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路灯在路边恪守职责,黑夜是一只蛰伏的野兽,街道冷默噤声,开门锁的声音啪嗒响起,一个黑影带着初秋的冷气毫不犹疑地钻进了房屋主人的被窝。
睡到自然醒,中岛一睁开眼便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他没有去吵醒对方,像这样的时刻并不多,身边的人正睡得很沉,他能听到对方轻微有序的呼吸声。
毛发顺贴得微微盖过眼阖,眼睑下的淡灰则表示着对方身体的抗议,中岛看着,没有动身离开。
「只是来睡一觉吗?」
中岛的手不安分地小心抚上对方的眼角,沉睡的人的眼尾乖巧地下垂着。中岛想起fan们形容起对方来频率高得很的词汇——狗狗,他继续回想起,每次对方在出差回来后把自己套弄得无力的情形,每次难过时在蜷在沙发里独自等待自己的怀抱,每次得到前辈们夸奖时窃喜的,无论在哪方面,都是一只大狗狗啊。
“别乱动。”另一只手抓住了中岛为非作歹卷起对方发尾的手指,语气里带着点小孩子般的起床气,把抓住的所有物藏进被窝里他的胸口前。
中岛轻轻叹了口气。
「那就好好睡一觉吧。」
中岛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纵容着他的,明明自己和对方一样都是争强好胜的人,可偏偏因为对方是他,菊池风磨,一个他从懵懂无知的少年时期就一直在一起的人,一个被称为自己的对称位的人,一个陪伴了他十五年的人,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他的阶段,他都一直在自己身边,这早已经成为了不可置否的事实和历史。
他们的羁绊说出来实在太轻描淡写,可是确实又沉重地、繁复地绕了许多圈,最终谁也无法去解开那密密麻麻的线圈,只是将一切悲欢荒诞情节都放进一个叫做“命运”的盒子。
忽然,自己的指缝被填满的动作让中岛从思索中归来,自己的手被握住,菊池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不过却精确定位到了自己唇瓣的位置,轻易地掠夺走自己口腔里的氧气。
“不再睡会?”中岛抿了抿嘴唇,暂时缺乏氧气的眩晕感让他对身边的人格外依赖。
菊池从床褥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没回答中岛的问题,站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后又折了回来,重新躺回中岛身边。
“哈哈你当你梦游呢?!不要挣扎了。”目睹了全程的中岛没忍住逗他,结果被当事人长手一揽,整个人被箍在了怀里。
“睡觉。”
“我睡够了,放开我。”
“嗯。”嘴上这么答应着,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松。
中岛充分动用起自己的肌肉,挣脱了对方的束缚。
床上的人看起来又重新睡死过去了。
偏偏他今天下午还有工作,待会必须离开。
“我晚上会回来。”
也不管到底对方有没有听到,中岛就这么轻声关上了房间的门。
菊池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房间昏暗一片,他顺手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发现窗帘被拉得密不透风。
他拖着身子下床去拉开窗帘,昏黄的阳光暖暖地刺着他的眼,他才终于意识到现在大概是傍晚时分了。
一个人的屋子里总归是冷清的。
毫无睡意的他,肆无忌惮地在中岛的屋子里进行搜刮食材,意图为自己准备足以填饱肚子的一餐。还好这个人平时有自己做饭的习惯,晚餐倒是有几样可行方案。
在咖喱和奶油培根意面里犹豫了几个回合后,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拿手的秘制咖喱。
水流敲击容器底部的声音逐渐削薄,菊池抬手关闭自来水的开关,将容量足够大的锅放于微微发亮的电磁炉上,接着开始准备食材。
刀刃笃在砧板上的脆声忽明忽灭,本来一个个空置的碟子此时被填满。菊池擦了擦手,等待着液体沸腾。
放空自己的时段总会想起这个房屋的主人。没办法,谁叫他现在在人家家里呢,这里的绝大多数物品都是那人的,除了那边沙发上的一件黑色大衣——昨天他就是披着这身大衣走进了这里,洗漱台前的一支漆白牙刷——上个月中岛去超市时顺便帮他换的新物,橱柜里那只被摆在开口处的高脚杯——和中岛的高脚杯是配套的,房间抽屉里那条只穿了几次的内裤和衣帽间里不知道有多少套的衣物——和中岛的混在了一起。
中岛现在在做些什么——这本来是一个简单得只需要打开聊天软件就能知道的答案。菊池却不急不慌,全范围交给想象。
回忆起来,自己一直在意着中岛,中途有过发展成依赖的时期,也有过酝酿成厌恶的阶段,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在意变成爱意了呢?
一粒沙是不能称之为沙堆的,再加一粒我们也不会称为沙堆,以此类推,我们不管单独再加多少粒都无法形成沙堆。由此我们得出结论:沙子是不能形成沙堆的。但显然这个结论是荒谬的,且与我们的常识相违背。
那爱呢?爱是如何堆积起来的?
菊池对中岛的感情,如果是从遇见中岛的那一刻开始累积,最初的感情便是与之成为朋友的期待,互为竞争对手的较劲,对彼此未来的鼓励。接着慢慢地,两个身影开始汇合,他们遇到一个又一个挑战,他们共同慌张、平静、喜悦,后来两人被迫绑定,处于分裂生长期的两个行星,轨迹越来越相异,然后发生相撞,爆裂产生寂静而绚烂的火光,驱动着他们走向分离。运行周期相同的他们,被研究员绑定,有了相同的目标,所以即使轨道不同,最终也还是会走向并肩。这个结果他们不是不愿意,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途中经过的轨道修正过于宏大,被赋予太多意义,他们都清楚,其实这不过是距离的问题,无论是隔着多少个光年,他们的运行周期都保持着一致,他们早就无法拒绝彼此。他们的身影不再汇合,他们发展成为两个不同的个体,有了不同的轨迹,可这并不代表他们的联系不比以前紧密。以前的汇合,是共同义务,是同时前进,是一个力量。现在的并肩,是同一目标,是前后并进,是担当和守护,是两个力量。
滚烫的雾气从锅沿逃逸而出,气泡从小到大往上浮出,菊池将准备好的食材通通倒进去,再加入自己秘制的酱料,最后拿来盖子重新盖好。
候到浓郁的甜香霸道地隔绝除此之外的其他气味时,菊池才重新将围裙穿好,给了自己一顿像样的晚餐。
在几十分钟的时间差里,咖喱就能成为美味佳肴,所以这十几分钟的等待的确是值得的。菊池又开始不可避免地念起中岛,中岛还没有回来。天花板上的白炽灯那么亮,好像要把菊池照透,眼里那点窗外的黑成了他唯一想要挽留的景象。中岛和他的时间差又是否客观地被称赞?他们的牵绊又值不值得他去伪存真、坦诚相见?
人的一生总是会被一些言论所锢囚,那些随意的、不加思索便扣上“秘密”的罪名的话语,总是将人心这叶小舟来回摆动,那些惴惴不安的字词,总是在菊池身外围绕,但菊池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也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命运这个总是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的不可言状物,曾让他们欣喜若狂,也曾让他们艰难呼吸,但却一直让他们离不开彼此。他和中岛十五年的重合时光,不是他一句“不值得”“不愿意”就可以避开不谈的话题。菊池大可以没有感触,也大可以肆无忌惮地细数有关对方的糗事,但前提是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吗?不在乎这十五年时针转过的十三万一千四百圈吗(其实远不止这个数)?他对中岛那些场景的记忆,同样也是他对自己的记忆,是他和中岛的共同物品,它就一直被存放在角落的那个泛着金属光泽的铁盒里,没有上锁,钥匙还规规矩矩地摆在旁边。很多时候,菊池会拿起那把钥匙,静静用指肚摩挲着它的凹凸纹路。这时天空会下起深蓝的雪,有些妖艳的蓝落在他的鼻尖,慢慢融化,给那一点肌肤沾上一点蓝,雪势越下越大,直至他的全身上下都被染上那人的颜色才罢休。菊池只是站着,什么也不去理会,感官失灵,却也幸福千万倍。
这也可以算幸福吗?菊池从来都不发问,中岛好像就在眼前,指着手机屏幕上某家热门甜点店铺说下次一定要去试试。
所以说幸福不幸福什么的他完全不想去在意,因为过于追求幸福而让自己形式化绝对不是自己会做出的选择。菊池既不想随意界定,也不愿刻意规划他们之间的关系性。有些事情就只是顺其自然地发生了,比如在安可前回到演唱会的后台隔间里接吻,在某个采访结束的夜晚剥落伪装紧贴身体取暖,甚至是在有前辈在场的节目里直白地向对方告白,在对方生日当天亲手将准备的时髦眼镜架在对方鼻梁,亦或是在难得的休息日中抽出一个下午一起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一切都是如此的荒唐,但又那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自己早年间戴的控周五色手环,按照代表色一个一个叠加,最上面的是蓝色手环。不是因为不重视,蓝色太耀眼,即使他不在乎也做不到忽略。但只是因为太在乎了,那时正是他们宣布冰河期结束的不久后,他对中岛的关注像是要把以前的冷漠全部都补偿似的,总是不肯从对方身上回来。就算强迫自己不去想对方的事,潜意识里却还会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就是这样的吧,被潜意识操控了所以把最显眼的蓝色放在了最瞩目的位置。所以那段时期到底算什么呢?对方的小心翼翼,自己的横冲直撞,在那段时期彰显着跟平时完全不同的人物形象设定。
果然自己是很难去拒绝中岛的,他想,占据了自己一部分意识的中岛,就如同在球场上勇往直前的前锋一样,突破过重重防卫,来到他的眼前,再放慢速度从他身边走过,一边肩膀擦过他的肩周,隔着一层衣料,他的骨骼发出震慑的回鸣,灵魂的形状开始变幻异常。
电子锁被打开的声音让菊池从自己波澜的内心世界里回过神来,中岛摘下墨镜和黑色口罩,站在玄关换上棉质拖鞋。
“吃过了?”
中岛在他身边坐下,身上有一股花香——菊池没闻过的香水味,但菊池压住自己的疑问,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看着中岛直起身子,摇摇晃晃赤脚走进了浴室。中岛穿得不多,单薄的白色衬衫堪堪遮掩肌肤,却抵御不了冷风的侵袭。
中岛躺在浴缸里,任由热气蒸着自己的困意。一眼就注意到了料理台上的咖喱,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复杂的感情比较好。说来惭愧,菊池来自己家都数不清已经有多少次了,自己却只吃过几次对方亲手做的咖喱,明明这里已经到处都弥散着对方的气息。
“中岛?”
门外传来对方的呼声,中岛这才反应过来水温逐渐变凉的事实,含糊应了声才从浴缸里出来。
刚要拿起浴袍穿上的他,不料发现了整齐叠好放在旁边的衣物——看来是刚才放进来的,是一件米白色宽大卫衣和一条摇粒绒长裤。打开浴室门,自己那双和对方同款的拖鞋就规矩地放在门口,颇有一种自己不使用就会辜负的意味。
中岛直奔目的地,来到了餐桌旁坐下,围着围裙的菊池背对着他,十有八九是在盛热咖喱。工作了一整个下午的自己,推拒了和剧组的工作人员在烤肉店聚餐的邀请的自己,好不容易才撑着饥肠辘辘的身子回到了家里的自己,是百分百值得对方为自己服务的。中岛掰着指头小声说道。
“没吃晚饭吧?”
一句“菊池怎么知道我饿了”的调皮话说了一半,中岛双眼牢牢地将桌上的食物盯着,说不出话,怎么看眼前的条状食材和黏糊的酱汁都是他一直说在口边的最喜欢的奶油培根意面。
蠢蠢欲动的酸楚从鼻腔直抵眼梢,脊背都暖烘烘的,一定是身上穿的衣服太厚了。
“不是吃咖喱吗?”
“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
菊池有些不自然地没看他,他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目光的焦点是去年他从绿植市场买来的那株至今仍不知道品种的盆栽,对方似乎很喜欢,每次来到这里都会去打理它,中岛每回就是从长长的叶子上是否留有水珠来判断菊池是否已经在家。
中岛问过一次菊池喜欢的原因,而对方给出了因为它给他“有生命的生物”的感觉特别强烈的理由。
啊,说实在的,我不就是有生命的生物吗?就不能看看我吗?中岛一时间很想这样反驳对方。
要不还是把它送给别人好了。
但是,每次在看到绿叶上晶莹的水珠时,中岛又会顿觉心软,安心和喜悦通过光合作用产生的氧气一并流入血液。久而久之,按时打理盆栽竟也成了自己的习惯。
“好好吃!”中岛不遗余力地发出满足的赞叹,坐在对面的菊池垂下眼摸了摸鼻尖。
然后再抬起眼睫的下一秒,中岛的嘴角多了一处白痕——上面是香醇的酱汁。
“是心机吗?”
“嗯?”
“中岛换的香水,很好闻。”
中岛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然而”菊池将一张纸巾折了几下,“中岛不会不注意自己的形象的吧。”轻轻将白色痕迹抹去。
中岛愣了一下,又重新将笑容缀满。
“菊池饿了吗?”
菊池将手肘支在桌面,“中岛不知道饭后剧烈运动不利于健康吗?”
「菊池是小狗」在对方的手伸进卫衣下摆的时刻,中岛再一次确凿无疑地这样认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