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的今天,菊池偶尔会想起当时的事情。硬要说的话,并不是那种印象深刻的、不可抹去的脑海深处的钉子户般的记忆,出于自体本身的特质,也清楚摄入这些过于质感宛如口香糖、牢固而费神的东西,一旦黏在神经触感上,就有引起炎症的可能性,暂且不论对己之恶,鉴于其职业的特殊,一旦引发情绪和心灵上的风吹草动,连锁反应到工作状态和个人情绪,还有可能波及他人和组合,小报和网络不是很擅长这种吗,恶评和无中生有的编排,之类的东西,而其中最大概率出现的还是与门把关系不和不仲,明明这才是最不要紧的部分。综上所述,长到如今,他便像深知自己已经深陷毒瘾到了命不久矣的瘾君子那样,刻意又深情地避开此类板机。他想:我想的想起,是那类的想起。有时候做完工作回到家,脚比天花板上的灯管要更快地触及到空间的概念,那个时候,躺在沙发中,点起烟,打燃火机的三秒,火焰触及头端的一秒,开始燃烧直至殆尽的几分钟之内,烟雾升起,到了眼睛处会觉得刺痛难耐,只能合上眼睑,脑海里面的景象被身体之外的漆黑逐渐同化,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来。烟草的气息和薄荷的味道混合均匀的时候就是想起来的那一刻,身影成型,在睁不开的眼睛里面可以、也只能捕抓到那么大致的、模糊的景象,那却是无色无味的。烟雾在空间中升起来,触手可及的、确确实实存在着的烟草被吸入,变成驱动身体的不健康的肥料养分,确确实实地被我完全而稳妥的吸收着,至于你的影子的事情,应该是跟着烟雾一起飘散到我不知道的何处去了。就是这样的想起来的事情。每当这时,他会不自觉地对着手机里面的那个电话号码发问:……倒不如说,你真的存在过吗,中岛?
既然是偶尔想起来的事情,也不能太过深究具体的细节,否则他给自身所认定事物的性质也会随之改变,记得太清楚的话,不就不能忘记了吗,不就没有忘记的可能性了吗,不就是太深情了吗,不就不是“偶尔”这样的形容词了吗,有点恶心。所以菊池现在也只是在模棱两可地说,啊,那是几年前……多少年前,春天,还是冬天的事情来着,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总之,是有这样的事情就是了。事情是发生在工作结束了之后,如果问我是演唱会还是综艺还是拍摄,那么具体的事情我也想不起来,因为不过就是差不多的事情而已,世界上真正美丽而珍贵的东西少之又少,我们大家都是那么丑陋而匍匐着生存的生物,活着的姿态只会更难堪。但是即使是残次品也没有关系,是出厂设置上出了问题的怪东西也没有关系,只要在包装上稍微用一点心思,附加以冠上了名词的形式、使用衣服和鞋子和香水和化妆品诸如此类的琳琅满目的礼品丝带,接收到礼物的人就会被蒙骗:这是一件多么好的礼物啊,是经过了我们的精心挑选、细心准备的,所以请您务必赏脸,请您务必收下我们,我这样说的话可以明白吗,说得足够清晰吗,总而言之,我觉得做我们这一行的人就是这样的东西。作为礼物的同时,也得要学会自己装扮自己,然后再把自己送出去。非得要我说的话,毫无疑问地,中岛在后者上是有问题的。毫无疑问地,他是“装扮之后会更漂亮”的那边,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这一点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是可以潇洒痛快地承认的。我不喜欢的是他装扮自己的方式,把自己送出去的方式,硬要说的话不会觉得香水喷太多了吗?做得有点太过分了吗?不这样做的话就卖不出去,就不是売れっ子,就拿不到钱,就干不下去,就吃不饱睡不暖,就会缺乏营养精神崩溃饿死冷死,这样一看行业和世界相比,都不知道哪方更残酷啊。大家都是杀人犯的话,中岛恐怕就是用枪顶着自己的脖子然后用死亡的恐惧逼着自己冲到拿着刀的观众面前的人,你不这样觉得吗,简直蠢爆了吧。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可是没有办法,我在做的事情跟中岛是一样的,所以我没有任何阻止他的理由和权利。我觉得,我要是跟中岛说我不喜欢他这样的话,他或多或少会改变方式的,就算只是一点点,也可以看到他的那份心意。嘛,毕竟中岛是可爱的人——这也是很久之前的想法了,现在怎么样倒也都无所谓。
但是说不出口啊,就是不行。我们已经不是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讨厌的关系了。不是会有那种吗,在街上互相对骂的人,明明是大白天的,丑陋无所遁形,光天化日之下有很多人看着,不用脑子想就知道没有比这更羞耻的场合了,可是人还是在对骂争吵,那一定就是真的憎恨对方憎恨到不得了的程度、怨气不发泄出来就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下一秒把对方杀死的程度,了吧。就是讨厌的事情。人真是奇妙,明明不在一起会想念和寂寞,在一起了又会互相憎恨。睡醒的当时,还没有来得及分清在梦中究竟是本気的掐死了他还是在玩sm窒息play,手部关节的引擎已经比心灵的驱动速度更快地够上手机,然后发出信息:见面吧,说话吧,喝酒吧,拥抱吧,做爱吧,抱歉,我可能有点异常,大概是什么鬼神趁着睡眠上了我的身,因为实在是太恶心了所以请你忘掉吧。我骗你的。我和中岛是这样吗?我也不知道。大概吧,或许吧,因为我和中岛做不到这样,排除了其他选项和可能性之外,好像只剩下在一起的时间太久,讨厌的情绪经过许久的发酵之后就发酸发臭、不再是纯粹的美味,这样的借口了。我和中岛是两个怪人——从以前开始他就知道非得如此不可,便兴高采烈又毫不怀疑自身正确性地去做了,即使是往刀尖上冲的事情也可以哦,即使是自己要亲手抹掉面孔的事情也可以哦,简直就是寻死。从以前开始便知晓并不存在自然死、之后就成为了研究自己死法的领域的专家一般的患者,奇怪得足以让整个精神病院来围观,中岛就是这样的怪人。而我呢,我是因为对这样的患者实在是看不下去从而产生了厌恶、掩饰着自己的不作为实际上加了他的死亡的护士。我就是这样的怪人。
菊池继续说。他说:工作后在乐屋见到了他,因为当时还在吵架,所以本来是要避开的,我们都有这样的默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就是在那里了,不知道为什么。吵架,能被这样说吗,也只是见面了之后不会主动打招呼的程度,没有演变得很难看,就只是从外面回来,互不理睬,各自做事。其实这才是正常的吧,毕竟又不是什么关系好得名声远扬的组合,普普通通的这样不就是日常吗,人和人之间不就是拥有着这样的永恒吗,这样看来也不太像同事,更别说朋友,倒不如说是同学和夫妻更恰当些。我和中岛在同事后的那三个词的事情一次都没有做过,也不可能做,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是不可解。多半是我脑子已经坏掉。我觉得这应该和其他同样诡异的三点一起归入sexy zoneグループ四大未解之谜灵异事件中:我和中岛在一起的时间为什么那么久,我和中岛为什么还没有老死不相往来,我们为什么还没有解散。四真是个好数字。所以当时我就说:好恶心。中岛问怎么了。我说,抱歉,没有控制住自己。他说,我问你的不是这个,我说,诶?他转过头来正对着我,说,你在说什么恶心。我突然有点想作弄他,事到如今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也只有看他出丑的样子是有趣的,再说了他和我腹部涌上喉头的反胃感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关系,所以我本来要说,是你哦,是你让我觉得恶心的。我连说了之后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和表情都想好了,这种事情一直在我脑中像坏掉的磁带一样反复排演播放,我甚至觉得,我和他一直没有分开,一定就是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在期待着这刻吧。
但是我没有说。看着他的眼睛,我感受到怯懦,如同脐带一样短小和牢不可摧的时间勒住我的脖子,威胁到了声带。我也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两具尸体横列在地上。在这样的停顿过后,我开口说:不,没事,只是不太舒服。他露出有点困扰的神情:没有吃饭吗,还是工作太累了。我说,不,没事,真的没事。他说,我去帮你打点水。我说,没事,真的没事,真的,没关系的。他说,可是你的脸色很差。我说,不,没事的,求你了别管我了,真的。他说,用那种很理所当然说语气说,你在说什么,我们是队友啊,不会不管你的。我大声叫道,中岛,中岛,中岛。他的身子颤了一下,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无法动弹,我喜欢这样的他。很可惜的是那也只是一瞬,他把脸偏过去,没有在看我,说,我帮你去打水,风磨。在我抓住他的手的时候我终于又看到他的脸,他好像很惊慌,很无措,似乎因为事发突然而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反应才好,那是被放到洗衣机里面搅拌了无数次的粗糙布料才会露出的表情,也是一阵子时间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的与他不相衬的表情。我掐着他的手腕,青筋明显地凸起,我想,这是指引,这是暗号,便顺着那一条条静脉往上摸。要说人不是都会有不行的时候吗,要说母亲的话就是孩子撒娇,老师的话就是学生毕业,医生的话就是患者死亡,我的话就是中岛。当时他只是那样站着而已,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他要是说点什么就好了,要是做点什么就好了,就像平时一样轻浮地挣开我就好了,中岛本来就是可以不带心地把表皮剥得血肉淋漓再送出去的人体模特,这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可是他只是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让我拉着他。我知道,这就不行了啊。没有办法了。
他说:不觉得很怪吗。我说:什么?他说:在做的时候说那么多话。我说,那也没办法吧,我很想念中岛さん呢。他真的有点疑惑的问:可是不是几乎每天都能见面吗?我说,呀,要怎么跟你解释,这种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吧,见面和交流是两回事。他说,那好像确实是这样呢,这是这阵子第一次说那么多话,菊池くんと。我说,刚意识到吗。ウケる。他说,喜欢这样的吗?我用鼻子抵住他的额头: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不讨厌吧。他说,那不就是喜欢吗。我说,不一样的吧,再说了在床上的时候说丧气话也会让人没有兴致啊。他把眼睛瞪大:真意外啊,你是在意这方面的人。我说,嗯嗯,please call me プロ,这就是我的素养所在。是会有的,我这样的人,即使讨厌自己也讨厌相手,也能在皮肤和身体上抱有尊敬的人。他说,讨厌?刚刚说的明明是喜欢吧……,我说完言いいてない之后稍微用力了一点,就能听到他的喘气声:好吧,好吧,真是没办法啊……。
我说,为什么要摆出这种大人的模样,恶心。
你说出来了啊,当时就在想,你那样是因为看到了我吧。
那又怎样,我也说了吧,也不是讨厌的感情。
事到如今是讨厌还是喜欢也都无所谓了吧,做都做了。
是啊,中岛さん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多久以前?抱歉,应该是太久以前的时间了吧。
也是呢,做这种事情也有一定的历史渊源了。
我们做了那么久吗?
嗯,如果真的要说的话应该从年纪还小的开始算吧。孩子的话没有什么意识的吧,对身体啊,皮肤接触之类的。
啊,如果是这样的事情的话我还是记得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牵手了吧。
没错……。当时我觉得很烦,“什么啊,这家伙,彼此之间很熟悉吗”,这样地想。但是现在回头看责备孩子好像也是无用功,人就是天生追求体温的动物,就算是素不相识、完全不能靠近的两个人,在站在对方旁边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贴附上去的。人和人的关系,就是卫生间里的铁锈从洗手台上长出来,这样的事情。
真是能说会道的嘴啊,菊池くん。
也是多亏了中岛さん那么多年以来的教诲,爱豆修养课みたい。没有中岛さん的话,恐怕我就会在哪里腐烂掉然后死了吧。
原来是在说这个?是感谢的意思吗,难道。
我撒谎的。跟你在一起,也不过是换了死法罢了。
真是失礼……,許さない。
真的哦,我一直都有冥冥中的预感,我们两个,要么其中一个走掉,要么因为受不了彼此而被逼上死路自杀,毕竟怪人和怪人在一起,除了唱唱跳跳之外也没有其他必要去做的事情了吧,这才是最适合我们的——虽然是这么说,啊,但是感觉中岛さん是会走的那个,我是会自杀的那个吧。
真不坦率,菊池くん。非得要在和好的日子说生生死死的话题不可吗。没有想过啊,什么走不走的事情,虽然很抱歉,但是各种各样的身体接触还是会如常出现在舞台上和私人生活之中,麻烦你多多忍耐。
那可真是辛苦我了。
按照你的说法,没有我的话你会孤独死的吧,就是那种的,一个星期之后邻居们因为过于剧烈的恶臭聚在你的公寓门口。
……刚刚说着不要讨论生死的人反而用阿呆一样的表情说了更恐怖的话,中岛さん的粉丝见到后会彻底心死吧。
我可是真的在担心你哦,菊池。
嗨嗨,知道了。
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的。
知道了。
从今往后的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还请多多指教。
知道了。
“以后也一直一起玩”一般地在一起吧。
我都说了知道了,中岛さん。
菊池喝了一口水,咕噜咕噜,喉咙一阵耸动之后,一切又如被暴风雨席卷之后那样的无声宁静。菊池笑了,面孔像世界上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最为破败的舞台一般平静。无言的沉默持续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以为将要冷场的时候,他开口了。他接着说,你问那之后的事情?哦,那之后我们就各自回去了。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第二天还有日程,所以也没有去谁的家中留宿。其实这也只是借口。我从来没有踏入过中岛的家,反过来他也是一样。我们是不会去对方家里留宿的,就算第二天是周末,是黄金周,就算我们不做这行,没有那么多约束的条件,就算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我们也不会这样做的。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说着已经像解刨过对方的身体一样了解彼此,即便事实或许也是如此,我也不知道他的家里摆着什么样的家具,种了什么样的植物,冰箱里放着的他喜欢吃的菜是什么,会不会边洗澡边唱歌,感到最为疲惫倦怠的时候,躺下来的地方是床的左侧还是右侧,我全都不知道。明明已经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对彼此还是那么的、那么的陌生,我们对此好像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事情不就是如此吗。中岛说过,喜欢也好讨厌也罢,这样的事情全都是青春,差错是不是就出在这句话上呢?我们总想着可以留到下次,留到以后,和好的那天也是,本来是想邀请他去我家的,喝酒也好玩游戏也好,总之去我那边就好了,可是,也没有说出口,跟他说的是,“下次吧,下次你再过来”,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青春是过于宽容而广大的东西,让我们产生了一切都可以交付给时间的错觉。人和人之间在一起久了就会互相愤恨厌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也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永远。可是呢,在伤口上发炎的地方,是每一次心灵祈祷一般默念的“下次”——这样足以让人产生长远的错觉的、从来没有被实现过的话。……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好的事情。男人和女人会离婚,同学和朋友会升学搬家,组合之间可以随时随地解散,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下次。对这一点真是在清楚不过了。可是,我们也只是一直不停地说着,下次,下次,下次。红白和count down的时候不是都有吗,倒数的程序,数完之后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大把大把的时间,容纳在其中的一次又一次的下次。我喜欢这个过程,新生与结束并不分明,模糊得就像团子面糊一样让人开心。所以最后的最后,我也是闭上眼睛,在喊到我们上场之前,我又再次睁开眼睛,看到活生生的、就站在我旁边的中岛。他毫不寂寞地笑着。于是,我细致地,一个一个地慢慢地数,把这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的倒数,然后,三二一,三二一,三,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