷抱著一種不安的情緒,也說不清楚,就好像像這樣的生活,終有一天會毫無預警地在自己的面前消失不見,包括京本大我,帶著他的所有謎團。
他並沒有忘記那天在LEVEL 0見過的健人,可是大我沒有提起,他也找不到時機去問。
更重要的是,他揣揣忐忑,好像一旦問出口了,所有事情便再也沒有回頭的路。
「KYOMO」
晚上,當樹已經將所有碗碟洗好,走出廚房的時候發現大我已經窩在沙發上看著那電視,他主動喚了一聲,並坐在大我的旁邊。
「唔?」
落吻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大我的唇是柔軟的,像是帶著蜜糖一樣甜膩並使人沉迷,作為Sub,嚴格來說沒有得到Dom的允許的話他連這樣的主動親吻也不可以,不過這段日子以來,大我從來沒有跟自己提過任何的規矩,好像默許了他所有僭越的行為,他們並沒有過多的親密,一切都是點到即止,但說實在的,樹的確是有點兒想念大我的瘋狂和指令,那些令人著迷的電流快感,他放任著自己,伸出舌尖淺嚐著大我的朱唇,沒太多的較勁他便順利鑽進去,肆意地挑逗著大我的嘴腔,在裡面每一吋留下自己的痕跡。
他將大我壓下,大我並沒有多大的反抗,只是抖動了一下讓二人陷在沙發的位置卡得更為舒適,一吻接一吻,二人喘著氣交換人造的唾液,銀絲帶著情動,自從大我將自己變成機械體以後,他才知道,原來所謂的本能,就是刻在骨子裡,跟隨著意識一起半刻也不分離的痛苦。
他清楚地知道,這一個月來的相敬如賓到底還是讓樹失去矜持,他主動索求著自己,舌尖互相觸碰,樹閉上的眼睛裡輕顫著快慰,並同時將手伸到自己的T恤下,輕緩地劃過自己的腰腹。
「KYOMO,我們到調教室,好不好?」感覺彼此都無法停下來,樹放開了大我,連聲音都變了調似地問,滿眸裡都是期盼。
可是,大我並不喜歡這份本能。
他簡直討厭死了。
「在這裡就好,樹」
狠心地拒絕了樹的邀請,也努力抑壓著自己身為Dom的需求,說罷,大我便翻過身來,蠻樹壓在自己下面,並將自己的居家T恤除掉,綿褲透薄,當大我準確地跨坐在樹的上面時,他們的胯下也同時交疊在一起,微微隆起的欲望讓他們面紅耳赤,樹輕吟著大我的摩擦,耳窩內都是情迷意亂的轟鳴。
他俯下身來,回應著樹的索吻,吞吐的舌尖靈活動在彼此的嘴腔內鑽動,拉出的絲絲銀光都是情意,他順手地褪去樹的上衣,又拉下樹的居家長褲,讓兩個熾熱的欲望靠得更相近,沒多久,大我便順勢將自己的長褲脫掉,他拉扯著絲薄的內褲,調整著位置,將樹的碩大卡在自己的後方,開始抽動著。
「KYO、KYOMO……」
樹似是求饒地請求著,他想要更多,同時想將時間慢下來,他想慢慢地感受著大我的一切,又更想大我粗暴地命令著自己,滿足自己身心的渴望,他呢呢喃喃,而大我只是帶著淡然的雙眼,緩慢地讓樹抽送著自己。
把手放在樹的敏感處,感受著裡面越脹越大,挺立的欲望一目瞭然,於是大我便也將樹最後的防線拉下來,分身馬上彈出通紅地靜淌著旖旎的空氣,大我於是將自己的內褲也一併抓下來,機械體已憑他們的動作及心跳指數推斷他們的行為,後穴裡不斷有人造的愛液湧出來,濕潤得蓄勢待發。
頂端被大我緊抓著,粗魯地往自己的後穴亂捅,每一下均引起樹的不滿和輕喘,樹的呼息極重,粗啞地等待著發洩和進入,大我咬了咬下唇,彎起滿足的莞爾,他不徐不急,先是稍微往上拉開自己和樹的距離,再握住樹的巨大,調整著坐下。
「唔……」
「 住口,樹 」
一陣被電擊似的快感蔓流過全身,樹馬上便不敢再說話,連一點點的呻吟聲也不該有,自己的欲望還沒有完全進入到大我的體內,他便興奮得先洩了出來,人造的白濁灑落在甬道裡。
大我感覺出來了,因為自己的惡作劇而笑得開懷,他十分高興,心中的抑壓被舒緩了,連帶樹的也感覺愉悅和滿足,但同時他又覺得自己是可悲的,終究是無法完全地甩開Dom這個身份,於是他更賣力,他晃動起來,樹的欲望才剛有一點點偏軟的模樣,又馬上被刺激得重新硬挺起來,直至完全進入自己的體內,卡在甬道裡。
「讓我開心,樹」
吐著淫靡的說話,大我移動著讓樹重新跨騎在自己之上,樹雙眸冒著霧氣,情欲掩藏著他們的悲傷,樹點點頭,呆愣的被欲望完全支配,大我將腿張得更開,樹便開始發力的衝刺著,貫穿大我的所有,大我尖叫著快樂,握緊了樹的手。
樹的每一下都完美地擊中自己甬道內的敏感點,大我昏昏眩眩地再次讀到警報,強迫著他重啟系統的生厭,他閉上眼睛不再去想,不斷的律動著他昏過去,在62秒後又醒過來,樹努力地填滿自己,用他的愛和他人造的身體,他忍不住撐起自己的上半身,抱緊了樹,將頭枕在樹的肩膀上,承受著他所有的侵略,蝕進骨子裡的纏綿。
「……!!」
「……樹、嗄——」
仿蛋白的白色液體從他們的身體噴射出來,一輪顫抖後,他們喘著大氣,樹慢慢地從大我的身體裡退出來,他熟悉地往茶几上拿著面紙,優先清潔著大我的身體,大我發著愣地接受,然後鼻酸。
他打斷樹的事後處理工作,用力地緊緊環抱著樹。
「KYOMO?」
對不起,樹。
大我沒說出來,可是不知道為何,樹卻能感受出來了,大我正朝著自己道歉。
「沒關係,KYOMO」
驀然,樹溫柔地低聲說,並感受到有些什麼冰涼的水花,從大我的臉頰掉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回抱著大我,二人久久沒有說話。
所有的痛苦,終究還是走到盡路。
警報響個不停,在他們一起洗澡的時候再度當機,甚至比剛剛的要更長久,樹以為自己洗著洗著便睡著了,於是連忙拍拍自己讓自己到床上睡。
警告警告、意識即將剝離
馬上重啟系統、馬上重啟系統
「樹」
他們一起躺在床上,相視入睡,大我輕悄地喚了一聲,樹勉勉強強重新睜開眼睛,對上大我帶著氳氤的雙眼。
「怎麼了? KYOMO」他問道。
「難道你就不好奇嗎?」
這陣子的平淡生活,LEVEL 0的中島健人,他的過去,他腦內翻動過的記憶——
樁樁件件。
大我問道,樹自然是非常想知道,可是他又想起了大我的眼淚,過去的、現在的,甚至剛才的都讓他心疼不已,他抿抿嘴唇,想著健人的臉,他知道健人是他的好朋友,至於為什麼,他們之間又發生過什麼事情,他一概不知。
不過,就算知道了,又可以怎樣。
「如果會讓KYOMO不開心的話,那麼我不知道也沒關係」
樹誠懇地表示,像一把利刀刺進大我的心臟去,警報響起瘋狂,刺耳地在他的耳窩內發狂,大我吞嚥一下,伸出左手撫上樹的臉頰,樹自然而然地閉上眼睛。
「睡吧,樹」
「晚安,KYOMO」
警告警告、意識即將剝離
馬上重啟系統、馬上重啟系統
摸到樹的耳後某吋皮膚,系統馬上便將大我辨識出來。
是否關閉機體
是
關閉機體後無法恢復,確認?
確認
眼淚掉在枕頭套上,化作水漬緩緩擴大。
警告警告、意識即將剝離
馬上重啟系統、馬上重啟系統
關閉系統
關閉後無法恢復,確認?
確認
晚安,樹。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