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村北斗第一次见京本大我是在巨大的玻璃笼里。
“玻璃笼”只是个通用称呼,那状似巨大鱼缸的透明四方体并不是用玻璃制成的,而是具有完美隔音效果的透明人造材料。
整个空间一片黑暗,只有玻璃笼里是明亮的,甚至是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程度。
松村北斗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来,才得以勉强看清在光芒笼罩中的那个正睡着的人。
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一样的人,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玫瑰色的唇和樱花色的红晕。他的睡颜安然又毫无防备,无辜得像是要被身上黑色的拘束服吞吃入腹的幼猫。
“还是该当心一点。”
身为前辈的田中树显然是有备而来,早早地戴上了那副让他看起来比起资深研究员更像王牌牛郎的墨镜,以从这几乎达到了污染程度的强光中保护自己的眼睛。
玻璃笼是完全隔音的,只要不开启对话系统,就算在外面现场表演一曲重金属摇滚,对于玻璃笼里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一片雪花落在掌心程度的无边寂静罢了。
不过田中树隔着墨镜注视着那熟睡的笼中人,还是不由自主地稍稍放轻了声音。
“きょも虽然被限制了行动并且从未表现出过对人类的敌意,但他的危险等级毕竟是S级。”
平等地会给一切生物——无论是同为研究员的人类,还是所有的收容对象——起一个亲昵的称呼是田中树的习惯。
在这个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的地位绝对不可能平等的机构里,很难判断这是美德还是恶习。
但是田中树属于嘴上叫得亲昵却从不走心的惯犯,所以松村北斗偶尔也会觉得这大概只是这位年纪轻轻就到拿到了高级认证的研究员的一种工作技巧而已。
松村北斗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京本大我从拘束衣的袖口露出来的那截手腕。闪着清冷的金属光泽的监测手环牢牢地箍在上面,蓝色的提示灯沉默地一闪一闪,是呼吸的节奏。
他点点头,用没什么波动的语气说明白。
田中树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微妙的失望情绪来。
“我以为你至少会替きょも打抱不平一下。”
他的眼神从京本大我转到了松村北斗所在的方向,但是隔着深棕色的墨镜镜片,又是在除了玻璃笼就一片黑暗的环境里,很难判断田中树的视线落点究竟是哪里。
“北斗不是对漂亮孩子毫无抵抗力吗?”
松村北斗从鼻腔里挤出一个轻柔的笑声,让田中树不要擅自把他的恶习都叠加到自己身上来。
但是他没有否认自己喜欢漂亮孩子这件事,也认同京本大我长相漂亮的事实。
“不过きょも的话,‘漂亮’算是种族特征吧。”
田中树似笑非笑地说毕竟对人鱼约定俗成的称呼已经被固定加上了“美”的前缀,据说是不够漂亮的人鱼在出生前就会被自然淘汰。
本该是最追求科学严谨的研究员滔滔不绝地讲起各种被三人成虎了的谣言,但他的声音在讲到安徒生童话的途中戛然而止。
“啊,きょも醒了。”
松村北斗顺着田中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安静的睡美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湿润的杏眼。或许是还没有适应强光的刺激,失焦的暗色眼底只是零散地落着光斑,像是一块昂贵的天然水晶,熠熠生辉但空洞无神。
田中树把手里的记录册硬塞给了松村北斗,又叮嘱了一遍不要掉以轻心,就自顾自离开了。
留下松村北斗和还有些睡眼惺忪的京本大我在黑暗和光亮的两头沉默地面面相觑。
先有所动作是京本大我,他走过来抬手敲了敲玻璃。
或许是拘束衣的影响,又或者是长久以来被囚禁在这小小的玻璃笼里导致的身体无力,仅仅是简单的敲击动作对于京本大我来说似乎都有些吃力。
敲击产生的震动被人造玻璃层完全吸收,只有视觉可以确定到的无声的敲击动作让京本大我看起来像是活在一场默剧里。
松村北斗开启了对话系统。
“新人?”
经过一连串的处理后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尖锐的电子音刺得松村北斗的耳朵有点疼,但是习惯之后,就能听出被几度转化后还是没有完全过滤掉的一点柔软的鼻音。
本音大概是和长相一样漂亮又华丽的音色。好可惜。
松村北斗抿唇,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
但是变音是必要的保护措施,和这完全隔音的玻璃笼一样,在确定安全之前是不可能被解除的。
他微微颔首,肯定了京本大我的猜测。
“初次见面,我是从今天起开始担任您的研究员的松村北斗。”
他对着收音话筒说的话也会在被转化为电子信号后通过笼内的扩音装置重新播放,因为不需要经过一连串复杂的变音处理,延迟会显得不那么明显。
所以在外面的松村北斗话音刚落,隔着玻璃的京本大我就对他露出了温和无害的友好笑容。
“我喜欢你的名字。北斗,是星星的名字对吧。”
京本大我说抬头就能看到星星意味着自由。
他确实已经在这狭窄的玻璃笼中被囚禁太久了。连动物园里被驯养到对人听之任之的老虎都还有机会每天短暂地离开牢笼,在被施舍的那一隅人工自然里假装自己野性尚存,而他却真像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刑犯。
或许是被系统处理时过滤掉了大部分的感情波动的关系,又或许是京本大我确实本就用的如此云淡风轻的口吻在叙述,总之松村北斗并不能从那冰冷的机械音里听出不满或委屈的情绪,那张漂亮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类似的东西。
其实京本大我说得很有道理,松村北斗完全同意。
但是纯粹的理性逻辑并不能激发碍事的感性情绪。
松村北斗只是点点头,说自己会尽力完成课题研究,打消一部分人类天然怀有的对未知的恐惧,或许能够从而帮助京本大我争取到一点自由。
京本大我于是隔着玻璃对他笑脸盈盈。
“北斗好温柔。喜欢。”
延迟一点后响起的尖锐电子音一点都没有那张柔软的笑脸自带的撒娇意味,明明贴着玻璃的鼻尖和掌心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连尾巴尖都能任人蹂躏的猫咪。
“我的荣幸。”
松村北斗面不改色地压下了心里冒出来的一点毛绒绒的遗憾感,语调平稳地通过话筒和玻璃笼内对话。
猫咪有一点点沮丧的样子,但是电子音听起来还是一样的尖锐。
“其实每天能见到北斗也很好。也算是星星。”
松村北斗回忆起某一任的研究记录上写着的“高傲冷淡”,小幅度地扬了扬唇角。
“我每天都会来的。”
他想了想,补充说毕竟这是自己的工作。
于是他眼见着京本大我那快要绽放的笑容在中途消散,一根手指微微曲起来,在他肩膀的高度隔着玻璃戳了几下,大概是埋怨委屈的意思。
稍微有点小孩子气。但还是蛮可爱的。
接手对于京本大我的研究任务后,松村北斗就收到了来自田中树前所未有的热切嘘寒问暖。
上学的时候两个人曾是同一个研究室的前后辈,那时候田中树也算关照他,但是这种一日三餐都恨不得一口口亲手喂食的过度亲密确实是已经到了吓人的程度。
如果算上田中树明知松村北斗对番茄的味道深恶痛绝,但每次都非要变着法子骗他生吃番茄的举动的话,就是在另一种意义上的吓人了。
总之虽然田中树言辞凿凿地表示自己只是“关心可爱的后辈的身体健康”,不过凭借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的经验,松村北斗当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三句话里两句都带着京本大我的名字,第三句是关心他和京本大我的关系进展,要不是田中树身上那不近人情的白大褂,松村北斗会觉得自己是误入了婚介公司的KPI陷阱。
松村北斗也当面戳破过田中树就是对京本大我感兴趣的事情。
对此,田中树并不否认,反而是坦坦荡荡的表示蛊惑人类本来就是人鱼的特殊能力,事实上至今为止所有和京本大我扯上关系的研究员都无一幸免。
松村北斗是个在工作上很严谨的人,就算是听出了田中树明显有在插科打诨的意思,也还是一本正经地纠正他说准确来说京本大我不是人鱼,是塞壬*。
虽然都是天生拥有天籁之声的物种,但是塞壬并不拥有人鱼标志性的鱼尾,也自然不必像童话故事中那样拿自己美妙的声音去换取双腿才能完全化作人形。
而用美妙的歌声蛊惑人类也是塞壬独有的能力。
虽然在翻阅历史资料的时候,松村北斗发现其实准确的记载是“塞壬的歌声引得过往的水手倾听入神,导致航船触礁沉没,所有的水手葬身大海”。
他当时有些心理扭曲地想,其实在某个意义上来说,这应当算是工作失职的水手们咎由自取,塞壬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在唱歌而已。
松村北斗说了一大堆,田中树做出一副在认真倾听的样子,但是很显然一点没往心里去,只是耐心地等人说完后敷衍地点了两下头,硬是把话题重新扭了回来。
“北斗今天也会去和きょも相见的吧?”
松村北斗又纠正说不是“相见”,是“研究”。
田中树嬉皮笑脸地揽着他的肩膀,说松村北斗一点不懂浪漫。
“北斗可是きょも唯一能见到的人呢,稍微温柔一点多好。”
松村北斗在心里诟病田中树嘴上说得天花乱坠,打死不肯答应解除对京本大我的收容装置的最高级安保措施的人——换句话说,让京本大我长久地处于这种被完全软禁的状态的人,明明就是田中树自己。
不过田中树会做出这种选择当然有他的考量在,松村北斗并没有要质疑他的专业能力的意思。
“所以树到底想要让我和京本怎么样?”
松村北斗也不是没有试着直白地问过。
可惜田中树一直和他打太极。
“想让你们成为好朋友而已啦。”
但是他又不忘有点自相矛盾地强调一遍不要真的对京本大我产生多余的感情,毕竟后者说到底甚至都不是人类。
其实京本大我很像人类,不仅仅是指的外形,连性格脾气也是。
甚至比起习惯性内敛克制的松村北斗,带着点任性脾气的京本大我在很多时候看起来反而更像是个鲜活的人。
一直被囚禁着的生活当然是很无聊的。大概轻而易举地就能逼疯一个正常人。
松村北斗自己就是个不喜社交的人,但是那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事实上在为数不多的友人面前,他甚至是个时常被吐槽“吵死了”的多话的人。
但是京本大我是被强制性限制社交的。无论他有多少想要分享的奇思妙想,只要没有人为他按下对话系统的开启键,他就始终只能活在一场没有声音的的漫长独角戏里。
即便如此,在为数不多和松村北斗交流的机会中,京本大我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像是一个只是稍微有点小孩子气的普通人。
在长久不见天日的囚禁生活里孤独度日,还能保持正常的神志状态,其实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被松村北斗这么说的时候,京本大我就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笑,然后跑到角落里,因为拘束衣的影响而有些吃力地拖出一个番茄盆栽来展示给松村北斗看,说是上一任那个很喜欢冷笑话的研究员在突然被调走之前替自己申请到的“番友(トマダチ)”。
那也是充斥着冰冷的无机物的玻璃笼里除了京本大我以外唯一的活物。
“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介绍给北斗认识。”
尖锐的电子音里掺杂着一点电流的杂音,从京本大我的表情上可以看出,那大概是转化失败的兴奋和愉悦情绪的残渣。
其实不分昼夜有着强烈光照的玻璃笼并不是适合植物生长的环境,那植株的叶片也只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完全没有京本大我那般蓬勃的生命力。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松村北斗甚至是对京本大我心怀敬意的。
出于这种敬意,或者是稍有些高高在上的怜悯,松村北斗试着问了京本大我有没有什么需求,自己也可以帮他向上级申请,就当是作为京本大我将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绍给他认识的回礼。
“不过解除隔音限制之类的要求肯定是会被驳回的。”
上级对于塞壬那尚未完全被破解的“以歌声蛊惑人心”的能力始终怀着过度的恐惧心理,所以才会把京本大我囚禁在这绝对的寂静之中。
京本大我很释然地表示自己能够理解,随即说想要全套的柯南漫画。
“北斗不是说多读书是好习惯嘛。”
他一脸无辜地替自己辩驳,很坚持地以“上面也有很多字啊”的理由把漫画也归类为了正统书籍。
松村北斗也不打算泼冷水,点点头说自己会努力帮他争取。
京本大我把自己的一只手掌贴在玻璃上,示意松村北斗把手掌也贴上来,做一个仪式性的约定动作。
松村北斗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忍心拒绝,在失真的电子音的声声催促中抬起了自己的手隔着玻璃覆盖上京本大我的手掌。
透明的无机物表面冰凉而坚硬,和视觉上温热柔软的掌心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啊对了。北斗的声音很好听。喜欢。”
不带一点真实的温度感的声音和眼前鲜活的京本大我的表情也同样完全不匹配。
想到其实笼中的京本大我是可以听到原原本本的自己的声音的,松村北斗有一瞬产生了仿佛自己才是被赤裸裸地放在解剖台上任由观察的那个的错觉。
不过他没有让自己这一瞬的失态流露于表面,田中树提醒过他京本大我的危险等级是最高的S级这件事暂时还没有被大脑当做记忆垃圾清除掉。
“其实我对‘喜欢’这个词还是挺有抵抗力的。”
松村北斗在心里补充说这倒是多亏了天天把这话挂在嘴上但肉眼可见不走心的田中树。
连载了二十多年的漫画全套当然不便宜,最后还是以田中树主动提出的自掏腰包垫付大半为前提,上面才勉强通过了这个申请。
京本大我很开心地隔着玻璃笼对松村北斗连声道谢,延迟一点时间响起的失真的电子音都没能完全过滤掉其中的愉悦情绪,是如同猫咪用软软的肉垫踩在大团的棉花上一般的轻盈语调。
“北斗果然不会让我失望呢。”
他用指尖轻轻抚摸每一本漫画的书脊,眼波流转,像是在看着珍爱的宝物。
一缕黑发落在他的脸侧,京本大我于是抬手随意地将它别到了耳后。
明明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丽的脸,但是松村北斗注意到京本大我的手指骨节分明,藏在拘束衣下只是隐约可见的肌肉线条也极为清晰,反而是充满了张扬的雄性感的骨骼结构。
“喜欢。”
京本大我抬头对他笑得眉眼弯弯,把这两个音节的口型做得尤为明显。
大概是设备有些老化了的关系,松村北斗发现声音转换的延迟比从前更加明显了,尤其是在处理这种刻意为之的拖腔拖调的撒娇音的时候,本就已经过度尖锐的电子音里夹杂着刺啦刺啦的电流杂音,刺得他的鼓膜一阵发痛。
松村北斗不自觉地微微蹙眉。
而这转瞬即逝的表情还是被京本大我捕捉到了,他像是一瞬间就猜到了原因一样,突然冒出一句对不起。
“我平时都有好好注意的,只是太开心了,一时有些忘乎所以。”
明明不可能听见玻璃笼外的声音,但是京本大我似乎知道自己的声音被转换后会变成尖锐的电子音,用带着很纯粹的歉意的表情略显失落地向松村北斗道歉。
毕竟原本是在广阔的海洋上放声高歌的海妖,塞壬生而拥有的就是清亮的高音,不管怎么加工都无法避免本音里过于高频的震动对于一部分零件的物理性损耗。
京本大我垂头丧气的样子看起来像是那种闯了祸后被长辈抓住的小孩子。
【塞壬在很多时候都显得有些小孩子脾气(并且正好是只会让人觉得可爱的程度),但是我尚不清楚这是他的本性如此,还是一直有着蛊惑人心的传说的塞壬本能地知道这是让人放下戒心的最好方式,所以才有此表现。】
回想起此前在翻阅历任研究员留下的研究记录时看到的内容,松村北斗微微抿了抿唇。
“没关系,只是廉价的人工造物无福消受神明赐予的天籁而已。”
松村北斗说自己会和安全维护部门报备一声,快点研究出能配得上京本大我的声音的装置来替换这年久失修的东西。
京本大我皱着鼻子笑起来,说自从来到这里后,松村北斗还是第一个不仅不害怕他的声音,反而做出了很正面的评价的人。
系统的延迟让声音和京本大我的口型变化几乎完全脱节,他鲜活的表情和冰冷的电子音也显得愈发割裂,让松村北斗想起在网络很差的环境看视频时的不快感。
他不由得咂了下舌。
其实是闭着嘴巴做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发出很明显的声音(即便是发出了,理论上来说在玻璃笼里的京本大我也听不到),但是京本大我似乎很擅长观察人的微动作。
“好吧,我是撒谎了。其实北斗的上一任研究员也说过类似的话,什么不能直接听到我的声音好可惜,明明一定是很好听的声音。”
但是他似乎不太擅长解读人心,完全猜错了松村北斗咋舌的原因。当然,这本来就是对人类来说都很难的事情。
“话说明明谁都没有真的听过我的声音,却都擅自就认定了我的声音‘一定’是怎样怎样的呢。”
京本大我眨着眼睛,一脸纯白无暇的无辜模样。
“明明你们人类有‘百闻不如一见’的说法。”
他得意洋洋地炫耀说这是自己从漫画里学来的说法,又强调了一遍果然漫画也属于能让人长学识的书籍一类。
【前任的推论或许是对的。塞壬用来操控人的并非是一直以来被认为的声音。声音只是载体,而关键内核是话语本身。】
【若是如此,那么就不得不承认一个很可怕的事实。塞壬事实上现在也处于随时可以蛊惑人心的状态,但是他一直在配合我们的设想进行表演,假装友善、假装束手无策、假装力不从心。】
【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这个假想。】
【音色和骨骼、发声器官的位置和形状存在着绝对的因果关系。只要使用档案室里保存的塞壬的全身扫描资料,理论上就可以模拟复原出塞壬的声音。】
松村北斗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上上任的研究员留下的最后的记录。
记录到这里戛然而止。
至于上上任突然音信全无的原因,上任没有留下任何研究记录的原因,这些都是高于松村北斗目前可访问权限的信息。
不过塞壬的研究员更换频率很高是公知的事实。松村北斗也听到有传言说是因为他们轻易地就爱上了塞壬,而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和传说故事里那些失职的水手们一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松村北斗想自己能不在京本大我一声声的“喜欢”里迷失自我,果然还是要谢谢田中树长久以来的“脱敏训练”。
他并不畏惧地直直盯着京本大我音画不同步地一张一合的嘴唇。后者似乎是意识到了他的视线落点在哪里,突然有些羞涩似的咬住下唇停止了说话。
“……喜欢。”
说了一大堆,最后结尾又落到了这个词语。
合成声音的延迟引发的错觉让他的口型看起来像是从孩子气的索吻过渡到了明目张胆的诱惑。
没准这也是故意为之。松村北斗很冷静地想。
“说太多次‘喜欢’的话,会显得像是在清仓大甩卖它一样。啊,不过没准‘清仓大甩卖’还真是个比起‘喜欢’能吸引人的词汇呢,毕竟赚钱很难。”
笑点多少有点奇怪的京本大我被逗得一下子乐开了花,笑得满地打滚。
对话系统的延迟让松村北斗有机会在尖锐又高亢的电子笑声响起前,先动作敏捷地用耳塞赌上了自己的耳朵。
京本大我笑够了,保持着已经笑得四肢着地的姿势,只是抬起头来看向松村北斗。
湿润的上目线让他显得毫无必要地过分楚楚动人,而玻璃笼让他看起来像是被折断翅膀圈养起来的金丝雀。
说起来,在最初的希腊神话中,塞壬本就是拥有翅膀的,在一部分彻底的门外汉眼里没准是和天使无异的形象。
松村北斗没由来地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被瘦得皮包骨的田中树嫌弃“怎么能不好好吃饭呢”的场面其实有点讽刺味道。不过在几乎都无法好好控制自己的四肢的情况下,短暂地做个饭来张口的巨婴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松村北斗任由田中树也不知道是在撒娇还是在展示男子气概地环抱住自己,乖乖地张开了嘴巴迎接那还沾着一点透明的水珠的漂亮果实。
果实的汁水充盈,只是稍稍用力咬合,锋利的犬齿就能轻松地划开表皮。酸甜的液体瞬间爆发出来,填满了齿间的每一丝缝隙。
“好吃吗?”
田中树的语气像是在哄孩子,温柔得简直能淌出蜜来。
这种不分对象地散发完美情人的魅力的毛病,大概就是已经身为高级研究员的田中树至今还是时常会被尽责的保安以“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的理由频频拦在门口,导致上班迟到的一大原因。
细嚼慢咽的习惯让松村北斗还没法张嘴口齿清晰地给出回答,于是他只能回复了一个表示肯定的浓重的鼻音。
而后他听见田中树发出一个轻柔的笑声,温热的吐息几乎快要贴上他的耳朵,让他有些发痒地整个人都缩了缩。
几乎是正中田中树下怀地完全钻进了他的怀里。
“真是太好了呢。”
田中树捧着他的脑袋,好似要在柔软的黑发上落下亲吻一样。
不过在嘴唇贴上的前一秒,他似乎是突然改变了想法,双臂用力把松村北斗的身体重新扶正,以便两个人正好对视。
“きょも。”
田中树的眼里盛满了没有感情的漂亮笑意。
隔着白大褂发硬的布料,他依然能够明确地感受到,属于松村北斗的肉体伴着他的话音落下,在一瞬间明显有了肌肉发力的动作。
但是也只有一瞬间而已。很快整个身体就又松弛下来,懒懒地任由他抱着。
“北斗是树的恋人吗?”
用松村北斗自己的声线问出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诡异,不过因为自然带上的一点鼻音柔化,倒也可以用故意撒娇来解释。
田中树微微皱起眉来似乎是很认真地在想要怎么回答,最后有点狡猾地回答说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是对松村北斗来说不可或缺的存在。
“那就不是恋人了——怪不得树舍得把北斗送来当我的研究员。”
对于这一点,田中树倒是很利落地否认了。他说自己还不至于那么冷血,但是上头的命令不可违抗,即便上头是个假公济私的笑面虎。
“我和他提起きょも你其实是通过声音把一部分的自主意识转移到人类身上以操控他们的行为的事情后,高地那家伙就打死不肯让杰西去做你的声音模拟实验了,最后还滥用职权硬是把他调去慎太郎那边。”
高地优吾是田中树的上级,准确来说算是这个名为S.I.X(Special species Institute X,特殊物种研究所)的机构的最高负责人之一。
田中树向来喜欢仗着高地优吾的好脾气,明着暗着“抹黑”这位事实上工作认真负责又能力出众的领导。
“明明きょも根本不会杀死杰西的。”
田中树的语气很笃定,倒是让京本大我略显不满地皱起鼻子哼哼笑了几声。
“那可不好说哦,我毕竟前科累累呢。”
在杰西之前的几任研究员都被京本大我控制着改写研究记录以引导继任者主动去听他的声音后,便无一例外地最终以自我了断终结。
需要说明的是,京本大我不是故意的。用人类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塞壬本来就是不合逻辑的行为,那只是这个种族的本能而已。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田中树又投喂了一颗小番茄,被投喂的那个于是乖乖地闭嘴听他讲杰西。
在得知杰西其实因为小时候机缘巧合地吃下过人鱼肉,所以得到了不死的能力后,京本大我皱起眉来,一脸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的纠结表情。
田中树没怎么在意,换了个语气又吐槽说高地优吾就是都不舍得让杰西受伤(“明明伤口也会很快自己愈合的啊那小子!”),才把他硬是调到了彼得潘一族的森本慎太郎的研究课题组去。
现在一个不会老的和一个不会死的天天凑在一起,每次田中树路过那个全是玩具的研究室门口都会被吵得脑袋疼,恨不得躲进玻璃笼里以求个清静。
京本大我咽下了嘴里的番茄,明显的喉结滚动的感觉似乎对他来说是个很新奇的体验。
他于是伸手戳了戳准确来说是属于松村北斗的、不过他确实在玻璃笼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觊觎了的那像是埋了一颗钻石一样的漂亮的身体部位。
“所以最后被选为牺牲品的就是北斗吗?”
虽然一切的罪魁祸首好像就是自己,但是京本大我还是对那个看起来像是小狗一样的单纯孩子产生了一点同情心,于是有些怜惜地捧住他的——准确来说,这时候就是自己的——脸揉了揉以示安慰。
田中树看着他自己把自己的脸揉得奇形怪状的动作,很爽朗地笑起来。
“倒也没有到‘牺牲品’这么壮烈的程度。”
他直直地透过松村北斗的眼睛,和属于京本大我的那部分对视。
“很遗憾,きょも也是动不了北斗的。”
田中树的话让京本大我有些错愕,但是确实始终有些动作不协调的四肢让他并无法完全将这句话不当回事。
好在田中树不是个很喜欢卖关子的人。又或者是他对京本大我探求的目光、以及属于松村北斗的那双眼睛略带水汽的模样没有什么抵抗力,总之是很轻易地就揭晓了答案。
“北斗是天生的‘容器’体质,能够接纳各种各样的灵魂进入身体——包括现在的きょも,但又不会完全被夺取身体。”
田中树说其实松村北斗本人并不知道这事,所以虽然自己确实欺骗了京本大我,但是松村北斗在这件事上绝对是无辜的,他一直就觉得自己只是个偶尔记忆会有点断片的普通人类而已。
“这样对北斗来说是好事,那孩子责任感太强了,要是知道自己有这种能力指不定会怎么勉强自己呢——明明这完全是个被动技能。”
田中树说因为松村北斗并没有主动吸收灵魂进入身体的能力,所以就只能等着京本大我主动进入,好在京本大我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话说,其实きょも和北斗简直是天生一对啊。”
松村北斗能够完美封印住京本大我通过自己的声音去蛊惑更多人类的天生异能,但又能帮助京本大我逃离那不见天日的玻璃牢笼,取得只要抬头就能看到真正的星星的自由。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道理。
但是京本大我总觉得有点“被包办婚姻”的别扭感。没准其实是松村北斗的潜意识在觉得别扭,毕竟他们现在共享一个大脑一颗心脏。
京本大我撇了撇嘴。
“树莫不是厄洛斯的后裔吧。”
当然是在说笑。
不过田中树说话不着调惯了。
“怎么会呢,我和きょも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同一个神话体系的后裔吧。”
他倒是嬉皮笑脸地并没有对自己可能是爱神后裔这件事情加以否认,还顺着京本大我的话说按照他们两个人的差异之大来看,自己怕是连自称是丘比特一族都有点牵强。
“说是大国主的后代没准比较合理,毕竟田中也是代表性的日本大姓了。”
京本大我其实还挺佩服田中树不管多么离谱的事情都能硬是一本正经地说得头头是道的胡扯能力的,但是这不影响他直接用一句“反正都是干的月老的活”截住田中树的话。
“比起那个,还是来说说正事吧。”
京本大我坐直了身子,又抬起手来抵住颈部,略显不自然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我现在回不去了诶。”
研究记录本来就是京本大我自己写下的东西,当然不可信。
事实上塞壬用于蛊惑人类的手段确实就是他们的声音。
说得更详细一点,塞壬是以自己声音为介质,把自己的一部分自我意识(或者按照人类的认知,就叫做“灵魂”)直接转移到人类身上去,从而成为那具身体的全新的主人。
好比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鸠占鹊巢。
田中树是为数不多基本摸透了这一点的人,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始终没有正式发表这个结论,只是一直用他最擅长的那一套胡说八道敷衍了事。
起初京本大我以为是田中树出于对自己的偏爱才替他保守了这个最大的秘密,但是每当他试图为自己争取更多自由的时候,一口咬死不允许松懈哪怕一点点严格监管的人还是田中树,很显然并不是真的完全在偏袒。
不过现在,京本大我倒是有了个新的猜想。
他觉得田中树可能就是在等松村北斗毕业后进入S.I.X,然后顺理成章地安排他成为自己的研究员。
田中树猜到了京本大我可能还有所隐瞒,所以选择了走这一步险棋。
赌徒真吓人。
京本大我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但是他也是个愿赌服输的直脾气。
“我杀不了北斗,那我的这部分灵魂就会被一直困在这里的。”
他很坦诚地向田中树说明了塞壬“杀人”的原因。
事实上塞壬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十恶不赦,至少并不是以杀人为乐的恶魔。
只是在塞壬的灵魂占据人类的身体后,想要再重新回到本体,就必须毁坏那个禁锢自己灵魂的肉体。简单来说,就是杀死被自己占据了身体的那个人。
当然不可否认,这对于人类来说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飞来横祸。但是说到底,要是一开始人类没有闯入甚至侵占属于塞壬的那部分栖息地的话,大家本可以相安无事的。
京本大我嘟起嘴来,对着不出意外的话应该真的只是普通人类的田中树一阵抱怨。
“你就说怎么办吧!”
田中树一时哑口无言。这确实是在他预想之外的状况。
虽然前几任的研究员无一例外选择自杀的事情确实引起了他的注意,但是他满以为那是京本大我为了防止节外生枝选择的处理手段而已,完全没有想过还有这个可能性。
一时也没有什么好想法的田中树不得不讪讪地给京本大我赔笑。
“……反正,也只是一部分灵魂嘛。”
松村北斗在做模拟实验的时候谨慎地只播放了两个音节而已。
田中树本来还打算之后拿他选择的模拟语句居然是“喜欢(すき)”而不是“你好(こんにちは)”这件事揶揄一下松村北斗。
不过现在想来,虽然并不能完全排除松村北斗就是想听这句话的可能性,但是选择两个音节就能成句的“喜欢”确实是个更明智的选择。
通过两个音节被转移进入松村北斗体内的那部分属于京本大我的灵魂,相对于总体来说只是很小一部分而已。
但京本大我完全不买账,用手指软绵绵地戳着田中树的肩膀说自己才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我们两个会被迫共享一部分思维记忆的——毫无隐私感的日子太可怕了吧!”
顿了顿,京本大我补充说自己不是对松村北斗有偏见,但是被迫24小时心灵相通怎么想都是件很尴尬的事情。
事实上,京本大我很确定这会儿松村北斗完全和他持有同样意见。
“……实在不行的话。”
大概是眼前闹别扭的人在视觉上完全是松村北斗的关系,田中树心里其实没有在真正面对京本大我的时候那么诚惶诚恐。
“你们两个要不先谈个恋爱试试看?”
田中树的意思是恋爱中的摩擦十有八九都是源于沟通不畅,那现在处于天然共享思维状态的京本大我和松村北斗岂不是有着绝好的优势。当然,这建议本身也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京本大我和松村北斗双双不太想理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田中树还是懂的。
“好吧,我会想办法的。但在那之前你们只能先忍一下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个锅甩给提议(其实从级别来说,说是“命令”也可以)让松村北斗担任塞壬研究员的高地优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