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第三天就开始冷战怎么办？
松村北斗平躺在家中一个人睡显得有些宽的单人床上，强忍着右脚脚踝带来的疼痛感，在谷歌搜索框上慢吞吞地敲下这几个字。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的房间里亮得刺眼，让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发涩。
“没有啊……到处都没有啊……”他缓慢地滑动着网页，一直到最底部也没找到同样的提问，于是尴尬又自嘲般地哈哈笑了两声，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浮动着的光标闪动着映在他黑暗里干涩的眸子，松村北斗精神恍惚，好像看见了很多重影。
从彩排的舞台上掉下去的那一秒，他瞥见了杰西柔软的金黄色卷毛，在彩色的灯光下更加显出光泽。踩空的那一瞬间时间走得很慢，松村北斗竟然还有机会去想一些事情。他想到高中时坐在跳楼机上大喊大叫脸色苍白且表情难看的自己，心说，完蛋了，这次应该会比那一次还要糟糕，跳楼机还有安全带保护着，这次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要是摔死了还流血了那不得把大家都吓死。然后他看见了杰西那颗金黄色又圆润的脑袋，头顶的一撮头发叛逆地翘着。说实话他并不确定杰西当时是真的出现在眼前，还是自己的应激反应，自顾自想象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但是眼前的杰西好看得让他心跳加速。金黄色的头发是前几天才去漂的，越漂越浅，柔顺又服帖地垂在额前，发根没有一丝黑色，衬出他粉白色的皮肤，仿佛能看见脸上毛细血管里日夜不休流动的温热鲜血，棕褐色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张大，视线与自己在半空中对上，水润又闪着光，将他周围的空气都晕染得柔和起来。松村北斗不愿意承认和杰西在一起这么多年还是会不争气地感到心动，于是骗自己说是被吓到了，心跳声才会这般震耳欲聋，毕竟他也是真的不擅长跳楼机。
下一秒，他被如约而至的失重感包裹，心脏好像悬在空中停顿了几秒又受到地球的吸引力而落下。就好像自己被杰西吸引一样，松村北斗在心里补充道。随后他的脚掌重重地砸在地上，让人眩晕的疼痛感由下至上充斥了大脑里的每一丝神经末梢，他没能来得及选择以一种较为安全的方式着陆。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被黑暗包围着让他整个人失去平衡，随后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松村北斗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脚踝处钻心的疼痛顺着小腿逐渐蔓延开来，挣扎着要站起来脚下却一软失去了力气，只得呆呆地坐着。看来是脚扭到了。
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杰西。被舞台上还没停下的彩色灯光晃到的同时，松村北斗不知为何不太敢盯着杰西的眼睛看，但他更不敢移开视线，于是硬着头皮扎入他存在感很强的眼神中。
“哈哈，就好像跳楼机一样，其实还挺好玩的。”松村北斗觉得低气压的空气实在让他难以忍受，刚才踩空的惊吓感还让他心有余悸，然而他还是硬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嘴角像是在抽搐，努力把两颗虎牙都露出来。但是他忘记了杰西总是能一针见血地分辨出他是真心地笑还是假装在笑。
“一点都不好笑，松村北斗。”
松村北斗。松村北斗。松村北斗。他竟然叫了自己全名，松村北斗被吓得愣住，从他们刚认识开始杰西就没叫过他的全名。他从杰西眼里看出一丝愠怒，眉头皱着，就这样盯着自己，于是松村北斗逃跑一般狼狈地移开视线，低下头，攥紧衣角不再说话了。下一秒，还有残留着杰西的体温的外套落在他的肩上，他被杰西身上的气息和香味所包裹，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分享了一个隔空的拥抱，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用大了一码的外套紧紧包裹住。
杰西向他伸手，“我扶你去休息室。”
他半犹豫伸出的手掌在空中被杰西猛地攥紧，松村北斗感觉自己出了不少手汗，挣扎着想要挣脱，却反手被掐住手腕，杰西滚烫的手像是要在他的手腕上烙出一圈印记。“呃，杰西，我觉得我应该能撑到结束。我真的没啥事。而且也不是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的，你看大概也就五六级台阶的样子……”
杰西没有回话，他侧眼盯着松村北斗，掐着他的手默默收紧了一些，眼神像是用无形的利爪禁锢着猎物。松村北斗于是敏感地察觉到他生气了，但他没有敏感到能够理解杰西生气的原因。他其实时常理解不了杰西的眼神，就如同此刻他分辨不出他是否是因为自己拖后了彩排的进程而生气还是因为自己说的笑话实在太不好笑而生气一样。于是他把尾音吞回胃里，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杰西把他细软的黑发揉得很乱，颤抖的睫毛和垂在额前的刘海交错。松村北斗微微抬头去看他，渴望看见他嘴角的弧度和眼底的笑意，却没能捕捉到哪怕一点轻松愉快的空气。不笑的杰西很可怕。自己都道过歉了他却还在生气，松村北斗沮丧地想。
半夜三点二十分。松村北斗张开眼发现自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手机被他乱丢在枕头边，他深呼一口气，发觉浑身都出了汗。伸手去够手机，然后他胡乱地在推特上搜索自己的名字，翻得烦了，他又狠狠地眨几下眼睛，打开谷歌，在搜索框里打字：
虽然交往了但是对方不喜欢我怎么办？
三天前跟杰西告白的时候可以在松村北斗人生最尴尬场景排行榜中稳坐第一名的位子。和往常不一样，那天因为阳光太好，休息室的窗帘是打开的，所以浅金色的阳光倾泻，暖暖地洒在身上。松村北斗一边敷面膜一边无所事事地蜷缩着身体刷油管视频。杰西则坐在沙发的另一边，霸占着插头给手机充电。看到一半，视频里聒噪的声音还在响着，松村北斗却睡着了，脑袋在半空晃晃悠悠地点了几下后侧头靠在了杰西的肩膀上。杰西知道最近他工作累，帮他把手机放下，想着扶着他躺下，于是把他脸上黏糊的面膜纸取下，比划了一阵子才意识到应该把松村北斗头上两个斜斜夹起刘海的chiikawa的发夹也取下。在阳光的映照下松村北斗闪耀着光泽的漆黑发丝，像是垂流而下带有亮片的黑色瀑布，杰西的手指于是伸入那片深邃而柔软的黑，指尖不熟练地挑动，小心翼翼地捏住发夹，再一点点把缠绕进去的发丝解开。他的头发被太阳晒得有些暖意，杰西的指尖不自觉多停留了几秒。
察觉到了头顶的动静，松村北斗睁眼，还盛着潮湿的水汽如同黑宝石一般的瞳孔茫然地看着杰西。后一秒，杰西带着戒指的大手拂过他的睫毛，示意他闭眼，他感觉到一丝金属的冰凉蹭过脸颊，“你继续睡吧。”他的声音太温柔，像是轻柔的羽毛落地前所发出的微乎其微的声响。
“这是梦吗？”
“怎么了？你经常梦到我吗？”看着松村北斗神智不清的样子，杰西忍着没有笑出声。
“是啊，我喜欢你很久了啊……”
眼睛半眯着，他像一只饱食餍足后伸展的黑猫，喉咙嘟囔着发出很低的声音。这句话很轻，每个音节都轻到一阵风就能吹散，但是杰西还是听见了，他浑身一震，手上刚取下的发夹被落在地上，发出脆生生的声响。
松村北斗彻底醒了。他惊恐地张大双眼，脸涨得通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五脏六腑同一瞬间升腾起的急躁的尴尬感一样，争先恐后地想要冲出他的肋骨。在慌乱和无所适从中，松村北斗尝试解读眼前杰西的眼神，但什么都没有看懂，只知道逆着阳光的杰西看上去既柔和又帅气，清晰可见的细小灰尘闪着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是黑色雨帘一般浓密的睫毛下是深不见底暗褐色的眸。
“那我们试试吧，北斗。”思绪断线之前，松村北斗听见了杰西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来势汹汹的黄蜂叮咬着他跳动太快的心脏，灼烧感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松村北斗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确定那一句“试试”是什么意思。一般人回答“我喜欢你”会这么说吗？松村北斗反正知道自己不会这么说，如果同意，他会说我也喜欢你，如果拒绝他会说对不起。但是“我们试试吧”这句话却像是横在两座大山之间湍急的河流，被悬浮在半空的水雾遮挡住，让松村北斗迷惑不解。他擅自想，大概是杰西并没有那么喜欢自己吧，或者说他的喜欢和自己是不一样的。我们在一起试试看，觉得无聊受不了了就分手，谁都不要约束谁。到头来还是自己太贪心了。他也就活了短短三十年不到的时间，但这么久的时间有一半都是同杰西一起的。他见过他的泪水，牵过他的手，站过他的对称位，穿过和他一套的一黑一白的衣服，用过和他一样的沐浴露洗发水，当过他的同事和朋友，甚至也有连吵架过后也不得不和他坐一班电车回家的情况。但就算这样松村北斗还是不知足，还是会害怕他离开。他想永远地拴住他，想当他的唯一，而不是他八百个联系人中平平无奇的一个。想到这里的松村北斗变得消沉起来。他删去搜索框里的字，慢悠悠地又敲下：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怎么办？这次相关的回答多了很多，每一个字都泛着酸涩的苦味，他从头到尾看完，咀嚼着苦涩把每一个字吞下心底。
分手吧，还是分手吧。去找他说清楚。交往三天就分手该怎么办等找他说清楚了之后再回来查。他自暴自弃。反正杰西不喜欢自己，松村北斗也不喜欢这样敏感麻烦又缺乏安全感的自己。他也从来都不想接受别人施舍的爱，他是一个独占欲很强的人，他想要的是全部的真心，他想要完全占有他喜欢的人。松村北斗也知道单方面的喜欢，单方面沉重的爱会让人窒息。于是他选择逃避，逃到很远的地方，把自己用厚重的壳包围住，只要能从细小的缝里悄悄地看见他一眼就满足了。
松村北斗挣扎着起来。跛着脚下楼，赶到楼下才发现天空密密麻麻落着银针般的小雨。他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迈入雨中，洁白的运动鞋底就这样被浑黑的泥水浸没，溅起的水花降落在裤脚边留下淡灰色的印记。一滩又一滩的积水反射出路灯昏暗的橘黄光亮，暖色调的灯光下雨滴连成线，形状微微扭曲又被风吹歪。路上没有人，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柏油马路上又弹起，松村北斗听见自己双脚一深一浅踩在水里的声音，听见密集的雨滴落在自己肩膀的声音，也听见雨点拍打在树叶和刚萌芽的春草上的声音。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信号灯由黄转红，在氤氲的水汽背后的那光亮不是锐利的，而是模糊不清又混作一团，像是发霉了的彩色馒头。松村北斗在路口站定了之后才意识到这般贸然去找杰西很有可能白跑一趟。他翻出团里共享的行程表，在今天日期后面的一行小字里猛然发现杰西应该是去了外地工作，赶不回来了。好吧。好吧。松村北斗看着眼前红灯倒数的最后三秒，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好吧，他跟自己说，没有什么好觉得委屈的。雨水将头发打湿，刘海一簇一簇地粘在额头上，他把头发往后撩，水滴就这样顺着额头落在轻颤的睫毛上，让视线变得模糊。两颊边有温热的触感夹杂着雨水顺流而下。原来雨水也会是热的，老天爷是你在哭吗，他心想，狠狠地抽了下鼻子。
右脚到了极限，松村北斗被疼痛牵绊，只能缓慢地蹲下，缩成一团，伸手轻揉着脚踝。下一秒，他突然感觉不到雨水落在头顶的凉意，抬头望见一把黑色的伞遮盖住了灰蒙蒙的天空，他听见雨水在伞顶跳跃的声音。
“北斗。”
声音堪堪盖过雨声，听不大真切，像是浸了蜜的梅子，不带一丝酸涩。松村北斗回头，杰西那张漂亮的脸映入眼帘。他半蹲着将伞往自己这里倾斜，于是雨水把他的体恤打湿。
“我在做梦吗？”
“应该不是？”
“为什么……”
“因为很担心所以就赶回来了。”
“担心谁啊？”松村北斗呆呆地问。
杰西好笑地看着他，从头到脚，视线停留在他的右脚，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的眼睛里，为他的眸子笼罩上一层柔和的雾气。松村北斗抬眼望他，他看见杰西眼里那个看上去很呆的自己。
“你……你还生气吗？”
“本来不生气的，现在看你大半夜跑出来还不带伞就有点生气了。”杰西扶他站起来，把他半拥进怀里，于是松村北斗大部分体重都倚靠在他身上。杰西朝他眨眨眼睛，“怎么了？出门有什么事吗？”
“哦……我就是，想找你说，呃，想分手……”松村北斗突然不敢看他，眼神乱飘，心想幸好这是大半夜还下着雨，周围都没有人。他又想，这个氛围真的很适合分手，他看的不少电视剧都是这样演的。“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呃就是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我们应该可能大概是在交往？呃，就是，如果我理解错了你就当没听见……”
很久都没听见杰西的声音，松村北斗试探性地抬眼望他，在那一瞬间对上了眼睛，于是他沉入雨夜的空气里所流淌着的湿润又暧昧的气息。他还是看不懂杰西的眼睛，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他放弃了，任由自己最后的尾音消失在滴答的雨声中。
“我生气了，北斗。这次是真的生气了。”盯着他看了一阵，杰西才开口，不带笑地宣告。
“对不起……”于是松村北斗又是习惯性道歉，即使他并不完全理解杰西为什么生气。
下一瞬间，就好像做梦一样，杰西的气息涌入他的鼻腔，带着雨水的湿润和泥土的清香，他凑得很近，松村北斗看见他眼下的两颗小痣越来越近，在铺天盖地的眩晕感中听见了他咚咚作响的心跳。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把远处的天照亮，也闪在了杰西的眼睛里，他眼中的自己一瞬间被白色的光亮所代替，随后雷声在远处的云间爆炸。在一下静止的世界，只有雨还下着，气压好低，松村北斗感觉快要窒息。他听见耳边的雨声跳跃在伞顶，又错落有致地落在他微颤的心尖。杰西垂下眼睛，于是他仰头，下一秒，一个准确又轻柔的吻落在他的唇齿间。
在伞下，在十字路口，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他们在东京的雨里接吻。
“为什么要分手？我不想分手。你再想想，再想想好不好？”杰西温热潮湿的吐息落在松村北斗的耳垂边，碎发轻蹭过他的皮肤。“我喜欢你啊，北斗。”他双手捧着松村北斗的下颌，直勾勾盯着他，强迫他乱飘的视线也盯着自己。
心跳声好响好快，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整个胸腔都跟着震动。松村北斗看见杰西微红的耳廓，心想，原来是喜欢的吗。喜欢我。真的吗。
松村北斗想抢在下一个闪电到来之前紧紧抱住杰西，但他还是没有足够时间凑齐那么多勇气，所以就只是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湿透了的衣角。于是杰西把伞递给松村北斗，在他接过的那一瞬间，凑上去狠狠拥抱了他，像是要把他湿透了的身体揉碎在怀里。没预料到他的行动僵硬在原地的松村北斗，在错愕了几秒后缓缓抬手抚上杰西的后背，感受到他温暖到发烫的体温。在这个全世界都为他停止的瞬间，连雨点都没来得及串成连续的线落下，松村北斗意识到不论是在他失落时一人缩在角落里杰西的拥抱，还是在舞台上落泪时杰西的拥抱都远远不及此刻的这个拥抱温暖炽热，他好像要被幸福感吞噬。
他用有些发凉的鼻尖轻蹭杰西温暖的颈窝，听见他闷闷的声音道，“不冷吗？回家吧。”
“嗯。”
然后杰西蹲下，用很宽的肩和厚实的后背把松村北斗背起，甚至没有停留一瞬让松村北斗担心他是否能承受自己作为一个一米七七的男人的体重。松村北斗则举着伞，虚虚环抱着杰西的脖子，轻柔又温润的吐息喷在他的耳边，低头看他被雨水浸湿的鞋尖在积水的路上平稳地踩出一个接着一个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