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ただいま。”
(我回来啦。)
变声期特有的干巴巴还略显沙哑的嗓音很有辨识度,不过其实就算不靠这又干又柴的音色来辨认,原本能自由出入这里的人也只有田中树一个了。
松村北斗这会儿正忙着和自己的结课论文做斗争,并没有那个时间和闲心和正是青春顶当中的现役男高聊天,于是只是略显淡漠地应了个鼻音作为回复。
然后一连串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就从玄关口由远及近地传过来,最后毫无意外地停在了松村北斗的面前。
“ねえ、ただいまって。ほくと——”
(我说,我回来了啦。北斗——)
原本就不是什么很可爱的音色,拖腔拖调的说法方式只会把本来就已经有些破破烂烂的嗓音里的瑕疵暴露得更加明显。
松村北斗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站在自己面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田中树。
“おかえり。”
(欢迎回来。)
从这个角度看,就能够很清楚地看到男高中生那因为没什么肉、即便是相当纤细的骨架也还是会因为没有脂肪的柔化而显得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
当然还有作为现役高中生来说过于张扬了些耳朵上金色的耳环,以及就算在假期结束时匆匆忙忙补染成了深色、但忙中出错地还是留下了点金色的里层发根。
包括完全没有好好穿在身上的学生制服,几乎是教科书式的不良少年。
不过这种带着点玩世不恭味道的轻浮小子总是很受同龄女生的喜欢简直已经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了。
其实松村北斗还真有些好奇那些往田中树的鞋柜里抽屉里书包里塞情书的小姑娘们要是看到了这小子没脸没皮地对着自己乱撒娇(并且客观来说,一点都不可爱)的样子,到底会作何反应。
田中树肯定猜不到松村北斗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脑子里却在想这种事情。
不过即便他猜到了大概也不会在意,总之他就自顾自地继续不得章法地撒娇。
“ほくと見て見て、これ。”
(北斗快看,这个。)
田中树凑过来,捋起对于他那过瘦的手臂来说确实有些宽松的衬衫袖子,把人如其名真的像是小树枝一样的手臂展示给松村北斗看。
“蚊に刺された。すごくない?”
(我被蚊子叮了,超厉害吧?)
也不知被蚊子叮有什么厉害的,但是田中树的表情居然是正儿八经的似乎很自豪的样子。
松村北斗有些无语但还是很顺从地看向了田中树指的那块皮肤。
确实是有个很明显的浅红色肿块,还比起一般的蚊子包要大得多。大概是因为下手没轻没重的抓挠的关系,甚至已经有点挠破了,浅红色的正中央有一个仔细看能看出颜色差别的、还是鲜红色的小小的点。
但说是触目惊心倒也不至于,尤其是和田中树正指着蚊子包的那根手指的指关节上明显破了皮甚至还有点渗血的痕迹、或者是他嘴角那块高高肿起的紫红色痕迹比起来,一个被挠破了一点的蚊子包完全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水平。
当然现实生活中的不良少年不至于真的像电视剧里那样一天到晚都在打架斗殴,但是本来十六七岁就是易燃易爆的最典型年纪,又是把什么朋友义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类型,偶尔田中树确实也会被卷入这种打群架的状况中。
但田中树算是(至少是在不良少年这个群体中)有分寸的那种人,不会主动挑事也还算遵纪守法,又很明显地永远在报喜不报忧,所以松村北斗虽然还是难免担心,但也自知并没有立场和理由来喋喋不休地讲些陈词滥调的大道理。
毕竟说到底,他松村北斗,一个也不过只比田中树大了四五岁的现役大学生,兼田中树申请到学生宿舍前暂时借给他地板睡觉的好心人(当然,其实是受友人之托)而已,确实对于田中树的人身安全不负有任何责任。
松村北斗耐心而安静地看着田中树冲着自己演。
高中生一会儿嘟起嘴来说什么“好痒哦,蚊子好讨厌哦哭哭”,一会儿又眨巴眨巴眼睛还委屈兮兮地说什么“抓破皮的地方好痛,北斗给我吹吹嘛”,期间还因为这不得章法的撒娇手段屡屡牵动嘴角的肿块,真实地被痛地龇牙咧嘴。
说实话,无论是又干又柴的声线还是拉长尾音时声带颤动发出的一连串气泡音,再或者是那张已经挂了彩还在龇牙咧嘴的脸,都和田中树内心自以为的“可爱”相去甚远。
能孜孜不倦地一直变着花样撒娇,但撒娇水平却随着青春期带来的愈发锋利的戾气和低沉的嗓音而循序渐退这事,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倒是“挺可爱”的。
“……はいはい分かったから。蚊にも愛されてる、爆モテ田中くん。”
(……行了知道了,爆受欢迎的田中同学,连蚊子都爱你。)
最后松村北斗看着田中树那双已经快被疼得眼泪汪汪(这是生理性的自然反应,并非田中树的本意)的眼睛,伸手抓住了那被蚊子叮过的“小树枝”,结束了高中生因为已经彻底词穷所以开始很蹩脚地撅起鸭子嘴(并且因为嘴角的肿块而显得非常不熟练)的撒娇行为。
“薬塗るから、ちょっとじっとしてて。”
(给你上药,你稍微安分点。)
向来生活得精致又健康的松村北斗是在把田中树接来家里后才意识到家中常备的医药箱并不只是以防发生大地震时候的不时之需的。
他拧开消肿药膏的盖子,用无名指沾上一点白色的膏体,然后小心翼翼地对着田中树唇角的那块紫红色轻点几下后,又动作轻柔地均匀抹开。
伤痕在几乎贴着嘴角的位置,于是为了不让膏药一不小心就被抹进本来就已经快要营养不良了似的人的嘴里面,松村北斗下意识地凑近了田中树的脸。
刚才还在瞎闹腾的高中生一下子就不敢动了。
过近的距离让松村北斗能够很清晰地听见田中树明显变得有些紊乱的呼吸节奏,以及努力想要保持平静,所以很好懂地开始试图深呼吸的声音。
其实这不比扯着那破烂嗓子还挤眉弄眼地试图撒娇的样子要来得可爱得多?
松村北斗第无数次这么想着,又抬眼瞥了一瞎正毫无必要地紧张过度的田中树。
他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双平时不知是因为近视还是单纯觉得那样更酷才时常半眯着的眼睛这会儿正瞪得老大,湿漉漉的眼睛里落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偶尔眨巴一下,睫毛就像是一对轻盈的蝴蝶一样翩然舞动。
其实田中树明明真的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像是动画片里的小鹿斑比,长长的脖子和因为反复的染烫而变得有些毛躁,时不时就会戳出来一个小鹿角一样的头发也是。
只要不刻意撒娇的话,完全就是很可爱的、像漂亮的小鹿一样的孩子。
可惜偏偏选择了不良少年的路线,并且更多时候看起来更像是“营养不良”的那个“不良”。
松村北斗怀着一丝奇妙的遗憾感,很利落地完成了给田中树上药的动作。
“はい、こっから一分間動かないこと。”
(接下来一分钟不准动。)
在顺利涂完药膏后,松村北斗怀着一点成年人的不怀好意,用自己的食指点了点田中树有点干涸的嘴唇,提醒他不要让刚刚涂上去的药膏因为他的多动症而完全白费。
还没有完全从擅自的紧张中缓解过来的田中树眨巴眨巴眼睛,乖乖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田中树让松村北斗想起了高中同学家里那只对谁都凶巴巴的、唯独在主人面前简直就是块糯米小年糕的粘人精吉娃娃。
当时同学还皱着一张猫咪一样的笑脸,得意洋洋地说是自己“训狗有方”。
松村北斗还真信了,并且傻乎乎地崇拜了对方好久。
但是看着面前的田中树(当然,松村北斗其实并不觉得田中树是犬系的孩子),松村北斗时隔好几年终于意识到,那大概不过是信口胡来惯了的小少爷的又一次不过大脑的随口一说罢了。
不知道把田中树带去给对方看会得到什么反馈。意外地对方也会接受自己“训人有方”的胡说八道也说不定,毕竟是个其实相当单纯的人。
这么想着,松村北斗的心情不由轻飘飘地浮起来。
他于是对着田中树肿起的嘴角轻轻吹了一口气,哄小孩似的把声音放得软绵绵的。
“痛い痛いの飛んでけ——!”
(不痛了不痛了,痛痛都消失啦!)
把不良少年当成幼儿园奶娃娃对付的,松村北斗猜自己大概是独一份了。
这样一想,意外的有点“恃宠而骄的礼尚往来”的意思也说不定。
但松村北斗很快就进行了自我否定。
毕竟要是真论起来,田中树那细胳膊细腿的应该也打不过好歹还是空手道黑带的他。
说实话,作为一个只是分了块地板给田中树睡觉的房东,松村北斗当然是完全没有这个职责要去关照田中树的日常生活的。
尤其是早上出门前他还特意提醒了快要迟到了还在磨磨蹭蹭的田中树下午会下雨记得带伞后,还是毫不意外地在下午第一节课结束后收到了来自田中树的信息轰炸,说什么自己忘记带伞了想让松村北斗“关爱一下可怜男高哭哭”。
为表诚意,向来在打字聊天这件事上惜字如金的田中树还特意选了两张表情包发过来,用的是小黄鸭的贴图,如果不联想到田中树本人那至今都没能熟练掌握的诡异鸭子嘴,倒是真的很纯粹的可爱。
当然,松村北斗不是会被这么点小孩子伎俩就被哄骗进去的人,他会回个干脆利落的“好”单纯是因为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是真的能顺路经过田中树所在的高中,以及想象了一下浑身湿漉漉的田中树像小狗一样把家里的满地板都甩上水的场面后,觉得还是去接人放学更加明智一些而已。
田中树当然不会想那么多,在因为这场大雨有些不知所措的当下,松村北斗这很爽快的约定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他开开心心地给松村北斗回了个语音消息以表诚意。
“ありがとー!北斗最高!ラブユー~”
(谢谢北斗!北斗超好的!爱你~)
气泡音和颤音纠缠成一片,稍微提高一点的尾音还带着随时都像要破音似的危险感,虽然能够感受到发自内心想要表达出的可爱感,但也只能感受到这种强烈的意志了,和现实是没什么关系。
松村北斗默默地摘下了特意戴上的耳机,那大音量地炸裂在耳朵里的气泡音实在是刺激性太强了点。
“ちゃんと待ってな。”
(乖乖等着哈。)
按下发送后松村北斗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像是在训狗。
不过从田中树光明正大地给了他一个已读不回来看,很明显这小孩不是什么狗,就是只在心情到了的时候会突然变成黏人精的纯血猫。
从理论上来说,因为田中树确实没有对松村北斗让他乖乖等着的那条消息回好,所以在松村北斗特意提早五分钟在学校门口等着田中树出来,但过了半小时都没看到人影的情况,好像也不能算是田中树失约了。
还算有点良心的田中树姑且还是给松村北斗发了个消息,解释了自己要留下来参加篮球部的新生欢迎活动的原委,所以松村北斗还算好脾气地决定再等一会儿。
虽然撑着伞,手里还姑且拿着把准备给田中树的伞,但是眼见有附近有能避雨的公交车站,松村北斗当然也不会傻乎乎地一直在雨里站着。
毕竟距离放学有一会儿了,又不是什么好天气,车站的遮雨棚底自然没什么人。
——“没什么人”的意思是,也不是没有人。
松村北斗也是在走近后才发现,原来在刚刚的视线死角区域里还站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子的。
和总是不肯规规矩矩穿制服的田中树不同,这女高中生倒是很典型的优等生打扮。不加任何裁剪、长度过膝的制服裙,就算是在夏天也规规矩矩扣好的每一颗扣子,以及显然是没有经过任何染烫的、黑色的齐肩发。
不由地让松村北斗回想起高中时代自己来,于是为自己因为田中树的存在而擅自对这所高中有了些“不怎么正经”的印象的事情而感到了一丝抱歉。
不过和高中时代的松村北斗比起来,女高中生还是要开朗得多了,她甚至还有些好奇地看着松村北斗手上的两把伞,主动开口问他是不是在等人。
没料到自己会被搭话的松村北斗愣了愣,最后很诚实地点点头,说是给现在暂住在自己家里的高中生送伞,还得到了女孩子发自内心的一句“真好啊”的感叹。
“ごめんごめん、待たせた。”
(抱歉抱歉,久等了。)
和女高中生之间有一句没一句的尴尬对话结束于突然出现的田中树,很显然是冒着雨从校门口跑过来的,用来保护了一下头发的制服被淋湿了不少,事实上草草包裹在制服里的头发也被蹭得乱七八糟。
这不是完全没有特意来送伞的必要了么?
松村北斗在心里吐槽了一声,但姑且还是应了声表示没事。
半湿不湿的高中生很随意地撸了把自己的头发,把制服随随便便地挂在了一边肩膀上,然后自以为潇洒地朝着显然是彼此认识的女高中生也挥了挥手,很随意地交换了几句问候。
在得知女高中生的伞坏了才不得不在这里等家人来接的时候,田中树很自然地提出了把自己的伞借给她用的建议,大方又坦荡到完全不像是在“借花献佛”。
“俺、北斗と一緒に帰るから。相合傘でギリ行けそう。”
(反正我和北斗一起回去,两个人挤一把伞勉强也能行。)
这个年纪的小孩在异性面前装起酷来果然是一套一套的。
但是既然田中树还记得把同撑一把伞的对象限定为自己和他,而不是用这种老套手段泡女孩,松村北斗决定姑且给还算懂事的高中生一点面子。
他很自然地把手里那把没用过的伞递给了田中树,示意他去转交给女孩子,帮把他的“不良但温柔”的人设打造到底。
结果还要被好心当成驴肝肺地在和女高中生挥手告别后没由来地阴阳怪气一下。
“北斗って、やっぱああいうカワイイ子が好きなんだ。”
(北斗果然还是喜欢可爱的女孩子啊。)
没有了旁人在,田中树的语气一下子就从爽朗的男高中生变成了哼哼唧唧的小鸭子,说话非得努着嘴才行,并不适合学小姑娘撒娇的音色也自然而然被挤扁了。
他仗一把伞两个人用确实有点小了,就光明正大地揽着松村北斗的肩膀还一直往他身上挤,并且一脸正气地表示只是不想松村北斗被雨淋湿而已。
松村北斗有点啼笑皆非,但是不打算揭穿。
“急にどうした?”
(突然怎么了?)
田中树一脸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松村北斗没由来地想到了坂元裕二笔下那段很知名的台词,“诱惑有三种,变成猫、变成老虎、或是变成被雨淋湿的狗”。
虽然理论上来说,田中树并没有到告白会被觉得太过幼稚的年纪,事实上选择成年人的诱惑方式对于未成年的男高中生来说才有点为时过早,不过他似乎天生地就很擅长这一套。
田中树那头被雨水稍稍打湿后耷拉了下来一点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显得比平常时候还要软一点,而大雨天极高的空气湿度也让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显得没有那么干枯了。
“まあ、女子高生はカワイイけどさ——”
(虽说女高确实是很可爱啦——)
这种像是经过了反复的心里斗争才终于勉为其难地让了一步似的语气在松村北斗听起来有点好笑。他也不是完全猜不到田中树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乐得装糊涂看田中树给自己演——并且是演技稀烂的那种演。
作为青春期来说过瘦了一点的脸颊因为吸气而稍微鼓起来一点,但是因为有些诡异的嘟嘴的动作而像是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又慢慢瘪了回去。
小鹿一样的眼睛闪着很明亮的光,但是单边眨眼的动作实在是不太熟练,以至于甚至有了点在翻白眼的味道。
其实咬下唇的动作理应是真的蛮可爱的,但是营养不均衡又不爱喝水的人即便是在这种雨天里也还是干得嘴唇起皮,于是咬了两下后就开始本能地用牙扯自己嘴唇上的死皮,看起来就有点像在龇牙咧嘴了。
这一切都让田中树那还带着点变声期痕迹的、拖腔拖调的话语变得相当没有可信度。
“目の前にいっちゃんカワイイ男子高生がいるんだから。”
(你面前就有一个最最可爱的男高在嘛。)
明明在自己同学面前是主打帅气的不良路线的人,松村北斗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田中树执着于在自己面前强调可爱。
希望别是那把田中树“寄存”在他家的友人和田中树说了些有的没的东西就好。
想起自己曾经一度和友人说过还挺喜欢前几年刚出道的某个关西男子偶像团体的事情,松村北斗内心短暂地不安了一秒。
他倒是没有深入思考就算真是如此,田中树投其所好地硬装可爱给他看到底意味着什么。
“別にカワイイ子を求めてないけど。”
(我也没有非要找个可爱的孩子啊。)
田中树一脸不相信的样子,看来偏见已经有点根深蒂固了,不过他姑且在口头上还是很大方似的应了两句不痛不痒的“是吗”。
他抓着松村北斗肩头的那只手始终没放开,被捂得越来越高温的掌心温度穿透了薄薄的夏季服装布料,很鲜明地把自己的存在感烙印在了隔着一层布料的皮肤上。
“ホント。それに別に樹がカワイイ子ぶらなくても好きだし。”
(是真的。而且就算树不装可爱我也挺喜欢的。)
松村北斗所说的“喜欢”其实是更加广义一些的“喜欢”,不过大概对于青春期的高中生来说这个层次太高了,完全无法理解。
所以田中树理所当然地就把他的话理解成了类似告白的东西,然后肉眼可见地慌了手脚。
“えっ?!”
(啊?!)
差点直接蹦出伞底下,不过看起来并不是被吓到了的样子,只是很纯粹的惊讶,甚至可能还有点窃喜的成分在,因为他又很快重新挨着松村北斗的手臂蹭来蹭去了。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田中树太过于习惯被告白了,毕竟他着实是个很受欢迎的人。
虽然田中树其实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事,但是松村北斗见过他书包里乱七八糟塞满的情书,当时还在内心感叹了一下原来就算到了这个年代,这种传统的告白方式依旧还是有市场的。
“樹が思ってる‘好き’じゃないけど。”
(但不是树想的那种‘喜欢’。)
不算逗小孩,反过来说,其实这算是松村北斗很负责地在避免误解。
但很显然,田中树没听进去多少。他一脸掩饰不住的笑容,却又装模作样地托着下巴做出一副正在深思熟虑的样子来。
“いいよ、好きになっても。いやとか全く思わないから。”
(可以喜欢我呀。我完全不会觉得讨厌的。)
说实话,松村北斗觉得比田中树刻意撒娇的时候要可爱一点,虽然语气稍微臭屁了点。
但是很可爱,所以原谅一次。
不过因为要是实话实说了,很容易就能预见到这小子的臭屁程度还会上升,所以为了大家都好,松村北斗明智地选择了假装淡然地一笑而过。
再强调一遍,松村北斗只是一个和田中树非亲非故的房东。
并且是事实上也不过就比田中树大了四五岁的年轻男大学生,不存在那种一般来说只会出现在适龄女性身上的所谓“母性本能”。就算真的有,也不可能对一个男高中生发动。
他只是纯粹地拿田中树没有办法,又正好为人温柔而已。
就连田中树这么离谱的人也能给宠着。
松村北斗皱着眉头看歪歪斜斜地靠着沙发睡得直翻白眼的田中树。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世上真能有人叼个牙刷,甚至还带着满嘴的牙膏沫,用这么扭曲的姿势还睡得这么香的。
其实关于田中树睡觉时常合不上眼睛这件事,松村北斗早在田中树住进来后的第三天就发现了,不过他很善意地理解成了是那双小鹿眼睛太大,以至于眼皮没法好好合上,而非这小子真的睡相离奇。
至于田中树身上那感觉随时都要抛弃身体、被地心引力勾引去了的睡衣,其实是松村北斗借他的旧睡衣。尺码不算完全合适,田中树又本就是窄肩的纸片人体型,还偏偏不喜欢把扣子全都乖乖扣好,所以松村北斗也早就看惯了他十有八九能在十分钟内就把正经的家居服穿成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趣露肩款。
“ねえ、じゅーりー。”
(喂,树——。)
这天是周末,并不用担心什么本来对于正在践行自己的不良人设的田中树而言就不太重要的迟到。
而虽然松村北斗本人是严格践行早睡早起的优良作息的楷模,但他并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到别人身上的类型,所以其实他甚至连洗漱的动作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吵醒睡眠质量确实不佳的田中树。
只是眼看着田中树那歪歪斜斜的、好像随时都会输给重力直接倒下去的睡姿,以及那根杵在嘴里的牙刷,出于安全考虑,松村北斗还是决定多管闲事地把人叫醒一下。
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扶着田中树的一边肩膀,甚至都没有用力摇晃的动作——毕竟这也不怎么安全的样子,只是用不至于被邻居投诉的音量喊了两声田中树的名字。
虽然睡眠质量不佳的确是件挺让人担心的事情,尤其是这还只是个现役高中生,但是至少在叫醒人的时候,睡眠浅其实对于负责叫人的那个来说是件好事。
田中树果然慢慢吞吞地抬起来本来也没有完全合上的眼皮,明显是双眼失焦地大致看着松村北斗的方向,发出了一个小动物一样的、带着厚重的睡意和鼻音的哼声。
“これ、歯ブラシ、取っときな。”
(至少把牙刷拿下来吧。)
松村北斗捏着牙刷尾巴试图把它从田中树嘴里拔出来,意外的是这个明明都不怎么好好吃饭的人倒是还有点天生的护食本能,睡眼惺忪地嘴里就先发力咬住了牙刷头,硬是没让松村北斗如愿。
松村北斗倒也不坚持,干脆松了手转而拍了两下高中生那头被沙发靠背蹭得毛绒绒的头发,语调温和地提醒田中树自己动手。
“あー、おくの?”
(唔,呗豆?)
口齿不清不知道是因为脑子还没彻底醒过来,还是单纯因为嘴里那碍事的牙刷影响了发挥,不过至少是还能认得出面前的人是谁。
说实话,松村北斗觉得这种纯天然的哼哼唧唧比田中树清醒时候不得章法的僵硬撒娇要可爱一点。
看来纯天然的田中树其实就是个可爱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了一道不良少年的“中间商”之后再刻意表现出来的可爱会变得那么诡异。
这么想着,松村北斗突然有点想笑。不过他还是努力忍了回去,尽量用云淡风轻的语调应了一声,然后又提醒了一次叼着牙刷的危险性。
睡懵了的高中生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嘴里确实有个异物的样子,动了动一直无意识发力以至于有点发酸了的咬肌,终于松开了嘴里的牙刷让它顺利地落在掌心里,然后又龇牙咧嘴地动了两下,大概是才感受到牙膏沫干涸在嘴角后的那种硬邦邦的紧绷感。
松村北斗眼看着田中树捏着牙刷,又用手背去蹭了两下嘴角的牙膏沫,突然意识到田中树那没有好好穿睡衣的恶习至少是避免了弄脏衣服,于是突然懂了塞翁失马的心态。
“もう、なんで歯磨きの途中で寝落ちできるのよ?”
(怎么会有人刷牙刷到一半能睡过去的啦?)
他原本打算装正经地教训一下田中树的语气于是随着这种心态变化,微妙地多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田中树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一点笑意的,就算他还没有完全睡醒。
“勝手に寝落ちされただけ——”
(是身体自己睡过去啦——)
又开始努着嘴拖腔拖调了,看来是醒得差不多了。
松村北斗放心地直起腰来,转身准备去简单地做个早饭。
田中树似乎是又在地板上磨蹭了一阵子才总算下定了决心似的,顶着一头反重力的头发慢吞吞地挪到正在切清洗完毕的沙拉用菜的松村北斗身边。
公寓的浴室是连着松村北斗的卧室的,虽然松村北斗很大方地允许田中树不用打任何招呼就进去洗澡,但是日常的刷牙洗脸,其实还是很懂礼貌客套的田中树一般就会用厨房的流理台。
为此松村北斗还专门摆了个化妆镜在边上,以便睡觉时常流口水的高中生能对着镜子把一脸狼藉的睡相收拾清爽。
“ちょっと待って。”
(等等。)
松村北斗其实没怎么关注一边田中树的动作,不过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一点,基本上的举止都能够自然而然地被收在视线范围内。
于是在看着田中树无比自然地往牙刷上撒了点水,理所当然似的接着几个小时前“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刷牙继续了下去的行为后,松村北斗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虽说牙刷上确实还残留着点牙膏,在那几个小时的睡眠时间里田中树也确实没有往嘴里放别的东西,但这着实是有点超出松村北斗的认知范围了。
田中树满嘴加了水后复活成饱满的泡沫形状的牙膏沫,扭过头来一脸无辜地看着松村北斗。
这次是真的无辜,大概是他真的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所以眼睛是亮晶晶的,没有什么装模作样的拧巴感。
甚至是有些过于清澈了。
松村北斗有些别扭地移开了视线。
“朝ごはん食べる?サラダだけど。”
(吃早饭吗?不过只有沙拉。)
他记得田中树不怎么爱吃这种看起来就很健康,或者用田中树的话来说就是“只剩下健康了”的东西。当然从根本上来说,这个天天因为起不了床而在迟到边缘挣扎的男高中生根本就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北斗が作ってくれるなら食ってもいいかな。”
(北斗做的早饭的话,可以吃点。)
专门放下了牙刷给出的口齿清晰的回答其实有点昭然若揭的小心机在,尾音微微扬起来一点,但是因为还没有完全从声带上消除的困意的关系,像是满嘴的牙膏泡泡被挤破了一连串似的,有着很明显的细小的破裂音。
对于这种全是计划性的可爱,松村北斗倒是已经建立了一定的耐受度了。
“だからカワイイ子ぶらなくてもいいって言ったじゃん。”
(我不是都说了你不用对我装可爱嘛。)
象征性地嫌弃一下,但又害怕田中树不一定完全睡醒了的大脑会误会,于是松村北斗又很好心地没有真的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把嘴里的牙膏泡泡吐干净又漱了口的田中树稍微显得没有那么邋里邋遢了,他甚至还记得把自己滑下去的那半边睡衣重新拉到肩膀上面。
“カワイイ子ぶってるつもりじゃないんだよな、俺。”
(我也不是专门在装可爱啊。)
这句自我辩护的说服力因为田中树天生的低音和很自然的第一人称稍微提高了一点,但是完全没有办法抵消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又张开嘴等着松村北斗投喂的雏鸟一样的动作自带的娇气感。
田中树是真的不怎么喜欢吃蔬菜,就算松村北斗只是捏了块薄薄的水果黄瓜喂他吃,嚼了两下后,那张脸就肉眼可见地皱了起来。
但他倒是很有礼貌地没有对着正很美味似的品尝着同样的食物的松村北斗直说一句“难吃”,而是往松村北斗的身边挪了挪,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下巴去蹭了蹭高度正合适的大学生的肩膀。
“でもなんか北斗には甘えたくなっちゃうんよね。”
(但就是会想对北斗撒娇嘛。)
田中树皱起眉心来,似乎真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终于得出了一个“大概是因为北斗是唯一一个就算我撒娇很丑也不会嫌弃的人吧”的结论。
原来这小子自己心里有数啊。
松村北斗一瞬间觉得自己上当了,但是被田中树单拎出来冠上一个“特殊待遇”——无论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件事本身还是让人挺受用的。
怎么说呢,有种很明确的“被需要”的感觉。
如果田中树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独独对他表现得像个永远在求关注的撒娇鬼的话,那就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了。
松村北斗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略显阴暗的假设吓了一跳。
不过这小子大概没这么高级的技能,只是单纯喜欢撒娇又脸皮薄而已吧。
松村北斗瞥了一眼在自己肩膀上作乱的田中树的脑袋,及时掐灭了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
“いや、意外と嫌かもよ、オレも。”
(不,其实我也还是会嫌弃的。)
因为田中树的发梢一直扎着脖子,毛绒绒的痒感让松村北斗脸上带着点藏不住的笑意,以至于他的否认听起来显得相当没有说服力。
松村北斗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踏入秋叶原的这一天。
当然这话说得有些夸张了,秋叶原也不是只有阿宅被允许进入的禁忌之地,事实上甚至有不少物美价廉的饮食店,研究室的忘年会也时常被安排在那附近。
但是这些都是出于学业需要(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研究室的忘年会并不涉及学术),外出的目的地十有八九都是满是古着店和旧书店的下北泽的松村北斗,确实是不太可能主动自发地跑到这和他一点儿缘分都没有的、还永远人挤人的喧闹商业街来的。
不用怀疑,能让松村北斗破天荒地在休息日来到这和他的人生似乎都毫无瓜葛的地方的人,自然就是田中树。
需要强调的是,松村北斗并不是真的一直都这么对田中树言听计从的,毕竟他只是一个好心的房东,而田中树的撒娇技巧又实在是很没有水准。
只是这次田中树用来说服他的理由选得很合理,让松村北斗完全找不到拒绝的余地。
田中树说自己下个月就要搬出去了。
其实他早该搬出去了,毕竟当初友人拜托松村北斗的时候信誓旦旦地保证过“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月的”,但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田中树的宿舍申请迟迟不见进展,以至于两三个月都已经过去了,田中树依旧还留在松村北斗家里。
其实松村北斗也不那么介意。田中树生在一个兄弟很多的家庭,自然而然地就习得了和有点年龄差的同性间的交往技巧,以至于比起应付学校里一部分麻烦的人际交往,松村北斗还是更喜欢和田中树相处的感觉。
但是反过来说,松村北斗对于田中树那过于宽大的容忍度本来就是基于田中树迟早会搬出去的事实前提的,所以对于田中树终于真的要搬出去了这件事情,松村北斗也没有什么不成熟的过度依恋。
想来大概就是松村北斗这种略显淡漠的反应戳中了高中生这个年纪本来就敏感的神经。
“ってわけで、北斗一緒に買い物を付き合ってくれない?”
(所以说,北斗能不能陪我一起去买点东西?)
田中树扳着手指数需要购置哪些生活必需品,并且很坚决地拒绝了松村北斗提出的可以把田中树这段时间用的那些东西都送给他——其实也就是些百円店里买来的毛巾牙刷,以及松村北斗已经不怎么穿了的家居服而已——的建议,说自己不好意思收下这些。
但是很好意思开口直接占用别人的一整个周末。
松村北斗看着撅着个鸭子嘴,还很做作地稍微压了压下巴以便在两个人的身高相差无几的情况下还能创造出上目线的田中树,想着要是这小子换个皮囊的话,大概就是那种在异性和同性中的受欢迎程度呈现两极分化状态的典型的心机惯犯。
不过反过来说,似乎就是这种略显粗糙发黄的皮肤和典型的不良少年日常生活里会留下的磕磕碰碰的痕迹导致的客观上不大可爱的样子,使得田中树得以在异性和同性间都有着不错的口碑。
“なんでもお手手繋いでないとダメなタイプじゃないでしょ?樹は。”
(树不是那种干什么都非得找个人手拉手陪你去的类型吧?)
松村北斗似笑非笑地调侃了一句。
他也没想着要多狠心地拒绝田中树,即便事实上最近还有篇随堂小论文尚未完成,但从过去几次一起去超市采购食材的经历来看,田中树不是那种逛起街来就没完没了的人,甚至是很典型的速战速决派。
但是嘴上拒绝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毕竟看得出来田中树还没有使出全力来撒娇。
“でもホクトと一緒に行きたいよね、俺。”
(我就是想要和北斗一起去嘛。)
田中树在松村北斗名字的那三个音节上死死下了重音,而随着努嘴的动作变得更加用力一些后,尾音略显做作的颤抖也变得清晰了很多。那双故作可爱地瞪大的眼睛在话音落下后还用力过猛地眨巴了两下,几乎都能听到略显干涩的眼球和眼皮摩擦发出的声音了。
但是抛开这些粗糙的矫揉造作,眼底里的光倒是真的显得真诚又恳切。
当然,松村北斗在点头应好的当下,是没有想到挂着一身叮铃当啷响的装扮的田中树拉着他去的地方居然是那和不良少年理应也毫无缘分的、全是二次元美少女和三次元小偶像的宅男天堂。
出车站的时候面对松村北斗忍不住的质问,田中树倒是大大方方地给出了个自己想要买的等身抱枕只能在这种地方买到的理由,还反过来一脸自在地安慰松村北斗说两个人一起丢脸就不算丢脸了。
倒是一点儿都没想着要解释一下为什么等身抱枕是“生活必需品”。
松村北斗也识趣地没有追问什么,毕竟谁都应该被允许有一点和世间的刻板印象截然相反的个人爱好,何况田中树在松村北斗面前甚至还一直就是个挺可爱的(这里的“可爱”指的当然是印象,而非客观事实)形象。
这边的松村北斗算是说服自己“舍命陪君子”了,甚至还好心地想到了自己或许可以帮田中树负担抱枕的钱,就当是给这短暂的同住生活送上最后的饯别礼,那边的田中树突然变脸比变天还快。
“じゃさあ、俺ゲーセンに寄るから、北斗適当にどっか時間をつぶしとく?”
(那什么,我先去游戏中心玩会儿,北斗要不随便找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
突然变成了松村北斗不太熟悉的轻佻又浮躁的语气,但大概这才日常生活中的田中树的口吻。
在看到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已经和田中树勾肩搭背上的同为高中生模样的人,松村北斗倒是一下子就懂了田中树突然换了个人设的原因。
这么看来,田中树倒是真的只在对他装乖而已。
这个认知让松村北斗的心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轻飘飘起来,他抿唇看着田中树,顺利地在故作帅气的高中生的眼底看到了一丝不安和紧张,于是又不由扬了扬唇角。
“自分から誘っといて、これ?”
(你硬拉着我来这里,然后给我来这一出?)
他并没有用上什么真的很不满的语气,毕竟会遇见同学(其实准确来说是学校的前辈)这事确实不是田中树能够预料到的。
其实要是平常时候的田中树,这会儿已经开始扯着嗓子胡搅蛮缠了,但是眼下这小子还在试图继续维持自己的不良形象。
“大丈夫。迷子になったら俺に電話してな。”
(没事。要是迷路了给我打电话就行。)
这就装起来了,但还挺自然的,没准是个当演员的料子。
只是自己好歹也是现役大学生,这种被年下的高中生当成小孩子对待的语气还是微妙地有点让人火大,即便松村北斗很清楚田中树这会儿也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
不过在这会儿逗小孩也没什么必要,于是松村北斗姑且是很大度地暂时放过了田中树,挥挥手说自己去附近的书店里待着就行,让田中树玩得差不多了给自己发消息。
“あっ、北斗ちょっと待って!”
(啊,北斗你先等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松村北斗那么轻易地就放过了自己反而觉得心里不踏实了,在松村北斗转身就要走的时候,田中树突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松村北斗不明就里地扭头去看,结果一个黑洞洞的镜头就直接怼上了他笔挺的鼻梁,之后就是一连串的相机咔嚓声。
举着手机的田中树那张因为没什么多余的脂肪,于是很容易就会变得全是褶子的过于灿烂的笑脸倒是松村北斗很熟悉的。
“ねえ、これって盗撮だよね。”
(我说,你这算是偷拍了吧。)
于是松村北斗没有忍住,脱口而出了一句吐槽。
大概是仗着这个角度除了松村北斗并没有别人能够看到自己的表情,田中树又习惯性地努起嘴来撇了撇,非常没有技术含量地跟他装蒜,说什么万一一会儿松村北斗真的迷路了,自己拍的这些照片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但语气一点都不真诚,甚至连装都不装了。
这下松村北斗是真的发自内心在思考自己对田中树的教育(虽然理论上来说,他只是一个快要成为前房东的期间限定的房东而已,和“教育”田中树这事八竿子打不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才会导致这小子对自己这么没大没小的了。
“撮らせてよ、ね?”
(就让我拍一下嘛,好不好?)
变声期差不多结束了的男高中生确实偶尔会在本人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发出这种意外地颇有几分宠溺和讨好味道的、让听者的耳朵一阵酥麻的低音。
也不知道田中树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其实有着很好的成为撩人高手的硬件条件,不过松村北斗转念一想,又觉得让田中树这辈子都意识不到这一点可能才是对社会的更好贡献。
受害者有他一个就足够了。
松村北斗对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点了点头,而在田中树的眼里,这个动作就变成了许可的意思。
他于是高高兴兴地收起手机,然后无比潇洒地朝松村北斗挥了挥手,祝他打发时间愉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松村北斗觉得田中树身边那个高中生似乎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
不过既然对方并没有多说什么,松村北斗当然也没有自来熟到会主动去和陌生人搭话的程度。
果然出门前正好看到的那用来说服自己的“今日大安,诸事顺利”的说法到底只是迷信而已吧。
总之,松村北斗决定重新思考一下此前做出的要帮田中树付钱买抱枕的决定。
田中树肉眼可见的有点不太对劲。
个中缘由松村北斗能猜到个大概,反正起因一定是他偶遇了京本大我。
其实这事八成的责任都在田中树自己身上,剩下两成也不能怪松村北斗。
毕竟把松村北斗拉到这和他的日常生活八竿子打不着的秋叶原的人是田中树,和前辈一起在游戏中心玩得忘了时间以至于比预计更久地放置了松村北斗的人也是田中树,而京本大我会出现在秋叶原是不可抗力。
非要说的话,松村北斗唯一要负的那点儿责任就是他不怎么会拒绝人——无论是田中树还是京本大我。
松村北斗和京本大我是高中同学,并且在那个年代是公认总是黏黏糊糊的好朋友。但两个人都不是什么主动派,于是以高中毕业为契机,他们就因为客观上的物理距离而成为了仅存活在社交网络上的“点赞之交”。
对此松村北斗也没觉得有多遗憾,干脆就这么顺其自然了。
结果就是被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很长情”的京本大我习惯性地以高中时代的距离感叫了一声“北斗”之后,虽然心里很清楚事实上这多半是小少爷那做事全靠一时冲动的坏毛病作祟,但松村北斗一边又像是高中时代那样轻而易举地被京本大我牵着鼻子走,一边又擅自因为这几年的空白期而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最终一个没经过思考的人和一个想太多的人就在车站旁的咖啡店里形成了长久的大眼瞪小眼的沉默局面。
其实到这里为止也没事,只需要田中树一个蛮不讲理的电话,松村北斗就能找到借口和京本大我告别。
但是田中树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明明都相当任性地把松村北斗一个人扔在车站了,居然还留着一丝良心说要主动来找他,美其名曰“我担心北斗会迷路嘛”。
结果就是让田中树还真找来了,而松村北斗没能在那之前找到机会和京本大我解释情况。
“じゃあ、一応紹介するね。”
(那姑且,介绍一下哦。)
虽然田中树时常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无法无天的小孩,在学校里似乎是贯彻着爆受欢迎的不良少年的设定,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以及初次见面时候的记忆),松村北斗知道田中树事实上是个怕生程度不亚于自己的人。
京本大我更别说了。
就算是在曾经那段非常亲近的时期里,松村北斗也从来没有完全摸透过这小少爷的脾气,想要指望这人际交往全靠缘分的大型猫科动物主动,不亚于期待田中树一觉醒来变成辣妹——不是不可能,事实上可能性还不小,但是实在是太不可控了。
于是作为同时和两方都有点联系、并且应该是三个人中最有一半社会常识的成年人,松村北斗承担起了介绍田中树和京本大我互相认识的重任。
田中树是典型的“窝里横”,虽然对着松村北斗已经把撒娇耍赖的那一套玩得炉火纯青了,但是对着刚认识五分钟的京本大我——尤其是京本大我和他总接触的那些青春期毛头小子,或者是一看就很好脾气的松村北斗不同,浑身都带着一点生人勿近的攻击性(虽然这只是田中树以貌取人的偏见而已)——他还是不敢没大没小地闹腾。于是只能略显拘谨地双手捧着刚刚送上来的冰可乐,咬着蓝色的塑料吸管小心翼翼地看两个人的脸色。
松村北斗在这个瞬间意识到自己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人,因为他对于田中树擅自吃瘪的这幅样子真有点喜闻乐见,即便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擅长在经历了这么久的空白期后应付京本大我。
无辜、但“万恶之源”的京本大我倒是显得落落大方。
大概是手里的游戏总算打完了一局,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对面并排坐着的两个人,突然露出个很灿烂的笑容。
“この子、ちょっと高校時代の北斗に似てない?”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像高中时代的北斗?)
京本大我说这话大概没怎么走心,松村北斗也没怎么太往心里去,但礼节性地应了两声说是吗,原来那会儿的自己在京本大我眼里是这么个臭屁小子。
结果似乎是戳中了京本大我莫名其妙的笑点,一张精致的西方油画脸笑成了日式漫画小动物,末了用小动物一样黏糊糊的声音说自己记忆中高中那会儿的松村北斗就是这种有点怕生的但挺可爱的小孩,还会一点不别扭地直说喜欢自己。
“今と全然違うよね。”
(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呢。)
松村北斗知道京本大我没有别的意思,确实他说的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可毕竟边上还有个田中树在,被当面这么说还是让他有些不太自在,虽然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会不自在。
“昔とまったく変わらない京本の方がおかしいんじゃない?”
(跟从前一样一点儿没变的京本才比较奇怪吧?)
松村北斗最后选择直接转移重点,反正京本大我应该也不是那种会和他计较这些的人。
京本大我确实没计较,但是也没有接话,只是把眼神转移到了一边装作不在意、但演技实在是不够精湛的田中树身上,然后对着松村北斗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说男高中生可是一切美好东西的结晶,能够保留这些特质的自己明明该被好好珍惜的。
他在说“男高中生”这个词的时候有意识地加重了咬字,于是伴随着稍微复苏一点的高中时代的记忆,松村北斗还算顺利地理解了京本大我话里的潜在含义。
其实在松村北斗的记忆里,京本大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更不爱八卦,见他居然愿意专门这么拐弯抹角地提醒他一句,松村北斗意识到事实上对方也还是比起高中那会儿要变得成熟了点,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需要为之感到抱歉或尴尬的“只有一方成长了”的情况。
这个认知让松村北斗的心里莫名地松弛了几分。
“大事にしてるよ、ちゃんと。”
(有在好好珍惜哦。)
他很巧妙地利用了日语里时常省略人称特指的暧昧语境回答了京本大我。
有些东西点到为止就好,何况田中树这小孩多少有点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坏毛病。
最后这顿下午茶是京本大我请的客,给出的理由是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三个人中最年长的那个,何况要不是遇到了自己,估计松村北斗和也不会主动走进这种外观看起来很可疑的咖啡馆。
但请客的钱是他向松村北斗借的。
向来不缺钱的小少爷出门忘带钱的毛病倒是一点没有改善。松村北斗一边吐槽着一边倒是很大方地抽出张福泽谕吉递过去,还习惯性地补了句想起来的时候还自己就行。
田中树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两个人之间无比顺畅的交流,但还是耐心地等到了京本大我潇洒地挥挥手离开后,才用自己那瘦得硬邦邦的手肘戳了两下松村北斗的腰。
“北斗って、京本さんのこと好きだよね?”
(北斗喜欢京本先生吧?)
对于明明自己和京本大我是高中同学,田中树却只对后者使用敬语这事,松村北斗很大度地给予了理解。
比起这个,松村北斗更在意的还是田中树那种不知为何显得自信满满的表情,和他完全没有被冰凉的气泡水滋润到一点的、像是被这夏季的烈日晒得干涸开裂的土地的嗓音。
“どうした?”
(怎么了?)
松村北斗有些好笑地看着田中树。
后者似乎是还没有完全从怕生的状态中彻底解放出来,连那种对着他习惯性的耀武扬威都显得还有些轻飘飘的,像是龇牙咧嘴地恐吓完敌人后浑身竖起的毛没能好好被顺回去的炸毛小猫。
“好きでしょ?”
(喜欢的吧?)
对松村北斗的话充耳不闻,很执着地非要把自己想说的东西先说完的这个毛病,倒是田中树一如既往的坏习惯(虽然事实上松村北斗一直以来的纵容在这件事上“功不可没”),说好听点大概也能算上是“执着”或者“意志坚定”,反正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松村北斗无声地叹了口气。
“まあ、嫌いじゃない。”
(总之是不讨厌。)
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不过这并非是在糊弄田中树,事实上如果真的要形容现在的松村北斗对现在的京本大我的感情,这种不咸不淡的温度感就是最恰当的。
虽然松村北斗知道,这个回答应该没有办法让田中树完全满意,他也不能奢望一个高中生能明白这种非要再经历几年人生的沉淀才能开始理解的感情。
然后田中树就露出了一个很奇妙的表情。
乍一看很骄傲,还挺了挺胸表现意气风发的味道,但是眼神飘忽不定,甚至都不敢直视松村北斗。
“そうだよね!北斗がああいうタイプ好きそうだよね!見てすぐわかった!”
(对吧!北斗就是喜欢那种类型的人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其实完全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臭屁高中生的样子,只是松村北斗平素习惯了田中树总爱用力过猛地挤眉弄眼的样子,才会在那双带着点自然的光亮的小鹿眼睛里看出几分情绪低落的味道。
松村北斗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京本大我都这么明晃晃地提醒他了,再继续装没看到就有点过分了。
“なにヤキモチ焼いてんの?”
(你在吃什么醋?)
用的并不是很认真的语气,多少还是带着点轻飘飘的玩笑的味道。
毕竟松村北斗那过剩的社会常识和责任感让他确实是没打算就这么贸然“拐骗”现役男高。
“そうじゃなくて。”
(我不是这个意思。)
田中树说着,低下头似乎真是陷入了很认真的思考中。半晌才重新抬起头来,用一个很肯定的语气给出了经过深思熟虑的最终结论。
“俺って、基本は二番目の男でいいよ。”
(我一般只要当第二备选的男人就满足了。)
抛开内容似乎有点不太对劲这一点不说,眼前的田中树没有松村北斗熟悉的那种明显是在撒娇的语气和神态,双手无意识地用力捏成了拳头紧贴着身侧,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点自然的湿润度显得诚挚而坚定。
任谁怎么看,都像是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在向心上人告白的纯情男高。
啊,怎么这小孩又多了个人设。
松村北斗的脑海里闪过了一秒钟的吐槽,但顶着田中树直直地看向自己的视线,一种自己居然对别人的真情告白如此冷淡的负罪感又忽而变得强烈起来。
他于是有点狡猾地借着笑的动作偷偷错开了一点和田中树完全对上的眼神。
“何言ってんの?”
(你到底在说什么?)
田中树没着急回答,先伸手抓住了松村北斗的手腕。
正是新陈代谢最旺盛的年纪的人掌心烫得惊人,还带着黏糊糊的汗意,大概能在松村北斗在夏天最不想碰到的东西的内心榜单里排到前三名。
“だから、二番目でいいから、北斗の好きな人の。”
(所以说,我只要当北斗第二喜欢的人就可以了。)
没有什么不得章法的挤眉弄眼,那双有着漂亮的线条的眼睛因为情绪的高扬而自然睁大了一些。夏日过于明亮的阳光把那棕褐色的眼瞳照成了透彻的琥珀,落在上面的光点分明是太阳的碎片,但是看起来却像是一片沉睡着星星的海。
不加计算的纯天然可爱往往有着超乎想象的功效。
松村北斗突然有点庆幸自己比田中树大了那么几年。要不是多了这几年的人生经历的积累,他想自己大概轻而易举就会被田中树完全拿捏住。
不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松村北斗又意识到自己或许其实不该就这么慢悠悠地等田中树完全长大了,毕竟到时候他不一定真能和彻底“修炼”出来的田中树势均力敌。
那卑鄙就卑鄙吧。
松村北斗破罐子破摔地想着,反手抓住了田中树那细得好像稍一用力就能轻易折断似的手腕,也不顾对方皮肤上黏糊糊的汗水痕迹会蹭自己满手心了。
“一位になれるから、樹は。”
(树能成为我的第一名的。)
他用拇指指腹把那已经分不清是谁的汗水痕迹在田中树的手腕皮肤上均匀地抹开,水分蒸发后果然残留下了黏答答的质感,像是彼此都有些依依不舍的藕断丝连。
“ちゃんと好きだから、樹のこと。”
(我是喜欢树的。)
松村北斗知道自己的回答其实稍有些狡猾,他并没有真的给田中树一个切实的承诺,但是用来暂时唬住眼前还处于纯情男高模式的田中树是完全够用了。
就当是给这个马上就要搬出去的小孩的一份送别礼吧。
虽然究其本质,这或许更应该被称为一种来自狡猾的成年人的无形束缚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