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face

明天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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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ting:
Teen And Up Audiences
Archive Warning:
Major Character Death
Category:
M/M
Fandom:
SixTONES (Band)
Relationship:
Jesse Lewis/Matsumura Hokuto, 杰北 - Relationship
Character:
Jesse Lewis, Matsumura Hokuto, 杰西, 松村北斗
Additional Tags:
Bad Ending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04-28 Completed: 2023-05-21 Words: 32,041 Chapters: 8/8

明天是个好天气

“松村北斗。”

2013年12月24日 A市

杰西从来都不喜欢过节。
邻居和姨妈在楼道里打上照面,交谈声透过门缝飘进家里。杰西刚从房间出来便听见了。
“听说你家慎太郎已经拿到D市的大学录取啦!真是恭喜啊!”
“诶,是呢。”
“学习榜样啊!有什么学习方法也教教我们家。”
“您家孩子还早呢,这不才初中吗。”
“唉,不早啦。一年一年可快了。那孩子还像没开窍一样。真是着急得很。”
“我和孩子他爸也不懂他天天学些什么,还是靠他自己自觉。咱们就,保证他吃好喝好。”
语气里是暗戳戳的骄傲和炫耀。
“这是买了些啥啊?”
“打算给孩子做炸鸡呢这不是。”
邻居顿了下,好像想起啥了,又继续说下去。
“那你家杰西……”
“嗐,那小子还是那样,也不知道这一天天的都学了些啥。门门功课都学不好。”
“诶呦,不急不急。男孩子都这样,开窍晚。”
“我都不想管他……”
姨妈说话嗓门大,杰西什么都听的一清二楚,只是他早学会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把空调调高两度,缩在沙发角落,只顾剥着橘子,一点点把经络摘掉。
“不说了,回家做饭。圣诞快乐啊!”
“圣诞快乐!”
姨妈进门,麻利地换上拖鞋走向厨房。

杰西是“别人家的小孩”,不好那层意义上的。
父母出车祸死了之后他判给了母亲的姐姐。寄人篱下。
姨妈是一个粗枝大叶的女人。她的五官离得开,就好像是粗糙的泥块被收集在一个很大的框架上。她手很大,嘴巴很大,嗓门也大,笑起来更是刺耳。虽说是姐妹,杰西从未觉得她与自己的妈妈有哪点相似。
父母葬礼那天天是阴的,先是飘点小雨,过了一阵子就开始下雪。姨妈哭哭啼啼地跟杰西说,以后就叫自己妈妈。杰西觉得她哭起来的声音比她笑起来还要吵。
杰西知道自己毕竟不是姨妈亲生的孩子,学习不争气,还不够听话。血缘关系带来的亲切感和最初的同情怜悯都被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消耗殆尽。
杰西知道知足也懂得感恩。
他从未叫过她妈妈。

毕竟是平安夜,姨妈难得做了一桌菜,还买了个小蛋糕。
姨爸喊一声“吃饭了”,从冰箱里拿一瓶啤酒倒到杯子里,泡沫差点溢出来。
过了三五分钟最靠里的房门才打开,慎太郎慢吞吞出来,眼睛还盯着手机在看。
杰西的表弟,名副其实“别人家的孩子”,好的那层意义上的。从小就聪明,学习也认真。这回争取到了东京一所大学的录取可没把姨妈得意到哪去。
“吃饭看什么手机,快坐啊。”姨爸抿一口啤酒。
“诶,来了。”
“来,尝尝你妈特意做的炸鸡。”姨爸夹一块炸鸡到慎太郎碗里。又看见早就坐在桌上的杰西,动作顿了一下,笑得有些尴尬。“杰西也来尝尝你姨妈的手艺。”
“诶呀,你就让孩子们自己来好了。”姨妈嗔怪。
“好好好,快吃快吃。”
姨爸只喝了半瓶啤酒就涨红的脸,说话也有些大舌头起来。杰西听着电视机里好像放着哪个明星在唱歌,听着姨妈吱吱笑着回应姨爸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吵得慌。
杰西别扭得紧,明明坐在这张桌子上的人都算得上是自己亲戚,他却总感觉自己像是中途插入了别人家的家庭聚会,便想着法子要出去。
他假模假样地拿了一本书说要去还,还说再不还就要罚钱了,想着去图书馆待上一晚上。
姨妈也喝了点酒,脸涨得通红,只顾着点头。

杰西一头扎进冷风中。
出了门才后悔没多套一件衣服。
a市的冬天虽说没有像那些北方城市一样能冻死人,但外面的风却吹得厉害。杰西只套一件洗了又洗薄得可怜的羽绒服,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从各个方向窜进衣服里,好像刀片刮着他骨头。他跺了跺脚,裤脚堪堪悬在脚踝上方一点。杰西第一次埋冤自己长得太快,想着下学期订校服的时候一定要再定大一码。
杰西发现街上安静得可怕。还亮着灯的店家寥寥无几。他这才想到姨妈跟邻居客气的那句“圣诞快乐”,后知后觉意识到图书馆平安夜应该不开门,心说自己可真是蠢。
他实在不想回家,浑身又被冻得直打颤,想着随便去哪,只要有暖气就行。
看见街对面光亮,杰西缩着脖子夹紧身子,跑进了街边的一家奶茶店。

杰西长这么大从来没进过奶茶店。
他不喜欢甜的,觉得腻得慌。
推开门的一瞬间,暖气扑头盖脸地袭来。店里放着铃儿响叮当,声音不大,倒是听着就想睡觉。大概是冻太久了,杰西在收银台站了三五分钟还是感觉四肢没什么知觉,脚底板像是蚂蚁爬过一样又麻又痒。也许是焦糖还是什么的甜味压过来,让他觉得有些想吐,但他觉得还算能接受。至少没有家里的欢笑声腻人。
杰西残忍地叫醒那个埋着头打瞌睡的店员,想点一杯不那么甜的好在这里坐着。和店员对上眼神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没带手机也没带钱。
店员上下打量的目光好似无声的催促。杰西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烫,心说自己真是把今年能犯的蠢一晚上全犯了个遍。
“您喝点什么?”店员奇怪的目光从头扫到脚,等了半天还是开了口。
“唉,算了……我这忘带钱了……”
杰西想要转头就跑,但又实在贪恋房间里的暖气,想着要是自己这么出去了被冻死在外面实在是他能想象到的最窝囊的死法。

“哎!”
很清亮的声音。
杰西不清楚是不是在叫自己,但还是回了头。
“我来。”
“在跟我说话?”
“啊。”他应了一声。
“你认识我?”
“啊?不认识。”
杰西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我来”是什么意思,就听见他接着说。
“两杯珍珠奶茶,大杯,全糖,谢谢。”
杰西看他年纪跟自己相仿,穿得却显成熟。头发向后拢着,身穿全套深灰色西装,领结扎得认真推倒了最高处,肩上搭一件看上去就不怎么挡风的驼色大衣。黑色皮鞋黑色袜子,还露出一小截脚踝。杰西看不出他衣服是什么牌子,只觉得他浑身上下应该得要大价钱,精致得紧。这套打扮在小小的奶茶店显得违和,他却融入得挺好,轻飘飘地和店员搭着话,跟她说“圣诞快乐”,逗得店员咯咯直笑。
他递给店员一张卡。大概是跟杰西一样冻得厉害,指尖和关节有些微微泛红。
这么冷的天还穿这么少,他就不冷吗,杰西想。这不像是来买奶茶的,倒像是模特刚走完秀。
但他长得也真是好看。比杰西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他鼻子很挺,鼻尖翘翘的有些被冻红了。脖颈很长,喉结也明显。瞳孔是漆黑,眼角有些向上翘,睫毛颤着,每眨一下眼都驱走一丝寒气。嘴角上还有一颗小痣,像是专门为了勾人而画上去的。杰西想去碰一下,不知道若是碰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给你的。”
他拿着自己的奶茶,又递一杯到杰西面前。
杰西愣了一下接了过来。
“不用还钱了。”
然后杰西就看他推门往外走。
脑子像是断了一根弦。杰西前几分钟还在想着在店里坐着,现在却是呆呆地跟那人出了门。
“你怎么也出来了?”他看着杰西,眼里像是有笑意。杰西不知如何回答,还没有发出一个音节便又听他开口,像是根本没在等自己的回答。“下雪了。”
杰西抬头,确实看见昏暗的暖色调路灯下隐隐约约又不紧不慢飘下的雪花,像是谁撒的白砂糖,被风一吹各自散开,落在地上又很快融化形成水渍。
“我讨厌下雪天。好冷。”他一说话就有白色的雾气形成,边说边抽着鼻子。
杰西想,你也知道冷啊,怎么连围巾都不带一条。
“你呢?”
“我也讨厌。”
他转头看杰西,这次是真的笑了,露出左边的虎牙。
杰西觉得他大概是以为自己在迁就他。但其实自己是真的讨厌下雪。因为会让他想到父母走的那天。那天也是下雪天,雪大概还要再大些吧。
亲戚们说他运气好,没坐上他爸妈那车,捡了条命。杰西想自己要是真运气好,早就该死在那个雪夜了。长痛不如短痛,自己挨一下子,黏腻的鲜血顺着流下来,痛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和父母在地府团聚了。自己一辈子没做什么坏事,死了之后在地府里估计也会过的挺好。

“我去地铁站,那再见了。”
“我,我也坐地铁。”杰西本来在内心编排,说他看上去是个大少爷,怎么还是得坐地铁回家。嘴上却不假思索说出了自己都惊讶的话。
“行,行,那就一起。”
鬼使神差的,杰西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眼前的人大概是想早点和自己说再见,杰西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但他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人家,实在是不大礼貌。

两人并排走着。
杰西又忍不住去看他。
之前在店里没注意,出来之后竟发现他身上有一股香味,杰西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香水?还是衣服柔顺剂的味道?总之怪好闻的。他额前有些碎发落下来,每迈一步便跟着晃几下,于是他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迅速理了一下头发又很快缩回去,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杰西这次相信他是很怕冷的了。
他另一只手端着奶茶,已经喝了大半。看他喝得欢,杰西也尝了一口,觉得实在是甜,像是被糖浆粘住了嗓子,又是想吐,感叹他是怎么能喝得如此津津有味的。

杰西想用手刮一下他的鼻子,从鼻梁到鼻尖。
还想去牵他的手。他的手大概是冰凉的吧,自己刚好帮他暖暖。
雪还在飘着,风也不小,但杰西却觉得浑身发热。
大概是喝了他一口奶茶吧。
“你不喝吗?”沉默许久,他突然问。大概是注意到了杰西只喝了一口便再没动过。
“我拿着暖暖手。”
“哦。”

在地铁售票口,杰西又再次体验了一把想钻进地洞的感觉。他真的是在地铁口才再次意识到他没带钱出来,翻遍了身上所有口袋也没找到一个子来。
看边上那人忍着不笑出声来的样子,杰西想自己今天出糗的样子可是全给他看见了。
他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给杰西扔了几枚硬币。
“也不知道你咋过来的。”
“下次一起还你。”杰西撇撇嘴,感觉自己被当作小孩了。

站着等了两分钟地铁便来了。
杰西跟着他上了车。
平安夜晚上,车厢里除了他俩并没有别人。
他选了个正中间的位置坐下。上目线看着还呆站着的杰西,朝他点了点头。
“坐啊。”
“哦。”
杰西慌慌张张坐下,正好碰见地铁减速,不自觉朝他那歪了歪。
肩膀碰到他了。
杰西从来没和男人靠这么近坐过,近到能够闻到他身上的香味,看见他颈上细小的绒毛,好像连他的心跳都可以清晰听见。
“对不起啊。”
“你对不起什么?”
“那家店我去过,每次都点珍珠奶茶。他们做的本来就偏甜我还给你点了全糖,应该让你自己选的。不好喝就扔了吧,不心疼。”
杰西确实看他一路上扫了好几眼自己的奶茶,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诶,不是!我谢谢你还来不及呢。你在这儿道什么歉。”
“是吗。”他听杰西说话有点大着舌头,又是想笑。
“你是准考生?高三?”他眼神看着杰西手上因为打掩护带出来的书,书角有点被捏皱了。上面赫然写着“高三数学”几个大字。
“对。你呢?”
“我在这里读大学,大一。”
哦,原来只比自己大一岁。
杰西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
“好好学习啊弟弟。”他斜着眼看杰西,眉眼弯弯的。
不就只比自己大一岁,怎么跟照顾小孩一样。杰西有些不爽,想在他漂亮的后颈掐一下,最好掐出红印子吓吓他。

到站了。
杰西从来没觉得时间能过得这么快。
“我到了,再见啊。”
杰西想他虽然说着再见,肯定没想着能再见面。于是他也跟着下车。
“诶,你也这站下?”
杰西没回答,只是默默跟着到了站口。
“怎么一句话不说啊。你家在哪?要不要我送你?”
“电话号码……”
“什么?”
“我说你的电话号码能不能给我。”
“嗯?”
“就是……我总要联系你还钱啊……”
“说多少次不用还了……”他抬头看见杰西认真的眼神,眼睛像是闪着光,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你看你又没带手机,我这报一串数字你记得住?”
杰西愣住。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最新款的苹果。
“你在这输你的号码,我有空打给你。”
杰西接过手机,输了号码,再打上名字“路易斯杰西”。
他接过手机看一眼。
“怎么是个外国名字?你不会是什么艺人吧?”杰西看他说出这句话自己都想笑的样子,心情好像很好。
自己都蠢成这样了,还当什么艺人。杰西也想笑。
“我爸爸是美国人。”杰西解释,但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自己这是在炫耀?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都不是普通家庭出身,自己跟他炫耀什么?
“你跟我在这汇报家庭成员呐。”他笑得很灿烂,灿烂到让杰西改变想法,想自己幸好说了这句。

他笑起来这么好看,就该一辈子都笑着,一辈子都快乐。

“你爸妈没给你取个日本名字?”
“取了,跟我妈姓,佐藤昌也。”
“还是外国名适合你,长得就像个混血,又高又帅的。”他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大概是存了联系人。杰西觉得眼前的人很神奇,能把所有人都哄得开心,刚才奶茶店的店员也是,自己也是,好像谁见了他都会喜欢。
“你叫什么?”杰西问。
他的动作停了停,缓慢抬起头。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杰西。杰西不明白他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你原来不知道啊。”
“我为什么会知道?”
“松村北斗。”他又笑。杰西觉得他应该很爱笑,至少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看见杰西愣着不说话,拿过杰西手上的书夹在腋下,再把他的手掌摊平,一笔一画在手掌上写着——北斗。北字最后的勾被他写得翘得很高。
杰西没有猜错,他的手果然是凉凉的,在口袋里捂了这么久也没有捂热。
“就是天上的星星的意思。要是天气好你抬头能看见,北斗七星,很亮的。”
杰西看外面漆黑的天空还飘着雪花,看不见一颗星星,心想自己讨厌下雪大概又多了个理由。
他把书还给杰西。转身打算走了。
“北斗——”
他脚步一顿,脸颊有些红,大概也是没想到这才刚告诉杰西名字他就直接这样叫了。
“干什么!”
“你还是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万一你不给我打电话呢……”
“真是……我服了你了好吧……”北斗报一串数字,听杰西复述一遍,然后又报了一遍。“这次真的没事了吧。”
“等等。”
“又怎么了?”
“我家其实不在这。”
“什么?”
“我说我家其实不在这。在刚才奶茶店附近。”
“那你跟着我干嘛?骗我一杯奶茶?骗我几个硬币体验a市地铁?”他好像有点生气,但是说话还是斯文得很。
“看你长得好看……”
北斗怔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反应过来后就笑得直不起身了。
幸好,他没有生气。
“你是不是傻啊?你平常看一个长得漂亮的就跟着人家啊?告诉你迟早得被警察抓进去。”北斗笑得喘不过气了,直起身子顺了口气。“你个大傻子。”
“我就只跟着你……”
“好,好,只跟着我。看我不把你拐了卖掉,还让你坐在车上帮我数钱。”他放几个硬币在杰西掌心,然后说再见。这次是真的再见。
杰西看他走远,在很远的地方和自己挥手。

松村北斗。
松村北斗。
松村北斗。
想把这个名字印到脑中,刻在心里。

杰西常常觉得自己应该死在父母车祸那个雪夜。老天爷把他留了下来,却不告诉他为什么。他找了好多年理由,直到这天才想明白。
也许自己活到今天就是为了遇见他。
松村北斗。

“你会为我哭吗?”

北斗。北斗。北斗。
杰西后悔没告诉他,你的名字真好听。
想带你走,坐上宇宙飞船,逃离地球。
想和你飞到天上,看银河倾泻,漫游宇宙,寻那枝只属于我们的玫瑰。
想和你一起看北斗七星。

杰西平躺在床上,盯着着天花板上的蛛网,轻声叫他名字,在脑海里一笔一画写着松村北斗四个字。掌心冰凉的触感好像还没有消散。那四个字穿透血肉,好像刻在了杰西的骨上,让他每每想到都觉得刺痛且满足。
杰西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熟悉,恍然间记起来自己学校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松村北斗。他是高三转学过来的,优等生,刚转过来之后的考试就考了年级第一。全校表彰。
表彰大会时杰西在台下打瞌睡,脑袋晃啊晃的,心说校长这个老头子去当催眠师定能挣得盆满钵满。校长讲完了之后,他半梦半醒之间好似听见过那个清亮的声音,觉得吵,皱了皱眉头。
杰西现在好后悔,自己当时哪怕睁一下眼也好。他们学校制服是立领的,他没能看见北斗穿校服的样子。
好像听说他家里也不简单,那一个星期全校都在议论。
杰西在谷歌搜索框里打下松村北斗四个字,感觉键盘都在发烫。
对,松村北斗,确实是个什么娱乐公司的大公子。
怪不得他听自己说不认识他还有些意外。
杰西看着谷歌上的图片是他高中的毕业照。他穿着立领黑色校服,扣子扣到最上面,头发比现在长不少,稍微遮住眼睛。
看着好乖。
杰西很快关掉网页。他没有仔细看,好像每多读维基百科上的一个字,北斗都会离他再远一点,怎么伸手都抓不住他。也许他们俩本来就在不同的世界,昨天只是这两个世界短暂地相交了。杰西还是那个杰西,那个不够聪明,没有希望,也没有人爱的杰西。

北斗。
北斗。
北斗。
杰西这个平安夜晚上迟迟睡不着。到不是在等圣诞老人,而是脑子里全想着松村北斗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外面飘着雪,北斗缩在驼色大衣里抽鼻子,想到他说讨厌下雪,想到他给自己递的那杯奶茶,想到他笑着把硬币扔给自己,想到他说自己的名字是星星。
回去的时候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地铁上,听着哐当声,感觉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很幸福的梦。他硬着头皮把奶茶喝完了。肚子里炽热如同着火一般,提醒他这不是梦。
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杰西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感觉自己不是属于这世界,而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第二天早上,杰西是被腹部一阵阵的疼痛疼醒的。
开始还是隐隐地疼,像是被人一拳一拳打在腹部。杰西想着不至于是吃坏了肚子,按着腹部想要缓解疼痛。结果后来痛感越来越剧烈。刺痛,像是被撕裂,被刀扎。
杰西额上一层细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想要喊人,喊姨妈,甚至喊慎太郎。叫了几声没有人应,这才意识到一家人大包小包出门了,说是回姨爸老家,起了个大早。
他想吐,踉跄蹲到马桶边上,呕了一整子。吐出来的全都是清水,还一股酸味。
幸好,他想。
没把喝松村北斗的那一杯奶茶给吐出来。
杰西摸着脑袋,觉得自己还有些发低烧,身上是又冷又热,止不住地发抖。
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运气真差。
杰西疼得快晕过去,摸到昨天回来写下的电话号码,打通了电话。
要是死之前还能厚着脸皮见他一面就好了。

电话滴滴响了挺久,杰西觉得煎熬。
“喂?”他声音真好听。
“杰西?”没听见回答,他又问一句。
“北斗……我……好像要死了……”
“喂?怎么了?”他好像着急了。
真好,死之前还能听他叫我名字,还能有他为我着急。
真好。
“杰西?”电话那头尝试着冷静下来,但还是掩饰不住发最后一个音时不自觉的颤动。“杰西,发生什么了?你慢慢说。我好帮你。你,你先别着急。”
“肚子疼……”
“啊?”
“肚子疼……疼到快要死了……”
“嗯,嗯,你别着急,我帮你叫救护车。你这样,你把家里地址告诉我,我来打电话。”
杰西报了一串地址。
电话那边顿了一下。
“你别害怕,我马上就去。”
他让自己别害怕。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这样的吗?总是说自己早就该死了,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害怕起来。杰西苦笑。
也许自己真的在害怕,害怕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害怕他和北斗的生命还没有牵扯在一起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杰西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什么生啊死的。然后他又想到松村北斗。穿着笔挺西服的松村北斗,走在下雪的夜晚的松村北斗,坐在地铁上的松村北斗,和自己挥手的松村北斗,笑得很开心的松村北斗。恍惚间,他的脸变得模糊,但是声音却清晰。
“你别害怕,我马上就去。”
北斗说会来。
那是不是还能看他一眼。

杰西迷迷糊糊地上了救护车,闭眼之前感觉有人在自己边上坐下,带着一缕寒冷的空气。
是北斗吧。
松村北斗。

后来的事情杰西记不太清楚了,再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白色天花板。
已经不怎么痛了。他刚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便被一只手按下去。
“你就歇着吧。”那人像是要哭了。
杰西歪头看,眼睛聚焦。

松村北斗。

他眼睛红得很,也许是刚哭过。眼角还湿漉漉的,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他眨眨眼睛,又抬手按按眼角,唇还在发抖,没什么血色。
他是为我哭了吗?杰西想。
他有一双好温柔的眼睛,他的泪也很慷慨。他昨天才刚认识自己,今天就为我哭。
如果现在病床上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随便什么人,北斗也会为他哭吗?
北斗身上味道和昨天不同了,像是香皂的味道,很让人心安。他今天没有穿西服,但还是穿得少,宽宽大大的针织毛衣套在运动外套外面,没穿羽绒服也没带围巾。杰西没看懂这算是个什么时尚,动了半天脑筋也没想出来他是出来得急,连外套都没来得及套。

“北斗……”
“你是不是傻?”这是他第二次说杰西傻了。杰西觉得自己这辈子犯的傻可能都逃不过松村北斗这个人了。老天爷早把他们绑在了一起。杰西心说谢谢。
“啊。”
“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你过来就进手术室了。”
“哦。”
“我快被你吓死了,一打电话就说你要死了什么的……我就真以为……”
“对不起。”杰西盯着他的眼睛看,条件反射地回答问题,没太听进去他在讲什么。看他讲着讲着眼泪又要下来,急匆匆背过身把泪拭去。
杰西好想去抱抱他。

“我外套呢?”
“在椅子上。怎么了?”
“你摸下口袋。”
北斗听话地去掏他外套口袋,掏出来几张已经被揉的很皱的纸币。
他呆在原地,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抬起头看病床上的杰西,两人视线在空气中相遇,他乌黑的瞳孔颤了一下。
“你是不是傻啊……”杰西觉得他好像骂上瘾了。“说多少遍了不用还了……再加上今天这一遭,欠的也不是一两个子儿了……”
他眼红通通的,每讲一个字就又要蓄回一片泪,讲话也断断续续的。杰西心想着昨天看了他笑,今天又看他哭,这两天好像把他所有激烈的情绪都看了个遍。
世界上怎么能有他这么好看的人,笑起来哭起来都一样好看。
杰西本来想回答说,自己会慢慢还,等之后挣了钱,不仅把钱全还了,还天天给他买奶茶,带他去不冷的地方过冬。他想扯出个微笑,但还是没忍住,眼泪止不住地流,落在白色的被套上印了好些个水渍。
“你又哭什么?哪还疼啊?”
“不是……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把眼泪给擦擦,多大人了都。”北斗给杰西递纸巾。“小毛病给你搞得像是生死离别……”
“我不是……”
“不说那些了,你家里人呢?不打电话说一声?”
谁算他的家里人?姨妈他们算家里人吗?
杰西眼睛缓缓闭上,又睁开。
“他们不在了。”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
“对不起。”
北斗不再说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想走。
杰西侧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手腕好细。
还冰冰凉的,衣服穿得太少。
“你别走。”
“我没要走。我去买点吃的,你不饿我还饿呢。”
“哦。”
杰西松手,有点念念不舍。
这是他梦里都想抓住的手腕。
如果还能有机会,那他不仅要握住他的手腕,还要和他牵手,十指相扣。

北斗出了门,杰西才发现医院原来是这么吵的。病房里有消毒水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好像五脏六腑都被药味侵满,血液里都有苦味。门外有护士和病人争吵的声音,医疗器械发出的声音,还有人来人往脚步的声音。
北斗在的时候像是没有这么吵。他好像透明的人,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漂浮于真实与虚假之间。静悄悄地来,还好心地帮杰西摒除了一切噪声。
他们在只有两人的世界。
杰西闭眼,眼前还全是北斗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喜欢上松村北斗了。
这是他的命,他逃不掉也不想逃。

北斗没有骗人,没二十分钟他就回来了。
回来时候左手拎两个塑料袋,右手捧一束花。
红月季。
他把吃的拿出来,又把花放床头柜。
“看什么啊?花又不是买给你的。”他给杰西递一碗粥,自己也拿一碗端着,还在床边的椅子坐下。“人家店里最后一束,我看着好看就买了。”
“嗯。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他舀一勺白粥,吹很多下,先伸舌头,发觉不那么烫了才吃下一口。“明天我来的时候给你带个花瓶把花插上。”
哦,原来他明天还会来。
杰西想笑。
明明当时说的是他饿了,现在却迁就自己一起喝粥。
明明说着这花不是送给自己的,却还说要给他带花瓶。
心口不一。
“你喜欢花啊。”
“怎么?像小姑娘?”他翻个白眼。“谁不喜欢花?这么好看。我就喜欢颜色鲜艳的。”
“嗯,我也喜欢。”
这世上原来竟存在这样一个人,在给他买饭的时候还悄悄带一束花。
在一束花里感受到爱意。至少杰西觉得这是爱。不论是对朋友的爱也好,对弟弟的爱也好,甚至是对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的爱也好。不需要多么炽热,只是温暖。
哪怕现在的每一个瞬间都会在回忆中淡去,会被写在连邮戳都没有盖的信里,在往后某个下雪的冬日烧毁殆尽,哪怕这爱是易碎的,飘渺的,不真实的。
杰西还是甘之如饴。

在医院呆了四五天杰西就出院了。
他觉得时间还是短了些,怪自己恢复得太好。要是可以,他愿意一直在医院住着,只要松村北斗不走。
杰西看着自己小腹上的细密的针脚觉得神奇,肚子里少了个东西却没什么感觉让他觉得别扭。好像在和一些东西说再见,一些悲伤的,说不清道不明的。

出院那天还是坐的地铁。
本来北斗想打车的,被杰西拦下来。他想着再这么积下去这欠的钱大概是一辈子也还不上来了。
“还不是想让你舒服点,小白眼狼。”
“不小了。我十八了。在美国那可以算是成年人了。”杰西感觉北斗总把他当弟弟,心里不爽。
“好好好。”
“再说我就比你小一岁。”
“那也是比我小。”
列车进站。
杰西拉着北斗坐下,故意靠他很近。从侧面看到他睫毛弯的弧度,每眨一次眼都晃动一下。
“你也不问问去哪?这次真把你卖了。”他眼睛亮亮的,歪着头看杰西,软趴趴的刘海遮住额头。
“不问。我跟着你。”
“傻子。”他骂,心情很好的样子。“去我家,我屋那就我一个人住。反正你回家也没人给你做饭。”
“手术的钱我会还的。”
“你好烦。你看我像是缺钱的样子吗?”
“这不是一回事。”
“行,等你啥时候能自己挣钱了再给我还吧。”
“嗯。”杰西点头。“等我之后挣大钱了带你出去玩。”
“去哪啊?”
“芬兰?挪威?去看极光,看星星。”杰西想说个浪漫的。
“你想冻死我啊。”
“那就去美国。去我老家拉斯维加斯。”
北斗笑了,两颗虎牙都露出来。
“好啊。我们坐直升飞机去看大峡谷。”
“去那玩啥?”
“不玩啊,那么壮大的景色在眼前的时候,我们都将化为乌有。”
杰西在心里说好。
我带你逃离这里的冬天,去一个看不到下雪,永远温暖的地方。
和你一起生,和你一起死。
哪怕最终这身躯,这些回忆,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意最终都会化为乌有。

列车哐当哐当地跑着,从地下跑到地上,从黑暗跑进光里。外面没有下雪,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车厢里,很暖和的。空气中游离着细小的金色灰尘,好像闪着光,好像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幸福感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杰西坐在地铁的座位上,一颗心不受重力的控制,感觉四肢好像漂浮在空中。平常无奇的一天,杰西久违地感到幸福。

“怎么说,听歌吗?”北斗给杰西递一个耳机。“你来选。”
杰西接过耳机,戴上。
两人靠的又近了一些,好像两颗孤独已久的心脏被一根细线缠绕几圈,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一辈子都无法再分开。杰西想把心脏掏给这个人,想和他血肉相融,想和他一起哭一起笑,想和他一起沉一起浮,还想让他只属于自己一人。

他不知道北斗喜欢听什么,只好选自己爱听的。他搜玉置浩二,点了随机播放。

不要离开我 请不要离开我
永远都陪在我身旁
不要离开我 请不要离开我
就这样 这样持续下去吧
时序翩然错乱
心已渺然无踪
当思念渐入回忆
不若不相识 不若不相知

“好悲伤。”北斗评论,却没带多少感情,杰西听不出来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马上过新年了,怎么还听这么悲伤的歌。”
“他随机放的,我也不知道。你换一首。”
“算了。”北斗闭了闭眼。

“北斗。”
“嗯?”
“你说要是我死了有人会为我哭吗?”
“说什么晦气话呢?你就切了个阑尾,又不会死。少讲这些有的没的。”
“会有吗?”杰西说得认真。
“人死了没人哭才比较难吧。”北斗答,好像理所应当。
也对。父母的葬礼,好多人都哭了,不管是真是假。父母的遗体眼睛紧闭着,平静得很,好像之前经历的车祸只是大梦一场。杰西不知道如何反应,觉得心里空了好大一块,又像是有针在扎着,连眼前的画面都看不太真切。他看好多人哭了,空气变得很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也哭了,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流,像是大坝决堤,既伤心又害怕。他想,之后没有爸爸妈妈了,自己该怎么活。

“你呢?”
“嗯?”
“你会为我哭吗?”北斗有很善良的眼睛,他肯定会为自己哭。
“我比你大一岁,这么来算大概会比你早一年死,所以我等不到为你哭的那一天了。”他眼睛向前看,像是在看很远的未来,又像是在看很近的现在。
“怎么会。”杰西有点后悔挑起了这个话题,因为北斗看上去有些伤心。
“那你呢?我要是死了会为我哭吗?”

耳边还在放玉置浩二的不要走。沧桑的,悲伤的男声。他在说,你不要走。

“我会的。”

我会为你哭。
那些泪全都只属于你一个人。

“我喜欢你。”

杰西觉得北斗是一个过分好心的人。
他就这么住进了松村北斗家里。
六街201号604,在地铁线倒数第三站,离A大很近。
坐电梯到六楼,北斗带着杰西转个弯,到最里面的一户。
他用钥匙开门。
“进来吧。”他换下鞋子,穿一双浅灰色的棉拖鞋,又蹲下来从鞋柜里翻出一双拖鞋给杰西。“家里就我一个人,学校附近租的房子。你随便点就行。”
“谢谢。”
“这里是客厅,房间在里面,厕所在那。”
“嗯。”
“哦对,你可以穿我衣服。反正看上去我俩差不多高。”
“嗯。”
北斗一点一点说,杰西在一旁应着。
松村北斗的家里没有杰西想的那么豪华。一室一卫一厅,厨房是开放式的,带一个吧台。家具都很简洁,清一色的冷色调,看不太出人住的痕迹。但是到处都被打扫得很干净,地板上没有一点灰尘,桌上的东西也摆得整齐。杰西怀疑他有些洁癖。
不知道是北斗带着房间里的味道,还是房间沾上了北斗的味道,杰西好似又闻到了第一天他们见面的香味。他的感官变得很敏感,下意识地去注意每一个出现在眼前的细节,又在每一个细小的瞬间不可收拾地喜欢上松村北斗。
他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感觉松村北斗其实是在路边捡了一只脏兮兮的狗回家。

杰西一时间不知道该站在哪,又或是坐不坐下。他觉得自己身上不够干净,怕脏了北斗家哪怕一个角落。
“站着发什么愣?”
“我……”
“不是有沙发吗。”
“哦。”
“你要喝水不?”
“不用了。”
杰西坐下。
北斗还是给他倒了杯温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口气喝了一半,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
然后杰西就看北斗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把客厅里的抽屉翻个了个遍,又跑去房间。
“这个给你。”
一把钥匙。
杰西看他。
“看啥看。备用钥匙,这样你要是想出门方便点。”
杰西伸手接过钥匙,觉得他好像有些过分不设防,对自己也有些过分信任了。
“点外卖行吗?”
“行,听你的。”
“我有点事要出去,可能回来会有些晚,就别管我了。你睡我房间就行,被子啥的都有。”
“你不吃饭了吗?”
“嗯,你到时候开门自己拿下外卖。”
他这就要走了吗?
“家里应该不缺啥,要的东西你自己到处找找。不行就去楼下的超市。还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就行。”他从皮夹里抽几张纸钞出来给杰西,在手机上点了外卖,又去把身上休闲一点的衣服换下来。
杰西觉得他真的是把自己当个小狗在照顾。出门前怕小狗寂寞,还笑着挠它下巴,说我晚上就会回来,你在家乖乖等我。
杰西其实想问他要去哪,又觉得不合适,到了嘴边变成了其他的话。
“你多穿点。”
“瞎操心。”
冷风灌进门里,嘭的一声,门又紧闭。
那就当他捡的小狗好了,从他刚走的第一秒钟就开始思念他。

后来杰西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钥匙。
本以为可以黏在北斗身边,每天都见到他。结果他是一个大忙人。他把杰西的一日三餐安排得很好,但是本人却基本不在家。
好几天晚上杰西都是想着边看电视边等他,中间睡着了不少次,再睁眼已经十一点多。杰西上下眼皮已经打架了还是没看见他回来。
只有早上偶尔能看见他侧身躺在沙发上,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漂浮的空气又安静又温暖。客厅的空调被他回来调高不少,他穿着厚且毛绒的睡衣,只盖一条小被子。眼睛紧闭,呼吸均匀又平稳,就像一个从天堂来到凡间的天使,一切都那么令人心动。

12月31日

跨年这天北斗倒是一天都在,就好像是奖励杰西这几天的等待。
他们出去逛街。街上人很多,杰西紧紧跟着北斗,生怕回过神来就找不到他。
他好像很喜欢逛一些小店,东看西看的,一不注意手上就拎了好几个袋子。
“我帮你拿?”
“好啊。”他也不客气,把几个袋子全递给杰西。“你看这个戒指。”
杰西看他试戒指,把手指张开伸到自己眼前。
“好看不?”
“好看。你带啥都好看。”主要是人好看。
“真会说话。”他笑。“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杰西一听这话又慌了,生怕大手大脚的大少爷手一挥把一排都买下来,连忙摇头。
“你别,真没有啥想要的,我从来不戴这些玩意。”

之后他们在外面吃饭。
“想吃点啥?”
“我不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在外面闲逛了一天,北斗好像有些累了,说话速度都放慢一些。
“你选吧。”杰西不知道大少爷平常都去哪些饭店,好像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那就去我常去的那家。”
“都听你的。”杰西第一次发觉自己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跟着北斗有一种安心感,让他少去想很多事情。

饭店在很幽静的一个小巷子。
服务员像是都认识,看北斗进门就喊少爷。
“他们为啥喊你少爷啊。”
“饭店里都这样,不是说顾客就是上帝吗。”
骗人。
在桌前坐下,服务员端来两杯水和一个菜单。
北斗拿起菜单,从头翻到尾。像是发觉了杰西的不自在,他招呼服务员。
“服务员?再拿一个菜单,谢谢。”
“我不用看,你点你的就行。”杰西确实感觉不自在,身上衣服都像小了一号。他觉得这家店应该贵得可怕。
北斗怀疑地看他一眼,转头跟服务员报了几个菜名。

菜上了一桌。
杰西看他动了筷子才敢动。夹了一筷子看不出原材料是什么的东西放进嘴里,嚼了好几下也没太尝出来什么味道。
“好吃吗?”
“好吃。”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脑子已经没有在思考。
“那你就多吃点。”
“真的好吃。”
像是要北斗相信一样,他使劲夹菜。
“要不要再加两个甜点?”北斗把菜单递给他。“你看一眼?”
杰西看一眼菜单,价格比他想象的还要贵一些。
“算了,真的不用。”

有那么一瞬间,杰西看着坐在对面的北斗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们俩靠的很近,但又隔得很远。中间好像有无形的大山,杰西怎么爬也爬不到对面,狼狈不堪。

出饭店时天已经黑了。
北斗说新年应该要放烟花。于是他们溜进一家杂货店,买了几根仙女棒,又跑回小区。
北斗上楼找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打火机,于是临时去超市买了个。
他们蹲在楼下,点火。
“啊,点着了。”
“你小点心,离远一点。”
“好。”
杰西把自己那根也点着火。
黑色的天空是寂静,没有下雪,也没有风,只听见火花的滋滋声。明丽的火花如银河倾泻,如亿万颗钻石熠熠发光,又如金沙在河流中荡漾。
“好漂亮……”
“是啊……”
杰西看着北斗,他没有太多表情,看不出来是快乐还是难过。火光印在他脸上,照得他好似也在发光,杰西对他的爱意在这一刻达到峰顶,如同着倾泻的烟火争先恐后地涌出,翩翩起舞,不受控制。
好想时间就永远停在此刻,陪你看一场永不结束的烟花。

杰西有很多想问的东西。想问他为什么只一个人住,为什么接自己到他家,为什么不跟家里人过年。他还想问对于北斗来说自己算什么。
但是他全部都没有说出口。
杰西没有说出口的还有那句你也好漂亮。
两人就这么蹲在路牙子上。静静等待仙女棒烧到尽头,火渐渐灭掉,留一缕烟。
杰西的心空空的。

点完所有的仙女棒,北斗说嫌冷,他们就上了楼。
他一回家就要洗澡,帮杰西把电视机打开,进了浴室。
电视机里放着红白歌会。杰西却努力去听水流声,听得面红耳赤。脑海里想到北斗是怎么褪去衣服,水流是怎么流过他平坦的小腹,又是怎么顺着他的脊柱流到小腿的。杰西起了反应,他没太多办法,只能堪堪压下去生理冲动。
窗外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放烟花。
整耳欲聋的炸裂声包裹着寂静的夜空,每隔一阵子就有耀眼的火光把地平线照亮,又好似火树银花从空中降落。

北斗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滴着水,领口有些湿。
他用毛巾擦几下,再把头发别在耳后,抱着被子在杰西边上坐下。
杰西觉得他靠得有些近了,让他又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这次是沐浴乳的薄荷味。
电视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喜庆的歌。
“还没结束啊。”
“嗯?”
“我说红白。”
“嗯,要到快十二点才结束呢。”
“真是又臭又长……”
杰西赞同,觉得他话糙理不糙。
“你还看吗?”北斗拿着遥控器,想要换台。
“我就听个响。你换台吧。”
“嗯。”
他调了好几个台才调到一个在放电影的。
罗密欧与朱丽叶。
杰西看这个名字就想睡了。
“没什么好看的。就看这个吧。”北斗和杰西商量。
“行。”
电影色调发黄,杰西总感觉是被一层沙子蒙上了,看着竟觉得鼻子有些痒。
也许是自己太土了,欣赏不来艺术。
他没几分心思看电影,眯着眼睛听电影里的主角说台词,觉得困。
他偷偷转头看北斗。
北斗看得比他认真,眼睛一眨不眨。睫毛好像还带一点水气,显得湿漉漉的。

杰西不知道自己中途睡着几次,迷迷糊糊的。再睁开眼,他发现北斗那条小被子搭在自己身上。
电影正演到最后的高潮。看见朱丽叶假死的罗密欧自杀了。醒来看见罗密欧尸体的朱丽叶也自杀了。最后的台词全是什么情啊爱的。
杰西觉得空气太安静,想说些什么。
他侧头。
北斗抱着腿坐在沙发上,在一旁安静地流泪,一道晶莹的泪痕顺着脸颊流下,到了下巴又变成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落下。
杰西吓了一跳,脑子是乱的,心说这么烂的电影不至于会看哭吧。
他心情不好吗?是今天自己干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事?还是他家里的什么事情?
“你哭什么?”
被杰西的声音吓到,他浑身顿了一下。抹去眼泪,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他抽两张纸巾狠狠擤了下鼻涕。“我看着感动了。”
他说没事,但是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甚至比刚才哭的还狠。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
“你别……你别这样子看着我……我……我把眼泪都流光了就好了……”
杰西想着要安慰他,却不知道怎么做。
他只是往北斗那里坐了坐,两人肩膀靠在一起。
关于北斗的事情他知道的太少了。
杰西不知道北斗经历了什么。
或者说他甚至不清楚北斗现在正在经历着什么。
杰西觉得北斗还是笑起来好看,但是为什么离他越近,越感觉他既孤独又悲伤,越看不见他的笑了。想让他一辈子都笑着,一辈子都快乐是多么难的事情。

本来想要去抱抱他,但是身体总在思考前行动。
杰西扳过他的肩膀,拉着他,靠近了他流着泪的脸。
他低头吻了北斗。
他笨拙但是虔诚地吻着他的嘴唇。
这是一个很浅的,不带一丝情欲的吻。杰西亲啄他的嘴角,咸湿的泪水让这个吻变得湿润起来。温热的泪像利刃一般在杰西的心上划了一道口子,让他感到心疼,潮水般的爱意再也无法掩饰。
他的初吻。
第一次吻一个人。
吻的还是个男人。

唇上还有温热的触感。
杰西感觉自己被推开。
在北斗难以置信的目光里,杰西看见他不再流泪,眼角的泪花也干了。
怎么了?
他觉得自己恶心吗?
“我喜欢你。”杰西还是坚持说。
北斗很久没有回答。
“我不……我不能喜欢男人。”他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杰西摸不准,只是盯着他看。
“我不是同性恋。”他又说。“对不起,对不起,杰西,杰西……”他一遍又一遍叫杰西的名字,好像被拒绝的是他。
杰西觉得他又要哭,但他却没流出泪来,也许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泪都流干了吧。
杰西看过歇斯底里的拒绝,看见过厌恶鄙夷的拒绝,却没看过这种。
“杰西,把钥匙还给我,明天就回去吧……”
说完这话他就起身进了卫生间。

钟响了十二声,新年到了。
灰姑娘的魔法也到时间了。
他甚至没跟自己说一声新年快乐。

杰西第二天把钥匙还给北斗,觉得不甘心,又对北斗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你是我第一个这么喜欢的人。”他看着北斗的眼睛,说得有些急。
“新年快乐,杰西。平安喜乐,万事胜意。”他没有回答杰西,前言不搭后语的。杰西总觉得他是在和自己说永别。
他看着自己走了很远,但没有和自己挥手,也没有笑。
他把门关上。
杰西感觉自己的爱落了一地无人问津。
他的心脏也被撕碎成好多片,一片又一片地被北斗扔出门外。
平安夜那天被他救起的一条命又被他亲手杀死。
站在楼下,他看着昨天晚上两人蹲过的马路牙子,想起那场美丽的,短暂的烟花,还想起北斗的泪。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才不过认识北斗一周多点,怎么就会想到放弃一切,无可救药地把心都掏给他呢?好像从此心脏的跳动只与他相关。
自己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杰西回家的时候姨妈一家还没有回来。
家里安静得可怕,看偌大的空间他感到有一瞬间的眩晕,看什么东西都是灰的。
他有点想哭,又觉得自己可笑。
对于北斗来说,他只是随手帮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杰西觉得,北斗应该是什么故事的主角。他善良,帅气,得体,聪明。在遇到他之后,杰西做梦想,北斗应该是一个爱情故事的主角,而自己则是另外一个主角。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路过的人。
故事的主角从来都不是他们俩,而是只有北斗一人。

松村北斗。松村北斗。松村北斗。
可还是忘不了他的名字。
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四个字。

他去谷歌查了同性恋是什么意思。
同性恋,亦称为同性向,同性爱,是以同样的性别或社会性别为对象建立起浪漫吸引,性吸引或性行为的亲密关系,或以此性倾向做为主要自我认同的行为或现象。
得,就是喜欢男人呗,讲这么复杂。
杰西想,北斗是男的,自己又喜欢北斗。
他判断自己是同性恋,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反正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他,他也没有其他在乎的人。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姨妈知道这件事的反应。她会把自己当作反面教材,在晚饭时一遍又一遍絮叨给那个比自己小一岁的表弟听。

但是北斗。
北斗呢?
杰西感觉自己好像在他面前溺水的人。海水逐渐没过头顶,又灌满了口腔,杰西怎么挣扎都爬不出来一个接着一个的漩涡。北斗本想拉他一把,却犹豫着不敢靠近。
又好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一丝不挂,脏了他的眼睛,也脏了他的唇。
杰西觉得自己不该去吻他的。
只当他的弟弟,当他的朋友有什么不好。

“我不能喜欢男人。”
“我不是同性恋。”
杰西把头蒙在被窝里,脑子里这两句话像是放走马灯一般一遍又一遍重复。

北斗说他不能喜欢男人。
不是不喜欢,是不能。
他还说他不是同性恋。
所以到底是哪个。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

你是谁?你要跟我一起走吗?他口中呼出白气,在寒冷的夜晚里显得分外孤独。我张口,我念我的名字。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他歪头,不太理解的样子。没什么事的话那就再见了。他笑得特别漂亮。即明艳又鲜活。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人也变得模糊。他在雪地里消失,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只抓住了冰凉的空气和一丝雪花。等等我。不要走。我想要大喊,我想要发出声音,我想要挽留他。但是喉结动了又动,说不出话来。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是谁?他是我的谁?我为什么要跟着他?他又为何会消失不见?我不知道。我头好疼。我的眼前好黑。

我再睁眼,花白的天花板使我的眼睛感到刺痛。医院。你是不是傻?还是他。他坐在我床边,静静地掉眼泪。他为什么要哭?这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我是多么希望能有为我而流的泪水。我想要伸手碰他,想帮他擦去泪。手臂却像是有千斤重,我怎么也抬不起来。他红着眼睛走出房间,关门都轻轻的。我的心脏好难受。好像被针扎,好像被撕碎。看见他哭,我感到不明不白的痛苦。他到底是谁?我喜欢他吗?为什么我的心脏跳动得这么快?我想要喘口气,胸口闷得厉害。为什么会这么难受。我爱他吗?爱这个字出现得太突然,像是平静天空中不设防划过的一道闪电。我的思绪断线重连。我太累了,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是不知名的房间。新年快乐,杰西。从他的口中听见了我的名字。这次他靠我很近。近到能让我感受到他肩膀的温度。近吗?为什么就在他身边,却还是有不安感。下一秒他好像就要消失,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说永别。他还是在流泪。好像泪水流不完,串成串,流成一片小溪,在脸颊留下泪痕。天空像撕裂了一个口子,银河倾泻,流星的尾巴好像他的泪水。我的思绪被这泪水纠缠。你在为谁流泪?碰不到他也好,不知道他是谁也罢。只是想和他一起流泪。想就这样永远在他身边。永远。
我想出声。
我挣扎着。
我喜欢你。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算响亮。他张嘴,好像在说什么。我好害怕。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他要走了吗?终于,所有人都要离我而去了吗?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他逐渐变得透明。我抓不住他。他的尾音依稀还在我耳边。他走的时候没有笑。他说他不能。我觉得自己应该流泪,但却哭不出来。再见了?再也不见了吗?

松村北斗。
我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个我发誓刻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要忘记的名字。
松村北斗。松村北斗。松村北斗。
他比星星还要遥远。
我闭眼。眼前是血色般的通红。

1月3日。

杰西是被骚扰电话吵醒的。
他好像在做一个很真实,很长,很痛苦的噩梦。他记不清内容了,只知道自己是想着松村北斗这四个字醒来的。
他喘一口气,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耳朵边上嗡嗡的。
他挣扎着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接通电话。
对面问他买不买房。
一句话还没说完,杰西就把电话挂掉。
这才几点就上班了,看来诈骗公司的员工比世界上不少人都还要努力。
“真的是……我要是有钱买房早就买了……”
杰西刚想把手机放下,继续躺回去睡个回笼觉,就感觉到手机一震,响起了短信的提示音。
他低头。
他第一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松村北斗。
松村北斗这四个字后面出现了一个消息提醒。
那个红点像是白色床单上的血迹,鲜艳又显眼,带着刺痛感,让他无法忽视。

杰西点开。
他只看见了三个字。
“我也是。”
大脑解析的速度很慢,他理解不了,狠狠眨了眼睛,眼角挤出一点泪。他擅自把这三个字读作“我喜欢你”“我想见你”。他感觉自己像是坐在考场上,面对着阅读理解题目束手无策。

下一秒他从床上跳起来。
杰西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起床最快速的一次。
他一头扎进a市有些寒冷的早晨。

门铃按了三下才有人来开门。

松村北斗。
杰西看到这张脸感觉好感动,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杰西抽了一下鼻子,如果不是忍着,泪水都快要流下来。
他才刚起床,身上是毛茸茸的居家服。鼻梁上架着眼镜。他戴眼镜原来这么好看。镜片没有把漆黑的瞳仁遮住,反而增添了不少外漏的色情意味。
看见杰西他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惊讶就转变为轻笑,好似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笑容。
“新年快乐啊,杰西。”他轻飘飘地说,声音好像浮在空中。这是他第二次说新年好。
杰西感觉他好像一朵云,把自己带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如此轻易就让自己雀跃,让自己缺氧到呼吸不过来。
杰西张张嘴,他想说新年好。但是嗓子发涩,吐不出一个音节。

身上的寒气逐渐被北斗家的暖气驱赶殆尽。
他伸手去抱北斗,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光是拥抱还觉得不够,他又急躁地抬头去寻他的唇,鼻尖将他的眼镜撞歪。于是杰西左手摘去他的眼镜,右手托着他的后颈去吻他。他颈后的头发柔软到一点也不扎手。
杰西感觉北斗嘴角的痣离他很近。好像一个墨点,又好像偌大银河里的一颗星星。
唇齿之间轻轻触碰,杰西撬开他的双唇,只凭一身蛮劲入侵他的口腔。他没有被推开,也没有被拒绝。他感受到和北斗的舌尖交缠,津液交融,好像肉体和生命也相交在一起,如两股羊毛线死死地缠在一起。仿佛快要融为一体。
心跳的好快。不仅是自己的,北斗的也是。
他吮吸着北斗的津液,舔过他尖尖的虎牙,又去轻挑他的舌,感受他有些笨拙的回应。他看见北斗闭着眼睛,睫毛末端向上翘,微微颤着。杰西心跳慢了一拍,好像变得很柔软,于是又侧头延长这个吻。

“杰西……”
“嗯?”
“喘不过气了……”
“嗯。”
杰西和他分开,又眷恋地舔了舔他的上唇。
面对面,杰西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想把每一分每一秒的松村北斗拍成相片,存到大脑深处。
他的耳朵通红,微微喘着,嘴唇被自己亲得发红,发尾有些乱。他大概是在笑吧,眼睛里好像有星光闪烁。
“盯着我看干啥?”
“没……看你好看……”
“谢谢你呢。”他笑了,好像一瞬间春天来了。“快把眼镜递给我,我啥都看不见。”
“哦。”杰西本想递到他的手中,看他把鼻尖凑近自己,微微弯腰,于是手忙脚乱地把眼镜架到他的鼻梁上。“怎么戴眼镜了。之前也没见你戴来着。”
“本来就近视。之前戴的是隐形。”他调整好眼镜位置。“我戴眼镜不好看,所以出去不愿意戴。”
“哪有……明明很好看……”

“所以?一大早来干啥呢?跑大老远就来亲我?”他脸颊上的红色还没褪去。
“不是你先给我发短信的吗……”杰西突然有点不敢看他,他摸不准北斗是什么意思。“我也是,是什么意思?你喜欢我吗?”
“我也是的意思就是我也是。你自己想啊。”
“你不好好说我怎么知道……”杰西感觉有点委屈。
“笨蛋。”他轻声笑着说。“快把门关上,冻死我了。”
“哦。”杰西这才意识到他们还在玄关。他把门带上。
“然后呢?还想做些什么……”
话音还没落,杰西就又吻上他的嘴唇。于是北斗只好把尾音吞下,微仰着头和杰西接吻。
为什么。
不拒绝也不说喜欢。
杰西曾经,或者说现在依旧,把喜欢和爱想得很简单。两个人相爱不应该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但是北斗不同。他和自己不一样。他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口腔里被冷水灌满,像是被巨大力量所阻止一般,他说不出口。
他的态度模糊到让杰西无法确定他是说不出口喜欢和爱,还是这喜欢只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在这一瞬间,杰西好像明白了什么是爱。爱从来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它不圆滑,不温暖,更不是盛开的一大片玫瑰。爱是困惑,是患得患失,是飞蛾扑火,是五味杂陈的痛苦,是短暂的欢愉。
我爱他。杰西再一次确认。
杰西无可救药地爱着松村北斗。

杰西吻他的嘴唇,吻他嘴角的痣,吻他的鼻尖,吻他的喉结,又吻他的锁骨。直到两个人都起了反应,他才停下。
面面相觑,北斗靠的很近,杰西能感受到他的鼻息。
两人都有些尴尬。然后杰西听见了北斗仿佛从嗓子深处尽力拽出来的细小声音。
“不去床上吗……”
“嗯……”杰西把北斗抱离地面。
“你别……你让我自己走……”他羞得把脸埋在杰西颈窝。

窗帘挡住了阳光。房间里变得昏暗又暧昧。
褪去了身上衣物的松村北斗跨坐在杰西腿上,伸手把他的裤子解开。
他的裸体很漂亮,和他的脸一样漂亮。他的肩很宽,锁骨也明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他吞了口口水,喉结滑动。平坦的小腹影影约约能看见腹肌的轮廓。杰西伸手抚摸他的小腹,从上到下,双手扶住他纤细的腰。
杰西突然有一种奇妙的罪恶感。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男人之间。”受不了杰西的目光,他开口。
“算是吧……”
“真的假的啊你知道……”
杰西盯着他的眼睛,看见他怀疑地抬了下眉毛,像是忍住了笑。
杰西莫名感到被嘲笑了。
“先说好,我这里没有套也没有润滑油……而且我也是第一次……做不好你理解一下……”
“第一次和男人做?”
“第一次做……”
哦,杰西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他恼羞成怒,全身都有些发红。杰西仿佛能看见他皮肤下血管里翻涌的血液。

他把杰西的内裤脱去,双手笨拙地套弄着他硬得发痛的阴茎。
杰西感觉浑身都在被火焰灼烧,一瞬间所有的气血都向身下跑去。
那双手,那双青筋清晰可见的手,那双十指修长的手,那双平常习惯带着戒指的手,那双递给自己温热奶茶的手,那双曾擦拭过他眼角泪水的手。自己的欲望,自己的脆弱,自己所有的丑恶正被这双手包裹着,这洁净无暇的双手。
他有规律地上下撸动着,然后把碎发别到耳后,低头含住杰西的阴茎。
杰西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感吓到,连忙把他推开。
“你干什么啊!”
“啊……”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杰西,舌尖把嘴角透明的津液舔去。“我……我努力试试看……”
于是他又低头。
杰西心脏砰砰直跳,不受控制的,快要跳出胸腔。
那个有一点洁癖的,那个第一眼看上去有些难接近的,那个家世显赫的,那个高高在上的松村北斗,正在帮他口交。他的技术很烂,牙齿总是不受控制地刮到杰西。但是带来的心理上的快感远远超过生理上的快感。杰西感受到他的存在好像延伸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以极大的力量吸引着他。他向自己伸手,带他去一朵云上,又拖他沉入海底漩涡。

松村北斗。
松村北斗。
松村北斗。

北斗。
我爱你。
我好爱你。
深厚的爱意与不可名状的痛苦和喜悦交织。
杰西一瞬间被满足感淹没,随后而来的是如潮水般汹涌的不安与恐惧。
他感到呼吸困难。

杰西扶着双手捧着北斗的脸,帮他推了推快要掉下来的眼镜,擦去他额上细密的汗丝,动情地吻他。他尝到自己的味道,也尝到了北斗口腔里的味道。他伸手去套弄北斗的阴茎,感受到他的温度,听见他有意压低的轻喘。他又侧身把北斗压在身下,舔弄他通红发硬的乳尖,坏心眼地用牙齿轻咬,手上的动作加快。北斗像是被刺激到了,双手插入他的发丝间,舒服地发抖。
“舒服吗?”
“你……你能不能……不说话啊……”杰西眼见着他身上又红了几度。
“所以是舒服?”
“嗯……”
“我也是。”
“嗯……啊……”
“下次你还是戴隐形吧。”杰西看北斗不自觉去咬自己的下唇,眼镜摇摇晃晃地又落到了鼻尖。“眼镜不方便。虽然是真的很好看。”
“嗯……嗯……你少说……少说几句……”
“好。”杰西靠近他耳边,温热的吐息让他又颤了一下。“我喜欢你。”
杰西克制了一下,没有说爱,为了让自己的爱显得不那么廉价。

“我知道。”

他们一起达到高潮。
北斗射在了杰西手掌心中。
混白的精液,有点腥味,温热又黏糊糊的。
他接受了北斗太多。北斗总是给他空空如也的手掌心上带来些什么。
他递来温热的珍珠奶茶,他扔过几枚冰凉的硬币,他在手心上写下北斗两个字,他带来一束花,他给过一把钥匙,他射在他的手掌心。他的私密,他的羞耻。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掌心交汇,渗透皮肤,穿透血管,延伸指尖,延伸到全身,再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杰西不知道该怎么还他。太多了,他还不起。
他准备再多的爱意,再多句的喜欢,也堵不上这个窟窿。

房间淫靡的味道消散不去。
他们赤裸着拥抱,低头靠在对方的肩上,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心跳。他们没有做到最后,但是这是杰西第一次感觉靠北斗那么近。他听着北斗有节奏的呼吸声,感觉两颗心脏好像融为一体,鲜血汇聚到一起。他被北斗占有,霸道地,每一个细胞都不再属于自己。

“五分钟,再过五分钟。”
“你五分钟前就这么说了。”
“这次是真的。”
“快点,洗澡。”北斗推杰西的肩膀。“我全身都是汗……”
“嗯。”
“杰西?”
“嗯。”

下一秒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
房间变得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再过五分钟他们就要起床洗澡。
他们平躺在床上,享受着汗水在身上风干的过程,听着暖气声。恍惚间,杰西眼皮沉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北斗家暖气总是很足的原因,他感觉这个冬天其实没有那么冷。

时间到了。
很准时的,北斗挣扎着走进浴室,腿脚有些发软。
杰西看他颀长的背影,叹了口气,撑起身子,也跟着进了浴室。
他们在浴缸里亲吻,热水堪堪没过两人的肩。
杰西在低头清洗自己身体的前一秒撇见了北斗的笑。
温和又满足。
他的笑比淋浴间的水汽还要潮湿温暖。

回过神来,杰西发觉自己的手掌心上空空荡荡的,精液和汗水的粘腻触感消失不见。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北斗没有给他什么能保存下来的东西。奶茶被他喝下肚,硬币被他投入投币机,那一束花只撑了一个星期,那一个钥匙也被北斗收回去。
他觉得自己变得太过贪心。北斗给了他这么多,他却还想要一个能够永远不消失的东西。
永远能够存在于他的掌心之上。
他想要他的永远。

“对不起,杰西。”

和北斗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是杰西最快乐的时光。他们聊天,吃饭,逛街,看电影,做爱,洗澡。每一秒都是做梦般不真实的幸福。
只是偶尔在深夜,杰西偶尔会感到恐惧和不真实。熟睡的北斗翻一个身背对着他,微冷的空气灌入被子里。杰西看不见他的脸,只能隐约听见他的呼吸声。他感觉自己像是走在高空中的钢索上,像是面对着一个一定会消失的人,又像是深陷于一个自己精心编织的美梦中。
他知道北斗会离开自己。
他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于是他说很多次爱,期待着有那么一次能够得到回应。

2014年春。
杰西第一次说爱是在北斗那个简单的房间。
那天他们第一次做到最后。

那是一天下午,杰西骗姨妈说是去同学家学习,背着书包去了北斗家里。
有时候杰西觉得姨妈根本不管自己是去干什么,他再拙劣的借口也没有一次不成功的。虽然这次不完全是谎话。他真的是去学习的,只是不是去同学家。
杰西决定复读一年,他也想要去a大。北斗说好,自觉地当起了杰西的家庭教师。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
杰西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形,灌了几口水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但还是不自觉地感到困倦。
阳光穿透玻璃洒在北斗身上,透过他洗得白的晃眼的衬衫。杰西仿佛能看见衣衫下他若隐若现的腰肢。他侧头看杰西的练习册,时不时指出他做错的地方,声音也带上了些春天的暖。
北斗的气息靠得很近。杰西心不在焉,北斗的话被他拆成一个个断断续续的音节,飘进耳朵里。他用小指勾北斗放在桌下的手,感觉到他小指微动了一下。于是他又得寸进尺,把五指插入他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北斗抬眼对上他的眼睛,没有说什么,好像偷偷笑了。他清了清嗓子,想要藏住那一秒钟的动摇。杰西盯着他的眼睛看。
“这里,你算错了。”
“哦。”杰西应,却没有低头看一眼错题。

杰西忘记了是谁先吻上对方的。他觉得肯定是自己吧。
杰西注意到,近距离看的时候北斗的瞳孔没有那么黑,而是棕色的,就像是夜晚的空中划过一抹温暖的深棕色。他托着北斗的后颈,不自觉抚摸着他有些刺手的发尾,用力吻着他,不小心磕到了他的嘴唇。杰西感觉自己把北斗搞疼了,微微退回一些,又去吮吸他的下唇。北斗双手放在杰西的腰上,回吻着,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他有些泛凉的指尖。杰西把舌头伸进北斗的嘴里,看见北斗又是闭了眼。杰西有些想笑,想每次接吻都是这样,他一害羞就会把眼睛闭上。于是杰西又把舌头伸到更深处,追着他的舌尖,无尽地索求着。
回过神来,两人已经在床上了。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上了,房间里变得昏暗。
杰西吻北斗的脖颈,啃咬他的锁骨。他笨拙又心急地解开他衬衫的扣子。没几分钟两人就都赤身裸体。杰西倾身又去吻他。
“你到底是来学习的还是来干什么的……”北斗想遮住脸,手腕却被杰西捉住,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在泛红。
“你害羞什么,不都什么都看过了吗?”
“就是害羞啊……没办法……”
“你家有安全套吗?”杰西亲亲他的耳垂。
“第二层抽屉……”

杰西在第二层抽屉找到了套子,还有润滑油。
“还说我不是来学习的。你这里啥都准备好了不就是等着我来吗?”杰西满足地轻笑出了声。
“我就是以防万一……”
杰西抓住北斗的脚踝,把他的腿分开,再拔开盖子把润滑油倒在手上。他用涂满润滑油的手抚上北斗的大腿内侧,用力而缓慢地把一根手指推进他的身体,感觉到他浑身颤了一下。见他不说话,手指开始一进一出,另一只手抚过他半硬的阴茎。
“疼吗?”
“不疼……”
“舒服吗?”
“你闭嘴……”
杰西感觉自己硬得发痛,但还是耐心地做着扩张。他按着北斗的膝盖,慢慢抽出手指,又仔细推了进去,几次抽插之后他伸入了第二根手指。

扩张得差不多,杰西带上安全套,扶着性器,顶入前端。
北斗紧紧抱着他,侧头咬了他的肩,像是有些不适应。于是杰西慢慢地全部进去,空出一只手扶着北斗的后颈,然后才开始缓慢地动起来。看着床上全裸的北斗,他眼角有些泪,咬着下唇,嘴角的痣在此时变得分外勾人。
真的是好看极了。
杰西逐渐加快速度。北斗后仰着头,无声地接受着杰西留下的每一个印记,每次嘴唇蹭过皮肤的触感,每一次顶到深处的冲撞。
杰西把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示意他别咬自己的嘴唇了。他把食指伸进北斗的口腔,摸着他有些尖的虎牙。
“你忍着干什么,反正又没有别人能听见。”
“嗯……啊啊……”
“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啊……”
杰西故意去顶他敏感的点,渐渐听见耳边传来北斗的轻喘和呻吟声,淫靡又色情。

全世界有这么多人,但是北斗只和他做爱。
只有他听过松村北斗发出这种声音,色情又勾人。

好像赤身裸体漂浮在偌大的海洋上,在咸腥的,潮湿的空气里松村北斗完全拥有了杰西,从身体到心脏。
杰西的所有思绪都和松村北斗一起沉浮。

做爱这种事情是可以和爱分开的吗?
杰西觉得不能。或者说他希望答案是不能。他无法想象和自己和北斗之外的人做,他是因为喜欢才跟北斗做,就像他希望北斗也是因为喜欢自己才跟自己做一样。

杰西加快动作,低头和北斗交换唾液,唇齿交缠,把他细小的呻吟悉数吞下。他又去套弄北斗的性器,轻拂过他的顶端,指甲偶尔刮到柱体时他就会发出轻轻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扯出来的一般。没有多久他就在杰西手中释放,颤抖地全部射出来。听着北斗的轻喘,杰西又狠狠冲撞几下,也射了出来。

“我爱你。”杰西在北斗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把每一个音都发得清晰,像是一个刚刚学会讲话的孩子,生怕别人听不懂。时钟的秒针滴答走着,房间里的气息暧昧又色情。杰西用尽全力拥抱着北斗,像是要把十指嵌入他的皮肤,像是要占有他的一切,像是要把生命都献给他。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松村北斗。
这是他第一次对北斗说爱。他知道得不到回答,但还是剖开自己的心脏,把两个心房和两个心室能拥有的全部都展现给北斗。

泪水。
杰西感觉到温热的湿润感。他眼睛聚焦,看见北斗的泪水缓慢从眼角滑落,划过脸颊。他用手擦去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怎么了?疼吗?诶?”
“不是……”
“不是你给我看看,肿了吗?”
“你……等等……”北斗把他的手推开。
“你哭什么?诶?不行下次让你在上面?北斗?北斗北斗北斗?”
“不是这样的……”
杰西感到慌乱,随之而来的如同被重锤击打心脏一般的窒息感。他掐住北斗的手腕,低头吻他,尝到了咸而温热的泪水,有些泛苦。
杰西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泄气。他见过太多松村北斗的泪水了,每次他哭都是安安静静的,不像是要宣泄些什么激动的情绪,而像是实在抑制不住的,长河一般的悲伤从眼睛里不小心漏出一点。面对他的泪水,杰西每次都感觉到窒息和恐惧。

再后来杰西发现北斗是一个在床上基本上百依百顺的人。
他很乖,他不拒绝亲吻,也不拒绝抚摸,只是不喜欢看不见脸的姿势。
他总是让杰西迷惑,让杰西感觉他也和自己一样陷得很深。

2015年夏。
杰西最后一次跟北斗说爱是在海边。
我爱你像是开玩笑般被说出来。

杰西还是没能考上a大,他去了离a比较近的一所大学。他想,自己果然不是那种认真起来就能考到年级第一的爽文男主角,只能认命。

气温一下子飙到了三十多度,春天走得有些匆忙。
杰西下课刚走出教室就接到了北斗的电话。
“要不要去海边玩?”
“诶?”
“我拿到驾照了!”
“诶!”

杰西坐上副驾驶的时候是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的。
a市不靠海,杰西还奇怪他想要去哪里的海边玩。上了车后他才知道,北斗是想要一口气开到h市去,这顿时让杰西有了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你确定……刚拿到驾照就开这么远……”
“万事开头难,你就相信我。”
“哦……”
“我考驾照的时候还是很厉害的,一把就过了。”
“你最好没在夸张……”
杰西看北斗的眼睛亮亮的,把刚想叹的一口气又憋回去。
他心说,好吧,希望明天不要看到他们车祸的新闻。要是自己全家都是因为车祸死的也真是有点搞笑了。
北斗开车时会变得十分手忙脚乱,说话简直停不下来。杰西第一次发现他有说唱的天赋,就是声调太平。他双手紧紧攥着着方向盘,好像一个念咒的老和尚,咒语中还夹杂着说不完的对不起和抱歉。杰西歪着脑袋靠在车窗上,听着车里冷气呼呼的声音和北斗的碎碎念,伸手想去开广播。
“你别!”
“怎么了?听广播放松一下。你也太紧张了。”
“我现在不能分心。”
“哈哈哈哈哈!”
“说真的,你别笑,我认真的。”他恶狠狠撇一眼,又很快把注意力放到路上。“我现在开始害怕了说实话……”
老天,你还知道害怕啊。杰西默默想。
他没有说出来,反而把背挺直,端端正正地坐起来了。
太阳快下山了,斜斜地挂在他们后方,变成一个桔红色的大球。车外的温度还是一点也没有降,刺眼的阳光像是要把高速公路都晒化一般,不仅洒在地上,还紧紧跟在他们车子的后面。杰西盯着外面一棵一棵被甩在身后的绿树,恍惚间在脑中听见了冗长的蝉鸣。他敏锐地注意到有些叶子都被晒焦了,金灿灿的,热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地要落下来。他在这一瞬间有了夏天来了的实感。
眼睛有些累了,于是他又转头盯着北斗,看见他额角有些出汗,鬓角的头发卷卷地翘起一个弧度。
杰西感觉自己被幸福包围,幸福到鼻头有些发酸,一不注意就会流泪。

他们最终还是安全到了目的地,虽然挣扎了很久。
北斗在每一个休息站都要停下来做心理建设,扶着额头,说话声音都打着颤。他说什么再也不想开车了,在杰西放肆的大笑中变得更加恼羞成怒。

北斗找地方把车停下。两人下车,在终于能脚踩地面的时候心照不宣地如释重负。

是大海。
夏天就要到海边啊,杰西想。
天已经差不多黑了。
他们把鞋子脱掉,把裤脚卷起,赤脚踩在沙滩上,留下一个个脚印。海水没过脚踝,凉丝丝的,带走他们在沙滩上踩下的一串串脚印。
傍晚的大海很安静。杰西觉得这时候的大海和北斗很像。沉默,神秘,宽广到看不见尽头,明明就在自己的眼前却还是让人感觉不真实,像是被雾气蒙住了一般。
海边只有他们两人,于是他们牵手,小拇指勾在一起。杰西闻到海水又咸又腥的味道,看着远处有些熠熠发光的海面,他感觉空气中不只有湿润的海风,还有被水汽包裹悬浮在半空的那些自己曾经不敢奢望的快乐和自由。

躺在沙滩上,杰西一时间分不清是这些沙子把自己托起,还是自己托起了整个天空。他侧头去看北斗。他微闭着眼睛,水蓝色的体恤宽宽大大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北斗说他讨厌冬天,杰西也确实觉得他更加适合夏天,短袖会让他露出漂亮有力的小臂,他笑起来也像海边清爽的风一样。

“北斗……”
“嗯?”
“你开车真的很烂。”
“闭嘴。没驾照的人不配说我。”
“我要是有驾照了肯定比你开的好吧。”
“少吹牛。”

“北斗北斗。”
“嗯?”
“你看那颗星星好亮。那是不是北斗星啊?”
“不知道……现在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也……”
“哈哈哈。”
“你什么时候看见北斗七星记得指给我看。”
“我如果看见了一定。”

“北斗北斗北斗。”
“嗯?”
“没啥事,就是想叫叫你。”
“嗯。”

好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杰西想。
算了,让时间走吧。想要和他一起长大,一起变老。

海风没有那么热了。杰西听见浪花爬上沙滩的声音,感觉内心平静得可怕。
“北斗。”
“又怎么了?”
“我爱你。就算你开车很恐怖我也爱你。”
“有第一句就够了。”北斗轻拍了他的头顶。
“那你呢?”
“我啊……”他停顿了很长时间,长到杰西都快忘了自己问了什么问题。“你要听实话吗?”
“当然。”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杰西。”
“什么意思?”
“我好羡慕你。”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家那么有钱……”

“你对我家,大概了解到什么程度?”
“诶?就是,开公司的?”
“啊啊,差不多吧。”他顿了顿,平静地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承诺。对不起,杰西。对不起。”
他侧头吻杰西,把杰西发出的第一个音吞下。
他们在海风中交换了一个吻。

杰西觉得自己比很多人都要了解北斗。他和北斗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清楚地知道北斗生活当中的所有的小习惯甚至是怪癖。他喜欢吃辣,喜欢各种各样的调味料,讨厌吃西瓜,讨厌番茄,对甲壳类过敏。他生活作息很规律,每天晚上九点半就开始犯困。他很怕冷,所以讨厌冬天。他知道北斗做爱时最喜欢的姿势,知道他所有的敏感点。
但是杰西对北斗的家庭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不知道他是否有兄弟姐妹,不知道他家具体是干什么的。他有意不去看维基百科。他害怕知道这么一个事实——在某种程度上维基百科比自己还要了解松村北斗,北斗在刻意瞒着他很多事情,自己不过也是不了解松村北斗的芸芸众生当中的一个。他和松村北斗,只不过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大概是北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吻杰西。
杰西后来想起来感到后悔。北斗说的对,要是当时只说我爱你就好了。要是当时能少问几句就好了。

后来他们是找代驾开车回去的。北斗说什么也不愿意坐上驾驶位了。
天黑得很彻底,路程还远,北斗不得不加倍付了钱才有人愿意接单。
“很贵的啊小少爷。”
“不行,我真的不能再来一遍了。而且你看天都黑了我怎么开啊。”
“你真的是……刚开始说什么让我相信你来着……”
“来的时候是来的时候,现在是现在。再说我不是好好开过来了吗……”
“你是一开始就选了一个难度大的,谁刚拿到驾照就开这么远啊。”
“真的不行了,这辈子都不想开车了。”

后来杰西就真的再也没看见过北斗开车。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北斗的确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我们一起走。”

2015年底。

杰西意识到北斗大概是走了,是在他连续三天给北斗发消息都已读不回之后。
虽然他在潜意识里知道这一天会来,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觉得来得太突然。
北斗离开得悄无声息,像是人间蒸发了,没留一条短信也没说一声道别。杰西甚至觉得奇怪,这就算是分手了?还是说他们根本没有在一起过?

他给北斗打电话,无人接听。
他还去北斗公寓门口蹲着,从下午到晚上,被隔壁大婶用怀疑的目光瞥了好几次。
杰西觉得北斗应该是去d市了。小少爷家里还有产业等着他继承,又怎么会无休止地和自己纠缠下去。
杰西苦笑。
他知道的。
他知道自己和北斗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知道要不是因为松村北斗这个人过于好心,他做梦都不敢幻想这么幸福的日子。
他只是不甘心。
他不甘心北斗走得这么决绝。
他那么爱哭的人,竟然一滴泪都没有留给自己。

杰西请了两天假。但也就两天。
他用两天,四十八小时,尝试用记忆编织出一个完整的松村北斗。
他墨色的卷发,他漆黑的瞳孔,他高挺的鼻梁,他漂亮的嘴唇,他嘴角的痣,他通红的耳垂,他修长的脖颈,他凸起的喉结,他很宽的肩膀,他精干的小臂。
他低沉却温柔的声音。
他的声音。

“我讨厌下雪天。好冷。”
“松村北斗。就是天上的星星的意思。要是天气好你抬头能看见,北斗七星,很亮的。”
“谁不喜欢花?这么好看。我就喜欢颜色鲜艳的。”
“你会为我哭吗?”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承诺。对不起,杰西。对不起。”
“杰西。”
“杰西……”
“杰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杰西。
走的时候忘记道歉了啊,松村北斗。

像是在缓慢拼一副模糊的拼图,杰西尝试把一片的边缘和另一片契合,把记忆的碎片揉合在一起,好像只要这样就能挽留一部分松村北斗所拥有的温度。
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他的声音。
最终还是听不见了。

杰西吃很多东西。他几乎是把食物填压进嘴里,把胃塞满,满到快从食道溢出来,然后再去厕所吐掉,像是要把内脏都呕出来。
他盯着天花板,眼泪不自觉流出来。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继续哭。
他想着松村北斗自慰,然后痛苦地射出来。
呕吐物,泪水,精液。杰西觉得自己好脏。

有那么几秒,他变得很痛恨松村北斗,但随即又被罪恶感压垮。
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爱,他有什么资格去恨松村北斗。

后来的时间,杰西没有一秒不在想松村北斗。醒着的时候想他,睡着的时候梦到他。他像一个魂牵梦绕的鬼魂,怎么都赶不走,霸占了杰西每一根神经。
他也尝试交新的男朋友,用尽全力尝试去爱上一个有回应的人。
他的第二任男朋友有着一般人难以理解的穿衣风格,第三任喜欢吃辣,第四任身高一米七七。
杰西渐渐搞不懂是名为松村北斗的鬼魂在牵绊着他,还是他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寻找和北斗相似的人。
他时常会看见松村北斗的脸。在咖啡厅时面对面坐着的时候,张开手臂拥抱的时候,盯着对方眼睛的时候。
这些都还算好。
更过分的是在上床的时候他看见的也是松村北斗的脸。甚至差点叫出他的名字。

杰西放弃了。
每一次和其他人的亲密都让他觉得自己肮脏而不可理喻。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下贱。

2016年秋。
杰西再次看到关于北斗的消息是在新闻的娱乐版块。
某经纪公司社长性侵未成年员工的丑闻引起轩然大波。要说为什么和北斗有关是因为,这个社长的的姓和松村北斗一模一样。
本身从来不关注娱乐新闻的杰西还是在这个标题上停留了两秒。

松村。
松村北斗。
你现在过得好吗?

杰西也就停留了两秒便划走了。
他变得好像不认识松村北斗了。
松村北斗彻底变成了杰西碰不到的人,只能在电视里看见的人。
在那个世界的松村北斗,在那个自己不熟悉的家庭中的松村北斗,和自己在下雪天遇见的松村北斗,病房里为自己哭的松村北斗,做爱时喜欢亲吻的松村北斗,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呢。
杰西以为自己早就该变得不在乎他,在他离开后的第一天就该彻底把他忘了。
然而杰西还是止不住地难受到窒息。他在一瞬间报复地希望离开自己的松村北斗过得一点也不快乐,他渴望看见一个瘦削的松村北斗歇斯底里地跟他说,我不能没有你。
但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让杰西痛苦。松村北斗不能这样。他应该永远漂浮在空中,在很高的地方笑着,高到不受寒冷的侵扰。
杰西认命地承认自己的担心,承认他有多么希望松村北斗能够快乐。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杰西却在三天后接到了北斗的电话。
晚上七八点钟。
杰西给他的备注还是“北斗”,好像只要省略去他的姓就可以把他从很高的地方拽下来,从无法逃离的家族里拽出来。北斗就是北斗,不属于任何人。

对面静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讲话,杰西都快以为他是按错了。
直到杰西听见了北斗的声音,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失真,杰西被吓得愣在了原地。

“杰西?喂?”
“嗯,是我。”
“怎么不说话啊你。”他好像在撒娇。
杰西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脑子出了毛病,还是北斗的脑子出了毛病。

“你……你今年多大了来着……”北斗继续问,好像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没有经过大脑的处理,每说一句话都让杰西抓不住头脑。
“二十了。”
“哦!成年人了!来我家喝酒不!”
原来是喝断片了吗。

“你在哪?”
杰西觉得下意识担心北斗的自己特别没有骨气。当初一言不发地走了,现在又要见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真当自己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吗。
杰西在心里默念了五十多遍“我不是松村北斗的狗”再加上五十多遍“松村北斗是个渣男始乱终弃”后还是被想见他的冲动打倒。
回过神来已经在A市这个小房子门前了,从宿舍到松村北斗家的这条路熟悉到让杰西觉得恶心。他记得北斗说这个房子是租的,想着小少爷果然是小少爷,都不住这儿了还续租着房子。到处变化都不大,就是北斗把原来的锁换成了密码锁。
杰西敲门,敲了三下。在等待北斗开门的十秒钟,杰西不禁思考北斗密码锁的密码是几位又是哪几个数字。但松村北斗开门速度很快,杰西还没来得及试着输一次密码。

浑身酒气的松村北斗。杰西从未见过的松村北斗。
他套着宽大的毛衣,黑眼圈很明显。刘海凌乱地垂在前额,把眼睛都要遮住,整个人看上去绝望又颓废。他好像一个浑身上下很多伤口的人,伤口渐渐结痂,却又被他自残般地揭开,鲜血淋漓。
他瘦了好多,杰西想。
和自己比起来,松村北斗过得原来还要更加不好一些。杰西觉得自己本应该有一种胜利的爽快感。但是在出乎意料的极端冷静中,杰西敏感地察觉到让他不甘心的心痛。
“有好好吃饭吗你?”杰西条件反射地问。这种日常感让他觉得诡异。
“有吃啊……昨天吃了烤肉……前天外卖点的寿司……”
这算是什么鬼对话。

杰西从来没有见过松村北斗喝酒。现在看来他的酒量应该不算太好。他满脸通红,嘴里念叨个不停,手里还拿着酒瓶,每喝一口都要皱很久眉头,像是喝药一样艰难地咽下去。
“好难受好想吐……”
“嗯。”
“我感觉我是不是病了,病的不轻。”
“你没有。”
“我好害怕。”
“怕什么?”
“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那是喝醉了。”
“杰西……快帮我叫救护车……”
“都说了你是喝多了。”
杰西夺过他手中的酒瓶,轻车熟路地去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等到看见北斗慢吞吞地喝下几口水之后,杰西才牵着他的手腕在沙发上坐下。
北斗是真的瘦了,手腕都变细了不少。
他体温很高,杰西感觉被烫到。他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有勇气再去牵他的手腕的。

“我要是会飞就好了。”
“嗯?”
“飞到外太空去。”
“……”
“杰西你也学学。”
“学什么?”
“飞。”
“我学不会。”
“你可以的。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了。”
一起。我们一起逃离这里。
“好,我们一起走。”
“杰西。”
“嗯?”
“你长高了呢。”他歪头盯着杰西,温柔地笑,伸出不知道会落在哪里的手,又触电般地收回。

万籁俱寂。

北斗盯着前方,眼神空洞洞的。过了很久才开口说话。
“我要结婚了。”

空气凝固了。
杰西愣在原地,不敢呼吸。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久违的痛苦。原来松村北斗还是那把插在他心脏上的利刃,只是轻轻一句话就让杰西彻底崩溃。
他伸出左手,无名指上亮晃晃的钻戒。
杰西大脑缺氧,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逛饰品店的松村北斗。他左右两只手都会戴戒指,但是无名指却总是空的。但是现在他只带了一个戒指,在无名指上。它就好像一个逐渐收紧的项圈套在杰西的颈上,持续地让他呼吸困难。

“恭喜。”
一般结婚的祝福都是什么来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杰西双唇发抖。他条件反射地发出声音,从喉咙深处把音节呕吐出来。
他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乎这件事情。松村北斗早与他无关了。他和谁谈恋爱,和谁结婚,和谁做爱都与自己无关。
但是他做不到。松村北斗离开的半年,杰西每时每刻都在想他。在空气停滞的这一秒钟,杰西想到过去的松村北斗。他穿着光鲜亮丽的深灰色西装,他带着自己去海边,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和自己做爱。
松村北斗就像杰西被抽去的一节脊柱,让他所有的内脏都因为地心引力而不受控制地下沉。

“跟你不一样,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杰西干笑,“我是同性恋嘛。”
“是吗……同性恋啊……”北斗沉默了一阵,突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流泪。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是同性恋啊。我喜欢男的,而且只喜欢男的。为什么……世界上会有男人不喜欢女人呢……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啊杰西……”
“哈哈,我真的是一个烂人啊。明明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怎么还能跟女性结婚呢?我是个大骗子啊杰西。”
“是我错了吗?杰西,你教教我,是我做错了吗?”
“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你。”
“我觉得自己好恶心。”
北斗音量不大,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一般,僵硬地吐出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让杰西难过。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保持沉默。右手不自觉去触碰他的手,却碰到了冰凉的戒指。杰西在这一瞬间才有了松村北斗要永远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实感。他收回不知所措的右手。
松村北斗是一个很能藏的人。他藏住他的情绪,也藏住他的痛苦。他还尝试要藏住被钉在身上的“同性恋”三个血红色的大字。若是用衣物遮还是还是能堪堪遮住,但要是时间久了,血迹便会浸透布料,将其染得通红。
这一秒,杰西从缝隙中瞥见被北斗藏起来的很多思绪。

眼前的松村北斗,濒临崩溃的松村北斗,仿佛裂痕已蔓延开来,只轻轻一碰就会碎了一地,玻璃般的松村北斗。空气中有他的气息,混杂着不可忽视的酒精味。

“我好恨你,杰西。我也恨我自己。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再见你一面。”
潮水般翻江倒海的念想中,杰西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一点松村北斗真情实感的尾巴。
杰西心脏停了一拍 。他感觉自己疯了。松村北斗诉说着恨意,却让他感受到爱。
“我到底是你的什么呢,松村北斗。”杰西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啊……第一次……叫我全名……”北斗没有回答,倒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他靠近杰西,跨坐在他的腿上,抬眼看他,睫毛上还悬着未干的泪水。
从杰西的视角能够看见他开得有些大的领口下面,已经瘦到骨头都明显。北斗的呼吸很近,存在感也强,杰西情不自禁地有些被撩拨到,他想到为他口交的北斗。过去那个害羞的,有些不适应的,眼睛闪着光的松村北斗与眼前这个绝望的,脆弱的,眼睛流着泪的松村北斗重叠。他们靠的太近了,近到贴在一起,骨头和血肉都快要融在一起,杰西差点要像以前一样扶上他的腰,亲吻他的嘴唇。

“我到底算是你的谁呢,回答我啊。”杰西挤出声音。
“你回答我啊松村北斗。”杰西几乎是喊出来。
北斗看着他的眼睛,像是纯情又专一。听见杰西的声音,他的肩膀僵硬了一下。也许是酒精的原因,他的反应变得有些慢,过了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大概,是永远互相亏欠的关系吧。”他抬手,拂过杰西眼下的两颗黑痣,又圈住他的脖子,仰头咬上他的嘴角。“就这样吧,给我咬一口,你不欠我什么了。”

在他仰头的一瞬间,杰西差点以为他要吻上来。过了几秒后,杰西才感到疼痛。他不甘心地追上去吻北斗,舌尖交缠,像是猛兽般不管不顾地延长这个强迫的吻,直到把北斗的舌尖咬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掐住了他的脖颈,掐出鲜明的一道红痕,北斗不自觉地咳嗽几声,干呕着。嘴里是鲜血的铁锈味和浓烈的酒精味混在一起,夹杂着太多太多无法解释的情感和已经溃烂到发臭的伤口。
解释一下啊,解释一下就好了松村北斗。说是你家里逼你结的婚,说你本意不是如此,说你也爱我。只要你解释哪怕一句,我就会原谅你了。为什么要像现在一样,总想着把我推开,选择独自承担所有的痛苦。

松村北斗没有说一句痛。那个特别害怕疼的松村北斗没有说一句痛。他忍受着,直到这个几乎可已算的上是撕咬的,和温柔搭不上一点边的吻结束。他埋头在杰西的肩上,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泪水将衣领浸湿。和平常总是默默流泪的松村北斗不同,他把所有的怨气和痛苦都哭出来,用很大的声音。

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下,这下子我们两清了。

安静的房间,哭累的北斗靠在杰西身上睡着了。像是透支了所有的精力和能量,他睫毛轻颤,眼角还有干涸的泪痕,呼吸平稳,和先前撕心裂肺的松村北斗仿佛判若两人。
杰西把他抱到床上,又控制不住,伸手轻抚他的头发,碰他的嘴唇。他的体温比平常还要高些,耳廓上青色的纤细血管纵横交错,睫毛和碎发混在一起,嘴角被咬出的伤口处血迹早已凝固,脸颊有未退去的红色。
杰西还是低头吻了他的唇,轻轻蹭过。

“我爱你。”他说,“北斗,哪怕你不爱我,哪怕你不爱你自己,我也爱你。”

杰西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我爱你。”

Chapter Notes

本章有主要角色死亡。

2017年12月25日。

杰西做梦也没有想到再次听到松村北斗的消息会是他的死讯。
圣诞节当天晚上,杰西接到了奇怪的电话。原本以为是骚扰电话便没接,没想到同样的号码打了四五次。在第六次铃声响起的时候,杰西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
“您好,请问是路易斯杰西先生吗?”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松村北斗的母亲。”
“什么?”太久没听见的名字,杰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北斗他走了。”
“走了?去哪了?”走了有好多意思。他是走去哪里了?旅游?出国留学?
“死了。自杀了。”
杰西心脏停了一拍,呼吸变得沉重。他向窗外看去,天空阴沉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自杀?您别开玩笑了。今天是圣诞节,不是愚人节。”
对面叹了一口气,没有接他的话。
“这里有要交给你的东西,什么时候方便见一面呢?”
“……”
“路易斯先生?”
“怎么会……他明明……”
“是昨天。平安夜晚上走的。”
“我……”
“您什么时候方便见一面呢?”对方又问,声音带上了电流的滋滋声,听不太真切。
“我……给我点时间……给我点时间……”
“我下周会来A市,到时候把东西给你行吗?”
“好,好,谢谢您。”

松村北斗死了。是自杀。他不是患了不治之症,也没有遇上什么天灾人祸。是自杀。
松村北斗真的不在这个世上了吗?
杰西摇晃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看着前方盯了很久也没能聚焦到什么地方上。脑袋嗡嗡作响,直发晕,他说不出来话,整个人都是懵的。宿舍还是那个宿舍,杰西却感觉到处都不对劲,椅子,桌子,床,还有很白的墙面像是全部颠倒过来,他在一个可怕又醒不来的梦里,双脚怎么都踩不到地面。
都说梦里和现实是反着的,如果这是梦的话,真实世界里的松村北斗一定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他缓了五分钟,又摸出手机,找到那个备注为“北斗”的号码,拨通。忙音过后是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松村北斗好像是死了。”杰西不知道在跟谁说。他愣在原地,心脏平稳地跳着,没流一滴眼泪。
昨天走的。昨天。
平安夜。
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13年的平安夜,他跟着松村北斗的身后,看他黑色的皮鞋在雪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
今年的平安夜,A市还是下了一天的雪,他在后一天晚上收到了松村北斗自杀的消息。
窗外风声很大,裹挟着一片又一片的雪花,吹得窗户吱吱呀呀作响。宿舍里暖气不算足,杰西冷到发颤。

一周之后,杰西打车去见松村北斗的母亲。在转角一个很小的咖啡店里,他见到了作为儿子刚刚自杀来说,表情过于平静的母亲。
两人点了咖啡后坐下,气氛没有多少悲伤,倒是有些尴尬。
“您好。”
“您好。”
“杰西……是吧?”
“对。”
沉默。服务员端上两杯咖啡。眼前的女人抿了一口,又放下杯子。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不是……我还是有点懵。”杰西抬眼,发现松村北斗和他的妈妈长得很像。他想了想,还是问,“他,北斗他,现在在哪?”
“遗体还在家里,明天火化了之后下葬。”
“他,他说了什么?他走之前应该说了些什么吧?遗书呢?他……应该留下了些什么吧?”
“他……没有遗书……也没留下多少东西……”女人摇摇头。
轻飘飘地走了。
杰西缓慢地消化着一字一句,又感觉这些话对他来说没太大意义。脑子里的松村北斗还是那么的鲜活,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杰西喝一口咖啡,一口气喝了太多,不自觉被苦到。他又听眼前这个女人讲下去。
“北斗跟你说过些什么吗,关于家里的那些事情。”
杰西摇头,问道,“他,他是为什么……”
女人叹了一口气,杰西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些悲伤的神色。
“为什么……活着对他来说太累了吧。我和他爸离婚早。他那时候还好小,判给了他爸爸,从小就被当成继承人在养,对他的要求和期待都高。他压力大,状况不太好,从高中开始就一直有看医生,也没有好转多少。”
“公司里那些丑闻被爆出来之后,情况越来越不好。家里架着他逼他结婚。本来说是走个形式,那姑娘也有男朋友。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姑娘真看上他了,家里催着生小孩。所以他就跟家里出柜了。他说,他是同性恋,早就心有所属了。换来他爸一顿打,打进了医院。”
“然后婚也离了,公司也倒了,还把他奶奶活生生气倒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大概是觉得是自己的错吧,没过多长时间就……这孩子,心里的担子总是太重……也许,早些走了反而是好的吧……”
“对不起”“我的错”,松村北斗总是习惯性道歉,哪怕和自己在一起也是这样。

“他怎么走的?”杰西缓了很久才能发出声音。
“吃安眠药走的。在他A大边上那个小房子里。”
安眠药。他嗓子那么细,怎么能吞下去那么多药片的。药片把他嗓子都划出血来,再能把他嗓子堵住。
“他设置了定时短信,发给我,什么都安排好了。我报警,警察来了之后发现人已经没了。他就趴在桌子上,还穿着深灰色的西装,打扮得漂亮,就像睡着了一样。”
“这本日记,他狠不下心来自己烧掉,本来是嘱咐我来的,我觉得还是给你看比较好,所以交给你处置。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去他房间里看看,他的密码锁密码是0611,应该是你的……”
我的生日。对。
杰西接过沉重的日记本,没有勇气翻页,只是默默收进了包里。
他这才有了松村北斗真的不在了的实感。
松村北斗一直是这样,不是吗。干什么都安安静静的。他安静地来到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地对自己好,安静地哭,连走的时候都是安静地走的,把所有都安排好,像是安排第二天的行程一样,生怕给别人造成一点麻烦。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松村北斗是在他那个房间里走的。平安夜,下大雪的一天,穿着他们第一次相见的西服,用杰西的生日永远把自己锁在那个房间,那个杰西第一次对他说喜欢,第一次对他说我爱你,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们第一次做爱的那个房间。
杰西失语,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昏昏沉沉地听见一个声音问自己。
“那你呢?我要是死了会为我哭吗?”
他想要哭,但是流不出眼泪。彻底坏掉了,不管是自己的泪腺,还是自己的心脏。
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会的。”
“等我之后挣大钱了带你出去玩。”
“那就去美国。去我老家拉斯维加斯。”
“好,我们一起走。”
原来在不经意间自己承诺了他这么多,但是却一个也没有实现。
世界好像要崩塌了。

“他……他有跟你们提起过我吗?”
“他不怎么说自己的事,我问了,他才偶尔回答我。他说你是个很要好的孩子,独立,自强。他还说他知道他不应该把你栓在身边,但他忍不住。你们是15年底分开的对吧?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他的情况变得越来越不好了。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我确定他是对你动了真心的,从一开始就是。他一直很在意你。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她顿了顿,有些梗咽,“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去问你,但是……你爱过他吗?”
杰西看她的眼睛,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北斗的眼睛。他一直相信北斗的眼睛会说话,总是闪着光,那光亮在睡梦中都追着自己。
“我爱他。”他坚决地说,忍住泪水,“我一直爱他,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眼前的女人眼角终究是湿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真的……特别喜欢你……”
心有所属。
动了真心。
特别喜欢。
原来在他人的眼中,他的爱是这样的明显。
听见别人这么说并没有让杰西感到好受多少。曾经多么想从他口中听见的那几个字,听他舌头微翘,轻笑着吐出的那几个字,现在却变成了无形的枷锁,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在这一秒钟,杰西多么希望北斗是一个真正始乱终弃的渣男。他的爱太过于沉重,他消受不起。

“唉……我大概是世界上最不称职的母亲了吧……儿子死了都没有好好为他哭出来……他最后托我办的事也没有给他办好……”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落下。她用双手捂住眼睛。
活着的人是最痛苦的,他们怀疑死亡的真实性,甚至怀疑自己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在内心深处,杰西不愿意承认他死了。他总觉得松村北斗应该和自己再说一声话,再见一面,哪怕跟他倒个别,说“我走了,再见,杰西”。他要让他清醒地感受到开膛破肚的痛苦才算真正的离开了。
杰西终究还是哭出来了,他跟北斗约好了的,他死了要为他哭,眼泪全都属于他一人。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剩下的只有回忆,像两具另类的尸体,僵硬着,只顾流着泪。
最后见到的北斗醉得厉害,杰西觉得仿佛就是在昨天。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怎么会。
怎么会。

杰西还是去了他的葬礼。
他没能看见他的遗体,只见到了那一个小小的,棕褐色的骨灰盒。原来这么小的一个盒子竟可以装得下一个一米七七的人。
葬礼的氛围诡异。松村北斗没什么朋友,家里人也不为他哭。在过于冷静的气氛当中,杰西盯着他黑白的没有什么表情的遗像,心想,都最后了,北斗他怎么还不知道笑一笑。照片上的他看不出喜怒哀乐,看不出痛苦。刘海被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鼻子还是那样的挺,就好像他那不愿意弯一下,总是挺立的脊梁一样。
眼前的颜色太少了,不是黑就是白。松村北斗被白色的花包围着,被身着黑色的人们包围着,甚至他自己的照片都没有鲜艳的颜色。
杰西觉得怪异。
这不对。杰西想。北斗说过,他最喜欢鲜艳的颜色。鲜艳的颜色也更衬他。怎么连送他最后一程都不愿按照他的意愿来。
后来他擦去眼角的泪,想明白了。
这是葬礼。
全世界的葬礼都是这样。
北斗是把鲜艳的颜色都带走了,只剩下黑白灰留给他。
你好狠的心,松村北斗。

杰西去了北斗的家。坐地铁去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太阳,地铁从地下跑到地上,窗外的景色像传送带上的物件,匀速向后跑着,像是要跑回过去。杰西身边没坐着什么人,空落落的,连一丝温度都没有。
一切都没有变。用自己的生日打开了他家的密码锁。听见锁开的那一刻,杰西不自觉想象着设定密码时候的北斗。弯着腰,指尖落在一个个数字上,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自己。
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还有他的味道。是香的。淡淡的香水味和沐浴乳的薄荷味交缠。杰西渴望在打开门后看见对他微笑的松村北斗。但他还是失望了,痛苦和失落在心中蔓延开来。
杰西拂去书桌上落下的薄薄一层灰,在书桌上趴了一阵,又把自己埋进他的床里,感觉自己好像被松村北斗虚虚地环抱着。

杰西在这里住了三天。
他变得很嗜睡。每天睁眼就感觉到先前干涸的泪水还在眼角,新的泪水又不受控制地落下。一辈子的泪都在这几天流完了。于是他努力入睡,想在梦里看见北斗的脸,看见他垂下的发丝,看见他嘴角的小痣。他很少吃饭,也没有饥饿感,胃里早已被悲伤填满,哪还能吃的下什么东西。他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感觉自己不过只是一个会动,会流泪的死人。

在最后一天的晚上,杰西终于有勇气翻开北斗的日记本。
他用一整晚,一行一行,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这本不算厚的日记本。杰西第一次觉得两只眼睛不够用,他的两只眼睛装不下松村北斗要说的千言万语和情感。昏黄的灯光下,他清秀的字体好像也跟着摇曳,看不太真切。
“路易斯杰西。”
他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很是认真。
“杰西。”
他听见他叹。
“和你相遇的那一天。雪下好大。”
“第一次亲吻。”
“第一次牵手。”
“第一次做爱。”
“听见你说爱我,忍不住哭了。”
“你的生日,和我的靠得很近。”
“和你在海边。”
“我好想你。”
“总是有很多话没能说出口,对不起。”
“要永远快乐。要永远自由。”
“再见。”

“……”

“能够遇见你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但我还是太贪心,想着没能和你在好天气相遇。如果还有来生,愿能与你在不下雪的日子相遇。我们一起看花开,听鸟鸣。”
“我爱你。”
松村北斗在最后写了整整两页的我爱你,字字都真切。泪水将笔墨晕开又风干,纸张变得皱皱巴巴的。
在人世间的最后时刻,他流着泪,用自己的方式诉说着从未吐出一字的爱。泪水滴在了泛黄的纸张上,他默默拭去,不知疲倦地在横线上落下每一个笔画,只是重复写着“我爱你”,写着没能说出口的那一句话,写到他都辨认不出来这三个字,写到海枯石烂,写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杰西合上日记本,瘫坐在椅子上,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后来,在他的墓前,杰西把这本日记烧掉。
天空是阴的,杰西感觉到雪花落在他的头顶,但他没有把它们掸下,只是直直地立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人生中偶然遇见几场大雪,而是这雪覆盖了自己的一生。他在一个下雪天亲手把父母埋进土里,从此世上再无牵挂;又在一个雪夜,他遇见了松村北斗,心脏又一次学会了如何跳动;还是下雪的日子,松村北斗永远离开了他,轻声唤他名字却再也听不见回答。
他站在一方矮矮的坟墓前,看火星飞舞,纸张打卷烧化掉,黑色的沫子随风乱飞,烟味呛得他直咳嗽。他想,不知道倘若在这边烧七味粉,北斗那边能不能收到。
杰西扫去他墓碑上积起的一层薄薄的雪,又用手指拂过他名字的一笔一画。多么可怕,那个嘴巴,眼睛,身体,和鲜血都无时无刻在和自己讲话的松村北斗,此时却听不见他一丝一毫的声音。他的确是走了,杰西感到恐惧,他蹲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涌出。
等等我。
别离开我。
别留我一人。
松村北斗。
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松村北斗是一个很会藏的人。
他藏起的爱意和千千万万句躲在心头却没能说出口的“我爱你”与他的骨头和血肉一样,在寒冷的冬日早晨,一个下雪的日子,全部都化作了灰烬。一部分被永远埋在了地下,另一部分随风飞到了不知道的地方。

松村北斗,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是个好天气。你看见了吗?

最后的最后

好困。眼皮越来越重。
我好冷。
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前花白一片,好像是下雪了。
我看见了我的父母,看见了姨妈一家,看见了同学,朋友。
我看见了松村北斗。
在流动的人群中他停住不动,回头看我。
他微笑着在地铁的门里向我伸手,嘴角上扬,带着那颗小痣一起。他张口,我久违地听见了他的声音。
“你是不是傻。”
他消失不见。

等等……
等等我。
别留我一个人。
求求你。
求求你,别走。
没有你的世界没什么好留恋的不是吗?

还在下雪。雪白之后是一大片鲜红,如同流动的鲜血汇成一条长河。
不知道在这片红的背后能不能看见松村北斗。
这一次再见,总该是个好天气了吧。

2018年6月18日。
杰西在松村北斗的房间里离开。尸体在三天后被发现。浴缸里鲜红的血早已变凉,手腕上是三道划痕。
他没留什么遗物。只留了一张信纸。
上面写着——
再等我一会儿。
明天是个好天气,我跑着去见你。

Afterw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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