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树捡了个小孩回家。
就是字面意思,在大马路上看到个灰头土脸的脏兮兮的小孩,于是把小孩带回了家。
当然,田中树不是什么大善人。至少不完全是。
注意到小孩并且不嫌脏地愿意接近他,甚至给瘦成皮包骨的小孩买食物充饥的行为还是源于很纯粹的善意的,不过带着小孩回家大方地出借自己的豪华浴缸让他洗澡,并且慷慨送出自己的旧衣服给他穿,就是基于发现小孩长了副漂亮皮囊的选择了。
别误会,田中树只是个很精于算计的商人,不是道德沦丧的恋童癖。
打个比方的话,他只是一个善于找到原石并拥有高超的打磨技能的宝石匠人。
小孩说自己叫阿部亮平,所以田中树随口就给他起了个あべべ的昵称。
这是田中树擅用的拉近与人距离的手段,并且屡试不爽。
这次自然也是。
他很轻松地就让这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孩卸下了心防,顺利从本人口中得知了清洗干净后看起来甚至有点小少爷气质的阿部亮平会沦落到流浪街头的前因后果。
多少有点狗血电视剧的味道。
在不到十岁的时候因为一场原因不明的火灾而失去双亲,就此辗转于陌生的远方亲戚们间,但无论在哪里都被当成是不祥的象征而受尽冷眼。最终,明明正是可以和父母尽情撒娇的年纪的小孩选择了主动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离家出走。
其实田中树发现他的时候,阿部亮平那一身脏兮兮的模样其实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离家出走好几天居然真的没有人报案寻找。
“那,あべべ想要报复那些大人吗?”
田中树循循善诱地引导阿部亮平点了头,随即语调温柔地说那自己有个好主意。
“你要变得光芒闪耀,让所有人都看到你。你越是像太阳一样明亮,带给那些人的阴影就越是黑暗——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吧。”
阿部亮平不是懵懵懂懂地被田中树绕进去的,而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后,才点头对他的观点表示了赞同。
这个程度的自我意识是必要的,毕竟太过百依百顺的话,就会变成没有一点儿人味的无聊的提线木偶了。
田中树很满意地轻轻揉了揉小孩的脑袋表示亲昵。
“我一定会把あべべ培养成完美偶像的,放心交给我吧。”
阿部亮平歪着脑袋盯着田中树看,似乎在很认真地权衡利弊。
田中树也坦坦荡荡地回看他的视线。
作为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孩,阿部亮平倒是长了双和他的年纪应有的“天真烂漫”并不匹配的、甚至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的线条锋利的眼睛。这也让他的眼神似乎天生就显得分外锐利,仿佛轻而易举地就能穿透世上大抵的伪善,看破隐藏在假面之下的所有阴谋。
但是田中树也不怕,他善意本身是真实的,只不过明码标价。
最后阿部亮平对他笑得眉眼弯弯。
“那就拜托树君了。”
十二三岁的小孩用还很稚嫩的音色说着非常标准的敬语。
阿部亮平比田中树想象的还要信任他。
大概是在听说那场火灾至今原因不明的时候,田中树随口说的一句“那就让我来帮あべべ找到犯人吧”的无心承诺用的是听起来很坚定的语气,以至于涉世不深的十二三岁小孩完全陷入了他的虚假温柔里。
这对于田中树来说是个好消息。
考虑到他确实救下了这个差点死在街头的流浪小孩,田中树觉得这大概算得上是自己行善积德的福报。
而事实上福报还不止这点。
田中树很快就发现,即便是抛开那张漂亮的偶像脸蛋,阿部亮平本身也是个很适合成为偶像的人。
阿部亮平很擅长笑。
不是那种假惺惺的、僵硬的、或是肉眼可见装满了讨好意思的笑,而是任谁看都是发自内心的、纯真无邪的、无懈可击的天生偶像笑容。
阿部亮平自己说是因为母亲总说这世上大抵的痛苦其实都能笑一笑熬过去,所以他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爱笑的习惯。
“我们一起拍照的时候妈妈总是笑着的,虽然所有的照片都在那场火里被烧光了。”
这么说完后,开朗明亮的完美偶像总能精准地找到镜头所在,然后直直地看向镜头露出一个乖巧可爱的笑容,说但是自己会一直记得母亲的笑,并且致力于将这样阳光开朗的心态传递下去的。
阿部亮平还很擅长察言观色。
这大概是长久以来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因祸得福地掌握的技能,就像是野生动物一样敏锐的直觉能让他准确把握自己面对的每一个人的情绪,并且得体地一一加以应对。
不过阿部亮平说自己最开始是从父亲的身上学到这个能力的。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简直像是变色龙,精于审时度势又总能做出最恰当的判断,所以工作和生活都左右逢源。
“如果我能像爸爸一样的话,大概就不会总被叔叔阿姨们嫌弃碍手碍脚了。”
这么说的时候,温柔细心的完美偶像会敏锐地注意到听者眼底一闪而过的同情,于是笑着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自己很幸福,并且希望大家从自己这里得到的也永远只有幸福。
其实阿部亮平在歌舞方面的天赋算不上非常出众。
甚至不及同龄人的平均水平的身体柔软度,还有因为变声期的到来而开始频频破音的嗓音,这些都是很显著的短板。
但是世上大部分的短板都能被勤奋填埋,而阿部亮平的努力甚至超过了那个仅仅是“填补”所需要的程度,擅长学习的聪明大脑和会见缝插针地追加练习的勤奋态度让他的进步从未停止。
“因为树君答应了会尽全力帮我找到犯人,所以我也要尽全力成为树君希望我成为的‘完美偶像’才行。”
才华横溢的完美偶像谦逊而真诚,打破了世人对于偶像怀有的“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偏见,得到的溢美之词络绎不绝。
当然,阿部亮平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场火灾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并不会随着他成为“为大家带来梦想与希望的完美偶像阿部ちゃん”就凭空消失。
比如他对于火焰的恐惧几乎是会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甚至只是生日蛋糕上的那一点烛光,或者是田中树抽烟时的指尖那一点火星,都会让他陷入深深的不安与恐惧中。
比如在他这个年纪理应不会再害怕的雷雨天,却始终是他的噩梦。那撕裂黑暗的闪电、那倾盆的雨、那闷热又潮湿的空气,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回想起那个黑暗的夜晚,那把火焰和房梁一起冲垮的救火水枪。
再比如严重的恐高症。当年他从楼上跳下又正巧落在了覆盖了厚厚的绿植的地面上而得以幸存,但是坠落的那几秒钟,是对于当事人来说无比漫长的濒死瞬间,以至于他的大脑里已经深深根植下了对失重感和高处的恐惧。
不过这种程度的“瑕疵”并不是问题。
田中树一直坚信,完美偶像需要的其实不是绝对的完美无瑕,而是相对的瑕不掩瑜。彻底的完美太过冰冷,反而会抹杀作为偶像也必不可少的亲近感。
所以田中树要做的只是表现出自己为了对方妥协戒烟的决心,在雷电交加的雨夜大方地答应本性并不粘人的人有些难以启齿地提出的一起睡觉的请求,以及毫不掩饰自己也有着恐高症的事实,但也毫不推脱地陪着对方一起爬到高处以便给他安心感。
简而言之,就是将这些“瑕疵”本身也包装成“完美”的一部分。
相较于阿部亮平带给他的利益,田中树觉得这点程度的牺牲完全在可接受范围内。
田中树的付出也确实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阿部亮平很快就学会了辨别时机,并且随机应变。
上台表演的时候,即便距离舞台特效喷出的火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他还是能够扬着一张灿烂的偶像笑脸,无一遗漏地对台下每一个举着自己的名字的粉丝眨眼挥手。
上节目的时候,即便是那种要被关在全是烟雾的密闭空间里的艰巨任务,也会出于对打扮精致的女嘉宾的照顾而主动请缨,面不改色地将密室里的所有难题一一破解,并且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自信却不自傲的模样来。
粉丝活动的时候,即便事实上连搭乘过山车的高台对他来说都太高了一些,但他还是会主动走在前面引导,并且在迎面而来的疾风中依旧保持着温柔又明亮的笑容。
阿部亮平如田中树所想的那样火了以后,唯恐天下不乱的周刊记者、从前那些对他避之不及的亲戚们都冒了出来。
于是当年的那场火灾终究还是被翻了出来。
有说阿部亮平的父亲其实有暴力倾向,所以那场火其实是不堪忍受的母亲选择鱼死网破,用一把火了结这看不到尽头的现实地狱的结果。
甚至还有更加阴谋论一点的说法,说其实就是当年不到十岁的阿部亮平制造的那场火。
当然,一切都是毫无根据的空口推测,田中树也轻易地就用一笔钱终结了这些闹剧,并且巧妙地加以利用,为“完美偶像阿部ちゃん”镀上了又一层更加耀眼的金。
至于真相么,其实没那么重要。
虽然田中树曾经答应过会帮阿部亮平查清火灾的真相,而在后者眼中,这也是他答应“成为完美偶像”的等价交换条件。
但是田中树终究只是个商人,并且还不是特别讲诚信的那种。
比起费时费力去追寻一场明明早被盖棺定论为“事故”的火灾的真相,把这场火灾也加以利用才是更合理的选择。
当然,阿部亮平还是会问起调查的进度,尤其是在每年他们一起过生日的时候。并不相信生日许愿的魔法的他会很直白地说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田中树能早日查清真相。
而田中树有无数个借口来搪塞,并且未尝败绩。
毕竟就算阿部亮平确实从十二三岁长到了十八九岁,他们之间的年龄差、与年龄差共存的人生阅历差异,也依旧不会改变。
二十岁的生日一定要开一瓶酒作为庆祝好像已经成为了日本社会的约定俗成。
选择白兰地而不是常见的啤酒,是因为作为烈性酒却口感柔和的白兰地,和明明浑身都是虚假伪装的、但又人尽认可的完美偶像在某种意义上很匹配。
“生日快乐。”
田中树把酒作为礼物递给阿部亮平的时候,后者对他笑得眉眼弯弯,就像是好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阿部亮平早就长得比田中树还要高了,所以被用力抱住的时候,无论是力量还是体力都不及对方的田中树几乎无法动弹。
他只能任由阿部亮平把那瓶昂贵的、有着清爽的果香味和辛辣的酒精味道的液体一滴不剩地全都倾倒在自己的身上,从头到脚。
酒精是可以通过皮肤被吸收的。
田中树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血管因为酒精的渗入而热情地舒张开来,体温和心跳频率一起攀升,飘飘然的眩晕感慢慢在大脑中生成,让他即便在脱离了阿部亮平的拥抱后依旧有些无法自由行动。
阿部亮平带着一脸漂亮的偶像笑容,关切又温柔地看着田中树。
末了,事实上并不抽烟的他取了一支田中树的烟,自己咬住塞满烟草的那头,而把过滤嘴那端有些强硬地塞进了田中树的嘴里。
“比起酒,我果然还是更想树君早日找到那场火灾的真相呢。”
阿部亮平的声音依旧很温和。
虽然变声期后就再也没有了稚嫩的味道,甚至是变成了清冷淡漠的低音,但是完美偶像的光环可以轻而易举地柔化那些锋利的锯齿边缘。
卡在唇上的那支烟和有些不够清晰的大脑让田中树的借口迟了一步。
“不过,其实树君早就没有在继续调查了吧。”
他看到阿部亮平这么说着,并且从他的口袋里熟门熟路地摸出一个打火机。
田中树还没有神志模糊到意识不到高浓度的酒精和明火同处一个空间意味着什么。
“爸爸会在酒后打人。而妈妈永远只会选择逆来顺受地自我麻痹。”
“但大家都说人无完人,爸爸在大部分时候真的温柔又慈祥,妈妈也总是笑着依偎在他身边。所以这就是完美的幸福家庭,至于那就像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磨破了皮的小伤口,当然瑕不掩瑜。”
毕竟没有什么天然的东西一定是完美的,无伤大雅的瑕疵是“完美”的现实性的证明。
就像田中树顺利地将阿部亮平培养成了人尽认可的完美偶像一样,他那被大火烧成一片焦黑的童年就是无伤大雅的瑕疵。
而所有人都坚信只要打磨掉最外层的岩石,凡是裸露出流光溢彩的东西,就一定是真正的宝石。
或许宝石真是如此,可人类不是。
人类是一个早早地就脱离了衣不蔽体的时代、争相换上了华丽的外在装束、却始终羞于展露原本的自己的奇怪种族。他们各自有着千千万万层精致美丽的伪装,却总是傲慢地以为那是专属于自己的东西。
“所以树君稍微有点天真过度了呢。”
田中树确实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灰头土脸的流浪小孩的潜力。
乖巧,懂事,漂亮,精致,得体,聪明,才华横溢。是天生的完美偶像胚子。
可是如果真的如此,贪婪如人类,又怎么可能轻易抛弃这样一件完美的宝物呢?
“妈妈最后对我说,很抱歉,生出了我这样一件无可救药的残次品。”
现在的阿部亮平已经被田中树打造成了一件精致漂亮的完美珍品,而仅有的瑕疵是创造出他、所以自然终究会知道一切的田中树本人。
不过没关系,大抵的瑕疵——比如家庭内暴力,比如药物成瘾的母亲,比如负债累累的家庭——用一场火就能全部烧干净。
关于这一点,阿部亮平已经证明过可行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