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听说这是把无铭刀呢。”
年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孩子被牵着手,他不解地问:
“什么是无铭刀?”
“意思就是……它是没有名字的刀,谁也不知道它的来历是什么。”
孩子又看了看那放在刀架上的刀。
他央求自己的近身侍女带他来看看这把刀。父亲三令五申不准他接近这里,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好奇心压过了一切。他猜父亲很快就要回来了,如果被父亲发现他偷偷跑来看这把刀,侍女姐姐会被罚的。
他犹豫着,想再靠近那把刀一点,却被侍女拉住了手。
“姐姐,”他抬起脸,映在侍女的眼里那圆乎乎的苹果脸写满了恳求,“我想近一点看看……它好漂亮啊。”
“您觉得它漂亮吗?”
孩子侧头回去,他带着几分渴望注视着那把刀,点了点头。
“它就好像……就好像是有灵魂的一样,好像在发光……”
“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他看到他的侍女姐姐脸色变了,随即他就被抱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能靠近那把刀,父亲这样说,侍女姐姐也阻拦着他,他十分委屈,嘴一瘪就哭了出来。
他搂着姐姐的脖子抽抽搭搭,他不舍地想再看看那摆在正堂中央的美丽刀剑,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却发现那把剑,那本应该放在刀架上的美丽刀剑,没了踪影。
“姐……”
他着急地想告诉侍女姐姐那把刀不见了。
就在这时,他的脸颊被人轻轻抚摸了一下。
泪眼朦胧里,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真是个十分、十分鲜活的身影。
那人面对着他,他被姐姐抱着,姐姐背对着那个人——姐姐看不见那个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个人毫无顾忌地触碰着他,抚摸着他的脸颊,好像在触摸着什么珍宝。
是谁?
这个疑惑让他忘记了哭泣,只顾傻傻地看着他。
他看到那个人对他比了个“嘘”,又笑起来。
啊。
如果是那把刀的话……
孩子没有由来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是那把刀的话,如果那把刀有神灵的话,也会有这样日月同辉的笑容吧。
「健人。」
「健人。」
那个声音,像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他发现侍女姐姐仅仅只是抱着他往前走,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
他便去看那个人。
「健人,你在等我吗?」
孩子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想,这样耀眼的人,是不会欺骗他的吧。
他本想应声,但他又想起了那个仿佛是他们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般的“嘘”,孩子咬了下嘴唇,接着他点了点头。果不其然,那人又笑起来。他觉得那个笑容非常温柔,让他像是泡在温水里一样暖洋洋。他被感染得也不自觉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接着,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男人在他的脸颊上又轻轻碰了碰,抹去了他的眼泪。声音也在他脑海里再次响起来了。
「再见。」
1.
中岛打了个哈欠。侍女姐姐来叫他起床的时间有些早,因为他今天要去接待分家的叔伯们。各家的人对他这次的生日都十分看中,喝过那表示结义与忠诚的酒,他就将正式成为下一任家主继承人,肩负起带领家族的责任来。他听说过这仪式是早先流传下来的规矩,虽然父亲的事业里并没有什么让人胆寒的不法活动,这先代们留下的仪式和礼仪,仍然细致地存在在家族的每个角落,昭示着这个古老家族的血统,似乎也透露出一些遗留着蛛丝马迹的武家的风范。
中岛已经记不太清了。他是父亲的独子,不仅在本家备受宠爱,分家叔伯们更是对他青眼有加。每年大晦日例行与叔伯们的问候过后,他总能得到许多珍惜的、甚至连皇家我难得一见的宝物。他被父亲抱在臂弯看着那些送上的礼物,懵懵懂懂听见父亲说任何珍宝都比不过他,他才是中岛家的真正的宝物。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或许因为他是本家唯一的独子的缘故,他想。
年年从叔伯们那里得到的宝物几乎都快堆满仓库,他却觉得实在是太奢侈了些。如果能用这些宝物去做应做的事,摆在应当摆放的地方,而不是放在这里积灰,也许对它们来说才是更好的安排。
但这并不能由他做主,至少现在不能。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让侍女看见。
“少爷,您去哪儿?”
侍女姐姐为他整理好领带,他却忙不迭地站起身跑到了房间门口。她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丝担心,他便又跑回来给了她一个拥抱,他发现原本把自己抱在怀里的姐姐已经能被他抱在怀里之后又把她抱紧了点,他安慰她道:“姐姐,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去大堂,不要告诉父亲哦。”
“少爷!”
他放开她就往大堂的方向跑,把她的声音抛在后面。
他要去看那把刀。
中岛记得自己是做了个梦。他第一次去看那把刀的时候才四岁,根本不明白那天的事究竟是梦还是真的发生过。他又去看过那把刀很多次,却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了。他想,那真的是个梦吧。那时侍女姐姐的肩膀让他依靠着,在行走的缓慢起伏里让他做了个甜梦。他连那个男人的长相都记不太清,只记得那天被非常温柔地对待了。
他在走廊里奔跑着,等到靠近大堂时步子慢了下来。他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的喘气平静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在看到那把刀时露出什么狼狈的样子。
中岛跨进大堂一眼便看见了那把刀。
他屏住呼吸,将视线投射到隔了段距离、摆在大堂中央的刀剑上。
那当真是一把用绝伦来形容也不为过的美丽刀剑。那是光是如此远远地注视着,便会被那超乎想象的美丽震撼、甚至是连思考都会停止的宝物。倘若这把刀被什么人献给国家,而不是被放在这里,真的会被当做国宝吧。
据说这是某个分家找到的刀,父亲把它索来,摆在这里用作镇宅之用。但与其说是镇宅,倒更像是供奉——或者说是,敬畏。
他放轻脚步走到刀的面前,在距离它还有一步的地方停下了。他用视线来回观察着刀,确认它的状态。他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它,把它当做最珍惜的宝物来对待。光是看着这把刀,待在它的旁边,就能让他感到平静。
“有点紧张。”
他开口了。
“虽然都是从小就认识的叔伯,我却没有自信自己能喝下那杯酒。都是长辈,却变成了我的部下,这感觉不能说不怪。”
他小声说着。
这已经变成了例行公事。他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情、他的大事小事,他都会在这里,在这把刀的面前,一股脑地倾倒出来。这是他的习惯,虽然说起来很奇怪,但他认为这是很有效的办法。每当他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总是会平静许多。
中岛又去看它。
刀安静躺在刀架上,刀反翘起的弧度像是天边新生的月亮。鬼使神差地,他产生了想去碰碰那把刀的想法。他伸出了手,在快要碰到它的时候没有由来地瑟缩了下。
如此美丽如有神明的刀,他真的可以触碰吗?
人是不能玷污神明的吧。
算了吧。
他心情复杂,渐渐又变得消沉。就在他要放下手的那刻,他的手被旁边凭空伸出的手掌握住,吓得他一抖,条件反射似的就想把那只手挥开,却在使劲的过程中被握得更紧。他瞳孔剧震大脑也一片空白,慌乱之中想不明白还有谁会来到这里。
是侍女姐姐吗?还是父亲?
但他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因为他看到那握住他手掌的手优美得犹如骨瓷却显得苍白,体温略凉,十分有力。
那并不是女性的手,看起来更像是个年轻男人的指掌。
那只手把他的手托着,他看到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看不明晰却越发衬得皮肤隐隐似有冷光,不过露出一小截皮肤就被衬衣的袖口遮住。随即他顺着衣袖看过去,看到了一张十分陌生却在梦里见过,令他魂牵梦绕的脸。
该怎么说呢。
英俊。
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呢。
他由衷感叹,不由得看呆了。
倘若是神明有形,他的祈祷能让神明回应,所显现出的大概就是如这面前之人一般的让人心动吧。
他记得那人面容,却只觉得那是不可能的梦。
“少爷。”
眼前人叫他,对他一笑。
中岛发觉他声音也十分好听,脑子却跟不上横冲直撞的思维,隔了数秒才做出反应:“……嗯、嗯。”
他惊觉自己的回应太傻太慢禁不住脸上飞红,又想自己竟然觉得那人只是个梦,忽然懊恼起来。他的嘴张了张,做出个口型,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中岛不知道自己这幅样子被对方看在眼里可爱有趣,还暗暗懊悔怎么这样没有随机应变的能力。那人把他拉起来,适时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不忘体贴地开口给他台阶下:
“老爷到处找你。请随我来吧。”
中岛被他领着晕晕乎乎地往前走,走了两步惊醒过来,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衣摆:“……你!你……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想自己已经足够丢人:迟钝的反应、傻到家的表情、毫无平时的冷静,只剩下结巴和张口结舌,所以他并不怕自己再丢人一点——毕竟已经有了十,再变成一百,也不过就是很丢人和有点丢人的区别——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丢人。
“我是谁?”
那人重复了一遍问题,却没有回答。中岛觉得他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但没让他等多久,他就看到对方勾起了一个笑容,带着十足的恶作剧感:“其实我也很意外少爷看得见我。”
中岛的大脑好容易才恢复正常运转,又被这句话轰得死机。
看得见……?
他梦里见到的人,原来并不存在……?
也就是说,这还是梦吗?
中岛想起刚刚被他碰到的手背,虽然体温偏凉,但却切实是普通人的温度。于是他伸出手不去假思索地拉住了那人的手,把他的手摊在掌心。
温热的。
明明对方那句话卯足了劲想让他生出恐惧,他却不觉得害怕。
中岛用手指在那人的手心画了画,指尖传来的温度做不了假。他看到捧住的手掌削瘦纤长,手指指腹上有茧,忍不住又摸了摸。
没想到,他的手被反握住了。对方的手比他的大些,他的手背被包覆着,轻轻捏了捏,最后躺在对方的掌心里。
中岛抬起头来,那人笑意残留了些许在唇边,眼里的玩笑却没了踪迹。那人问他:“少爷不怕我?”
中岛不答话。他的视线这戏弄了他的男人身上来回,最终停在了他的领带上。
“菊池……?你是菊池分家的?”
那人的领带是十分低调的灰紫色,领带夹的尾巴上是朵盛放的菊,那正是菊池分家的象征。
“少爷觉得呢?”
对面也不正面回答,像是在等他继续猜测。
多半是伯伯的哪个保镖,跟随来参加这次的仪式吧。
中岛有些羞郝,他开口道:“不要戏弄我了。”
他想了想又说:“你不要告诉伯伯。”
那人从善如流,并不再逗他,应了声好。
他想着以后不会再见,又舍不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年轻男人听他这么说又笑:“少爷愿意先告诉我名字的话。”
中岛并没有看到,那把他背对着的刀,正莹莹闪着萤火虫似的光,仿佛在说些什么。
如果他能看到的话,大概会觉得是在提醒他什么。
可惜,他并没有看到。
他答:“我叫健人。”
男人点头,像是在鼓励他说下去。
他想了想又说:“我是中岛家少主,中岛健人。”
在他说出名字的那刻,刀突然闪出一阵盛光,持续了数秒,只不过他的眼里都是他正面对着的年轻男人,他发现这个人的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像是成熟的小麦的颜色,但奇怪的是,竟然有萤色的光若隐若现。
他看到男人再次笑起来。
“请多指教,健人。”
2.
到头来,那人还是没有告诉他自己是谁。
中岛有些心不在焉,他捧起那杯象征着责任和义务的酒时候,想的仍然是刚刚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他在家里并没有见过他,是分家带来的保镖的可能性很大。
但那个地方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进去的,即便是父亲的命令,那里也是个禁地。
那个大堂,是供奉着神明的地方。
中岛小时候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但如果是神明,怎么会不让接近,又不许朝拜呢。
父亲一直也不同他说那把刀的来龙去脉,侍女姐姐也讳莫如深,他仅仅只从周围人的闲言碎语知道那把刀来历不明,算不上什么十分洁净清明的神刀。但父亲仍然把它放在家里,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这避讳不及的态度,又像是在防备着什么。
说起来,那把刀最初也是菊池分家找到的呢。
他这样想着,把酒杯举了起来。
“承蒙各位叔叔伯伯厚爱,以后各位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我的荣耀便是大家的荣耀,我与各位荣辱与共,一定不辜负各位期待。”
他说着,把酒一饮而尽。
余光里,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人。
那个人——那个男人,也举着杯,却没有把酒喝下去。他只是站在那里,玩味地看着他。见他往他那边看,举杯向他表示恭喜。
中岛垂眼。
那真是个在人堆里也无法忽视的存在。那人气场极强,赫然在目。如同水面上明亮的月亮,又像草地上一朵八重轮的花,只消一眼就能留意到他。但不管怎么看,那人周围都没有聚集起人流,更没有引起骚乱。他周围的人似乎看不到那个人,无比和谐低调地藏进了人群里。
“父亲。”他低声呼唤父亲:“父亲,您看得到那个男人吗?那个深灰色头发的男人。”
父亲按他所说在人群里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看到了。怎么了?那不是今天你菊池伯伯带来的随从吗?”
他应了句没什么,不再做声。
并不是看不到,而是注意不到。
“父亲,我想要那个随从。”
中岛十足好奇,想着一探究竟。他得到父亲应允,便走下座去同叔伯们寒暄。叔伯们称赞他独挡一面,变成稳重大人,他借机说到:“哪里敢和叔叔伯伯们比。我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小毛头,现在只想着怎么好玩,以后有事还想着依靠长辈们。”
见叔伯们神情愉悦,他站到菊池分家的主人面前恭敬行礼,说到:“今天趁着还能对伯伯撒娇,想请伯伯答应我一件事。”
菊池家主见他如此尊重表情更高兴,他接着说:“今天我看伯伯带了一个侍从,我觉得他被伯伯带得十分聪明,像是个有用的人才,想请问伯伯能不能借用一段时间?”
菊池家主问:“健人怎么对一个侍从有兴趣?”
中岛对这个伯伯十分尊敬地说到:“伯伯与父亲共同打拼多年,是父亲的可靠伙伴,成年以后还没有机会听到伯伯教诲……您看我想多听听,更想多学学,这个侍从想来跟着伯伯许久,正是我学习的好机会。”
菊池家主当即就同意把侍从留下,他又问:“伯伯,他叫什么名字?”
中岛的话音刚落,他眼前喧闹的大厅忽然寂静下来,他看到所有人都立住不动了。中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到那个男人朝他走过来。
年轻男人的声音传来:“叫我菊池就好。”
中岛重复了遍:“菊池?”
“没错。”
“你的名字呢?”
中岛又问。
“你会知道的。”
菊池并没有靠近他,在离他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下了:“以后你会知道的。不要这么好奇,健人。会被别人以为你对我不怀好意。”
中岛把“不怀好意”这词咀嚼了会儿,反应过来恼羞成怒:“谁会对你不怀好意!”
但并没有回答。
大厅又喧闹起来。
菊池家主像是没听到他的话,时间倒回了他问出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以前。
中岛疑惑地往刚刚菊池站着的地方看了一眼,那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了。什么都没发生,又什么都发生过了。
没人注意到什么,风吹过般不留痕迹。
……自己是白日做梦了?
4.
中岛想不清楚自己最近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当真遇到了稀奇事,他跪坐在那把刀面前沉思。
这里能让他冷静,理清思绪。
梦的感觉太真实,但又太离奇了。
“你说啊,这世界上会有妖怪和神吗?”
他对刀开口了:“如果有的话,你是什么样的呢?你是不是个老爷爷,会教我下棋?听说你已经很大年纪了,但谁也说不清你从哪来。父亲也不告诉我为什么把你放在这里,不许我过来看。侍女姐姐好像也讨厌你,她总是看着我不让我往这里跑……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坏事?”
没有回应。
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挫败,接着又说:“但是就算是这样,我也想看看你的神灵啊。毕竟器物不能选择主人,你做过的错事,大概也是你的主人的过错吧……你又能决定什么呢。”
中岛自言自语,他看着这把刀美丽的刀身,叹了口气。
“好想见你啊。”
他重复了一遍。
“就算你是妖怪,大概也是个和神明一样日月同辉的妖怪吧。”
他笑了下。
不知道为什么老是许愿这么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明明也有很多别的愿望,他却每次都只说这一个。
他盯着那把刀,不知不觉困了。
想看看那美丽的神明。
他在睡着前,又这样许愿了。
5.
中岛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床上,他揉揉眼睛,看到窗外还在天黑,月朗星稀,多半还是夜深。不知道是谁送他回来,他多半明天要被父亲责备了。
“醒了?”
床边坐着个人,突然出声吓他一跳,他往床头一缩,用被子把自己裹紧。那人把床头灯打开,映出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
是菊池。
“你在那里睡着了,我把你……送回来了。”
菊池句子中间那个微妙的断句让他觉得自己怕不是明天就要变成全家族的笑柄,他感觉头皮一僵,笑也笑不出来,准备乖乖听对方抖搂他的罪行。
“你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没想到菊池并没有指责他,也没有嘲笑他,反而问了他一句听起来并不相关的话。
他老老实实答:“我喜欢那把刀。小时候就喜欢在那里待着……别告诉父亲,他会担心的。”
菊池嗤笑一声,他不服气顶嘴:“干嘛啊!”
菊池没看他,话却不客气:“你是怕被骂吧。”
他噎住,太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两个人都不说话。他想不清楚菊池在想什么,他又尴尬得说不出什么,对方也不说话,把光隔出一截阴影。他绞尽脑汁,最终只憋出来一句:
“我知错了……”
“你对我认什么错。”
中岛缩缩脖子。理论上是这么说没错,但他看到菊池面无表情就觉得心虚。
“我不是你父亲,也不是你家族的什么人——不过是你父亲抹去刀铭,因为你的呼唤再次显形的妖怪而已。”
菊池忽然对他笑,他直愣愣地盯着那笑,读不出什么情绪:“也就是,所谓的付丧神。”
付丧神,依附在器物之上的、因为人的感情聚集而来的器物实体,是鬼,也是妖怪,更是……神明。
中岛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他试图在一团乱的信息碎片里抓住一个线头:“……抹掉刀铭?”
菊池叹气:“我不想杀你。只是你父亲觉得我可以帮助他壮大家族,又厌弃我身上的传说,因此问了别人,得到建议就是抹去我的刀铭——他忌讳传说里孩子和女性会被我污染,心性堕落,因此才把我放在那里,把我与你家人和侍从侍女们隔开,他就是如此戒备着我。我原本是供奉的皇家御物,只因为有人在我还在宫里时,见过我本体旁显现出人影而忌讳我不详,天皇便把我赐给臣下……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便被当做邪物,又是镇压邪物的宝物流传在武家。”
中岛听他这么说,话里听出了许多无奈,不禁大脑急急开口安慰他:“不是的,不会的,你看我常去看你,我也没事啊……你不是坏人……吧?”
“你觉得如何呢,小少爷?”
菊池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坐下来靠近他。中岛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他抚摸,然后自己的脖颈被他的手轻柔地缠上了。
“你觉得呢,少爷?”
菊池又问了一遍。
中岛的心情忽然复杂。
他并不敢直视菊池,他讪讪回答道:“我觉得你是美丽的刀剑……但我没觉得你是坏人……坏刀。”
“你讨厌我吗?”
菊池的语气依然温柔,手却没有拿开。中岛想他之前受过不公评价,作为人类感情而化形的付丧神,却得不到主人的爱,复杂里更是多了难过。他鼓起勇气说了声“失礼了”,闭上眼睛抱住菊池。
菊池的胸膛里听得到心跳,他抱住的身体切实存在,他看起来也与常人无异,他感觉得到这个付丧神的温度,他看到的刀剑,美丽如天地最光辉的宝物。
菊池没有推开他。过了会儿,他听到菊池问他:“你闻到什么了吗?”
闻到什么?
菊池身上有股幽暗的淡香,他嗅了嗅,只觉得异常好闻。
“有股香味。”
中岛小声回答。
“少爷,闻到的是血的味道吧。”
中岛被他吓得一颤,接着就听到那人低低的笑声,知道自己又被骗,讪讪想收回手,找个被窝钻进去。但菊池的动作比他快,他被他搂着,坐在了付丧神的大腿上。
“我告诉你我的名字。”
菊池把他的头发往耳边拢了拢,让他好看清他。
“你不怕我,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付丧神在朦胧的月光下,对他露出笑来。
那是个平静的笑容。
“叫我风磨。在我们独处的时候,你可以这样叫我。”
神明都是如此美丽的吗?
中岛发觉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
被神明所相信,是他所能承受的荣耀吗?
6.
中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菊池,所以他下意识地躲着他。
倒也不是因为他明说自己是妖怪让自己感到害怕,更像是复杂的……一种复杂的,不知道如何面对神明的矛盾感。
菊池说自己是付丧神,言语间没有太多对自己身份的不满,却也不像是觉得自己身为付丧神有什么十分荣耀的想法。他不知道菊池想留在这里或者不想留在这里,又或者对自己是怎么想。
更让他不敢面对的是,他发现自己对菊池产生了难以面对更难以启齿的想法。
他甚至不敢再去看那把刀。
那把让他充满憧憬和倾慕的刀。
中岛拥有许多珍惜的、美丽的、独一无二的宝物,但他对那把刀的感情完全不一样。那是他一见钟情的美丽珍宝,是他最爱的唯一。
可人真的能触碰神明吗?
他无法往下想。
他只是暂时地拥有着他,付丧神会随着时光永存,那个人见过的历史,所经历过的时光,让他并不能将一般人看进眼里。他们如此不同,更不要说平等,他只能把这种感情默默咽回肚子里。
只要能看着他就好了。
中岛默默想着,只要能看着他就好了。
桌上摆着菊池送来的小零食。菊池大概是偶然听他说了最近吃不下饭,偶尔会做点小点心和宵夜给他。今天送来的是草莓大福,还有一杯清茶。
他用小叉子把大福切开,叉起一块送进嘴里。
好好吃。
他感叹着,又吃了一块,直到三个大福都进了肚子。菊池并不来找他,见他躲着他也不说什么,似乎知道他为难,很给他留空间。
但是就正是如此,才越想见他。
想见他。
越压抑,只会越难受。
菊池被主人厌恶,他本应最爱的人却选择将他抛弃,中岛不知道这是什么感受,他自小被宠爱,人人视他如珍宝,对他呵护备至,如果要说他能懂菊池的想法,反而是侮辱了付丧神。
他不知怎么才好。
他仿佛被两种完全不同的想法拉扯,一面要他渎神,一面要他克己,他越发苦恼,只要一歇下来,满脑子想着菊池。
好难过。
好难过。
他捂住胸口,他的心脏嘭嘭直跳,他又想起那天晚上他抱住菊池的时候,听到的菊池的心跳。
那瞬间,他几乎以为那个人只是个普通人。
但离开那人的怀抱的刹那,他的眼睛清楚地倒映出他的身影时,却再也也无法欺骗自己。
那是个美丽的、无法亵渎的、也不能靠近的神明啊。
好想喝酒。
酒能解千愁吧。
他看了眼今天的日程,估摸着晚上自己能有时间和朋友一起喝两杯。
管他的呢,先喝酒吧。
能忘最好。
7.
被菊池抱上床的时候,他还在想着自己那些应该烂在心里的话,早就该忘记,怎么还呼之欲出了呢?
晚上回来他酒气熏天,菊池出来迎他,他傻笑着扑了过去,生怕菊池不相信自己喝醉,呵呵吐出些语焉不详的话来。
就当他是醉了吧,拜托。
但是他心里发酸,接着发痛。
菊池是他的。
明明是他从小就爱慕着的。
想着想着,他的眼泪就趁着酒精,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浸进了枕头的布料里。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开始叨叨絮絮,一边哭还一边打嗝:“就算是付丧神……菊池也是神啊,渎神这样的事,可真是巨大的罪过啊……唔、嗝。”
你不是神就好了。
“看着你就好了,只要看着你,就能梦想自己拥有了这么美丽的神明……”
他的眼泪越来越多,他猜自己满脸通红又沾满泪痕肯定狼狈至极。他想幸好明天可以借口喝多了说自己记不得,大不了被揶揄几句,也相安无事。
可是……
可是,他不希望菊池不知道。
更不希望他无视自己。
“健人,能拥有付丧神的人,说到底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菊池用毛巾给他擦脸,淡淡开口,像是在说什么明天下雨记得带伞一样无关紧要的事。
他听了觉得脑子转不过弯来,他遵循本能诚实地问:“什么是……拥有付丧神?我、我不是普通人吗?”
菊池用指腹擦擦他的眼底,那里青了一小块,中岛睡不好,他便用手指给他轻轻揉揉,好像这样能把那代表忧思的痕迹给消除似的。
“付丧神认主,对主贪恋,嫉妒、占有、希望主永远不离开,被付丧神认可的主人能分享与付丧神一样的岁月。还记得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吗?那是我的真名。”
菊池哄他,对他笑:“叫我名字,健人。”
中岛愣愣看他,见他笑容柔和,心下一暖便叫他:“风磨……”
“这是我的真名。那天你亲口将你自己的真名告诉我,你对我毫无防备,你……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吗?”
菊池凑近过来,他看到他眼睛里淡淡的萤色光,听到付丧神饱含依恋的轻声:“你是我的了。你会和我分享一样的岁月,你会接受我的种子,你会拥有神格,你……会按照我的心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此只属于我。我是因为你庇佑你的家族,如果你会死去,我就会再次失去主人。你不同与别人,你是属于我的,唯一的宝物。”
中岛听了只觉得心里发寒。
“但……但是,我如果不同意呢?”
“你接受了我的礼物不是吗?”
中岛想了许久,忽的脸色发白:“是、是那个……”
菊池对他点头。
“无论主人是否接受,食下神的食物,咽过神给予的水,每一次每一份都代表一世。一共十次,健人,在接下来的十世,你都属于我。”
菊池看他脸色难看,摸了摸他的发。
“与其羡慕天边月,不如珍惜眼前人吧,主人。”
8.
从前有一传说。
付丧神极少在人前现形,自古便被认为是不详的依凭在器物上的妖怪,同样因为其强大的执念,对其主人充满了占有欲和爱情。
付丧神赋予主人神格,赠予主人永世不老的生命,都只为能让主人只属于自己。但也并非所有拥有神格的主人都会永生不死,也曾有人转世,也曾有人不断重复着作为普通人生老病死的生命。但那并非付丧神的无私,那只是为了付丧神的爱和占有更强大而已。
付丧神的礼物,并不仅仅指由付丧神赠予的礼物。
他们要神子。
他们要他们的主人,诞下神子。
付丧神和人之间很少有后代,因为绝大部分人没有资格怀上神的孩子。
这一世没有孩子,就转世,等到下一世,直到主人能为自己诞下神子为止。神子出世,主人便会拥有长久不老的生命。
人人都赞美付丧神美丽,不似人间。
但他们是妖怪。
他们要名字,他们要神子。
他们是神明。
他们……
爱着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