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桥本在便利店买了一份女性月刊,同便当一起。结账的柜台后是面熟的收银员,对方内心也许在想「出现了没见过的搭配」。装袋时问他要不要把杂志也放进去,桥本回答说没事,拿在手上就行。
吃完饭,收拾好餐桌才翻开杂志。因为是第一次买,在目录页一条一条搜寻良久,才看到带署名的那个专栏。
专栏附带作者照片,邮票贴大小。照片中的人并没有比想象中的变化更大:身着浅色毛线衫,头发是熟悉的深栗色,杏形的双眼望向镜头,嘴上没有微笑,却不显得严肃,柔和的面部线条和精巧的下巴让他的年龄看上去比实际小很多。
专栏不长,读完用不到十分钟。桥本随意翻阅起杂志的其他页面,有介绍饮食店的专辑,推荐的是当季柑橘类食材制成的料理,印刷着吸引人的产品图,照片底下写有门店信息。后一页是教人疏通淋巴循环的消肿按摩手法,再后几页是sns上现正流行的室内装修搭配。杂志末尾出现本月星座运势,及整整两个版面的东京地区各类展览信息。
当晚做梦梦见了邮票大小的照片中的人。醒来后梦中的事只留下了模糊的印象,翻过身才发现枕头湿了。
桥本从厨房接了一杯凉水,坐在没开灯的客厅沙发上回复睡前收到的信息,朋友来问周一下班后要不要一起去室内攀岩。他原本想拒绝,所以才没立刻回复,不知为何此刻改变了主意。
放下手机,他的余光扫过茶几上的杂志。
对他而言,至今依旧活在「只在梦里才能如此快乐」的一般假定下。他说不清这中间隔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唯有一点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个人无法成为他的现实。
如果哪一天不再这么想了…
*
i. 愚人船
“在菊池前辈的店打工赚得很多。”桥本弯着腰调整相机。
“以为你做youtube视频也…有收入。”桥本了解,姐姐说话中的停顿是在搜寻措辞。
他抬头看对方走向面前的茶几,反问道:“只有四千个粉丝的我吗?”
桥本计划录制的视频跟甜品有关,所以请求经营咖啡店的姐姐来帮忙。不出所料回到这个话题上,被问在既要念书又要做视频的情况下,为什么还额外去兼职。“生活费不够用的话跟姐姐说就好。”自家的两个姐姐都这么讲。
将材料摆齐在桌上,桥本最后过了一遍脚本,低头盯着电脑荧幕时,姐姐说:“只是怕你太辛苦了。”
除去中间因为认错食材造成的失误,视频录制姑且算顺利。送走姐姐后,桥本洗完澡便动手剪视频。
目前住在相对幽静的地段,十点半后路上便不再有喧哗。
如前面所言,兼职收入确实不菲。得益于此,桥本在几个月前搬进了一间租金更高的公寓,不再需要经受凌晨两点醉汉踹垃圾桶和一墙之隔的邻居开派对的折磨。想到曾经听朋友提过菊池前辈的店是看脸开时薪,也许所言非虚。
“赚得多”这一回答,真实的成分占至少一半。
而剩下的一半里,“因为那是一间livehouse”,他常常会如此作答。问的一方便自然露出「喜欢音乐啊…」的了然神情。真实情况如何无人知晓,桥本嘴上会笑着答:“是的呢。”
那个时候他的确在找打工的地方,被朋友介绍去了菊池的店面试,但去的当天下午依然在犹豫,主要是担心livehouse太吵,而他是一个很怕噪音的人。最后秉承着即使被录用也可以拒绝的心态赴约。何况,也可能根本不会录用,因为据传言自前一位兼职的走后已经很久没有招人了。
当天正好有乐队演出,菊池传来信息,约在开场前的半小时见。他到时,店里已有一小批观众进场了。
面试的过程更像闲聊,前辈以前辈的随和口吻问他的日常安排和生活喜好,诸如此类。
被问及为什么想来这边打工时,他抛出了准备好的固定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起来太像模版,菊池只是略略抬眼笑了下,未对此发表评论,之后换了一个话题。
临近开场,乐器调试的声音变大,桥本不得不抬高音量说话。
菊池说自己去吧台拿酒,问桥本喝什么。开场时分,点酒的人往往最多,尤其今晚吧台后少了一人,出单速度慢了一倍。
桥本坐在离舞台最远的高脚圆桌,默默扫视了一圈这间livehouse。店内的打光是紫粉色调的,用了很多玻璃和镜面的元素。中间一片空位是给观众的站席,环绕着空地摆放了便于小酌的圆形桌椅,另有两三张供用餐的长桌。
乐队出场时,他还在无所事事地打量着逐渐被填满的观众席,来客以女性为主,看起来大都跟自己同龄或比自己稍大,大多是独自或两人作伴前来,几乎没有成群结队的。刚才菊池说过今晚的学生乐队在附近人气很高,买票入场的大部分是主唱的歌迷。
桥本喜欢的音乐类型不是会在室内小场表演的,因此他以前没有来过livehouse。场地光线被调暗,前奏响起,桥本双手撑着下巴,等待乐队出场。
先出现的是主唱的声音,四个八拍过去,台上才重新亮起灯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店的实际面积不大——宽阔感只是镜面造成的错觉——当时他坐在店的最深处,却能够看清舞台上的人的脸。
一定要说的话,漂亮或者帅气之类的词语都不合适,桥本只能抽象地说那张脸很好看。“好看”是一个中立广泛的说法,用在以观赏的心情来形容某种事物,并且这个事物可以不局限于世间任何具体之物。
脸带来的氛围,让周遭的空气包括声音变得有不一样的光泽。
菊池端着酒杯回来,递给桥本他要的螺丝酒。不知不觉间,几首歌过去。
就歌声来说,主唱的音色也有令人在意的特别之处,比如尾音的颤抖声线。桥本不太记得曲目,但在那天晚上,无论唱的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菊池问他喜欢这家店吗。
“喜欢的。”
“也喜欢看live?”
“可以从现在喜欢。”桥本没好意思撒谎。
听到回答,菊池笑说:“真可爱啊。”
当晚后续的对话气氛有所不同,意识一旦改变,事情的走向自然也发生变化。酒杯喝空时,打工一事基本敲定,菊池露出轻松的神色,表示他该回去帮忙了,“今晚放juri一个人他实在忙不过来。”起身端起空杯,补充道,“想看完演出的话继续坐在这里也没关系。”
桥本没有继续坐下去,因为晚上有预定好的其他安排。他等一首歌唱完才离开,从楼梯向上回到地面。
早先进门时并没发现,店外没有贴任何海报和宣传页。他抬头看向闪着暗光的灯箱,显示着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有趣的店名。
愚人船。
ii. 碳酸水
打工从隔周开始。开工的第一天才知道,livehouse实际上是合开的,老板有两位,吧台忙前忙后的叫田中树,写作「树」念「juri」而非「ki」。
“是的,将生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我稍微不那么悲惨。”树飞速冲洗杯子。
桥本没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不早一点请工读生。
Livehouse每隔两三天便会有小型演出,多半是本地的独立乐队,其中学生乐队占多数。偶尔有外地来tour的乐队,如果面向年轻群体且观众体量不大的话,此地是不错的选择。
没有演出的晚上则变为普通酒吧,营业时间从下午五点到午夜,厨房菜单供应到十点为止,由隔壁洋食店的后厨提供,热盘冷盘均有。周日及周一闭店。
桥本每周工作三天,鉴于是在读学生,菊池让他九点半下班。哪一天来自行决定,只需要提前一周在日历上标注即可。
负责调酒的是田中树,菊池风磨更多承担演出相关事项。两人都是从桥本目前在读的大学毕业的。桥本以前没有见过树,但在菊池在校期间有过几面之缘,因为社交圈重合。也是这个缘故,一早便知这位前辈毕业没多久就在附近开了一间livehouse。
桥本很快习惯了打工的节奏。第一周来上班的三天里,只有一晚有乐队表演,另外两晚除了打杂的时间,剩下就在观摩田中树调酒,或是帮忙装取生啤。
第二周,桥本挑了二、三、五过来。他通常比营业时间提前十五分钟到,虽然田中树跟他说并不需要,开店准备自己会早早完成。
记得是周三的下午,在进店下楼梯的途中,已经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声响。步入店内,乐器的声音更明显了,密密麻麻闷而重的鼓点和扫弦,如被裹在厚厚的棉被里。想起第一天带他参观时,菊池展示过一间练习室,四面墙贴了吸音海绵,说是在开店时间前租给乐队的人排练,所以白天也会有人来。
桥本把背包塞进吧台下最底层的竹筐里,问道:“练习室在使用吗?”
“嗯,胜利他们来了。”树十分专心地削着青柠的皮。
“胜利是?”
“将生不认识啊,”听声音树似乎在笑,“是我在推的男孩子。”
“欸?”
“开玩笑啦。”树稍作停顿,“不过他们经常来哦,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比较好。”
那种被棉被包裹起来的乐器声又持续了十分钟,之后陷入了短暂的安静,田中树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表盘,打开音响,开始播放店内的音乐。
练习室的门被打开,说话声传了出来,几分钟后,背着乐器的乐手才陆续走出房间。
树跟来人一一打招呼,桥本站在吧台靠后的位置,不自觉地把自己藏在木柜的阴影里。他想低下头,又意识到这样不太好。
于是他鼓起勇气抬头,打算微笑示好,在刚一笑起来时,迎面对上了那个他即将得知其姓名的人的脸。
脸的主人穿一件简单的灰棕色长袖衬衫,剪裁宽松,扣子一路扣到领口。双手抱着黑色琴盒在胸前,盒身上没有任何装饰。袖口的扣子是松开的。
对方或许是碰巧目光经过了桥本,又或许是确实在看他也不得而知,总之对方先愣了一下,随即报以同样程度的礼貌笑容。
菊池风磨不知道从哪里晃了过来。他刚打完一个电话,看上去心情不错,一手勾住一个乐队的人的肩,喊大家留下吃晚饭,他付账。
树拍了一下桥本后背,嘴上小声念着:“太好了”。
端了五杯扎啤和两杯橙汁来,每人桌前都有了饮品。菊池拉着桥本的手臂让他一起坐,向他介绍了乐队成员的名字和分工,最后得意地对在座众人宣布:“这是我家工读生。”
乐队成员捧场地鼓掌,开玩笑说:“但愿菊池风磨不要压榨后辈。”
“被压榨的话记得告诉我们。”
“让juri保护小朋友。”
“juri自己也在被压榨吧。”
声音不大的主唱也开口:“我以为你不招兼职的。”他坐在餐桌最里面,刚好跟桥本斜对角。
“可是他超帅不是吗。”菊池毫不介意地说。
闻言,发问的人嘴角浮现笑意,他的目光往桥本的方向一瞥,又很不经意地收回来。“嗯。”点头的同时抿了一口杯中的啤酒,分不清究竟进行的是哪一个动作。
从隔壁洋食店取来了众人点的简餐,桌上摆满了诸如拿坡里意大利面,蜂蜜培根三明治,番茄浓汤。
桥本不饿,加上他更喜欢结束工作后再吃饭,所以只是坐在一旁一面喝冰汽水一面看大家吃饭聊天。
对桥本来说,听谈话能够很有收获。即使聊天内容的细节无法全部记住,但总能留下大体印象。了解每个人在眼前气氛下的角色,掌握不同人的个性,便于未来相处时应对,可以算他不知何时养成的生存之道。
而那位脸好看的主唱,从桥本的角度看去,仅仅是咀嚼着食物侧耳倾听,好笑的地方会跟着笑出来,或者适时地给出回应,乍看上是自然地融入身边的人的氛围。但大部分对话他都不主动开启话题,与其说在享受聚会,更像是本人亲切。
店里的音响放着仿九十年代风格的城市电子乐,可能是菊池的喜好。不如说这个店百分之七十的东西都是菊池的喜好。
看着正对面墙上挂的镜面灯光艺术装置,桥本一面想,一面留心着桌上话题,从他没完全跟上的乐队相关来到了youtube。
“最近经常在看一位名为woofer887的频道,贝斯非常厉害。”主音吉他说。
“那位,有听说过,记得本人是音大生?”
“对,昨天看他的教学视频看了一整晚。”
“但是为什么看贝斯教学?”
“鉴于我们现在没有贝斯手,在考虑兼任的可能性?”
“算了吧。”
“我也觉得,算了吧。”
“不过说起来,最近花超多时间在youtube,自从推出shorts后。”
“那种让你想一直刷下去的机制。”
“没错没错。”
“话说我昨天刷到一个夸张的。”
“什么?”
“听说是最近流行的类型,把OO放到碳酸水里…”
桥本的注意力从灯光装置回到饭桌。
“是我想象的那样吗,不会痛吗?”问的是键盘手,没记错的话。
“听说会吧,所以一般是分类为痛感挑战系列。”吉他手说。
“哇。”
听着大家的讨论,桥本默默啜了一口汽水饮料,放下杯子,决定站起来问有没有人要加喝的。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说道:“一开始是痛的,后来会变成微妙的快感。”
全场陷入安静。
“……”
“?”
“胜利莫非试过?”菊池笑着扯了扯自己的项链,眼神向下看手中的杯口,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
“啊,”刚才说话的人如梦初醒,用拇指刮了一下鼻尖,眨着眼睛,“嗯…听人说的。”
“幸好…想说明明很恶心嘛。”
“会觉得有趣吗还是为了吸引眼球?”
“不懂。”
话题被揭过。
桥本看到佐藤胜利放下啤酒杯,用叠起的纸巾擦了一下指尖。他松开的袖口被卷到小臂。右手腕搭在桌上,纤细,没有戴手表或戒指。抬头时刚好跟桥本望过去的目光相对。
其实在桥本的频道里,就有吉他手说的痛感挑战系列。草稿箱里尚未公开的影片之一,恰好是刚才被讨论的类型。桥本很少告诉别人自己的频道,这也是原因之一。大学同学里,知道他在做youtube的只有关系不错的几个。
对上视线时双方均未流露出意外,也许佐藤胜利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注视着。这次他没有回以客气的笑容,看上去极为熟练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六点多店里开始来客,桥本随田中树回吧台招待。乐队的人又坐了二十分钟才起身,其他成员先行离开,佐藤胜利留下来帮菊池收拾空盘。见状,桥本赶紧放下酒杯过去。
在桌边接过主唱摞好的碗碟,对方说“谢谢”时,桥本说“我才要说谢谢”。接着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问出:“胜利君确实试过吗?”
“嗯?”
桥本低头留心着手中餐具,“刚才说的。”
“那个啊…”
“其实呢我试过是拍youtube视频嗯我有在做youtube,想说胜利君试过的话也不奇怪如果没试过请忽略我。”
他不顾对方反应,用飞快的语速一连串说完,边说边往回走,好像再不快点来不及帮客人点单。过了一阵,他听见了背后的轻笑,但有点羞于回头。
iii. 代官山
佐藤胜利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问:“所以,将生学的什么专业?”
这天,因为收到了一位学长的派对邀约,桥本不得不临时调了班。虽说为了参加派对调班听上去不务正业,但对方帮过自己忙在先,出于礼貌不好拒绝。
邀请人是同校不同系的一位前辈,美术系,名叫松岛聪。认识在半年前,机缘巧合的缘故,为拍youtube而找他借过画具和校内的画室。
两天之前才收到的邀请,传信息时对方频频道歉,说来约的太晚。傍晚有艺术沙龙短期展览的开幕,展览的主策划是聪本人,开幕结束以后,移步位于代官山的他家兼工作室开派对。
桥本在现场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一位女孩见他独自坐在角落便好心过来搭话。
他坐的位置正好朝着门的方向,进出的人一目了然。所以,当那位有一张好看的脸的乐队主唱出现在门边时,桥本一眼就看到了。
看到了但以为是幻觉,心想总不能这么巧。
见他盯着一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跟她说话的女孩也回头朝同一个地方看去,然后欣喜地“啊”了一声,站起来挥手,“胜利,这里这里!”
女孩看样子跟佐藤胜利相熟,开口便向他介绍桥本:“这边是…将生君。菊池店里新来的超帅的工读生就是这位哦,胜利听说过吗?”
“我们见过哦。”胜利在桥本边上的沙发空位坐下,冲他点头笑了笑。
家的主人摆出时髦的自然酒,很多人也带了酒来,佐藤胜利把一瓶包装漂亮的白葡萄酒放到桌上,去找来了起瓶器。他说酒是无添加什么的,桥本对此一窍不通。
倒酒前,胜利先问了桥本想喝这个还是喝点什么别的,问的人没有半点强求的意思。桥本在来之前打算好了不喝酒,被问到时却身体先行地点了头。
然后便询问起了自己的情况。
“…商业管理之类的。”桥本回答。
佐藤胜利若有所思的样子,“商科啊。”
“胜利呢?”
“风磨没有告诉你吗?我在休学。”
客厅放着很大声的电子音乐。松岛聪家有一只狗,狗在人群间上串下跳叫个不停。
在这样的背景里,对面的女孩开始跟胜利讲起关于乐队的什么事,他没有听太仔细,然后女孩讲自己在哪个酒吧还是派对上新认识的人,对方约自己下周再一起去个什么地方,不知道要不要去好。
“嗯,我也不知道呢。”
对方埋怨胜利敷衍,不给她出主意。
“没有啦,哪里有。”佐藤胜利笑着,往嘴里送了一块桌上提供的手工牛奶糖。
“说起来,听说最近聪酱都不去livehouse了。”
“嗯…那也是没办法的吧。”
“很麻烦吧,对聪酱来说。如果那个时候分手了就好了。”女孩的语气忿忿不平。
胜利转头对桥本说:“将生可能不知道,我们上个月走掉了一个贝斯手,还挺头疼的。那人是聪的前任。”
接着他简单概括了一下情况,说自己认识聪,是因为他的前男友。没分手前,当时是胜利他们乐队的贝斯手,有时排练聪会同去,一来二去便熟了。之后贝斯手脱退,脱退时二人还没分手。间接地,聪也不再去livehouse。一没理由,二怕尴尬。但其实那时他跟乐队的关系已经很不错了,即使没有男友在,也可以一起约着出来吃饭。再后来两人出现感情上的问题。
“我都说聪酱看人的眼光真的很糟糕啦。”女孩抢先道。
“小心被聪听到哦。”
“早就当面讲过他了。”
“说起来,有看到聪吗,”胜利问。“有事找他。”
女孩抱着酒杯靠进沙发背,“发现了,胜利就是不想跟我说话嘛。”
“都说没有啦。”他拿着酒杯站起身,离开座位,“祝你date成功。”
女孩装出生气的样子不理他,胜利没在意。他转向桥本,眨眼看了几秒,带着笑容却又似乎不太确定地说:“那…下次见?”
桌边留下女孩和桥本二人。
“对了,可以关注一下insta吗?”
桥本掏出手机,他拿热情的女生没办法。
“不像胜利这么小气,都不跟我加insta。”女孩嘟起嘴,“说什么自己没有。”
“胜利君没有insta吗?”互相加上后,桥本把手机放回桌面。
“我说肯定是骗人的嘛,”女孩回头张望,为了确认抱怨的对象是否还在附近。“或者说根本分不清在不在骗人。胜利老是这样。”
桥本歪了一下头,问:“老是这样?”
“也没有啦,只是我们大家都搞不懂他嘛,各种各样的事情。”她抬头,望着二层围栏摆着大理石雕塑的方向,小口小口地喝着杯中的酒,“但是,怎么说呢,是个好人没错。至少我这么认为。”
桥本顺着她目光的方向,胸像雕塑旁站着家的主人,和两分钟前还在跟他们闲聊的人。二人说话时没有多余的表情,像在谈论什么正事。
女孩上身凑近桥本,问他有没有听过那樽胸像的故事。
“是聪的爸爸从巴黎寄回来给他妈妈的礼物哦。”女孩边说,边把玻璃杯举到眼前,透过冒着气泡的粉色液体看桥本:“据说是一座古董喷泉池的一部分。说是本来想把整个喷泉都拆成不同部分寄过来再重新装上。但量了尺寸说家里的院子放不下——明明已经是这么大的院子了。不敢想象本来喷泉有多大。”
“听说聪的妈妈总是不开心,好像是为了哄她开心来着。真羡慕啊…”她把酒杯从眼前放下,细细地抿了一口。
“对了,将生去过巴黎吗?”
话题重心回到了桥本身上。她对桥本几年级、住所、娱乐生活、恋爱情况都很在意。上一次像这样被盘问还是大学入学两个月后,假期回父母家,姐姐们也在的饭桌上。
女孩似乎对于桥本大学三年为止依旧单身极其惊讶,捂着嘴发出夸张声音,“明明是这样一张的脸…”
经常听到这句话啊,桥本心里默想。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半时,这位几乎算好心陪桥本坐了一整晚的女孩终于被同伴喊走。
桥本坐着研究了一会儿刚才佐藤胜利吃的散装牛奶糖,素色的包装纸上印了不同数字,1号香草、2号海盐、6号橙皮、7号杏仁、9号朗姆葡萄干、12号黑糖,没有找到剩下的数字。他留下了杏仁味的,把挑出来的其他口味放回了花瓣状的白釉瓷器,就着杯中最后一点白葡萄酒送入口中。
再次往二楼看去,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iv. 传闻中的
正如田中树所说,佐藤胜利的乐队是livehouse排练室常客。
尽管经常见面,单独说话的次数却很少。桥本来上班时,乐队那边刚好结束,碰上面的话会打招呼。佐藤胜利一般都是第一个走的。他常穿款式相似颜色接近的衣服,裤子大多是棉质运动裤,因为骨架细瘦,长裤在他腿上显得很宽松。如果乐队在店内聚餐,都是桥本分发菜单点餐。轮到佐藤胜利点东西时,因为他说话声不大,桥本总得欠身去听,记下菜名后抬头会看到他微微一笑。
有时候胜利会认真看酒单,指着新印上的名字问桥本:“这个如何?”
“还不错哦,juri的新发明。”
“光看名字让人摸不着头脑。”
“风磨君取的。”
“是他的风格呢。”
“要试一下吗?”
“…还是给我来杯啤酒吧。”
桥本笑了,他看到佐藤胜利也笑了。
不记得从哪天起,佐藤胜利开始在店里没有演出也不需要排练的日子出现在livehouse,通常是八九点,桥本下班前的半小时,独自前来喝酒。田中树一面干活一面跟他聊天。
树在外人前意外地不是健谈的类型(熟人面前又是另一幅面孔),这是桥本开始上班三周后发现的。面对客人向来颇为冷淡的树其实是在害羞,桥本常忍不住拿他打趣。
树跟胜利聊天时,对话以间间断断的形式持续很久。
田中树问胜利最近在忙什么。他会先说没什么在忙的,过了五分钟后,又重新回答说最近在写歌词,或者最近在上远程课程,诸如此类。据说两人以前是直系的前后辈,具体哪个专业的桥本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刚认识时没问,后来这个问题就变得更不重要,尤其对于一个早已毕业另一个已经休学的人来说。
树忙着没空关照他时,胜利就一个人静静地打量酒架。这个时间里,桥本忙着给客人结账,收桌上的空杯,洗杯子擦杯子再打新一轮啤酒。偶尔闲下来,他从吧台的一角,看着佐藤胜利坐在那里,喝酒时嘴唇贴着薄薄的杯壁。有那么几次,像是感受到视线,他会转过头朝向桥本这边。视线相交时桥本总想着该说点什么好,可是开口却变成问他还要喝点什么。
“将生不用管我。”胜利会说。
进入十二月后,随着节假日临近,乐队演出安排的场次变得更为频繁。月底,学校开始了短暂的冬休,于是打工这边将工作时间延长到了十点半,每周来四天。
另外,征得菊池同意,他在吧台边架起一部小型录影机记录田中树的调酒日常。这也成为桥本youtube频道的一部分——他没有向店里的二位隐瞒自己的频道。忘记是哪一次聊天谈起的,印象中当时胜利也在场。
手出镜的调酒师斩获了一批新观众,评论区五条有两条是求露脸。树表示那是另外的价钱。
从平安夜到正月初二的一个多礼拜,佐藤胜利的乐队登台了三晚,每晚共演的乐队不尽相同。
总之是所有人各有忙碌的一段时期。
持续到正月初三,一切仿佛突然按下暂停键。
当晚没有演出,加之是公共假期的最后一天,来客骤减。
排练室仍在被使用,因为门是开着的,桥本就坐在吧台后的高脚椅,手上机械地用干布擦拭玻璃酒杯,眼睛一直漫无目的地望着里面。
“hashi是确实想跟胜利谈恋爱还是想跟他上床?”树从吧台一角凑过来。
桥本转着圈擦玻璃杯险些把玻璃杯转飞出去。
“没有啦我是知道很多人想跟胜利上床。”树接过杯子倒挂回高脚杯架上,“人之常情嘛。”
这算哪门子常情,桥本心想。以及,“「很多人想跟胜利上床」又是怎么回事?”
“啊…咦…不知道吗?在校内校外都很受欢迎的啊这位。”
好像知道。不知道也多少能猜到,因为同一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一件事。
某天,学校匿名bbs上出现围绕某不知名乐队主唱的爆料。不知名是贴主的用词,搞不清是为了保持客观还是夹杂私人情绪。爆料贴通常要把标题往大了说才对。
这种匿名bbs上真假混杂。假话掺杂真话才显得真。
树递过来手机,桥本就着他的手上下滑动屏幕。
那个帖子里指控某不知名乐队主唱酗酒、私吞乐队收入、私生活混乱,不一而足。
跟着一起在看的田中树评论道:打着私生活的幌子其实是利益纠纷。单纯说利益纠纷可能没有点击量吧,所以想用流言换一波筹码。边说边耸肩,一副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的样子。
桥本沉思片刻问:“这么说,是那个所谓的前贝斯手发的帖子?”
“十有八九。听说过他们的事吗?”
“听过一点。知道贝斯手跑了,是聪的男友,再之后感情出了问题分手之类的。”
“感情出了问题这个说法有些婉转了。”田中树说。
事情是这样的,其实问题早就出现,周围的人指出过,只是聪看不到而已。激化的导火索反而是乐队那边的事。退队并不愉快,后来又牵扯到原创歌曲版权问题(乐队一首固定曲目是前队友写的),一直没有达成协议。涉及金钱人很容易暴露本性。有天松岛聪隐约表达了觉得男友不占理,希望不要再揪着这事不放,于是对方大发雷霆,当场要分手。结果第二天又跑来说昨天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总之反反复复分分合合持续将近两个月。终于某天松岛聪忍无可忍删掉所有联系方式并在家加了监控自动报警后,对方总算消停。
当时菊池说:“这人至今没被你捉奸在床也不知道是他厉害还是你比较厉害。”
“啊?什么?”
“你不知道啊?那当我没说”
于是松岛聪崩溃了。
说到这,田中树可能觉得实在好笑,边笑边叹了口气。接着道:“何况这里利益牵扯到两层,版权是表层,更深一层是松岛聪,他本人就是利益。可能觉得能靠胜利来威胁聪吧,还是别的什么,不明白他的逻辑。”
“可能纯粹走投无路胡乱攻击罢了。”桥本把手机还给他。
“也有那种人。”
“我倒是感觉应该挺常见的。”
“将生见过?”
桥本摇头。“身边没有经历过,只是觉得在这样的社会上,能够想象。”
“「这样的社会」,”树笑了,“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在感慨啊。”
“没有啦。”
树转而说:“所以将生并不认为帖子里说的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juri比我要清楚吧。”
田中树装出认真思考的样子,之后好像想到了什么,口气变得跟平时不太一样,他说:“胜利啊,是个好孩子,甚至说是个很好的人也不夸张。”
桥本应声点头,数月前那位女孩讲过差不多同样意思的话。
树说着,向没有开灯的舞台投去一瞥,“每次他唱歌,仿佛他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柔和了起来。会有那样的气氛并不仅仅因为脸好看。该怎么说呢,我想是本来他就不会做任何伤害人的事的缘故吧。”
“有时候大家对好人的定义太宽泛了。因为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故意伤害别人,但常常由于无知或者太浅薄,考虑的只有眼前的事,而做出了事实上是伤害着人的事情。”他看着吧台上的不知道哪里,有几秒没讲话,然后又开口道:“胜利是超过这个意义上的。”
v. 青发
新年伊始,对乐队来说的好消息是找到了新贝斯手。第一次参加练习结束,乐队在店里给新成员开欢迎会。
随餐酒加了几轮,起初喝的是啤酒,之后开始点嗨棒。
因为多次在吧台和长桌间折返,桥本可能是第一个发现佐藤胜利不见了的人。
他不在桌上,也不在哪个角落跟别人单独讲话。桥本把空杯递向吧台,顺口问了刚回来的田中树:“洗手间有人吗?”
“没有…吧?”
“我稍微去看看。”
他先去洗手间,门推开一半就能看到里面空无一人。以防万一,他又去专供乐队的排练室看了一眼。打开灯,没有人,佐藤胜利的包和外套还放在折叠椅上。
桥本后退出来,带上门,刚打算往回走,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停住脚步。他站的地方的左手边是安全出口,顶上绿色灯光提示着。
安全出口开向背街,门的右侧并排放着等待回收的垃圾桶。
桥本用脚抵住门,探出半个身子,看到佐藤胜利坐在门打开方向的墙边,头埋在膝盖上。他走上前。走出两步才想起这扇门无法从外面打开,不巧门已经牢牢地关上了。
面朝一动不动的人,桥本弓身蹲下,犹豫着该怎么叫他。
这时他看到佐藤胜利悬空的手,食指的侧边有一道深红色的划痕,血还没干。
“胜利君?”他捏了捏胜利的手臂。
对方抬起头,眼睛里混杂着一点困惑一点不安一点人在醒来时不知身处何处时会有的表情。“将生?”没有照明的背街阴影里,桥本看清了他很长的睫毛。
“是我。”他轻轻碰了下胜利悬垂的手背,“那个,手…”
话音传递可能花了点时间,五秒后佐藤胜利仿佛才听到:“啊…这个是,刚才被垃圾桶弄到了,想扔东西来着。”他把手指送到眼前,像以前从未见过一样仔细端详。
还是先把人送回店里比较好,可是谁都没有要动的意思。
桥本从裤子口袋摸出创口贴。
佐藤胜利动着嘴唇:“为什么会随身带创口贴。”
“因为想成为被问「为什么会随身带创口贴」的人。”
听到这个回答胜利咯咯地笑起来,桥本也轻轻地跟着笑了。
应该是喝了很多才对,没事的人不会在后门外坐到快睡过去。可是对话起来感觉神智又很清醒。
桥本撕开创口贴背面的纸,拿过他的手,在出血的位置小心贴好,“进去之后再清洁一下比较好。”
“谢谢。”胜利低着头应道,眼神又回到自己的手上,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创口贴的表面。
“胜利君站得起来吗?”
面前的人摇头,用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温顺笑意望向自己。桥本有点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老实牵住那双朝他伸来的手,稍稍用了力,一点也不重的人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
“要绕到前门去,或者我给juri发信息…”说着,桥本在口袋里摸了一遍,“很好,没带手机。”
他转身看路尽头的光亮,目测绕到主马路要走多远。
“稍微…等一下。”手腕被用几乎感觉不到的力道握住。
桥本回头。
胜利背靠着墙,抓着他没有使力,于是桥本也任自己手腕内侧松松地贴着他相扣的指腹。胜利的头低着,前额头发蓬乱地遮住眼睛,脖子的皮肤看起来很烫,桥本这才确信他真的喝了很多。握着自己的手指却泛凉。果然刚才应该先问他冷吗,还是他有没有不舒服呢。
他在等佐藤胜利说话。对他而言,沉默的时刻并不难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几乎能听见对方呼吸的鼻息。
想到听过的那些传闻,他试着把每一个形象放到眼前,跟眼前的这个形象做比对。有错位错得离谱的,也有轮廓隐约贴合的。虽说都是他的直觉罢了。
打破沉默的却是开门的声音。
桥本闻声看去,只见菊池风磨手握门把,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请问二位,在这里,做什么?”
菊池主动拉过佐藤胜利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刚调整好姿势,就被后者把手抽了回来,说:“我可以自己走。”
菊池转头对身后的桥本说:“这家伙以前喝多了在吧台底下睡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juri来找自己落下的手机以为看到了尸体。这件事传开来后有一段时间给他下了禁酒令。”
被佐藤胜利扭过头瞪了一眼。
“酒品该说好吗,只不过喜欢倒头就睡。”菊池说。
乐队的人在准备离开。长桌上摆满空杯,因为桥本不在没人收拾。
佐藤胜利却没事一样坐了回去。
桥本拿了托盘来,把空的、半空的玻璃杯一一收上去。佐藤胜利默不作声,目光跟随他的动作移动,手中握着看起来是他喝过的杯子。桥本的手落最后这个杯子的杯沿,“胜利君可以让我收走吗?”
菊池风磨关掉店里在播的音乐。
田中树靠在练习室门外跟乐队的人不知道聊些什么。
准备好离开的人问胜利要不要一起。
桥本端着托盘离开,几分钟后空手回来。回来时佐藤胜利趴在桌上睡着了。
风磨经过胜利背后,对桥本说:“把他叫醒或者你在这里看着他睡一晚。”
“叫醒的话,由谁送回家?”桥本问。
菊池看了一会儿趴着的背影,陷入思考,然后回到吧台拿起手机,轻车熟路地拨通一个号码。
“方便来接一下胜利吗?”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菊池沉默片刻后接着说:“…嗯,稍微喝多了些,不好意思。”
挂断电话。
桥本疑惑:“谁?”
“porin。”菊池回答,用一种报出名字就该知道是谁似的语气。
有一瞬间桥本怀疑起了自己,这是不是什么他该知道却不知道的名字。见工读生面露不解,菊池坐在吧台的椅子上,平淡补充道,“胜利的女朋友。”说完继续低头翻账目簿。
桥本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看向一直在不远处默默观察情况的田中树,后者略带尴尬地回避了他的视线。
菊池风磨的一句话介绍:是一个比佐藤胜利大六岁的姐姐样的人物,具体何种职业未知。
胜利女友快到时,菊池和他一起搀着胜利上楼梯,送到门外。
“porin很好认的,蓝色中长发。”说完转身摆手留下一个背影,表示自己回去关店。
醉酒的人闭眼靠着他,桥本感受着肩膀和身侧手臂承受的重量。他单手往后捋自己的头发,低头看胜利深褐色头发下的睫毛和鼻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见到porin时,她像并非初次见面似的自然地打招呼。
来时的出租车停在马路旁等她。porin并未接过自己男友,而是让桥本继续扶着一同往车停的方向走。
走过去的途中,清醒的二人都一言未发。
在车前porin止住脚步,扭头定定看桥本,如在扫视他的脸。有几秒没说话,接着她拢了拢头发,笑着开口道:“要一起上车吗?”
“什么?”
在桥本理解这个问句前,佐藤胜利像从睡梦中突然清醒,一把捂住了女友的嘴并试图把她拉上了车。porin很轻易地挣脱了胜利的手,先一步推他进了车后座。
她单手扶着车门,轻轻摇了下头,对不知道是车内还是外的人说:“好可惜。还想说如果是hashi的话胜利一定乐意的。”语气兴味索然。
桥本看着她弯腰钻进车里。
“抱歉,吓到你了。”临关上车门时她突然说道。
车启动之际,桥本隐约见到她隔着窗玻璃朝自己挥了挥手。
vi. london anko
回到家,桥本支好三脚架,调整摄像头,蹲在桌边看笔记本电脑里列的大纲。一个新的系列企划。包含在企划内的影片录了两条,一条昨天剪完发布了。
晚上在店门外等人来时,一心只想回到安静的公寓,泡了澡然后钻进被窝,剪视频也好、玩游戏也好,放一些没有营养的搞笑喜剧做背景音。原本每天都是这样从学校逃走的,直到最近开始打工。倒也不坏。比方说田中树是一个很好的工作伙伴,常常让人忘记他也是老板之一;菊池风磨也意料之外地好心可靠。
桥本打开摄像机。
对他而言,今天从一开始就不顺,早上出门时电车晚点了,刚好错过课前的小测。中午去食堂的半路下起雨,伞又不在手边。傍晚去店里之前,在便利店买了饭团,结账时手机支付一直出错,店员说可能因为今天网络不好,桥本在背包里找了半天想起银行卡连同钱包和折叠伞一起放在玄关柜子上,最后他把饭团放了回去。
桥本望着镜头,脑中过着大纲列的内容,手却一动没动。
小时候,是一个相当害羞的男孩。在学会跟所有人都搞好关系之前,他总是自己跟自己玩。妈妈一直很担心,但他觉得只要有妈妈和姐姐就好了。稍微长大一点,被同龄男孩指出不应该这样说话,这样很奇怪,那样也是,为什么你跟大家不一样呢。在别人不会笑的时候笑出来,又在别人不在意的时刻感到尴尬,一切都是错位的,而如此这般的错位又因为过于微小无法被冠以名目。
高中去了稍远的寄宿学校念书,从家出发要换乘两班公交,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学会了更能交到朋友的说话方式。那时候和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假装youtuber拍视频,不记得最开始提出这个点子是的谁,但几个月后除他以外的人都失去了兴趣,最后只剩下自己。
“只做搞笑视频又交不到女朋友。”当时朋友叼着用来喝巧克力牛奶的吸管说。
他表示理解,并且毫不诧异。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很好猜,在高中快结束时他已经有了这样的认识。如今也一样,身边的人比如风磨,即使他对自己的大部分事守口如瓶,情绪却一目了然,因此相处起来才游刃有余。他倒是不讨厌这样。
上大学离开老家,他感到一阵轻松,心想东京会不一样。
但很快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受欢迎的标准、被周围喜欢的标准、时髦的爱好的标准,尽管标准有所不同,但存在着标准。
不得不为此改变掉一些自己原本的东西,该说是妥协吗,还是一种完全自然的适应呢,如果总坚持“不应该改变自己”才是好的,反而显得太天真了,社会本来就不是靠一个个顽固的个体运转下去的。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期遇见了佐藤胜利。
确实看到了,同时是他的也是自己的,漂亮的多种侧面。
还想更认识对方一点。
下意识揣摩佐藤胜利的心思,并在日后自己的猜测或多或少被验证时感到欣喜。因为看不懂而很在意,又因为看得懂而感到心的距离有一瞬间的缩短。这种满足由何而来呢,是源于自身的匮乏吗。
他认识到的佐藤胜利到底是怎样的,应该是怎样的,又或者他心里希望是怎样的呢。
人的欺骗性啊、伪装啊,「假面」,一直以来在他看来是有迷人的地方。
佐藤胜利冲他眨眼的时候,佐藤胜利靠在他身上的时候,所有那些印在眼中的面目,像黑暗深处银白的电波,散发着真实又虚幻的光。
其中有一种可以被称为“神圣的自由”存在。欲望和自由。两者往往相伴而生。他知道porin的话就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因为在他们乘车离开后,桥本回到店里,见他魂丢了的样子,菊池风磨问porin是不是邀请了他。
“他们大概在玩些什么。”菊池说,“虽然我不是很想知道。”
摄像头上方的红点规律地亮着显示正在运作。桥本终于面向镜头开口,发出的声音却很奇怪,尖锐得令人反感。于是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结果忘记装的是拍摄用的热水,慌乱间放下又洒了出来,反而烫伤了手背。
从冷藏室找出冰袋,关掉录像,坐回了沙发。
如果能哭出来就好了。其实一直是一个爱哭的人,但这个时候却只能紧紧地攥着冰袋,没有任何可以诉诸的下一步。
之前有一次,佐藤胜利来livehouse,坐在吧台的高脚椅,向桥本点了一杯冰啤酒。那个时间店里几乎没有客人。
胜利问他大学的生活,是不是明年毕业。说他看了桥本的频道最新一期视频,觉得很有趣。
“说起来,最近常看一对大学生的小品。”
桥本歪着头,“youtube上面?”
“嗯,每周五固定时间更新。”胜利合起双手捧住杯子。
“还记得名字吗?”
“记得,New York Taiyaki。”说完,胜利哧哧地笑了一下。
“纽约鲷鱼烧?”
“没错。如果让将生起名的话,会叫什么呢?”
“小品组合的名字吗?”
“对。”
“一下子想不出来呢。”
“我的话,叫London Anko好了。”胜利目光向上,眨眼看他。
“为什么?”
“因为想去伦敦。”
“那红豆馅,也是喜欢吗?”
“倒还好。”
“比如鲷鱼烧的话,喜欢什么馅呢?”
“…还是红豆馅吧。”
“看吧。”
“其实是这样的,卡仕达酱、奶油馅,哪怕咸味的,也都喜欢。大家总是非得选出一个不可,为了给出一个答案,就会变成最常见的那个。”
vii. 不可想象之物
春休期间,身边同学或去实习,或去海外交换,桥本选择了回神奈川的父母家。某日在跟老家的玩伴打游戏时,收到菊池风磨的信息,问能否在开学前一周回来,打算组织团建活动,去海边临山的温泉旅店。
桥本有点意外。
> 风磨君和juri君和我的三人团建?
>> 还有其他人。
之后风磨打来了电话,问他:“方便去吗?”
桥本答:“当然。”
电话那头的人开始讲行程安排,桥本看着墙上的日历,心想两个月一下就要过完了。
两个月能做的事情实在是比想象中的少啊,一旦缺少了具体必须完成的事情,生活就变成了从轴心上滚落的齿轮,滚到了名为时间的沙地里,向着不知道什么方向移动了很长一段,回过头却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刚到家那天,下午在厨房帮忙切菜,母亲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以往不是暑假才回来吗?”
“想你们了。”
母亲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肩,“还撒娇呢。”
他低头笑笑,把切成丝的卷心菜移至木碗里。
“在学校…遇到不开心的事了?”母亲小声问。
“没有啦,”桥本摇头,“没有不开心的事。”
“那是开心咯?”
“嗯…”
“真的?”
“开心是占大多数的,”他回答。“不用担心我哦。”
滚刀切成的胡萝卜块七零八落地躺在实木砧板上。晚上的食谱是炖牛肉,搭配胡萝卜土豆和洋葱,桥本独居时不常做,因为煮一锅要吃上一个礼拜。
这么算来,过去的不到两个月主要完成了精进厨艺和提升团队制射击游戏技术两件事,不能说完全在荒废人生。本来怎样定义荒废也是相对的事。
“大概就是这样,到时见?”电话那边的人说。
“啊,”桥本慢了两秒才应道,“好。”
“有好好在听吗刚才?”
“有啦。”
“第一天晚上的安排是?”
“桑拿和温泉嘛,听了的。”
听筒那端笑了一声,桥本脑中浮现出菊池那副“算了放你一马”的表情。
“对了,和聪一间房可以吗?”
“可以哦,”桥本换了一只手拿电话,“聪君也去吗?”
“大家都去。”
转眼便到了约定的日子。
晚饭后说好去桑拿,但没说一个时间,所有人便分头去了。桥本从桑拿房出来后,在人少的温泉池那边遇到佐藤胜利,他静静地一个人坐在池子里,池边用手机放着音乐。
“大家都去”的“大家”当然包括佐藤胜利。
见他过来,胜利转身拿起手机要关掉音乐,桥本阻止他说没关系。
差不多两个月没见面,头发变成了黑色,可能这才是原本的发色。长度来说,长长了少许。桥本特地隔了一段距离坐下。
因为没有彼此的联络方式,一整个夏天没讲过话。
晚餐时,两人坐在了相隔最远的对角线,桌上架高煮着的锅物和锅上的蒸汽产生了物理屏障,让他几乎看不到另一端的人。所以当时并没有产生重新见面的实感。
现在才有。
最开始的三四分钟里,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听着播放的音乐,和景观石台流下的汩汩水声。池边不远的地方挂在高处的电视机正无声播放着介绍桑拿流程的影片,桥本看了一会儿。
虽然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完全忘记,但当确实地坐在他边上后,好像自己不论怎么想都得不到解答的事,答案变得不那么重要。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就像树说的,胜利有一种让身边空气变得柔和的能力。
“将生游过冷水泳吗?”佐藤胜利开口。
“冷水泳?”桥本扭头,见他也仰头看着电视。
“冬天从桑拿房出来,直接跳进海里。”
“跟冷水池一个道理?”
“一个道理。桑拿房不建在海边的话,只好用冷水池代替。”
“这样…胜利试过吗?”
“没有呢,有机会想试一下。”说完话的人转过头来。
蒸过桑拿,本来就只有巴掌大的脸比平时又瘦了一圈,胜利微微笑着,一如平常地用指尖往一边拨自己的刘海,“将生的脸好红。”
桥本用手背试了试脸颊的温度,“还好吧。”
旁边的人转了个身趴在池边,下巴垫在手臂上,双肩露出水面,“好困。”他闭上眼睛说。
“胜利今天是从东京过来的?”
“嗯,坐的风磨的车。juri来不了,多了一个空座。”
说完陷入沉默。温泉池面升腾着水雾,桥本在安静中看着双眼闭上的侧脸,波动的水面轻拍他的肩膀,洁净的肌肤上留下细细的水痕,“要回房休息吗?”桥本问。
“想再待一下。”
桥本重新看向电视,这时播到一个旅游宣传节目。原来并不是一直循环播放桑拿流程啊,他想。看了两分钟,似乎介绍的是福山一带,在讲鞆之浦的航运产业和潮汐差。从江户时期保留下来的石灯最为出名。他总觉得眼熟,也许以前在什么作品里见过也说不定。
“将生无聊的话可以先走,不用管我。”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
桥本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没什么,想把这个节目看完而已。”
“什么节目。”佐藤胜利睁开眼睛回头。
电视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地切回了介绍桑拿流程的影片。
醒过来时,天还没全亮。桥本看了一眼手机时钟,估算着大概才睡了五个小时。
昨晚回房后,跟同屋的松岛聪聊天聊到很晚。一开始在聊聪的工作室和毕业作品,后来讲到视频剪辑,因为聪兼任艺术指导的画廊也有采纳视觉影片的作品。两人说到兴头上,趴在一张床上,头碰着头翻起youtube上的视频讨论。
“将生真好啊。”分开时,聪忽然说,眼睛也许因熬夜的缘故泛红,他揉了揉眼框,“想到将生就想哭。”
“欸?”
“没有,就是将生陪我聊天,聊这么久。很开心。”
“跟聪聊天也很开心。”桥本坐回自己的床上。
“嗯,不只是这样的。”松岛聪缩进被子里。
敲门声响起时,桥本刚从洗手间出来,见到门外站的人,双方都一愣。
原来是来找聪的,“你们一个房间啊。”佐藤胜利说。可能怕影响其他房客,他说话声音很轻。
桥本让他进房,胜利解释道:“本来跟聪酱约好找时间聊一下,但昨晚没机会,就想在今天出发前过来看看。”
桥本退后到靠着洗手间外的墙站着。松岛聪勉强从床上爬起来。胜利坐过去,开玩笑式地摇晃他的肩膀。桥本在一旁看着,看聪被晃得闭着眼睛笑,边笑边说要吐了。
注视了一会儿,桥本跟他们说自己先去吃早饭。
聪马上探出头说:“将生在这里也没事,我们要聊的又不是什么机密。”
胜利也回身,“反过来将生介意的话,我和聪可以出去说。”
“我还穿着睡衣?”松岛聪掉头看胜利。
桥本笑着摇摇头,借口自己饿了先一步离开房间。
旅馆提供简单的西式自助早餐。
桥本拿了牛角包,香肠,和炒蛋。麦片储存在透明玻璃容器,转动旋钮落下。倒了豆奶。牛角包用餐刀切开,涂上无花果果酱。刚刚开始供应早饭的时间,餐厅只有他一人。
桥本坐在靠窗的座位,外面有线条细腻的云朵,能看到远方淡淡的山影。醒得太早,他连打几个哈欠。盘中食物吃完了,不知先前藏在哪的服务生悄然出现,收走了空碟。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橙汁。可能谁都还在睡觉。
最先走进来的竟然还是聪和胜利,二人的谈话结束得比桥本预计的要快。
聪看起来比自己更困,头顶发丝翘起。略带迷茫地环视一圈,看到桥本,聪很开心似的咧嘴笑起来,缓慢张开双臂摇摆着打招呼,然后被摆放食物的长桌吸引了过去。
胜利先走来坐下。
“不好意思把你赶出来。”
“完全不会。”桥本略一思考,“莫非又是关于前任?”
“嗯?不,不是。”
“家里的事。怎么说…”讲到这里,胜利止住话,手上对折摆在桌面的餐巾。“不过也不算秘密。聪母亲上个月去世,有点突然,风磨叫大家来这里也是为了帮他散心。很多文件手续,他父亲人在海外,还没回来。因为我有经验,所以他来问。”
桥本张开嘴,一时间没完全反应过来。
“将生已经吃完了?”
他答:“吃完了。”
“起很早吗?”
“来敲门时已经醒了。”
“睡得不好?”
“还好,平常也这个时间起的。”
对面的人像把能问的都问完了似的点点头。
“那个…”在胜利扭头望向早餐供应台的方向时,桥本问,“「经验」是怎么一回事?”
胜利回头,松开手,被叠得像方形年糕的餐巾慢慢恢复本来的形状。“我父亲也不在了,所以有处理这类事的经验。”
话头就此打住。“我去拿早餐,将生要点什么吗?”
等他走向早餐桌,桥本又重新望向窗外,看着毫无目的地变幻着的天空。
之前他就有隐隐约约的感觉,但一直抓不住重心。佐藤胜利独自一人在练习室也好吧台也好温泉也好,他不直切主题的说话方式,他跟聪二人站在雕塑边的交谈,甚至连他身上没有任何装饰物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都透露着同样的气息。他想找一个能形容这种气息的语言,好像只有能诉诸语言的东西才能被理解,可是失败了。
松岛聪端来早餐时,桥本原想说些什么或至少笑一下,但没能如愿。他告诉聪,顺便让他转告胜利,自己先回房间。
viii.
“冥冥之中想让一个人知道的事情,通常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全部丢到面前,全然不顾你的意愿。直到成年以后,我才渐渐了解到生活中常会有这样的时刻。
“但在当时,我还没有经历过。
“那些猛然丢到你面前的、让人措手不及的东西,如同一股隐形的力,将人牵向一个而不是另一个方向。它可能作用在你的认识上,或者以领悟的形式,在生活中凿下长长的刻痕,然后水流便往那处流。
“如果没有后来的这些,我是不是还留在菊池的店里,一直到毕业为止。然后因为喜欢这份打工,加上接触着跟校内截然不同的人群,而进入相关的行业。甚至全职在livehouse工作,兼做youtube,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说来你可能不信,那一年频道增加了接近五万粉丝,也许一半是juri的功劳吧。
“其实我没有要找答案的,但是答案就迎面撞上来……不,这样说也不对。所有都不过是事后,叙述者安上的一个「合理解释」而已。
“合理解释也不等于答案。
“我想说的是,他其实是不可想象之物。我无法想象他的人生或者人生之上的一切。他身上动摇的不可想象和悲伤的不可想象。”
ix. earthly delights and lucid dreams
温泉之旅的最后一晚,佐藤胜利在晚餐前离开了旅馆,说既然来了这边,要去拜访亲戚。
说到这个是在桑拿房的更衣间,桥本也在场。
下榻旅馆所在的城镇离胜利的家乡很近。菊池风磨问他:“确定要去吗?”
“嗯。”胜利背对着穿好衣服。
菊池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胜利,然后低头戴上他几乎不会取下来的金属项链。
“你这家伙还真是…”
“什么?”
“没有。”菊池砰地关上衣柜。
桥本等在门边,被声音吓了一跳。
之后各自回房。松岛聪有事需要提前一天回去,因此桥本的房间只剩下一人。坐了几分钟,他给风磨发消息说饿了,对方让他来自己房间叫了客房服务一起吃。
蒸完桑拿后喝酒,整个人脑袋变沉、身体却轻飘飘的,如在云端梦中。什么时候开始聊起了那些事不清楚,可能一开始只是在问聪家里的事,后来讲到了胜利,桥本问风磨他休学的原因,风磨表示他也不知道。
“可能没有什么原因。即使有,也不一定是我们能理解的原因。”他说。“但休学不是什么大事。”
桥本点点头。
“不是说叫你跟他学。”菊池斜睨他一眼。
“知道啦。”桥本摆摆手,给自己倒了酒,又给菊池也斟上。
“对胜利好奇?”
桥本再次点头。
“为什么好奇,”菊池问,“因为喜欢?”
桥本放下酒瓶,抱着双膝,抿嘴没作声。
菊池单手往后梳了好几下头发,把脸埋进臂弯中,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咕哝声,“人还是不要太好奇了。”
菊池风磨通常不是会说很多别人事情的那一类,但或许是那天心情不好,又或者是喝了酒,更可能是出于某种连他本人都不了解的动机。
“从他还是初中生起我们就认识了,”菊池说,“因为家里大人的缘故。”
离开菊池的房间,桥本坐在旅馆的床上剪视频剪到十一点。来旅行也随身携带电脑不知道算不算好习惯。床头柜上放着从旅店的自动贩售机买的易拉罐啤酒。
胜利来敲门时,他刚准备下床去洗澡。
见到来人他愣了一下。门外的人手上提着塑料袋,他晃了晃手中的袋子,看着桥本问要不要放烟花。
原以为胜利今晚不会回来了。
“正好附近的超商有卖烟花。”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更想自己做烟花。将生小时候做过烟花吗?”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桥本顿了两秒才答:“没有。”
“我做过呢…在叔叔家做过。”胜利的口吻几乎算得上轻快,“很有趣哦。”
“啊…”桥本的手还扶在门上。
“风磨告诉你了吧,叔叔的事。”胜利终于不再盯着他看,“我一回来,风磨就来找我道歉,说什么把我的事告诉了将生。”
他边说,边拿塑料袋的提手在指尖上缠了两圈,然后又松开,“坐在床上想了半小时,还是决定来找将生。”
从旅馆出去,到海边的街道要经过几个红绿灯。夜晚并不漆黑,黯淡的靛蓝色天空同时渗着不可思议的天光。
桥本比他稍慢半步走着,从海的方向吹来的风意外的温暖干爽。等电车通行时,风吹开的衬衫下摆被胜利用没拿塑料袋的那只手抓住,绿灯亮起后又放开,然后一声不吭继续往前走。
海边是成片的砂丘。在靠近防波堤的位置,佐藤胜利弓身蹲下,把塑料袋摊开在地上,然后从衣服口袋摸出打火机。
在帮桥本点燃手中的线香烟花后,胜利开口说起来。
小时候每年暑假会回老家,去叔叔家寄住。父母都很忙,送过去后便回东京工作。然后就是一整个一整个夏天在那里。
叔叔结了婚,但没有自己的小孩。
叔叔和妻子是分房睡的。
这些如今听起来有些奇怪的事情,在老家似乎很正常。
在一些日子里会被叫到叔叔的房间里。通常是周四的晚上和周日的白天。不知道为什么对星期几记得清楚。也许因为叔叔的妻子是天主教徒,每个礼拜日上午要去教堂。所以记得。明明是一个偏僻的海边渔村,却因为历史的缘故,有着正统的教区传统。
早上十点教堂的钟声会敲响。
“说到「教堂」,将生会不会听起来觉得很不真实?”胜利低垂着目光,笑了一下。
躺在床上,白色的窗帘会被风吹得飘起来,那个地方大部分都是晴天,所以能从被擦得干净的窗玻璃看到外面快速移动的云。
会在教堂的钟声里放空自己。
有听说过吗,特定种类的麻醉药的作用是让一个人的精神空间和肉体空间分离。后来想,当时体验到的大概是类似的感觉。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和一般的梦不同的是,那是别人的梦。
很长一段时间活在别人的梦里。
即使在后来,那个人不在了,偶尔会猛地被拉回去,不论何时何地。
因为你知道那不是现实。
从海面吹来的风把他额前的刘海分开,露出微微蹙起的眉心,“人在非现实里是不会感到害怕的。”
很久以后会想,从一般的价值观来看,是不是应该至少感到恶心呢,或者恐惧。很遗憾,似乎都没有。也许这样才不正常吧。在一些瞬间——它找上门的时机没有规律,比如看书的走神瞬间,和一群人很热闹地聚在一起玩大家笑得特别大声的瞬间——我会偶尔想起那扇窗外的景色,然后会想现在叔叔不在了。在我后来不再回老家过暑假的那几年里,叔叔的周日早上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我不知道是那些夏天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的什么,抑或是我与生俱来的东西。曾经去找过治疗师,风磨坚持要带我去的,但我始终觉得,大人们所做的只是在归因而没有解决任何难题。
又或者很多难题的提问方式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很复杂,是不是?对将生而言,这些是否全部无法想象呢?”他平静地看向远处消失在黑夜中的海面,一层一层的细浪轻拍砂石。
我却都见过,见过然后继续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在现实里是没有绝对的自由的,大人们总这么说。因为每个人都会问“应该还是不应该”,永远在为“到底该在哪里划下一条界限呢”而苦恼。但似乎这些问题对我而言并不是值得困扰的问题。
讲话者变换了几次姿势,最后干脆坐在沙地上。烟花条熄灭后又点燃下一根。
这个时间点,还活跃着的只有驾驶山地摩托车的飙车族,引擎鸣叫着由身后经过,直到很远还能听见响声。
袋中的烟花很快就放完了,本来也不是专门为了放烟花而买的。
最后,佐藤胜利把燃烧剩下的竹签芯从沙滩上一根根拾起,整齐地攥成一把,多此一举地在扔掉前抖干净沾上的沙子。
桥本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开口,他在胜利站起来后也跟着站起来。等他终于想起要说什么,对方已经走向海滨步道上设有垃圾桶的方向。
回去的路总好像比来时更近。人常有的错觉。
佐藤胜利陪桥本回到房间门口,用房卡刷开门,屋内是暗的。
“聪酱已经回去了啊。”
“嗯,中午走的。”
桥本打开电灯开关,回头见佐藤胜利整个人倚在门边,头靠在门框上。薄薄的棉质短袖领口贴在锁骨下缘。他的一只手抱着另一边的手臂,桥本注意到他在用指尖掐着手肘外侧的褶皱。
傍晚跟风磨喝的酒还没有完全挥发掉,加上吹了海风,又吸收了过多信息,感觉自己脸和头都在发烫。
胜利轻声说:“将生也许会对我有什么误解,或者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都是正常的。即使我全说出来了也不见得能明白。但如果能够感受到点什么就好了。”
他好像在这样的佐藤胜利身上看到了一丝缝隙。那道隙没有体积和质量,假如把手探进去,会穿过他的身体而抵达一片未知之处。也许会是一个伤感的地方,也许什么都没有。
有一瞬间觉得怎样都可以,因为露出了那样的表情,所以才会抓住他的手腕吧。
跟想象中的一样细。
桥本体会着这片轻薄的质量,手指滑过他手腕内侧如细骨般突出的筋。应该因为一切明了后感到轻松,还是应该为曾经发生的事有别的什么心情,他已经搞不明白了。在最不适宜的时刻,脑中浮现的却是这副成年后依然如十六七岁的身体,清瘦寡淡,没有多余之物。雾气中被沾湿的每一寸肌肤像沉睡在过去的梦中没有醒来,水波轻轻拍打在上面。
佐藤胜利低头观望被握着的地方,许久才说:“告诉将生这些不是想要上床的意思。其实将生是在一般价值观和道德感的约束下长大的人,对吧。如果这么做了的话,明天的将生一定会感到痛苦的。
“我不希望将生因为我痛苦。”
“可是,假如按胜利的逻辑,把现在当作非现实的来看的话…”
佐藤胜利笑了,“欸,还可以这样说吗。”
“不算强词夺理吧。”
“倒是不算。”
“那…”
“但是我想,所有让我发自内心地喜欢着的,希望长久地感受到的,都是真实的。所以如果发生什么的话,那一定是快乐的真实。而这份真实反而会因为其真实而变为痛苦。
“大多数人说的「像梦一样快乐」我觉得有失偏颇,背后的假设是「只有梦里才能如此快乐吧」。
“不这样想会比较好。”
x. ship of fools
温泉之旅回去,桥本跟菊池提出辞职,理由是gpa有点危险,为之后找工作考虑最近还是全力备考为妙。田中树万分不舍,每天给他发一堆消息汇报店里情况。另外他把youtube频道关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一些视频会让他想起佐藤胜利。
事实上,离开了那个背景后,自己就完全被从故事里消除了,生活几乎变回了打工开始前的样子。
有一天,在图书馆预约制的会议室做小组作业,一起的是同班名为篠冢大辉的优等生。此人必修课清一色A或A+,成绩单上唯一的B+是选修的艺术史。桥本之前问他究竟为什么选了艺术史,答曰注册选课时填错了代码,超过退课期限才想起来忘了退。桥本始终怀疑真实原因是喜欢的女生在那个班上,但他很会察言观色地没有戳穿。
在房间苦战数小时,篠冢问他进度,桥本无可奈何地把自己的电脑推过去,说有个数值怎么调都不合理,让对方帮忙检查代码。
篠接过他的电脑,伸长脖子全神贯注地研究起来。在这个时间里,桥本无所事事地望着堆在墙角的书包发呆,发呆数秒后定住,问:“shino,那个看起来像吉他袋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
浅金色头发的男生摸摸脑后,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最近加了个乐队玩。”
桥本内心大叫不好。
身边有玩乐队的朋友的话,那么一定会出现一天被拉去凑演出的观众数,由乐队成员自掏腰包付门票钱。毫不意外演出场地在菊池风磨的livehouse,因为本校生租场地打七折。
田中树一见桥本就挂在他身上哭诉店里有多忙,问为什么shino可以玩乐队masaki却连打工都没时间。
桥本说:“再找个新人不就好了,开这么高的时薪不难找人吧。”
树痛心地摇头:“风磨说除了将生以外的人都入不了眼。”
桥本没信他的话。
做演出准备前,篠冢拿出给店里的人带的见面礼,给菊池的是红茶,树没说自己收到的是什么,只总结说“一看就是家教很好的小孩啊”。给胜利的是松露盐。虽然桥本不清楚他为什么事先就准备好了佐藤胜利的那一份。
总之是佐藤胜利出现了,然后篠冢很自然地从背包里又掏出一份礼物,可能之前打过照面,并且知道对方要来。
见到篠冢乐队的人,发现有两个是同级生,一问下来上过同一门课。二人跟桥本聊了一会儿后,被上一个乐队的人喊过去说轮到他们调试设备了。
本打算找个位置坐,一转身看到胜利靠在吧台旁,视线不时地扫过自己这边。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朝吧台方向走去。见他过来,佐藤胜利略显拘泥地一笑。桥本感到心脏被攥了一下。
吧台里外又变回了熟悉的几个人,胜利从上衣口袋取出三张票,“若是方便的话,下周日可以来看吗?”他对着三人发出邀请。
在桥本辞职后的这段时间里,据说乐队发展慢慢好起来了,有唱片公司计划签约。这次的演出在一个更大的场馆,是一个音乐活动的邀请。
树几乎立刻答应了。菊池风磨看了两眼票面后递回去,说很遗憾没空,那晚要去机场接人。佐藤胜利转向桥本,后者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印着的字:时间和地点,活动名称,出演人信息。低着头也能感觉到视线,他没有想要拒绝,却还是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才点头说会去。
演出当日,树同桥本结伴搭电车去,那是夏天暑气最盛的时节。
场馆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搭电车需换乘一次,然后要一直坐到终点站附近。和树闲聊了一路,到后来变成听树一个人讲故事。实际上不是故事,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经由他之口讲出来后,听着都像故事。可能树是有这方面的才能。
随着电车行进,途径不同的地段,上下客在年龄和打扮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特征。很快能看出已驶入郊区。
在树讲到自己为了正骨被带去第三家医院时,porin从打开的电车门走进同一节车厢。车门在她身后顺滑地关上,车厢很空,桥本坐的位置让他不能假装没有看到。
田中树噤口,不再讲正骨的经历了。
porin踱到车厢中部,装饰着和发色相一致的漂亮美甲的手握住立杆,对他们粲然一笑:“去看演出?”
树用余光瞟了一眼桥本,见他没出声,便对蓝发女生点点头,“porin桑也是?”
对方没有立即作答,她原本看着朝自己发问的树,随后视线移向坐在旁边的人,那不是一种打量的目光,更像是联想起什么而投去的好奇一瞥。
在让人几乎怀疑是否问错话的时间里,porin脸上却保持着浅浅的笑。“我不去哦。”她看回树说。
“欸,不去吗?”
“只是路过,碰巧一个方向罢了。”
“这个…方向吗?”
porin笑而未答。又坐了两站后,她在桥本甚至没听清站名的地方下了车。
好几分钟,尚留在电车上的二人谁都没说话。
“是不是我不去比较好呢?”桥本忽然开口。
“?”
“原本以为已经回到正轨了,我的生活也好大家的生活也好。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
“抱歉juri。”桥本把脸埋进掌心。
“但是,”田中树考虑了一会儿,“胜利希望你来的吧。如果你不去的话,直觉告诉我,他可能会失望。”
“porin桑不去呢,没关系吗?”
树摇摇头,“这是不同的两件事。”
“?”
“以前,porin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为什么胜利不能轻松一点呢」。嗯,大概她也或多或少为此困扰吧。”树搓了搓一侧的脸,“「正因为如此才会停滞不前」,她是这样讲的。虽然没有问她所谓的停滞不前具体指哪方面,但我隐约能够理解。”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桥本,“hashi能懂吗,胜利身上那种「似乎停在了什么地方」的感觉。”
见桥本沉默不语,树自顾自地继续:“最近,稍微有一点流动起来了的感觉。仅仅是我的直觉。不过,不论怎么说,应该算好事吧。”
xi. 尾声
从那一天的演出算起,一晃六七年过去了。
第二年,桥本顺利从大学毕业。毕业后没有读研究生,而是进了一家咨询公司做分析员。有次经过写字楼附近的高档购物中心,看到巨幅海报宣传松岛聪的画展感到一丝眩晕。也交上了女友,对方是看朗读剧时坐他邻座的女孩,开场前女孩向他搭话,问演职员列表中有没有他认识的人。“该怎么定义「认识」呢?”他笑着回答。谢幕后两人交换了联络方式。
没有再去过菊池风磨的livehouse,听说那天从机场接回来的人接替了自己在店里的位置,是从西班牙回国的日德小混血。两年后树走了,据本人宣称找到了更想追求的事业。他们还会在每年新年互发祝福然后询问近况,说要约着吃饭但从没有约起来。
去年夏天一位公司前辈离职了。还是新人的时候,这位前辈经常带着自己,给了很多至今仍起到帮助的建议,是位亲切又有实力的人。
离职一事,是在一次例行的聚餐上当众告知的。新任职的公司不远,对方开玩笑说或许未来某天中午能在哪间餐厅遇到。在过去几年因为分属不同组,两人实际接触不多,但听到消息的当下,桥本没忍住哭了出来。
那是他能记起的最后一次哭。
要说还有一个改变,就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爱揣摩别人的想法了。
总而言之,生活大致是这样。事情似乎既没有变好也没有变糟。
在此期间他一次都没有见过佐藤胜利。
那天桥本在常去的一间咖啡店看到展览的宣传册,整齐摆放在袋装咖啡豆的货架旁,供人取阅。松岛聪的名字印在封面的一处,同其他艺术家的姓名排成一列,设计简洁优雅,印刷精美,一看便知策划的用心到位。桥本拿了一份带回住所。
展出在未来的几周,本想在备忘录上设置提醒预约,结果一忙起来便忘了,直到开展后的那个周六,晨跑前在玄关的鞋柜上看到放着没动过的宣传单,才记起此事。打开网站查看,所幸周六这天还有零星空位,通常会有人一早取消当日的预约。
展览在国立新美术馆三楼的展厅,以日法灵感融合为主题,展出有七位艺术家的创作,也包括设计师、建筑师和影像工艺家。
去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正是周末的人流高峰期。桥本在挂着一副拼贴油画作品的转角处碰到了聪本人,当时正跟看上去是业内的人士交流着什么。松岛聪跟多年前一样,连发丝的弯度都保持着妥帖精致。
桥本立在一旁等了不久,聪看见了他,脸上立刻现出万分惊喜的神情。
热情寒暄过后,聪问他觉得展览如何。桥本说自己不懂,他不常看展。聪让他说直觉感受就好,随便什么都行,桥本于是认真思考后回答了他。
听完,松岛聪点点头说:“这种说法完全就是胜利啊。”
“什么?”
“他也说了一样的话呢,前天过来的时候。”聪用手指点着下巴,“啊,你还记得他吧?佐藤胜利。”
和聪两人离开了美术馆,一起去了附近的轻食店。桌对面的人点了藜麦沙拉配油醋汁,桥本说自己中午吃了很多,所以只要了一杯冰豆奶拿铁。在接下来的对话中知道了,自己毕业的一年后、当他忙着在工位加班时,佐藤胜利去了纽约留学,又在当地组了新的乐队。后来呢?后来回了日本,没做音乐,中间几年不清楚他在忙什么,反正现在是自由撰稿人。固定给一个女性杂志的专栏供稿。因为长得好看,所以读者很多。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中冒出很多年前在吧台后面,田中树问他:你是想跟胜利谈恋爱还是上床。
结完账后,聪说自己要回美术馆,因为晚上有安排好的内部人士的晚餐聚会,于是两人在店门外告别。临走前,聪说:“见到将生很开心。”桥本说他也是。
回去路上,桥本在家附近的便利店找到聪提及的女性杂志,顺便买了便当作晚饭。
当晚梦见了佐藤胜利。先出现的是声音,然后才是脸。
多年前那次的演出,和树乘坐了很久的电车去到场馆。他们乐队是第三个出场的,唱了四首歌,最后一首由佐藤胜利单独演唱,没有乐队伴奏。他唱歌时的声线带着自发的轻颤,器乐被消声后显得更为分明。
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有过同样的经历,在梦中复现现实里发生过的事情,往往跟现实有琐碎的差别,醒来后才发现是梦。
记忆中的那晚,佐藤胜利在唱之前简单地介绍了歌名,说是第一次演唱,希望大家喜欢。
而这晚的梦里,观众和会场变成了一幕模糊的背景,距离也成了不恒定的概念,佐藤胜利既在远方的舞台,又在几乎可以触碰的面前。
场馆的顶棚消失了。灯光打在如梦似幻的水波上,他置身大小错落的悬浮泡沫间。佐藤胜利笑着开口,轻微颤动的声音让巨大的泡沫破碎成了细小的形态,如喷泉飞溅的连串水沫,闪着非现实性的光。他说:这首歌,希望将生能听到。
虽然只听过一次,但有一种温暖的熟悉感。是同样的一首歌,他知道他真实地听到了,可是在试图回想时,声音又化为纯白的一片。是什么呢,在唱着的。
桥本闭上眼。
展览共持续二十天。见过松岛聪的隔周,桥本又独自去了一次。
作品都是看过的,所以没什么可细看。他绕着展厅闲逛一圈后,折回一楼大厅的咖啡店,买了加冰的滴滤咖啡和一片芝士蛋糕,让店员把蛋糕放进外带盒,接着走到一楼大厅外的露天座位。
空座很多,他打算随便找一张坐下。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桥本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几秒后又重新睁开。坐在那里的人还在。那个人没有看到自己,他似乎正望着远方某处,一动不动的侧脸浸在梅雨季前的阳光里。
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微笑。
见他笑,桥本也情不自禁地无声地跟着笑了起来。
拿在手中的咖啡和提着的蛋糕纸袋,散发着日复一日的香味。他后退了半步,融化中的冰块发出轻微碰撞的声音,如同无机的现实在一点点塌陷。
塌陷发生在眼前的瞬间,也可能从很多年前开始持续至今,最后会露出世界原本的梦的样子。
在那一刻来临前,他转身朝建筑物的出口走去。
美术馆外的十字街口,等红绿灯时才突然发现自己在哭。他终于回想起了那天的歌词。
こうなったら テンパったまんまながら
なだらかなる遥かな彼方 向かわな
行かんとは想うんだがな
まぁ如何せん どうせぇ言うですか?
(事到如今我已焦躁不已)
(那温柔起伏的遥远彼方)
(我不会去 不想去啊 就算这么想)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 早晚都要去的 你想对我说这些吗)
君が願うよりも醜く
君が恐れるよりも清く
君が想うよりも世界は
君が想うようにできてる
(比你希望的更加丑陋)
(比你恐惧的更加清澈)
(比你所想的这个世界啊)
(正如你所愿地成形着呢)
眼泪一直流到了下颌,他用拎着纸袋那只手的手背抹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