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好想死。”
听见京本这么说,杰西条件反射地蹦了起来,一下子就窜到了沙发边上,而后仗着自己的体型优势把京本整个人都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不可以!大我要好好活下去!!”
近距离的大音量震得京本的耳朵嗡嗡作响,比起音量更切实的是源源不断传导过来的杰西的体温。
京本艰难地挣扎了许久,总算是顶着一头被蹭得乱七八糟的狂野发型从过于有力了些的双臂间探出脑袋来。
即便已经过了这么久,正如杰西依旧完全没有习惯京本的“口头禅”一样,京本也同样还没有完全找到应对杰西的过度反应的最佳方式。
带着点可乐的香精味的杰西的湿润的吐息一个劲儿地朝着京本的后颈上扑。就算可乐里完全没有酒精,过近的距离和逐渐升高的体温还是让京本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像是快要被碳酸给醉倒过去了。
“杰西要是再用力一点的话,我现在可能已经如愿以偿了。”
京本扒拉着杰西的一边胳膊,努力把脖子拧过去以便给后者一个足够凶狠(至少在京本内心觉得是如此)的眼神进行威慑。
杰西果然乖乖地松了松手臂,于是京本趁机像只猫咪似的钻了出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脸无辜又委屈地看着逃出去两米开外的京本、但还是乖乖地在沙发上端正坐好的杰西应该是训练有素的大型犬。
京本对上了他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杰西一个自我辩护的机会。
虽然京本已经完全猜到了杰西会说些什么。
先会是振振有词的,还带着一点委屈的“我只是担心大我而已”。
然后语气里会加重一点担心的成分,追加上后半句“就算大我只是说着玩的,听到这句话就是会很害怕的啊”。
以及看今天杰西的眼神似乎比往常时候还要更湿润一点的样子,看来收尾会加上一句“所以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了好不好”的请求。
放在人群里也绝对是出类拔萃级别的简单易懂的杰西,在号称“令和年代的福尔摩斯”的京本眼里,基本就等同于一块全透明的玻璃。
2
其实所谓的“令和年代的福尔摩斯”的名号是从小就喜欢柯南的京本致敬意思远大于真心的玩笑话,偶尔说一句“赌上我身为番茄狂热爱好者的名义”更是完全出于好玩而已。
即便如此,京本在侦探方面的才能是不容置疑的。
说是“侦探方面的才能”其实并不完全准确,因为京本的才能比起“超群的推理能力”,看起来更像是“玄乎的直觉感知”。
事实上,从京本记事以来,只要是摆在他面前的难题——无论是拧巴又牵强的脑筋急转弯,还是真实发生的血淋淋的案件,就无一不是轻而易举地迎刃而解的。
不过用京本自己的话来说,其实“答案就在那里”,而他只是单纯地“转述了一下而已”,把他捧为天才完全是身边人的大惊小怪。
至于京本之所以明明没有经历令人唏嘘的“伤仲永”模式,却终究没有像表弟森本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刑警,而是在一家怎么看怎么可疑的灵媒事务所里当一个装神弄鬼的灵媒侦探,根源也还是在于他的这有些超越大众常识的能力。
他只能看到那个“答案”,也只会给出那个“答案”,至于要如何给出详细的“解题过程”以便让其他人也能够理解,向来都不是京本关心的。
京本就好比是练习册的参考答案里的“由此轻易可知”,不吝于分享答案但也不屑于浪费一点口舌。
即便是放在推理小说里,这样的侦探大概都会被冠上主角失格的名号。
何况这里是现实生活,没有犯人会因为一个凭空得出的结论就哭着跪在地上忏悔,坦白从宽。而对于只能依靠严密的证据链来抓捕犯人的刑警而言,像京本这样比起过程更关心结果、甚至只关心结果的侦探,就是已经连弃之都不太可惜了的鸡肋。
京本那句已然成为了口头禅的“好想死”于是随之而生。
完整版是,“这个没有任何谜团的世界实在是太无聊了,好想死”。
听起来很像是小孩子气的撒娇,但这其实不是玩笑。
对于人生的最大(事实上,几乎也是唯一)乐趣就是解谜、却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能解开所有谜题的京本而言,这持续了近三十年的索然无味的人生真的已经足够了。
连曾经带给他过快乐的柯南,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连载后,已经没有什么让京本不能在看到犯人三选一的瞬间就知道结局的新花样了。
所以对于如今的京本而言,唯一还是完全未知数的死后的世界,就像是那起初被认为有毒而被敬而远之的番茄果实,始终充满诱惑。
3
正如京本所预想的那样,杰西像是垂头丧气的大狗狗一样委委屈屈地开了口。
“我只是担心大我而已。”
见京本似乎无动于衷的样子,语气里多了一点着急的担忧。
“就算大我只是说着玩的,听到这句话就是会很害怕的啊!”
最后,大狗狗举起一边爪子,语气真诚又恳切。
“所以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了好不好?”
全中。
京本吸了吸鼻子,内心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特别的情绪起伏,不过看着杰西的样子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毕竟他也很清楚引起杰西担忧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这件事。
“那……我努力?”
再肯定一点的语气就要昧着良心了,京本姑且还是一个不太爱撒谎的正直脾气。
虽然杰西肉眼可见地并不满足于这个模棱两可的暧昧承诺。
不过森本的突然到来终结了这微妙的对峙氛围。
“大我!有案件!!”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即便是隔着门也还是很清晰地传了进来。
即便如今已经是搜查一课最受信赖和期待的精英刑警了,在京本面前,森本始终都还像是那个就算从树上摔下来膝盖摔破皮也不哭,反而是一脸骄傲地炫耀自己刚刚抓到的大独角仙的小孩。
京本一直觉得杰西和森本的“臭味相投”中的“臭”指的就是“乳臭未干”的“臭”。
换句话说,就是在京本眼里,杰西和森本属于是在全人类范围中简单易懂度都绝对名列前茅的两个小孩子。
4
但也就得是做事难免莽撞的小孩子才能够一直把京本“束缚”在了活着的这边世界。
京本并没有对他们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起初说出来是希望得到理解,不过从结果来说只是徒增了两个年下小孩对自己的过度担忧,所以京本对此心里还一直有点负罪感。
杰西为了他(对于总是能够一眼看穿杰西的心思的京本而言,这里的“为了他”只是一个事实叙述,而非过度自恋的推论)甚至放弃了自己的音乐梦,在得知京本没法留在警视厅的当天就把手里的两家酒吧交给了朋友打理,又把自己最钟意的爵士乐俱乐部也改建成了如今的灵媒事务所。而姑且挂着个“社长”名义的杰西,如今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在盯着京本不让他把口头禅的“好想死”付诸行动,并且全年无休。
作为现役刑警的森本则是利用职务之便,时不时地就违背保密协议,带着各种疑难案件的细节来给京本解,尽其所能地给京本这无聊透顶的生活带来一点色彩。(虽然这个说法听起来似乎不太尊重被害者,但是从只要有京本在就没有解不开的谜题这个角度来说,为被害者们沉冤昭雪其实就是一种最大的尊重。)
面对这种渗透进日常的温柔,诉诸言语的感谢反而是无论如何都会显得有些突兀。
所以京本想了半天,除了尽量忍着不一天到晚都把“好想死”挂在嘴边之外(他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京本本来也是有话一定要直说的性格,所以只能是“尽量”),也就只能同样全年无休地做好自己身为“灵媒侦探”的工作,至少能够给其实大概也不那么在乎钱的杰西带来足够稳定的收入,以及全心全意去解决森本带来的每一件案子,甚至花费时间在重建犯罪过程以便警方能够找到可用的证据上,至少是在森本逐步成长为如今的警局之星上提供了一点帮助。
如果非要说的话,还有虔诚祈祷能够遇到一个精神变态的连环杀手来杀死自己,或者更戏剧性一点的话,就是像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一样在激烈对决后双双死去,并且身为“令和年代的福尔摩斯”的他最好不要因为读者的过度热情而独自复活。
换句话说,就是京本用理智和感情的双重枷锁否决了自杀的选项。
他清楚他的自杀意味着对于杰西和森本至今为止的所有的努力的全盘否定,而他还没有自私自利(或者走投无路)到那个地步,在明知自己的死会让他们陷入漫长的、无法消解也无处发泄的自责的前提下,还毅然决然地如此选择。
但是京本同样没有办法摆脱自己天生的能力,跳不出这个觉得人生索然无味的怪圈,也说服不了自己这是值得活下去的人生。
5
这些连对于京本来说都还暂时无解的麻烦事就先放一放,眼下重要的是森本带来的案件。
京本简单清空了茶几桌上的东西给森本用,然后重新坐回了沙发上,并且任由杰西又把手臂挂到了自己的肩膀上来。
偷偷把内部资料带出来给京本看这种违规行为,如今的森本已经是个绝对的惯犯了。
居然从来没有被人发现举报过,如果不是现在的警察真的都已经松懈到了这个地步的话,就只能用森本在装无辜这件事上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或者是为数不多知道京本的存在的同事们默契地选择了秘而不宣来解释了。
京本也不在意个中缘由,只要不会给森本的工作带来什么负面影响,他也乐得依靠森本带来的这些难解疑案“解闷”。
不过这天森本带来案件有一些特殊。
从表面上看这甚至不像是一起凶杀案,被森本一一摊开在桌面上的现场图片看起来相当“和平”,没有一点血腥的凶杀元素,满地凌乱的酒瓶也并没有什么暴力的气息,看起来单纯是房屋主人是个不爱打扫的酒鬼导致的不整洁而已。
即便是胆子和体型成反比的杰西,一开始在看到大部分的现场照片时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来,只是在森本最后拿出那几张直接拍摄到了死者面部的照片后才怪叫一声,然后把脸半埋到了京本的后背处试图遮挡视线。
完全习惯了被大型犬当抱枕用的京本并没有对挂在自己背上的杰西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很自然地拖着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重量一起往前探了探身,伸手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现场照片。
死者的表情不算安详,但也并没有显得过于惊骇。虽然略显发绀的嘴唇和大概是在濒死时的本能挣扎打翻了一地空酒瓶看起来有些狼狈,但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并不像是一起案件的被害者。
不过森本会拿来的案卷就证明这一定不是一起普通的意外死亡。
当然,京本从看到照片的瞬间就没有这方面的疑虑了。
从京本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起来像是背后灵似的杰西就像是侦探小说里必要的助手角色一样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不是酒精中毒的意外事故吗?”
这些年来也算是跟着京本耳濡目染了不少的杰西,如今已经可以像个正经侦探似的给出一些听起来很像样的意见了。
事实上在最开始勘察的时候,满屋子的酒味和满地的酒瓶也让现场的警员们得出了这个结论,只是在要就此结案的时候,刚刚空降来到搜查一课的新课长高地随口的一句话改变了事情的走向。
“酒精中毒的话,应该不会有这么明显的缺氧表现。”
京本随口回答的话和森本正要复述的高地的意见几乎是一字不差,于是森本点了点头,改口应声说警方也是这个意见,所以对死者进行了司法解剖,最终重新确认了真正的死因。
“是空气栓塞吧。”
仅仅是凭借几张现场照片就做出的判断,即便事实真是如此,如此笃定地得出了这个结论的京本在大部分人眼里也是比起“可靠”更接近于“瞎猫撞见死耗子”的神棍而已。
不过森本和杰西都不属于那“大部分人”,并且正好都是喜欢过度反应的类型。
虽然多少有点自己被当成小孩子哄的感觉,但京本也并不讨厌被他们过度夸张地一次次捧到天上去这件事,甚至是已经能够做到气定神闲地看着两个人大惊小怪了。
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闹腾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类似仪式感的东西。
6
如果说京本是对于世间的一切都提不起一点兴趣,所以只能在索然无味的生活中企盼着自己早日消失的话,这位名叫五味秋人的死者就正好是另一个极端。
对于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掌控欲,恨不得自己生活的每一秒都充满刺激的那个极端。
或者用更加简单粗暴一点的词语来总结的话,就是“人渣”。
森本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放在了满桌子的照片之上。
见京本第一反应是眯起眼睛来试图看清上面的字,杰西于是很好心地发挥了臂长优势,帮他把整个文件夹都拿了过来。
是未成年犯罪的记录档案,里面那张从来没有在公共媒体上出现的面部照片俨然就是这次案件的被害者,虽然照片上的那张脸还带着未褪去的肉感和稚气感。
依照未成年保护法的规定,其实那张照片上的人不该被称为“五味秋人”,而是“少年A”。
京本捏着纸页边缘的手指顿了顿,没有再往下翻页。
他记得这起案件。
十四年前,京本所在的中学里有一个女孩失踪了。因为是素来不是什么传统的乖巧学生,所以起先除了女孩的父母之外,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只是她“一时兴起的离家出走”,态度是出奇一致的积极推想和消极寻找。
京本是个例外,但是就算他咬定一定发生了什么,毫无证据支持的判断也只能让他被冠上“耸人听闻”“哗众取宠”的批判,不过他向来优异的成绩让他得到了老师的庇护而免于被过度指责。
事实上女孩确实在半个月后回来了,但在那之前先曝光的是“少年A诱拐监禁事件”。
当年十四岁的女孩在铺天盖地的报道中留下了一张眼部打了马赛克的照片和“M子”的化名,还有迅速就在网络上传开的没有任何遮挡的生活照和“舞花”的真名。
而十四岁的五味秋人只留下了铅字印刷出的那冷冰冰的“少年A”三个字。
宣布一切尘埃落定的是五年的刑期。
再后来,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案件还是轻易地就被曾经义愤填膺过的人们遗忘了,成为谈资的只有那前些年突然因为“这不就是地雷系吗?”的评价而重新在网上流行过一阵的女孩当年的照片。
很残酷,但是“合理的”、“可预见的”。
京本不动声色地合上了文件夹,他不觉得杰西也有必要掌握那起案件的细节。
他一只手轻轻压在黑色的文件夹外壳上,抬眼看向森本。
“所以警方的意见是,复仇?”
森本垂下眼脸,露出一个很难过的表情。
“因为伊藤舞花在一个月前自杀了。”
7
作为犯罪动机足够了。
即便是在十四年前坚强地从那噩梦般的经历中活了下来,那道难以愈合的伤疤也始终鲜血淋漓,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同情还是娱乐至死的风凉话都是锋利的刀,带来漫长而不间断的疼痛。
而加害者却在短短五年后、在到法定的成人年龄前就重新回归了社会,改名换姓,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他甚至跟着伊藤家搬去了同一个街区,在那往后的九年间毫无悔意地一次次出现在对方的面前,带着浓重的酒气回忆自己当年的“光荣事迹”,牢牢地把人锁在了自己编织的噩梦里。
“失去了心爱的玩具,好伤心(笑)。”
一个月前,在得知伊藤舞花因为严重的抑郁症而寻了短见后,五味秋人在社交网络上发布了这么一条仅好友可见内容。
对于法律已经无法再审判的、也毫不畏惧道德审判的少年A,唯一的审判方式或许就是如此了。
警方当然也没有无能到这个地步,伊藤舞花的家人在一开始就是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并且在排除离婚后就和小儿子一起出国定居的母亲后,将嫌疑锁定在了这些年来始终尽心竭力照顾着女儿的父亲伊藤二郎身上。
“问题就出在这里。”
森本把一张照片递给京本,上面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的男人。
“只有初中学历的伊藤二郎是建筑工地的工人,是非常典型的体力劳动者。”
伊藤二郎在前些年因为暴力案件在警方留下了案底,当时案件的受害者就是一直阴魂不散的五味秋人,所以他只是被罚了最低限度的社会服务而已。
但那以后,伊藤二郎便开始定期去参加由立正大学心理学部的老师组织发起的“案件受害者互助会”的活动,逐渐学会了调整心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眼前的生活上。
而解剖的结果是五味秋人死于空气栓塞,经过仔细的检查才终于在手臂肘弯处发现的针眼和充斥静脉血管的气泡证明了这是一场心思缜密的蓄意谋杀。
五味秋人糜烂的生活让他的家中满是各种人往来的痕迹,而算上空气经由血管流入心脏再带着无数的气泡进入全身循环最终引发休克至死的时间,甚至没法断定他一定是在家中遇害的。
即便因为女儿的死悲痛欲绝而再次失控,这位只有初中学历的体力劳动者也理应会采取更加直接的暴力手段。
在呼吸衰竭和循环阻塞中慢慢死去是一种不外现的痛苦,在很认真地为自己想定死法时,京本就已经详尽地了解过这种需要相当的医学常识才能实现的、不经过解剖很有可能会被判断为猝死的死亡方式了。
如果就是以杀人为目的的话,这绝对是一个上乘的选择。
但是作为一位悲伤的父亲,比起只有慢慢死去的当事人自己能够感受到的痛苦,京本想伊藤二郎一定更希望自己能够亲眼见证伤害致死留下的那些鲜明的痕迹证据。
至少,京本想如果是是自己的话,一定不愿意那个一次次伤害自己挚爱之人的混蛋死时,居然比那高坠后摔得支离破碎的少女显得更加体面安详。
所以于情于理,都很难想象伊藤二郎会采用这样冷静又缜密的方式来复仇。
当然,这位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对于五味秋人的恨意的父亲会让警方如此伤脑筋,并不是因为他特意选择了这种并不符合他的一般行为逻辑的方式来实现复仇。
说到这里,森本的眉心紧锁起来。
“但是他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案发当天,他在神奈川县小田原市的一处建筑工地上一直工作到了晚上,而五味秋人的尸体是在位于东京涩谷的公寓里被发现的。
即便工地的临时宿舍并没有监控,但是晚上离开工地现场时的打卡记录以及小田原市和涩谷之间客观存在的物理距离都证明了他绝对不可能犯案的事实。
8
一直有些懒懒地窝在杰西怀里的京本于是总算把自己的背挺直了些,而后把自己像是拔萝卜似的从杰西的怀里“拔”出来,又就地盘腿坐在了沙发前的地板上,一手托着下巴,微微皱起眉来盯着满桌子的资料看。
这是他提起了兴趣来的表现,也是他的大脑开始拼凑线索进行推理的证据。
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森本于是赶紧闭上嘴,安安静静地守望着依旧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的京本。
不知过了多久,京本才重新抬起头来,微微歪着脑袋看向森本,然后伸出了手。
后者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盒圣女果干放在他的掌心上。
正如大部分的推理小说里塑造的侦探或多或少有些怪癖,京本也有一个在短时间内大量用脑后必须及时补充能量(京本的场合,“能量”就是特指番茄及其加工品)的习惯。
京本嚼着酸酸甜甜的果干,很满足似的微微眯起了眼睛。
绝对不在咀嚼途中就张嘴说话算是他家教良好的一大证明。
至于森本能够耐心地等着京本咽下嘴里的东西再开口,则是他确实已经和京本相处了这么久以至于完全习以为常的证明。
看京本吃得差不多了,杰西于是很好奇地凑过脑袋来。
“大我推翻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了吗?”
虽说梦想是成为音乐人,但杰西事实上也确实很喜欢京本带他一起体验当侦探的感觉,尤其是京本还是个能够看穿所有巧妙伪装的天才侦探。
不过这次令他意外的是,京本居然轻轻摇了摇头。
“不,伊藤先生的不在场证明应该是真的。”
他扭头看了眼杰西,又重新转回头去看向森本,语气笃定地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这起案子之所以有这么多不合逻辑的地方,就是因为伊藤先生确实不是犯人。”
随即,京本皱起眉来,把自己那一头本来也足够凌乱的头发彻底抓成了鸟巢。
“事情好像变得有趣起来了。”
这么说着,京本露出了一个很灿烂的笑容。
“那就在解开这个谜题之前,再努力多活一些日子吧。”
9
送走森本后,京本顺利从沙发缝里扒拉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手机,熟门熟路地拨出了一个电话。
“帮我找找看最近在神奈川,啊,主要是小田原市附近,有没有什么案件?手法要是简单粗暴的那种。”
京本听着电话那头的回应,皱起鼻子来露出个像是猫咪似的笑。
“我知道神奈川县警署不是你的涉猎范围,但是没办法嘛,高地跑来东京当警视厅精英了——。”
京本刻意拖长了尾音,又瓮声瓮气地说着话。
杰西在一边看着他五官乱飞的样子,忍不住偷乐,而后干脆光明正大地掏出手机来对着京本拍,后者注意到他的动作后还大大方方地腾出一只手来比了个怪异的手势让他拍。
对着电话那头的有些故意恶心人嫌疑的撒娇完全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现在能拜托的人只有树一个了,如果连树都抛弃我的话,我就要……”
说到这里后,京本重新抬眼看了杰西一眼,然后心虚似的稍稍侧了侧身子,还把说话的音量也放小了一点。
“……总之,树也不忍心看到我无聊到一心只想死吧。”
挂了电话后,京本乖乖地在沙发上正座好,给了听力当然不会那么差的杰西反过来教训自己的机会。
“大我,我听到了哦,你又说‘想死’什么的了。”
京本眨眨眼睛,坦率地道了歉后又露出个有几分无辜的表情来,抓起刚放在一边的手机对杰西摇了摇,说这次真的只是一个“威胁手段”而已,在眼前的案子没有解开前,他是绝对不可能有这个心思去寻死的。
说完,京本甚至没有给杰西思考这番话的真伪的时间,自顾自地把话题切到了别处去。
“比起那个,没想到高地居然来搜查一课当课长了。”
高地是京本在警察学校时代的教官。
和大部分板着脸的教官不同,总是一脸笑容的高地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对于其实是被破格录取的的京本更是照顾有加,以至于京本还未毕业的时候就已经没大没小地对着自己的教官一口一个“高地”地喊成了习惯。
杰西果然被京本的思维带着跑,顺着应声说全世界敢这么小看高地的人大概也就只有京本一个了。
即便是和警察学校毫无缘分的杰西也或多或少听说过高地的传说。
比如他是神奈川县立警察学校建立以来唯一一个全满分毕业的传说级学生,比如他在横滨的地方警署当巡警时曾经一个人赤手空拳地解决了三个持刀劫匪,再比如在休假时偶然撞见街头无差别伤人事件的犯人后随手解开自己的领带就给人捆了个无法动弹的光荣事迹。
简而言之,京本对于高地的这种“不敬”完全只是出于起初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和后来习惯成自然的恃宠而骄。
京本撇撇嘴,说高地能从神奈川县警被提拔来到警视厅,自己帮着破获的那些陈年疑案或多或少也算有点功劳,虽然在大部分时候他只是负责当一个发号施令的安乐椅神探而已。
这还是京本在警视厅时期的事情了,并不清楚实际情况究竟如何的杰西自然没法说什么。
不过这么一来,森本能够光明正大地把查案资料留在京本这里而不被追责这事情似乎就有了些更合理的解释。
于是杰西稍微笑开了一点。
“高地或许是来和我和慎太郎一起结成守护大我同盟的哦。”
京本不置可否地歪歪脑袋,把那句“说实话,一切只会是你们的一厢情愿”的过于直白的事实宣告给吞了回去。
“听起来好肉麻哦,这个同盟。”
杰西终于彻底笑开了,显然是暂时安下了心来的样子。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挺立的眉峰下的阴影变得深了一些。
“对了,大我还是不要太依赖树比较好哦。”
其实起初是杰西主动给京本介绍的田中,想着或许依靠这位天才黑客的能力能够帮助京本逃离枯燥无味的日常。
事实上田中也确实完全不吝于分享自己的温柔给京本,包括打破他一般只是收钱办事的铁则,完全出于两人间的(当然,或许还要算上杰西的那一份)情谊帮京本查各种信息。
但是田中的温柔就和他的工作一样,是毫无底线的温柔。杰西很确信如果有一天京本不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而是很认真地对田中说出“想死”的愿望的话,后者一定会尽其所能去帮京本满足。
虽然京本倒是一直说杰西的担心其实有些多余。
“除非我变成了一串数据,不然树才不可能帮我梦想成真的。”
京本想要的是一场被害者是自己的完美谋杀。
10
虽然并没有那个天赋(当然,将反社会人格称为一种“天赋”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帮助京本实现最大的愿望,但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田中确实是从来没有让京本失望过的。
不到两天后,田中就给京本发来了一个简单加密的压缩文件,里面自然就是京本想要的东西。
至于并不在警务系统中的、甚至都不身处神奈县内的田中是怎么拿到神奈川县警内部的案件资料的,对京本来说不是个秘密,但也不是他该关心的问题。
总之等森本再来找京本报告最新调查进展的时候,原本为了配合“灵媒事务所”的头衔而装潢成欧洲中世纪风格的咨询室已经变成了“高考结束当日的校园”风格,满桌子都是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凌乱程度和京本已经竖起一撮乱毛的头发不相上下。
不过对此,森本只是习以为常地先把手里提着的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然后一脸平静地告诉了京本警方通过调查伊藤二郎手机的信号定位和消费信息,证实了在案发当晚他确实没有离开过小田原市,由此不得不彻底排除他的嫌疑。
而根据目前所知的信息,几乎夜夜混迹在酒吧、交友关系也都是清一色的地痞流氓的五味秋人虽然绝对算不上什么良好公民,时不时也会和人发生摩擦,或许结下的仇家也不少,但是没有谁能够同时满足拥有杀机和足以实行杀人计划的知识储备的条件。
“所以高地课长让我再来问问你的意见。”
很显然高地已经察觉了森本在暗地里做些什么,并且默许了他的行为。
京本伸手接过森本递过去的手机信号定位记录表,并不着急开口说什么,而是专门带上了眼镜很仔细地一行一行看下去,末了微微皱起眉来想了一阵,又猛地站起来在已经足够凌乱的桌面上乱翻一气。
倒是很顺利地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京本随即朝着森本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起看。
“这里,明明前几日的信号定位一直都稳定在东町这里,只有这一天,手机信号在荣町停留了几个小时。”
两处并不是相隔太远,并且对于不在场证明本身的成立与否不会产生影响,所以森本只是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视线随着京本的手指移动落到了另一张纸上。
那是一起已经结案的调查报告,最上面白纸黑字地印着的那一行“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字样还是让职业道德尚存的森本犹豫了一下。
但是京本当然不在意这些,他抓起一支红笔就在一行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圈给森本看。
“而这起事件的案发地正好就是在荣町。”
11
其实这起案件已经以自杀结案了。
死者山崎静代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独居女性,在前几年刚刚退职,此前则一直在一所私立中学的担任教职。
山崎静代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老师,安于现状不愿改变似乎是她人生永远的主题,几十年来都始终用着完全一样的套路讲着完全一样的书本知识,讨厌一切特立独行的学生,但同样也因为怕麻烦也并不愿意花费心思去引导他们。
甚至在她的生活中也是如此。
因为不愿发展新的人际关系,所以一直保持了孑然一身的状态;持续了几十年的独居生活中唯一的“同居人”是不用太过花费心思去照料的、夏日祭上常见的小金鱼;在便利店永远只会买同一个品牌的酒和同样口味的便当;至死都住在上一辈就留下的老旧的独栋房里,从来没有考虑过搬家。
也是因此,山崎静代的尸体被发现时距离死亡已经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以至于尸检得出的死亡推定时间范围相当宽泛。
过于简单空洞的人迹关系,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生活,以及甚至没有安装任何现代防盗措施和监控的旧房子,这一切都让调查是否存在案件性变得相当困难。
所以最终,调查方向自然而然地偏向了自杀,证据是没有明显凌乱痕迹的屋内陈设,上吊自杀的死者颈部那存在“提空现象”的紫红色勒痕,位于身体低下部位的尸斑,脚边被踢倒的高度正好供踮脚的凳子,以及根据为数不多的关系人口中得知的死者“性格孤僻”的事实,酒后突发抑郁情绪的自缢身亡就成为了最终结论。
其实也完全是可以自圆其说的,除了死者生前并没有亲密到可以证明她确实有抑郁倾向的友人之外。
但也没有关系亲密到不愿相信这个结论,而试图为她伸张正义的人。
虽然六十多岁的山崎静代还远远算不上高龄者,但是这无疑是一起典型的“孤独死”事故。
12
这当然是一起令人唏嘘的案件,但是森本依旧不理解京本仅仅凭借一个地址和确实能够重叠的时间段就将两个怎么看都不存在交集的人联系到一起的逻辑。
事实上京本的直觉也比逻辑性的推理得出结论要早得多,不过姑且还是有“警察不可能毫无证据地就付诸行动”的常识的京本没打算对着森本无理取闹。
他又在桌上翻了一阵,顺利找到了被压在最底下的一份写满了笔记的资料,又有些得意洋洋似的推到森本面前。
“因为知道慎太郎肯定会问,所以我提前让树帮我挖出来了这些东西。”
即便是再怎么孤僻独行的人,只要生活在这个一点点被大数据侵蚀的时代里,想要找到相关的个人信息,对于专业人士的田中来说都不是什么难题。
资料上是通过各方面的相关信息汇总筛选后总结成的与山崎静代相关的信息,其中被京本用粉色的荧光笔打了一个大框是一些复原的网络投稿数据和新闻报道。
不必拘泥于通过合法合规手段取得情报的京本,在某个意义上确实更强于警方。
“十年前的私立中学少女自杀事件,虽然毫无疑问这是自杀案件,不过无论是当时的报道还是关系者的口供都指向了引发这场悲剧的是校园霸凌。”
森本安静地点点头。
京本向来是喜欢直接摆出结论而不给任何过程的,所以即便在解释各种逻辑时不小心说得太过具体了些,森本也绝对不会出言打断。
“当时负责处理这件事的就是山崎静代,她也是那位自杀的少女所在班级的班主任,而从结果来看,强制捂嘴粉饰太平就是她选择的方式,并且很遗憾的是,处理的效果很好。”
田中找到的所有相关人员的评论都是被设为了仅自己可见的、甚至在多年前就被删除了的数据,但在众多的陈年信息中,唯有一条投稿是一个月前新发布的。
田中信誓旦旦地保证既然他的程序自动将这条投稿归类为了高相关性内容,那么就一定有其合理性。
不过事实上京本并不需要这些担保,他本能性的思维模式似乎和田中编写出的分析程序有着类似的逻辑模式。以及,从跳过过程解释直接输出最终结果这一点来说的话,甚至连行为模式都相当类似。
“‘因为与我无关’,真是可笑。”
从字面上也能看到复杂的情绪交织的文字,京本倒是专门用没什么波澜起伏的语调念了出来。
他也并无意要让森本当下就完全消化这些信息的样子,自顾自地把资料翻到了最后一页,毫不介意地就把明显是侵犯了个人隐私权的、过于详细的个人档案全部展示给了现役刑警看。
“啊,慎太郎直接看这里就行了。”
京本用食指戳了戳角落里的一行小字。
“三田葵,十年前自杀身亡的三田樱的亲妹妹。高中毕业后进入了护士专门学校,但两年后中退,现在就读于立正大学文学部,主修社会学。”
他的手指停留在了“立正大学”的字样上,而后轻轻地画了个圈,随即抬眼看向森本。
“如果是交换杀人的话,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就没有意义了吧。”
在这种时候表现得过于雀跃其实是件有些失礼的事情,不过毕竟是在森本面前,压抑着本性装正常人反而就不像京本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总之,我们一起去立正大学看看吧。”
13
即便距离自己的学生时代已经过去了相当的时间,事实上就读于警察学校的京本和森本严格来说甚至从来没有过传统的大学生经历,不过穿上印着奇怪的人物图案的大号卫衣后,没怎么“经历过社会的毒打”的京本看起来倒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现役大学生。
所以在照着地图找到心理学部的教学楼后,门卫只是看了两个人一眼,什么都没说就放他们进去了。
找到要拜访的目标人物也不是件难事。在“案件受害者互助会”已经有了一定规模和知名度后,廊下的告示板上就贴心地多了固定的指路标记。
两个人于是顺利地就找到了位于四楼右侧尽头的那个研究室。
在确认了研究室边挂着的名牌和网络上公布的信息一致后,森本轻轻敲了两下门。
“请进。”
从门里传出来的是个比想象中的要年轻不少的男声,声调因为放大音量而自然提高了一些,但是能听出原本的声线是很温和的低音。
森本应声打开了门。
“打扰您了。”
虽然在一起长大的彼此面前没什么大人样子,但毕竟也是成熟的社会人了,在初次见面的大学讲师面前,京本和森本还是像模像样地低头进行了问候。
“不,很欢迎两位。”
对面的声音果然如他们所想的那样,正常说话的话是很温和的低音,没有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平稳的语调还带着点天然的安抚效果。
倒是很符合大众对于专业心理咨询师的刻板印象。
京本于是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眼这位据说是心理学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兼聘明星讲师。
长了一张和好听的声音很合衬、但是对于心理咨询师来说可能帅气得已经不够平易近人了的脸。
这么想着,迟了一步收回自己的视线的京本就和对方礼貌性质投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倒也不慌张。非要说的话,京本在人际交往时往往是更偏向莽撞又口直心快的那种类型。
“有人说过您长得很像偶像明星吗,松村老师?”
京本没头没脑地向着对上了视线的松村冒出这么一句,成功地让明显是常识人的后者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
森本在一边赶紧戳了戳京本的后背,顺便很可靠地代替京本道了一句歉。
“是的,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反应过来的京本于是也跟着补上了一句。
松村摇摇头表示不介意,而后做了个手势请两人先入座。
“时间宝贵,客套的话就先放在一边。请问刑警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在森本自我介绍前,松村在把两杯咖啡端给他们时说的看似无意的一句话让一边的京本有些感兴趣地微微扬了扬眉。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森本的肩膀,模仿松村平稳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时间宝贵”,让森本先别纠结这些意义不大的小事。
森本从善如流地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地直接进入了主题。
“事实上,是关于松村老师发起的‘案件受害者互助会’,有一些事情想要了解一下。”
松村点了点头,在两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倒是很贴心地先解释了一句说自己因为工作原因时常和警方人员有接触,渐渐就能够感受到这种职业特有的气场了,还请他们不要放在心上。
“伊藤二郎先生是吗?我记得的。”
他只是经过了短暂的回忆,便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考虑到目前“案件受害者互助会”的加入者人数已经近百,能够在短时间内就将这个大众化的名字对号入座,甚至对于近几次伊藤二郎参加活动的情况娓娓道来的松村,记忆力似乎已经超越了常人能够理解的领域。
又或者是,有什么别的内情。
森本这么想着,但并没有贸然指出这一点。
但或许是察觉到了森本心里的怀疑,松村在说到最后时语气一转,主动解释说因为女儿舞花自杀后,伊藤二郎的精神状态就一落千丈,所以自己确实近来有特别关注他一些,这才能把相关的信息记得这么清楚。
“松村老师是会读心术吗?把我们都没有问的无关紧要的疑问也一并解答了。”
京本半开玩笑似的这么说完,果然引来了大部分时候明显是面向森本的松村的眼神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阵。
松村倒是也不觉得京本失礼的样子,只是礼貌性地对他笑了笑,说自己当然没有那种超能力,只是职业习惯,或多或少会比一般人更容易察觉到别人的心理变动。
“毕竟心理咨询师,得到咨询对象的信赖是最基础的,为此主动打消潜在的怀疑风险也算是工作的一环。”
说着,松村甚至主动打趣说还希望他们不要嫌弃自己这样废话连篇。
“心理咨询师是倾听者,但是老师是一个讲述者,所以我虽然也可以说得言简意赅,但两位毕竟是来找我了解情况的,便想着说得细致些或许更能够帮到你们。”
森本摇摇头,很坦率地向松村表达了感谢,随手拿起面前剩下的半杯咖啡一饮而尽。
京本在一边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盯着松村看了好久,而后歪歪脑袋突然冒出一句。
“那松村老师能大概猜到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正喝完咖啡打算起身告辞的森本赶紧戳了戳京本的后背,示意他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还是该收敛点,又向松村解释说京本绝对没有不尊重他的职业的意思。
松村摆摆手说自己并没有觉得被冒犯,随即迎着京本的视线看回去,泰然自若地和他对视。
而后,视线不动声色地向上偏移了一点。几乎是连眼球运动都不明显的偏移,不过京本还是本能地感受到了视线的流动,于是无意识地抿了抿唇,稍稍绷紧了表情。
“一般而言,会这样问的人往往想的都是‘就让我来揭露这家伙的谎言’这样的内容。”
松村开了口,随即又对京本露出个似笑非笑的奇妙表情来。
“不过京本先生显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或许是‘有意思’一类的情绪感吗?”
京本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柔和又绵长的哼声,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是有些生硬地截停了话题。
“那么,今天就不继续打扰松村老师了。”
他对着松村很有礼貌地低头道别,重新抬起头时不动声色地又多打量了松村几眼,而后毫无留恋地便推着森本的肩膀和他一起离开了研究室。
松村也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自然而然地顺着和他们道别,并且礼节端正地一直站在门边目送着他们离开后才重新轻轻关上了研究室的门。
下楼前,京本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尽头处已经藏进了光影深处的研究室已然关上的门。
或许是用进废退理论在长久以来身边就只有杰西和森本的京本身上生效了,又或许是在心理学研究上颇有建树的松村确实善于隐藏自己,总之京本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办法轻易地看透松村。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需要京本为之不安动摇的情况。
14
田中果然很快就把京本想要的信息全部弄到了手。
从结论来说,京本提出的“交换杀人”的假设本身是可以成立的。
山崎静代的死亡推定时间范围很大,可以完全涵盖伊藤二郎的手机信号出现在荣町里的那段时间。
相对于身材瘦小的山崎静代,身材高大又足够健壮的伊藤二郎若是从背后用绳子接近并且勒死她的话,形成的勒痕就会看起来像是在低矮的房梁上自缢身亡的形状。
而独自居住又没有什么人际交往的山崎静代尸体被发现时距离死亡已经过去了相当一段时间,小田原市的法医又往往不会有那么丰富的经验,将其误认为是自缢身亡的痕迹也并不奇怪。
而另一边,五味秋人死于距离立正大学不到一小时时间就能到达的涩谷区。
死因的空气栓塞意味着他死亡时间必然比作案时间有一定程度的延后,巧的是(当然,这或许并非巧合)就在五味秋人的死亡推定时间前几个小时,身为立正大学学生的三田葵就被人目击从学校离开,搭上了前往涩谷方向的电车。
三田葵性格内向,又比自己的大部分同学要年长一些,在同级的学生之中其实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尤其是她和大部分享受多样的校园生活的同学们不同,没有加入什么社团,最大的爱好是去旁听各种并非自己专业的选修课程,俨然是那种放在高中时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的存在。
不过虽然几乎生活就是在学校和住处之间的往复,但三田葵本人并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如果有人向她请教学业上的问题她都会耐心解答,所以和自己同专业的大部分学生相处得都还算融洽。几个自来熟的学生一口一个很亲切地称呼她为“小葵姐姐”,也都得到了她很友好的回应。
这也使得向来打扮朴素的三田葵在案发那天缺席了晚上的选修课,还打扮漂亮地搭上了去往涩谷方向电车的事情很快就成为了文学部里的一大话题。
最不可忽视的是,三田葵曾经在护士专门学校读过两年书,并且根据田中找到的成绩信息来看,她在那里也是毫无疑问的优等生,甚至是被老师们夸赞为“只是当个护士未免有些屈才了”的程度的优等生。
那么对于人体的血管分布、对于注射器械和手法的熟悉度,以及对于空气栓塞至死原理的理解度,三田葵无疑是拥有足够的可能性去实行这个犯罪手法的。
京本几乎是可以下定这个结论了。
但是森本一脸为难地对京本说自己当然愿意相信他,但是想要将这两起发生在不同行政区划内的案件以“交换杀人”的名义并案调查(尤其是山崎静代的案件甚至需要推翻结论重新调查),就需要更切实的证据来支持这一推论。
警方不可能仅仅为一句假设就耗时耗力地出动,这一点京本还在警视厅的时候就已经切实体会过了。
但是眼下,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伊藤二郎在荣町滞留的那段时间就是去杀害了山崎静代并伪装成自杀(她的遗体已经火化,经过初步取证后就交由专业清洁人员彻底清理了的案发现场大概也不会再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只是登上了去往涩谷方面的电车的三田葵就是目标明确地去杀害五味秋人的。
同样的,让“交换杀人”的假设成立的大前提——伊藤二郎和三田葵之间存在某种形式的沟通,目前也只有一个空洞的“立正大学”。而这是一所光是在籍的师生就有上千的知名私立大学,完全对外开放的校园管理也意味着在理论上全日本的一亿多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校园,作为佐证两人确实相识的证据实在是太过牵强。
当然,找证据本就是警方的工作,京本只需要给出那个结论就足够了。
只是看着被夹在自己和本职工作之间左右为难的森本,京本到底还是心软了。
“好吧,我会试着去找一找他们之间切实存在联系的证据的。”
京本分了一颗就是森本买来的小番茄给森本。
“赌上我身为番茄狂热爱好者的名义。”
15
把社交媒体当作聊天板的当代大学生们光明正大地在网上谈论生活的开放式习惯,使得田中不仅不费吹灰之力就锁定了相关的账号,还顺手就反向锁定了账号的注册信息,把那个自称亲眼见到了那天三田葵搭上电车的学生的本人信息一起发给了京本。
而在得到田中发来的消息的当下,京本就带着杰西直接去到了春假在即的立正大学,并且一点没犹豫地就出卖了杰西去使“美人计”向三田葵的同学们套话。
而后,正如京本所想的那样,他们再次确认了五味秋人被害当天三田葵去了涩谷的事实,不过和事先情报不同的是,他们还得知其实三田葵那天只是受老师之托去涩谷完成田野调查的课题而已。
“正好就是昨天,研讨会上她的发表就是‘涩谷的人类行为学视角观察’,还得了个A评定呢——哎,学霸真可怕。”
在心理学部门口顺利装作无意地拦下了和三田葵同属一个研究室的羽田奈奈后,杰西果然没花多久就取得了对方的信任,并且无比顺利地从口无遮拦的她的口中获得了京本想要知道的信息。
京本在一边看着和见面不过五分钟的羽田奈奈俨然已经处成了多年好友似的杰西,不由发自内心对于他在社交方面的过人天赋感到了敬佩。
事实上即便他作为一个能够把杰西的所有小心思都轻松看透的人,也还是并不讨厌和一点未知的谜题都没有的杰西相处,这大概也是后者社交天赋的一个佐证。
不过因为能够轻易地预想到杰西被夸奖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还是想要清静一点的京本打定了主意不会主动明言这些。
他在一边只是安静地听着,眼见两人的对话内容已经完全跑偏到了对于“学霸”的讨论上,才终于开口打断。
“不好意思,但是你再不去交研究报告,可能会来不及哦。”
京本扬了扬左手腕上的戴着的金表,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方怀里抱着的一叠显然是刚刚打印好的资料,补充说这天下午有交流活动,所以心理学部的教务科下班时间会提前到中午。
羽田奈奈大概是把京本当成了心理学部的学生,没有为京本知道这些她都不知道的消息而感到太过惊讶,确认了一下时间后便向京本道了声谢,就小跑着赶紧离开了。
倒是杰西目送着她离开的背影,半开玩笑地说在正聊得开心的时候突然结束果然还是会让人觉得很空虚。
京本斜眼瞥了他一眼,说自己正好想和接下来要拜访的那位单独聊聊,鼓励杰西干脆追上去再多聊聊,甚至直接要个联系方式。
“羽田奈奈大概也是在玩乐器的,吉他,或是贝斯吧——总之是你的爵士酒吧潜在客户呢。”
这么说着,京本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不过她喜欢的不是杰西这种类型的男人。”
京本能够得出这一系列的结论,不仅仅是依靠着田中通过社交媒体上的动态信息直接计算归纳出的人物形象数据,肉眼可见的手指上的茧、研究报告的封面上透漏出来的本人信息等等都是判断依据,不过很多情况下甚至连京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过推演出这些结论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
杰西倒是很喜欢京本这种有点超能力感的推理模式,还有些好奇地追问京本能不能算出羽田奈奈喜欢的是什么样的类型。
京本眨眨眼睛,反问杰西为什么好奇这个。
“作为一个有常识的社会人,可不能随便向现役女大生出手哦。”
杰西的脸肉眼可见地因为害羞而开始发红,而后他赶紧摆摆手说自己可没有那些龌龊心思,只是单纯好奇京本的“超能力”厉害到什么程度而已。
他的反应自然都在京本的预料之中,所以后者得以游刃有余地应对杰西像是要奋起反抗似的冒出的一句自以为出其不意的攻击。
“大我是看到我和奈奈聊得那么开心吃醋了吗?没关系哦,我不会抛弃大我的。”
京本摊了摊手。
“不,羽田奈奈喜欢应该是她的老师。”
京本回忆了一下刚刚瞥见的研究报告的封面,以及更久之前在学校的官网上看到的学部信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个文学部的学生会需要去心理学部的教务科交结课报告,不是真的热爱心理学,就只能是对来上课的某个人感兴趣了。”
而很显然会拖到最后一刻才上交结课报告的人不会是前者,把完全陌生的京本理所当然地当成了心理学部的学生的人大概也确实是对学生不感兴趣的。
“以及,我是说真的,杰西你不如就追上去和羽田奈奈再聊聊,通过她应该能知道更多三田葵的信息。”
京本拍了拍杰西的肩膀。
“我正好也有要去见的人,分头行动的效率比较高。”
杰西的眉毛耷拉了下来,又皱起眉心,似乎是在思考京本的话里有多少真实性。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能悻悻然作罢。
“好吧。”
忠诚的大型犬强制性地进行了“握手”,拉着京本的手腕举起来,要他发誓绝对不会趁自己放着他一个人的这会儿就去研究要怎么死。
京本哭笑不得地反手握住杰西的手腕晃了两下,说自己这会儿可完全没有“想死”的意思,至少在眼前的案件真相大白之前。
“所以你快去吧,不然等进入春假后再假装偶然去家门口堵人就有点可怕了。”
被京本勾住小指很孩子气但又很认真地拉钩约定后,杰西才乖乖地顺着京本的指示朝着教务科所在的方向快步追过去。
京本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而后慢慢收敛起了脸上哄宠物似的笑容,随即转身朝着尽头的楼梯走过去。
16
“松村老师,能打扰您一下吗?”
京本用指关节敲了两下门,门里如上次一样传来了应答声。
“请进。”
京本应声推开了门,正好和松村向门边投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两个人于是都短暂地僵硬了一下。
虽然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今天要独自拜访松村,但是真的迎着松村邀请的手势和他隔着桌子面对面地在上次拜访时也坐过的沙发上坐下后,京本还是不得不承认两人独处对于他和松村而言其实是一件有些微妙的事情。
这种“微妙”在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用“同性相斥”来解释。
京本在对人关系中往往是处于上位者一方的。他本就是在簇拥中长大的,自然而然地会有些天然的傲气,而他那优越于普通人的洞察和推理能力让他几乎总是能对他人的心中所想了如指掌,这也成为了他在人际交往中往往能够泰然自若而游刃有余的基础。
但是京本完全看不透松村。
当然,这话并不完全准确。
京本能够看到松村愿意表现给他看的那部分——平稳、温和、与人为善的那些部分,但这些都不过是组成松村北斗这个人的冰山一角,而被松村精心藏在了海面之下的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部分,京本竟是完全看不透。
反之,对于松村大概也是如此。
无论是身为心理咨询师还是身为心理学的讲师,在理解人的思维方式这方面他自然是经验丰富的,但是京本的思维模式却没有办法用任何一种现有的模型进行解释。
毕竟连京本自己都并说不清楚那些在潜意识层面就完成了的逻辑推导究竟是以什么为依据,又是如何层层递进得出最终结论的。
而在践行“人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存在总是会存在天然的恐惧感”的说法上,京本和松村都是最典型范例,并且彼此都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不过松村显然更加沉得住气一些。
他给京本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问京本来意为何。
“我原以为是伊藤先生的案件有了什么进展,但是既然森本刑警不在的话,想必京本先生找我是另有原因了。”
相比之下,习惯了在知根知底的底气支撑下慢悠悠打太极的京本就略显急躁了一些。
他双手撑着茶几,上半身也随之明显前倾。
“松村老师,如您所言,我今日来拜访您确实另有原因。”
京本对上松村的视线,又故意装作云淡风轻地提起自己在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选了心理学部专业课的文学部学生,还发现对方选的那门课正好就是松村开设的犯罪心理学。
“松村老师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吧,想必光是跨专业选修您的课程的学生就不在少数了。”
松村反而显得有些困扰似的笑了笑,说自己倒是没有这种感觉。但是即便真是如此,能够让更多人以此为契机接触、了解到这门学科,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滴水不漏的回答让京本不自觉地微微蹙眉,他咬不准松村是故意偏离了重点,还是真的没有看透他确实不太擅长把控尺度的旁敲侧击。
于是他干脆地放弃了自己不擅长的东西,转而单刀直入地主动出击。
“请问松村老师知道文学部的三田葵同学吗?”
这次,松村明显愣了愣,然后才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仅限于知道而已。”
算是碰了个软钉子,但是在寻求自己想要的答案这件事上,京本向来不是个体贴的人。就算是分明感受到了松村想要避而不谈的意思,京本也还是坚持着刨根问底。
“不介意的话,还请松村老师详细说说是怎样一个程度的‘知道’?”
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那短暂一瞬的情绪波动,松村伸手拿起自己面前的纸杯喝了口茶,然后才对上了京本有些咄咄逼人的视线,露出个仿佛还有几分愉悦的微笑。
“如果我说介意的话,京本先生愿意就此放过我吗?”
在直白的话语前加上一句委婉的表示征求意见的前置话语算是日本人对话中不可或缺的“遮羞布”一般的存在,不过也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已经只剩下了形式的、就好比是枕词的空话。
很显然松村不可能天然到连这种约定俗成的语言习惯都不理解,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地刻意过度解读算是一种很委婉的拒绝。
不过京本很快又意识到,比起“拒绝”,这更像是来自松村的一种“示威”,或者说是只有在势均力敌的两个人之间才能够成立的一种“礼尚往来”。
——我不是任你摆布的工具人,在你依旧对我有所隐瞒的情况下,我当然有权保持缄默。
这是松村在明知京本能够看透他的心中所想的前提下,还是毫无掩饰地展露给了京本看的那部分信息。
而他也对等地收获了京本一瞬的迟疑、涌上来又被暂时压抑住的兴奋感,以及权衡利弊后的主动服软。
“好吧。”
京本收回了自己一直往前探的上半身,略显放松地倚到了沙发的靠背上。
“我该从那起发生在神奈川县小田原市的疑似自杀案件开始说起吗?”
17
松村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或许这是他身为心理咨询师的职业习惯所致。
京本几乎能够确定松村对于这起案件的了解甚至应该是更胜于自己的,但是松村始终只是安静地听着。哪怕是对于京本刻意说错的一部分细节,松村也并没有急于纠正,只是冷静地收敛了所有明显外露的情绪波动。
这当然不是一个普通人对于自己从未听说的案件该有的过于冷静的反应,松村显然很清楚自己没有办法在京本面前完全把自己包装为一个彻底的局外人,但是他可以抹去所有能够被京本揪着刨根问底的破绽。
这种明知对方想要什么却偏偏装聋作哑的态度在大部分的人际交往中是很让人恼火的,但是松村是京本遇到的第一个能够在他面前做到这一点的人,于是与确实也存在的恼火相比,京本心中不由滋生的新奇感和兴奋感还是更胜一筹。
这也使得京本得以继续耐下性子来顶着松村给出的一连串软钉子撞。
“所以松村老师不觉得,如果三田葵和伊藤二郎通过某种形式达成了‘交换杀人’的合作共识的话,无论是无法找到的杀人动机还是目前坚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就都说得通了吗?”
松村慢条斯理地给说得口干舌燥的京本重新倒了一杯茶。
“确实,若是按照京本先生的推论,那么一切就都变得很合理了。”
他隔着一片有着浅淡的茶香味的热气,不急不躁地抬眼看了京本一眼,随即又收回了视线,给自己也重新倒上了茶。
“但是找不到三田同学和伊藤先生间存在交集的证据的话,想要将这两起跨区域的案件——其中一起还是已结的案子——并案调查,应该很困难吧。”
京本拿起杯子,对着那一团氤氲的水汽吹了一口气,于是成团的白色瞬间碎成了丝丝缕缕的形状四散开去。
“所以我才来拜访松村老师您了。”
他小小地抿了一口茶,但比想象的还要更烫一些的液体还是刺痛了他的舌尖,于是京本顾不得维持什么表象的体面,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您对三田葵的‘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程度?”
松村似乎是被京本像小猫似的吐舌头的动作逗乐了,语调变得比先前更加轻松了些。
“或许我没法给您一个您所期待的回答,毕竟我的‘知道’真的只是很浅层次的东西而已。”
他似乎是很短暂地回想了一下,很快就接着说了下去。
“三田同学来旁听过几次我的课,因为这个学年文学部里选报了我的课程理应只有一位羽田同学,所以看到她提交的随堂小报告上写着文学部的时候,我还特意去重新确认了一下是不是选课名单有了变动。”
不过三田葵确实并没有选择这门课程。
这也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事情。对于课程本身有点兴趣,但不想花时间在期末的时候多写一份结课报告的大学生并不罕见,而其中的大部分又往往会在两三次课后便彻底查无此人。
松村之所以能记住三田葵,更多的是因为并没有选课的她反而比很多本专业的学生还要热衷于这门课程。她保持了全勤出席的记录,每一堂课的随堂小报告也总是写得相当认真,反而是会让人觉得不选课都有些可惜的程度。
不过身为老师,松村当然不会主动找三田葵问这些显然是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情,事实上他能够给这个认真好学的学生提供的优待,也就只有在每次的随堂小报告上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写下自己的评语和建议而已。
“如果是面对面的交流的话,大概只有第一堂课的课后,我和三田同学有过一次交流。”
18
准确来说,其实是三田葵单方面地拦住已经打算离开教室的松村,没有任何铺垫地就直接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校园霸凌导致学生自杀的情况已经不罕见了,但是松村老师,您不觉得始终没有人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剖析那些藏木于林的霸凌者们的扭曲心理这件事很不合理吗?”
从语气和表情来判断,松村可以很确定面前的年轻女孩完全是认真的。
于是他瞥了一眼对方怀里抱着的笔记本封面,随即露出一个并不会显得太过轻浮的浅笑。
“三田同学是为了研究校园霸凌者的心态才选择社会学专业的吗?”
三田葵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松村的信息来源是什么,于是紧了紧抱着笔记本的手臂。但她并不接松村的话,而是很执着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松村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其实并不讨厌这种不会轻易动摇的倔脾气,事实上比起总是举棋不定而优柔寡断的人,这种直截了当的类型反而要好对付得多。
“确实,校园霸凌中的霸凌者们往往会伴随有行为不端、性格缺陷等等一系列的特质,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他们也可以被定位为‘虞犯者’——也就是很有可能犯罪的人,从而被囊括在广义的犯罪心理学研究对象之中。”
但是时常因为引发的悲剧而成为社会热议对象的校园霸凌之所以迟迟没有被明确划分为一种“犯罪”,一方面是因为涉及的对象多为未成年人,更大的原因在于当下没法给校园霸凌行为一个明确的定义。此外,作为一种往往是受害者单一、但加害者为不确定多数的行为,无论是让被害者站出来控告,还是作为外部人员在加害者们“齐心协力”的内部关系网中试图举证,都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虽然松村也不觉得“困难”是一个逃避应有责任的合理借口,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最关键的是,即便是引发了极端情况的校园霸凌事件中,大部分的参与者也只是出于从众心理甚至自保心理参与其中,却很少有人怀着主观的伤害意愿。事实上,在很多案例中当曾经的被害者获得了加害者的身份后,反而会更加疯狂地升级手段。”
这些事情,松村相信身为社会学专业学生的三田葵甚至可能比自己更清楚。
“三田同学听说过‘枪打出头鸟’这个说法吧,尤其是放在强调顺从与同调的日本社会里,对于还没有成长到足够独当一面程度的未成年人来说,参与其中就是最佳的避险手段。”
松村看着三田葵垂下眼帘思考了许久,再重新开口时,声音里多了点情绪不稳的颤抖,不过她还是很努力地压制住了自己快要爆发的那部分感情。
“那么成年人呢?比如冷眼看着校园霸凌发生在自己面前,但是依旧选择粉饰太平的学校老师呢?”
在面对情绪快要失控的人时,尽量保持自己语调平稳镇定是松村身为心理咨询师的本能反应。
“法律上确实是有‘不作为犯’这个罪名的,但是在对它进行等价值性判断时,问题就又回归到了校园霸凌并非一种‘犯罪’这件事上。”
松村看着三田葵,鬼使神差地补上了一句。
“人类的行为和心理都是很复杂的东西,相较之下,现行的法律简直就是漏洞百出的过家家游戏。”
不过他很欢迎三田葵将犯罪心理学和社会学甚至法学相结合,试着从全新的角度来探究她显然很关心的校园霸凌问题。
19
“抱歉,但是我实在是很好奇,松村先生您最后所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京本想要模仿松村的样子,沉住气先把对方的话都听完后再一股脑地提出自己的疑问,但他果然不是这样性格的人,到底还是没有忍住,脱口而出了自己的疑问。
松村小幅度地挑了挑眉,却有些狡猾地避开了他的问题。
“松村‘先生’?”
连京本自己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对于松村的称谓发生的微妙变化,不过很显然,松村会揪着这点小小的口误不放只是在和他打太极。
京本吸了吸鼻子,挑衅似的迎着松村的视线看回去。
“毕竟会和自己的学生说出那样危险的话的松村先生,似乎已经不太适合被称为‘老师’了吧。”
松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忽而笑开了。
“京本先生原来是对所谓职业道德云云的东西这么在意的人吗?”
他有些玩味似的上下打量了一下京本,终于还是把眼神锁定在了京本左手手腕上那对于全身的大学生休闲装打扮而言确实突兀了些的金表上。
“我还以为您不是那种‘宽于律己、严以待人’的类型呢。”
会被松村看透这件事本身也在京本的预想范围之内,所以他并没有因为松村突然的点破而表现得太过动摇。
“我确实不是。”
京本不紧不慢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摘下了那确实戴着不太习惯的、过于沉甸甸了些的手表。
“我和松村先生一样,是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那种人。”
比如背着杰西偷偷联系田中,从他那里借来搭载微型录音设备的手表,以便录下松村一时放松警惕可能会露出的破绽留作把柄。
即便京本很清楚,使用田中提供的设备录音意味着即便他真的录到了什么关键证据,这些录音也会因为来源非法而无法成为呈堂证供,甚至也猜到了并不那么擅长掩饰的自己迟早会被松村看破的结局,但他还是选择了这种最快的手段。
他只是需要一个答案,至于能不能够合法合规地将犯罪者绳之以法,并非已经不是警察的他要关心的事情。
不然京本也不会比起能够提供警方内部线索的森本反而更加依赖田中了。
“我只要能够录到您亲口承认您就是三田葵和伊藤二郎的中间人,就有把握说服警方将两起案子并案调查。”
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无辜又轻松,似乎是已经把自己的全部底牌都亮给了松村看,所以打算和对方谈一个君子协议的样子。
“怎么样?我并不会逼您一并承认是您想到的交换杀人的手法,甚至是您为他们策划完善的杀人计划这件事。”
京本把手表反扣在桌面上,很大方地把指示灯并没有亮起的表盘背面展示给松村看,食指虚虚地贴在一边的调节旋钮上,显然录音的开关就被设置在了那里。
松村似乎真的很感兴趣的样子,把上身往前凑了凑靠近观察那块甚至还印着一点京本手腕皮肤纹路形状的金表,然后抬起眼帘看向京本。
“您就这么肯定,一定要把罪名安到我头上吗?”
松村用半真半假的语气对着京本笑道。
“我可完全不觉得我有在哪里留下会引发这种怀疑的线索。”
京本向来不是个吝啬于肯定和夸赞的人,即便面前的人是松村也还是如此。
“不,松村先生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恐怕是最挑剔的完美主义者都挑不出您的一点儿毛病。”
秉持礼尚往来的原则,京本姑且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一下自己的特殊情况。
毕竟在这种时候还惺惺作态地在松村面前演个什么天才侦探实在是毫无必要了。
“老实说,我会选择这种不太光彩的手段来打探您,也正是因为您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我没法完全看透伪装的人。”
说后半句话的时候,京本倒是完全没有怀着要吹捧松村的意思的。不过反应过来后想想,松村会表现出像是小孩子受到肯定般的、意外地很可爱的反应似乎也并不太奇怪。
“能够得到京本先生这么高的评价,确实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松村眨了眨眼睛,又似乎是不由自主地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然后对着京本莞尔一笑。
“但是很遗憾,这个程度的巧言令色还是不足以让我心甘情愿地任您摆布的。”
事实上,如果只是涉及自己一人的话,松村倒是不介意给京本卖这个人情的。
但凡稍有些思辨能力的人都能意识到,和京本构建良好的关系绝对是一件利远大于弊的事情。何况眼下,几乎对世间万物都兴趣寥寥的京本居然罕见地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想来是难有第二次了。
但是松村并非是那种色令君昏的典型,或许比不上京本那完全是天赋型的洞察能力,身为普通人的他也早早地掌握了察言观色的技巧。
所以他很清楚京本表现出来的对于自己的兴趣虽然不全是虚假的,但最终目的不过是把自己当做垫脚石,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解答而已。
虽然并不是真的为自己对于京本而言也不过是利用工具这个事实而感到不甘(说实话,或许有那么一点,但真的只是一点而已),但这是个不错的借口。
于是权衡利弊后,松村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京本先生能够拿出令我心服口服的证据,或是展现出足够打动我的献身精神的话,或许我会考虑一下给您想要的东西的。”
京本轻叹了一口气,盯抓起桌上的金表随手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而后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好吧,我会试一试前者。”
京本语气里妥协的成分其实不高,刻意捏造出来的虚假的失望情绪更加明显一些。
“原本想要通过松村先生走点捷径的,果然还是行不通呢。”
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向松村。
“至于后者么,既然松村先生都这么说了,我会姑且作为备选记着的。”
京本已经走到了门边,正要开门出去,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于是又扭回头来,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晃了晃。
“对了,可以告诉我您的联系方式吗?不是松村‘老师’的,而是松村‘先生’的。”
他很确信自己还会再见松村,但一定不会是在这完全是松村主场的学校研究室里了。
松村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京本的这一点小算盘,但总之他只是短暂地迟疑了一下,随即就把放着自己名片的抽屉给重新合上,转而拿起被倒扣放在一边的手机,欣然答应了京本的请求。
20
京本会说松村是“捷径”,并不是装腔作势的逞强,而是事实真的如此。
就算得不到松村的证词,只要足够耐心细致又考虑全面的话,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的真正的完美犯罪的。
只是对于已经明确知晓了答案的京本而言,大费周章地试图还原解题过程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森本,他甚至都不会用自己并不擅长的套话术来试图从松村身上找个突破口的。
很显然松村也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完全不入京本那些确实有些技艺不精的套,而游刃有余地和他打了一整套的太极。
这倒是歪打正着地让京本真的对松村本人产生了一点兴趣,不然为了能够“死得无牵无挂”一些而一直尽量避免和人深交的京本也不会主动向他要联系方式。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把案件的结果捋清到能让旁人也理解并认可的程度,至于和松村之间纯粹的、私人性质的往来,只要他们还都活着,就不是什么高优先级别的事情。
他相信松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给出那个模棱两可的备选项。
“献身精神”,这个词语放在社会人约定俗成的规矩里(且不提这是不是一种陋习),就是明目张胆的暗示。
虽然京本知道,松村自然并不是真的想要和他上床。
在笃定京本一定只会也只能选择前者的前提下,后一个选项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即便如此,看着道貌岸然的松村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来,京本还有点被这意外的反差萌打动到。)
当然,以上这些,京本都没有开诚布公地向杰西和森本全部坦白。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和松村交换了联系方式的事情,而杰西和森本闻言果然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笑容。
毕竟对于联系人列表里已经清空到只剩下个位数的京本而言,这意味着他主动给自己在“这边”的世界里增加了一个挽留他的要素。
虽然准确来说,京本打的是完全相反的主意。
他就是故意断章取义地截出了一定会被误解的那部分信息,而把大部分的、不愿为人所知的东西都藏了起来。这还是从松村那里得到的启发。
对于全世界大概是最珍视自己的两个人有所隐瞒听起来像是件很不近人情的事情,但是京本已经习惯了在他们面前尽量表现出积极向上、对生活的充满希望的样子,所以对于这一点点的愧疚感已经近乎麻木了。
何况坦言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化和所谓的“天才”能力共生的负面情绪,也只能徒增他们的担忧而已。
21
非要说的话,在京本还有联络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中,能让他没什么负担地坦白一切的反而是单纯的合作关系先于私人情谊的田中。
田中当然也会以一个还算亲近的朋友的身份适当地关心一下京本的状况,偶尔也会和京本纯粹以友人关系喝几杯,或许若是真的被问及京本在他心中的地位,还能得到一句“算是挺重要的存在”的不咸不淡的回答。但是身边从来不缺人(友人,以及情人)的田中就算真的永远失去了京本,大概也同样只会不咸不淡地送上一句“R.I.P”而已。
所以在和田中相处的时候,京本从来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不小心流露出厌世的情绪而引来对方的过度忧虑,反而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本身去。
在工作中夹杂私情只会导致工作效率低下,这么一想,那些禁止办公室恋情的公司其实还挺明智的。(话是这么说,但是如杰西和森本一样的存在也是有必要的,会这么想完全是京本把“工作”和“生活”彻底重合了才导致的。)
总之,京本在通过杰西顺利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满满两大袋子碎纸片后,比起让现役刑警的森本背负成为“税金小偷”的风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拨通田中的电话。
“树,我去找你一起玩拼图哦。”
已经完全不是征求意见的口吻了,而是由不得反抗的单方面告知。
田中在电话那头对京本无语凝噎。
但一个小时后,田中还是乖乖地打开了家门,迎接京本和他手上的两个大垃圾袋进去。
“或许我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我是一个职业黑客,不是一个超级助手工具。”
看着京本哗啦一下就把半袋子的碎纸片都倒到了昂贵的编织地毯上,田中还是忍不住扶额叹气。
“还有,请不要把复原碎纸机里的纸屑叫做‘玩拼图’,对拼图和碎纸机都不太礼貌哦。”
京本闻言笑起来,但意识到自己的一点气息都会吹得纸屑到处乱飞后,他随即抬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树滥用温柔的对象范围已经从全人类扩展到世间万物了吗?”
他一点没把田中的话放在心上。
田中不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松村。就算和说什么就做什么的杰西和森本不同,田中往往是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行动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京本想要看透他这心口不一的全貌也还是易如反掌。
比如说田中嘴上再怎么抱怨京本压榨自己,无论是他特意戴上的眼镜,还是专门挪了挪椅子以便腾出更大的空间给京本摊开满地纸屑的动作都完全顺应了京本的需要。
作为回报,即便是在需要全神贯注的“拼图”期间,京本也还是很耐心地一一回答了田中大概是耐不住沉默而提的各种问题。
从森本在高地的庇护下如今已经可以明目张胆地把内部资料拿出警局,到杰西是用了什么离谱的借口和完全的真诚顺利地通过羽田奈奈得到了她们研究室的碎纸机垃圾的,最后在说到松村的时候,京本也就连着自己的那点私心一并坦诚了自己和对方交换了联系方式的事情。
田中果然也是对最后这件事产生了最为浓厚的兴趣。
“也就是说,如果今天的‘拼图’没能找到你想要的证据的话,你就只能去向那位老师‘献身’了吗?”
京本敏锐地意识到了田中在想些什么,于是迅速堵住了他的话头。
“不,我不需要树教我和男人做爱需要注意些什么,多无聊啊。”
作为拥有了天才般侦探才能(事实上,其实这种才能的本质是对于他人的一切细微变动的敏锐察觉能力和与之对应的快速分析能力)的代价,京本的大脑对于大部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外界刺激的反应能力被削弱到了极低的水平。
所有的痛或痒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悬殊的程度差异的感觉,食物的味道只是大分为酸甜苦辣咸(很神奇的是,京本却能够切实地感受到番茄的味道,准确地分辨出每一颗果实特有的酸甜比例,并且享受这种据说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喜欢的果实特有的味道),对于性快感的感受性能更是无限接近于零。
结果是比起大部分男人津津乐道的黄色笑话,京本反而更容易被屁屎尿一类非常幼稚的、显现化的东西逗乐。以及,套用田中的话来说,感受不到众多对于普通人而言唾手可得的快感,大概也是导致京本觉得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毫无吸引力的一大原因。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京本没法理论性地理解这些东西,包括宽宏大量地理解田中冒出来的想把他送到(被田中误会了京本口中的“特殊”并不是那个意义上的特殊的)松村床上去的“不怀好意”的念头。
事实上,京本是可以像每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身体视作筹码,并且对这种交易手法运用自如的。
“不过要是树能帮我快些拼好的话,作为回报,我或许会改变想法也说不定。”
田中碰了个就京本而言算得上是硬邦邦了的软钉子,倒是也不觉得气馁,揉了揉眼睛就继续投入到分辨碎纸上的文字的工作中去了。
需要强调的是,田中当然不是贪念京本口中的“回报”才心甘情愿地做起这和计算机技术毫无关系的原始性工作的,只是很纯粹地想要帮助京本而已。
他不缺钱,也多得是主动对他投怀送抱的漂亮孩子。这世界上有因为收到花而快乐的人,也有乐于给人送花以获得满足感的人。在面对京本的时候,田中属于后者。
不过田中也不会抗拒京本偶尔一时兴起主动给他送上的“一束花”。
比如说现在,不知道是不是田中侧脸那一缕头发一直晃来晃去的样子对于京本来说好比是逗猫棒之于猫咪,总之京本突然伸出手去帮他把头发别到了脑后。
京本的动作算不上多温柔,带着点温热的肉感的指尖撞到了眼睛的框架,联动效应导致田中感觉自己的鼻梁像是被大猫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似的,不由一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按着自己的鼻梁扭头去看始作俑者。
京本倒是很真诚地向田中道了歉,并且凑过去哄小孩子似的要给田中的鼻梁呼呼。
结果就是热乎乎的吐息糊得田中的眼镜镜片大雾弥漫,还有点微妙的湿意落到了他的鼻尖上,像是被猫咪舔水一般的触感。
要不是对京本已经足够了解,田中会觉得这是计算周全的调情手段。
不过反过来想想,京本能顶着这么一副漂亮皮囊,还这么肆无忌惮地做出暧昧的亲密举动,多少也是因为和他交往的人们(准确来说,就是杰西、森本以及田中,或许还可以算上警校时代就对京本无比纵容的高地)都是相当清醒又善于自我克制的人。
这么一来,田中倒是更加对京本口中那个能够和他暧昧得有来有回的“松村先生”产生了一点兴趣。
毕竟着实是很少有人能够在几乎是初见的情况下,在和京本两人独处的时候,还能够冷静自持地避开所有京本设下的语言陷阱的。
“树,我在想啊。”
事实上,就算是已经修炼到了相当程度的田中,对于京本带着软绵绵的鼻音和笑意的声音也还是很难保持完全的冷静。着就好比一个家里养了三四只猫,也勤于照料流浪的猫咪们的好心人,在遇到一只新认识的小猫咪时,无论如何也还是会忍不住心动一样。
田中迎着京本的声音看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绵长的应声问京本在想什么。
“就不能写个程序出来,让它帮忙拼图吗?树能做到的吧,毕竟是天才黑客呢。”
尾音有点狡猾地微微上扬,配上京本明亮的眼睛和无辜的笑容,让田中不由在内心扶额叹息,最终放弃挣扎似的闭上了眼睛。
“……好吧,我试试看。”
就算京本知道从零开始写一个程序即便对于田中而言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在面对田中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压着自己的想法秘而不宣这个选项。
不过他很大方地扑过去给了田中一个表示感谢和信赖的拥抱,并且顺利地凭借惯性把一天到晚窝在家里不动、还不好好吃饭的田中那过于瘦弱的小身板直接压到了地上。
“那就拜托树了哦!”
就当是被家养的大型猫咪早上高傲又自信地踩过胸口了吧。
22
京本和松村的第三次见面约在了情人酒店的套房里。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当然,从某个意义上来说,预定情人酒店却不是为了上床反而是一件很“特殊”的事情),只是因为比起大部分宣称自己的包间有着超强的隔音效果的、但来客难免鱼龙混杂的饮食店,反而是足以穿透薄薄的墙壁的、此起彼伏的浪叫声组成的无形屏障更加值得信赖一些。
京本把时间和地点通过邮件发给松村的时候,后者只是回了一个不咸不淡的“了解”,似乎是对于临近午夜的时间和明晃晃地写明了性质的情人酒店地址都并不觉得有什么疑问的样子。
这种冷静程度,如果不是完全理解了京本那套有些不按常理出牌的逻辑的话,就是真的对他怀有非分之想了。
所以也怪不得杰西一直到京本临出门了还有些忧心忡忡地一直叮嘱他不要太勉强自己。
“如果大我是想要谈一场恋爱的话,我当然会为你感到高兴的,但是如果是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交易筹码的话,我绝对不会放大我出门的哦!”
一米八四的大男人展开双臂堵在门口,一脸认真又委屈的表情让京本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动物园里举起爪子来以示威慑的小熊猫。
所以一点恰到好处的示弱——放在这个情况下,就是稍稍踮起脚来捧住杰西的脸捏两把的亲昵动作,就能够顺利解除这个大只的小麻烦。
“我没打算把用自己的身体去换线索哦,这可是侦探的大忌。”
京本环住杰西的脖子,顺利地就把人和自己的方位掉了个个儿,然后打开门走出去,潇洒地用背影向杰西道别。
“虽然也并不是就要和松村先生谈一场恋爱的意思。”
在向松村解释自己迟到五分钟的原因时,京本也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最后这句话。
和当下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的杰西不同,松村几乎是即刻就发出了一个柔和的轻笑声。
“那么为了让您那位过度保护的朋友放心,我们或许应该逢场作戏一下吗,京本先生?”
京本大大方方地在摆满了玫瑰花瓣的大床边上坐下,随手捏起一片花瓣贴在唇边,又一呼气把它吹向松村的方向。
虽然他的肺活量其实相当优秀,但毕竟不如樱花瓣那般轻盈的玫瑰花瓣只是飞出去十公分的程度就已经落到了地面上。
“若是松村先生愿意的话,我倒是有个更好的提案。”
他看着松村弯腰捡起那片花瓣,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床头柜上,随即把自己的身子往床尾方向挪了挪,又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床铺示意松村来坐。
松村歪了歪脖子,似乎是没有找到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最终朝着京本微微一点头,乖乖地也在床沿坐下。
不过相当礼貌地和京本之间保持了一个人的距离。
“愿闻其详。”
即便如此,这也是比起此前任何一次交谈时都要近得多的距离。
再加上隔着墙壁隐约可闻的此起彼伏的交欢声,以及情人酒店特有的带着点暧昧味道的暖色系的略暗的灯光,和深夜时分自然形成的一抹生理性沙哑,即便语调依旧平稳,松村天生的低音也还是听起来比平常时候多了几分色气。
京本抿了抿唇,随即摸出自己的手机,把屏幕转向了松村的方向。
“在那之前,请允许我先给您看一副拼图的成品。”
电子修复的图片上连被碎纸机切割过的痕迹都几乎看不到了,京本熟练地双指放大了图片的下半部分,指着“老师有过恨到哪怕付出一生的代价也想杀死某个人的体验吗?”的字样问松村对此是否还有印象。
“应当是有的吧,毕竟松村先生,啊,是‘松村老师’,还在下面写上了这么密密麻麻的提问反馈呢。”
京本盯着松村的眼睛,将自己已经烂熟于心了的那些内容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杀死一个不配活着的人不该以自己的一生作为代价。所以如果我是三田同学的话,我会策划一个在现有的技术和法律的限制之下,足以让我全身而退的完美杀人计划。”
23
“京本先生的话,应当是能够理解的。”
松村指的是现行的法律漏洞和技术限制,不可避免地会导致一部分的正义迟迟无法、甚至永远无法被伸张这件事。
无论是警察还是法律乃至政府,就算再怎么宣称是在“为人民服务”,其本质终究是为维护一个“由人民组成的被统治集团”的稳定。
这不是什么坏事,在由千千万万的人组成的、名为“社会”的这个集团里,想要绝对平等地维护每一个人的权益本来就是痴人说梦。
少数服从多数就是这个世界想要运行下去的绝对准则。
即便如此,哪怕是1对70亿情况下,那个作为“绝对性少数”而必须服从的“1”,也是一个切实存在的、不该被四舍五入掉的数字。
身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松村面对的往往就是那千千万万个孤立的“1”。
而京本,在松村初见他的时候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就是一个从来没有服从于多数派过的、独一无二的少数派。最令他感兴趣的是,他发现京本甚至都不屑于假装一下自己已经被世俗驯化。
“一案不二审的原则、未成年保护法、只能依照规章制度行动的警察,以及只能凭借证据定罪的法院。它们都很合理,但也都是最典型的‘少数服从多数’式的隐形暴力。”
松村单手撑在了和京本之间的空隙处,柔软的床铺随着重心的变动而稍稍变形。
京本伸出手,用五指指尖轻轻握住了松村露出来的那一截骨骼分明的手腕。后者的皮肤比他指尖的温度要微妙地高上一点。
“所以松村先生选择了去成为‘少数派’们的英雄吗?”
京本确实能够理解松村的想法,所以他的语气里并没有高高在上的正气凛然,只是单纯在寻求答案而已。
但是或许他也并不那么需要这个答案了。
京本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完全看不透松村,而是因为松村和他在很多方面都太过相似了,以至于他的大脑理所当然地将那些部分都归类为了京本自己的思维意识。
事实上,这一瞬间迎着他的视线有些苦恼似的微微皱起眉心、但眼底里始终残留着一抹明亮的笑意的松村究竟在想些什么,几乎是昭然若揭。
“我并不是那么伟大的人。”
松村说话时若隐若现的虎牙让他看起来像是爱撒娇的小型犬一样人畜无害。
他忽而猛地向前一探身,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贴上京本的耳垂,然后用带着浓重的气息感的声音,信守诺言地向已经把证据(即便这依旧不是能够合法地被送上法庭的证据)摆在了自己面前的京本坦诚一切。
“我当然同情好不容易重燃希望、却一夜之间又陷入了绝望的伊藤二郎,也心疼始终无法摆脱亲姐姐自杀的噩梦的三田葵,但我大可以用一些更加温和的手段帮助他们与已经成为过去的悲伤慢慢和解。”
即便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确信京本这次没有带上什么录音的设备,依旧还是会选择上一层保险,用只有京本能听到的音量来说话,松村想这大抵是自己缺乏安全感的一种表现。
但是即便是把自己的这个弱点暴露给京本看,也并不会导致什么严重的后果。
京本不是工藤新一,没有全年龄向的侦探漫画里约定俗成要拥有的绝对正义感。
“我只是想知道,在现行的规章制度和技术水平之下,需要谨慎到什么程度才能实现所谓的‘完美犯罪’。”
至于会选择伊藤二郎和三田葵作为一组实验对象,倒确实是俗气的正义感作祟。
24
京本忍耐着时不时扑到耳垂上的发痒的湿润感,安静地听完松村坦言了一切,而后有饶有兴趣地扭头去看松村。
几乎是鼻尖抵上了鼻尖的过近的距离让松村被吓到似的忽而瞪大了眼睛,又本能性地往后撤身。但是京本先一步预判了他的动作,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突然发力,完全限制住了松村的动作。
而后京本站起来,绕到松村的面前站定。
姿势差异导致的明显高度差使得松村不得不仰起头来,自下而上地看向京本。
摸不透京本心思在此刻愈发加强了在体位上也完全处于劣势的松村的慌张,以至于他几乎都要顾不上藏好自己眼神里不安的波动了。
此刻,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早在他们前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把真相几乎完全摸透、只是缺少证据去说服警方的京本,在如今证据已经到手的情况下(依旧是,且不提这并非法庭会认可的证据这件事),理应是不需要他的亲口说明来证明自己的推理的。
那么京本找他,一定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原因。
“要我说的话,松村先生,若是放在现行的技术条件下,您的这个交换杀人计划已经很接近完美犯罪了。”
京本单膝顶进了松村的大腿间,把自己的一部分重心落在了那片柔软的床铺上,而后垂下眼帘迎上松村的视线。
“如果不是高地多嘴了一句,想必五味秋人的死因会被误判为酒后猝死,那么慎太郎就不会拿着这个案件来找我,我也不可能找到那起早就结案了的‘自杀’案件。”
说到高地的时候,京本还不由地嘟了嘟嘴,不知是在为高地的明察秋毫感到自豪,还是在替松村的功亏一篑感到遗憾。
“那么松村先生,您策划的完美犯罪便成立了。”
松村无意识的一个吞咽动作带动了他那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让京本不由生出几分羡慕。
于是他的声音里的粘稠感变得更加浓郁了一些。
“不过毕竟我们不是活在一部侦探小说里,警察不会因为要作为侦探的陪衬,而都被设定成只有行动力是一等一的傻大个儿。”
京本的用词引得松村想笑。不过眼下似乎不是可以放松地解除所有戒备的状态,所以他还是抿了抿唇努力忍住了。
但他果然变得没有像先前慌张得那么失态了。
松村把自己的上半身整个往后仰了仰,以便给京本腾出更多的空间,也恰到好处地把自己和京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点。
“但是从举证困难的角度来说,在法律意义上这或许已经是无解的完美犯罪了也说不定。”
就算京本手上的证据能够说服警方并案调查,在没有其他合法证据支撑的情况下,仅凭口供和架空的推理是难以在无罪推定前提的法庭上获得胜利的。
事实上松村也并非没有想到这一步,所以他刻意地确保了伊藤二郎和三田葵真的只是通过自己的指示完成了交换杀人,而完全不认识彼此。如此一来,只要松村咬定不松口(而作为一个犯罪心理学的专家,通过测谎对松村来说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就绝不可能还有办法将他们两个人联系起来了。
但是京本一脸无法苟同地皱起了眉心。
“我还以为松村先生会是一个更加彻底的完美主义者呢。”
他的语调里多了几分装模作样的遗憾味道,不过很快就被没忍住的笑意淹没了。
“如果只是‘犯人没有得到法律的审判’就能被称为‘完美犯罪’的话,我敢说,比方说是校园霸凌里那些逼死了自己的同学的人们,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完成了比您的计划更加周全的‘完美犯罪’呢。”
说着,京本大大方方地接受了松村默不作声地给他腾出空间来舒展身体的好意,原本只是点在床沿的膝盖整个都跪到了床面上,身体的重心也完全倒到了那一个支撑点上。
松村还不得不好心地抬起手扶了一把他的腰,以便帮助差点整个摔倒自己身上来的京本找回平衡。
“啊,谢谢您。”
无论何时,在受到帮助时就要及时道谢是京本良好家教中必不可少的一条。
得寸进尺地干脆把一部分重心直接压到了松村没来得及撤走的手臂上,则是京本从来没有对世俗的“多数派”屈服过的、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脾气的表现。必要前提是京本很清楚松村并不介意自己的这点小小的任性。
京本接着说了下去。
“要我说呀,真正的‘完美犯罪’就该是连让人怀疑这是‘犯罪’的机会都没有的,即便是身为‘令和年代的福尔摩斯’的我也完全看不透的,那样的犯罪才行呢。”
松村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我之前就想说了,京本先生明明有着那么敏锐的洞察人心的能力,但是在绕着弯说话方面可真是完全没有天赋呢。”
一直紧绷着以维持他做卷腹似的姿势的腹部肌肉到了极限,于是松村的上半身忽而猛地砸进了柔软的大床里,随之引发的震动使得满床的玫瑰花瓣都短暂地飘起来了一瞬。
松村仰躺在床面上,视线穿越一片红色的花瓣直直看向京本。
“您有话想对我说的话,大可以直说的——我认输了。”
京本眨眨眼睛,倒是不合时宜地露出了有些害羞似的表情。
“好吧。我是想说,或许松村先生会需要一个名侦探——也就是我,来帮助您一一鉴定那些犯罪计划的‘完美度’吗?”
若是在侦探小说里,出现一位毫无正义感可言的、只是为了解谜而活着的侦探,还有一位唆使他人犯罪、出发点却是为了拯救他们的犯人的话,大概作者会被正统派的推理爱好者们骂个狗血淋头。
但是没关系,京本想,他的人生不是一部推理小说。否则轻而易举就能看透一切案件真相的他,早在出生的瞬间,人生就该宣告终结了。
他听见松村显然是发自内心有些不解地、但又兴趣盎然地问他想要的回报是什么。
和在很多方面与自己那有些不正常的思考方式非常契合的人沟通,果然是件高效又令人愉悦的事情。
京本吸了吸鼻子,俯身将双手撑在松村的身体两侧,然后对着看起来像是被玫瑰花瓣半埋了进去的人莞尔一笑。
“想要松村先生答应我,在真正的‘完美犯罪’计划完成后,您能够依照那个计划亲手杀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