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什么?”
“诶？”
已近海洋馆闭馆的时间，依旧有些流连忘返的游客们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纷纷朝出口走去。杰西从职工出入口走进昏暗的太平洋展区，本想去找正在隔壁展区的，他不久前刚认识的新朋友一起聊天，一抬眼，却注意到了那个在舒缓的闭馆音乐中依旧站在水槽前一动不动的家伙。
他隐约有些预感，故而任凭自己的好奇心驱使着不管不顾地向对方走去，差点撞到将将到他膝盖的女孩子。于是杰西短暂地停下了脚步，十分认真的同那位小小的女士道歉后，再次尝试横穿过人群，终于走到了那个有着一头显眼金发的青年旁边。
见他嘴一张一合，神情专注到甚至连有人走到身边都没有发现，杰西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同他搭话，却没想到这一突兀举动惊得对方甚至抖了一下。杰西这才知道对方为什么没有发现他的接近——他隐约听到了与正循环播放的古典钢琴曲截然不同的，断断续续的旋律。
“在听什么？”
“诶？”
被吓了一跳的青年摘下入耳式耳机，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向这位陌生来客。于是杰西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再次询问道。
“我说，”他指了指对方手里略显过时的银灰色walkman，“你在听什么呢？”
“啊？这个啊？”对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没有直接讲出歌名，而是将另一只耳朵里的耳机拿了出来，递给了杰西，“要听吗？”
“好啊。”
对方等杰西调整好耳机后，贴心地点了重新播放，声音便毫无阻隔的流进了他的耳朵里。出乎意料的是，里面播的似乎并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些现如今比较流行的曲目，而是首稍显过时的老歌。
于是他们安静的在重复了一遍又一遍“もう一回”的副歌中，并肩看水槽里的鳐鱼们慢吞吞地巡游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杰西意识到耳机里其实一直在单曲循环，而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听了很多遍后，才十分不好意思地将耳机还给对方。
“怎么样？”
“很好听呢。”杰西点点头，“不知不觉占用了你的耳机这么久，对不起。”
“这首歌叫HANABI，来自我最喜欢的乐队。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别人分享，这次终于实现了。”对方将耳机同walkman一并收进口袋里，转过头问杰西，“对了，你看过花火吗？”
“花火大会吗？没有，我刚来日本没多久。”
“嗯？”那人一脸诧异，在上下打量了一番杰西后，问，“虽然有些失礼，但是看你周身的氛围，感觉不太像是日本人呢。但是日语又说的很好，莫非是归国子女？”
杰西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自身的存在对普通人来说可能过于“奇幻”了些，也因此，虽然他对面前的青年的身份也有些猜测，但在没有确定是否是“同类”之前，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只好含混其词的解释道。
“算是吧……”
对方倒也没有太纠结于他的身份。
“原来如此……”
青年站在纵深足有三层楼高的巨型水槽前，抬头注视着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的鱼群。人工海水折射出来的光影将他漂浅的金发模糊成暗色，杰西侧过头来注视着他，也因此看到他脸上略显悲伤的表情。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没见过花火呢——我要是说，我其实从来没有出过这间海洋馆，你相信吗？”
杰西点了点头：“相信哦。”
“诶？ 真的吗？”
“没在开玩笑，真的相信你。”
见杰西一脸认真，眼前那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说：
“就算我说我是海洋馆的幽灵，等待多年就为了绑架你这样的人到比地下水房还深的神秘场所，教导你如何成为全世界最好的饲养员，你也会相信吗？”
“然后在某一天用南极大陆展区里的人造冰山来砸掉这个巨大的水槽吗？里面的朋友们会伤心的啊，海洋馆的魅影先生。”
更加确认对方身份的杰西大笑起来，顺着他的思路，一起开起了玩笑：“你才不是幽灵呢。如果你是幽灵的话，那我大概算你的幽灵后辈吧？”
“可是我感觉你更像前辈呢。”临时上任的名侦探指了指水槽里优哉游哉摇曳着的鱼群，“你刚靠近这边，它们立刻就围过来了呢。”
杰西的直觉再次帮助他抓到了重点：“所以你从刚才就注意到我了吗？”
“很难不注意到吧，头发都没擦干的家伙。”他指了指被压在棒球帽下的，杰西湿漉漉的短发，“身上是人工海水的味道哦。”
“实在是没忍住游了一会嘛，卡车上的池子好小，又漆黑一片，感觉自己完全伸展不过来，也没有人听我说话，真的好寂寞啊……但是刚过来没多久就认识了新朋友，还算不错。”
“新朋友，是指我吗？”
杰西低下头，笑了起来。
“你也是呢。”
“那让我猜猜，是——”
名侦探的推理没能继续下去。
“杰西，你怎么躲在这里？”饲养员高地从职工通道里走出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要继续了哦，大家都在找你呢。”
“好的好的，我这就过来。”
“不要到处跑去聊天啦，还有几个很重要的项目没有弄完。然后等完全清场后我们再去中央水槽，你的本体还有一些数据需要……”
高地一边碎碎念，一边从pad上抬起头，才终于注意到了杰西身旁还站着别人，连忙截断即将脱口而出的危险发言，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直到发现那人是谁才松了口气。
“大我，你也在？”
“taiga？”杰西指了指旁边反手捂住半张脸，以此来掩盖自己正在的偷笑事实的家伙，一脸难以置信，“海洋馆里也会有老虎吗？”
“是‘大我’啦。”
他拉过杰西的手，在手心上写下两个汉字。见杰西依旧一脸茫然地样子，大我不再继续他遮遮掩掩的行为，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对哦，你是‘归国子女’呢——下次见面时再告诉你这两个字怎么写。”
“诶，要走了吗？”
高地将比他高很多的杰西拉过来，一边将手里的pad递给他一边说：“他最近在休假，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见到他。”
杰西一边阅读pad上面有关于他的记录，一边心不在焉的追问：“休假？”
“这个只能等他自己告诉你。”
“现在问不就好了——大我，‘休假’指的是？”
没能得到回答的杰西抬起头，才发现已经看不到大我了。
甚至连那头金发的残影都看不到了。
-
杰西第二次在开馆期间以人型出现在游客区域的时候，好巧不巧，撞见大我正十分及时地帮助一位高中生抢救回来她差点打翻到地上的甜筒冰淇淋。
女生和她的同伴们将他团团围住，鞠躬致谢后，头挨着头，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小话，一边一步三回头的走远。在擦身而过的时候，杰西听到她们碎碎念说：“刚刚那人好帅啊，是杰尼斯吗？”
话题中心却毫无被讨论的自觉，笑着同杰西挥了挥手后，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他身边。在杰西正准备吐槽他时先发制人，开口说：“杰西，很受欢迎呢。”
“我？”
杰西完全没预料到话题会转到他身上，一脸困惑地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大我则十分确定的点了点头，率先向前走去。
“刚才她们聊天时还在说‘要是晚一天来就能看到鲸鲨了’呢。”他用眼神示意杰西去看跑远了的那群来修学旅行的JK们,打趣道，“杰西君，还没登场过就已经是大明星了哦。有望三联霸海洋馆最受欢迎榜第一名的树要是知道自己地位不保，肯定要生气的大叫。”
“等到她们看到我的时候说不准会失望的，相比之下，像树那种电影明星般的帝企鹅才比较可爱吧。”杰西摆了摆手，“再说了，还有殿堂级的北斗在，毕竟是登上纸巾盒的吉祥物嘛。”
“北斗听到你说他是纸巾盒吉祥物会生气的，说不准会鼓成海豹气球哦。”
大我坏心眼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作为暗示，杰西脑海中一下子就出现了变回斑海豹的北斗气鼓鼓地拍着肚皮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走到职工出入口附近，大我本想伸手开门，杰西却快走两步，在做了个略显夸张的骑士礼后，拉开门，侧身让大我先走进去。
门自动合上，嘈杂的世界被隔绝在走廊之外。他们继续聊起了刚才的话题。
“其实在我心里，最可爱的永远是慎太郎。”大我放软了自己的声音，回忆道，“别看他现在这么威风凛凛，小时候是超可爱的一只北极熊，化成人形也像个雪团子一样。”
“诶，他这么小的时候就可以化形了吗？”
“嗯，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年龄就不大，那时候就可以变成人了。虽然不太稳定，不过应该是我知道的所有拥有「天赋」的物种中最早化形的了。”
大我指了指墙上那些堪堪到腰部的乱涂乱画的痕迹，指腹划过慎太郎歪歪扭扭的签名，和旁边那个笔迹稍显成熟些的，很多年以前的日期。
“这就是慎太郎画的，我还帮他写了日期。后来他告诉我说，他画的是曾经住过的冰川——但是慎太郎被发现的时候，那一整片冰川都几近消融。他已经被困在浮冰上很多天，如果再晚几天发现他的话，很可能就被饿死了。”
这里很多动物都是被救助而来，大家都有段悲惨的经历，往往也不会主动提起，也因此，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大多会感同身受。两人无言地走在略显刺眼的白炽灯下，杰西看着身前距自己仅一步之遥的影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回荡着。
最终还是大我打破了沉默，问：“杰西呢？大概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可以变成人的呢？”
“那时候刚成年不久吧，被捕鱼船追着跑了好远，迷迷糊糊就不小心搁浅了，好像在美洲大陆附近。等到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长出了双腿，超可怕的！”
杰西拍了拍大我的肩膀，示意他回头看。然后在对方的注视下，先是故作出一副震惊的神情，拍了拍自己的双臂和双腿，然后一边龇牙咧嘴地做出很痛的样子，一边摇摇晃晃地踏上前往职员办公室的最后一段楼梯，去还原自己第一次直立行走的样子，成功将大我逗笑出声。
“但是幸运的是，遇到了我第一个，也是在来到这里之前唯一的一个饲养员。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的本体，把我带回了他所在的研究基地，告诉我觉醒了「天赋」后应该了解的各类知识，像神明一样呐……我后来才知道，其实他好像也不是人类。”
“真好啊……”
大我在职员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却没有开门，只是转过身去背对着杰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杰西同他差几阶楼梯，见他这样便也停下脚步，觉得大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故而抬头看向他，等待着对方开口。
可大我似乎觉得还不到时候——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双手合十做出抱歉的手势，说：“稍微等我一下，我进去拿下NS。”
“诶……好的。”
“然后我们去上面吧——今天是不是轮到杰西你放歌了？”
自第一次见面以来，他们每天都会在闭馆后碰面。有时是与共同的朋友们聊天，而更多时候则是凑在一起分享歌单——杰西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很喜欢音乐，并且同大我的喜好有相当大一部分重合的部分。于是作为睡前的固定活动，两人经常约在不同的水槽前见面，在熄了灯的走廊里席地而坐，分享同一副耳机，一边看着入夜后浮浮沉沉的各类海洋生物们，一边轻声跟着熟悉的旋律哼唱，往往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自觉的合上身旁人的声音唱完了一整段副歌。
虽然两个人也借此一起去过了海洋馆的不少地方，可这还是杰西第一次和大我一起来他即将生活的水槽上方。大我似乎是第一次上来，刚打开门时还有些茫然，但杰西晚上通常就在中央水槽里睡觉，于是这次走在前面的人换成了杰西。他轻车熟路地绕过各式各样的巨大机器，带着大我小心翼翼地走过白色的铁质台阶与夹在不同水槽间的狭长通道后，走到了他即将生活很久的中央水槽旁。
今天的日间例行维护和喂食已经结束，距离夜晚将要进行的工作还有一段时间，再加上最近正在举行期间限定的夜间主题展，因此灯光只保持了最低限度的照明，刻意维持了昏暗的氛围。两人脱掉碍事的鞋子，坐在了水槽的边沿，将腿探进了那一方小小的人造深海。
脚下的水隐隐发着光，偶尔有气泡浮上来，却无人在意，而是抬着头，感受着吹拂到脸旁的微风——杰西虽然已经来了近半个月，但实际上明天才是鲸鲨正式入驻海洋馆的日子，故而今晚还需要他按照剧本拍一段“经过长途跋涉的鲸鲨依靠海洋馆顶上的生物用升降机，从特制的卡车吊到水槽里”的入馆宣传片——平日关闭着的可伸缩式顶棚今天打开了一半，让两人得以透过天井，看到被夕阳染成黛紫色的天空。
大我将NS放到一边，伸手向杰西讨要另一只耳机。杰西将耳机递给他后，选了一首抒情曲。两人便在如海浪般和缓的旋律中，头靠着头，看远处的星星一点点的亮起来。
“杰西，你在大海里生活过吧？”
杰西点点头。
“这样啊……”
大我双腿不安分地搅动着水槽里的水，荡起的波纹扩散后消失在不远处。他盯着水面上散开的水痕，垂着眼，迟迟没有说话。杰西知道大我正在思考要不要继续刚才在职员办公室门口的话题，而这段话一定对大我非常重要，便没有去打扰他，选择做一名安静的倾听者。
他等了很久，直到歌单播到下一首歌曲，大我才再次开口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海。”
“可是大我……”
“作为海洋生物，很奇怪吧？”大我苦笑着说，“我自从出生就在这个海洋馆了。我的父母同你我一样，也是获得了「天赋」的生物。现如今为了寻找「答案」，回到了孕育了他们的那片海洋生活，留下了因为出生在人类世界，而无法适应深海环境的我。”
“杰西获得「天赋」的时候，除了获得了「知识」外，也被告知要寻找那个独属于自己的「问题」与「答案」，对不对？”
“是的——但是我一直不知道那个「问题」是什么。”
“除了我的父母，我还没有见到过明确知道自己所拥有的「问题」的同类。甚至我同我的父母交谈时，被告知他们也没有办法说明「问题」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我甚至在想它真的存在吗？”
“我的上一位饲养员应该也找到了自己的「问题」，但是他同样没能找到「答案」。”
大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获得的并不是「天赋」，而是一种诅咒。虽然我得到了更长的，近似永恒的寿命，但作为代价，我身边能同我一起在水中生活的伙伴们一个个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我自己。”
“杰西，真的很羡慕你，至少你曾经在我梦中出现过的地方生活过，曾自由自在的做我没能做到的事情。而每当我从梦境中醒来时，永远只有我自己在小小的人造海水里游泳——我从来没有告诉杰西我的本体是什么吧？因为最近我时常觉得我其实同脚下的海水一样，是一种人造产物，所以越来越排斥变回本体。虽然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但是相比于孤独，还是身体上的疼痛更能让人接受。”
最后一点自然光也消失殆尽，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在阴沉的灯光下，面前的青年本该十分冲击性的美貌都柔软下来，镀上一层温和的阴影。
杰西长久地注视着他，注视着对方的迷茫与苦楚，像是注视一面镜子。
“或许‘存在的意义’就是我的「问题」吧，而我没办法找到答案。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的生存过，也没办法回到我本应存在的地方，甚至连找到同我能一起在海洋中生活的朋友都没有。”
“大我，明天来水槽前看我吧。”
被突然加捉住双手的大我吓了一跳，“诶？”了一声，杰西却依旧没有松开手，而是看着大我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
“相比一直去纠结于寻找那些东西，我认为或许不报希望会更好一些。如果抱着‘一定会找到’的信念，却发现自己做不到的话，一定会更加痛苦吧。”
“我没办法说出‘大我一定会找到存在的意义’这类的话，因为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也时常在想，为什么是我获得了「天赋」，为什么是最害怕寂寞的我变成了独自一人。”
“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如果大我愿意的话，请让我站在你的身边，毕竟孤身一人做不到的事情，并肩而行一定会更容易一些。或许在我们一起前行的旅途中，就会遇到你与我所寻找的东西了呢。”
“所以大我，明天来看我吧，让我证明我可以站在你身边。”
“然后如果有机会，看完花火大会后，我们一起去我生活过的地方吧。”
「君だけが 夢に訪れる」
副歌刚刚结束，杰西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匆匆忙忙的看了一眼来电人，站了起来。
“糟了，高地喊我准备拍入馆的短片，我要先走了！”
他急匆匆地穿上自己的拖鞋，一边跑，一边同依旧愣在水槽旁的大我说。
“那么，明天再见啦!”
-
“杰西，你知道对人类来说，「爱」是什么吗？”
“‘爱’？刚先生指的是哪方面呢？”那时的杰西还是初中生的模样，坐在研究所的水池边，仰头看着这位他各种意味上的前辈，“在我的回忆中，妈咪很爱我。那些在我身边，同我一起生存的各类朋友们也很爱我。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所生活过的这片广袤的海洋也很爱我。”
“不仅仅是这些「爱」——人类有很多复杂的感情，甚至连人类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是什么。而这些感情又化作各种各样的‘冲动’，驱使你去做出各式各样的选择。爱只是其中的一种，它大到可以容纳下整片海洋，又小到仅能容下另一颗心。”
见杰西一脸茫然，他的第一位饲养员先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等到你成为了特殊又不那么特殊的，恋爱中的「凡人」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他似乎做了一个白日梦。
刚刚他还在曾经待过的研究所的水池旁，可一眨眼，他又回到了他所栖息过的那片温暖的海洋。光在海中划出连绵的光柱，鱼群在他们周身旋转着，似乎在轻声细语些什么。
眼前的人在他的怀抱之中，距离近到甚至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自己的影子——他与大我一同沉在深海之中，可明明在海里，却依旧是人类的身体。
他听到大我的笑声，像是第一次见面打趣他不会汉字时善意的笑，又像是他们共同合完一整首歌的和音后，害羞又带着点自豪的笑。
于是杰西下意识地做出了他所能想到的，最能代表他心情的动作——他温柔地用自己的鼻子，去碰了碰大我的鼻尖。
——鲸鲨睁开眼。
海洋馆闭馆的音乐隔着玻璃与水流隐隐约约传来。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它终于见到自己等待了一整天的，站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所在的展厅里的那个人。
它横穿过一整个水槽，迫不及待地向着那一头耀眼的金发游去，最终不得不停下来，将对方笼在自己所投下的阴影之中，同他隔着玻璃对视着，看对方微微震颤着的瞳孔。
它试图用鼻子蹭蹭大我搭在玻璃上的掌心，却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是一条鱼。只好懊恼地用自己扁平的头部虚虚地撞了撞对方站着的位置，但它实在是太大了，并不能精确地控制方向，连它自己都觉得这动作实在是过于滑稽了些。
果不其然，大我见它如此笨拙地兜了一个圈后笑得眼角的细纹都皱了起来。然后站远了些，挥了挥手，说了些什么后离开了。
它努力分辨对方的口型，过了很久，才发现大我对他说的是：
“下次见，杰西。”
杰西急匆匆地从中央水槽中浮出来，化形后连鞋都没来得及穿，湿漉漉地跑了起来。
他一路滴着水，穿过维持海洋馆机能的大型机器，狭窄的楼梯间与慎太郎记忆里的冰川，来到他从来没有来过的水母展区，直到跑到最尽头的，被切割成圆形的玻璃前才停下脚步。
——巨大的，挂着【Cyanea capillata/狮鬃水母】和【休养中】展牌的水槽中，有且仅有的一只水母悠然自得地游曳着。深粉色的触须飘散在水中，搅散从池底冒出来的气泡。
明明是同自己不相上下的，庞大的生物，动作却灵活又优雅，像是在水中跳一支陌生的舞蹈。杰西抬头注视着它，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玻璃上的倒影被繁复的触须包裹其中，像陷入了一个拥抱。
他们都太过于年轻，不知道自己正遇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遇见了什么。
而在这个，他未能了解「爱」的当下，杰西像每个第一次坠入爱河的凡人般。虽然不了解心中那股从未有过的，陌生的冲动，却依旧凭借着直觉，再次吐出了那句暗藏着自己愿望的咒语。
“下次见，大我。”
他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