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京本总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
“喂,高地你听我说——!”
隔着事务所的门就已经足够清晰地传进来的声音反而是在大门被猛地推开的瞬间突然像跑了气的气球似的轻了下去。
“……咦?高地又旷工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住惯了只有自动门的高级公寓的关系,京本简直是完全没有要随手关门的意识,就这么任由楼道里二月的冰冷空气大团大团地往开着暖气的室内钻,于是没过一会儿本来已经进入恒温模式的中央空调又发出了呼呼的运转声。
“高地くん的话,今天有委托,所以一整天都是外勤。 ”
松村说着,见京本确实是没意识到门的事情就往里走了几步,于是主动过去不动声色地把门恢复到了虚掩着的状态,顺便扶正了一下刚刚过于大力的推门动作撞歪了一点的“营业中”的挂牌。
“这样哦。”
京本像是把松村的话听进去了,又像是完全没在听,把几乎埋没了他半张脸的围巾解开后随手挂在一边,脱力似的把自己整个人都扔进了懒人沙发里,然后才想起什么一般,把自己的上半身扭成了一个奇妙又僵硬的形状,伸长了脖子去看墙上那块写着每日工作安排的白板。
“高地是露营同行人委托——呜哇公费旅行吧这绝对是!……然后,嗯,树……果然又是假扮恋人啊。”
京本那双圆滚滚的杏眼已经眯成了两条黑线,大概是在摘了隐形眼镜后才发现自己没随身带上框架眼镜。
其实站起来再走近几步就不用看得这么辛苦了,松村不怎么走心地想着。不过他也确信京本大概是宁愿就这么模糊着连蒙带猜地看白板,也绝对不会辜负这张宣传语就是“会让人一坐下就再也不想起来”的懒人沙发。
这种时候若无其事地为对方把剩下三个人的今日工作安排都念出来大概是成熟的社会人该做的事情。只是很可惜,松村还只是一个在这里兼职的现役高中生。他确实还有理由假装不懂这些。
事实上换个人的话,自己大概毫不犹豫地就会为不爱戴眼镜惯犯的大近视眼念出白板上的内容了,松村想。
——但是我真的不擅长应付京本さん,尤其是在这种猝不及防就出现的两人独处的空间里,那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形压迫感几乎让人无处遁形。不过京本さん大概也是如此。
对此,松村多少有点自知之明。
毕竟如果不是和他两人独处的情况的话——换了是和其他任何一个人独处,或是除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任何一个人在场的话——京本一定会第一时间脱掉身上那件厚厚的外套,然后把里面那身姑且算是“工作用制服”的衣服给换成更舒服自在的私服。
但是京本比松村年长的那几年显然不是白过的,在尝试辨认第三排有些龙飞凤舞的鬼画符未果后,京本选择了主动开口。
“北斗,你知道杰西今天去干什么了吗?”
回答提问对于松村来说倒不是那么难的事情,他于是一瞥白板上那行个人风格很强烈的日语混杂英文还都有点语法错误的字,然后凭借自己还算不错的记忆力回答了京本。
“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去中野先生六十大寿的庆祝会上扮演孝顺的儿子了。”
京本发出一个很像小动物的鼻音,有些不满似的皱了皱鼻子。
“这边是公费喝酒,怎么这些好事从来都轮不到我。”
嘟嘟囔囔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撒娇的意味,松村犹豫了一下“可爱”这个形容词由比京本小了快五岁的自己来说是不是有些失礼。
京本当然是不可能知道松村心里这些小纠结的,他自顾自地继续抱怨了两句,但语气里也没几分货真价实的不满。
松村还是不知道怎么接话,准确来说是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这像是自言自语的话语。于是在京本数落完后,沉默又重新占据了已经连中央空调都又安静了下来的空间。
——拜托了,慎太郎,请快回来吧。
在千叶的露营地的高地、在约会圣地的横滨的田中,又或者是在六本木正如鱼得水的杰西一定都不是能够指望的对象,松村于是在心里大声呼唤着今天的任务是帮人遛狗的森本能够赶紧结束工作,拯救自己于这可怕的氛围之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只要和京本さん独处就会这样浑身不自在?
松村像是要让自己早些忘记这令他浑身紧绷的氛围感似的,努力逼迫自己试着去考虑些别的东西。但果然京本的存在对于他的大脑而言太过巨大了些,以至于冒出的每一个念头都还是和京本有些关系。
不过就算是思考这些,也会比放空大脑感受当下这压抑的沉默要稍微好一些。
松村偷偷地朝京本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正以不知道该用放松还是该用拧巴来形容的姿势窝在懒人沙发上玩手机,好像完全不介意松村的存在。
*
其实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话是这么说,但距离松村开始在这里打工事实上过去了也不过一个月出头。
考上东京还算有名的高中后,松村便离开静冈老家独自来到了东京生活。虽然是听起来独自生活还太早了点的年纪,但是自理能力不错又本就是自律性格的松村把自己照顾得还不错,安定下来后甚至还找了份便利店的兼职工作。
而一个月前,在便利店的兼职的最后一天,松村代替临时请假的同事给这里送了一趟外卖,也因而推开了这扇若非工作需要他绝对不会想着要靠近一点的可疑事务所的大门。
“姑且是参考侦探事务所的感觉建起来的。”
自称是事务所创立人的高地不知怎么就看出了松村已经辞去了在便利店的兼职的事情,很突兀地邀请了当时还穿着便利店的店员制服、初次见面的、肉眼可见还是高中生模样的松村来自己这里打工。而他热情又多少有点强硬地开始的事务所介绍就是以这样一句和事务所本身一样怎么看怎么可疑的话开始的。
至于为什么还是选择了来这里打工,后来松村也思考过很多原因。比如上下班时间自由的诱人条件,比如丰厚但又不至于高得可疑的时薪,再比如不用勉强自己和顾客们沟通的内务为主的工作内容,但总结起来其实也不外乎“鬼迷心窍”这么个词。
唯一值得庆幸的这里只是看起来无比可疑,事实上是一家有着正儿八经的业务——代行业务,简单来说就是根据委托人的要求什么都可以做的工作——的事务所,没有光明正大地把名牌摆出去也是因为委托几乎全部来自网络,以及日常工作之一就是扮演不同的人物的事务所的存在感理应是越低越好的意外很正统的逻辑。
同样的,和柜子上全是漫画书和桌游盒子、椅子上永远被各种各样的游戏机占领、懒人沙发上永远有人以各种各样的姿势躺着的懒散得可怕的工作环境截然不同的是,这里的工资制度相当滴水不漏。
不过据高地本人所说,他会在涉及金钱部分这么细致谨慎的主要原因是“不好好发工资的话可能随时都会被可怕的员工们做掉”。
当然,说这话时候高地那满脸偶像似的笑容意味着这只是个小玩笑,但随着松村正式开始在这里打工,他偶尔也会觉得高地的话好像又不完全是玩笑。
事务所不大,算上松村自己也不过六个人,所以即便是松村这种不善与人交往的性格,他也没有花太多时间就对自己的这些在主动和人拉近距离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天赋的同事们有了些交流。
事务所的创立人高地在建立事务所前做的工作神秘到没人能给出个肯定答案,但是从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好像已经能够对一切都云淡风轻的态度来看,大概做的也不是什么普通工作。
至于剩下四位,毕竟是能够让高地都感觉到不发工资就会面临“生命危险”程度的人,自然也不会是多么天真纯良的一般人。
最早和松村亲近起来的是杰西。其实这个说法并不太准确,只是杰西那种几乎是步步紧逼似的交友模式让松村完全逃无可逃,只能束手就擒地成为了能够和他用可乐干杯的“好朋友”。这位有着一半来自大洋彼岸的自由国度血统的混血儿确实有着不同于东瀛人的热情张扬,据说也是四个人中唯一一个并没有经过面试流程,完全是凭借自己的一腔热情硬缠着高地才被勉强录用的社员。当然,从结果来看,起初让高地犹豫的绝不是他的业务水平,而是他那过于自由的灵魂本身。
相对而言更照顾一点松村的是田中。不过这位从六本木的会员制酒吧转职过来的前王牌酒保其实是几乎平等地照顾着每一个人——平等的意思是,除了高地。纵然是不太擅长与人相处的松村也不得不承认,和田中相处的感觉总是舒适又自在的,也怪不得那些指名田中的工作委托里有八成都是伪装恋人。
至于和松村其实同为现役高中生的森本,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森林里茁壮成长着的野生小熊,熟悉一点后又会发现可能是那种努力努力没准还能得到迪士尼官方认证的可爱远大于野性的大号小熊娃娃。基本算是同龄人的森本的存在也算是让松村稍稍打消疑心而决定在这里打工的一大推动要素。
而京本,即便松村已经在大家的执意要求下半推半就地把对大家的称呼后缀都换成了“くん”,对于同为高中生的森本更是直呼其名了,他对于京本的称呼却留在了有着微妙距离感的“京本さん”上。
其实这才是合乎规矩的,毕竟正处于休学状态的、算下来该是大学三年级学生的京本无论是在事务所的资历还是在人生的阅历都是松村的前辈。
以及,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松村内心很清楚自己对于京本是怀有着需要用“京本さん”来表达敬意的不同寻常的憧憬的——从见到京本的第一眼开始。
因为京本是个很漂亮的人。
那是一种就算不加修饰地直接放进全世界的女人中间去,也还是出类拔萃的“漂亮”。包括京本那过了变声期也并没有低沉上多少的中性化嗓音,很多时候甚至是看不出喉结起伏的纤长的脖颈,以及不是肌肉体质又不爱运动带来的有着恰到好处的软肉的身体,几乎只要是京本愿意,就能够轻易地成为一个少女的程度。
当然,京本显然是没有那个意愿的,从他如果不是为了工作就绝对懒得剃掉的其实很男性化的腿毛就能看出来。但这也并不会影响松村那纯粹的、对于京本那得天独厚的“漂亮”的憧憬。
虽然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从松村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活在试图让自己逐渐成长的男性身体和无法克制地恐惧着自己正逐渐成为男性的现实的心理间永无止境的矛盾折磨中。
用偷偷咨询了的精神科医生给他下的诊断来说,这似乎是一种“性别认同障碍”。
如果能够成为京本那样漂亮的男人的话,会不会自己的灵魂就能和这副身体顺利和解了呢?
怀着这个毫无根据的念头,起初时候京本就成为了松村唯一主动试图去接近的人。
但这反而促成了如今松村和京本间无法形容的僵硬氛围的最终成形。
冷静下来想想,松村必须得承认,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以及自己什么都不愿说的封闭性格。至于京本,事实上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他的纠结卷进来的无辜人物。
起初是松村主动向京本作自我介绍的时候。
相较于在松村艰难地做完心理建设前就主动先来和他搭话的其他几人,或许是因为京本天生也不是会那么积极主动地与人交好的类型,又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喜欢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而不会那么注意周围环境的关系,总之即便他们初次打照面时巧合地就遇上了事务所里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京本也只是淡然地朝着推门进来的松村说了个下午好,而后就重新跟着蓝牙耳机里的音乐继续摇头晃脑起来。
松村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看准了京本摘下耳机的时机把刚刚顺道买来的奶茶送了一杯过去,顺便把已经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自我介绍台词给复述了一遍。
坐在懒人沙发上的京本脑袋也不过只到松村腰际的高度,他伸手接过奶茶,又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只是仰起头来看向松村。刘海和睫毛一起在他的下眼睑上落下了若有若无的阴影模样。
“啊,我知道,高地是有说过招了一个高中生来帮忙做杂务工作——我还说绝对是因为高地怕慎太郎寂寞所以给他找了个朋友。”
京本天生有些偏中性化的音色加上说话时习惯性的鼻音混入,总是给人一种游离在少年和少女之间的奇妙感觉。
他的思维方式有些跳脱,说话的逻辑也是,以至于完全没有料想过对话会朝着这个方向展开的松村一时有些慌了手脚,不知该回答些什么才最好。
好在京本不知是没看出来还是并不在意松村的这种慌乱,自顾自地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北斗——我比你大了有五岁呢,这么叫你没问题吧——好帅气的名字。”
“是吗?”
虽然目前为止有过交集的人不多,但松村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被人夸奖名字的事情。只是京本的语气配上他大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天然上目线模样导致这句夸赞听起来比松村此前听到过的任何一句赞美都似乎更真诚一点。
京本很直率地点点头,说这个能让人联想到北斗神拳的名字是超越了中二病领域的、纯粹的帅气。
“而且北斗体格也健壮得恰到好处,高地说你好像还是空手道黑带吧,超级适合这个名字的。”
京本说着,抬起一边手臂来比了个秀肌肉的动作,但又很快放了下来。
“我就不行啦,姑且也是学过空手道的,可是慎太郎都笑我都是花拳绣腿。名字也是,‘大我’的Tiger虽然听起来还算帅气,但果然还是有点中二病吧。”
在听人说话的时候走神其实很不礼貌,但是松村果然还是在京本口中说出“北斗神拳”的时候就已经忍不住心里一阵沉沉地往下坠,以至于之后的话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那个……”
意识到京本的话音已经落下有一段时间了,于是松村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其实和漫画没关系的,是‘北斗七星’的‘北斗’,父母只是希望我能像星星一样闪耀。”
松村没有办法和京本直言自己其实很讨厌被人这么误会。
但是包括他确实拥有的空手道黑带的实力,包括他很容易就能练出肌肉的让不少人羡慕不已的体质,也包括他就算极力保持消瘦的状态也还是会因为优越的身高而显得英俊帅气的模样——这么说或许难免有点引人眼红的不知好歹,但对于松村本人而言确实是如此——都是松村想要摆脱的东西。
这些让他显得太像传统观念里最模范的“男性”的特质带给他的只有宛如一团乱麻的混沌与苦闷。
但是松村没法坦言这些,尤其是在他发现京本显然是发自内心地在羡慕着这些,就像他发自内心地憧憬着京本一样之后。
就在松村不知该怎么往下说的时候,京本很直率地道了歉。
“这样啊,对不起,是我漫画看太多了。如果是星星的那个‘北斗’的话,好像更浪漫了呢,果然是很棒的名字啊。”
松村正要结结巴巴地说没关系,京本又先开了口。
“这样吧,为了表现道歉的诚意,就特别允许北斗叫我‘大我’吧——啊,果然还是加上敬称比较好,‘大我くん’吧。 ”
松村又迟疑了一下,但是京本很坦率的眼神和语气都没有给他回绝的余地。他晃了晃脑袋说服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京本会夸赞自己的男性特质显然只是无心之举,并且已经为之道了歉,再加上京本还是今后他最想要好好相处的人,再怎么样不该这么耿耿于怀。
“嗯,今后请多多关照,大我くん。 ”
松村于是向京本伸出手去作为示好的信号,后者愣了愣,随即伸手和他握了握。
到这里为止,虽然有一瞬差点就要陷入僵局的危机,但是勉强还是算得上圆满收尾。
如果没有三天后,在大家一起吃着田中点的寿司外卖时京本无心的一句“说起来,北斗的名字好帅气啊,北斗神拳什么的”,并且没有在五天后就着高地带来的巧克力开启下午茶模式时听见杰西说自己开始健身时京本的又一句“慎太郎和北斗都是很容易练肌肉的体质吧,好羡慕”,以及之后隔三差五就出现的类似言论的话。
当然,京本绝对不是有意为之。事实上,他的语气里只有很真诚的羡慕和赞许。
是田中在注意到松村有些僵硬难堪似的表情后才提醒京本,又在后者很漫画式地一拍脑门表示自己忘了并且大方地允许了田中做自己的发言人后,松村才知道实情的。
“きょも有记忆障碍,是那种完全没有征兆地就会忘记很多事情,但看起来又完全正常的状态——比如说他能记得北斗你的存在,但可能想不起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彼此之间又发生过怎样的对话。 ”
京本还接过田中的话茬接了一句说自己大学会休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是记不住老师上课讲了些什么,而是根本都记不住自己选了什么课,甚至会忘记自己该做什么,所以根本没法拿到学分。”
从语气听来,京本自己倒是对这据说是高三时就已经冒了头的疾病已经看开了。
“所以要好好珍惜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哦,毕竟随时都可能变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
杰西在一边嚷嚷着说就算变成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也有信心一秒钟就和京本重新成为挚友,高地接茬说这话由杰西说出来倒是有几分可信度。
森本顺势补充说其实自己会来这里打工就是因为担心京本的状况才跟着一起来的。
“毕竟我们两个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一句话绕了好些弯,不过松村此前就已经知道了京本和森本虽然差了三年,但勉强也算得上是自幼一起成长的邻家竹马,尤其是对于没有亲兄弟的京本而言,森本确实就是亲弟弟一样的存在。
吐槽森本完全不过大脑的装傻发言向来是田中的职责。
于是在一片过于热闹了些的欢声里,唯一没有开口的松村精准地捕捉到了即便被四个人的声音压着而还是能够分辨出每一个音节的、属于京本的很有辨识度的音色。
“总之,如果之后又忘记了什么导致我说出冒犯到你的内容的话,北斗可以直说的——就算是生气发火也没问题的,反正忘记的时候我会连着那部分也一起都忘记的。”
松村不知道京本是以怎样的心情把其实很沉重的东西以如此轻松自在的语气说出来的。
“啊,不过如果能不生气当然还是最好啦,毕竟被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生气怒骂还是很讨厌吧——虽然这些我也可能会忘记就是了。”
京本耸耸肩,很大度地把自己的肚子贡献给了田中那只闲来无事想找个东西蹂躏的手,也随即把和松村之间的对话直接推进到了最后总结。
“总之,今后还请北斗多关照——我比北斗大了有五岁呢,这么叫你没问题吧。”
松村于是向京本又一次主动伸出了手。
“嗯,请多多关照,京本さん。 ”
对于初次见面的、无论是阅历还是人生都是自己的前辈的京本,这个程度的敬语才是恰到好处的。松村很自然地做出了这个判断。
*
“我买到了最近超有名的苹果派,大家一起吃吧!”
说起来,森本也是个出了名的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主。
突然被门外森本的声音打破了快要凝固的氛围后,松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一点,便提前做好了面临大门又要被风风火火地——甚至是比起京本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程度的风风火火——推开一次的心理准备。
于是被突然涌进来的二月的空气吹得浑身一抖的就只有窝在懒人沙发上,活像是懒洋洋的猫咪蹲在自己的窝里打瞌睡的京本了。
森本随手关门的习惯只养成了一半,所以松村又过去帮忙把没关严的门给完全关上了,再扭过头就看到森本已经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小茶桌上正把里面的几个大纸盒都掏出来,京本也意外动作敏捷地已经坐在了桌边,帮着森本一起打开纸盒子。
或许是注意到了松村往自己这边看的视线,又或许只是下意识动作,京本都没有抬起眼睛来,只是腾出只手朝门口的方向挥了两下。
“北斗也快来吧,看起来超好吃的。”
在确定另外三个人大概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工作回来的情况下,森本口中的“大家”从一开始就是指的他们三个人这件事算是共识了。
事到如今再客套反而有些过于见外了,松村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森本的存在让此前那紧绷又僵硬的氛围感一瞬间便消失殆尽了。
松村从冰箱里取出三瓶茶饮料,在把塑料瓶递给京本的时候也完全没有了什么不寻常的迟疑。同样的,京本像是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身处暖气充足的室内似的,把自己从厚厚的呢外套里解放了出来。
这天京本的工作任务是混入女子高中找到偷拍的犯人,所以在看到他里面穿着的是很标准的女高制服的时候,松村和森本至少都不感到意外。
“きょも也是刚回来吗,连制服都没有换掉。 ”
森本随口的一问倒是让京本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
“倒也不是刚回来,毕竟名侦探京本破案的速度可是很快的!但是怎么说呢,总感觉北斗也在,好像不太方便直接换衣服……?”
突然被点名的松村不知该不该接话,好在森本没忍住的笑声解救了他。
“明明是会专门脱光给我表演自编的面包超人舞的きょも吗?——啊,你又要用不记得来当借口了吧,我可是记得很清楚,给当时小学三年级的我带来了好大的冲击呢。 ”
京本拧开了乌龙茶的瓶盖却又完全没有要喝的意思,一脸认真地纠正森本说发生在高三之前的事情自己多数还是记得的。
“而且慎太郎和北斗完全不一样吧,是慎太郎的话当然完全没什么需要顾虑的了。”
京本说着,似有似无地瞥了松村一眼。
“但是北斗的话,总觉得有种在女生面前脱衣服……?总之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松村知道这只是用词时不时就有些过于跳脱的京本随口胡诌的比喻,但是被意料之外地直中红心还是让他的心跳瞬间变得不稳起来,以至于还没咽下去的乌龙茶跑错了方向,导致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不过森本显然是会错了意。他一边好心地伸手过来轻抚松村的后背帮忙顺气,一边又和京本开玩笑说仗着自己会忘记就肆意妄为着实有些犯规。
“就算きょも会忘记这些,北斗也不会忘记你擅自就把他当成女生的哦。 ”
松村咳得厉害,没有办法及时告诉森本自己并不介意、甚至是有些开心于京本这番无心的妄言。
于是他自然没能阻止得了京本又一次直率的道歉。
“是哦,抱歉北斗,我不是那个意思。”
唯一让松村感到庆幸的是,京本并没有详细说明“那个意思”的内涵,于是至少他没有直白地听到诸如“北斗当然是很有男子气概的”云云对于大部分正值青春期的男生来说大概是最能讨他们欢心的话语。
松村于是摆摆手,平复下来呼吸后补了一句没关系。
“对于京本さん的发言,这一个多月来我也已经学会不要听得太认真了。 ”
他笑着把混杂成一团矛盾综合体的自己的心情和森本的关切都给尽量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过去。
2
放学的时候,松村刚刚走出教学楼没几步就已经远远地看到了校门口不知为何聚集起来了不少人。
虽然平生最讨厌凑热闹,但校门是想要离开学校的必经之路,而虽然在一个时间管理很不严格的事务所打工,松村本人却是个很守时的人。于是考虑到打工的时间安排,松村终究还是决定咬咬牙冲出人群的重围。
然后他就成为了人群的中心。
准确来说是他被那个成为人群中心的人发现,然后被迫一起成为了众人瞩目的中心。
“那个……京本さん?”
松村看着眼前一头柔顺的棕色长发披肩,还穿着隔壁的女子高中的制服的人,结结巴巴地挤出了这么几个音节。
疑问的语气不是针对自己是否认错了人的,而是出于对京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的学校门口——穿着一身女高中生的制服,出现在男子高中的门口——这件事本身的不知所措。
毕竟京本天生柔和的面部线条让他并不需要太多的修饰就足以完美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准确来说是可爱漂亮的,女性了。当然,或许要除了他那放在日本男性中都绝对不算矮的身高。
一个身材高挑又容貌姣好的邻校女生专门在人来人往的放学时间跑来校门口等人的场面确实是足够吸引正值青春的男高中生们的眼球的,几乎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里有一半是为了看京本,还有一半是为了看到底是谁走了大运能交到这个级别的女朋友。
而这些人的眼神在京本半强制性地拉住松村的手腕阻止他逃离的瞬间变成了羡慕夹杂玩味和惊讶的复杂情绪。
“因为发现正好到了北斗放学的时间,就干脆过来等等看。”
京本不知是误解了松村疑问的语气还是故意为止,总之以很轻松愉快的语调这么解释。
“嗯……”
松村本来也没多擅长应付京本时不时就有些跳脱的思维,当京本完全以女高中生的模样用着作为女高中生来说最多只是不那么可爱一点的不加掩饰的音色说话时,一种无法言喻的矛盾感便更加剧了松村的无措。
不过京本显然是不怎么介意这些的样子,甚至是有些乐在其中似的。
平底的制服鞋没有给京本的身高再额外增加几公分,于是两个人天然的那几公分身高差被原原本本地保留了下来,也就便于京本突发奇想地学着少女漫画里的样子从下方钻过脑袋来把脸贴近松村的鼻尖。
他显然是出于一种逗小动物似的心态想要看到松村慌乱又茫然的表情,而松村的本能反应果然让京本如愿以偿。
京本于是缩回身子,很愉快地笑起来。
“因为树不肯来接我,还说反正北斗就在隔壁学校,让我来找你一起回去。”
京本一口气把这天自己的接到的委托是代出席下午的全校大会,因为没有看清是女子高中就接下了委托所被迫又打扮成了女高中生的样子,以及原本说好等放学就开车来接他的田中突然爽约——“虽然他说是因为工作,但是我难道不比工作重要吗?”——导致走投无路的他只能以这么副打扮来找松村一起回事务所了。
没什么单独搭过电车或巴士的经历倒并非是由于京本的记忆缺失,而是单纯因为他确实从小长在一个不需要单独搭公共交通出行的家庭里。
“所以说,拜托北斗了。”
说到最后,京本倒是很真诚地双手合十对着松村比了一个表示请愿的姿势。
松村当然没有办法拒绝。
且不提在学校门口公然拒绝一个(至少在旁人眼里是)漂亮可爱的女高中生必然会引发的那让松村不敢想的未来,京本显然是那种就算被拒绝了也会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强行贯彻的类型。
当然,最重要的是不把患有记忆障碍的京本放着单独行动算是这没什么规矩的事务所里唯一所有人——当然,京本自己倒是不以为然——共通的认知。
至于大概一定会形成的逐渐尴尬起来的氛围,就只能努力忍受一下了。
下定决心后,松村的动作一下子就变得顺畅了起来。
“那要抓紧一点才行了,不然会赶不上时间正好的那一班电车。”
虽然并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但是松村还是坚持要在自己决定的打工时间前准时到事务所报道。被京本喊住的这几分钟正好抵过了原本还能顺路去便利店买点什么垫垫肚子的时间,于是在确认现在时间和电车时刻表后,松村主动伸手拉着京本的手腕一起往车站的方向小跑过去。
流动的空气似乎多少把快要成形的僵硬氛围感给冲淡了一些。
又或许是完全打扮成女孩模样的京本反而不会给松村带来那种矛盾的羡慕感的关系。
一直到顺利带着京本进入人挤人的电车车厢后,松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一直抓着对方的手腕没松开的动作。被自己原来还能如此不假思索地做出亲近他人的动作的事实吓了一跳,他不由地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松开了手。
被虽然纤细但意外地男性化特征也很明显的手腕骨骼压迫掌心时的触感、以及皮肤相贴时酝酿出微妙的湿意的温热感都延迟了一点才完全消失,意识到自己大概无意识间有些用力过度的松村总之先和京本说了声抱歉。
“什么?”
过于拥挤的车厢让维持一段对彼此而言都很舒适的距离变成了相当困难的事情,京本的所有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如何对抗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保持稳定又不至于整个贴到松村身上去,对于松村那被电车的报站广播轻易盖住的道歉声几乎是一个音都没听清。
在这个时候继续在意两个人间的物理距离就太不分轻重了。松村扶了一把京本的肩膀,帮助他总算保持住了平衡,然后试着把音量放大到了能让京本听清但又不至于打扰他人的程度。
“我说,对不起——突然就拉着京本さん跑起来。”
很显然比起真正的女高中生们,京本无论是跑步速度还是体力都还是会更好一些的。虽然完全平复下跑乱的呼吸所花的时间比松村更久一些,但这会儿已经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他抬眼便看到了松村那真的透着很认真的歉意的眼睛,甚至是笑了起来。
“我没事啦,反正可能某天就会忘记的。但是北斗有做好心理准备吗?之后绝对会被追问女朋友的事情吧——当然,如果北斗花钱委托的话,我可以按照你的要求成为京子ちゃん的。”
京本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对着松村眨眨眼睛。
“到时候我只收北斗一半的委托费,算是我的一点诚意。”
京本口中的“诚意”指的是对于此前口无遮拦地就把松村说成了女生一事还是想好好表达一下歉意,不过松村的重点还是更多地放在了京本居然还记得那天的那么一小段即便忘记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的对话上。
“没有办法,我也控制不了自己该忘记哪些,又不该忘记哪些。”
京本试图戳戳自己的脑袋自嘲,但是在这个人挤人的现状下想要把手抬起来也是一大难事,于是他放弃地只是皱了皱眉心作为替代。
“啊,但也不是那天的事情就是‘可以忘记的’的意思哦,那也是很珍贵的记忆。”
他说着,眉心皱得更紧了些,大概是在试图寻找什么论据来佐证自己的观点。
“对了,就是因为我还记得当时我们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所以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北斗就不是‘初次见面的熟人’了,而是真正认识的朋友了——你看,是很重要的记忆吧?”
且不论其中的逻辑是否有些太过强硬,松村本来也不擅长和京本插科打诨。他总之是附和地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自己真的没有介意的意思说给京本听。
总觉得接在京本那不容置疑的语气之后的话,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不那么发自内心了。
松村这么想着,于是最终只是回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嗯”作为突兀的收尾。
京本不知怎么的,或许是被松村这差了一截温度的情绪影响了,也忽而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的呼吸还时不时地因为过近的距离和微妙的高度差异而正好落在松村的下巴上。
甚至比空气的流动都更加轻微的气流仗着不可能在这短暂的几公分里就全部流失的温度彰显了存在感,落在皮肤上的感觉就像是熬夜后胡子忍不住要探出头来的那种暧昧的痒,让松村无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这是他讨厌的感觉,这种体内的男性荷尔蒙大张旗鼓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的感觉。
“京本さん……”
“北斗。”
在松村终于快要压抑不住逐渐强烈起来的自我厌恶感而试着开口说些什么帮助自己忘记的同时,已经沉默了好一阵的京本突然也开了口。
声音撞在一起的瞬间,无论是音量还是音高都明显在下位的松村的声音就被轻而易举地压成了二重唱里的低和音。
所以京本会又一次没有听见松村的声音,或者是并不好奇松村想要说什么而自顾自地说下去也显得理所当然。
“北斗,我们可不可以先下车。”
不容置疑的,几乎是以命令句口吻说出来的表示请求许可的疑问句。
距离事务所其实也不过两站路了,比起在晚高峰还会持续上好一阵的车站等着一班又一班人挤人的电车,在京本的提议下两个人最终决定就这么走过去。
“反正今天看门的是高地吧,路上找家便利店买点什么给他作为迟到的赔礼就好了,他绝对不会生气的。”
松村没有纠正京本这显然是混淆到了两周前的记忆。事实上这天应该负责在事务所留守的是杰西,不过他是个比起高地更不容易生气也更容易哄好的脾气。所以比起这无伤大雅的小事,松村还是更在意原本还有些小孩子气地表示这是自己记忆中第一次体验传说中的满员电车所以很兴奋的京本突然就要下车的原因。
“嗯,比起那个,京本さん你……还好吗?”
已经开了口,松村突然又纠结起太过直白地询问原因是否有些失礼,于是话说到一半又变得结结巴巴的,最后挤出了一句不痛不痒的标准客套辞令。
不过京本似乎难得地猜到了松村想问什么,并且更难得地没有思维跳脱。
“……真要说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啦,而且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京本无意识地用手指绕着假发的发尾玩,把一束头发都卷成了一根麻花模样。
“就是感觉,好像遭遇了电车痴汉……?”
说到最后,京本的语调像是不确定似的微微扬起来。
但再怎么轻飘飘的语气也无法弱化那个专有名词自带的压迫感。松村下意识发出的回应声比他自己以为都还要更大声一些,甚至引得过路的人都朝他们的方向投来个眼神的状况就是最好的证明。
于是京本又忽而像个合格又可靠的年长者那样,反过来照顾起罕见地表现出了明显的情绪波动的松村来。
“只是感觉而已啦,那么多人的话一不小心手会碰到别人也没办法吧——对了,我不是也差点被挤得直接贴到北斗身上吗?”
说着,像是要证明自己确实用不着松村的过度担心似的,京本先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又抬起一边手来摇了两下,示意松村赶紧跟上。
松村的眼神比他的身体反应更快地跟上了京本的背影,不知是出于对那套本就是设计给大小姐们穿的学生制服的好奇还是京本口中的“电车痴汉”一词带给他的后劲依旧存在的关系,总之他无意识地盯着那随着京本的步伐而摆动的粉黑格纹的制服裙摆看了一阵。
其实制服裙原本的长度应该是能够到膝盖的,但想要找到适合身为成年男性的京本的身高的制服并不是件容易事。再加上虽然总被田中笑说肚子上藏着块年糕,但京本事实上还是很瘦。于是为了配合身体维度,最终穿在他身上的制服裙至少比理想尺码短了十公分,把京本那带着点肉感的大腿正好展露无遗。
人挤人的电车车厢,一个穿着超短裙、毫无防备地露出了自己的大腿的女高中生,这两个要素放在一起,怎么想松村都不觉得京本口中的“只是错觉”的可能性能有多大。
毕竟如果男人都学得会管好自己的话,女性车厢就不会理所当然地存在于每一班通勤电车上了。当然,这是一个脱离性别限制也依旧成立的事实。
想到这里,松村甩了甩脑袋,快步追上了京本。
“那不一样,我又不会对京本さん有那些想法。”
他的本意是要提醒京本对于这些事情宁愿反应过敏也不该自欺欺人,但是又怀着一丝侥幸心理想京本干脆把这些都忘个干净才是最佳结果,于是又犹豫起要不要继续揪着这件事不放。
京本扭过头来看他,露出一个有些狡黠又似乎很天真烂漫的笑容来。
“什么想法?啊,难道北斗喜欢我吗?”
他说得云淡风轻,显然是一点没走心。
“很可惜,我才不会一直假扮女生——这轻飘飘的裙子穿起来实在是太没有安全感了。”
京本扯了扯制服裙的下摆,似乎是真的很不理解的样子,一脸认真地问松村为什么总有这么多找自己扮演女生的工作。
“我也没有那么像女孩子吧?”
他戳了戳自己的脸颊,又捏了捏自己的肚子,最后自己给出了一个“非要说的话也是幼儿体型而已吧”的结论。
“京本さん很讨厌被人当成女孩子吗?”
松村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么一句,问完后又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冒昧,于是又偷偷地打量京本的脸色。
京本虽然诧异了一瞬,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太过明显的不悦,只是有些不置可否地歪了歪脑袋。
“现在大概无所谓了,反正还有全部忘干净的这个可能性。不过以前我还是个暴脾气小孩的时候确实有很在意这些过。”
说着,京本盯着松村看了两秒,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补充说大概正好就是和松村这般年纪的时候,只要听到有人说自己长得像个姑娘就会火冒三丈。
“怎么说呢,青春期嘛,肯定还是会妄想成为电影里的超级英雄那种帅气的男人的。当然也不是觉得女孩子就不好什么的,但总被人这么说就还是会觉得讨厌,哪怕内心清楚很多人可能并没有恶意,也还是会因为感觉被小看了——北斗也能理解的吧——没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已经很不开心了,还要被人一次次提醒这种事情。”
对于近些年来的记忆一直都是千疮百孔状态的京本来说,在出现记忆障碍之前的高中时代就始终都恍若昨日。即便是这种过来人回忆往昔般的口吻叙述的话语,听起来比起纯粹释然的怀念也还是多了几分耿耿于怀似的不满。
其实据从小就认识了京本的森本所言,如今的京本其实和真正还在高中时代的京本在性格上几乎是判若两人。但或许也拜当下京本这一身高中生的打扮所赐,松村总觉得眼前的京本俨然就是京本自己口中的那个“高中时的暴脾气小孩”。
于是不知怎的,向来以沉稳自居的松村听到了自己的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某一根线突然断裂的声音。
“我没法理解。”
松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得有些硬邦邦的,听起来像是个闹脾气的小孩。他试着想要控制自己,但是那根断裂的线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就可以被重新接上了。
他只能徒然地听着自己的嘴擅自说出又是任性又是小孩子气的话语来。
“说着什么‘不是觉得女孩子就不好’,但是又觉得被人说像女孩子就是‘被小看了’的京本さん,其实从潜意识就是觉得身为男人的自己更加高人一等吧?”
松村完全没有给京本,准确来说是给他自己,留下任何去理解这些胡言乱语的意思的时间。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京本さん倒是很纯粹的男人——果然不该擅自期待什么的。”
京本有些意外似的眨了眨眼睛。
“……北斗?”
松村在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在彼此之间始终若有若无地存在着微妙的尴尬氛围感的京本面前尤其如此,所以这还是京本第一次——即便京本没有失去任何记忆,这也是第一次——看到松村情绪外露的样子。
不过确实如森本所言,如今的京本并非真的还是高中时代的他了,就算对于近些年的记忆确实是一片暧昧模糊,但切实经历过的时间流逝还是给他带来了身为年长者的包容。
又或许是因为眼前的松村正好就是京本拥有着最完整记忆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的十六七岁的年纪的关系,京本在包容之上还多了一丝切实的理解。
总之京本想了想,暂且吞下了快到嘴边的话,干脆耐心地听着松村彻底把话说完。
“不觉得很傲慢吗,能够完美地扮演女生并且利用由此而生的一切特权、却又清晰认知着自己是个彻底的男人、并且大张旗鼓地要全世界承认这一点的京本さん的这种心态?”
这么说着,松村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可笑起来。
“京本さん应该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世界上还存在着为自己生而被注定的性别而苦恼不堪的人吧?”
无论情绪如何失控,哪怕犯人就是就是自己,被戳到痛点的瞬间发热的头脑还是会突然冷静下来这一点仔细想想其实也挺可笑的。
松村的语气一下子弱了下来。
“啊……对不起,我不是在对京本さん生气。”
是在对至今都没能在身心认知上达成和解的自己生气。或许还有一点悲哀和不甘。
京本看着兀自低下头去意气消沉的、看起来似乎是变回了平常那个过于内敛压抑的样子的松村,很大度地笑了笑。
“果然是青春期。”
他半开玩笑地说能看到松村这么闹脾气反而有点安心,果然平时看起来一副生人勿近样子的松村到底还是个普通的青春期小孩,也就不用他费尽心思去研究到底该怎么对付了。
京本很有人生前辈风范地架起胳膊来,安慰还没沮丧结束的松村说自己当然不会把这点小事情放在心上。
“这话由我说出来就超有说服力吧?——由就算想记仇也完全记不住的我。”
对于自己安慰人的技术之差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京本一脸自信地说完后,又忍不住有点心虚地去观察松村的反应。
后者果然完全没有如他所愿地变得阳光灿烂起来。
“……对不起。”
明明是松村更高一些,但是声音里装满了丧气的高中生勉勉强强抬起头来时露出的眼神还是让京本不由地联想到了那种甚至能捧在掌心里的小型犬幼崽,并且这会儿两只狗耳朵一定正无精打采地整个耷拉着。
怪不得高地背地里偷偷把松村形容成柴犬,京本想,原来不仅仅是长相的问题。
养宠物的经验不算太丰富,但是京本倒是记得其实应激反应就能够让大部分动物耷拉下去的耳朵短暂地立起来。
而想到什么就敢直接付诸实践的过于大胆向来是京本的作风。
“如果我猜错了的话很抱歉,但是北斗,是不是在为性别的事情苦恼?”
松村果然被他突兀又直白的提问吓到了,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去看京本。
倒是真的一时间忘记了继续消沉下去。
看松村的反应和此前的口不择言,其实京本也已经能猜到个大概了。
他的本意也并非咄咄逼人地让松村给出个什么回答来,于是随即摆摆手说仗着自己会忘记就瞎说话是他一直以来的坏习惯了,让松村不要太放在心上。
“不过如果北斗有什么想说出来发泄一下的随时都可以找我的。虽然我肯定是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对策帮你解决问题,但如果只是需要一个树洞的话,我绝对是最佳人选吧——反正都会忘记的,所以保密性绝对有保障。”
不知不觉间两站路已经快走完了,京本朝着事务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重新扭头看松村。盘算了一下就这么回去大概免不了被盘问,尤其是那对松村有点过度保护的高地,指不定又要说他“欺负小朋友”了,于是忽而停下了脚步。
“北斗。”
在说话的时候特意加重一点鼻音以便让声音听起来更加惹人怜惜算是京本在扮演女高中生的时候很擅长用的一点小技巧。
“你还在生气吗?”
京本服软似的伸手拉着松村的衣角扯了扯,后者反应过大地整个往后退了一步,又一脸慌张地连连否认,说自己只是不知道该怎样为自己刚刚擅自对京本撒气而道歉。
“明明京本さん完全是受害者。”
京本愣了愣,反应过来松村指的大概是电车上的事情,于是故作大方地拍了拍松村的后背说反正松村及时带着自己下了车,也算是没有完全成为“受害者”。
“反正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我都会忘记的,北斗也不要一直记着了。啊,这样一想还好差点成为受害者的人是我,如果是北斗的话,我肯定不能像北斗这样迅速理解状况还保护好北斗了——话说我连刚刚试图逗笑北斗都失败了呢。”
说着,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京本猛地一拍手摆出一个灵光乍现的姿势。
“这样吧,作为感谢兼赔礼,我请北斗吃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吧。”
他没有给松村留下反应的时间,也并不在意松村的回复,总之就先不由分说地抓起松村的手,拉着他转了个方向往路另一边的大型连锁超市走过去。
松村完全跟不上京本的思维跳跃,只能一脸错愕地被京本拉着往前走。
“等等。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京本很自豪似的挺起胸膛来,倒是有记得好好看路而不是扭过头来看松村。
“对!是附近只有这里有卖的,一颗就要卖一千日元的超高级水果番茄!”
或许是真的被京本这一连串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直球打得脑袋犯晕,松村也莫名其妙地被带得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个,我超级不喜欢吃番茄的……”
京本的步子完全不见停。
“这样吗?好可惜。但是那也要去!哎呀,总之就是这样,北斗你就要试着把心里想的东西多多说给我听,我会负起责任来好好都忘记的。”
说到这里,京本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又扭过头来一脸认真地自我纠正。
“不对,北斗讨厌吃番茄这事要记住才行,不然我的一片好心就还是变成欺负小孩了。”
被这么光明正大地当小孩意外的不是那么讨厌的事情,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说这话的京本发语气里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威压感的关系。
“能够这么正好吗?忘记别的一切,但是偏偏好好地记住这一件小事?”
松村总算意识到京本这一连串有些浮夸的表现、包括不动声色地在关键问题上只是浅尝辄,显然都是京本大度地分享给自己的特有的温柔。于是心里不由的冒出点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毛绒绒的安心感,语气也跟着一并柔软了下来。
“要是真的忘记了的话,北斗对我生气就行了——反正都能忘记的啦,不要有心理负担。
京本戳了戳自己的额头,语调轻松。
看起来俨然是个漂亮的女高中生的京本,还有他的漂亮皮囊之下帅气又可靠的灵魂,确实是理所当然般地共存着的。
这个不可动摇的事实让松村不由地心里一动。
“总之,北斗你啊,既然是撒娇任性都还能被原谅的年纪,就抓紧机会尽情耍赖吧。”
京本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童话里来自星星上的小王子。
3
人类的适应能力果然是潜力无限的。
一天后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又一次见到京本的时候,松村发现自己的惊讶已经更多是源于心里冒出来的那一丝变得像是习以为常般的淡然感了。
或许是因为经验已经让他清楚自己不可能成功逃脱的关系,总之这次松村完全没想着躲了,反而是在心里提前开始组织起语言来以便一会儿能够更顺利地接应京本的话。
“北斗北斗。”
京本果然稍稍踮起脚来,伸长了手臂朝着松村很开心似的招手。
亮晶晶的眼睛微微带着一点笑容的弧度,招手的动作和天生带着的一点鼻音腔的声音在不知情的旁观者眼中大概就和真正的女高中生无异。
或是好奇或是羡慕又或是狐疑的各种眼神从好些方向一齐投向松村。
在学校里也是沉默寡言的松村当然并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他甚至都没怎么和自己的同班同学们有过多少深入交流的机会,自然更不可能习惯于这被人明目张胆地注视的感觉。
好在无论何时,京本的存在就足以占据松村的全部注意力——准确来说应该是京本的存在引发的松村擅自的神经紧绷——所以松村反而“因祸得福”地变得没有那么在意那些更小的别扭感了。
松村顶着众人的视线乖乖地朝京本走过去,站定时正好心里也组织好了应对的语言,于是就这么很流畅地开了口。
“京本さん今天也是在女子高中的工作吗?”
虽然并没有无礼地盯着京本上下打量,但是学生制服特有的辨识度还是让松村毫不费力地就发现了京本的打扮几乎和前一天一模一样。
“几乎”的意思是,除了京本的肩上多了一个看起来有点分量的制服包之外,一模一样。
令松村意外的是,京本却摇了摇头。
“今天是专门来等北斗的——啊,叫北斗くん会好吗?”
跟不上京本跳跃的思维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松村也并没有因为京本没头没脑的问话而慌了手脚,而是很坦率地回了一个表示疑问的鼻音。
“因为北斗昨天不愿意吃我的番茄嘛,所以就勉为其难地免费扮演一次女高中生作为代替了——怎么样,如果是恋人设定的话果然还是应该加上くん会比较好吗?”
不顾松村一脸还没有理解状况的表情,京本总之先把自己想说的话给说完了。
“不过北斗是年下呢,叫ホクちゃん好像更合适,嗯,在各种意义上。 ”
京本自说自话地下定了决定,松村这才反应过来。
“比起那些,京本さん……你还记得我不吃番茄的事吗?”
话出口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听起来似乎多少有点过度自恋的嫌疑,松村于是有些懊恼地把整张脸皱成了一团。不过倒是似乎正好戳中了京本的笑点。
“对啊,我说了要记住的,当然说到做到。”
他很骄傲似的对着松村微微扬起下巴。
“包括被ホクちゃん拉着去赶电车的事情,努力跑回去但最后还是迟到了三十七分钟的事情,还有被杰西问‘哎呀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约会回来了吗’的事情,都有好好记住哦。 ”
在这个时候吐槽京本补充的那些内容明明都是甚至对于自己而言都可有可无的记忆就太过不解风情了,但是京本所没有提及的那个最关键的信息又不是松村现有的勇气允许他问出口的,于是最终松村有点没出息地选择了转移话题。
“果然还是不要叫ホクちゃん了吧,感觉好奇怪。而且我也没有自己有说过想要让京本さん扮演恋人的记忆。应该说是,我根本就没有那个想法。 ”
虽然京本大概不会介意,但松村还是没有把“记忆障碍是不是也会有擅自妄想出虚假记忆的症状”这句听起来多少还是带着点刺的话给说出口。
不过对于自己打定的主意还能轻易松口妥协的话,就不是京本了。
他很坦诚地点点头承认假扮恋人的设定确实是自己擅自增加的,灵感来源就是被杰西误会后不管怎么解释都再无济于事的经历。
“别看杰西那样,他心理年龄最多也就是个高中生的程度,所以既然和他解释不清的话,北斗肯定也没办法和同学们解释清,所以想说那还不如将错就错一下。”
京本把脸凑近了松村一点,声音也小到了近乎耳语的程度。或许是确定了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能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的关系,京本很自然地把称呼也一并换了回去。
“反正北斗应该是,不希望被同学们发现自己的秘密吧。”
京本并没有明说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但是很显然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音节都在告诉松村他还分明记得关于那个自己突兀地问出了口的、松村没能否认的问题的一切。
松村几乎是一下子就又开始动摇不安起来了。
而京本收回了身子,笑得一脸灿烂。
“所以说,打造一个拥有一位超可爱女朋友的现充男高人设也不错吧——至少在学校里。 而且我很有信心呢,对于我会是ホクちゃん的朋友们交往过的所有女生中最最可爱的那一个这一点。 ”
有一个可爱的女朋友,还会在放学后一起约会。对于蠢蠢欲动的青春期们来说,这就是最标准的普通男子高中生的形象。或许京本在一定程度上会导致这种“普通”里多几分类似“理想”和“令人羡慕”的特殊性,但是终究是和一个随时都可能成为校园欺凌受害者的天生性别认同障碍者的形象相去甚远。
松村不清楚京本究竟是仔细想过这些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是根本没有想太多只是单纯地把突发奇想的任性“赔礼”付诸了行动而已。但是无论本人意志的出发点是什么,最根底里的东西一定都是京本的温柔。
想到这里,松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他的声线也随之变得比起此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柔软。
“但是我其实没有什么朋友哦。”
京本自然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总之,我和高地说了今天要借用你陪我做外勤工作,所以就不用去事务所了。”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松村就走,肩上的制服包随着那过于利落的转身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曲线,差点直接砸到被拉着往前趔趄了两步的松村的鼻尖。
不知是对于此前的疑似“地铁痴汉”事件心有余悸,还是单纯体验过满员电车后就已经对电车失去了兴趣,总之这次自称是专门调查好了路线并且写在了便签纸上的京本信心满满地领着松村搭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上比松村原以为的还要空空荡荡,他们甚至很轻易地就在后排找到了空位坐下。
不过就在经过两站路拐到商业区的瞬间,肉眼可见的堵车盛况让松村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空空荡荡的由来——毕竟比起在空荡荡的车里堵上半个小时都不一定能到目的地,忍受地铁里五分钟的拥挤似乎还是更合理一些的选项。
至于京本,或许是因为无论他的生活还是工作都与世间普遍的生活节奏有所不同的关系,总之他那一时兴起制定的计划中并没有考虑到这个现实因素。
“看来要等几分钟了,没事,之后会让高地补上加班费的。”
很显然,京本也并不在意自己的这点小失误,甚至是把后半句玩笑话说得无比真诚。
大概是职业素养作祟,即便此刻是在松村面前,京本居然还是很规整地维持着端庄的女高中生形象。
他一手还拿着刚刚给松村炫耀完后就一直没收回口袋里的、写着据本人说是一晚上没睡研究出来的完美计划的便签纸,一手则轻轻抓着放在膝上的制服包的带子,双膝也规规矩矩地靠在一起,甚至还稍稍还原了一点对于男性来说大概是不太舒服的、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似乎都很喜欢的内八字脚,总之是和平常时候那个总是大大咧咧地瘫在懒人沙发上的京本相去甚远。
在某个意义上,此刻的京本就完全不是那个让松村憧憬和失落并存的京本了。于是即便他们之间忽而只剩下了一片沉默,那种独处时总会被不断放大的僵硬的距离感也依旧没有出现。
松村忍不住扭头去看京本,但宣称一晚上没睡大概真的不是夸张的京本这会儿已经垂着脑袋睡了过去,只是那绝对算不上舒适的姿势居然还是被好好保持着。
天已经开始逐渐暗下来了,但公交车里的照明还没有打开。松村就这么在邻座安静地看着京本的侧脸轮廓一点一点融化进逐渐深沉起来的夜色里,就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作品慢慢成形。
就像是米洛斯的维纳斯。
这个念头突兀却又无比自然地浮现在松村的脑海里。
是一切的爱与美,甚至连那失去的双臂——残缺的记忆,乃至京本的话语间或多或少流露出的他本人大概曾经苦恼过的“漂亮”——那相对于绝对的完美而言本该是缺憾的一切,也都一并成为了组成“完美”的一部分。
“哎呀,总之就是这样,北斗你就要试着把心里想的东西多多说给我听。”
又一次回忆起京本此前所说的话,松村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找个机会主动地、直白地把自己始终苦恼的事情好好说给京本听。
虽然完全是毫无由来的信赖,但是松村想如果真的有谁能够把自己从这漫长而痛苦的自我纠葛中拯救出来的话,那个人大概会是京本。
公交车终于爬出堵车的路段恢复了正常行驶的速度后,随着靠近了下一个停靠站,司机提前打开了车里的照明。
原本就是以不太可能完全放松的姿势睡过去的京本于是一下子伴着突然明亮起来的周围环境而睁开了眼睛。
大概是因为没能迅速适应过于明亮的环境,京本本能地先把眼睛眯了起来,又抬起一只手用手背轻轻揉了揉眼皮,与此同时还发出了一个残留着睡意的柔软鼻音,几乎是教科书式的漫画照进现实。
经历了一连串内心的自我说服后心态已然变得放松起来的松村看着他,不由地发出了一个很轻的笑声,但果然还是被京本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于是扭过头来,借着手掌遮挡光线而很顺利地睁大了眼睛看松村。
“啊,北斗。”
其实京本小憩的时间大概连头连尾也不过十一二分钟的程度,但说话的吐字明显变得黏连了很多。
“我们是……”
说到这里,像是大脑里还残留着浓郁的睡意而拒绝运转似的,京本还突然卡了壳。他下意识地抬手要揉揉脑袋,然后仿佛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抓着的便签纸 ,拿起来凑近看了看,又如梦初醒地用力点了两下头。
“是要去涩谷109买衣服对吧!”
京本的语气很肯定,但是松村瞬间便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京本さん好像……只是很详细地介绍了计划路线,但并没有和我说过具体要做什么……吧?”
松村当然记得京本在炫耀时给他看的那张便签纸上写的都是公交车的班次时间和车站名,以及在问到他们的具体目的地时京本神秘兮兮表示要保密的事情。
虽然京本确实是个在很多小事情上的选择会变化不断的人,但是眼前的情况,显然有一个更加合理的可能性以供解释。
“京本さん现在……还记得多少?”
睡眠不足虽然会导致长期不可逆的记忆力衰退,但并不影响短期记忆的事情松村在网上搜索有关记忆障碍的信息时就看到过,但是京本并非作为大前提的“普通人”的一员。田中也在提起京本的情况时轻描淡写地提到过,睡眠中反而是京本的记忆最容易擅自消失的期间。
京本愣了愣。对于当事者而言记忆缺失的实感反而不是那么清晰的,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松村在问什么。
“大概,有计划要和北斗一起去挑衣服的程度?”
京本其实没法确定这段通过便签纸上的记录唤起的记忆究竟是过往的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还是大脑当下擅自想出的合理化解释,但是很明显如果只是单纯地邀请谁一起逛街的话松村不可能是他的首选,自己这一身女高中生模样的打扮也在印证这一点。
于是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高地一直说要开拓业务,不会一直把假扮女孩子的工作全都扔给我一个人做,所以也要准备一点其他尺寸的衣服什么的。”
这倒是真的,从京本第一次接下假扮女性的委托的时候开始高地就一直这么说了。
但是京本突然提起这么久之前的事情意味着什么,松村心里也大致有了数。其实是从京本对他的称呼已经回归到了最普通的“北斗”的时候开始,松村就已经大致猜到了。
“但是京本さん,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之前的自己做出的找我一起挑衣服的决定吗?”
对于“说到做到”地把松村的秘密忘记了的京本来说,眼前的松村应该还只是一个永远都穿着整齐的学生制服以至于都不知道其私服品味如何的、和事务所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比起来都尴尬有余而亲密不足的存在而已,严格来说距离能一起逛街买衣服的关系还差了好远。
不过京本倒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又或者是深知在意这些也毫无意义,只很轻松地耸耸肩。
“但是陪和女高一起逛街的人,果然最合适的还是男高吧。”
他说着,打算把手里的便签纸塞进包里而随手拉开了制服包的拉链,看见里面不怎么整齐地塞着不少彩妆工具甚至还有一顶深色系的假发不由诧异地歪了歪脑袋,不过很快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扭头去看松村。
“这是‘NOW京本’猜测的‘BEFORE京本’的想法而已,所以不一定是真的。”
京本很大方地拉开了制服包的开口给松村展示里面的东西。完全不介意被一个男高中生看到乱糟糟的包这一点倒是不像个正是心思敏感时期的女高中生了,而是大写加粗的京本大我本人。
“我猜我可能原本的打算是把北斗也打扮成女高中生一起逛街。”
京本的语气其实有一点愉快的意思,虽然松村很清楚那种愉快更像是小孩子玩恶作剧得逞时的愉悦,而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
但大概就是这种纯粹天然的愉悦感才具有最大的感染力,以至于松村无意识地学着京本的样子也歪了歪脑袋,回了一个像是轻笑又像是鼻音的嗯声。
“啊——或者是想让北斗当模特也说不定。”
京本捏着自己的下巴,有模有样地模仿起漫画里的侦探开始推理起前一天的自己究竟计划了些什么。
“我、高地还有树的身材都差不多,我能穿的衣服他们也都能穿——慎太郎的话不是体型的问题。但是杰西比我们都高不少嘛,据高地亲身体验之谈就是和杰西逛街又会很耗费体力和时间,所以北斗正合适——没准我是这么想的。”
不得不承认,京本临时想到的这一连串内容其实相当逻辑自洽。甚至或许事实真的就是如此。
毕竟如果真的仅仅凭借那试探性的一问和得到的那不置可否的暧昧回答就能够这么果断地付诸行动,试图以这种方式帮助松村的话,反而是有些过于莽撞的嫌疑了。虽然以京本的性格,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松村并不打算不识趣地钻牛角尖。
“无论如何,为了买衣服还专门在非工作期间打扮成女高的京本さん的敬业真的很令人尊敬。 ”
他半开玩笑地打趣,换来了京本很有人生前辈感的一句“这就是社会人啊”的自我肯定。
强调完他们的工作守则就是“做戏做全套”之后,京本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皱起眉头来想了好一阵才又继续说了下去。
“对哦,北斗也要配合我才行。”
京本花了一点时间向松村解释按照他的设定,自己并不是一个要被同龄的男高中生这么毕恭毕敬地对待的贵族大小姐人设的女高中生。
“所以称呼要改一改才行呢,至少看到女高人设的我的时候北斗就不准叫京本さん了。嗯,我想想。大我ちゃん怎么样?——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呢,但是如果有恋人的话一直很想被这样称呼一次试试看。 ”
京本自顾自说着,似乎是完全没有觉得自己的话里有什么歧义的样子。
这倒是让松村也得以不用擅自想太多,而是如愿直白地把自己所想以类似吐槽的口吻表达了出来。
“但我可不是京本さん……的恋人哦,真的没问题吗?”
京本毫不介意地点点头。
“没问题,反正只要我不记得,以后我的恋人就还是第一个喊我大我ちゃん的。 ”
多少有点强词夺理,还带着点主观唯心主义。笑得眉眼弯弯但配上了听起来相当认真的语气,几乎是把自己就是在装傻说笑等吐槽的事情明明白白地都写在了脸上。
于是松村鬼使神差地不加思考就直接脱口而出。
“居然完全没有回答‘那北斗就请成为我的恋人吧’的选项吗?”
虽然完全是抱着吐槽的心态说出的这句话,但是话出了口,松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不比京本刚刚的小。
而京本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哇这个选项。啊,难道北斗喜欢我吗?”
京本此前也曾半开玩笑地说过类似的话,这次的语气也几乎和那次一模一样。
只是那次,接续在这云淡风轻的玩笑话后的是不可控地一路沉重下去的内容,即便京本完全不记得了,松村也还对此记忆犹新——事实上这本也不是多么久远之前的事情。
突然涌上来的记忆让松村的神经又控制不住地紧绷起来,一种在不安和期待间摇摆不定的奇妙感觉也逐渐占领了他的内心。松村紧张地盯着京本,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对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突然响起的车内广播打断了一切。
“啊,下一站就该下车了。”
京本眯起眼睛去看电子屏幕上显示的站名,随之就把话题完全带走了。对于他而言,那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真的就只是没有什么深意的玩笑话而已。
这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让松村停止想东想西的最为简单粗暴的手段。
他收回了几乎要粘在京本嘴唇上的眼神,如梦初醒。
“暂时还没有。”
憧憬和失望并存的感情应该并不符合世间大众认同的“喜欢”的定义,松村想着,又暗笑自己何必对一句玩笑话思考得那么深入。
“大我ちゃん。”
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连当事人自己都不介意。
他看到京本延迟半秒后对着自己露出了很灿烂的笑容。
4
在开始打工的第三个月,松村接到了第一份像模像样的委托工作。
其实本来还是不该轮到他的。
在森本十六岁的时候就教会了他机车骑行的高地坚称自己“要对国家的未来负责”,即便会在休息日带着森本去横滨开着机车兜风,却还是连假扮成自行车同好会的大学生的工作都不肯交给森本去做。
“高中生就好好当个乖孩子,不准做这种骗人的工作。”
高地斩钉截铁地拒绝跃跃欲试的森本时说话的样子还有几分校长老师的气场,被一边看戏的杰西怪里怪气地一顿模仿。
最终这场几乎是一对四的对峙毫无疑问地以森本的落败告终,唯一的成果就是在田中“三十代的单身男人一旦爆发父爱后肯定是没办法的啦”的调侃之后,高地痛失了自己的名字,从此成为了事务所的“Daddy”。
森本如此,和森本相比无论是实际年龄还是在这里的打工经验都略逊一筹的松村自然更是如此。再加上多少有些不善于人际交往的天生性格,松村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尝试一下那些反正高地也绝对不会点头交给他的委托工作。
也正因如此,当松村猝不及防地从高地口中听到“那就北斗去吧”的决定的时候,他真的从字面意义上原地蹦了起来的过大反应和高地那云淡风轻的口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我吗?”
过度的惊讶使得松村的音调忍不住地一路拔高,自从变声期以来,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发出这么清亮的高音了。
虽说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松村起初的认生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甚至是在交际能力过于出众的杰西的影响下变得比从前要更加开朗了些。但是毕竟松村本也不是会在对话中使用夸张化表现的那类人,会发出这种语调和音量还是相当稀罕。
不知该说是大家的笑点太低还是太奇怪,总之京本和森本莫名其妙地在相视后笑得前仰后合,大有要超越这天接到委托而没在场的杰西的标志性笑声的气势。还是田中稍微好心点,看着松村几乎可以用“惊魂未定”来形容的表情,便心软地伸手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冷静,顺便帮着吐槽了高地一句。
“喂你说好的关爱未成年守则去哪里了?”
引发一切的罪魁祸首高地一脸无辜地对着田中歪歪头,被后者追加吐槽了一句“被允许通过装可爱蒙混过关的年龄限制是三十岁”后也笑起来,摆摆手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委托内容当然是大我去做啊,但是需要一个掩护用的同行者嘛。”
这次接到的委托是协助调查某家补习机构内部是否真的存在和学校勾结的情况——田中在一边打着哈欠说像这种类似侦探的工作其实才是他们的主营业务,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找他假扮恋人的委托一个接一个的,导致他完全没有参与侦探游戏的机会——而为了从学生们口中挖出点内幕信息,委托人需要他们做的就是假扮成高中生混进周末的公开课试听活动。
“我只是说北斗可以当这个同行者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高地一副坦然的模样,可惜田中不怎么买账的样子,眯起眼睛来用一种审视般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好一阵。
“这就是你的最终口供吗?”
田中一脸严肃。但是松村很确定,这会儿单纯就是怡然自得于抓到了一个扮演法官的机会的田中在某个意义上已经“抛弃”自己了。
松村也没有太惊讶,只是偷偷地朝京本的方向看了一眼。
*
对于以田中为首的众人——准确来说这里的“众人”并不包括同为当事人的京本——一厢情愿地认定他和京本间绝对发生了、或者是将会发生一些所谓的“青春”这件事,松村已经在几度试图解释无果后逐渐放弃挣扎了。
所谓的“男人至死是少年”在某个意义上,或许指的就是男人不管长到什么年纪,喜欢妄想别人的关系并最爱起哄的那种青春期小混蛋脾性就是一点儿都不会有所长进的意思。
最开始是森本。
京本早就不记得自己曾经随口说过总觉得在松村面前换衣服就像在小女生面前换衣服一样所以有点尴尬之类的话的,事实上就算京本没有记忆障碍,这种随口一说的并无深意的话本来也就是类似于记忆垃圾一般的存在。
但是森本不知怎的就是对那么句无心之言格外印象深刻,还专门去找高地说要不要在事务所里专门隔出个换衣服用的空间,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尴尬。
这本身其实是个很合理的提议,就算都是男人、还正巧都是和朋友间的距离感小得不行的开放主义者们,但偶尔难免也会有突然需要一些个人空间的时候。
只是或许是因为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平日里和他人的距离感几乎永远为零的森本的关系,又或者是出于一种果然是类似于父亲的欣慰心态,总之高地随口多问了一句森本突然提起这事的原因。
森本回答得一脸骄傲又理直气壮。
“因为きょも不好意思在北斗面前换衣服,觉得像在性骚扰现役女高。 ”
没有人知道森本是真的误解了京本的意思还是故意添油加醋以便让高地更快接受自己的提议,但总之他天生就中气十足的声音吵醒了光明正大地以自己的血统为借口在东京过着纽约时间补觉的杰西。
而理所当然的,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卷入了杰西,基本就不存在什么假装无事发生过的可能性了。
于是那天,本意只是替松村向高地——当然,事实上是杰西——解释迟到三十七分钟的原因都在于自己的京本很有年长者架势地领着松村回到事务所的时候,杰西劈头盖脸的一连串小女生似的各种变调的尖叫正式拉开了一场漫长的4对2拉锯战的帷幕。
“哎呀,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约会回来了吗?!”
虽然这晚上在事务所坐班的只有杰西一个人,他还是用上了简直是想让左邻右舍都听到的音量和气势。
而松村后来一直后悔自己读了太多书,导致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及时否认这莫名其妙的猜测,而是完全把重点放到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上面去。
“就算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你这一嗓子吼完怕是罗密欧都等不到去见神父就得和朱丽叶永远分开了吧。”
毕竟不能指望在现代日本长大的半个美国人对于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剧作家的作品能有多么深入的了解,松村眼看着杰西不明所以了一秒钟,然后又自信地喜笑颜开。
他走过来,用力地拍了拍事不关己似的看着两人跨服对话的京本的肩膀,又突然抓住了松村的肩膀,很激动地把绝对不算弱不禁风体型的高中生给摇晃出了小豆芽菜的质感。
“北斗真可爱呢,连比喻都这么当真。”
语气听起来实在是太过真切,以至于很难判断杰西这是在装傻还是真的没听懂松村的意思。
“就算是比喻也坚决不要和大我分开吗?真好呢,这就是青春啊!”
松村被他摇得一片天旋地转,好在大脑还没有完全罢工,延迟了几秒还是明白了杰西到底在说什么。
于是他不得不反手抓住了杰西的手臂以便停止他的“过激行为”,顺便试图澄清一下自己和京本的关系。
“等等,我和京本さん不是那种关系。 你冷静一点。”
杰西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完全没有。
“总之真是太好了!因为北斗和大我都不怎么交流的样子,我还一直担心你们两个相处不好呢!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至少误会还没有完全解开。
“虽然我们这里肯定是没有禁止办公室恋情的条例的——毕竟这里是事务所,又不是办公室哈哈哈——但是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保密的哦。”
杰西最后给出的结论已经离题万里了。
“秘密的地下恋情确实更让人心动呢,对吧?”
松村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可能确实如你所说,但是比起那个,我和京本さん,我们真的没有在交往。 ”
说着,松村向京本投去了求助的眼神。但是已经打开了从超市买来的水果番茄开始大快朵颐的京本双颊被塞得鼓鼓的,完全错过了解释的机会,只能很抱歉地对着松村眨眨眼睛表达自己的无能力为。
而他的这个表情,尤其是依旧保持着女高中生打扮的情况下,看起来就像是在撒娇,以至于唯一的作用就是把杰西本就已经认定的“真相”又给加了几分可信度。
“没事啦,都这个时代了,大家也不会这么在意性别和爱情的关系了。”
如果自己和京本真的是恋人关系的话,松村被杰西过于跳跃的思维也带偏了些,不由得想若真是如此的话,自己大概会很感激杰西的这一番话的。事实上就算他们并非恋人关系,杰西这只是笼统地将性别和爱情放到了一起的话语也同样歪打正着地安慰到了松村。
而松村这一瞬间的安静也理所当然地被合理化误解了。
认定自己已经成功地和松村达成了共识的杰西于是扭头又去和京本说话。
“大我也是,‘爱’里最重要的就是‘心’,所以就算大脑忘记了别的东西,也要用心记住北斗哦。”
从突然变得文绉绉的措辞来看,很显然这大概是杰西化用了什么电视剧的台词而非本人原创。但这种和平日里的形象相去甚远的语言组织似乎正好戳中了京本的笑点,他捂着嘴笑个不停,倒是也没有要吐槽的意思。
一直到笑得差不多了京本才终于开了口,不过很显然,京本思维的跳脱程度和杰西相比几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但是杰西,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记忆障碍是心因性的哦。”
京本轻描淡写地掷下了一枚炸弹。至少对于松村而言是炸弹。
“以前做了很多检查,最后医生说我其实什么都没忘记,只是我的内心在假装我看不到这些记忆而已。”
京本捏起一颗水果番茄要往嘴里送,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于是多补充了一句。
“说很有可能是因为我高中时代总是喜欢把一切都压在心底里不说出来的关系,然后我的心就想‘哎呀好烦啊干脆闭上眼睛当做全世界都不存在算了’,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说到这里,他把眼神从手里的水果番茄短暂地转移到了松村身上。
“所以北斗要小心变成京本大我2.0哦。”
京本说完就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己的食物上,倒是杰西忽而收敛了此前咋咋呼呼的样子而是一脸认真地思考起什么来。
半晌,他才又开了口,还仗着自己优越的身材条件把松村像是抱孩子似的整个圈进了怀里。
“不行,如果大我是因为可怜北斗才和他交往的话我就不能支持你们了,恋爱是互相喜欢才能成立的事情。”
杰西过于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松村有些哭笑不得,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还是更胜于试图解开误会的欲望,于是他选择了安静地任由杰西把自己当小孩子保护。
反而是京本有些不满似的撅了噘嘴。
“我才没有在可怜北斗。”
京本显然是没有想过自己的话里带着怎样的歧义的。
而杰西也完全没有信守诺言地为他们“保密”——引用杰西后来给出的解释,就是“我说要帮你们保密的时候你们都没有点头啊”——没过两天就把他们的“恋爱关系”给三人成虎地完全坐实了。
至于后来理应是知道京本和松村的关系至少绝对不是完全如杰西所说的那样的田中为什么反而比谁都更热衷于凑合他们两个,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就是喜欢你们两个而已啦”。
也不知道能相信几分。
*
这么算下来,除了京本和松村两个当事人外,对于把他们两个凑到一起这件事的执着度最低的大概还是要属高地了。
想到这里,松村的心里反而微妙地多了一丝怨念。
高地似乎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松村的心思变动,开口解释起自己的想法来。
“首先那里是高中生们为了向名校冲刺才去上的补习班,像树和杰西这样把头发染得花枝招展的——行吧,就算染发是工作需要,树你这满身叮铃当啷的金链子和大金表完全是个人喜好吧——和想要考上名门大学的高中生怎么看都没什么关系吧。”
高地说着,瞥了一眼笑得一脸天真烂漫似的森本,毫不留情地也否决了他的可能性。
“至于慎太郎,我会把周末陪中山太太家的哈士奇去狗狗游乐园的工作留给你的,还是这种工作更适合你。”
他把一份资料递给了森本,后者果然开开心心地接了过去。
高地顺势反转手腕,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说其实按照原本的计划要和京本一起假扮高中生潜入补习机构的人是自己。
“但是不巧……”
“Daddy来假扮高中生吗?不会被发现吗?”
“啊,我看过Daddy高中时候的照片,比现在看起来还要老,所以应该没问题的。”
杰西和田中的一唱一和毫不费力地就压过了高地的声音。不过高地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好脾气的人,对于这种突然被打断的情况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甚至都懒得专门找个点吐槽一下,而是耐心地等着两个人的话音落下后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继续接着说了下去。
“但是不巧,突然进来了一个在周末露营担任指导员的工作——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是有指导职业资格证的人只有我一个人,也没办法吧——所以就不能和大我组队了。”
一一解释完毕后,高地把视线投向了松村。
“所以说,只能拜托北斗了。”
似乎是害怕北斗不答应,高地还专门补了几句类似安抚的鼓励。
“反正北斗就是现役高中生嘛,本身成绩也很优秀,所以也不用刻意扮演什么,就当做是普通地去听一次课就好。虽然有贿赂私立名校的嫌疑,但是好歹也是知名的大机构,上课的水平还是不会差的。”
松村本也没打算拒绝,倒是高地这一番过度热切的劝说反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京本在一边笑起来。
“如果北斗听完公开课后觉得很有收获的话,就让高地出钱送你去那边补习好了,以后等北斗考上超有名的大学了我们也可以用来打广告吧。”
他用略显奇怪的姿势拉伸了一下身体,连带着声带好像都被拉长了似的,吐字多了点懒洋洋的感觉。
“而且反正这次绝对是中长期委托吧,光是一次公开课绝对不够调查清楚的。”
前半句是玩笑,后半句是事实,但高地意外地似乎对前半句玩笑话更上心一点的样子,摸着下巴表示自己可以和委托人商量一下请对方承担费用。
“公费补习吗?好羡慕哦,我也想去体验一下。”
杰西拖声拖调地说着,语气里倒是没几分真实的羡慕。
田中隔空对他做了个拍脑袋吐槽的动作。
“你会把老师气死吧。”
杰西一脸无辜地表示自己才没有那么强的破坏力,至少在英语补习班的话还有能够成为尖子生的自信。
“我可是有一半的美国血统呢,能算半个英语母语者了吧。”
田中嗤之以鼻,但笑得一脸灿烂。
“就你那翻译全靠谷歌的母语水平吗?”
天生的乐观主义者当然不会被这点程度的吐槽打败。杰西很认真地点点头。
“所以才需要去英语补习班啊。因为只有一半是母语者嘛。”
插科打诨的日常果然又以杰西自己被自己逗笑后发出的很有辨识度的笑声收尾了。
松村不由地想或许在某个意义上,杰西这样的性格就是一种王道的治愈系。所以那些请他伪装自己的朋友一起参加各种活动——甚至据说还有不少人在那之后真的和他成为了朋友——的委托才会如此络绎不绝。
他于是不由地被杰西带着一起笑容灿烂。
“如果那里的英语课很无聊的话,我就邀请杰西くん一起来旁听。 ”
或许是因为鲜少见到松村主动加入插科打诨的行列的关系,甚至连杰西都一瞬间似乎愣了愣,但很快就和大家一起笑得更加不顾形象起来。
只有高地还记得要把正事说完。
“虽然是有一些难度的委托,但是大我和北斗合作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只是非常常见的鼓励,但是不知为何,从高地口中说出来后就会给人一种一切真的会如他所言的安心感。
5
松村机缘巧合地接下的自己的第一份委托工作也确实如高地所言,是一份“有一些难度”的工作。
当然,事实上负责了大部分工作的都是京本,松村真的就只是原原本本地当着一个在补习班上课的高中生,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在这里他不是一个独自离开静冈来东京念书的准高二学生,而是一个在东京土生土长的准高三学生。
简单来说,最大的难度在于他不得不逼自己在短时间内记住那些高自己一个年级的教科书内容。松村也是在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高地看似只是随口一提的那句“本身成绩也很优秀”大概不完全是为了让他答应而说的好听话。
好在松村是个足够勤奋也足够聪明的人,即便是临时抱佛脚式填充的知识也还算顺利地一一消化,没让他在这个尖子生众多的补习机构里落后得太显眼。
而为了扮演好一个最为普通的准高三生,在京本的建议下,松村开始骑自行车上下学。需要去补习班上课的日子,就直接把车停在事务所楼下——事实上这自行车本就是高地提供的——快速地把自己的制服换成和京本一样的制服后再和他一起搭电车去补习机构报道。
这次不用再打扮成女高中生的京本为自己终于能穿一次尺码合适的学生制服,还不用担心过短的制服裙可能会吸引来的一些不怀好意的眼神而心情愉悦,甚至是主动提出了这次干脆就不用假发,而是直接把自己那一头一直依照个人喜好染成不同的浅色系的头发给染回自然的深棕色。
高地对此当然不会有什么疑义,还推了把松村的肩膀,以“那你们正好可以详细沟通一下角色设定”的理由打发他陪着京本一起去。
从结果来说,松村全程就只是在一边安静地听着京本和明显已经是老熟人了的理发师聊天。只有偶尔被主动搭话时才慌慌张张地应个声,然后还会收获来自游刃有余的两个年长者的“狡猾”的笑声,以至于松村甚至是产生了自己仿佛是被当成了玩具的错觉。
不过能不厌烦地时不时就给松村来一个无聊透顶的提问算是京本特有的一种表示亲近的方式,而那位和京本很聊得来的姓佐久间的理发师是个小太阳性格。和他的粉发一样,比起前段时间刚染了红发的杰西那种让人招架不住的美国式热情要多几分东亚人的内敛,只会在京本提起时跟着一起向松村搭几句话,也不至于让松村觉得太过不知所措。
所以虽然在第三者视角看起来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的松村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他事实上并不那么讨厌这里的氛围。
京本的声压强,而佐久间的音量更大些,总之即便店里一直放着很热闹的似乎是什么动画的主题曲,两个人对话的内容还是能够被听个大概的。
“说真的,大我你的头发都已经被折腾得快要挂不上颜色了。”
佐久间手上的动作很是利索,说话的语速也不逞多让。
“又不是买不起保养用的产品,真的就这么任由头发变成枯草吗?”
关于京本事实上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这件事,京本自己也从来没有藏着掖着过,甚至偶尔还会主动拿出来做梗开玩笑,所以松村自然也知道此事。
“但是看着发质一点一点被摧残成枯草就有一种‘啊,时间有在好好地流逝呢’的感觉,也挺好的啦。”
上染发剂的期间,京本还是有好好保持自己的脑袋不怎么动的,只是对着镜子里的佐久间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
“而且如果真的完全变成枯草了,到时候大ちゃん咔嚓一刀帮我剪掉就好。 ”
佐久间笑起来,手上的动作倒是很专业地没有怎么受到影响。
“会变成寸头哦。毕竟你每次都连着发根一起漂染,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
京本举起一只手来在空中比了个剪刀的动作,最后定格在胜利的意思上。
“区区板寸而已,我的脸当然经得起这点考验。”
松村听得出来京本的语气里有大半都是单纯在装傻说笑的意思。不过他倒是觉得就算京本用上百分百的傲慢语气,毕竟是拥有着这么张脸的人说出来的话,大概也只会让人心服口服地承认。
这么想着,松村忍不住露出个不明显的笑容来,不知怎的居然被连眼镜都没戴的京本透过镜子敏锐地捕捉到了。
“比起那个,大ちゃん给北斗也剪个头吧,费用算我的。 ”
京本这毫无征兆的突发奇想让松村延迟一秒才发出一个惊讶的声音。佐久间倒是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在迅速把最后的染发膏也抹完后终于不再是通过镜子,而是直接扭过头来看了松村一眼。
“你就是在眼馋人家正统的优等生的天生好发质吧。”
这次不用担心手抖会造成工作失误的佐久间于是彻底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完后倒是真的朝松村走过来,在很有礼貌地在征求同意后,伸手试探性地摸了两下他那头没怎么经历过染烫的蓬松又柔软的黑发。
“但是凭借我现在的技术,绝对不会让当年阿部ちゃん的‘金毛狮王’悲剧重现的。 ”
佐久间说的似乎发生在京本高中时代的什么事情。
松村于是这才得知京本和佐久间曾是就读于同一所中学的前后辈。而即便是后来京本考到了以升学为目标的普通高中,佐久间则干脆就去了理发师的职业学校,两个人的友谊也一直没有断过——甚至完全没有因为京本突然出现的记忆障碍而受到影响。
佐久间口中的“阿部ちゃん”是京本高中的前辈,因为京本才认识的两个相似度无限接近 0% 的人却意外地很投缘。 和松村一样没怎么经历过染发烫发的模范优等生阿部在心软地答应了佐久间成为他新手上路的第一个实验台后,毫不意外地经历了一场意外不断的染发体验,拥有了一头发质严重受损的金棕色爆炸头,被京本毫不留情地冠上“金毛狮王”的别称后一直笑了好久。
而这件发生在京本高二时候——就在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记忆障碍症状的前几个月——的事情,对于此后开始了记忆不断缺失的人生的京本而言是一段至今始终清晰留存在大脑里的、恍若昨日的珍贵记忆。
“我才没有想要把北斗的头发搞成那样子的意思!”
京本很不满似的强调了一遍,也扭过头来直接看向松村,似乎是想要用真挚的眼神来证明自己并没有在说谎的样子。
“就是稍微打理一下嘛,虽然现在的妹妹头也很可爱,但是准高三生绝对不会留这种碍事的长刘海的。”
居然意外地是在说正事。
松村于是赶紧站起来,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理发的费用当然还是要他自己掏。
“高地くん有说过这种支出可以算进公费里面,所以京本さん没有必要自己花钱。 ”
就算很清楚京本绝对不差这点钱,但是松村在这方面多少还是有些一丝不苟的习惯。
不过显然,京本从来不是会被松村牵着鼻子走的人。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然后微微皱起眉心来,又用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下巴一脸严肃地把话题切到了别的地方去。
“对了,姑且是同学的设定,所以要禁止北斗叫我‘京本さん’才行。 ”
平心而论,京本说的确实不错。松村自然也没法反驳什么。
“きょも、大我、或者干脆就京本。 ”
京本想了想,又追加了一个选项。
“如果都不习惯的话‘京本くん’也行。 虽然有点像是被女孩子称呼的感觉,但是北斗你本来也都是这么叫大家的,所以也不会很奇怪。”
京本的业务能力是有目共睹的,高地也说过京本在细节方面的过度细致是保证成功的一大要素,让松村大可以安心地跟着京本的指示去做。
于是松村迟疑了一下,很快就顺着京本的意思乖乖地点了点头。
“嗯,京本くん。”
*
除了需要稍稍留意一下对京本的称呼外,松村在补习班的日子其实过得很自在。
以学期为周期更新的补习机构的人际关系比学校要简单粗暴得多,并且不同于支持学生们各自发展的高中,会来这里的几乎都是些目标高度一致的备考生,无需对自己的野心遮遮掩掩的环境反而催生了更加纯粹的交际方式。
当然,这些和松村的关系也不大。他还远远不是那种能够游刃有余地装作开朗而积极和人套近乎的人,他的任务只是安静地当个参加补习班的学生,偶尔帮助无暇顾及的京本一起解决一下课题作业,以及在有必要的时候充当京本的“外挂记忆卡”。
而随着京本的调查报告渐渐整理成型,事先并没有谁料想过的一点意外收获先出现了。
且不提究竟存不存在徇私舞弊的事情,毕竟是相当知名的补习机构,老师的水平至少不辜负不算便宜的学费。再加上原本就是在超纲学习的关系,连松村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地在难度不小的学校期中考试中获得了综合的年级第一。
这原本算是一种“意外之喜”,只是随之而来的来自同学和老师们的过度关注让向来不爱出风头的松村有些不自在。
松村并不擅长应付自己不那么熟悉的人,尤其是当这些不那么熟悉的人突然一拥而上还故作热情地抛来一连串提问的时候,他满脑子就只剩下想要拥有一个变成透明人的超能力的念头。
事实上,此前打扮成女高中生模样的京本的突然出现——虽然由于京本已经把这些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松村也没有特意再提起过——已经在他原本平静的高中生活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那些各怀心思的追问他的“女友”的人一直过了好些日子才自讨没趣地陆续离开,把原本清净的日子又还给了他。
而这次突飞猛进的学业进步引发的关注更甚于前次,甚至不少老师也对他的短时间内迅速提升成绩的秘诀颇感兴趣,明里暗里问了好些次。
松村也并不是那种宁愿踩着别人的脑袋也要向上爬的绝对的胜利主义者,何况来自师长的询问中不乏担心他会不会太过用功而不顾身体的温柔关怀。而面对这类完全出于好意的关切,松村显然是没有唯我独尊到能够不屑一顾还心里没有任何负罪感的。
只是眼下调查的工作还没有完全结束,即便是一点失误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的这次委托意味着松村必须在此之前都保证绝对的守口如瓶。
想说什么而不能说的煎熬程度甚至更强于松村已经习惯了的不想说却被逼着开口的折磨。到最后,他竟然是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干脆就暂时不去上学了”这种简直像是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不可调和的大矛盾才会冒出来的极端念头。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松村还没有莽撞到想什么就是什么程度。
而帮助松村解决了这些意料之外的棘手情况的人居然是田中。
事实上大概连田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毕竟那天他只是结束工作后正巧开车路过,又见到是大雨瓢泼的坏天气便好心地打算直接捎带松村一起回事务所而已。
这原本也没什么,只是那天田中的上一份委托是假扮老师以便应付家里的长辈。为此他特意摘下了自己钟爱的那些金链子金耳环,又戴上了一副假斯文的金边眼镜,染回了深棕色的头发也被一丝不苟地打理成文化人的样子,总之是和平日里他那种“头牌牛郎风”完全不同。
于是几乎是毫不意外的,关于松村有个在知名大学当教授的哥哥的消息不胫而走。到后来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甚至都传成了松村已经“靠着裙带关系得到了知名高校的入学offer”的程度。
足够离谱的谣言倒是都无需专门澄清了,松村也乐得被人敬而远之,重新回归自己平静的高中生活。
后来松村和田中提起此事时,后者还很骄傲地撸了把彼时又已经染成浅亚麻色的牛郎头,表示别看他现在这样吊儿郎当的,其实高中时代成绩真的还不错。所以如果松村有需要的话,他是真的可以扮演成大学教授去学校帮松村撑场面的。
“而且可以打八折哦,这是给北斗的特别优惠。”
田中循循善诱地逗松村花钱的语气和京本如出一辙。这让松村不由地有些想笑。
“可是京本くん说过,如果我委托他的话,只收我一半的委托费。 ”
虽然京本大概已经理所当然地忘记这些事情了,好在松村的记忆力向来不错。
田中咧开嘴露出个似乎包含着很多意思的笑容,但也没有点破什么,只是随口反驳道可是自己还会一起提供开车接送的服务,以及放学后的开车兜风约会和最后附赠的一个作为收尾的亲亲。
“从前想要我亲一口至少值一座香槟塔哦,绝对是超级大优惠了。”
其实田中没有真的做过牛郎,但是信口胡诌是他的强项之一。
松村知道这一点,自然也不会听得太认真,反倒是很单纯地被田中逗乐了似的彻底笑开了。
大概是被松村的反应唤醒了点逗小孩的愉悦感,田中大大咧咧地揽住松村的肩膀,故意装出一副痞坏的口吻来补充说现在预约的话还可以免费附赠一个田中家代代相传的脱胎换骨成为爆受欢迎的人气男的秘籍。
“像什么青春期的小子最介意的童贞什么的,只要有了我的秘诀,保证所向披靡。”
田中夸下的海口里当然只有前半句还有点真实性,就算是在班上没什么朋友的松村也或多或少地听到过蠢蠢欲动的青春期们明里暗里炫耀自己 “脱离童贞成为大人”的事情,以及随之而来的男子高中特有的从来不加遮掩的赤裸裸的羡慕声。
只是很显然,松村不属于那些青春期中的一员。
非要说的话,事实上松村曾经很认真地想过,无论是“童贞”还是“处女”,这些有着鲜明的性别含义的词语只会让他对自己的身体、对自己的心理陷入更加混沌的矛盾中去。
当然,依旧没能将自己的情况坦白说明过的松村也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该迁怒于一无所知、只是想逗着他玩的田中。
他于是挣开了田中的手,以便扭过身子去和田中完全面对面。
“树くん,我们可以不说这个吗?”
田中愣了愣,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以为松村在害羞,但总之只是很爽快地点点头,还附赠了一句道歉。
“因为北斗很可爱,所以什么都听你的。”
他用相当清爽的语调把松村差点就要沉下去的心情给顺利地捞了回来。
6
这个对于京本而言算是很罕见的、有着一段时间跨度的任务在松村的协助下,得以一路进展顺利。京本甚至比预期更早地就完成了调查报告书的初稿,只差最后的确认检查了。
或许是想着下一次能再打扮成高中生的机会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在最后一次补完课准备回去的周末午后,京本一时兴起地提议说干脆直接走回去,路上还能经过那家最近很有人气的甜甜圈店。
“穿着学生制服排队等着买甜甜圈,绝对是无论是谁都会憧憬过的事情吧。”
京本说完后还自我肯定似的点了点头,然后不由分说地就拉着松村直冲着其实根本不顺路的甜甜圈店而去。
店门口果然排着长队,而占据了队伍八成以上的都是年轻女性,为数不多的几个男性似乎也都是给自己的女友作伴的样子。
所谓的“甜食男子”的概念被玩了好多年,到头来在这种店门口排队的依旧都是些女孩子的事实不知为什么有种荒谬喜剧感。日本是个性别刻板印象根深蒂固的、并且至今还被人们严格遵守着的国家的现实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现在了这长长的队伍里。
连号称是国际大都市的东京都是如此,在松村出生长大的那个传统观念被保留得更好一些的城市自然更甚。
老家那边的医生也和松村说过,大部分的性别认同障碍者其实都能清晰地认定自己的心理性别和生理性别的不匹配而采取一些行动,像松村这样在自我性别认知上一直摇摆不定的情况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到了从小接受的两极化性别认知教育的影响,以至于他既没法和自己的内心和解,又没法和自己的身体和解。
“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可能在性别认同障碍之前,抑郁症才会成为更大的问题哦。”
后来想想,当时医生的话可能有点危言耸听的意思,但是对于提醒中学时代比如今更加自我封闭的松村来说,这个程度的威胁似乎是有必要的。
至少松村确实把医生的建议听了进去,在选择自己的志愿高中时下定决心离开了老家,独自来到更加开放的大城市试着做出些改变。
而从结论来说,松村想,或许遇见京本这件事就足够证明当时做出的不是个太差的决定。
自说自话地就拉着松村排在了队伍最后的京本显然没有日本人常有的那种过度在意他人眼光的毛病。
或许直白地问京本为什么不会介意被人用异样的眼神偷看的话,会得到诸如“反正我也会忘记”、“那也有可能只是羡慕我的美貌”一类不怎么走心的玩笑话,但是松村想或许是因为京本事实上比谁都更加清晰地确切认知着自己是怎样的人,并且从来不为包括身体、包括行为云云外在的表象而有过任何动摇的关系。
“总感觉,京本くん真的很帅气,很让人憧憬。”
松村无意识地轻声感叹了一句,被京本抓了个正着。
他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当然,被人敬仰确实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对着松村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漂亮笑容。
“这是,北斗喜欢我意思吗?不行哦,对我表白的话一定要打直球,不然我不会答应的。”
京本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恶作剧似的光。
已经理直气壮地把前两次也开玩笑地问过松村是不是喜欢自己的事情都忘干净了的京本,果然在说出同样的话语是还是会用上几乎完全一样的语气和表情。
或许是因为已经有了前两次的经历的关系,第三次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松村总算是多了点游刃有余的熟悉感。
“只是憧憬而已,和喜欢还是不一样的。话说京本くん这么说的话,不担心如果我接下来真的说出‘喜欢’的话,你就不得不答应和我交往了吗?”
京本倒是真的一副毫不担心的样子。
“没事啦,北斗绝对不会说出那种话的——又不是树或者杰西,一天到晚都把‘喜欢’当口头禅用。”
听到这里,松村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好奇起来,于是真的半开玩笑地反问京本如果自己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他所以才说出“喜欢”的话,京本打算怎么处理。
京本似乎是没有料到松村还会突然这么问自己,皱着眉头像是很认真地想了好一阵子才给出了一个有些狡猾的答案。
“大概要等北斗真的喜欢上我并且告白后才会知道答案吧,现在完全想象不出来呢。”
京本歪着脑袋看松村。
“不过被年下告白应该,会稍微有点心动吧?”
即便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在开玩笑,但京本还是很认真地假设了一下松村作为恋人——并且没有用其他任何生理上的或是社会性的因素来逃避这个假设——的情况。对此,说实话,松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足够让人心动的特质。
很显然无论是谁,想要喜欢上京本绝对不会是件多难的事情。
提着六人份的甜甜圈回去的路上会被流里流气的不良少年缠上完全在意料之外。
毫无由来地被缠上的原因只能归咎于那天是诸事不宜的佛灭日了,毕竟虽然算不上多么魁梧健壮,但松村单从外观来看——即便是正抱着一个粉色的甜甜圈店的纸袋子——也绝对不像是那种弱不禁风的最佳下手目标。
至于京本,松村当然不可能在京本身上找原因。
不过看起来其实和松村差不多年纪的不良少年其实还带着点让人啼笑皆非的幼稚感,因为他拦住两个人的主要目的居然是讨要甜甜圈吃。
在得知这一点的时候,松村甚至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而后又用“在这种治安很好的大城市大概不良少年们也做不了太出格的事情”的似乎还算合理的解释说服了自己。
眼下的最佳选择大概就是分两个甜甜圈出去,毕竟这不是什么太珍贵的东西,比起试图苦口婆心地和人讲清道理甚至是为这点东西硬碰硬地大打出手来说还是要省时省力得多,虽然或许社会责任感欠缺还有点纵容恶事的嫌疑。
但是这个程度的低头,大概只要循着对方身上的校服——松村已经认出了这是附近的私立高中的校服——在时候找到学校说明情况,大概就能够很好地亡羊补牢了。
这么想着,松村正打算和京本通个气,却见到京本已经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想吃就自己去排队买,我又不是给你跑腿的工具人。”
京本甚至还专门把音调往下压了压,怎么看都像是被眼前那个不弹舌仿佛就没法说话的不良少年给带偏了。
这个年纪的人、尤其还是个多少已经被放弃管教了的不良少年,自然是那种一点就着的火药脾气,被京本这么直白地回绝后果然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长得跟个姑娘家似的,就别学男人装硬骨头了,嗯?”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这倒是很好解释了他拦路抢甜甜圈的奇怪状况——说到底就是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排在全是女孩子的队伍里自己去买。不过要是揪着这点不放的话,被戳中软肋的人肯定会反应过激而就此真的引发一场毫无必要的麻烦事。
松村倒是沉得住气分析,可惜京本似乎另有打算。
“长得都这么不走心了,胆子还小得跟草履虫似的,怎么?没人告诉过你别抹黑不良的名誉吗?”
京本的弹舌音意外地发得不错。他也不客气,一拳直直地打在到对方的肩膀上,发出了一个沉闷的撞击声,显然是完全没有收敛自己的力道。
松村忽而想起此前京本曾说过自己在高中时代曾是只要被人拿性别开玩笑就会直接拳脚伺候的暴脾气,以及森本替他补充的因为打断了同学的鼻梁而在高三开学就被迫停学三个月的“传奇历史”。说起这些的时候两个人的语气里多少都带着点笑,以至于松村其实一直有点将信将疑。
但眼前的景象倒是两人所言非虚的最好证明。
这么说来,没有直接把拳头打在对方的脸上的京本似乎还是成长了一点的。
松村怀着有些奇妙的心情看着京本挥了挥拳头。
京本的骨骼其实很男性化,这是松村此前就已经发现了的。而据森本说是京本从中学时代就养成的、喜欢把自己的指关节按得嘎吱响的坏习惯也让他的指关节变得更加明显,用力握成拳的时候显得格外棱角分明。
“……京本くん?”
京本收回手后便展开手臂在松村的身前护了一下,目光一直无意识地跟着京本的手移动的松村不由地发出了个略微变调的疑问声。
京本倒是没有想太多的样子。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面前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人,只是随口安慰松村说不要担心。
“北斗可能不知道,我可是空手道黑带。”
大概只是京本音色的问题导致的错觉,多少有点像是在哄小孩似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太靠谱的样子。但是在让松村放松心态这件事上,也算是歪打正着地有所成效。
“这个我知道。”
京本在得知松村中学时代曾经在空手道大赛中获得过静冈县的第二名时就说过自己从前也学过空手道——“因为感觉柯南里的兰姐姐好帅气哦”——并且其实很有毅力地坚持到了拿到黑带的程度。
当时京本还被田中非常自然地揉了一把肚子,并且得到了一句介于敷衍和宠溺之间的“谁说不能有年糕手感的腹肌呢”的评价。
当然,很显然京本已经把曾有过的这些对话、曾发生过的这些事情都遗忘了。
松村也没有特意要说起这个的意思,事实上终于反应过来的不良少年突然挥拳的动作也使得他们的对话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京本的反应还算快,正好躲过了那直冲着他的鼻尖、但显然是毫无章法的的拳头,而松村则本能地直接抬手朝着那打空的瞬间有些泄力的胳膊重击了一下——在空手道中是会被判犯规警告的禁止行为,反过来说也就意味着更强的攻击力度。
“……咦?”
这次有些意外的人就变成京本了。拉高声调的鼻音果然还是天生就是高声线的人发出来的会更好听一些。
不过松村并没有这个时间去想这些,他实在是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找上门来的不良少年卷入麻烦事,于是趁着对方吃痛而一时动作停滞的间隙,松村一把抓住还挡在自己身前的京本的手腕拉着他就跑。
京本被他拉得趔趄了几步,但是似乎很快就理解了松村的意思,一边努力跟着松村的步调跑,一边还扭头去看身后。
很显然,再怎么冲动的不良少年也还是不至于真的为个甜甜圈一路追着他们——尤其是在见识了京本和松村明显不是那么任人宰割的性格后——跑三两条街都不放弃的。
所以两个人会就这么一路跑到直到距离事务所还剩两个路口的地方才停下,更多的就纯粹只是一种肾上腺素爆发后引发的“青春行为”。
大概若不是因为迎面来了一个红灯,这场“青春”甚至能直接延续到事务所门口。
停下来的瞬间,真正的高中生和过期的高中生间存在的体能差异暴露无遗。松村松开了抓着京本手腕的手,看着后者双手撑住膝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总算是稍微找回了点冷静思考的理智。
“对不起,擅自拉着京本くん跑起来了……”
京本抬起头来看松村,大概是一路跑过来时灌了满嗓子风的关系,他的声音罕见地显得有些发干。
“也……没有……”
京本总算直起身子来,努力深呼吸了两口把气息调整好了一些后才重新开了口。
“毕竟、真的打起来的话,就、会输吧。”
京本说自己终究不是高中时代的自己了,如今完全没有运动习惯的他除了嘴上还能用当年勇逞个英雄外,要是真的上了场绝对随时都会露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京本的自我认知倒是相当客观而准确。
松村不由有些乐。
“所以京本くん明知如此却还先出手去招惹对方吗?”
对此京本倒是自有一套逻辑,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先下手为强,至少能唬住对方一阵子以便脱身。
“而且这样就可以让他把注意力都放到我身上来了吧。”
京本很理所当然似的语气让松村愣了愣。前者显然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不解,于是很骄傲地补充说毕竟当时抱着甜甜圈店纸袋的人是松村,若不是自己主动出手惹事,大概那不良少年的目标就会变成松村了。
“姑且是年上,还是会好好负起责任来保护北斗的。”
没有刻意装酷耍帅的意思,但也并非是在说笑,就像是一句云淡风轻的问候而已。
松村定定地看着京本,后者居然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多像少年漫画里的帅气主角似的,反倒是误解了松村的眼神的样子,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虽然从结果来看好像还是被保护了。但是这也没办法,要是我也还是像北斗这样的现役男高的话,我绝对会给你展示一下空手道黑带的帅气模样的。”
在为自己找补的时候总是能用上理直气壮的骄傲语气这一点很有京本特色,坦荡地表露自己对于松村的身体条件的羡慕这一点也是。
——这幅身体或许也并不是真的如自己一直以来厌恶的那般无一是处。
剧烈运动后尚未完全平复下来心跳被京本一连串毫不掩饰的直白话语撞得愈发昂扬,在被搅得一片混乱的思绪里,松村第一次冒出了这个念头。
*
带着六个明显被挤压变形了的甜甜圈回到事务所后,会被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问东问西其实是完全可以预想到的事情。
按照田中的“狡辩”的话,两个人一前一后进门的时候多少有点还有点呼吸不稳的样子,脸上还各自带着点明显的红晕——“只是跑久了热的而已”的松村的解释并没有被田中听进去——甚至连出门时穿得整整齐齐的优等生制服都肉眼可见地凌乱,再加上那明显是被粗暴抛弃过的甜甜圈的形态,认为两个人之间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反而是一种侦探失格。
“可树又不是侦探。”
京本的反驳一般来说就是会更让田中哑口无言一点,所以在逞口舌之快这件事上松村始终都是田中的首选调戏对象。
“きょも你的话向来都没什么可信度,我要问北斗。”
不过松村即便实话实说也没有办法回应田中的那些不着调的期待,于是田中很快就又换上了一副老母亲似的语气,挤了挤完全不存在的眼泪,哭着悲叹青春期的小孩谎话连篇的已经完全不受管教了。
即便深知田中只是在变着花样逗自己玩,松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这种时候京本大抵是不会帮助他的,而是永远事不关己地在隔开一段(不一定是物理意义上的)距离的位置当个旁观者。
而正很认真地挑选甜甜圈口味的森本在这个时候也是指望不上的。在这方面他倒是正如本人所言和京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旦对什么事情先产生了兴趣,就会完全顾不得别的不那么紧急或严重的事情了。
最终还是杰西不负期待地伸手揽着松村的肩膀拍了拍以示安慰,顺便帮着他应付田中说青春期小孩本来就是最容易害羞的年纪,像田中这么咄咄逼人的长辈反而会破坏初恋特有的氛围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杰西似乎也不完全算是站在松村这一边的,但是他大概并没有故意要做这种“表里不一”的事情,只是很忠实地遵循了内心所想而已。
结果最终京本还是看不下去了,在咬下下一口甜甜圈之前用带着点草莓酱口味的声音让他们把少女漫画式的妄想适当地收敛一下。
“我就算了,北斗可真的还是现役的‘青春’,和你们这种完全错过了自己的青春机会的人不一样的。”
京本对于田中嚷嚷起来的自己高中毕业时创造过的制服纽扣一个没剩的传说、以及杰西夸张的大笑声都置若罔闻,倒是很温柔地抽了张纸巾递给森本让他擦擦嘴角沾上的巧克力酱。
“不要擅自把还有可能实现的正统少女漫剧情给替换成BL漫画啊。”
语气里不加掩藏的笑意证明了京本也并没有太真心在为松村打抱不平。
“虽然说北斗念的是男子高中。”
森本这时候倒是想起来加入话题了,探过头来一脸认真地插话说如果有需要的话反正自己念的是普通高中,他也很乐于做个小丘比特。
松村正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森本又想起了什么时候,托着下巴否决了自己的提议。
“啊,但是会显得北斗很花心的样子吧,明明都有‘女朋友’了,居然还和别的女生联谊什么的。”
关于打扮成女高中生的京本被松村的同学们误会为他的女朋友这件事,除了当事人京本自己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之外,经过杰西的一通宣扬后已经在事务所内成为了公开情报。
所以除了一脸好奇的京本和感觉自己完全是羊入狼口状态了的松村之外,另外的四个人都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最终结束这场看不到头的闹剧的果然还是高地。
一边对着电脑处理资料一边稍微分点神出来听五个人闹腾的高地在等到得知松村的“绯闻女友”就是自己之后发出的有些无聊似的哼声完全落下后,把电脑屏幕朝着横七竖八地或坐或躺在地毯上的五个人的方向转了转,清了清嗓子说来了个新工作。
他一脸欣慰地看着姑且各自把坐姿正了正的五个人,简单地介绍了委托内容。
“这次是笔大生意哦。”
注意到眼睛一个比一个眯得厉害的京本和田中,高地于是很好心地把显示的文字尺寸调大了一些,又用很鲜明的红色圈出了委托人落款处的“伊豆市观光振兴委员会”的字样,说这次的委托内容是协助制作观光宣传的材料。
面对怎么看都和一直以来的工作内容有所不同的委托,所有人居然都是一脸平静的样子。发现这一点的松村再次意识到这个事务所果然在各种意义上都有点“可疑”的事实。
工作状态下向来是效率奇高的高地已经言简意赅地介绍起了委托的详情。
“毕竟这次的工作量比较大,所以大概需要全员出动了。”
高地说着,调出了日程安排表。
委托指定的时间是在三月的最后一个礼拜,距离眼下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日程安排上自然几乎都还是一片空白。
“这个时间的话,学校应该正好是春假吧?”
高地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头来朝松村和森本的方向问,并且很坚决地无视了来自田中的一句“不愧是距离高中毕业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的大叔”的装傻。
他很快就得到了松村给出的肯定回答。
“那慎太郎和北斗要一起来吗?就当做是社会实践,或者是毕业旅行的感觉。”
记不清自己的春假开始时间的森本这时候倒是反应迅速,声音洪亮地举手说自己绝对要去后就用自己那双真诚又明亮的眼睛盯着松村看,那副一脸期待的样子导致松村都忘了至少应该客套两句,也跟着直接就点头应了好。
于是高地缩回脑袋去继续看电脑屏幕,一边敲击着键盘往日程表里输入内容,嘴里时不时小声念叨几句。还被耳朵尖的田中不依不饶地吐槽了一句说自己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的电脑已经更新到了有语音输入功能的版本。
没什么内涵的笑话也足够戳中笑点不同于常人的杰西了。
在一片猖狂的笑声里,高地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拔高了音量问松村。
“说起来北斗的老家就在静冈吧?”
准确来说是距离伊豆市有些距离的中部城市岛田市,松村犹豫了一下该怎么回答才更好。
向来口直心快还有点急性子的京本已经在一边开口了。
“是吗?那北斗给我们导航就行了吧。”
京本从不羞于向人寻求帮助,尤其是在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对于下北泽一带的熟悉也因为记忆的缺失而成为了一句空话之后。
“反正北斗七星本来就是用来指方向的嘛——所以北斗也可以导航吧。”
这是京本第一次理所当然似的直接将松村的名字认定为了星星,哪怕只是歪打正着,但是理应对此前一次次被纠正又一次次继续误会的事情毫无记忆的京本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还是让松村有些惊喜。
杰西笑嘻嘻地重复了好几遍“北斗导航”这个他生造名词,似乎是很中意的样子,末了一脸认真地说等自己买了车一定要给车载导航起名叫北斗。
“比起买车,杰西你先把驾照考了怎么样?”
一直毫无道理但又无可奈何地担任着杰西工作上、乃至偶尔的私人时间里的司机的高地难得地在打字间隙还分神出来吐槽了一句。
杰西的注意力果然迅速地被吸引了过去,把纠缠的目标从松村转移到了高地身上。
其实松村不讨厌杰西这种看起来很是随性而行的性格,点到即止的亲密不会给他压迫性的窒息感,也不会带来仿佛突然被抛弃的失落感。
他伸手接过绕了半圈从京本手里又一次传回自己手上的甜甜圈盒子,站起身来把盒子连着里面剩下的甜甜圈一起放到了唯一还坐在办公桌前的高地的桌子边上。
高地对他道了声谢,又没想太多的样子随口补了一句。
“那北斗,到时候大我就拜托你了。”
松村一脸狐疑地看向高地展示给他的电脑屏幕,他和京本的名字后面被打上了“提前一夜抵达”的标记。
由于给出的“大我一般出这种程度的外勤都会需要提前去适应环境”、“北斗春假正好也回家看看”以及“慎太郎春假结束就高三了所以绝对会被抓去补课的”的一连串理由非常具有说服力,松村决定相信至少对工作很认真的高地并没有同流合污地试图在工作安排中还调侃他和京本的关系。
虽然在被建议说也可以直接带着京本回老家住一晚的时候,松村还是忍不住用怀疑的眼神多看了他一眼。
7
无论高地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提的建议,总之松村不可能真的带着京本回老家住一晚上。
倒不是真的经不起几句调侃,尤其是用京本的话来说,他们“清清白白又坦坦荡荡”,对于莫须有的绯闻当然应该是问心无愧的。
“不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我们偶尔也可以主动演演戏把他们当猴子耍。”
有时候思想多少有点“激进主义”的京本甚至还一脸云淡风轻地给出过这样的建议。
但是于情,松村并非针对京本,而是一视同仁地并不太乐于将自己在东京的交友关系带进静冈的家里。于理,伊豆市和岛田市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是在静冈这么个多山地的区域,对于还是高中生的松村和甚至都忘了自己还考出过驾照的京本来说,是一段绝对没有必要特意浪费时间去移动的距离。
事实上高地应该也是清楚这些的,毕竟真的到了出发前,高地给他们的计划安排表上有专门为他们两个多预约了一个晚上的住宿。
“这家温泉旅馆超有人气的,既然能通过委托人走后门预约还不用自己出钱,当然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用田中的话来说,看起来——当然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就是个诚实可靠的好男人的高地,其实在利用各种小门道捞便宜上有着极高的天赋,并且完全做得到面对质疑都还脸不红心不跳。不过田中是以肯定赞许的语气作此评价的。
杰西会说得更直接一点,说高地就像是那种白天勤勤恳恳在公司上班,晚上在SM俱乐部玩绳子的双面人物。也是赞扬的语气。
高地一般对于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随口就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像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后才能拥有的宠辱不惊的气度,松村一直觉得大概就是这看着就可疑的事务所却总能给人一种安心感的一大原因所在了。
高地预约的温泉旅馆是个主打传统休闲的和式旅馆,而依靠着那一点“裙带关系”,他们入住的房间是个足够七八个人住得舒舒服服的大家庭间。
宽敞又明亮的和室简直就像是那种漫画里时常出现在毕业旅行中的样子,推开露台侧的纸门就能直接到仅供入住者进入的和式庭院,而被一侧高大又茂密的树木带隔开的就是旅馆里的露天温泉,据说是足以看到天城山的郁郁葱葱的开阔视野。
在前台登记入住的时候就有人先帮两人拿了行李,而等两人跟在穿着精致的和服的女人身后七拐八拐地走到位于旅馆最内侧的家庭间时,除了已经在角落里摆得整整齐齐的行李箱和两个背包外,靠窗的木质的小茶桌上还摆好了两杯正冒着热气的绿茶和精致的和式茶点。
松村整理自己的行李的时候,京本就跪坐在小茶桌边上——他的正座倒是非常端正,显然是从小的家教——翻开放在桌上的旅馆介绍很认真地看了起来。
明明松村才是家在静冈的那个,但是比起好好地收拾了一个礼拜间的生活用品带来的他,反倒是只背了个不算大的双肩包就来的京本的行李要少得多。
不过这似乎是京本出门的常态,以及至少他也非常有等同行人收拾行李的耐性。
把没几行字的介绍看得差不多后,京本的兴趣就转移到了食物上。捏着木制的叉子戳起一个做成桃花模样的茶点往嘴里送,然后又因为比想象的冲击性要更大一些的甜丝丝的味道而瞪大了眼睛,赶紧端起杯子小猫喝水似的舔了两下绿茶的液面。
等到把茶点都吃得差不多了,京本才终于扭过头来看着很有条理但是动作实在是不算快的松村,用仿佛还带着点茶叶香气的声音问松村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北斗你看这个,看起来好有趣的样子。”
京本把宣传册拿起来,指着上面的一行什么字给松村看。
其实隔着相当一段距离,纵然是松村的视力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他也没办法清楚地识别出些字号不算大的文字。不过从配着的图片色调来看似乎是被落日染上红色的天城山,习惯性在出行前调查了各种信息的松村于是大致也猜出了引发京本兴趣的应该是那有名的“天城山心中事件”。
“某个意义上是挺有趣的,不过说可怕更合适吧。”
虽然殉情论和谋杀论的支持者几乎是五五开,但归根结底“爱到想死”和“爱到想你死”的两种心态其实都相当极端。
京本闻言笑起来,突然摆出一副过来人似的语气说果然松村还是太年轻了点,没有经历过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
“虽然我也没有啦。啊,没准是有的哦,只是被我的大脑擅自忘记了而已。”
京本耸耸肩,语调轻松。
“比起那个,我只是想在落日前去露天温泉。这里写着说如果能在那里碰巧看到天城山被落日全部染成红色的瞬间的话就能心想事成——我想试试看啦。”
他说着,伸长了手臂把手上的宣传册往松村的方向递。
“所以北斗你快点收拾啦,我们一起去。”
松村手里的动作短暂地顿了顿。
尽量不让京本单独行动的隐形共识他当然还记得,事实上一直以来也遵守得很到位。尤其是在和京本之间那种无法言喻的微妙隔阂渐渐消除了的如今,松村甚至是很乐于在必要的时候真的担任一下京本随口胡诌的“北斗导航”的。
但是温泉实在是一个很不同寻常的地方。
松村犹豫着,稍稍垂下眼帘以便掩饰好自己有些紧绷的表情,又努力把自己的语气尽量放得毫无波澜。
“京本さん可以先去的,只要不在温泉里睡着——我想应该不至于——就算没有我陪着也能够顺利找回来的吧。 ”
多少也知道自己被过度保护着并且逐渐对这个现实已经妥协里的京本显然是完全没有被松村的语气给骗过去。不过他并没有马上说什么,而是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想了一阵,然后皱了皱鼻子露出一个有些骄傲的笑容来。
“我当然可以哦。我曾经也是拥有过‘きょも北’的绰号的、能闭着眼睛在下北泽散步的地理小天才呢。 ”
京本的空间记忆能力意外地还算不错这件事其实并不是京本自己的一家之言,他或许会突然忘记自己身处何处又要去做什么,但也确实有过忘了自己要等森本一起走,就独自一路走到了事务所里还吓到了高地的事情。
松村被他的语气引得有些想笑,但刚刚的迟疑和尴尬还没有完全消散,于是只能磕磕巴巴地挤出句加油来。
而京本显然是没打算真的就这么任由松村转移话题的样子,而口直心快正好既是他的优点又是他的缺点。
“北斗不喜欢温泉吗?”
说着,京本眼尖地看到了松村的行李箱里甚至还放着一套自备的浴衣,于是又迅速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测。
“那就是不想和我一起去泡温泉了。啊,是不喜欢我吗?”
京本的语气里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但果然还是让松村没由来地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就放大了声音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我当然没有不喜欢京本さん!”
非要说的话,松村还是希望京本干脆自恋地把原因归结于是自己太喜欢他才不好意思和他一起泡温泉的。
虽然事实也并非如此,但至少能让松村这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减轻一些。
京本用一种像是小孩子找到了有趣的玩具时的眼神看着松村,露出个计划得逞的笑容来。
“好啦,我知道北斗喜欢我。”
变得更加明显的开玩笑的口吻,可惜擅自陷入了意气消沉状态的松村这次没来得及及时否认了,导致京本有些尴尬似的稍微红了脸。
“……好吧,毕竟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不喜欢我的呢。”
京本讪讪地给自己找了句补,然后站起身来去拿旅馆备好的浴衣。
松村这才回过神来,小声说了句抱歉。
京本正拿起折叠整齐的浴衣很潇洒地在空中一挥以便整个展开,随之带起的一阵风把他的发尾吹起了一些,配上那张脱离东亚人的五官立体的脸,倒是有种西方电影里英姿飒爽的斗牛士的味道。
他正好对上了松村看过来的视线,不知是看透了什么还是单纯为不想再体验一次抛梗没人接的尴尬场面了,忽而摆出一副很认真又柔和的表情来。
“那北斗慢慢收拾吧。”
京本把浴衣挂在自己的一边手臂上,还拿了条毛巾随手盖在自己脑袋上便打算出门。
刚一出门,他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时候,重新把脑袋探回门里。
“刚刚宣传册上有说房间自带的那个人造小温泉用的是同源的天然温泉水,反正北斗要在这里等我回来了,如果想泡温泉的话那个也可以的。”
松村怔怔地点了点头。
*
京本回来的时候双手神秘兮兮地一直藏在背后,连开门都是艰难地侧过身去手肘和肩膀并用地硬是推开来了条缝。
松村有些看不下去地想要过去帮他开门,还被京本一嗓子给叫停,于是又乖乖地坐回榻榻米上用有些疑惑的眼神看着京本自己折腾。
——大费周章地一通自我为难竟然只是为了这个吗?
在松村看到京本终于献宝似的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一个小花盆展示给自己看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这个想法。不过他随即又用一花一世界的道理自我说教了一番,然后抬头问京本这是什么。
从京本稍稍有些变了调的高扬的语气和因为笑意而微微眯起的明亮的眼睛其实就能看出他此刻恨不得哼起个小调的愉悦心情了。
“是盆栽的樱桃番茄苗哦,老板娘送给我的。”
京本炫耀似的说起自己怎么在从露天温泉出来后为了买牛奶而误打误撞地走到了旅馆的后院,正巧遇到了老板娘在给一片明显还是幼苗的樱桃番茄浇水。
说到这里,京本还皱了皱鼻子,露出一个很自豪似的亮晶晶的眼神。
“就算还这么小,我可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番茄叶子的样子呢。”
确实如京本所言,他手中那小小的幼苗距离花果期显然还有些时日,在对于番茄的生平一窍不通的松村眼里就只是一株不知名的绿植而已。
但是曾经有过被京本拉着在超市里尝遍了各种番茄的经历——虽然在亲眼见证松村吃下第一口后就露出了痛苦表情后京本也就没有再逼迫他一起“享受人间美味”,并且很显然如今的京本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还干过这种事情了——的松村,倒也不觉得身为番茄狂热爱好者的京本能够一眼认出番茄叶的形状有多么不可思议。
虽然姑且还是很捧场地拍拍手,像是小女生一眼拉长声音夸赞了一句。
反正京本显然也不在意自己得到的这句肯定到底有多真诚,他更多的就只是想要分享自己的感想而已。
“得知我原来这么喜欢番茄后,老板娘就很大方地提出要送我一株番茄苗,还专门找了盆栽用的小花盆装给我呢。”
京本说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捧在手里的花盆放在了露台侧的廊下,还没有完全陷入黑暗里的夕阳把浅绿色的枝蔓都给染上了淡淡的赤色。
他对着松村的方向招招手示意对方过来,后者歪了歪脑袋,还是乖乖地走了过去,又很端正地在京本身侧重新跪坐好。
京本朝着尚且稚嫩的叶尖轻轻吹了一口气,又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那随之摇摆了几下的叶子,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转世能够成为一株番茄就好了。
松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回了个有些疑问的鼻音。
“京本さん的番茄爱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吗?”
他满以为会听到京本洋洋洒洒地发表一番自己对于番茄的热爱言论。 说实话松村其实很喜欢看京本在一些很小的事情上表现出完全超出必要程度的热情,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的话,这就像是神明走下云端向着渴望被拯救的凡人伸出手一样,是他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京本さん”短暂地变成“京本”乃至“大我”的瞬间。
但令松村意外的是,京本的回答却完全是另一个方向。
“也不是,只是觉得像这样生命周期只有一年的植物,从发芽的瞬间开始就已经被大自然默认了成长的进度安排——像这样的人生,啊,植生?总之感觉也很不错。”
京本给出的逻辑是,从幼苗拔高到枝叶茂密,再到开花结果、最终自然枯萎,被压缩在了一个春夏秋冬内的生命周期意味着每一天都肉眼可见的生命进程。
“所以就算是忘记了昨天的存在,看到今天的我已经结出了青色的果实的话,大概就能够很肯定地知道几天前的我一定还开着漂亮的花朵吧。”
京本又伸手轻轻戳了戳柔软的叶尖。
“北斗也知道的,我时常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又忘记了什么,就理所当然地靠着自以为完整的、其实破破烂烂的记忆在活着嘛。所以稍微有点羡慕不用依靠别人也能够把经历的每一秒生命都刻在基因本能里的它们。”
他说着,耸了耸肩,扭过头来看松村。
“啊,不要误会哦,我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可悲之类的——至少现在完全没有了。”
*
或许是太阳终于完全落下去后变得昏暗的环境自然催生的隐秘感作祟,又或者单纯是向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京本正好兴致到了这里,总之京本忽而主动说起松村多少有些忌惮而一直小心翼翼地避而不提的记忆障碍来。
“虽然是高三的时候确诊的,但可能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没有人发现、我自己又不可能意识到,所以谁也说不好到底准确的发病点是什么时候。”
京本说之所以会发觉异常而去看医生,是因为刚刚升入高三的第一个礼拜他其实就因为在厕所打架被下了停学三个月的处分,而他在那三个月间还是经常性地在早上理所当然地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学校,偶尔还会在吃早饭的时候抱怨母亲不叫自己起床导致眼下快要迟到。
“一开始妈妈还笑我怎么犯了事被停学后反而表现得像个乖孩子了,但是大概是这样的情况多了,以及我似乎是真的完全不记得自己被停学的样子,才终于意识到了可能有什么不对。”
从就医到确诊记忆障碍所花费的时间也比预想的要长,尤其是京本在那场导致自己被停学三个月的打架中虽然很张扬地一拳打断了同学的鼻梁骨,但同样也遭到了直冲面门的拳头回击,以至于起初几乎所有人多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导致记忆障碍的是什么没有被发现的脑部损伤。
但是在神经内科来来去去检查了好几遍,京本的大脑也一切正常,又经过了一连串血液检查的大阵仗,被折腾得仿佛真的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的京本才终于被转到了精神科。
“是心因性的记忆障碍呢,也就是一种应激障碍的症状。”
医生用精神科医师特有的温和又平淡的口吻这么告诉京本,并且安慰有些不知所措的京本说虽然大家都认为应激反应只会出现在很严重的创伤经历后。但是每个人的心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对于别人而言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于某个人来说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并非什么稀罕事情。
“但是我没有遇到什么让我很痛苦的事情啊?”
京本皱起眉头来据理力争,他并不想被一句轻飘飘的“因为痛苦的事情已经被你忘记了”就打发过去。
“我身边有很多朋友、还有很多喜欢我的人,成绩还算可以也不讨厌学习,不喜欢的体育课可以随便逃所以也没关系,因为是独生子所以家庭关系也绝对没有压力——您看,完全是没有会感到痛苦的要素的吧。”
医生很耐心地听京本扳着手指一一列举,笑着说自己看得出来京本没有撒谎,也能理解京本对这个诊断感到不可思议的心情。
“但人的心呢,就是很奇妙的东西哦。有时候以为是遭到了灭顶之灾,可它却毫发无伤,有时候以为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却会被赖以生存的氧气腐蚀轻易地化成一地碎片。”
京本想起来了,这位医生说话的语调很像是小学时代谁都会偷偷喜欢过的医务室里年轻又温柔的老师,无论是多么调皮的小孩看到她都会不由地乖巧下来的那种。
“像京本さん这样的情况的话,记忆其实并没有消失,只是你的心在假装看不到而已。所以或许未来有一天,京本さん醒来的时候会突然发现一切的记忆都回来了,而那个引发着一切的小小契机真的也不过就是无聊的小事罢了,一笑而过就好了。 ”
那往后京本花了比最终确诊更久的时间来一点点和自己过于“任性”的内心和解。
从理解状况到接受状况再到付诸实践,没有哪一步是一蹴而就的现实让京本切实地认知到了身体与心灵似乎真的只是被放在了一起的两个独立个体而已。
这世上当然有一辈子都不曾为两者的不同频而苦恼的幸运儿,但更多的是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两者间微妙的时差而浑浑噩噩地结束了人生的人。
事实上如他这般极早地发现自己的身心不同频也并不完全是件坏事,这意味着他有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来不断尝试修复这样的偏差,也为他学会如何面对人生与未来提供了更加充裕的思考时间。
更重要的是,在努力与自己面临的一切和解的途中,京本遇见了各种对他或同情或怜悯或好奇或害怕的人,而他发现自己看到的却只有来自局外人的千篇一律的高高在上的傲慢。
甚至是那些爱他的、一心只是想要帮助他的人施舍的温柔,比起冷冰冰的好奇乃至厌恶反而更让人痛苦。
那种带着炙热的温度的爱,是即便在寒冬时节也能轻易灼伤人的火焰。他们甘愿为了所爱之人燃烧自己的生命,却忘了对于体温只有37摄氏度的人类而言,0度的冬天只会让人瑟瑟发抖,数百数千摄氏度的火焰却会瞬间将人灼烧成焦炭。
*
“啊,不小心扯了好远。”
日落后,从山间吹过来的风就明显多了几分凉意,京本早先在温泉里泡得发红的皮肤也被吹得比平常时候还要更苍白了几分的样子。
他于是双手撑着地面,稍稍抬起一点重心后顺利地保持着正座的姿势把自己往纸门的里侧挪了挪,说话的声音里随即也似乎更重了几分鼻音的味道。
松村一如既往地跟不上京本情绪切换的速度,依旧保持着眉心微蹙的严肃表情,倒是正好戳中了京本的笑点似的,让他自顾自眉开眼笑起来。
“吓到北斗了吗?——我以为我已经和北斗说过这些了。原来没有吗?”
京本故意摆出副没心没肺的表情,还探过身去伸手在松村的眼前晃了晃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得到松村有些尴尬似的肯定回答后,京本又缩回身子,一脸若有所思模样地点点头。
“这样啊。我还以为高地能这么放心地让北斗陪我来,肯定是因为北斗也都知道这些了。原来真的只是单纯因为北斗喜欢我啊。”
京本眨眨眼睛,语气略带骄傲地暗示松村自己还清楚地记得发生在去泡露天温泉前两人间的那些对话。
“真是的,完全不考虑我喜欢的是女孩子的可能性吗?”
他的语气很显然只是在说笑,虽然事实上这也不是句需要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多么不合理的话。但是松村无暇去想这些了,已经渐渐降下来的温度让他的身体和内心都一并稍稍蜷缩了起来,以至于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京本了。
好在京本分给等松村回答的耐心只有三秒钟,所以在京本又主动开口前落下的这一瞬的沉默并没有导致太过明显的尴尬感扩散。
“等等,北斗不在这里附和我一下的话气氛会变得很奇怪哦。呜哇,还是说其实北斗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长得很漂亮所以不会喜欢女孩子吗?”
京本过于抑扬顿挫的语调显然并不是真的在抱怨,更多的只是想要主动拯救一下似乎不太对劲的气氛。
意识到这一点的松村于是慌慌张张地摆手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一时间没有想到自己该说什么。
京本努努嘴表示这时候应该用力否认“因为长得漂亮所以不会喜欢女孩子”的部分。
“虽然没法验证,但我研究了这么久果然还是觉得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导致我的内心产生抗拒而诱发应激反应的话,也只能是从小到大就被夸‘比女生还要漂亮’这件事了。”
他托着自己的下巴学着漫画里侦探的样子,有模有样地补充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的记忆障碍症状突然显现化也就很合理了,毕竟那场厕所打架的起源是他被人从背后笑了一句长得这么像姑娘家怎么还来男厕所。
“虽然照这么说的话,我现在姑且是完全不介意这些了,但我的症状也还是完全不见好转。”
京本自说自话地否定完,又嘟嘟囔囔地补了一句会不会是因为高地分给他太多男扮女装的工作带来的负面影响。
说完,他看着果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似的松村,有些好笑似的伸手作势要捏他的脸,但最终还是因为松村下意识回缩的动作而干脆地作罢了。
“北斗你啊,不要总是擅自消沉下去啊——不还是可以仗着自己青春无敌就为非作歹无法无天的混蛋青春期吗?”
他一下子把自己的脸凑近了松村。
“这样吧,反正我从高三开始的记忆也都零零碎碎的,加起来可能都没有一整年的量,所以勉强也还能算是个高中生吧。”
京本一手撑在松村的身侧,高挺的鼻尖几乎都直接贴到了松村的鼻尖上,显然是完全没有打算再给已经背贴着门沿的人一点逃避的机会。
“所以今天就是修学旅行了!有什么不能对大人们说的事情,北斗都可以放心地说给同龄,啊,高三的话应该是前辈吧,总之都可以说给我听哦!”
末了,像是不太放心的样子,京本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保险。
“无论是什么样的秘密,只要是北斗不希望别人知道的,我都会负起责任来好好忘记的哦。相信我,我绝对全世界唯一的、最好的树洞。”
8
松村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的是,最终让他决定坦白地对京本把话说开的契机并不是京本那被包装成任性和撒娇的温柔,而是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京本理所当然地给他推荐起水果番茄的行为。
京本当然不记得自己此前也曾信誓旦旦地向松村保证过自己能够成为树洞的不二人选,并且一定会“负起责任来把秘密都好好忘记”的事情了,但是松村还记得那天听到京本这样说的时候自己那一瞬间的心动。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不同于他一直以来对京本怀有的憧憬之情,但也并非被人们称为“青春”的怦然心动——即便那天的他们在旁人眼里大概确实就是一对常见的校园情侣的样子——而是更加复杂的、类似恐惧和信赖和投降意识的混合物。
所以松村自然也清晰地记得那天他们之间发生的对话的每一个字。
当时他默认了京本的猜测,却很狡猾地只坦白了自己不喜欢番茄这无关紧要的小事。
而很显然,如今一脸真挚地想要与他分享“人间美味”的京本,把这一切都真的“负起责任来”完全忘记了。
所以即便是再坦白一次,结果也会是自己得以拥有如释重负的安心感,而京本会信守诺言地再次将一切都忘记。
有百利而无一弊。
于是松村一边往被分到自己盘子里的水果番茄上挤蛋黄酱,一边用软绵绵的声音告诉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京本自己其实很不喜欢番茄的味道的事实。
京本果然如同前一次一样先是难以置信似的瞪大了眼睛,然后点点头,无端自信地表示自己记住了,下次会记得把松村那一份的番茄一起都吃掉。
“但是京本さん口中的‘记住了’总觉得很可疑啊。”
松村用叉子插起一颗已经完全被淡黄色的酱料盖住原本的颜色的小番茄往嘴里送,随即吐字也像是沾上了蛋黄酱似的,变得粘稠起来。
京本一脸恕难苟同的样子,但似乎一时间又想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话,于是干脆撇撇嘴不再接话,转而完全把注意力放到了自己面前的料理上去。
倒是成功地给松村带来了强烈的负罪感。
于是松村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京本,试探着想要挽回些什么。
“那个……京本さん?”
京本从鼻腔里挤出两个哼哼声表示自己有听到,以及让松村继续说下去的许可。
“其实就算忘记了也没关系的,这种程度的小事的话,就算京本さん不记得了,下次我也会主动告诉京本さん,并把我的这份番茄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一起让给你的。”
话说完,松村又开始担心自己这难免有点哄小孩嫌疑的措辞到底能不能让京本满意。
好在后者忽而就扭过头来对着他笑得一脸灿烂了。
“那就这么说好了哦,有什么事情都要主动告诉我——北斗又没有记忆障碍,自己说过的话可要好好遵守哦!”
松村一瞬间有了种自己似乎是完全中了京本的圈套的错觉。
晚饭后京本果然又提起了要去泡温泉的事情,还很自信地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旅馆里的两处温泉位置,让松村可以放心大胆地闭着眼睛跟自己走。
松村迟疑了一下,坦言说自己其实不太想去泡温泉。
“并不是质疑京本さん,也不是闹脾气,只是……”
松村无意识地用力捏住自己的手指,总算是下定了决心。
“我有想要告诉京本さん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下午已经尽情泡过一次温泉的关系,即便是被松村如此直白地拒绝了,京本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明显的失望来,反而是连眼睛都有些兴奋似的亮了亮。
“哦?是要直接开始修学旅行必不可少的深夜谈话了吗?——距离深夜虽然还早了点。啊,但或许北斗是那种九点就会开始犯困的乖宝宝吗?总之不管怎么样,北斗能下定决心主动想要说什么就是很大的进步,我会好好听的哦!”
京本自顾自地说了一长串,又不由分说地抓起个枕头扔给松村,坚持说如果不是一人怀抱一个枕头的话就多少缺了点修学旅行的味道。
他的语调很轻盈却又很令人安心,以至于松村觉得某些沉甸甸地压在自己心上的东西都一并变得轻飘飘起来。
“京本さん真的很执着于修学旅行的设定啊。”
看到本都已经抱着自己的枕头坐下来的京本突然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把自己的身体拧巴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试图把头顶的灯给关掉,大概是为了贴近修学旅行里那种装睡避开老师的夜晚环境。
松村看着他执着又艰难、但是完全没打算站起来轻松解决的样子,不由地有些想笑。
京本倒是也不否认,而是以更加扭曲的姿势回过头来一脸认真地纠正。
“不是‘京本さん’,应该是‘京本くん’才对吧——虽然最理想的是直接被叫‘大我’,但是对于北斗来说大概难度太高了。”
京本对此给出的理由并不是需要松村跟着自己一起入戏,而是听起来意外正经的“如果称呼上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感的话,北斗大概说到最后就会开始退缩”的关于坦诚相待和人际距离感的逻辑。
松村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起京本这一整套大张旗鼓的“修学旅行过家家”是不是其实都只是为了帮助自己卸下过度的顾虑。但直接问出来难免有过度自恋的嫌疑,以及即便真是如此,大概就算是京本,要坦白承认自己的温柔大概也还是件有些令人害羞的事情。
于是他最终只是应了一个暧昧不清的鼻音。
“嗯,那就,大我くん。”
松村也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这样称呼京本一次。
京本啪嗒一下正好按灭了灯。
透过门上的和纸透进来一点的露台的灯光让忽然落下来的黑暗并没有那么突兀,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的两个人还能看清彼此的轮廓,只是更细致一些的表情变化就都模糊在噪点之下了。
松村自然也就无从判断京本对于自己这突然大胆的称呼到底做出了怎样的反应。不过他的目的并不在于想要出其不意地动摇一下京本,更多的就是如京本所说的那样,从称呼的距离感上开始进行调整。
毕竟他接下来要说的,是当他面对着自己所憧憬的“京本さん”时终究有些难以启齿的东西。
松村把自己的半张脸都埋进了散发着清淡的洗涤剂香味的枕头里,那正巧和家里用的似乎是一个牌子的洗涤剂的香味和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昏暗的春夜也成为了勇气的组成部分。
“大我くん一定不记得了,其实之前我就和大我くん说过我不喜欢吃番茄,当时的大我くん也很自信地保证说自己不会忘记的。”
松村平日里就总被和他交流更多但又对他从不嘴下留情的田中嫌弃说起来话没完没了的还找不到重点。但田中嘴上嫌弃归嫌弃,倒还是会很耐心地听松村的所有长篇大论,结果就是至今松村也没学会开门见山。
好在京本意外地也是个不错的倾听者,又或许是真的有些好奇。总之他没有打断,只是回了一个柔和的鼻音后便安静地听着松村继续说下去。
而要在无法清晰地通过视觉捕捉到京本的环境里把已经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的内容说出来,比起初松村起初想象的还要容易一些。
“所以大我くん也一定不记得了,其实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在为性别的事情苦恼。”
京本回了一个依旧平和的、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掺杂但也绝对不是毫无兴趣的鼻音。对于小事倒是很喜欢咋咋呼呼反应过度的京本在这种时候总是沉着得可怕,松村不知道这究竟是京本的天生本性还是记忆障碍因祸得福带给他的泰然。
总之是连在这种地方,京本都奇迹般地给了松村恰到好处的抚慰和安心。
“其实听到这里大我くん就已经能够猜到我的回答了吧。毕竟如果没有在为此烦恼的话,大概也不会有人会特意提起这种事情的。”
性别认同并不是与生俱来形成的认知。
在第一次被医生告知“性别认知障碍”这个名词之后,松村就在网上漫无目的地搜索了好久,也因此读到了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而在众说纷纭中高度一致的是当今的学界还没有得到一个关于性别认同形成的准确时期的共识。
只是对于那些生理性别和认知性别一致的人——大部分所谓的“普通人”——而言,性别认同是一种很接近于与生俱来的认知。作为某一个性别出生,作为这个性别被培育,也理所当然地作为这个性别成长。或许会有一些所谓“女性化”或“男性化”的装扮,但外在的表达从来不会影响内里向来坚实而不动摇的性别认同。
而在占少数派的生理性别和认知性别不一致的人中,通过激素乃至手术将自己的生理性别逐步调整到与认知性别一致的人也不在少数。那一部分的人也并不会一直怀着无法化解的强烈的性别不安,而是会慢慢地与自己和现实和解,即便过程或许并不都是那么轻而易举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这个大部分的跨性别者都已经稳定了自己的性别认知的年纪,依旧如同第一次在自己的性别上产生混沌的矛盾感一样只有压力和不安不断累积的松村甚至算是少数派中的少数派。
在面临高中升学的选择时,选择了独自去到东京就读于男子高中,也是松村试图逃离这种混沌的矛盾的结果之一。
用在那些当然不一定可靠的网络信息上出现频率还算高的“鸡汤”来解释的话,就是“战胜困难的唯一方法就是去直面它”。
但是入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比新环境的陌生感或是重点高中特有的升学压力,先来势汹汹地逼迫松村不得不去拜访医生的还是那里充斥着的张扬又炙热的浓郁的青春期少年气息。
或许是因为身处一个没有任何熟人在身边的环境里,松村反而能够顺畅地向那位陌生的医生坦言自己“患有性别认同障碍”的事实。
和在静冈看过的那位总是很温和地笑着的、说话还带着一点地方口音的医生不同,这位乍看给人一点不苟言笑的冷漠感的医生用几乎没有什么起伏的语调很认真地纠正了松村。
“事实上,松村さん口中的‘性别认同障碍’并不是一种精神障碍。它应当被称为‘性别不一致’,只是conditions related to sexual health,也就是一种状态而已,并不适用于‘患’这个动词。”
医生口中一连串的片假名都是松村没有听过的词,甚至发音听起来像是很地道的英语发音。或许并非出于这位年轻医生的本意,但确实也歪打正着地导致松村满怀的不安和恐惧短暂地被不知所措的茫然感给完全替代了。
大概是捕捉到了松村流露出的不解的意思,医生很好心地补充说明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松村さん就是一个很正常的普通人,并没有什么需要通过介入手段来‘治疗’或者‘纠正’的精神障碍。”
医生下给松村的诊断是,他感受到的压力事实上并非来源于内心错误或扭曲的性别认知,而是他偏执地认定自己有着非正常的状态而已。
“比方说松村さん的生理性别是男性,自我认知的性别是女性,但就是喜欢所谓‘男性化’的打扮或者有着‘男性化’的爱好,这也只是一种很正常的也很普通的状态而已。”
不过作为最终结论,医生并没有简单粗暴地告诉松村他没有必要再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只是有些模棱两可地表示对于这种情况,现状并不需要通过药物来干涉调整,最佳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松村自己消化好这一切,然后接纳自己。
但是即便对于开着上帝视角的局外人来说,想要完全吃透初次见到的迷宫并且顺利走到终点也是需要时间和一定的技巧的事情,对于本身身处迷宫之中、并且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屡屡碰壁的过去的当事人而言,很多时候所谓的“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都是宛如梦境一般不切实际的东西。
松村在那以后也不是没有努力过。
东京确实是一个比起静冈来说要开放又包容得多的地方。他可以推开一家古着店的门,尝试着将女装光明正大地穿在身上,偶尔还会得到很真诚的对于他的服装品味的认可。
在学校里也是如此。并没有松村曾经担心过的歧视或霸凌,事实上即便他依旧无法摆脱不擅与人交往的内向性格,他的身边也比从前更多了些足够开朗又热情的同龄人主动来邀请他成为朋友,还算不错的成绩和几乎可以与沉默寡言画上等号的乖巧性格也让老师们对他评价颇高。
这些外部环境因素至少都比起从前时候更加利于松村去试着打破那些自己施加给自己的压力和束缚,尽快地如同那位医生所说的那样,“认可并承认”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精神障碍的人。
所以松村确实比从前时候更加开朗了些,也真的更多了几位可以分享生活或是聊一些毫无营养的东西打发时间的对象。
可是接纳自己就是一件当动作主体由“他人”变为“自己”后,难度就会陡然提升的事情。
松村可以是邻校女生眼里那个即便穿着和所有人都一样的西装制服也格外出众的青春帅气的男高,可以是在男子高中特产的“女装选美”中莫名其妙地就成为了人气冠军的漂亮“校花”,可以是跳高部的顾问老师心心念念的跳高好苗子,也可以是逛街买衣服时偶尔会被挖掘新人模特的星探看上而硬塞名片的未来之星。
几乎所有的外部反馈都在证明着他是生来的人生赢家组,应该始终昂首挺胸地、自信满满地走向自己的大好前程。
用阴暗一点的说法来形容的话,他甚至是一个即便宣言了自己的不自信,也会被世人理所当然地认定是在妄自菲薄的人。
——你是天上的宠儿,生而就比别人拥有了更多,怎么可能还对自己如此不满意?怎么可以还对自己如此不满意?
那些发自内心的赞许全部提取共通项后,得出的这个结论始终都压得松村喘不过气来。
“然后我就遇见了大我くん。”
变声期结束后,松村就拥有了很好听的低音,并且是很平整的、完全没有干枯感的儒雅声线。即便是如此长久的、单方面的叙述,也并没有让他的声音出现什么明显的毛边或者波动。
京本其实曾经好几次说过羡慕,不过他当然已经不记得了,自然更不会意识到自己无心说过的这些直白又坦率的羡慕也同样属于那压着松村的厚重乌云中的水滴。
他只是又应了一个柔和的鼻音,告诉松村自己依旧在好好听着这漫长的叙述。
时间大概已经到了真正的“深夜”时段,倒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京本自己的声音先明显沙哑了一点,冒出了毛茸茸的感觉。
松村似乎是被京本这有些罕见的音色逗笑了一下,发出了一个轻飘飘的气音。
“虽然这么说的话,大我くん可能会不太乐意,但很抱歉,我第一次见到大我くん的时候留下的印象就是大我くん很漂亮这件事。”
松村顿了顿。
他看不到京本的表情,也就无从猜测并没有说话的京本此刻到底是个什么心情,不过至少不是被冒犯到忍不住开口的程度。于是他大着胆子往下说。
“于是擅自就觉得身为男生,但是长得这么漂亮的大我くん的话,或许能够理解我这种乱七八杂的矛盾心情。啊,不过后来很快就明白了,大我くん只是碰巧长得精致了一些而已,但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是很帅气的男生这件事。”
以及京本不可能如他所愿,完全理解他面临的这种困境并且提供帮助这件事。
而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那种源于希望和失望交杂的复杂情感的尴尬又僵硬的氛围感就突兀地形成,并且再也没有办法消失了。
再往下挖掘一下的话,或许无论是希望还是失望,根源都是一样的。
京本是松村所理想的,拥有着很容易被人定义另一种性别、却有着从不动摇的明确性别认同的人,但也是和松村截然不同的,生理性别和认知性别完全一致的、生而就是最普通的“正常人”。
所以即便是京本曾经有过和松村类似的经历、即便京本没有忘记那些经历,他也从未有过和松村一样的感受。
“所以大我くん大概也没法理解,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完全和自己达成和解这件事。”
松村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声音于是变得更加沉闷了几分。
有些东西确实是说出来就能够让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心稍稍得到一些解放的,尤其是在知道京本很大概率会在第二天醒来后忘记这一切的前提下,松村真的能够更加毫无顾忌地都说出来。
“我不喜欢自己——外在的身体、内里的灵魂,它们总是在打架,而且始终势均力敌。”
即便如此明确地知道让自己心神俱疲的压力来源是什么,即便努力想要改变现状,但是好像一切的努力都不过是轻飘飘的表面功夫。
“不喜欢自己的话——”
在短暂的沉默后,京本终于开口说了这场“深夜谈话”开始以后的第一句有切实内容的话。
“我倒是觉得,那北斗就没有必要勉强自己一定要喜欢上自己了。”
京本的尾音像是烟花绽开后落下来的明亮的火花,因为隔着一段足够远的距离所以并没有明显的温度,但是足够照亮一片暗色的夜空,以及夜空之下正驻足抬头仰望烟花的人们。
“虽然就像北斗说的那样,我大概完全没有办法对北斗经历的一切感同身受。但是同为寻求过精神科医生帮助的伙伴,或许在某些地方还是有一些相通的部分的。”
京本又提起曾经医生对他说过的那些,以及他自己的那套完全没有理论依据的“身心不同频”的说法来,最后总结说虽然松村这大概不算身体与内心之间产生了时间差的情况,但是身体实际和内心认知之间的偏差在某种意义上应该也可以被归类为一种“不同频”。
见松村不知是在认真思考自己的话还是有些跟不上自己的思维,总之是没有什么回应的样子,京本于是又自己接着说了下去。
“我的意思是,既然身体和内心是分开的,那就算它们彼此不喜欢,也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吧。”
京本说自己的身体和内心在某个意义上显然也不是彼此喜欢的关系,不然他的心才不会在身体都已经完全与世界和解了的现在还闹着变扭不肯记住东西。
“喜欢自己的人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苦恼,不喜欢自己的人也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感受到很单纯的幸福。”
用京本自己的经验来举例的话,在他记忆完好的那部分里也有着类似于没有抢到限量发售的游戏卡牌而失落一整个月的事情——对于当时的京本而言,这是足够他连着一个月都郁郁寡欢的大事,而他残缺的记忆也会让他每次吃到田中其实就是应了他的要求买来的零食时都如获至宝般开心不已。
虽然这些或悲或喜的情绪或许程度不同,但是感情本就不是可以放在天平上物理性衡量出轻重的东西。何况若是真的要量化情绪的话,一份能够被赋值-100分的负面情绪,理应也能够和100份只有1分的正面情绪相抵消,那么比起逼着自己去学会那个100分的“喜欢自己”,找到100件可以去喜欢的小事似乎要合理得多。
京本半开玩笑地说起自己是家中独子,自然从小就是被宠着长大的。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爬上,如果觉得累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撒个娇爬到父亲的背上,或者干脆大家一起坐缆车上山,总之是完全养成了看到翻不过去的山就绕路走的小少爷脾气。
“虽然现在想想,遇到困难时会把撒娇耍赖作为解决手段之一的这种脾气可能也是导致后来有人嘲笑我像个姑娘家的原因之一——啊,北斗不要生气哦,我没有觉得女孩子就一定是这种脾气的——但是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会被生活罚出局的一种犯规手段。”
京本朝着松村所在的大致方向伸过手去,或许是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当做安慰,不过方向和距离感都产生了微妙的偏差,以至于他的手指先是戳到了松村正抱着枕头的手,于是被后者下意识地抓了一把。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了被吓了一跳似的声音,然后又一起笑了出来。
松村鬼使神差地就这么抓着京本的手指像是玩玩具似的掰开一点又合上,京本也意外地好脾气地任由他热乎乎的掌心在自己的指关节上擦来擦去,还蹭上了一点大概是汗的痕迹。
“而且虽然北斗说不喜欢自己,但是北斗并不是不能喜欢别人呀。”
京本那只被松村捏着的手稍微用了点力,勾着手指一个个数过去。
“光是我知道的,高地、杰西、树、慎太郎,北斗一定是喜欢他们的吧。”
收起四个手指后,京本正好反过来捏住了松村的手掌。感受到后者似乎并没有要挣脱的意思,京本于是把大拇指也落了下去,终于整个扣住了松村的手。
“还有北斗之前自己承认了的,也喜欢我。”
他的语气笃定得完全不容一点反驳。
“北斗负责喜欢我们,我们来喜欢你,这样也不错吧?”
京本的逻辑和他此前信誓旦旦地说就算自己忘记了什么,也至少有五人份的备忘录替自己记着,所以记忆力反而要优于普通人的那套逻辑如出一辙。
松村说不清是自己真的被京本的这套“强盗逻辑”唬到了,还是更多的因为京本主动握住自己的手——在某个意义上这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物理性的身体动作——的行为让他一时间大脑过载,总之他唯一能够发出的音节只有一个听起来颇像幼犬撒娇的鼻音。
京本似乎是被这个软绵绵的鼻音戳中了笑点,说话的声音里更多了一点哼哼唧唧的软糯味道。
“北斗发出这种声音的话,会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宠物医生,还挺有成就感的。啊,但是明天起来可能就会忘记了,这么一想稍微有点遗憾。”
京本黏糊糊的语调意外地也有听起来完全不带撒娇感的时候。
“不过对北斗来说还是忘记比较好吧,那我果然还是该负起责任来好好忘记。”
在没有受到记忆障碍的困扰的时候,京本事实上一直属于记忆力出众的那一类人。对于自己许下的诺言自然更是如此。
京本掌心稍稍捂出来了一点的汗意已经同样沾到了松村的皮肤上,但那种热乎乎又略微发粘的触感意外地并没有那么令人讨厌。
松村抿了抿下唇。
“其实也有一点希望不会被忘记。”
这是他的真心话。说出来也没关系,反正这句话也会一并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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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的四个人也在翌日陆陆续续地到了,虽然都比他们自己告知的抵达时间或多或少地晚了一些。
田中是因为睡过了头导致出门晚了,森本是因为一时兴起用了青春18车票所以在路程上大绕弯子而花费了太多时间,杰西是因为在高速路上的服务区里不知怎的就和便利店的店员小哥熟络了以后硬是聊上了大半个小时,而向来靠谱的高地也因为好心载了并没有驾照的杰西同行而一起姗姗来迟。
不过托对自家这几位员工老爷的脾气知根知底的高地的福,和委托人约定的见面详谈工作细节的时间定在了晚上六点,而约定的全员集合时间被定在了上午十点,所以一两个小时程度的迟到也还算是无伤大雅。
巧合的是京本和松村倒都是很有时间观念的人,或许这也是高地把两个人安排到了一起先行熟悉环境的原因之一。两人于是从十点集合的约定倒推,在八点就准时起了床,也及时享用到了旅馆按照前一日的预约时间提供的还是热气腾腾的精致和式早餐。
考虑到社会人的常识是比约定时间提早十分钟左右到达——松村还没有那么多机会见识到四个人的花样迟到,而京本理所当然地把这些忘得差不多了,只是提醒了一句森本大概不一定会准时到就作罢了——早饭后直接回房间收拾收拾、顺便等着四人抵达自然就是最佳选择。
这天的阳光不错,京本于是把露台侧的纸门大开着,盘腿坐在廊下的木质地板上,又小心翼翼地把那盆小小的番茄苗移到能够让春日的阳光照到的位置。
植物的成长速度确实惊人,不过一夜的功夫,原本还是嫩黄色的幼叶就已经明显多了几丝绿意,原本卷曲的叶尖也已然舒展开了不少,纤细的枝蔓更是肉眼可见地变结实了一些。
京本用指尖轻轻戳了戳最上面的叶片,柔软又有些毛躁的触感正是生命的感觉。
“北斗。”
他下意识扭头要喊松村来看,却在看到松村似乎正忙着收拾被子时不由地噤了声,歪歪脑袋又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松村相当有条不紊的动作来。
比起至今还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京本,很显然已经习惯了在东京的独自生活的松村在做家务方面要熟练得多。
京本看着松村动作利落地把被子和垫被一一折叠好后又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然后用下巴抵着抱起来的那一叠被褥,看起来略显艰难地、但又很平稳地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移动到了一边已经打开了门的壁橱边上。
把所有的东西都安放好又轻轻地合上门后,松村才随手抓了下自己被壁橱里的挡板蹭得有一点点杂乱的头发,然后扭过头来看京本。
“京本さん怎么了?”
早晨时候无论是谁的声音都会带着一点微妙的哑,原本就是偏低音的声线再加上疑问句自带的后半语调上扬,导致松村的声音难得地出现了接近破音的状态。
京本奇奇怪怪的笑点时常被这种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戳中,于是很愉快似的微微眯起了眼睛。
“啊,变回去了。‘京本さん’。 ”
京本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见松村顶着一头被抓得其实更乱了点的头发导致他那一瞬间有些发懵的表情显得更加无辜茫然了些,笑容就更灿烂了点。
“昨天突然叫我‘大我くん’的北斗其实还蛮可爱的。 ”
松村会忽然瞪大眼睛露出的满脸惊讶的表情算是正中京本下怀。
大概所谓的“小学男生就是喜欢欺负喜欢的小女孩”的说法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看到可爱的东西——无论是喜欢的女孩子、看了就让人怜爱不已的小宠物、又或者是因为不擅长应付各种情况而很容易慌张的松村——就是会让人不由产生一点想要欺负一下的灰色心理的。
于是京本吸吸鼻子,故意瓮声瓮气地继续对松村说话。
“明明是北斗自己说的‘有一点希望不会被忘记’,梦想成真的时候应该要更开心一点才对吧。”
听着京本几乎是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了自己的语气,松村的耳朵似乎微微泛起了一点红色。他有些不愿相信似的,又有些满怀期望似的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京本さん还都……记得吗?”
京本在打算自信地应是前突然意识到想要证明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忘记并不是他说了算的,于是很严谨地临时改了口。
“至少记得北斗突然叫我‘大我くん’的部分,还有北斗不喜欢番茄这件事。 ”
他稍稍偏了偏身子,以便松村看到那盆阳光下的番茄苗,补充说老板娘送了自己这株番茄苗的事情也记得。
说到这里,京本倒是想起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于是朝着松村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来看。
“总之北斗你过来看啦,イチゴちゃん长高了呢!”
京本比比划划地试图向松村说明番茄苗在这一夜之间发生的各种变化。
松村一边乖乖地过去,一边有些分神地想似乎这次京本是真的没有忘记什么东西的样子。
前一天在给松村炫耀完后,京本就自说自话地给番茄苗起了“イチゴちゃん”这个怎么听都是莓果系的名字,并且振振有词地表示这完全是取自“一期一会”的名字,和草莓完全同音只是个巧合而已。
能脱口而出这个名字的京本简直像是一夜之间就摆脱了长年来的记忆障碍的困扰似的。
当然京本也不是只要一觉醒来就一定会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忘干净的那么戏剧性的记忆障碍,事实上对于工作相关的内容,观察力和分析力都算得上优秀的京本的记忆甚至是能够完全保留下来的。
关于这一点,此前和京本一起“潜入”补习机构调查的时候,除了好好上课之外唯一的任务就是每天出发前花时间一一确认京本的记忆残留程度的松村就已经有所察觉了。
这大概也是高地对于患有记忆障碍的京本依旧十分信任,始终都会很放心地把工作交给他去做的原因之一。
或许正如京本曾经咨询的那位医生所言,京本的记忆障碍完全是心因性的,是潜意识的某处受到了重大的创伤后引发的应激障碍,自然大脑更多的会刻意地封锁与这种创伤相关度更高的记忆。
当然还有很多别的因素,比如工作时必然会有的详细文字记录乃至录音数据——这一类能够诱发记忆回复的要素,或者是在无意识中感受到的压力,剧烈的情绪变化等等。人类的大脑就像是一台永远研究不透的精密仪器,仅仅是看似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要素就能够成为引发记忆海啸的那一只蝴蝶。
总之从结论而言,京本能够如此清晰地记住前一天——姑且还是进入工作状态之前的时间——里的这么多事情,仔细想想果然还是有些罕见的。
但松村并没有显山露水地表露出自己的惊讶或是别的什么与之相关的情绪,只是顺着京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而后点了点头回了一个肯定的声音。
“大概对于要赶在夏天开花的番茄而言,现在正是要加油赶紧长大的时期吧。”
内核自然是完全引用了前一天京本所说过的话。后者果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扭过头来盯着松村看了好一阵,最后耸了耸鼻子表示松村阅读理解和融会贯通的能力看来确实不愧于重点高中的名声,言外之意是他显然也还记得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于是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京本没有理由独独忘记自己答应过要忘记的那部分内容。
京本和松村都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当然不会有谁到这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一点。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但是会异口同声地在对上彼此的眼神的瞬间说出同一句话也还是显得太过戏剧性了一点,以至于他们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先莫名其妙地一起笑了出来。
他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意识到了这完全相同的一句话,其内核几乎是完全相反的这个事实,不过对此做出的唯一反应就是笑得更厉害了些。
——没关系的,就算你不忘记我所说的那一切。
——没关系的,我会努力尽快完全忘记这一切的。
日本人最擅长的省略表达偶尔也能够创造诸如此种的奇妙状况。
笑得差不多了,京本揉着肚子问松村到底是在逞强还是真的发自内心觉得无所谓了。
松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京本就算知道了答案又如何。
“答案是什么完全不重要吧?不管是哪一种,京本さん的话,应该在我主动开口向别人坦白前,都不会擅自替我去告白的吧。 ”
正如京本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树洞。在他忘记了自己听过的秘密后自然就能永远保守秘密,而在他还记得的时候,他也会同样记得并坚守自己身为“树洞”的职责。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京本的“帅气”也完全不是浮于表面的浅层东西。
京本果然没有否认。能够光明正大地接受别人的赞誉而不假惺惺地故作谦虚,也是一种很潇洒的大气概。
“虽然确实是这样啦。”
无论是刨根问底的倔脾气还是胡搅蛮缠的能力,就算是变得比从前要开朗了些,松村依旧不会是京本的对手。
“但是我对北斗的态度可能会因为你的回答发生改变嘛,所以是很重要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记忆障碍的因祸得福,还是京本天生就是这样的性格,总之由于京本平常汇报工作情况时也时不时会冒出来一些轻飘飘的语气,导致若是他打定了主意要开个什么玩笑的话,他那种带着点笑意的笃定语气总是让人很难分辨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真意。
松村犹豫了一下,然后学着京本的语气半真半假地回答他。
“如果我说是在逞强呢?”
京本托着下巴,一脸认真地表示那自己以后就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和松村相处,直到自己真的忘记这些,又或是松村改变主意的那一天为止。
“可能偶尔会不小心对北斗说一些失礼的话,但我不会马上道歉的哦——毕竟我什么都不知道嘛。”
京本这种并不是很严肃的语调倒是让松村的心情也得以保持一个还算轻松的状态。
他甚至是还有点余力吐槽京本说看起来对方完全就是在希望得到另一个答案的样子。
“既然京本さん这么希望的话,姑且还是问一下,如果我是真的不介意京本さん牢牢记住了这件事呢?”
京本很满意似的点点头。他托着下巴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右眼前,食指和中指指尖相扣比划出一个椭圆形的空间来正好露出落着光点的杏眼来,大概在本人的心目中这是一个很独特又帅气的重要造型。
“如果北斗不介意的话,那我也要做好以后可能会友情假扮一下北斗的帅气男友的准备才行——比如试着练一练肌肉,或者再提前买一点增高鞋垫什么的?”
松村被他听起来很认真的语气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京本さん想成为我的男友吗?”
京本努力板起脸来,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
“只是可能性的假设而已。”
松村看着一本正经到了最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的京本,突然意识到原来和京本聊天也并不是一件需要做太多心理建设才能付诸实践的事情。
*
在等委托人抵达开始面谈前,高地还是很毅然决然地把森本和松村两个未成年给请了出去。
森本一脸不甘地为自己争取了好久,不过在松村提议由陪他一起租单车骑行去附近的海滩玩后就迅速转变了态度,按着松村的肩膀就要人赶紧领着自己去租车行。
杰西在两人身后放大了嗓门表达自己的羡慕之情,田中则以一种类似怜悯又类似欣慰的奇妙表情目送着两个人的背影,被高地小声地吐槽了一句像是老母亲,倒是京本相当云淡风轻地对着两个人挥挥手道了句“玩得开心”后就开始从包里——当然是高地的包里——一样样掏出需要的记录工具一字摆开在桌面上。
“但是真的很欣慰啊,看到北斗比当初刚认识的时候变得活泼了这么多。”
田中居然也没有反驳高地,甚至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简直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老母亲”似的,话里话外都是顺利把小孩养大的成就感。
“树的母性本能还是那么可怕。”
杰西嬉皮笑脸地在边上来了这么一句,又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把自己的半边体重都压到了田中的肩膀上。后者倒也不怎么抗拒这种类似于被大型犬扑身上表达亲昵程度的负担,稍微抬了抬自己的肩膀,稳稳接住了被转移过来一部分的重心。
“不过慎太郎和北斗看起来好像更信赖大我一点的样子。”
有话直说向来是杰西的优点之一。
田中倒也没有提出异议,有点油嘴滑舌地表示自己送出去的爱反正从来都是不求回报的。一边的杰西听完也笑开了,末了还郑重其事地怕拍田中的肩膀劝诫他恋爱可是桩好事情,自己发自内心地祝他早日能够理解这个道理。
“实在不行树可以委托Daddy帮你切身体验一下恋爱的感觉的,树就是帮别人恋爱太多了,反而根本顾不上自己了。”
杰西充满善意地表示自己愿意帮田中负担一半的委托费用,就当是送给他的白色情人节礼物,即便他并没有在情人节收到除了高地以外的任何人送的巧克力。
田中除了顺势回忆了一下一个月多前高地送的巧克力确实好吃到无可挑剔之外,基本对于杰西这毫无意义的提议表现出了嗤之以鼻的态度。
“我还没有放弃喜欢女生的,只是目前还没有自信能一直只喜欢一个人才没有在恋爱而已。”
田中说得振振有词,似乎是信念相当坚定的样子。
虽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向来是他的强项。
京本在一边听得挺起劲,倒是没有什么要加入话题的欲望,即便被频频提起名字也依旧泰然自若地没有扭头去看他们,只是稍稍上扬了一点的唇角还是出卖了他明显变得愉悦了几分的心情。
而杰西正巧视力还算不错,正好把京本抓个正着。
“啊,大我笑了——果然有在偷听吧。”
他暂时放开了快要“不堪重负”的田中,凑到了京本的边上。
“Mummy——!”
其实杰西有好好控制自己的音量,不过京本还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作为并不很真心的抗议表现。
当然,京本的抗议完全只是针对杰西这突然高涨的情绪状态而非他口中的称呼本身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京本的包容度似乎相当大,或者说他的思维果然还是脱线得异于常人。
“只是在想慎太郎的过度自由果然更多的还是被树和杰西影响了吧。这么说来,倒是希望北斗能够坚持住,不要有朝一日也完全被感染成这么热闹的性格——四人份的闹腾果然还是太多了一点。”
京本甚至是顺着杰西随口就来的设定配合了两句。
杰西一如既往地随手抓起一个词就当做新的重点开始展开。
“北斗啊。北斗没问题的,他比起我们就是更喜欢大我一些。”
京本没有否认,只是有些意味深长似的眨了眨眼睛,末了有些狡猾地回答说难道自己不值得被喜欢吗。
杰西嘟起嘴做了个有些夸张的亲亲动作,很大方地给了一个肯定回答。
“喜欢大我!超喜欢的!”
京本很灿烂地笑起来。
*
而赶在落日时分前抵达了海滩边,正迎着还带着点太阳的温度的海风用力踩着单车的脚踏板享受青春的松村和森本几乎是完全同时地打了一个喷嚏,导致车头都很有默契地同时朝左侧歪了歪。
或许那个被人想起就会打喷嚏的毫无依据的民间传说也并非真的完全是迷信。
当然,两个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么多。
在抵达距离海边最近的共享单车归还点暂时归还了各自的单车后,森本就兴致勃勃地拉着松村说要去踩海浪玩。
从小和京本一起长大的森本当然也是无法轻易被说服的倔脾气,行动力甚至比京本还要强一些,所以松村干脆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只是为自己争取到了至少在此之前把鞋袜脱掉防止沾上沙子的权利。
即便经过了一整天的日晒,柔和的春阳也并没有把大片的沙滩温暖成赤脚踩上去会感到热意的程度,海水自然更是透着明显的凉意。
松村小心翼翼地卷起裤腿跟着脚踩人字拖的森本走在翻上来的海浪正好能够盖住脚面的分界线上,不自觉地因为沁入皮肤的凉意和脚底沙粒伴着退潮流动带来的柔和的痒意而稍稍蜷缩起了脚趾。
平素就是个太阳性格的森本简直是完全不怕冷的样子,把裤腿大大咧咧地直接卡到了膝盖上面,时不时就偏离直线地追着退潮跑几步,以至于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全都是形态各异的曲线,倒也像是圈圈层层的光环交叠。
松村看着森本,忽而想到京本会是如今这样的性格大概或多或少也离不开这“异父异母的亲弟弟”的影响,面对别别扭扭的自己也能够应付得如此得心应手大概也有从小就习惯了一边当森本的同龄玩伴一边又当个好哥哥的原因在。
正这么想着,森本像是接收到了松村的脑电波信号似的,忽而回过头来看着他没头没尾地就来了一句。
“说起来,北斗昨天和きょも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一整天感觉怎么样?”
并没有八卦的意思,完全只是出于好意的关心。比起更年长一些的三个人,森本对于京本和松村间微妙的气场始终都更在意一些,虽然有时也会跟着一起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总归是没法完全放下对于两人独处时的担心。
松村迟疑了一下。他很清楚的森本的好意,不过有些事情他还是私心地想要保留为自己和京本之间的秘密。
“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的吧。”
他于是最终对着森本笑笑,给了个不咸不淡的回复。
“没有什么冲突不断的异常事态,但我们也不是会黏黏糊糊地打情骂俏的关系。”
森本显然完全没有要怀疑松村的话有几分真实性的意思,而是很坦率地安下心来,抓了把被海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对着松村笑得一脸灿烂。
“也是。要是北斗真的突然和きょも开始黏黏糊糊地打情骂俏大概才是异常事态。 ”
说着,森本又收起了一点笑容,语气也随之多了几分认真的意思。
“抱歉,我只是有点担心而已。 毕竟きょも是那种有话就直说的人,但是又记不住东西嘛,有时候难免会戳到地雷什么的。 而北斗又不太擅长表达这些的样子,所以我很怕没有人在中间的话,你们会不会闹不开心什么的。”
偶尔,森本也会像这样说一些有模有样的话,让松村意识到就算只是一年之差,森本也确实是他人生的前辈这个事实。
松村也知道森本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自己和京本那在某个意义上几乎是两极端的性格特征确实很容易导致两人交恶。而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森本,自然没法想象两个“不正常”的人之间会产生怎样的变数。
不过这种“变数”能够把事态往好的方向引导,说不定也离不开包括森本在内的另外四人在无意间的各种推波助澜。
想到这里,松村脱口而出了一句谢谢,毫不意外地换来了森本的一个满脸茫然的反问句。 于是松村不由笑起来。
“谢谢慎太郎为我们担心这么多,就算是为了回应慎太郎的好意,我也会努力和京本さん好好相处的。 ”
森本却是有些急了,对着松村来了一连串的否认。
“不行不行,北斗不能为了我才去和きょも‘好好相处’。如果有误会什么的当然要好好解开,但是即便如此北斗还是不擅长和きょも相处的话,不用勉强也没关系的。 ”
森本信誓旦旦地保证至少自己可以随时待命,无论是调节趋于险恶的关系还是单纯做一个对于他们而言有必要的中间人,都有信心完成使命。
“我当然是希望北斗能和きょも相处得很好的,但是如果用力过猛导致北斗反而变得讨厌きょも的话——啊,想想都觉得好难过哦。 ”
会被误会得这么严重也没有办法,毕竟那种长久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微妙氛围有目共睹。而期间起起落落的各种变化,京本几乎都忘干净了,而松村确实如森本所言,是个不那么喜欢分享自己的人。
其实一直被这么误会着也不错,松村不由地这么想。
当然不是如杰西曾经说过的什么“秘密的地下恋情确实更让人心动”云云的东西,只是一直被误会着关系险恶也就意味着一直可以得到来自旁人的特别关照和爱护。
松村必须承认,自己性格的有一部分,或许真的就是一只始终在渴求着来自主人的关注和爱抚的爱撒娇的小狗。
不过他也不忍心一直让森本为并不太可能发生的问题伤透脑筋。
“这个的话,不用担心哦。”
松村对着森本眨眨眼睛,被海风吹出了毛绒绒的感觉的头发和微微扬起唇角后露出来的一点犬齿的让他看起来确实是像极了小型日本犬。
“我意外地还挺喜欢京本さん的。 ”
森本当然不会像那些没个正经样子的大人们那样非把这句话曲解成什么不得了的世纪告白,一直嚷嚷个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