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村北斗
两人坐在海边。 天气真好，松村北斗想，大海像一张染上蓝色的锡箔纸，阳光被揉碎了浅浅地落在上面，亮闪闪的。他低头轻轻踢一脚沙子又抬头，眼睛被太阳光刺到于是又低头，双手无处安放便紧紧攥着衣角。
已经五分钟没有说话了，松村北斗这辈子没见过路易斯杰西这么安静过，但他却一直能感受到杰西的视线，热得发烫。好尴尬，他想。
事情发生在两天前。本应是平常得无法再平常的一天。熟悉到有点厌烦的放学路上，知了拖着嗓子发出冗长的声响，柏油路被太阳蒸得发烫，偶尔吹来的一阵热浪把树叶打得沙沙作响却丝毫没有减弱太阳放出的热量。松村北斗觉得整个世界都亮得刺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热，本来说话一刻不停的杰西现在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吐出几句。
“喂北斗你知道吗，听说隔壁班的大我和田中树在一起了？诶——”
松村北斗热得头脑有点发晕，把额头上的汗浅浅擦去，再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一颗纽扣后，他恍恍惚惚地听见杰西说。
“啊……这样……”他听见自己回到。
“总感觉好狡猾啊他们！明明知道我才分手来着，就故意找这时间是吧！”
“确实挺突然的。”
女朋友，恋爱，分手。明明已经知道很久，路易斯杰西很受欢迎，路易斯杰西喜欢女孩子，路易斯杰西只把自己当朋友这件事，松村北斗还是会觉得不舒服，哪怕他只是提了一句有关于女朋友的话题。
松村北斗转头看向杰西，他的头发比之前短了一些，额头清清爽爽地露出来，在阳光下甚至可以看清脸上细细软软的绒毛。他肩很宽，腿又长又直，哪怕是最简单白色衬衫也能穿得很好看，最上面的扣子从来不扣，领带也是松松垮垮地系着，显得整个人随性又干净。
本以为喜欢这种情感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甚至消失，但是看着这样的杰西，松村北斗发觉自己没有办法不喜欢他。松村北斗喜欢每天都笑得很灿烂的杰西，喜欢叫“北斗”二字眼睛就会闪闪发亮的杰西，喜欢会在自动售货机前站五分钟也没决定买什么的杰西，喜欢复习的时候把自己头发揉得很乱、趴在桌子上说“救救我北斗”的杰西，喜欢和他坐在海边上安静听他说话、时不时大笑的杰西。松村北斗喜欢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的杰西，喜欢到只敢短短地看他几秒，仿佛再看下去会整个人烧起来一般，急急忙忙收回了视线。
“呐北斗，总感觉，我对男人也可以吧……大概……”
“诶？！”
松村北斗猛地转头，发觉两人视线在空中对上于是又把头低下不敢再看他。
实在忍不住他又抬起头，问道，“什么意思？”
“啊就是，想开了？感觉大我和树他们那样，不也挺好？”杰西嘟哝。
“诶怎么停下来不走了？不舒服吗你？”
“男人也可以的话，那我难道就不行吗。”
松村北斗觉得自己脑子坏了。嗓子有点发紧，理智告诉自己这种时候只要随便应付一下就什么都不会发生，松村北斗可以一直名正言顺地待在杰西身边当他最好的朋友，每天一起上下学，杰西会来他家写作业复习，会让松村北斗教他国文，也会带着比太阳还灿烂的笑容问他，要不要去海边走走。一切都不会改变，只要他藏得够好，只要他对自己的情感只字不提，只要他当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就行。
但他还是在湿热的空气中听见微微有些发哑，比平时音量要不自然地大上一些的自己的声音。好似唇齿不受控制一般，松村北斗听见自己说，那我难道就不行吗。 松村北斗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发烫。他摸摸自己烫到不行的耳朵企图让自己冷静一下，但刚才那句话无论如何都像会重播一般无限地在脑中闪回。自己是站在什么立场，又是以什么身份去说这句话的呢，松村北斗不禁去想。这听上去就像怨气满满又爱而不得的失恋者在对着自己失恋对象发泄一般，幼稚又不可理喻。
松村北斗脑子发懵一片空白，机械般地抬起头看向杰西，瞳仁微颤，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仿佛慢动作一般，松村北斗看见杰西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然后缓缓张口。
“骗人的吧北斗你……”
啊，搞砸了。
杰西
自己的青梅竹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的好朋友，疑似跟自己告白了，杰西觉得自己需要一段时间来缓冲一下震惊。
本来只是随便说出口的“我对男人也行”，却没有想到听到这句话的北斗惊到直接站定了，防佛是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把声音拽出来一般，他说，难道我就不行吗，声音里有着他自己没有察觉到的颤抖，音量将将盖过蝉鸣。
北斗的声音挺低的，再加上平时干什么都一副冷静的样子，他讲话总是平平静静的，好像没有起浪的大海一样，带着咸湿的空气，理智又疏离。
直到刚才杰西才发现北斗原来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唇齿微张，每一个音都被发得很饱满，语气闷闷的却带着一点少有的蛮横，句尾音调稍稍有点上扬，像是撒上了糖浆一样甜甜腻腻的。
杰西自顾自认定北斗是在和自己撒娇，他盯着北斗唇边的痣，又去看他湿漉漉仿佛盈着一点泪水的眼睛，在北斗的眼睛里仿佛能看见自己。杰西心想，他好可爱。他看见北斗因为身高差微微抬起头，从自己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北斗很漂亮的下颌线和喉结。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好像意识到杰西一直在看他，北斗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低下头收回视线，耳朵红得像要滴血。杰西想幸好刚才没有把好可爱说出口，要不然这时候的北斗肯定会更加无措。
杰西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句话或许和我喜欢你是一个意思。自己这是，被告白了？被北斗？比起被北斗告白这件事，刚才觉得北斗很可爱的自己好像更令人震惊一点。
杰西愣住了，看见眼前已经在后悔的北斗，他动了动唇，听见自己说“骗人的吧……” 听到这句话眼前的北斗好像一下子泄了气，红晕一瞬间消下去，脸变得有些苍白，漂亮的嘴唇颤了颤然后习惯性地道歉说“对不起”。然后北斗就跑走了，比他参加的任何一次运动会跑得都快。
松村北斗喜欢自己这件事让杰西觉得浑身发烫。那个下课也总是看教科书的、跟别人不怎么说话跟自己却能说二十分钟不停的、穿衬衫总是把纽扣乖乖扣到最上面的、会笑着叫自己名字“杰西，杰西”的、只要喊他去海边散步就会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的松村北斗，喜欢他。
杰西不禁想“我难道就不行吗”是指什么？我难道就不能当你男朋友吗，我难道就不能和你牵着手十指相扣吗，我难道就不能和你亲吻吗，我难道就不能和你做爱吗。北斗一直是怎样看自己的呢，会想着和自己做这些事情吗。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排斥。北斗的手修长又有力，总是喜欢带各种各样的饰品看上去帅气又漂亮，要是跟他说想跟你牵手，他估计会怕硌到自己于是红着脸把戒指都下下来，再一言不发慢慢地贴上自己的手。如果和他亲吻又会是怎样呢。北斗的嘴唇很漂亮，喝味噌汤的时候总会先轻轻吹两下再喝，唇边亮晶晶的看上去很美味的样子。北斗没有谈过恋爱估计也不会接吻，要是自己亲他能把他亲到喘不过气吧。右手顺着他的后颈摸到他有点刺手的发根，只要稍微用点力按着他就没办法往后躲，鼻梁会碰在一起，会能感觉到他害羞到脸上发烫，会听见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小声地叫“杰西”。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杰西捂着脸蹲下，后知后觉自己脸也红透了。
松村北斗
松村北斗清楚地记得和杰西的第一次见面。
是夏，天气还没有热到无法忍受的程度。明明不擅长交朋友却还是被妈妈赶出家门说去和其他小朋友玩玩吧的松村北斗，如同自己预料的一般，哪怕是到了暑假里会变得无比热闹的海边也还是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沙滩边上静静地看着其他人。
松村北斗总是觉得其他人太过于聒噪，他听着海浪声裹挟着嘻嘻哈哈的嬉笑飘入耳中，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堵厚厚的无形的墙壁隔开，与他人格格不入。厚厚的刘海快把眼睛遮住，好像也遮住了松村北斗和其他小朋友交流的勇气。
松村北斗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别扭的人，他渴望着有人能走近他，却又胆小得害怕敞开内心。他知道自己孤僻又不合群，也习惯性感到自卑，恍惚间他看向大海，觉得眼前的海好像是被阴霾所包裹的一片灰蓝。
那时候出现的杰西对松村北斗来说就好似太阳一般。
小时候的杰西混血感很强，白白净净的漂亮脸蛋，个子却早比同龄人高上半头。他嘻嘻哈哈的，说话还带着一点美国口音，咬字不算清楚，甜甜地问“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松村北斗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是海浪声和喧嚣声中唯一一个属于自己的声音。
杰西是他的太阳，松村北斗自私地想，是赶走阴霾，让大海重新染上湛蓝的太阳。
后来两人上了同一所高中，上学放学也自然而然地一起走，坐一段电车，再走一段路到家。 松村北斗习惯性在电车上睡觉，摇摇晃晃地听着电车吱呀吱呀的声音，脑袋昏昏沉沉总是磕到玻璃窗，挣扎着醒来后看见杰西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缓缓又闭了眼。杰西在身边总让他很有安全感，他的反应也变得很慢，睡迷糊了歪个头就靠到了杰西身上，猛地睁开眼被自己单方面认为的暧昧气息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甩了甩头又换个方向睡去。 杰西偶尔看他睡得难受就把他叫醒，指指窗外说“看，大海”。松村北斗往窗外看，一片蔚蓝。海水和天空连成一片，白色的浪花翻滚着，连同太阳撒下的金粉一起。
杰西看着大海，松村北斗扭头看他，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他们相处了十多年，短得却像十几分钟，松村北斗想要每天都了解杰西一点，靠近杰西一点，想要在脑袋里装上相机，把每一秒钟的杰西都拍得清清楚楚。
在这一瞬间，松村北斗突然意识到，他好喜欢他，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是想要拥抱他，想要亲吻他，想让他说我爱你，想永远和他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只会爱这一个人了。他一直觉得永远、一生这种词语听上去太愚蠢太幼稚，但如果是杰西，松村北斗觉得自己变蠢一点也无所谓。 暗恋很痛苦，不是因为杰西不喜欢自己，而是因为自己会变得患得患失又不安善妒，松村北斗讨厌这样的自己，也认为杰西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松村北斗有时觉得自己很容易满足，只要杰西对他笑了，他就能开心一天，只要杰西约他去海边，他就能开心一周，所有的情感都被杰西牵动着；但他也觉得自己太贪心，他希望杰西一看见大海就能想起他，就像他一看见大海就会想起杰西一样。
杰西
从那天起过了两天，北斗不出意外地在躲杰西。许多条消息已读未回，上下学早早一人先走，房间里灯也常关着，一副我不在家别来找我的样子。
杰西觉得好笑，松村北斗这个人太好懂，至少对杰西来说是的。对其他人来说他像是把自己关起来了一样，一堵大大的铁墙围住了他的内心，永远不会对外敞开。但是只有杰西知道，一旦找到钥匙把门打开，就会发现里面早早为你准备好了热茶，在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下热气蒸腾。
想要找到北斗轻而易举，只是杰西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于是再见到北斗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
松村北斗很好懂，杰西老远就看见坐在海边的北斗，心想他心情不好就会来这，找不到他反而比较难。明明已经高中生了却还像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穿着宽大的体恤，抱着膝盖乖乖坐着，放佛处在一个只有自己和这片海的世界，这样子的北斗和杰西记忆中初次见面的北斗重叠在一起，让他意外地心动。
踱步来到北斗身边，又故意在他很近的边上坐下，两人近到手臂差点能碰到一起，气氛尴尬又暧昧，杰西闻到北斗身上浅浅的薄荷柔顺剂的味道，觉得自己的心脏有点太吵了。
杰西见北斗被惊到，鼓起勇气和自己对视，欲言又止喊他名字说“杰西”，又突然泄气般地看向前方，抬头又低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一副被自己欺负了的样子。 杰西动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北斗刚才想说什么。他不自觉咬着自己的嘴唇，下一秒要说出来的必然是“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不起让你困扰了，明明是好朋友却喜欢你这件事让你觉得恶心了吧，要是当作没听见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吗云云。杰西觉得没来由的生气，北斗是一个敏感的人，他过于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但他又是一个钝感的人，对自己的情感视而不见，明明还没有被拒绝却自顾自认为自己被甩了，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他是想一辈子都暗恋吗。杰西觉得北斗应该去看点狗血剧，爱而不得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好是对自己死缠烂打，再把自己所有的桃花都逼退。
但看着北斗，海风把他的刘海吹得有些乱，他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又手足无措，想用手理理刘海都要用余光观察自己一阵子，一副想要快点逃离又想多和自己待一会的样子。杰西心跳慢了一拍，觉得自己其实也很迟钝。
他眼里的松村北斗，那个问他问题问几次都不厌其烦为自己解答的松村北斗，那个娃娃机抓到的小黄鸭也要送给自己的松村北斗，那个对着自己就会笑得很开心、露出两个虎牙的松村北斗，那个傍晚和自己穿着拖鞋走在海边、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的松村北斗。那个鲜活的、纯粹的松村北斗喜欢自己这件事，竟然让他等了那么长时间自己才意识到，还让北斗以最糟糕的方式说出口。
于是杰西开口，沉稳又认真。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压过心跳，一字一句，“北斗，我喜欢你，我们试试吧。”
松村北斗不像是会说永远的人，他不想给北斗太大压力，试试是指什么是指多久谁也不知道，只是杰西单方面希望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
北斗惊讶，然后笑了，说“我真的可以吗”。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撒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纯白的体恤有点透，好像能看见他纤细但有力的腰肢。杰西从没看见北斗那样子的笑，带着一点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满足和害羞，眼睛亮闪闪的有点发红，像是蓄了一片眼泪又憋了回去，又用双手捂住大半张脸，情不自禁地露出两颗虎牙。杰西想把此刻的北斗刻在脑中，一帧一帧地记录下来。
然后他们听着海浪声和喧嚣声接吻。杰西收获了一个与想象并无二致的吻。他的右手顺着北斗后颈摸到他有点刺手的发根，稍微用点力按着他让他没办法往后躲，然后他们的鼻梁碰在一起，唇齿交缠，杰西能感觉到他害羞到脸上发烫，看见他的睫毛微微颤抖，听见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小声地叫“杰西”。
杰西心脏悸动得厉害，不由得想到，之后可能看见大海就会想起松村北斗吧，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独自蜷缩在沙滩上的松村北斗，想起在电车上昏昏沉沉被自己叫醒、懵懵地看向窗外大海的松村北斗，想起在海边微仰着头和自己接吻的松村北斗。 不知道松村北斗是不是跟自己一样，看见大海就会想起自己呢。杰西贪心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