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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島是第一位發現菊池遺書的人。
說是第一位,彷彿意味著還有更多人知道這封書信的存在,然而也並非如此。
中島從來沒有將這封信的存在公開過。
自始至終,這封信的存在、以及菊池寫下的內容,都被中島小心翼翼地守著。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位擁有這份秘密的人,中島擅自地將它視為自己與菊池最後的一點連結。
所以更加嚴密地珍視著,因為總感覺要是失去了這個秘密,自己也將真正地失去菊池。
但是,雖說是遺書,畢竟也還沒真正派上用場,所以你也不能指控我有什麼缺陷吧,中島。菊池從發楞的中島手上抽走信紙時以平靜無起伏的語氣說道。
現在這世道,誰有沒有隨時備好遺書都不奇怪的,不是嗎。菊池的反問在樂屋的空氣中落下。
信紙被平均地折成三折,在中島的注視下被塞進了信封中。
薄薄的一張紙,折了三折之後也不見厚度,菊池稍微在包裡騰出了個位置就將整個信封塞了進去。中島注意到了信封口沒有封上。
看著皺起眉頭的中島,菊池挑眉表示疑惑。
「墨水乾了嗎,這樣折會留印子的。」
「依你剛剛讀完愣了那麼久的時間,就算我最後塗黑整張紙也早就乾了,你以為我用的是什麼廉價的劣質墨水嗎。」
瞥見對方包裡沒有什麼硬板的東西,中島不禁在意起菊池這樣隨意地放置那封信,鐵定會被折得破破爛爛的吧。
這種小事也這麼在意嗎,中島。
他看著對方沒有打算要逃跑的意思,便再走回自己分配到的角落。他從公事包中挑出一個文件夾,將裡面的紙張全數拿出,夾進今天收錄用的台本中。
誰沒有寫過遺書,這點確實無法反駁。畢竟每個人的人生遭遇都有各自的挑戰,在某個關頭,也許,免不了會有那一瞬間的渴求。又因為職業使然,活在聚光燈下一輩子被照得無處可躲,最後選擇轉向永遠的黑暗也不是不能理解。
誰不奢求著早日解脫呢。
「要是我沒有拿起來看的話,你打算怎麼辦?」中島問著,一邊將清空的文件夾遞給菊池。「至少也用個什麼裝起來吧,直接放在包裡會受損的。」
但是誰會在練習室寫遺書。
「什麼怎麼辦,」菊池接過中島遞來的文件夾,順手擱在桌上。
而且還不是個人單間的練習室。到底有哪個正常人會在共用的練習室寫遺書。
「擅自偷窺他人隱私的是你呢,中島,」
不對,中島想,就是不正常,菊池就是不正常了。
「你都讀完了,我打算做什麼還需要問嗎。」
1
菊池覺得自己早已死了。
徒勞掙扎的十來年間得到的結論,總歸就是宿命,閉著眼兜著圈子,看不見原地打轉的腳印一層一層地堆疊,又亂又髒,過去的一切挑戰、目標、野望,以及早就逝去的初心,全都在模糊凌亂的淤泥中窒息而死。
然而菊池一直是睜著眼的。在那些微小希望逐一消失的日子裡,他是親自將自己的心踩死的。
菊池對於自己卻還在呼吸的這副身軀感到厭惡。
不管怎樣的發展都會迎來這個場面吧,不管在原團、不管有沒有做選秀,不管遇到了誰、不管選了誰。站在誰旁邊,多大的舞台,都一樣吧。
因為追根究柢,兇手正是菊池自己。
所以不管怎麼樣的可能性排列組合,最後都會到這裡吧。所有時空的我,都註定會獨自一人在哪裡結束的吧,你不也沒辦法提出反證嗎,我的シンメ 。
中島輕輕哼了一聲,聽不出是認同或反對。
發現菊池遺書已經是上週的事,中島在這期間沒有明確表達什麼,不過從那天後,菊池每天晚間總會收到中島的訊息。
『你以前說過好吃的那家燒肉在哪個區,剛好想吃了』『最近有什麼推薦的新曲,我想找找靈感』『所以說餃子要怎麼包得好看,我自己試得慘不忍睹』
於是這天菊池在中島發來定番聯絡之前先下手為強了。
『收到了限定款的精釀啤酒,你要是好奇,不如來一起喝吧?』
他們並排坐在菊池家的沙發上。桌上那瓶作為邀約藉口的啤酒,閒置過久已沒了氣泡,失去了標誌風味及口感,就只是苦澀的液體。
兩人都清醒得很。
「你想過怎麼做了嗎?」
雖然對方已有計劃這點在意料之中,但菊池坦然地點頭讓中島有些意外。
「可以跟我說嗎?」
「這可不是什麼健康的內容啊,我可負擔不起讓你受到創傷。」菊池雖然這麼說,卻自願自發地接下去,「嘛,不過簡單來說的話,大原則就是窒息吧。」
然後他詳細地向中島講了一遍。從調查先備知識、實際事前準備、預估所需時間,到後續處理需要的資料,都已規劃出大致的藍圖。
「我那輛車大概要先賣掉吧,作為遺物什麼的話,讓人一接手馬上開始煩惱都內停車位稀少的問題,實在太添麻煩了。但我又覺得賣車這動作太明顯,還沒找到滿意的方案。」菊池解釋著自己的考量,突然像恍然大悟一般指向中島,「要不我們今天在這就先說定吧,轉手給你?」
「我不想接手你的車。」中島說。
「好吧,我也是這麼想的。」
「不過你的方法......還挺有創意。」中島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對前同事的自盡計畫給評語,又不是番組的美食環節,而且這道食譜聽起來一點也不好吃。
菊池拍手大笑。「我的心理師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我有創意呢,他以前接過那麼多個案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計畫。」
「你跟心理師談過這個?」
菊池理解中島語氣中的詫異。他搖了搖頭。
「當然不是公司配的那個,那還得了,談了就會馬上被勒令休止活動吧,那些醫囑建議什麼的,我才不想變成主角。是另外在公司外找的心理師談的。」菊池解釋道。
當時在診療室收到這樣的評語時,菊池還不信,但現在中島也這麼說了,不得不懷疑這句話裡面或許有幾分真實性。
會因為被說死法很有創意而感到開心的,就只是個譁眾取寵的傢伙啊,菊池嘲笑著自己。說到底死得平凡跟死得獨特,根本沒有什麼意義,結束後全都是一樣的。就是滿足了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的製作欲吧。
「其實我還是去了醫院的,在活動之後。」菊池突然上文不接下文地說了一句。
可是中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巡迴演唱會開始不久前,他在已經忙碌不堪的行程之間,一個月之內連著幾個周末,跑遍國內各大城市舉行專輯特典活動,以幾乎不休息的意志力撐著。
無間斷的行程,結果就是月底在名古屋場次的前一晚進了醫院。
即使是以輕描淡寫的方式提起的,當晚在社群上還是引起了大量討論關注,突然間『中島健人住院』成了熱門話題,甚至登上了新聞。不過中島也知道揭露這種事本來就會造成騷動,所以想著這樣的討論過不久自然會漸漸淡化,便也沒關係了。
沒想到過了幾天,菊池在同一個場地舉辦見面會時,因為說了自己感冒但忙到沒時間看醫生,而被解讀為在調侃中島住院的事,所以引發了社群上的爭吵及炎上。這樣短短的一段話,卻被當作指責自己心態惡劣的證據,網路上的陌生人爭先恐後地想要證明『菊池風磨人格有缺陷』,就算他們並不認識私下的他,但彷彿說得多了、說得久了,就會變成事實一樣。
三人成虎,菊池覺得確實有道理。那些質疑他人格的文章看多了,不要說不認識他的人了,連他自己也開始跟著懷疑,是不是我真的有點問題啊,不然怎麼做什麼都會被說是錯的呢,如果我就是不停地為這個世界帶來困擾,那到底我還有什麼值得存在的價值呢。「我如果消失了,世界會更好的不是嗎?」菊池笑著問中島。
「但是我後來還是去了醫院。果然像他們講的一樣,我太自私了。」
「這不是自私。」中島錯愕地說,但菊池在自言自語中沒有聽見對方的反駁。
「為什麼對於生理健康問題仍會反射一般地去求助呢?既然已經不想繼續了。為什麼會選擇去看診、為什麼就算預約額滿也會去現場候診呢?為什麼在候診時還是會暗自希望不是什麼嚴重的東西呢?」
中島找不到能給的答案。
「很難忍住的,那種不適感。其實就是身體出現了些不太該出現的症狀,不過說是不該出現嗎,或許也並非盡然如此,至少是免疫系統有在運作的證明,要說是連這點紅燈都不該亮,那或許關掉免疫系統才是最快的做法。」
菊池方才臉上的笑容逐漸退成淺淺微笑,他仰頭閉上了眼睛。「這具身體裡,一切都不該發生。」
中島突然覺得他寧願看菊池哭。那個會因為得不到想要的東西而賭氣的菊池、會因為意見不被採納而極力強辯的菊池、甚至是因為理念不合而跟自己冷戰的菊池,都比現在眼前這個故做輕鬆嚮往著死亡的菊池更讓他感到安心。
心聲已經如此赤裸,卻還是無法允許自己誠實地表現感受的他。
「明明是只要一個疏忽就可以結束的生命,為什麼還會這麼大費周章地試圖維持它呢?」
他感到害怕。
2
關於自己自私的這件事,菊池多少還是有點自覺的。
因為自己的任性、不甘、因為自己的孤注一擲,所以硬是將身邊親近的人拖入泥沼。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菊池想,這在我身上的後半句,恐怕要接的是我若入地獄,誰不陪我入地獄。
死纏爛打地說服了從青春期一路並肩奮鬥的成員,要改造團體、要突破過去、要做出沒有人做到過的事。再拉著前輩後輩同期軟磨硬泡,多得一些關心、多得一些支持,所有人都是堅實的夥伴、大義的推手。然後在刺眼的曝光之中,呼喊著新家人的名字,彷彿喊得夠大聲了就能催眠彼此,相信真正的家人能享有天倫之樂。
他以為他從十餘年的與泥中逃脫,從冰冷的沼澤地來到溫暖明亮的天堂。然後發覺自己錯把地獄的火光當作天堂的聖恩,他自始至終從未踏出地獄半步,只是把所有人的人生弄得一團糟而已。這裡沒有天使的慈惠,只有惡魔的嘲諷,而他只能任火舌舔拭著全身每一寸肌膚每一隻血管,世界失去了未來、也抹殺了過去。
然後菊池想起在上一輩子與他一同在淤泥中載浮載沉的那朵花,與自己分開後是否一樣不染呢。
所以菊池藉著見學名義,在中島演唱會收錄光碟發行當週,強行要求中島陪自己看一遍錄影。同台十餘年,究竟也該見識沒有自己在身邊的シンメ是什麼樣子,畢竟今後就不會再出現了呢,菊池說。他沒有說明不再出現的是什麼,是舞台上兩人完整的シンメ姿態,或是其中一半本身的存在議題。
中島臉上閃過一絲擔心。菊池笑了。
放心,菊池提醒中島,你不是叫你的飯們不准死嗎。然後藉機調侃了對方。
「要死也要跟你一起死嗎。好浪漫啊,中島,不愧是心機王子,連這種恐怖情人式的發言都能合理化。」菊池嘴角浮現一抹笑容,然而只是令他顯得更加悲傷。
你很痛苦,但是你都在笑。中島想起菊池說過他曾經從心理師那邊收到這樣的評語。
「你想過若要約定死期,什麼日子是好日子嗎,是安靜的冬天好呢,或是紛雜的夏好呢?」菊池彷彿打從心底好奇似地問。「能夠自己決定的最後一件事情,以你的性格必須要有充分的美學才對,不是嗎?」
中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答案,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有答案。
「如果是我的話,離開了還麻煩別人記得自己,總覺得有些失禮。」菊池還在說,「所以我想通了,中島,最有效率的選擇就是出生日。所有人一年之中只要分一天的思緒想起我,所以,」
中島沉默著。
「不用擔心,一時半刻還死不了的,你看,離下一次三月還有好長的時間不是嗎。」菊池像理所當然似地指向一旁的桌曆,面積沒多大的紙面上,只能印刷年內的月份,彷彿明年以外的一切都很遙遠。但中島翻過無數本日曆,他知道不論是跨越月份或跨越年份,都僅只是一張紙片的厚度而已。甚至有些主打環保的款式還是雙面列印的,那可就更近了。
如果是會失去你的話,十個月怎麼能算長呢。不,就算是十年也還是太短,中島想。
「你說過的,最喜歡的數字是三跟七這件事,」菊池說,「網路上都給人說成什麼樣子了你該知道吧?」
中島健人最喜歡的數字組合是菊池風磨的生日日期,對於容易多想的飯來說,可是絕對不能僅用巧合一字來解釋的大事。中島是在暗示什麼吧,公開說出自己喜歡的數字是對方生日日期的這種事,這就是那麼回事吧,絕對是故意的吧,要不是他倆都是男藝人,幾乎可以是隔日緋聞排行保證。
但菊池偏偏最清楚了,這真的不過是個巧合。中島在這方面不會想那麼多,被問著喜歡的數字,大概也只是順著自己的出生月份選了三,又因為七是傳統習慣上定義的幸運數字所以又補了七,兩個數字湊巧組合在一起能衍生出什麼弦外之音嗎,菊池相信是完全沒有的。
而就是因為菊池相信中島口中的三與七沒有意義,所以才會試圖將這組數字套上沉重的枷鎖,再銬住對方用一輩子來換。
「我也可以跟你一起死嗎,中島。」
「不行。」中島的回答接得很快。究竟是為了拒絕死亡的行為,還是拒絕『一起』的概念呢。
「那是我跟我的飯的約定,如果如此輕易的就平移給你,我覺得這樣對他們、對你都不公平。」中島慎重地說。
「什麼啊,原來恐怖情人還有原則。」菊池將微小的失落感吞進肚子裡,好可惜啊,他想,本來該綑綁一輩子的對方,現在也求不了同年同月同日死嗎。
「如果某個不可知的未來,我擁有了這種邪教教主的號召力,能讓幾萬人跟我一起死的話,菊池,」中島說,「那他們要的就是跟我一起死。不是跟你。」
「要是中島健人的飯知道自己的殉情大典上,還加帶了菊池風磨,你覺得他們能接受嗎?」
「那就只好我自己一個人死了是吧。」菊池又笑了。中島沒有學過精神醫學,卻瞬間能理解那位心理師的觀察。
「不是,是請你不准跟我們一起死。」語氣意外地強硬,中島自己也有些許驚訝。「我們的殉情是我們的事,你要繼續活下去,不要攪局。」
菊池垂眼盯著前方地板的某個位置。
「不准跟我一起死,知道嗎。」中島緊緊地看著菊池的表情,彷彿錯過任何一瞬間的變化便會迎來世界末日。「你沒有——你沒有這個權利。我不准。」
彷彿面對哭泣天使絕對不能眨眼那樣,他想。
中島看見菊池的微笑出現了些許動搖,雖然對方仍然以輕浮的態度回了嘴,「對於已經沒有關係的前同事的生死,你還真是上心呢。」
要是草率地移開視線就輸了。哭泣天使是沒有慈悲的。
「我當然必須在意了。你要是做了什麼,我以後的職業生涯都免不了要碰到這件事。我不想要在未來所有訪談中看著別人小心翼翼想提問關於你的事的樣子。你懂的吧?」
中島不想輸,不願意輸。
「你答應過的。你說會支持我的決定,你說會為我的活動應援。你要好好支持我的話,那我絕對有足夠資格要求你不准死。」
牽制了彼此十餘年的遊戲裡分不出勝負,他們任誰從來都不是輸家,但也從來不是贏家。
「這是情緒勒索吧,中島。」菊池收起笑容,中島在他不笑的臉上看見了悲傷、疲倦、絕望。
「是。」中島毫不隱諱地承認。
跟與哭泣天使對峙不同,他雖然不能輸,但是也不需要贏。只要能保持勝負難分的關係,只要雙方繼續並存,這並不是必然的零和賽局。
中島想,只要能讓菊池聽見他說的話,只要他能一直聽見菊池說的話,他可以再扮演更壞的角色。就算要承認自己是自私任性的人,他也不會有所遲疑。
「是。而且我要求你要聽。」
菊池抬起雙手摀住臉時並不是笑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