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宫馆凉太这个人会怀有“很温柔”的印象,田中树起初觉得应该是自己被渡边翔太在潜移默化中同化了的结果。
其实最开始的印象更加无色无味一点。
——“渡边翔太的竹马”,仅此而已。
说实在的,因为世间大众对于“竹马”的定义一直很暧昧,比方说对于现在快三十岁的田中树来说,共度的岁月到如今已经占领了他人生三分之二的长度的渡边翔太,如果非要被冠上一个一起长大的“竹马”的头衔,其实也不会显得过于牵强。
平心而论,田中树和渡边翔太的故事其实也很有宿命感。
在十岁出头的时候偶然在艺能事务所的海选现场认识,聊起来后发现志趣相投所以很快就成了朋友,后来又双双离开那个偶像造梦厂自己组建乐队,在经历了数次其他成员的更替后终于从久不见经传的地下乐队熬出头,获得了正式出道的机会。
发表出道的记者会上,他们自嘲乐队至今的历史可以被总结为“铁打的主唱和鼓手,流水的其他一切”,所以起初的时候,以不少媒体为首,很多人都把田中树和渡边翔太称为“竹马组”。
不过不出一个月,随着渡边翔太时不时就会在采访中提及自己有个从娘胎里就认识的、至今住处相隔也不到五分钟车程的“几乎就是空气一般的存在”的竹马友人,这种声音也就逐渐消失了。
其实“竹马”明明应该被归为可以存在复数的友人那一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都会被世人理所当然地当做是和“恋人”或者“妻子”一样的、只能存在唯一的一个概念。
但是田中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他确实也没有免俗,始终觉得渡边翔太的“竹马”只能是宫馆凉太一个人。
反而是渡边翔太本人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还说什么他可不想用“竹马”这种烂大街的词汇来给他们贴标签。
“他们”包括宫馆凉太,也包括田中树。
总之就是对于渡边翔太而言,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是特殊得独一无二的,不该被世人擅自提取同类项后合并在一个括号里。虽然渡边翔太的数学水平并不允许他亲口说出这个比喻。
第一次听到渡边翔太这么抱怨的时候,田中树哑然失笑。
他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渡边翔太是太专一还是太滥情。
但田中树其实和宫馆凉太并不是非常熟悉。
渡边翔太意外的是个在人际关系上很泾渭分明的人,至少并不热衷于将自己总挂在嘴边的宫馆凉太强行拉入自己在艺能界形成的人际关系里。
所以田中树和宫馆凉太虽然认识得很早——在田中树和渡边翔太都还没有离开从前的那个事务所的时候,有时结束舞蹈课程后渡边翔太会邀请田中树一起去家里吃刚买的冰淇淋,而宫馆凉太十有八九也会在作业写到一半的时候就被渡边翔太从家里拉出来一起加入他们的下午茶时间。
但是他们之间的交集是永远隔着一个渡边翔太的,所以要田中树来说的话,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严格意义上其实只能算是“朋友的朋友”的关系。
而“A=B,B=C,所以A=C”的等式在人际关系上并不是永远成立的绝对真理。
相反的,田中树(或者说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如此)是践行“尽量不要和好友的好友走得太近”主义的那种人,毕竟万一和对方合不来或是太过投缘,都会导致那个位于两人之间的朋友被推上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而渡边翔太看起来就不是能够冷静应对这种尴尬的人。即便事实上他才是三个人中最年长的那个。
估计宫馆凉太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直保持了点头之交的关系。
唯有称呼,他们双双被渡边翔太带着跑,一口一个“树”和“凉太”都叫得很自然。
明明是除此之外,在说话时会毕恭毕敬地用上敬语的普通关系。
其实在最开始组建乐队的时候,渡边翔太是想要邀请宫馆凉太加入的。
起初是直接发出了“来做贝斯手吧”的邀请,后来不知怎的,渡边翔太主动让了一步,变成了“除了鼓手以外你随便选”的半开放式邀请。
鼓手是渡边翔太陪着挑了好久才选定了自己的第一对鼓棒的田中树。
这一点渡边翔太倒是很坚定地没有妥协,即便是田中树自己都说只要能一起做乐队的话,他也可以去学吉他学贝斯学键盘。
不过宫馆凉太回绝的原因并不在于他想要成为鼓手,所以其实田中树的主动退让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因为艺能界的生活一定会很辛苦,所以我还是比较想作为一个可以让翔太随时逃回来喘口气的避难所存在着。”
在渡边翔太气势汹汹地带着田中树去和宫馆凉太进行最终谈判的时候,宫馆凉太想了好久给出了这么个解释。
据渡边翔太说,其实宫馆凉太有一半是在危言耸听地开玩笑。但是变声期后就拥有了非常沉稳的低音和缓慢但有力的说话方式导致他的话至少在田中树听起来,显得相当真诚可信。
后来想想,田中树觉得自己对宫馆凉太怀有的“很温柔”的印象的根源大概就是在这里。
宫馆凉太的料理做得很好这件事田中树是很早就知道的。
可能那种“打娘胎里”的羁绊让渡边翔太已经理所当然地把宫馆凉太视为了自己的一部分,在以前还会接受一些偶像杂志的采访的时候会把“料理”作为自己的特长之一大肆炫耀,结束后就拉着田中树跑去宫馆凉太家蹭饭吃。
在蹭吃蹭喝得最频繁的那段日子里,田中树跟着渡边翔太一起顺利摆脱了“营养不良少年”标签中的前两个字。
所以后来宫馆凉太说其实当初自己没答应和他们一起结成乐队的主要原因在于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继承自家的居酒屋的时候,田中树也觉得这个理由听起来好像确实更合理一些。
毕竟艺能界真的不是个轻松的世界。
在他们的乐队还苦苦挣扎在地下的时候,宫馆凉太就顺利成为了自家经营的那个家常小居酒屋的二代目,并且在店里永远为他们留下了一张专属的桌子。
渡边翔太和田中树当然时常会去,还有他们彼时还是“流水的”其他队友们。
但是因为乐队演出的收入远远不够支撑日常生活,所以那段时间他们各自也找了打工,于是偶尔田中树也会一个人去光顾。
基本都是在深夜时分了,并不是开在灯红酒绿的繁华街上的居酒屋往往已经没什么客人了,所以宫馆凉太有时候会隔着门帘从厨房里和田中树聊几句,最后亲自端一份菜单上并没有的、甚至大概这个世界上都绝无仅有的原创料理出来给田中树吃。
那大概也是为数不多的,田中树和宫馆凉太之间产生不建立在渡边翔太基础之上的对话。
内容当然很单薄。无外乎客套的、但也发自内心的称赞,以及那沉稳而缓慢、但仔细一听也没什么特别内涵的感谢。
但宫馆凉太确实好像比田中树自己都更加明确地掌握了他的口味偏好。
“总觉得,凉太是不是有点过度温柔了?”
某次在渡边翔太也在场的情况下,田中树借着一点酒意和深夜特有的氛围感,似笑非笑地这么说过一次。
宫馆凉太就安静地笑了笑,渡边翔太在一边擅自替他发言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容易宠坏人就是了。”
说出这种话的渡边翔太不知道有没有自己就是那个“被宠坏的人”的自知之明。想到这里,田中树不由地觉得有点好笑。
倒是宫馆凉太总算慢条斯理地开了金口。
“树也是有点过度温柔的人啊。”
田中树并不是打算以此为自己的卖点的人,但是宫馆凉太的说话方式微妙地让人没法拒绝,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是“如果建立个自己的宗教的话大概能吸引大批信徒追随”的程度。
所以他最后只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个不置可否的鼻音。
大概是因为潜移默化中已经完全接受了宫馆凉太是个很温柔的人这个认知,所以有天当渡边翔太突然告诉他宫馆凉太最近临时接手了一个流浪猫保护设施,所以暂时从居酒屋店主转行成为了猫咖经营者的消息的时候,田中树完全没有觉得惊讶。
而渡边翔太当然不是无聊到单纯把宫馆凉太的近况给田中树汇报一下而已,他开门见山地问了田中树要不要一起去。
说是“问”,基本就是“通知”的意思。
田中树当然应了好,他确实是想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
不过事实上,田中树从来没有拒绝过渡边翔太。
他一直觉得宫馆凉太会把自己归类为“过度温柔的人”,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交集有且仅有渡边翔太,而他确实对于渡边翔太表现出了百依百顺的态度。
又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亲密到足以让田中树把自己心里所想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告知对方的程度,所以这个误会(至少在田中树看来是如此)就一直保留着。
在田中树看来,宫馆凉太的“温柔”是真实的,就算是面对自己,宫馆凉太也能够展露出平等的温柔关怀。比如默不作声地为田中树端出完全符合他的口味的、而非仅仅是渡边翔太倾情推荐的食物。
但是田中树自己的“温柔”却是一种很拙劣的伪装,或者说是一场美好的误会。
田中树喜欢渡边翔太。
他的所有“温柔”都以此为前提存在,并且表现为对渡边翔太的一再迁就。
不过渡边翔太大概是没有意识到这点的。
因为在对待渡边翔太这件事情上,连田中树自己都承认,他和宫馆凉太表现出来的“温柔”(或者类似“温柔”的私心)确实是相当类似的东西。
所以大概理所当然的,他们对于渡边翔太的感情被归类成同一类东西了。
打娘胎里就认识的两个人间存在的所谓“韦斯特马克效应”的庇护,被一并套用在了其实并不适用这一准则的田中树的身上。
当然,田中树也并没有要主动纠正这些的打算。
将错就错地以挚友的身份在渡边翔太身边待着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事情。
鼓手本来就该是在舞台边角的位置里,默不作声地为站在最明亮的舞台中央的主唱维持好节奏感的存在。
当然,田中树在答应渡边翔太一起去猫咖找宫馆凉太玩的时候,是完全忘记了自己小时候似乎有过猫毛过敏的前例的事情的,所以勉强不算是“舍命陪君子”的那种程度的迁就。
他还不是那种对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过敏,并且反应还都很严重的体质。
于是甚至在进入猫咖一段时间后开始觉得眼睛鼻子发痒,嗓子也有种毛绒绒的不适感的当下,田中树都没有马上意识到这是一种过敏反应,权当是自己着凉感冒了而已。
渡边翔太在听到他连打两个喷嚏后递过来的一张纸巾和“所以就说让你不要总把空调开那么低啊”的抱怨式关心还让田中树心里相当受用。
直到宫馆凉太端着两杯给他们的特制饮料走过来时,被渡边翔太问了有没有多余的纸巾能够给田中树用。
前者看了眼两眼发红的田中树,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的样子。
“树要不先跟我出去?”
还是直呼其名的称呼方式和很有礼貌的敬语结句,以及一个被渡边翔太吐槽说“又不是邀请灰姑娘成为自己的新娘的王子”的手势。
宫馆凉太难得地对渡边翔太严肃了一次。
“翔太,树对猫毛过敏了。”
然后田中树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在跟着宫馆凉太出去前,田中树没忘记和渡边翔太说不用对自己道歉这件事。
确实是他忘记了自己猫毛过敏的事情,所以渡边翔太没必要为此心怀负罪感。
在乖乖地展开手臂让宫馆凉太拿着滚轴帮自己清理衣服上沾着的猫毛的时候,田中树还有闲心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宫馆凉太“果然很温柔”的废话。
宫馆凉太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笑。
“树也很温柔啊。”
过敏反应带来的毛绒绒的痒感让田中树有些不够冷静。大概是沾了猫毛后也一并沾上了一点猫咪擅长的只要撒娇就能收获关爱的小毛病。
“但是凉太的温柔才是真正的温柔,就连对我也还是很温柔。不像我——”
田中树拉长了声调,眼神隔着关闭的玻璃门飘向了完全被猫咪埋没的渡边翔太。
“不是的。”
明明在专心地帮他处理猫毛的宫馆凉太像是看到了他的视线所向似的突然冒出的一句否定让田中树诧异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想起很久以前宫馆凉太自己说过作为他的右眼天生弱视的代偿,他对于很多东西感知能力似乎优于常人的事情来,于是就又冷静地接受了自己被宫馆凉太看透的事实。
“就算树是因为喜欢翔太才这样做的,从客观来看,树依旧是个很温柔的人。包括因为知道说出来会让翔太困扰,所以装作只是‘普通的温柔’而已的选择也是。”
其实既然田中树能够从渡边翔太的口中时常听到些宫馆凉太的事情,自然宫馆凉太也会有很多机会听到田中树的故事,所以会被察觉这只有渡边翔太当局者迷的东西,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
“一直用这种方式喜欢翔太应该很辛苦吧。”
被宫馆凉太从身后用滚轴清理身侧的猫毛的时候,有一种像是被虚虚地从背后拥抱了的错觉,不过田中树想这大概是被过敏反应折腾得有些脆弱了的他的精神擅自妄想出来的、自我安慰用的错觉。
但是因为宫馆凉太是个很温柔的人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所以田中树放心地自暴自弃了一下。
“凉太要劝我放弃吗?”
宫馆凉太已经清理完了他身上所有的猫毛,过敏症状似乎也因此缓和了一些,于是田中树得以稍微冷静地思考了一下如果在这时候说“这不是我想要放弃就能放弃的事情”的话,会不会显得太悲惨了一点。
事实上他不觉得、也不是很想觉得自己对渡边翔太的感情是那么悲剧性的东西。
宫馆凉太轻轻按下了田中树还乖乖地平举着的手臂,问了他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树喜欢猫吗?”
田中树的思维很轻易地就被带着跑了,挺认真地思考起来。
但在得出结论前就被果然还是放心不下地走了过来查看情况的渡边翔太打断了思考进程。
准确来说,是田中树被渡边翔太沾了满身的猫毛刺激得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于是宫馆凉太很自然地迎上去,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隔离开了过敏症患者和试图靠近他的过敏源。
“翔太。”
宫馆凉太天生就有的那种很让人安心的氛围感其实很有可能是导致渡边翔太时常表现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的根源。田中树的过度迁就只是催化剂而已。
“先把身上沾的毛清理干净。”
渡边翔太也同此前的田中树一样,展平自己的手臂让宫馆凉太帮自己清理,倒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其实也可以一起动手处理的样子。
他越过宫馆凉太的肩膀看向田中树,抿着嘴唇欲言又止。棕发大概是刚刚被哪只淘气的小猫咪蹭乱了,头顶上冒出一大堆横七竖八的小头发,在隔着一段距离并且近视得“恰到好处”的田中树眼里,就和那隔着玻璃门正在看着他们的小猫咪们一样显得毛绒绒的。
田中树突然想起来了,自己确实是挺喜欢猫的。
于是他便回答了此刻注意力其实应该更多的是放在渡边翔太身上的猫毛上的宫馆凉太的问题。
“可能就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变成了猫过敏的体质。但果然还是喜欢猫的。”
他一并想起了第一次出现过敏症状而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曾经告诉他过,很多过敏症状都是因为和过敏原接触得太多了、超过了某个临界值,结果被身体判断为了已经无法承受的有害物质。
渡边翔太自然一时间没有理解田中树在说什么,歪着脑袋发出一个疑问的鼻音。有点像猫叫。
田中树扯了一张新的面巾纸擦了擦依旧有点发痒的鼻子。
把渡边翔太比喻成猫倒是很合适的,他想,连就算知道自己过敏而还是会心存侥幸地想要忍耐着不适去抱一抱的那种吸引力也很类似。
清理完了渡边翔太满身的猫毛后,宫馆凉太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去拿置物柜里的包了。
在等待的间隙里,宫馆凉太有条不紊地处理掉了已经沾满猫毛的那部分粘性纸,又倒了杯水给田中树喝。
凉凉的液体流经喉咙的时候,确实短暂地压住了那种毛绒绒的不适感。
“我不是医生,没办法治疗树的过敏反应。”
宫馆凉太看着的是正在找钥匙对应柜子的渡边翔太,话倒是对着田中树说的。
“我能做的也就是打理干净乱飞的猫毛,尽量让树不要那么难受而已。”
田中树不知道宫馆凉太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回答自己此前的那个的问题,还是单纯地在就事论事地说他的猫毛过敏。
大概是后者,宫馆凉太不是那种喜欢弯弯绕绕说话的人。
不过就算是后者,其实也能合理类推出用“渡边翔太”替换“猫咪”、用“喜欢”替换“过敏”后,宫馆凉太会给他一个怎样的回答了。
这绝对不是处理问题的最佳方案,事实上放任过敏反应爆发大概算得上是最差的一种选择。毕竟严重的过敏反应引发的免疫风暴是有致死风险的。
田中树想,但是这又确实很像是宫馆凉太会给出的回答。
“凉太果然很温柔,温柔过度了。”
可能在被免疫风暴席卷之前,他会先溺死在洒满玫瑰花瓣的温泉水里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