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菊池總是會看到一些不存在的東西。
說是不存在、嘛、其實看見的那些東西事實上存在與否並不是菊池能從主觀判斷的,畢竟看都看見了也是事實。於是菊池只能依靠自己的理智,從出生以來至今累積與這個世界互動了近三十年的經驗推斷,自己這陣子看見的東西都不存在。
像是深夜收工後獨自駕車回家時,莫名出現在副駕駛座的人影,在轉頭時消失無蹤,望向街邊人行道的視線明明毫無阻隔,然而數秒鐘前眼角餘光中的那張側臉卻又是那麼真實。
又或是傍晚拖著疲憊身軀推開獨居的公寓前門時,甚至能藉著夕陽餘暉看出玄關暗處的修長身影微微倚靠著牆的姿勢,卻在菊池按下照明開關的那刻隨著陰影一同被人工光線驅離,房裡除了自己以外空蕩蕩的事實明顯不過。
要說看見了不存在的東西是因為自己的思念或是執念太強烈的話,那菊池大概也不好辯駁什麼。一天那麼漫長,這麼多個小時中總該有幾個小時的時間要對自己誠實吧,菊池想。只是大半夜的也就算了,但是白天呢?白天的又算是怎麼回事?
菊池午間拍攝空檔在樂屋沙發小憩後睜眼,模模糊糊的腦袋反應不及,與斜臥在對面沙發的人直直對上了眼。還來不及移開視線,剛好松島探頭進來提醒拍攝再開的瞬間,菊池發現自己只是跟沙發縫線對視而已,視野範圍內沒有一個人影。而沙發上的軟布坐墊甚至沒有任何壓痕,證明不可能有人坐過那張沙發。
「你剛剛沒看見...?」菊池嘗試向松島確認。
「看見什麼?」
菊池搖搖頭,沒有多做解釋。雖然問是問了,但菊池也知道松島肯定沒看見,因為要是松島也跟菊池一樣看見了一整個人在自己眼前憑空消失,還不得尖叫到連隔壁街區都知道了。所以屏除主觀經驗,最符合客觀邏輯的結論就是這些畫面只是夢境的殘留物罷了。
只是自己做白日夢的頻率也太頻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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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體改制後不久便上了菊池第二專業領域的整蠱節目做嘉賓,節目播出的當天菊池預錄好了片段,下班後開起一人檢討會。
從走進攝影棚的那瞬間菊池就開啟了百分之兩百的警覺心,隨著局勢發展成了唯一沒有落入陷阱的成員,而節目組也自然而然將整蠱失敗的歸因於菊池太過不信任他人,工作人員特意演出了一番好心卻遭來這位正統派偶像的懷疑。
不、真不是要針對誰,菊池無聲地辯駁,懷疑節目布景是假的就算了,我疑心病發作起來連自己的眼睛都能懷疑。
當天稍早離開公司前,菊池怔怔盯著長廊上迎面走來的中島健人,由於已經習慣了不能相信自己的雙眼,菊池原本預期眼中見到的對方只是個幻影,幾秒後即將消失,就跟這陣子總是發生的一樣。然而對方逐漸靠近,身影卻仍舊鮮明,直到中島已幾乎在自己面前,菊池才終於意會過來,啊、這個中島是真的。
菊池在心中暗道不妙,來不及跑了,甚至還像個變態盯著對方這麼長時間,不是太奇怪了嗎。雖然同事一場,調了個單位之後在公司裡碰上再平常不過,但這可是中島健人啊,是菊池風磨在自述年表中連短暫分開一個月都必須畫重點的那個中島健人——
「菊池,好久不見。」
——慘了,不只是個真的,還會講話。
「嗯」 菊池應了聲,卻找不到能接下去的話語,果然碰到任何跟中島相關的事就會語塞的老毛病還沒治好,「好久不見。」
中島看上去心情挺不錯,面對明顯尷尬無語的前同事還能保持嘴角一慣的微笑弧度。中島為了夏季新劇染了新髮色,淺金色參雜幾絲棕色的捲髮相較先前黑髮時少了幾分沉著感,但不知為何反而好像更顯得俊俏。老實說,菊池有點吃不消,看著中島的時間一長總覺得對心臟不太好。
在兩人完全錯身而過之前,菊池開口了,「中島さん新髮色很好看」
沒想到菊池會繼續搭話的中島眉間沒藏住驚訝,嘴角的微笑也立刻延伸到了顴骨,「謝謝,能收到菊池的稱讚很讓人開心呢。」
菊池搖了搖手,側身讓中島方便走進電梯,準備離開。中島在電梯門闔上前一秒轉過身來,
「菊池,新髮型也很好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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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上次在公司走廊上的相遇後,菊池就怕哪天又碰著了真正存在的那個中島健人,總不能再因誤會對方只是會消失的幻影,又導致錯失逃跑的黃金時機。所以菊池原本打算進行自我訓練,才能快速分辨看到的中島究竟是真的中島,或是那個只有自己看的到的、一瞬間就會消失的幻影中島。
不過畢竟兩人各自的行程天差地遠,完全不重疊,根本遇不上彼此,因此很快地菊池發現到即使訓練也是無意義的,因為除了那次在走廊遇見的中島以外,目前為止所有看見的中島都是會消失的幻影。拿到的題目簡直只有唯一解,整份考題等於沒有鑑別度。
而這些幻影中島總是出現在菊池的注意力邊界。休息時的放空出神、轉身的眼角餘光,或是倦意侵襲、在被夢境吞噬前的時刻,又或是從漫長的夢中掙扎而出的瞬間,像是在每一場夢的邊境、在每一個世界的盡頭,中島總是出現在那裏,安靜卻強硬地霸佔著菊池的感官。
一開始菊池還會慶幸不用想方設法逃跑,反正是幻影所以不需要承擔面對面的尷尬,當幻影中島消失時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但在已經數不清第幾次正確判斷眼前的中島是幻影之後,除了慶幸以外,菊池覺得好像有些什麼其他情緒也慢慢地浮現了。
那天菊池端著午餐飯盒,獨自縮在樂屋一角默默吃著,一邊觀察佐藤逗著松島玩。松島扮了個鬼臉反過來逗得佐藤喀喀笑,伸手輕推了對方,松島借力假裝被推倒在化妝桌上,撞擊碰地一聲彷彿武打戲的特殊音效似的。佐藤與松島向周圍被嚇到的工作人員致意,收斂下來。
哦、是實心的阿,菊池想,桌子是實心的、松島也是,還有那撞擊聽起來好痛。
菊池盯著坐下後繼續聊天的佐藤與松島,兩人身影穩穩當當地存在於這個空間裡,就算菊池將注意力放到他們身上也絲毫沒有改變這個事實。
這才是理所當然的吧,菊池想,佐藤存在、松島存在,還有,還有化妝桌也存在,自己也存在。
只有眼中的幻影中島不存在。
於是菊池覺得他大概已經可以猜中自己對於幻影中島所抱持的另一種情緒是什麼。
雖然不需要跟幻影寒暄,但是菊池意識到,比起遇到中島本人的尷尬,自己更討厭最近這種眼睜睜看著對方消失的感覺。明明是關係彆扭的時期最厭惡的綑綁銷售,但是中島站在自己身旁超越十六年的時間,也是菊池人生的大半了。
為什麼反而能夠在巡演現場大方說出自己失去了對稱位的事實呢,失去嗎、好像的確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不管怎麼詮釋,習慣在每一次轉頭都能看見中島的身影,即使避開視線是常態,但中島的存在曾經是不容懷疑的。背靠背時感受到的體溫,中島反饋給他的支撐是溫暖的、穩定的,實心的。那時的中島不是夢境的殘留物、不是意識邊陲的雜訊,而只是很單純的、存在過的。
只是想見到確定不會消失的中島健人。就只是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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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怎麼變成這樣的場面了呢,菊池兜著手裡的酒杯,巡演期間好不容易的空檔竟然還真的約上了與中島的飯局。明明那傢伙最近應該也忙得不可開交才是,怎麼就答應了呢,菊池納悶。
「為什麼這樣盯著我?」中島的聲音將菊池從思緒中拉回,他這才發現自己望著對方出了神,慌忙放下酒杯,想要隨便說點什麼來掩飾內心的慌亂。
「在想不知道你最近生活過得怎麼樣、」菊池脫口而出,心中卻暗罵自己,這話聽起來更奇怪了,怎麼還是一樣每次見到中島就不會說話了。
「好浪漫的台詞,特意約我出來還順便準備了心動環節嗎,好心機啊。」中島似笑非笑的,也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我啊、最近很常想到菊池喔。」
菊池不知道能說什麼作為回答。但中島好像也沒有要等菊池回答的意思,嚥下口中的酒精後便自然地說下去。
「有時候我會想著,不知道菊池現在在幹嘛呢,應該在錄番組吧、還是準備巡演的彩排吧、或是忙著甄選的事情,」
菊池眼神跟著中島的左手,對方輕輕將酒杯放回桌面上,他便沉默地看著酒杯內的液體搖搖晃晃地、映著燈光一閃一閃,有些眩暈。
「錄影跟彩排的部分我可以想像出個大概,不過甄選就沒辦法了。」中島說著,篩選履歷、做面試官什麼的,除了目前能展現給大眾看的以外,幕後的工作肯定更加忙碌,「那時的菊池是什麼樣子呢,我很好奇喔。」
「好奇什麼,你看過我的樣子還不夠多嗎。」菊池嘟囔道,幾乎是同進同出了半輩子,要是中島健人能說他還沒看過哪個樣子的菊池風磨,那這世界上就不會再有別人敢說自己看過那樣的菊池風磨。
中島搖搖頭,「以前每次你嘗試新的事情,我都能在第一線發現一個新的不同的的你,很有趣的,啊、原來菊池有這一面呢、原來菊池還可以是這樣的,會偷偷這樣想著然後很滿足喔。」
「怎麼講的好像是在看動物頻道一樣。」
「可能也有類似的心情吧,當作觀察小動物之類的,因為一直都在一起嘛,但是現在變成了大部分時間都看不到菊池的情況,沒能親眼觀察就只能靠想像力了。」
菊池猜不到中島究竟想要表達什麼,也找不到合適的問句乘載自己的疑惑,還擱在手邊的酒杯已經見底,出於尷尬,他夾起了碟子中的漬菜往口裡送,然後再低頭假裝口中強烈的酸味沒有讓他難受。
雖然中島並沒有看他。
「獨自一人在樂屋的時候會更明顯感受到我是自己一個人,突然猛一抬頭才意識到,啊、已經成為了一個人的形式啊,這種情況可能比大家想像的還更多呢。」
菊池不禁想說這還不都是你親自做的決定,但還沒想好怎麼措辭的片刻,中島淡淡地說了「主要是習慣了身旁總是會有你嘛」,然後望著菊池笑了,
「所以偶爾坐在單側沙發上時我會想著,要是菊池在的話肯定是坐在對面吧,會是什麼表情呢、在跟利和聰說笑嗎、還是玩手機或在睡覺呢,」中島唇角上揚,彷彿這是很有趣的遊戲一般,這個想像前同事工作狀態的遊戲,
「這麼說來,我有次可能想得太出神了,一瞬間還覺得真的跟你對上眼了呢。而且還是剛醒那種茫然的表情,也許是我自己私心,太想看到這樣沒有防備的菊池,所以才會有真的看見你的錯覺吧。」中島輕聲地笑了幾聲,聽不出來是自嘲或是無奈的苦笑。
菊池想起不久前才在樂屋的空沙發上瞥見幻影中島的那件事,「錯覺嗎......」
「只能是錯覺了吧,畢竟你不可能在樂屋憑空出現又消失,除非在這段時間裡面你練成了瞬間移動?」
「你真的看太多漫畫了。」
「這話我當作稱讚收下了。」中島揮手向店員示意,指了指菊池空著的酒杯,也幫自己追加了一杯。
等待店員溫酒的時間,兩人攤開菜單,挑選起下一輪的下酒菜。
「其實不只樂屋那次。」盯著菜單上天使蝦的圖片,中島突然說。
「什麼?」
「想像菊池在身邊的場景。不只是在樂屋的時候會這麼做。」
「不然呢?」
「之前搭經紀人的車很偶爾的坐在了副駕駛座,就想著如果是你在開車會怎麼樣呢、會很讓人安心吧,畢竟菊池是行動的搖籃嘛。」
「你要說你又有看到我的錯覺嗎。」
「總之我很睏啊,那時候,所以想著要是搭菊池的車會很舒服吧,想要能在菊池車上好好睡著,逐漸看著經紀人的側臉就覺得好像菊池。」
菊池不知道該不該提起他曾經在副駕駛座看到對方幻影的那件事。
「大概是個淺夢那種、認錯身邊人的狀況吧。」中島將手肘撐在桌上,閉上眼將臉頰靠進手心,側著頭說。「話說回來,我們明明認識這麼久了你載我的次數寥寥可數啊,甚至少數的那幾次還是節目安排的。」
菊池偷偷瞄了中島一眼,發現對方臉色泛著明顯紅暈,但不知是因酒精或是因為正在進行的話題,也不確定他是不是在試圖撒嬌。
中島本來就是話多的人,尤其喝了酒後更沒有自覺停止的意識。雖然飯局的邀約者是菊池,現在卻已經被受邀者的中島反客為主,菊池倒是不在意對方滔滔不絕,反而還挺滿意。畢竟發出邀請的本心是想要見到不會消失的中島健人,趁著對方說話不注意的間隙,就多了更多機會好好的看看對方。
只是、對話的走向為什麼變成了這樣?菊池在腦中整理他們目前為止的對話內容,彷彿是中島在傾訴對於菊池的想念的專場。
同時中島繼續自顧自地念著,「我最近真的常常想到你啊」,然後呆呆地笑出來。
這個人醉了呢,菊池抿住嘴唇,沒有太努力去掩飾開心的表情。
「還有啊,可能聽起來會有些誇張了,但是我想跟菊池說這個,」中島依然閉著眼,「最近有時候下班回到空蕩蕩的家會想著,成員都還沒來過啊,然後又想起來我已經不能稱你們是成員了,怎麼辦、要是哪天真的邀人來的話呢。」
趁著中島閉著雙眼,菊池緊緊地盯著對方的臉龐,明明是看了十六年的一張臉,從稚嫩一路到成熟的稜角,但好久沒有這麼近距離的看著,不禁有種溫故知新的趣味。
「有一次我就站在玄關想像如果是你來的話、要是你就站在我家玄關呢,想著想著彷彿都看見你真的推門進來的畫面,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還不是很樂意赴約的樣子,是錄了一整天的節目死拖活拖著身體回家那種疲憊狀態。這樣的菊池根本不可能會答應邀約嘛,是吧?」中島反問,睜開眼直直與菊池對上了視線。
沒料到對方會突然看過來的菊池反應不及,沒能移開視線,就像當時他在樂屋沙發上睡醒的那個瞬間。但這次沒有松島衝進來喊人去拍攝,這裡不是電視台的樂屋,不是保母車內駕駛座,也不是他們家的玄關。只是一家高級燒烤的包廂而已。
他們還在對視。菊池被中島眼神裡的某些什麼絆住了,
「你下次行程結束時跟我說吧,我載你回家,不是節目安排、沒有鏡頭在拍的那種。」菊池風磨看著沒有消失、確確實實存在的中島健人說。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