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ただいま。”
(我回来啦。)
变声期特有的干巴巴还略显沙哑的嗓音很有辨识度,不过其实就算不靠这又干又柴的音色来辨认,原本能自由出入这里的人也只有田中树一个了。
松村北斗这会儿正忙着和自己的结课论文做斗争,并没有那个时间和闲心和正是青春顶当中的现役男高聊天,于是只是略显淡漠地应了个鼻音作为回复。
然后一连串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就从玄关口由远及近地传过来,最后毫无意外地停在了松村北斗的面前。
“ねえ、ただいまって。ほくと——”
(我说,我回来了啦。北斗——)
原本就不是什么很可爱的音色,拖腔拖调的说法方式只会把本来就已经有些破破烂烂的嗓音里的瑕疵暴露得更加明显。
松村北斗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站在自己面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田中树。
“おかえり。”
(欢迎回来。)
从这个角度看,就能够很清楚地看到男高中生那因为没什么肉、即便是相当纤细的骨架也还是会因为没有脂肪的柔化而显得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
当然还有作为现役高中生来说过于张扬了些耳朵上金色的耳环,以及就算在假期结束时匆匆忙忙补染成了深色、但忙中出错地还是留下了点金色的里层发根。
包括完全没有好好穿在身上的学生制服,几乎是教科书式的不良少年。
不过这种带着点玩世不恭味道的轻浮小子总是很受同龄女生的喜欢简直已经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了。
其实松村北斗还真有些好奇那些往田中树的鞋柜里抽屉里书包里塞情书的小姑娘们要是看到了这小子没脸没皮地对着自己乱撒娇(并且客观来说,一点都不可爱)的样子,到底会作何反应。
田中树肯定猜不到松村北斗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脑子里却在想这种事情。
不过即便他猜到了大概也不会在意,总之他就自顾自地继续不得章法地撒娇。
“ほくと見て見て、これ。”
(北斗快看,这个。)
田中树凑过来,捋起对于他那过瘦的手臂来说确实有些宽松的衬衫袖子,把人如其名真的像是小树枝一样的手臂展示给松村北斗看。
“蚊に刺された。すごくない?”
(我被蚊子叮了,超厉害吧?)
也不知被蚊子叮有什么厉害的,但是田中树的表情居然是正儿八经的似乎很自豪的样子。
松村北斗有些无语但还是很顺从地看向了田中树指的那块皮肤。
确实是有个很明显的浅红色肿块,还比起一般的蚊子包要大得多。大概是因为下手没轻没重的抓挠的关系,甚至已经有点挠破了,浅红色的正中央有一个仔细看能看出颜色差别的、还是鲜红色的小小的点。
但说是触目惊心倒也不至于,尤其是和田中树正指着蚊子包的那根手指的指关节上明显破了皮甚至还有点渗血的痕迹、或者是他嘴角那块高高肿起的紫红色痕迹比起来,一个被挠破了一点的蚊子包完全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水平。
当然现实生活中的不良少年不至于真的像电视剧里那样一天到晚都在打架斗殴,但是本来十六七岁就是易燃易爆的最典型年纪,又是把什么朋友义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类型,偶尔田中树确实也会被卷入这种打群架的状况中。
但田中树算是(至少是在不良少年这个群体中)有分寸的那种人,不会主动挑事也还算遵纪守法,又很明显地永远在报喜不报忧,所以松村北斗虽然还是难免担心,但也自知并没有立场和理由来喋喋不休地讲些陈词滥调的大道理。
毕竟说到底,他松村北斗,一个也不过只比田中树大了四五岁的现役大学生,兼田中树申请到学生宿舍前暂时借给他地板睡觉的好心人(当然,其实是受友人之托)而已,确实对于田中树的人身安全不负有任何责任。
松村北斗耐心而安静地看着田中树冲着自己演。
高中生一会儿嘟起嘴来说什么“好痒哦,蚊子好讨厌哦哭哭”,一会儿又眨巴眨巴眼睛还委屈兮兮地说什么“抓破皮的地方好痛,北斗给我吹吹嘛”,期间还因为这不得章法的撒娇手段屡屡牵动嘴角的肿块,真实地被痛地龇牙咧嘴。
说实话,无论是又干又柴的声线还是拉长尾音时声带颤动发出的一连串气泡音,再或者是那张已经挂了彩还在龇牙咧嘴的脸,都和田中树内心自以为的“可爱”相去甚远。
能孜孜不倦地一直变着花样撒娇,但撒娇水平却随着青春期带来的愈发锋利的戾气和低沉的嗓音而循序渐退这事,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倒是“挺可爱”的。
“……はいはい分かったから。蚊にも愛されてる、爆モテ田中くん。”
(……行了知道了,爆受欢迎的田中同学,连蚊子都爱你。)
最后松村北斗看着田中树那双已经快被疼得眼泪汪汪(这是生理性的自然反应,并非田中树的本意)的眼睛,伸手抓住了那被蚊子叮过的“小树枝”,结束了高中生因为已经彻底词穷所以开始很蹩脚地撅起鸭子嘴(并且因为嘴角的肿块而显得非常不熟练)的撒娇行为。
“薬塗るから、ちょっとじっとしてて。”
(给你上药,你稍微安分点。)
向来生活得精致又健康的松村北斗是在把田中树接来家里后才意识到家中常备的医药箱并不只是以防发生大地震时候的不时之需的。
他拧开消肿药膏的盖子,用无名指沾上一点白色的膏体,然后小心翼翼地对着田中树唇角的那块紫红色轻点几下后,又动作轻柔地均匀抹开。
伤痕在几乎贴着嘴角的位置,于是为了不让膏药一不小心就被抹进本来就已经快要营养不良了似的人的嘴里面,松村北斗下意识地凑近了田中树的脸。
刚才还在瞎闹腾的高中生一下子就不敢动了。
过近的距离让松村北斗能够很清晰地听见田中树明显变得有些紊乱的呼吸节奏,以及努力想要保持平静,所以很好懂地开始试图深呼吸的声音。
其实这不比扯着那破烂嗓子还挤眉弄眼地试图撒娇的样子要来得可爱得多?
松村北斗第无数次这么想着,又抬眼瞥了一瞎正毫无必要地紧张过度的田中树。
他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双平时不知是因为近视还是单纯觉得那样更酷才时常半眯着的眼睛这会儿正瞪得老大,湿漉漉的眼睛里落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偶尔眨巴一下,睫毛就像是一对轻盈的蝴蝶一样翩然舞动。
其实田中树明明真的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像是动画片里的小鹿斑比,长长的脖子和因为反复的染烫而变得有些毛躁,时不时就会戳出来一个小鹿角一样的头发也是。
只要不刻意撒娇的话,完全就是很可爱的、像漂亮的小鹿一样的孩子。
可惜偏偏选择了不良少年的路线,并且更多时候看起来更像是“营养不良”的那个“不良”。
松村北斗怀着一丝奇妙的遗憾感,很利落地完成了给田中树上药的动作。
“はい、こっから一分間動かないこと。”
(接下来一分钟不准动。)
在顺利涂完药膏后,松村北斗怀着一点成年人的不怀好意,用自己的食指点了点田中树有点干涸的嘴唇,提醒他不要让刚刚涂上去的药膏因为他的多动症而完全白费。
还没有完全从擅自的紧张中缓解过来的田中树眨巴眨巴眼睛,乖乖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田中树让松村北斗想起了高中同学家里那只对谁都凶巴巴的、唯独在主人面前简直就是块糯米小年糕的粘人精吉娃娃。
当时同学还皱着一张猫咪一样的笑脸,得意洋洋地说是自己“训狗有方”。
松村北斗还真信了,并且傻乎乎地崇拜了对方好久。
但是看着面前的田中树(当然,松村北斗其实并不觉得田中树是犬系的孩子),松村北斗时隔好几年终于意识到,那大概不过是信口胡来惯了的小少爷的又一次不过大脑的随口一说罢了。
不知道把田中树带去给对方看会得到什么反馈。意外地对方也会接受自己“训人有方”的胡说八道也说不定,毕竟是个其实相当单纯的人。
这么想着,松村北斗的心情不由轻飘飘地浮起来。
他于是对着田中树肿起的嘴角轻轻吹了一口气,哄小孩似的把声音放得软绵绵的。
“痛い痛いの飛んでけ——!”
(不痛了不痛了,痛痛都消失啦!)
把不良少年当成幼儿园奶娃娃对付的,松村北斗猜自己大概是独一份了。
这样一想,意外的有点“恃宠而骄的礼尚往来”的意思也说不定。
但松村北斗很快就进行了自我否定。
毕竟要是真论起来,田中树那细胳膊细腿的应该也打不过好歹还是空手道黑带的他。
说实话,作为一个只是分了块地板给田中树睡觉的房东,松村北斗当然是完全没有这个职责要去关照田中树的日常生活的。
尤其是早上出门前他还特意提醒了快要迟到了还在磨磨蹭蹭的田中树下午会下雨记得带伞后,还是毫不意外地在下午第一节课结束后收到了来自田中树的信息轰炸,说什么自己忘记带伞了想让松村北斗“关爱一下可怜男高哭哭”。
为表诚意,向来在打字聊天这件事上惜字如金的田中树还特意选了两张表情包发过来,用的是小黄鸭的贴图,如果不联想到田中树本人那至今都没能熟练掌握的诡异鸭子嘴,倒是真的很纯粹的可爱。
当然,松村北斗不是会被这么点小孩子伎俩就被哄骗进去的人,他会回个干脆利落的“好”单纯是因为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是真的能顺路经过田中树所在的高中,以及想象了一下浑身湿漉漉的田中树像小狗一样把家里的满地板都甩上水的场面后,觉得还是去接人放学更加明智一些而已。
田中树当然不会想那么多,在因为这场大雨有些不知所措的当下,松村北斗这很爽快的约定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他开开心心地给松村北斗回了个语音消息以表诚意。
“ありがとー!北斗最高!ラブユー~”
(谢谢北斗!北斗超好的!爱你~)
气泡音和颤音纠缠成一片,稍微提高一点的尾音还带着随时都像要破音似的危险感,虽然能够感受到发自内心想要表达出的可爱感,但也只能感受到这种强烈的意志了,和现实是没什么关系。
松村北斗默默地摘下了特意戴上的耳机,那大音量地炸裂在耳朵里的气泡音实在是刺激性太强了点。
“ちゃんと待ってな。”
(乖乖等着哈。)
按下发送后松村北斗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像是在训狗。
不过从田中树光明正大地给了他一个已读不回来看,很明显这小孩不是什么狗,就是只在心情到了的时候会突然变成黏人精的纯血猫。
从理论上来说,因为田中树确实没有对松村北斗让他乖乖等着的那条消息回好,所以在松村北斗特意提早五分钟在学校门口等着田中树出来,但过了半小时都没看到人影的情况,好像也不能算是田中树失约了。
还算有点良心的田中树姑且还是给松村北斗发了个消息,解释了自己要留下来参加篮球部的新生欢迎活动的原委,所以松村北斗还算好脾气地决定再等一会儿。
虽然撑着伞,手里还姑且拿着把准备给田中树的伞,但是眼见有附近有能避雨的公交车站,松村北斗当然也不会傻乎乎地一直在雨里站着。
毕竟距离放学有一会儿了,又不是什么好天气,车站的遮雨棚底自然没什么人。
——“没什么人”的意思是,也不是没有人。
松村北斗也是在走近后才发现,原来在刚刚的视线死角区域里还站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子的。
和总是不肯规规矩矩穿制服的田中树不同,这女高中生倒是很典型的优等生打扮。不加任何裁剪、长度过膝的制服裙,就算是在夏天也规规矩矩扣好的每一颗扣子,以及显然是没有经过任何染烫的、黑色的齐肩发。
不由地让松村北斗回想起高中时代自己来,于是为自己因为田中树的存在而擅自对这所高中有了些“不怎么正经”的印象的事情而感到了一丝抱歉。
不过和高中时代的松村北斗比起来,女高中生还是要开朗得多了,她甚至还有些好奇地看着松村北斗手上的两把伞,主动开口问他是不是在等人。
没料到自己会被搭话的松村北斗愣了愣,最后很诚实地点点头,说是给现在暂住在自己家里的高中生送伞,还得到了女孩子发自内心的一句“真好啊”的感叹。
“ごめんごめん、待たせた。”
(抱歉抱歉,久等了。)
和女高中生之间有一句没一句的尴尬对话结束于突然出现的田中树,很显然是冒着雨从校门口跑过来的,用来保护了一下头发的制服被淋湿了不少,事实上草草包裹在制服里的头发也被蹭得乱七八糟。
这不是完全没有特意来送伞的必要了么?
松村北斗在心里吐槽了一声,但姑且还是应了声表示没事。
半湿不湿的高中生很随意地撸了把自己的头发,把制服随随便便地挂在了一边肩膀上,然后自以为潇洒地朝着显然是彼此认识的女高中生也挥了挥手,很随意地交换了几句问候。
在得知女高中生的伞坏了才不得不在这里等家人来接的时候,田中树很自然地提出了把自己的伞借给她用的建议,大方又坦荡到完全不像是在“借花献佛”。
“俺、北斗と一緒に帰るから。相合傘でギリ行けそう。”
(反正我和北斗一起回去,两个人挤一把伞勉强也能行。)
这个年纪的小孩在异性面前装起酷来果然是一套一套的。
但是既然田中树还记得把同撑一把伞的对象限定为自己和他,而不是用这种老套手段泡女孩,松村北斗决定姑且给还算懂事的高中生一点面子。
他很自然地把手里那把没用过的伞递给了田中树,示意他去转交给女孩子,帮把他的“不良但温柔”的人设打造到底。
结果还要被好心当成驴肝肺地在和女高中生挥手告别后没由来地阴阳怪气一下。
“北斗って、やっぱああいうカワイイ子が好きなんだ。”
(北斗果然还是喜欢可爱的女孩子啊。)
没有了旁人在,田中树的语气一下子就从爽朗的男高中生变成了哼哼唧唧的小鸭子,说话非得努着嘴才行,并不适合学小姑娘撒娇的音色也自然而然被挤扁了。
他仗一把伞两个人用确实有点小了,就光明正大地揽着松村北斗的肩膀还一直往他身上挤,并且一脸正气地表示只是不想松村北斗被雨淋湿而已。
松村北斗有点啼笑皆非,但是不打算揭穿。
“急にどうした?”
(突然怎么了?)
田中树一脸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松村北斗没由来地想到了坂元裕二笔下那段很知名的台词,“诱惑有三种,变成猫、变成老虎、或是变成被雨淋湿的狗”。
虽然理论上来说,田中树并没有到告白会被觉得太过幼稚的年纪,事实上选择成年人的诱惑方式对于未成年的男高中生来说才有点为时过早,不过他似乎天生地就很擅长这一套。
田中树那头被雨水稍稍打湿后耷拉了下来一点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显得比平常时候还要软一点,而大雨天极高的空气湿度也让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显得没有那么干枯了。
“まあ、女子高生はカワイイけどさ——”
(虽说女高确实是很可爱啦——)
这种像是经过了反复的心里斗争才终于勉为其难地让了一步似的语气在松村北斗听起来有点好笑。他也不是完全猜不到田中树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乐得装糊涂看田中树给自己演——并且是演技稀烂的那种演。
作为青春期来说过瘦了一点的脸颊因为吸气而稍微鼓起来一点,但是因为有些诡异的嘟嘴的动作而像是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又慢慢瘪了回去。
小鹿一样的眼睛闪着很明亮的光,但是单边眨眼的动作实在是不太熟练,以至于甚至有了点在翻白眼的味道。
其实咬下唇的动作理应是真的蛮可爱的,但是营养不均衡又不爱喝水的人即便是在这种雨天里也还是干得嘴唇起皮,于是咬了两下后就开始本能地用牙扯自己嘴唇上的死皮,看起来就有点像在龇牙咧嘴了。
这一切都让田中树那还带着点变声期痕迹的、拖腔拖调的话语变得相当没有可信度。
“目の前にいっちゃんカワイイ男子高生がいるんだから。”
(你面前就有一个最最可爱的男高在嘛。)
明明在自己同学面前是主打帅气的不良路线的人,松村北斗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田中树执着于在自己面前强调可爱。
希望别是那把田中树“寄存”在他家的友人和田中树说了些有的没的东西就好。
想起自己曾经一度和友人说过还挺喜欢前几年刚出道的某个关西男子偶像团体的事情,松村北斗内心短暂地不安了一秒。
他倒是没有深入思考就算真是如此,田中树投其所好地硬装可爱给他看到底意味着什么。
“別にカワイイ子を求めてないけど。”
(我也没有非要找个可爱的孩子啊。)
田中树一脸不相信的样子,看来偏见已经有点根深蒂固了,不过他姑且在口头上还是很大方似的应了两句不痛不痒的“是吗”。
他抓着松村北斗肩头的那只手始终没放开,被捂得越来越高温的掌心温度穿透了薄薄的夏季服装布料,很鲜明地把自己的存在感烙印在了隔着一层布料的皮肤上。
“ホント。それに別に樹がカワイイ子ぶらなくても好きだし。”
(是真的。而且就算树不装可爱我也挺喜欢的。)
松村北斗所说的“喜欢”其实是更加广义一些的“喜欢”,不过大概对于青春期的高中生来说这个层次太高了,完全无法理解。
所以田中树理所当然地就把他的话理解成了类似告白的东西,然后肉眼可见地慌了手脚。
“えっ?!”
(啊?!)
差点直接蹦出伞底下,不过看起来并不是被吓到了的样子,只是很纯粹的惊讶,甚至可能还有点窃喜的成分在,因为他又很快重新挨着松村北斗的手臂蹭来蹭去了。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田中树太过于习惯被告白了,毕竟他着实是个很受欢迎的人。
虽然田中树其实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事,但是松村北斗见过他书包里乱七八糟塞满的情书,当时还在内心感叹了一下原来就算到了这个年代,这种传统的告白方式依旧还是有市场的。
“樹が思ってる‘好き’じゃないけど。”
(但不是树想的那种‘喜欢’。)
不算逗小孩,反过来说,其实这算是松村北斗很负责地在避免误解。
但很显然,田中树没听进去多少。他一脸掩饰不住的笑容,却又装模作样地托着下巴做出一副正在深思熟虑的样子来。
“いいよ、好きになっても。いやとか全く思わないから。”
(可以喜欢我呀。我完全不会觉得讨厌的。)
说实话,松村北斗觉得比田中树刻意撒娇的时候要可爱一点,虽然语气稍微臭屁了点。
但是很可爱,所以原谅一次。
不过因为要是实话实说了,很容易就能预见到这小子的臭屁程度还会上升,所以为了大家都好,松村北斗明智地选择了假装淡然地一笑而过。
再强调一遍,松村北斗只是一个和田中树非亲非故的房东。
并且是事实上也不过就比田中树大了四五岁的年轻男大学生,不存在那种一般来说只会出现在适龄女性身上的所谓“母性本能”。就算真的有,也不可能对一个男高中生发动。
他只是纯粹地拿田中树没有办法,又正好为人温柔而已。
就连田中树这么离谱的人也能给宠着。
松村北斗皱着眉头看歪歪斜斜地靠着沙发睡得直翻白眼的田中树。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世上真能有人叼个牙刷,甚至还带着满嘴的牙膏沫,用这么扭曲的姿势还睡得这么香的。
其实关于田中树睡觉时常合不上眼睛这件事,松村北斗早在田中树住进来后的第三天就发现了,不过他很善意地理解成了是那双小鹿眼睛太大,以至于眼皮没法好好合上,而非这小子真的睡相离奇。
至于田中树身上那感觉随时都要抛弃身体、被地心引力勾引去了的睡衣,其实是松村北斗借他的旧睡衣。尺码不算完全合适,田中树又本就是窄肩的纸片人体型,还偏偏不喜欢把扣子全都乖乖扣好,所以松村北斗也早就看惯了他十有八九能在十分钟内就把正经的家居服穿成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趣露肩款。
“ねえ、じゅーりー。”
(喂,树——。)
这天是周末,并不用担心什么本来对于正在践行自己的不良人设的田中树而言就不太重要的迟到。
而虽然松村北斗本人是严格践行早睡早起的优良作息的楷模,但他并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到别人身上的类型,所以其实他甚至连洗漱的动作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吵醒睡眠质量确实不佳的田中树。
只是眼看着田中树那歪歪斜斜的、好像随时都会输给重力直接倒下去的睡姿,以及那根杵在嘴里的牙刷,出于安全考虑,松村北斗还是决定多管闲事地把人叫醒一下。
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扶着田中树的一边肩膀,甚至都没有用力摇晃的动作——毕竟这也不怎么安全的样子,只是用不至于被邻居投诉的音量喊了两声田中树的名字。
虽然睡眠质量不佳的确是件挺让人担心的事情,尤其是这还只是个现役高中生,但是至少在叫醒人的时候,睡眠浅其实对于负责叫人的那个来说是件好事。
田中树果然慢慢吞吞地抬起来本来也没有完全合上的眼皮,明显是双眼失焦地大致看着松村北斗的方向,发出了一个小动物一样的、带着厚重的睡意和鼻音的哼声。
“これ、歯ブラシ、取っときな。”
(至少把牙刷拿下来吧。)
松村北斗捏着牙刷尾巴试图把它从田中树嘴里拔出来,意外的是这个明明都不怎么好好吃饭的人倒是还有点天生的护食本能,睡眼惺忪地嘴里就先发力咬住了牙刷头,硬是没让松村北斗如愿。
松村北斗倒也不坚持,干脆松了手转而拍了两下高中生那头被沙发靠背蹭得毛绒绒的头发,语调温和地提醒田中树自己动手。
“あー、おくの?”
(唔,呗豆?)
口齿不清不知道是因为脑子还没彻底醒过来,还是单纯因为嘴里那碍事的牙刷影响了发挥,不过至少是还能认得出面前的人是谁。
说实话,松村北斗觉得这种纯天然的哼哼唧唧比田中树清醒时候不得章法的僵硬撒娇要可爱一点。
看来纯天然的田中树其实就是个可爱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了一道不良少年的“中间商”之后再刻意表现出来的可爱会变得那么诡异。
这么想着,松村北斗突然有点想笑。不过他还是努力忍了回去,尽量用云淡风轻的语调应了一声,然后又提醒了一次叼着牙刷的危险性。
睡懵了的高中生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嘴里确实有个异物的样子,动了动一直无意识发力以至于有点发酸了的咬肌,终于松开了嘴里的牙刷让它顺利地落在掌心里,然后又龇牙咧嘴地动了两下,大概是才感受到牙膏沫干涸在嘴角后的那种硬邦邦的紧绷感。
松村北斗眼看着田中树捏着牙刷,又用手背去蹭了两下嘴角的牙膏沫,突然意识到田中树那没有好好穿睡衣的恶习至少是避免了弄脏衣服,于是突然懂了塞翁失马的心态。
“もう、なんで歯磨きの途中で寝落ちできるのよ?”
(怎么会有人刷牙刷到一半能睡过去的啦?)
他原本打算装正经地教训一下田中树的语气于是随着这种心态变化,微妙地多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田中树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一点笑意的,就算他还没有完全睡醒。
“勝手に寝落ちされただけ——”
(是身体自己睡过去啦——)
又开始努着嘴拖腔拖调了,看来是醒得差不多了。
松村北斗放心地直起腰来,转身准备去简单地做个早饭。
田中树似乎是又在地板上磨蹭了一阵子才总算下定了决心似的,顶着一头反重力的头发慢吞吞地挪到正在切清洗完毕的沙拉用菜的松村北斗身边。
公寓的浴室是连着松村北斗的卧室的,虽然松村北斗很大方地允许田中树不用打任何招呼就进去洗澡,但是日常的刷牙洗脸,其实还是很懂礼貌客套的田中树一般就会用厨房的流理台。
为此松村北斗还专门摆了个化妆镜在边上,以便睡觉时常流口水的高中生能对着镜子把一脸狼藉的睡相收拾清爽。
“ちょっと待って。”
(等等。)
松村北斗其实没怎么关注一边田中树的动作,不过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一点,基本上的举止都能够自然而然地被收在视线范围内。
于是在看着田中树无比自然地往牙刷上撒了点水,理所当然似的接着几个小时前“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刷牙继续了下去的行为后,松村北斗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虽说牙刷上确实还残留着点牙膏,在那几个小时的睡眠时间里田中树也确实没有往嘴里放别的东西,但这着实是有点超出松村北斗的认知范围了。
田中树满嘴加了水后复活成饱满的泡沫形状的牙膏沫,扭过头来一脸无辜地看着松村北斗。
这次是真的无辜,大概是他真的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所以眼睛是亮晶晶的,没有什么装模作样的拧巴感。
甚至是有些过于清澈了。
松村北斗有些别扭地移开了视线。
“朝ごはん食べる?サラダだけど。”
(吃早饭吗?不过只有沙拉。)
他记得田中树不怎么爱吃这种看起来就很健康,或者用田中树的话来说就是“只剩下健康了”的东西。当然从根本上来说,这个天天因为起不了床而在迟到边缘挣扎的男高中生根本就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北斗が作ってくれるなら食ってもいいかな。”
(北斗做的早饭的话,可以吃点。)
专门放下了牙刷给出的口齿清晰的回答其实有点昭然若揭的小心机在,尾音微微扬起来一点,但是因为还没有完全从声带上消除的困意的关系,像是满嘴的牙膏泡泡被挤破了一连串似的,有着很明显的细小的破裂音。
对于这种全是计划性的可爱,松村北斗倒是已经建立了一定的耐受度了。
“だからカワイイ子ぶらなくてもいいって言ったじゃん。”
(我不是都说了你不用对我装可爱嘛。)
象征性地嫌弃一下,但又害怕田中树不一定完全睡醒了的大脑会误会,于是松村北斗又很好心地没有真的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把嘴里的牙膏泡泡吐干净又漱了口的田中树稍微显得没有那么邋里邋遢了,他甚至还记得把自己滑下去的那半边睡衣重新拉到肩膀上面。
“カワイイ子ぶってるつもりじゃないんだよな、俺。”
(我也不是专门在装可爱啊。)
这句自我辩护的说服力因为田中树天生的低音和很自然的第一人称稍微提高了一点,但是完全没有办法抵消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又张开嘴等着松村北斗投喂的雏鸟一样的动作自带的娇气感。
田中树是真的不怎么喜欢吃蔬菜,就算松村北斗只是捏了块薄薄的水果黄瓜喂他吃,嚼了两下后,那张脸就肉眼可见地皱了起来。
但他倒是很有礼貌地没有对着正很美味似的品尝着同样的食物的松村北斗直说一句“难吃”,而是往松村北斗的身边挪了挪,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下巴去蹭了蹭高度正合适的大学生的肩膀。
“でもなんか北斗には甘えたくなっちゃうんよね。”
(但就是会想对北斗撒娇嘛。)
田中树皱起眉心来,似乎真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终于得出了一个“大概是因为北斗是唯一一个就算我撒娇很丑也不会嫌弃的人吧”的结论。
原来这小子自己心里有数啊。
松村北斗一瞬间觉得自己上当了,但是被田中树单拎出来冠上一个“特殊待遇”——无论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件事本身还是让人挺受用的。
怎么说呢,有种很明确的“被需要”的感觉。
如果田中树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独独对他表现得像个永远在求关注的撒娇鬼的话,那就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了。
松村北斗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略显阴暗的假设吓了一跳。
不过这小子大概没这么高级的技能,只是单纯喜欢撒娇又脸皮薄而已吧。
松村北斗瞥了一眼在自己肩膀上作乱的田中树的脑袋,及时掐灭了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
“いや、意外と嫌かもよ、オレも。”
(不,其实我也还是会嫌弃的。)
因为田中树的发梢一直扎着脖子,毛绒绒的痒感让松村北斗脸上带着点藏不住的笑意,以至于他的否认听起来显得相当没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