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认识慎太郎的人都说他是 “天使”。
这话慎太郎从三岁听到了十六岁。
三岁的小孩也不懂什么,总之看着大家都是笑盈盈的样子所以本能地认定了是在夸自己,于是也扬着张天使的笑脸跟着一起笑。
九岁时能懂个大概了,不过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姑且就扯着个尴尬的笑容蒙混过关。
十六岁就什么都懂了,也一并知道了日本人最喜欢的“读空气”是个什么意思,所以还是只能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跟着傻乐。
然后收获一句“慎太郎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呢”的感慨。
其实人怎么可能不变呢?
到来的青春期已经让慎太郎逐渐拔高了个子,曾经纤瘦得像个小姑娘的四肢覆上了充满力量感的肌肉,而被学校合唱队的指导老师视若珍宝的“天籁童声”也随着变声期的开始而低沉了下去。
即便如此,大概是因为笑容确实看起来总是很天真烂漫的样子,又因为事实上比大部分的同龄人还要更早地懂得了“祸从口出”的道理所以更沉得住气,慎太郎还是会时不时听到“慎太郎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呢,真厉害啊”的感叹。
当然,在这个时期,其中的八九成就都是来自长辈们的感慨了。
慎太郎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顺着那些人的心意继续假装不谙世事。
其实他很清楚,扒掉那层日本人最喜欢的、充斥着省略留白的暧昧伪装,把前后文都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的话,大概是这样的。
——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还能够一直这么开朗明亮,真厉害啊。
慎太郎装作听不懂这些潜在的内容也并不都是为了粉饰太平。
他理解自己的家庭在世人眼里大概是悲剧的连环戏。
一个孩子,从记事起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
随着父亲再婚后短暂地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继母也对他视如己出,但是很快就因为父亲的出轨而再次失去了这一切。
而由于父亲离婚后就和新欢开始了环球旅行,所以被剩下的这个孩子不得不跟着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继母生活。
至于这位继母,曾是陪酒女郎的她在离婚后选择了重操旧业。
这样听起来是挺悲惨的。但是说实话,慎太郎自己是完全不觉得他的人生经历有可悲到需要被人另眼看待的程度。
他的父亲并不是真的如旁人眼中那般毫无责任感的人。
在慎太郎小时候,他还跟着父亲住在横滨的老家。
一到休息日,父亲就会骑着机车带他去海边兜风,去大自然里露营,或者陪着他用各种各样的工具亲手将他那些 天马行空的想象都做出来装点在家里。
父亲的料理也做得很好吃,但是只要慎太郎不想吃家常料理了,他就会带着慎太郎去中华街给他买那个时候还很稀奇的鱼翅馒头、酥皮叉烧包、杏仁味冰淇淋,总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
后来随着父亲和继母结婚,他们就搬到了东京都内。
继母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信奉的理念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但事实上根本就是个拼命勉强自己也想让别人过得更好一点的操劳性格。
曾经是歌舞伎町里小有名气的头牌陪酒女郎“朱莉”,但在被求婚的当下就哭哭啼啼地变成了刚从千叶上京来时还只有二十岁的“树里”,并且抱着当时已经十岁的慎太郎把自己的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他的衣服上,以至于第二天洗衣服的时候一直在碎碎念地自我批判。
在结婚前唯一做过的工作就是陪酒女郎的她其实人生至今都没怎么给自己好好做过饭,不过为了当好慎太郎的母亲,她很认真地跟着丈夫和YouTube学起了各种家常料理。
从前自己住的时候都懒得回卧室就会在沙发上睡觉的坏毛病也迅速自主纠正了,甚至还会以那看起来就很瘦弱的小身板努力把玩累了直接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的慎太郎抱回卧室里,再给他好好盖上被子。
所以慎太郎其实是在完全不缺爱,甚至比起很多父母忙得疏于陪伴的孩子要享受到了更多的爱的环境中长大的。
至于生母,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慎太郎问起时,父亲就有很认真地解释过情况,只是如今的慎太郎已经不太记得了。
后来可能是见慎太郎长大懂事了些,父亲又主动试着告诉他关于生母的故事。 不过慎太郎主动拒绝了,还跑过去抱着站在厨房里正洗碗的树里的腰,大声地说因为现在他已经有妈妈了,所以生母是谁就不重要了。
还顺利地让一直 坚称自己是“刀枪不入的冷血杀手”的树里轻易地哭出了一行 黑色睫毛膏。
再后来父亲和母亲又离婚了,起因是 父亲在彼时就职的留学生辅导机构里结识了一位新来的混血外教老师,两个人简直相见恨晚,一来二去就顺理成章地 陷入了爱河。
离婚是父亲主动摊牌后,母亲先提出的建议,所以算是教科书式的和平分手。 而跟母亲一起生活其实是慎太郎自己的选择。
一方面可以让父亲放心地和他志同道合的新恋人去实现 慎太郎 从小时候就一直从父亲口中听说的“ 环游世界 ” 的梦想。 另一方面是慎太郎本来也很亲树里,再加上他有些过度早熟地不放心让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强大得刀枪不入的树里 一个人生活。
而父亲其实一直有在好好支付赡养费,所以树里会重新开始 陪酒女郎的工作完全不是所谓的“迫于生活”,反而是被慎太郎劝着可以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后才重新开始的、对她来说就是很适合也很喜欢的工作。
唯一让慎太郎觉得有些麻烦的是,随着他的姓氏从父亲一方的“高地”改为母亲一方的“田中”后,再遇见从前的老师同学时不得不解释一下。
然后十有八九,慎太郎会得到或隐晦或露骨的同情的眼神,以及故作轻松的一句“看慎太郎都没怎么变,真是太好了”的话语。
慎太郎倒是不会对于这种主要成分是自我感动的同情特别流露出什么不快来,顺着别人的心意假扮成他们需要的那个样子对于慎太郎来说不是件太难的事情。
其实明明从小到大都被亲昵地以名字相称的慎太郎,对于大部分身边人来说,不管他是姓“高地”还是姓“田中”,哪怕算是跟着玩得还不错的邻班同学姓“七五三掛”都并不会影响什么。
总之确实还是因为不够“普通”的家庭情况而早早地明白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的慎太郎,选择了顺着社会大众的心意继续扮演自己的“天使”的道路。
当然,既然是“天使”,慎太郎自觉还是受到着些上天的眷顾的。
因为在他的生活发生似乎不那么向好的转折时,他也总是能够遇到一些拉着他的手,为他点亮新的灯光的人。
比如说在跟着母亲搬到这个比从前要小得多、但对于两个人生活来说刚刚好的新家后没多久,在这个都说“人情淡漠”的东京里,慎太郎很快就和对门那个有些沉默寡言的大学生完全处好了关系。
大学生姓松村,名字是在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点昭和味道(但他也并不讨厌)的慎太郎眼里显得分外帅气的“北斗”。
最开始是很懂人情世故的母亲带着一盒买来的巧克力曲奇领着慎太郎去主动打招呼的。
彼时似乎是正值考试周的大学生顶着一头乱乱的黑发有些拘谨地应了门,对于新邻居的礼数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答的样子。
不过十三岁的慎太郎把自己的“天使”属性发挥得淋漓尽致,轻易地就撞破了对方的心防,一口一个“北斗哥哥”就给自己多找到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亲哥哥”。
松村起初在得知慎太郎的家庭情况的时候也没有免俗地惊讶了一下。
但是这位专业是日本文学的大学生可能是在近代文学作品中读过更多混杂不堪的人际关系的原因,并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急不可耐地展现自己过剩的想象力和同情心,只是淡然点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不过慎太郎和树里姐姐——啊,朱莉小姐,看起来都很幸福的样子,所以也不错呢,这样的家庭。”
松村说得很真诚,完全没有一点勉强的意思,除了在树里(或者说朱莉)突然锐利了一瞬的视线胁迫下改变了对她的称呼的那部分。
不过朱莉毕竟曾经是、现在也在重新成为歌舞伎町的头牌陪酒女郎,要处好和一个看起来就很纯情的男大学生的关系,对她来说实在是件信手拈来的事情。
没过多久,松村对她的称呼就从有些尴尬的“树、不对、朱莉小姐”变成了无比自然的“朱莉”,并且始终没有对她的职业抱有偏见。
甚至主动提出了可以在朱莉上班的时候——毕竟陪酒女郎在大多数时候是份昼夜颠倒的工作,帮着照看一下慎太郎。
朱莉也没和他客气。
初中的放学时间和她的出勤时间实在是靠得太近了,为了帮慎太郎准备好晚饭再出门,朱莉已经成为了店里的迟到惯犯。要不是她的营业额确实足够高,大概足够她被开除三四次了。
而松村还正好完全不是那种爱玩的大学生,就算是一人独居,也会很有规律地早睡早起,甚至比朱莉还更加注重饮食的营养均衡,单从照料慎太郎的水平上来说,没准比起半路出家学着当妈妈的朱莉还更有优势点。
当然,前提是慎太郎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非要说的话,大概还是朱莉更不让人省心一点。
作为对松村平日里帮忙照顾慎太郎的答谢,在不用上班的日子里朱莉也时常会热情地邀请松村去自家吃饭。
偶尔朱莉会开一瓶酒,然后其实酒量还不错的她会开玩笑似的借着酒劲逗松村玩。
“北斗和慎太郎玩得这么好的话,要不要 入赘我们田中家,为打败佐藤成为日本第一的大姓稍微做点贡献呀? ”
松村的酒量其实不太行,半杯啤酒就能给他灌个迷迷糊糊,所以在听到朱莉这么说之后,他基本就会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猛地瞪圆眼睛。
于是朱莉就会放声大笑,还 没心没肺地补一句说反正只要姓田中就好了,至于是当自己儿子还是丈夫,她倒是都不介意的。
再怎么在虚构的文学作品里见过世面,真的见到当面说出这种话的人,本质是个很认真踏实的人的松村还是会肉眼可见地显得慌张又困扰的。
但松村还是会结结巴巴又无比认真地说 自己作为一个二十岁的成年男性,无论是拥有一个 十几岁的的孩子,还是拥有一个三十刚出头的母亲,都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慎太郎多少沾了点母亲的“恶习”,就是喜欢看松村整张脸纠结到一起时候那个很奇妙的表情。
于是在这种时候会完全不顾松村投来的满是困扰的求助眼神,凭借自己其实并不那么清晰的记忆,语气坚定地告诉松村自己的生母其实也就只比自己大了十五岁而已。
“爸爸说当时对方还是准高中生呢。”
朱莉就会在这个时候乘胜追击,装模作样地捏起嗓子来嗲里嗲气地冲着松村娇嗔。
“但是北斗不可以喜欢上我哦,朱莉要成为大家的朱莉。”
松村会涨红了脸努力解释说自己当然没有那种心思,然后秀气的眉毛整个纠结到一起,结结巴巴地对画着精致妆容的漂亮女人解释说但自己也不是觉得朱莉不够优秀的意思。
最后还是始终掌握着主导权的朱莉来结束这毫无生产性的闹剧。她会 拍着自己没什么肉的大腿完全不顾形象地 哈哈大笑,然后像是哄小宠物似的拍拍松村那头柔软又蓬松的黑发。
“开玩笑的啦,我知道北斗喜欢的肯定不会是我这种类型的人。”
至于松村喜欢的是什么类型的人,慎太郎意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没多久之后,松村就把自己的恋人介绍给了他们认识。
并且由于对方在和松村交往后便时常来他家过夜,所以天生就很擅长和人打交道的慎太郎没花太多时间就和她完全熟络了起来。
松村的恋人叫京子。
人如其名, 京子是个不仅仅是漂亮、还多少带着点天生的名门望族气质的、如假包换的 千金大小姐。
虽然总是穿着完全看不出是名牌货的衣服,化妆也一直相当敷衍了事,最大的兴趣是看漫画和打游戏,一起吃饭的时候很热衷于和慎太郎抢完全是小孩子口味的炸虾吃,吃饱后还会拍拍自己鼓起的肚子去撞慎太郎玩,总而言之给慎太郎一种像是自己的同龄人的错觉。
但是慎太郎偶尔还是会看到总是很照顾自己的松村在面对京子硬要塞给他吃的小番茄时“抵死反抗”,实在拗不过就嘟起嘴来撒娇说至少让他配上巧克力酱或者蛋黄酱一起吃的样子。
于是慎太郎又很自然地接受了其实 京子 比松村年长不少,甚至论年纪的话反而和朱莉相差不大的事实。
不过被慎太郎揪着这个点开玩笑说“北斗果然还是有点喜欢妈妈的吧”的时候,松村给了他个有点莫名其妙的回答。
“俄狄浦斯情结可不适用于日本人呢。”
慎太郎在一边不明所以。
京子 看到他的表情后自顾自地笑倒在地板上,然后伸长手臂用有些扭曲的姿势非要揉揉慎太郎的脑袋,被躲开后便发出一个不满的鼻音,然后用黏糊糊的声音向松村告状。
“北斗——慎太郎是不是讨厌我了,都不让我拍拍头了。”
松村于是无可奈何地贡献出自己的脑袋给 京子 “蹂躏”,一边还好声好气地安慰 京子 说毕竟慎太郎也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孩子了,被和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异性揉脑袋总归是会有点违和感的。
京子 拿松村的头发过完瘾了,自然也不会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还一脸真诚地向着慎太郎道了歉,说确实是自己有点没注意分寸。
慎太郎摇摇头说没关系,并没有说其实他避开的原因不在于不想被除了母亲以外的人亲近,而是因为 京子 时常表现得像是他的同龄人、甚至更年下的女孩子,所以青春期正当中的十五岁感到了害羞。
京子 道完歉就没事了,于是扭过头去问松村俄狄浦斯是谁又做了什么。
松村被她逗笑了,揉着鼻子解释说简而言之就是希腊神话中弑父娶母的一个悲剧人物。
于是 京子 就看着慎太郎,又看看松村,端着自己的下巴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最后给出个也很莫名其妙的结论。
“所以北斗你是真的把朱莉当成妈妈了吗?”
慎太郎之后在汉文课上学到一个词叫“臭味相投”的时候,虽然也觉得不是最恰当,但是他觉得这个词大概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松村和 京子 会在一起。
在慎太郎升入高中的同一年,松村顺利拿到了大学毕业证书,并且坚实地找到了一份公司职员的工作,也开始不那么经常地总是待在家里看书了。
但慎太郎还是时不时会去松村家里蹭饭吃,因为彼时 京子 很任性地离开了自己那个豪华的家,跑来和松村在这小小的公寓房里开始了正式的同居生活。
于是很自然地,照顾慎太郎的任务(虽然已经快十六岁的慎太郎事实上已经完全不需要照顾了)又从松村那里转移到了 京子 手中。
因为高中的放学时间变得更晚了些,朱莉很少有机会再加入他们的晚饭,而松村也时不时因为加班或应酬而无法回家吃晚饭,所以更多时候是慎太郎和 京子 两个人一起吃。
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京子 的料理水平已经不是高或者低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尝试过自己开火的程度。
好在大小姐不差钱,隔三差五的变着花样的外卖还是顺利地把慎太郎养成了更加健壮的大男孩。
在朱莉或者松村的监管下不怎么有机会吃到的垃圾食品,或者是昂贵到一般家庭绝对不会给根本吃不出食材有多好的小孩点的高级寿司,只要是 京子 自己想吃的,慎太郎就能一起跟着大快朵颐。
在一起聊天的时间多了,慎太郎也就渐渐得知了一些 京子 的情况。
其实 京子 的人生比她那副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模样要波澜壮阔多了。
毕竟一个人的出生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所以 京子的大小姐身份自然也由不得她来选。
出身名门望族的京子是家中独女,所以 从小接受的就是最精英级别的教育。从传统的花道茶艺,到西洋的钢琴油画,总之是世人刻板印象里和“大小姐”挂钩的东西,她十有八九都有所涉猎。
但一个人的性格却是综合了很多后天因素才形成的,纵然是在家教严格的环境中成长的传统大小姐,也难免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而产生一些叛逆心理。
“大概就是在像慎太郎这么大的时候,我偷偷和我的一个家庭教师谈了恋爱呢,还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个遍——包括计划两人私奔,虽然完全失败了,还被家里直接‘ 流放 ’出国了。”
在讲起自己的少女时代时, 京子 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说因为当时的私立学校校规很严格,她偷偷染了挂耳的粉发都在被抓到后请去校长办公室“喝了一下午的茶”,然后她干脆心一横把自己那头飘逸的长发给剪成了板寸。
“总之意外的是个不良少女呢。啊,不过大家都说拥有艺术天赋的人多少都有点离经叛道,所以其实也没有那么意外吗?”
慎太郎早在最开始松村把 京子 介绍给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京子 现在是个在出版业界小有名气的插画师的事情。前段时间看 京子 抱了把吉他回来,于是还知道了 京子 被送去美国念高中后,还作为乐队的主唱短暂地正式出道过。
“总觉得这样的人生很帅气呢。”
虽然一直被夸懂事,但是青春期少年多少还是会怀着点叛逆的心思。所以慎太郎发自内心地对 京子 的叛逆、并且敢于将叛逆付诸实践的勇气和行动力感到了敬佩。
京子 一下子笑得眉眼弯弯。
她托着自己到了三十岁也没完全褪去婴儿肥痕迹的又圆润又纤瘦的下巴,刚刚染成了粉金色的长发被头顶最普通的节能灯打成了一片珠光闪闪的模样,看起来像是欧洲的街边那些昂贵的工艺品的橱窗里会摆着的精致古董娃娃。
“其实慎更帅气哦,无论是外表,还是又懂事又能维持住天真的强大内心。”
京子 嘟起嘴来,用鼻子和上嘴唇夹住了一颗樱桃。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孩子气举动而已,因为她很快就发出了一个自己也很疑惑的鼻音,然后把樱桃塞进了嘴里。
“所以虽然我从北斗那里有听说过你一直担心自己的存在会不会拖累了朱莉,但是真的不用担心哦,慎一定是她很坚实的依靠,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支柱呢。”
说到这里, 京子 皱起眉头来回忆了半天,总算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了那个从松村口中学到的说法。
“而且有个像慎这样的孩子,如果我是朱莉的话,比起觉得被拖累,反而要担心一下自己是不是会有什么伊、伊俄卡斯忒情结呢。”
身为大小姐、却又经历了相当不寻常的人生的 京子 身上有一种天然的又天真又成熟的气场。
这几乎是对症下药地一一填补了同样始终活在矛盾中的慎太郎心里的不安,让他即便是和母亲在一起时偶尔也会紧绷的神经得以完全松懈下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就像是把和母亲在一起时候的安稳、和友人在一起时候的放松、和恋人在一起时候的柔情全都放在一起,用破壁机打碎所有的分界让它们彻底融合起来以后的样子。
即便如此,在一个青春期最常见的旖旎梦境里,等到大雾散尽看清 京子 的脸的瞬间,慎太郎还是猛然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天已经蒙蒙亮了,借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晨光,慎太郎可以看清睡在床的另一侧的朱莉只套着件宽松的T恤,睡到半个身子都直接裸露在空气里的样子。
朱莉的睡相不好这件事慎太郎是早就知道的。
一切以舒服为主,成套的睡衣或是精致的睡裙向来都是入不了她的眼的。要是被漂亮的蕾丝蹭到皮肤了,朱莉还会在睡梦中不管不顾地扒拉掉那块布料, 用自己漂亮精致的美甲把大片的皮肤都给挠成一片红 。
所以慎太郎也早就习惯了看到她在床边睡得歪歪扭扭的时候动作温柔地把她稍微往中间位置带一带,顺便把毯子给她盖盖好。
这次当然也是如此,包括在露出的皮肤不可避免地接触到慎太郎微凉的手的时候,朱莉在睡梦中挤出了一个类似猫咪撒娇的鼻音,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慎太郎也只是沉默又小心地帮朱莉盖好毯子,然后才终于逼着自己直面始终没有从他的记忆里消失的、那清晰到令他害怕的梦境。
其实喜欢上一个和自己的母亲差不多年纪的人对于慎太郎来说并不是什么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朱莉本就是作为他的母亲来说太过年轻了点的年纪,事实上从前也真的发生过比慎太郎高一年级的前辈试图追求朱莉的事情,虽然被朱莉很圆滑又体面地给拒绝了。
京子 比朱莉还要年轻一点,又是无论外表还是内心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的那种人,并且完美符合青春期男孩喜欢一个人时可能只需要的那个简单粗暴的“漂亮”的条件。
让慎太郎陷入痛苦的是 京子 是松村的恋人这个事实。
他真的很喜欢松村,那是他亦兄亦友的存在。他青春期那些对于母亲多少有些难以启齿的烦恼和苦闷,也都是因为松村的存在才得以一一化解的。
不夸张地说,如果他拥有能够让某一个人永远幸福的魔法的话,慎太郎觉得自己一定会选择松村,然后自己则去一直陪着朱莉,用不是魔法的、现实的努力让她也能一直得到幸福。
但是反过来说,让慎太郎有了这种自己一定能够让母亲得到幸福的自信的人是 京子 。
京子 就像是那个给了他可以使用这种魔法的权利的神明。
他的幸福或不幸,他的欢欣或失落,他的勇气或退却,一切被认为是“只有自己能够掌握”的东西,好像又完全由不得他掌控。
就像是那潘多拉的魔盒,即便开启的权利在潘多拉的手上,可是那魔盒——包括盒子,包括盒子里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份来自宙斯的不怀好意的礼物,潘多拉能做的只是选择开启它,或者按捺住满心的雀跃,隐忍一辈子。
但那又完全不是 京子 的错。
慎太郎告诉自己。
京子 不过暂时代替了他的母亲、朋友、或是恋人,以她最擅长的方式给了他所渴望的陪伴与温柔罢了。有着恋人的她、也逐渐和朱莉成为了朋友的她,大概是完全想象不到自己的温柔会被青春期的滤镜扭曲成这番模样。
但是你怎么会一点都想不到这种可能性呢?
慎太郎不是真的“天使”,混杂着睡意、歉意、爱意,还有其他的很多东西的、他乱得一塌糊涂的大脑也会冒出这种念头。
你明明在十五岁的时候就爱上了你的家庭教师,还义无反顾给他生下了一个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小孩。
你怎么会一点都想不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也会爱上一个成年人,爱到无法自制呢?
慎太郎从十岁前就开始学习审时度势的技巧,在十六岁的如今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
所以在困意和冲动一并消退后,慎太郎就又变回了“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呢”的“天使”。
他一如既往地会缠着 京子 在吃完饭后一起打游戏,打到松村回来后认命地帮他们洗干净了碗筷,然后再拉着松村也一起加入战局的时候,被松村发狠劲地揉乱头发还笑得一脸灿烂。
“你也太宠慎太郎了吧。”
因为一般 京子 会小孩子脾气发作地跟着慎太郎一起试图说服打算睡觉的松村一起打游戏,所以松村无可奈何但多少还带着点明朗的笑意的声音也成为了日常的一部分。
京子大大咧咧地 盘腿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向松村,叉起腰来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
“我只是做了如果朱莉有空的话肯定也会做的事情!”
松村就会很没出息地被 京子 逗得笑个不停,但末了会把自己的两只手分别伸向地上的两个人,用力把两个人都拉起来,宣告他们的游戏时间就此结束。
不过只有和 京子 拉着的那只手会保持着十指相扣的姿势一直不松开。
其实慎太郎很快就发现了,并不是松村没有松开 京子 的手,反而是 京子 一直用力地抓着松村的手没有松开。
于是只有那么一次,他鼓起了足够的勇气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吐槽他们真是甜蜜。
松村一时语塞,但 京子 很大方地扬了扬两个人一直牵着的那只手,笑着顺着他的话应答。
“是啊是啊,北斗意外的是粘人精吧,这样子看起来简直是笨蛋情侣嘛!”
那以后,慎太郎连再吐槽一次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然更没有把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说给 京子 听的勇气。
事实上那或许不该被称为一种“勇气”,慎太郎很理智地想,那不过是小孩子才会被原谅的“莽撞”罢了,而他不是小孩子了。
这样一片混乱却又风平浪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慎太郎高中毕业。
他们又一次搬家了,这次是搬回母亲老家所在的千叶去生活,用朱莉(事实上,这时候就该称为树里了)的话来说,就是“从良”去开一家市井的居酒屋安稳度日。
“毕竟陪酒女郎和偶像一样,是吃青春饭的职业嘛!”
这么说的树里顶着一头粉发,穿的是花里胡哨的涩谷系,还做了精致的深粉色美甲,就算过瘦的脸上确实比起同龄人更早地冒出了皱纹的痕迹,但看起来果然还是带着浓烈的少女气息,以至于她的话听起来显得并没有那么可信。
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吐槽似乎有些放错重点,所以慎太郎只是纯粹开心地表示了赞同。
搬家的时候有不少人都来一起帮忙了。
在结交友人这件事上,树里和慎太郎都是各自有着极其出众的才能的。
甚至连正巧旅游回来、有几个月没有见面的父亲在聊天中得知了他们要搬家的事情后,还主动提出了自己也可以开车过来帮忙载点东西。
树里也没表示反对。
他们本来就是和平分手,何况树里是个践行“能利用的东西就要尽可能都利用起来”的原则的人。
而工作地点就是家里客厅的 京子 自然是在帮助他们搬家这件事上出力最多的人。
主要是负责折叠纸箱子,以及装好行李后撕胶带把箱子封上的工作。并不是忌惮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单纯是因为毕竟是自己的衣物用具,自己来收拾就是效率最高的。
在把箱子搬下楼的时候 京子 又显得跃跃欲试的,然后被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劝下了。
不过辜负她的一片好意又让人有些于心不忍,尤其是 京子 是个很擅长通过各种手段说服别人的人,所以最后还是树里想出了个折中方案,请 京子 帮忙刷门禁。
他们住的公寓是需要住户刷卡解除门禁才能出入的那种,唯独在这里意外有点高档 的 感觉。
京子 应声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因为要去春游而兴高采烈的小学生。
第一箱行李搬下楼的时候约好的车还没来,慎太郎给父亲打了电话得到的回复也是正在路上,于是 京子 主动请缨说那自己就先站在楼下帮忙守着行李,等车到了就不用他们专门再下来一一分类了。
虽然知道 京子 确实是个很热心的人,不过这么积极主动的样子还是很罕见,于是慎太郎忍不住问 京子 是怎么回事。
京子 歪着脑袋想了一阵,说大概是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多留下一些和他们之间的回忆。
“可我们又不是永远见不到了。”
树里早就说了欢迎松村和 京子 随时去千叶光顾他们的居酒屋,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到时候绝对会给他们端出比松村的手制料理还要精致又美味的食物。
京子 眨眨眼睛,稍有点强词夺理地说话是这么说,但是和他们在这座公寓里的回忆这就是最后了。
“我从小就不太合群。”
不管是大小姐的身份还是叛逆的少女时代,总之 京子 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冠上了太多的特殊标签,以至于她一边被众星捧月,又一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星星们四散天际离她而去。
“但是和慎太郎、还有树里认识以来的日子每天都很开心——虽然也有身边一直有北斗在的原因在啦。总之,因为是想要一直好好珍惜的人,所以能多在一起一秒钟也是好的。”
京子 说得很认真的样子,于是慎太郎悄悄把自己的视线躲在了巨大的纸箱子后面,然后发出了听起来很爽朗的笑声。
“真的不是因为暂时不想工作所以试图找点事情做吗?”
京子 的声音心虚地小了下去。
“……虽然不能完全否认,但是比起工作,现在一定是慎更重要呀!”
尾音又气势满满地响亮了起来。
这下慎太郎是真的被逗笑了,忍不住学着 京子 的语气反问她真有那么喜欢自己吗。
京子 应得斩钉截铁。
“是呀,慎已经是我最最重要的人之一了,好多个等北斗回来的晚上都是多亏了你在才完全不觉得寂寞的呢。”
这样就足够了吧。
慎太郎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得到了两个“最”的前缀,是可以心满意足的程度了。
但是在暂别 京子 回去拿第二箱行李的时候,他还是趁着电梯门没有完全关上的间隙脱口而出了一句。
“我也是, 京子 也是我最最最重要的人。”
他看到 京子 对着他嫣然一笑,并没有介意他突然省略了敬称和敬语。果然,这个程度的告白是可以被原谅的撒娇。
回到楼上的的时候正好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说是已经到了,慎太郎便把已经有人在楼下等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而后稳稳地搬起又一个箱子走进电梯里。
电梯门再打开的时候,慎太郎一眼就看到了公寓的大门口停着的那辆熟悉又陌生的车。
而比记忆中又晒黑了一点的父亲正朝着这边走过来,于是代替双手还抱着箱子、有些行动不便的慎太郎, 京子 很及时地走过去从里面按开了门。
夏日的热气一下子都挤了进来,但是慎太郎忽而觉得手指冰凉,几乎快要抱不住那个只是装了些夏季衣物的纸箱子了。
他看到父亲在低头向 京子 道谢后,看向 京子 的姿势就那么生生地僵在了那里。
“…… 京子 ?”
蝉鸣声、空调声、电梯运转的提示声,或许还有更多细碎的声音,加在一起也压不住 京子 天生声压强大又清亮透彻的嗓音。
“诶?好久不见!”
京子 那头浅金色的头发快要被夏天的阳光融化了。她的声音也是。
“优吾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