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杰西直白地指出新歌的风格不像他的时候,即便多少也心里有数,京本还是短暂地愣了愣。
其实杰西说得并没有那么直白,他说的是“大我又在挑战新的风格了,好厉害”,相当自然地将这件事理解为了京本主动选择的一次新尝试而已。
京本清楚这并不一定真是杰西神经大条地误会了。
虽然总是表现得大大咧咧的,但杰西是个相当心思细腻又温柔敏感的人,就算好像被世人贴上了“口无遮拦”的标签,可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祸从口出的事实就是最好的佐证。
而京本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直来直去惯了,就算是刻意想要隐藏什么,他无意识的行为举止、甚至仅仅眼神流转间泄露出来的心绪变动在旁人眼中都洞若观火。
何况情绪作为音乐的最好佐料,京本根本都没想着要蹩脚地隐藏什么。
“其实还是有点失望吧?”
京本用一种很轻松的、开玩笑似的口吻帮杰西把话挑明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杰西对自己无论如何都还会怀有的那点顾忌。
杰西从还没出道的地下乐队时期就一直到处宣称自己是京本的粉丝,后来随着乐队的名气越来越大,这件事也自然而然地屡屡传入京本的耳中。
其实非要说的话,比起本职还是音乐剧演员的京本,身为流行乐队主唱的杰西才是更加“标准”的音乐人,要不是杰西后来在私底下遇见时也一样把自己的喜欢和崇拜说得那么言辞凿凿,京本其实真的一度觉得对方只是在借用自己的名字在打造人设而已。
但是杰西实在是很真诚,对于京本出演的音乐剧、创作的歌曲、甚至是只是友情出镜了一下的深夜电视剧都如数家珍,所以京本也被逐渐“感化”,认可了杰西的“粉丝身份”。
这才有了这次京本为了自己以创作歌手的身份举办演唱会前的选曲阶段,他特意邀请在这方面经验比自己要更丰富的杰西来一起参与,大方地给他听了所有的备选小样,又在工作人员们陆续离开后还留下杰西继续交流意见的这段时间。
“当然不会啊!”
杰西对于京本的提问连连摇头,充分发挥了自己身为乐队主唱的发声优势把嗓门放得老大,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多几分可信度似的。
“我的音乐取向就是‘京本大我’嘛。”
他说得信誓旦旦,简直像个无可救药的狂热粉丝。
京本有些啼笑皆非。
他记得杰西在被问及喜欢他的音乐的什么地方时,后者总是一脸真诚地回答说是喜欢那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音乐质感,什么“就算站在一起,也会觉得我们果然不在一个世界啊”的天然距离感。
但是这次的新歌完全不是这个类型的,更像是以为自己挣脱了地球重力的自大的鸟儿被一场电闪雷鸣的夏日骤雨毫不留情地拍落地面,折断双翅后又了沾满浑身泥泞。
而作为一个音乐人,对于音乐语言的感知本就敏锐于大部分人的杰西不可能听不出来。
大概是觉察到了京本显然并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于是杰西刚刚过分高涨的情绪稍稍变得平和了一些,语调也一并恢复成了常温。
“我是说真的。虽然确实没有想过大我会唱这种难过得很直白的歌,但真的是很合适的,而且非得是大我才能唱出来的味道。”
杰西的眼里闪着很明亮但又柔和的光。
“其实我不该问的,但是大我,你和北斗之间发生什么了吗?”
京本看着杰西,倒是终于能够坦率地露出个不算太好看的笑容了。
“杰西的直球果然很厉害。”
他应得稍有些文不对题,但感叹得相当发自内心。
杰西是个打直球的好手这件事,京本从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虽然由于杰西总在各种杂志采访和电视节目中将他的名字挂在嘴边,京本确实早在更早以前就已经知道杰西的存在了,但是两个人的相遇其实是一场非常纯粹的意外。
那天京本是为了和工作人员商讨音乐节目特别企划用的音乐剧编排而去到了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家小咖啡馆,而杰西则正好和田中在那里约会——至少根据本人自述,那一顿饭的时间就是“约会”。
当时是京本主动去打的招呼。
不过他并非是认出了杰西,而是认出了坐在杰西对面的田中。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京本和田中的关系并不是能用“朋友”来简单粗暴地进行概括的,他们的往来开始于你情我愿的身体关系,结束于单方面的情感萌芽。
但要说真是那么纯粹的“炮友”,其实也不准确。
确实是京本脱口而出的一句“爱”让他们的关系戛然而止,但是田中也并非完全清白。他也很心甘情愿地为京本主动斩断过和并没有任何过错的其他情人的关系,若不是京本直白地把话出来了,田中是会愿意着明白装糊涂地继续维持关系的。
而反过来,要说京本真的对田中付出了多少真心,其实似乎也并非如此。
爱情是本来就是一种大脑的浪漫错觉,是能够伴随着生理高潮产生的情感误差,冷静下来后想想,就会意识到大部分起源于身体关系的爱情都只是自欺欺人的误解而已。
总而言之,在京本已经安定下来的如今,他和田中莫名其妙但也自然而然地就稳定在了最典型的“朋友”关系。
是会因为得知田中和杰西在交往的时候为田中居然真的也会和人恋爱而感到纯粹的惊讶,但又因为田中总算有了个能安定下来的停靠港而发自内心感到开心的,很单纯的朋友关系。
大概是因为田中从未提起过自己和京本是旧识的事情(当然,一般人也确实不会特意和自己的恋人炫耀过往的风流韵事,即便他们是“很像真心恋人的、互相利用的商业情侣”的关系),所以在京本主动过去的当下,过于惊讶的杰西并没有马上暴露自己过于开朗奔放的社交性。
但也只是“没有马上”而已,或者说没有失礼地打断京本和田中之间的寒暄,着急地就想展现自己的存在感。
事实上在京本将注意力从田中转移到他身上的瞬间,杰西的社交热情就被点燃了。
他对自己是京本的粉丝一事毫无掩饰,自然而然地就用上了粉丝们最常用的、但是其实作为社会上现实的人际交往来说可能略显过度亲昵的“大我君”来称呼京本,并且似乎在之后又碰巧见面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略显生疏的敬语都在京本的默许下撤掉了。
当然,其实论在人际交往中直来直去的程度,京本也是不逞多让的。
但是和京本那真的只是很直截了当的有话直说比起来,杰西的直球就又显得极具技巧性,或者说张弛有度。
比如说在交换联系方式后,京本满以为会收到来自杰西的信息轰炸,毕竟他实在是表现得相当热情。但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杰西都说着什么“大我是树是好朋友,所以我不能随随便便打扰大我呢”的至少在他内心应该是逻辑自洽的奇怪借口,在除了有正当理由的节日问候和生日祝福之外,几乎就没有给京本发过任何纯粹的私人信息。
再比如说杰西和松村的关系。
就算是在后来因为共同的爱好而逐渐从起初略显尴尬的关系发展成为了亲密爱人,京本眼中的松村也始终是个很难被真的打开内心的人,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两个人之间好像就总是隔着一层扯不破的透明薄纱。确实并不会导致任何的不便,但它就是存在着。
但是杰西好像很轻易地——当然,并不是在恋爱的那个意义上——在一开始就让松村卸下了心防。
京本和杰西顺理成章地交换联系方式的时候松村也在场。
毕竟是在田中面前,本也直白惯了的京本没有对自己和松村之间的关系遮遮掩掩。而松村不是那种占有欲强得过分的人,又对于杰西是京本的粉丝这件事情心知肚明,自然也对于京本和杰西交换联系方式这件事表现得云淡风轻,甚至还有点开心的意思在。
但杰西居然还专门一脸真诚地对着松村解释了一遍自己只是京本的粉丝而已,绝对没有要打扰他们之间的关系的邪念,让向来内敛的松村在一脸错愕后罕见地爽朗大笑起来。
后来因为工作原因,杰西和松村有过一段时常往来的时期。
那阵子松村就变得比从前还要健谈起来,时常主动和京本分享一些关于杰西的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还说什么“果然就算是树也没有办法胜过杰西吧”一类的,其实在京本听来稍有些刺耳的话。
至于为什么会感到刺耳,其实京本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毕竟他们四个人的关系确实就像是一团被随意塞进了口袋里的耳机线一样,是并不会影响到正常使用的、但确实不可否认的乱七八糟。
杰西意外地相当有耐心地等着京本继续往下说。
虽然作为一个很健谈的人,好像就理所当然地会被世人忽略了,但事实上杰西同样也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非常优秀的倾听者。
京本依旧需要一些时间组织语言,杰西也很体贴又大方地愿意给他这个时间。
录音室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面明明下着对于梅雨时节来说还太早了点的、强台风带来的特大暴雨,但是室内却一片安静,只有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地从门缝里渗透进来,几乎要把时间都融化成一滩粘稠的液体。
“其实没有发生什么。”
京本的声音像是一滴落在水面上的雨点,激起的涟漪终于让时间在彻底凝固前重新开始缓慢流淌。
“或者说是,实在是太过于‘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他看着杰西的眼睛。
不知道是因为头顶的灯光导致的视觉误差,还是那一半不属于亚洲人的血统的影响,京本发现杰西的眼睛是很透彻的浅色,好像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澈的溪流,或者是倾盆大雨后依旧残留在天边的、几乎能被天空的蓝色穿透的丝丝缕缕的云。
但是被看透的不是杰西,而是天真地想要一探究竟的人。
“所以是……吵架了吗?”
听得出来杰西在很谨慎地挑选用词。
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的,京本想,自己的直言不讳和为所欲为大概在无意间伤到过不少人,怎么想都不是值得需要被这么悉心呵护的无辜之人。
但当然还是会贪婪地奢求这种被人关切的温柔的,京本于是自嘲地扬了扬唇角。
“没有吵架呢,是好像连和彼此说句话都犯法的程度。”
杰西拐弯抹角地想问的当然是京本和松村是不是分手了,而京本略显夸张的回答至少是对于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当然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事实上这种钝刀子锯粗绳一般的僵持情况,大概比干脆利落的一刀两断还要更糟糕一些。
其实祸根是一开始就埋下的。
甚至倒不如说是一开始那一团糟的相遇才该是京本和松村之间的关系的常态,而纯爱电影一般安定的亲密关系才是异常状态。
纵然是像京本这样不擅长也不喜欢撒谎的人,在被明知他们关系的友人问及和松村的相遇的时候,他也从未真的实话实说过。
毕竟那开端实在是太糟糕了。一团乱。就像被滂沱大雨冲得一片浑浊的烂泥地。
那天还沉浸在大脑擅自幻想出的虚假爱情里的京本破了和田中之间“绝不言爱”的君子协议,于是理所当然地被宣告了到此为止。
其实田中依旧是足够关切他的,至少即便在说了自己没有办法和京本之间继续这已经不再平等的关系——“这对我们都不公平”——后,看着窗外那几乎有种世界末日到来般的气势的大雨,田中又开口挽留京本在自己家里过一夜,等到雨停后再回去。
田中说着,甚至很自然地就收拾起床上的一片凌乱来,说自己去睡沙发,卧室的一切都可以任由京本随便使用。
是京本憋着一口气,或者说他本就是这种傲气的性格,很干脆地拒绝了田中的挽留,甚至连伞都没有拿上一把,昂首挺胸地就出了田中的家门。
而京本遇见松村,就是在田中家楼下那个当时已经满是积水的地下停车场里。
在那个空空荡荡的、只有雨声与回音重叠的没有灯的夜里,松村撑着一把事实上在那样的大雨中也没有多少用处的伞,很突兀地出现在了已经浑身湿透的京本面前。
单从这个画面来说,确实很像是纯爱电影的开头。
尤其是松村虽然有些难掩紧张和尴尬,但还是考虑周全地说服了京本上自己的车,而完全不介意京本那浑身的雨水会弄脏车里。
松村会将京本带回家并不是别有用心,只是那确实是当时对于京本而言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主动去亲吻的人是京本,而松村起初只是被迫接纳了京本的这种发泄情绪的方式,并且对他言听计从。
松村没有对京本身上依旧残留的鲜明的痕迹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好奇,也没有为京本脱口而出的田中的名字而流露出明显的犹豫,他只是安静又温柔地接纳了来自京本的所有情绪和欲望,并且尽其所能地一一回应。
起初京本真的以为这一切不过是巧合而已,松村不过是一个被他失控的情绪卷入的无辜受害者罢了。
直到京本一时冲动地向松村坦诚了自己和田中的关系,于是以一种几乎令人啼笑皆非的“礼尚往来”的形式,京本不期然地得知了松村其实和自己几乎别无二致的、和田中之间的关系纠葛。
这就显得像是一出荒唐的黑色喜剧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荒唐到真的以此为契机就在一夜之间从“情敌”成为“情人”。
任由那一夜湿漉漉的回忆蒸发在放晴后变得干燥起来的空气中,是成年人间礼貌的心照不宣。
松村就好比只是在一场大雨里为路边的一只浑身湿透的小猫暂时挡了雨,而京本人如其名,是一只并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人类的小恩小惠驯服的高傲的猫。
“说起来,好像先告白的人一直都是我啊。”
虽然从小到大身边从来不缺追求者,但京本意外地是在这种事情上很积极主动的类型,不过从前也被友人打趣说过这大概是因为京本有着对方绝对拒绝不了自己的底气。
对于这种说法,京本一直都是大方地一笑而过,从来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和田中之间的关系结束许久之后,京本才重新想起来这事,忽而觉得友人的玩笑话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但是京本也没有吸取多少教训,至少在和松村的关系变化上,他依旧是始终处于主导地位的那个。
其实松村身为一个编剧,理应是比一般人都要更善于表达的,不过或许就是因为他太擅长用各种各样的委婉表达来暗示了,反而很不擅长如京本所愿地有话直说。
“不仅仅是北斗,之前……也是。”
京本扳着手指数,但在将要把田中的名字脱口而出的前一秒意识到了自己面前的人是杰西的事实,于是硬生生地把话又吞了回去,结结巴巴地突然结了尾。
他其实并不知道杰西究竟对于自己和田中的关系心中有没有数。杰西虽然时常表现得像是在忌惮田中和他的关系而刻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又似乎真的只是单纯地将他们认定成为了深厚又纯粹的友谊关系而已。
当然这也并不影响京本选择对于那段过去三缄其口。
当着松村的面能坦言是因为当时还有雨夜残留的余情未了和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但是杰西和他完全没有这样的共通点,他也没必要非要给两个人都找点不愉快。
杰西应该是注意到了京本这有些过于生硬的结句方式,但是他表现得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只是点点头,说毕竟京本就是那么勇敢又热烈的人。
即便是到了如今,在原创音乐的业界杰西甚至可以算是前辈的情况下,在面对京本的时候,他说话时也还是卸不下的语气里那带着点微妙的崇拜意思。
“我一直觉得这样的大我很帅气,像是童话故事里去屠龙的勇者一样。”
京本想着明明非要说的话杰西直言不讳的表达方式也不输自己,但是不知何为好像只有自己在屡屡碰壁。
“但是没有用呢,鲁莽的勇敢就只是傻乎乎的飞蛾扑火罢了。”
这不是京本自己的话,而是他第一次担任电视剧主演的时候背下的台词。
事实上京本的记忆力当然没有好到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台词都过目不忘的程度,甚至是连自己写的音乐剧歌词都会偶尔记错。但是这句台词来源于松村写的剧本,而他们就是在那一部电视剧的合作后稀里糊涂地接续上了本该已经被默契地都忘记了的关系。
杰西笑起来。
“好怀念,已经过去很久了呢,这部剧。”
他果然是理所当然似的记着京本出演过的电视剧里的每一句台词,但在经过了很短暂的迟疑后,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打趣那是京本和松村的“定情之作”。
这种不动声色的体贴偶尔会让京本羡慕得牙痒痒。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说但自己并非松村笔下那个滥情又通透的花花公子,就算凭借那部电视剧甚至拿到了个很意外的最佳新人演员奖,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因此在待人接物和审时度势的技巧上得到一点长进。
“为什么坦率直白地去爱就不行呢?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行”的,只是京本最擅长的这种爱人的方式在松村身上行不通而已。
说松村是个“很别扭”的人其实多少夹杂了点私人情绪在其中,更客观一点的说法应该是松村是一个“很典型的日本人”性格。
就好比是漱石先生将“I love you”翻译成“月色真美啊”(即便京本曾经从松村的口中得知这完全只是后人的一段谣传而已,夏目漱石从未留下这样的翻译),日本人是一个很擅长委婉表达的民族,而对于那种西方式的坦率热烈的爱情表现总是倍感棘手尴尬。
同为日本人,虽然并非那么典型的大和民族性格,但京本也并非完全读不懂松村的爱。
松村只是不习惯于说爱,但其实有着很黏人的一面。尤其是在他们还没有搬到一起住的时候,他像是恨不得住进京本的手机里一天24小时都被京本贴身携带似的,就算看到路边开了朵漂亮的小花都会开开心心地拍下来传给京本看,还一度被京本打趣说像是交往了个黏着系的女高中生。
从广义上来说两个人也算得上是同行,对于业界那些心照不宣的规矩当然都心知肚明。
京本不是走偶像派路线的星二代,其实理应没有什么不合理的“恋爱禁令”,但是京本也并非能够把小众的性取向不顾形象、甚至就以此为卖点大肆宣扬的谐星,他和松村的关系就算在一部分业内人士中不可避免地被知晓了,也依旧是要被锁在柜子里的骷髅骨架。
松村知道这一点,也会很克制地甚至都不走关系者通道,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粉丝去参与抽票抢票观看音乐剧,只在结束后给京本发送长长的信息诉说自己的感动,却又会在已经累得不想看满屏幕文字的京本反手拨过来的一个语音通话里一下子紧张得语无伦次。
稍微大胆一点的举动也就是在得知京本正好在附近开讨论会的时候,松村给他发个消息,小心翼翼地问他讨论会结束后能不能见个面,又会在得到京本的欣然应好后回复一连串可可爱爱的贴图表达自己的开心。
当然,毕竟身处一个业界,偶尔也会有真的完全出于公事的见面机会。
这种时候松村一般会选择隔着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和京本的其他工作伙伴们,坐在离京本最远的位置——对于彼时虽然还没有那么知名、但也已经崭露头角的松村来说,其实是个有些过于谦虚了的位置,不过他实在是很坚持。
但是和旁人以为的那只是松村不喜社交又为人谦卑的性格作祟不同,京本很清楚松村偏爱那个距离自己很远的位置的主要原因,是只有在那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松村才能放下心来明目张胆地一直看着他。
松村其实或多或少有点工作狂的倾向,所以同样也是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京本很清楚,会公然在工作时间做这种全是私心的小动作,真的意味着自己对于松村来说很重要,即便后者始终羞于将这种话说出口。
确实主动告白的人是京本,不容拒绝地提出同居邀请的人也是京本。
但这并不意味着松村全程都是那么被动着半推半就的。
事实上在同居后,并不擅长熬夜的松村就理所当然地养成了留灯等京本回来的习惯,也会完全不在意刚刚回家还没来得及洗澡的京本身上或多或少残留着的并不好闻的应酬交际的气味,和他交换一个只有一方是清爽干净的居家气息的吻。
京本不是那种安全感匮乏的人,也并没有固执地非要逼松村违背天性,明明白白地把爱说给自己听,一句半开玩笑的“北斗真的好喜欢我呢”的调侃能换来的一个黏糊糊的“嗯”的肯定鼻音,对于他来说就足够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京本自诩也算是个足够温柔体贴的恋人。
他已经尽自己所能试着去理解松村了,但是或许是他们太过于生而不同,又或许是他太过于纵容松村不够坦然的性格,等意识到的时候京本发现堆积如山的未解难题已经快要把他们完全埋没了。
其实京本也可以不介意这些。
他确实如杰西所说的那样,是能够独自披荆斩棘地去找到那沉睡的巨龙的勇者,即便松村一如既往地消极于自我表达,只要他还能清晰地感知到来自松村的爱意,京本就愿意继续维持现状下去。
他能喜欢一部漫画二十年都继续喜欢着,也能把一个早就过了气的游戏一直坚持玩了七八年都不放弃,要对一个已经爱上的人继续以看似不对等的形式继续爱下去也绝非难事。
但是从来都会红着脸甚至不好意思说一句“喜欢”的松村,却明明白白地和他说出了“我们分开吧”的宣言,一边又用那根本藏不住爱意的眼神看着他。
那一天的场景,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回忆起多少次,都似乎无法建立应对那过于庞大的复杂情绪的耐受,京本的整张脸都皱成了不知是哭是笑的奇怪表情。
“北斗很坚持说因为树喜欢我,所以要和我分开。”
京本不知道松村到底是从哪里得出的这个荒谬结论,他满以为曾经和田中之间有过的关系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早就过了时效的东西,他们谁都不是真的那么轻率到明明心有所属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别人谈情说爱的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与田中是姗姗来迟的两情相悦,而松村想要成全他们才选择主动抽身,如今的田中也早有自己的恋人,并且显然没有要像是纯爱电影里的痴情男主角一样轻易地就为一文不值的爱情而抛下一切。
“……啊,抱歉。”
京本突然反应过来正在听自己倾诉的人是杰西,于是猛地踩下刹车收住了话头,只因为礼节性的惯性而甩出了一句在这时候绝对还是不说更好的歉意。
杰西很爽朗地笑起来。
“如果是因为树的话,没关系,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还没忘了补充一句说即便自己和田中还在交往,他们也只是彼此有一点好感的、只是正好彼此的供需完全匹配的表面爱人而已,就算田中喜欢上别人,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会让他受伤的消息。
其实京本一直知道杰西和田中处于开放式关系的事情,不过两个人已经分手的消息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于是短暂地因为惊讶而忘记了自己的那堆烦心事。
“怎么会……?”
下意识问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唐突,于是京本赶紧摆摆手,说自己并没有要打探隐私的意思,只是有点惊讶到了而已。
杰西倒是相当大方,用真假难辨的口吻回答说因为自己有了喜欢的人,所以就很干脆地向田中摊了牌,后者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分开,还祝他一切顺利。
“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嘛,如果谁遇见了更喜欢的人,那就要各退一步还彼此完全的自由。”
他们之间并非一点类似恋爱情感的萌芽都没有,但是对于两个多情的人而言,那点萌芽就是随时都能被亲手铲除的杂草而已。
这虽然和京本的价值观显著不同,但并非是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他也无意对此做出评价,最终就只是应了个意义不明的鼻音。
杰西当然是了解京本的,他也没有非要得到个明确的感想,只是擅自把话题重新扯了回去,说虽然作为局外人贸然发表意见有些僭越,不过即便是在他看来,确实松村也是非常喜欢京本——“甚至是比我更喜欢呢”——的,所以才会想着要把京本推给田中。
毕竟他骨子里似乎就是有着一点天然的类似自卑感的东西,而在这方面,田中又正好拥有着松村所憧憬的一切。
只是“喜欢就是要放手给他幸福”的价值观放在世纪初的纯爱电视剧里或许行得通,在过了对于人类的寿命来说绝对不算短的二十年后,就显得过于庸俗迂腐了。
“不过北斗可能也不是这个意思。”
杰西一本正经地托着下巴充当起情感咨询师来,说虽然他和松村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好到那个程度,不过正因为是稍稍离得远一些的关系,反而可以摆脱一些当局者迷的困境。
“他像是那种大家一起分苹果的时候,如果正好缺一个,就会默不作声地选择不分给自己的那种人嘛。”
京本不是不懂杰西的意思,松村确实是那种打心底里希望大家都能幸福,为此自己怎么样都好的类型。
听起来像是很伟大的自我牺牲者,但事实上换个角度来说简直是极端的自我中心者。
京本从头到尾都没有得到一个好好的解释,被擅自定义了“幸福”、被一意孤行地推出去,然后还要看着明明就是始作俑者的人自顾自地表现得又难过又消沉,简直完全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妄想世界里旁人勿扰的极端自私分子。
“他像是把我当神,又像是把我当成宠物,总之就是没有把我当成平等的普通人。”
作为一个生来就有无数光环笼罩的星二代,又是家中独子,其实对于这种“不平等待遇”,京本或多或少已经习惯了,能够平等地对待他的人才是少之又少。
杰西算一个,田中算一个,京本原以为松村也能算一个。
“大我也实在是太纵容他了。”
杰西闻言笑起来,说其实明明只要京本仗着松村将他奉为神明的傲气,或是借着被松村当做需要呵护的小宠物的娇气强行突破,大概很容易就能冲破松村那层自卑和自傲混合而成的屏障,彻底打破眼下的僵局。
“但是大我一点都不舍得伤害北斗呢。”
事实上杰西也是经历了内向寡言的童年时代后才成为如今热情开朗的样子的,他很相信“成长就是一个化茧成蝶的过程”的理论,疼痛和伤疤都是成长中伴随的常态,像京本这样仿佛从未经过疼痛的洗礼、生而就已经足够完美的天之骄子才是鲜见的例外。
所以杰西其实也能理解京本为什么能够如此天真又笃定地相信松村也能够自发地改变。
其实或许结局会真如京本所想的那样,只是花费的时间一定要比京本以为的要漫长得多。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杰西突然意识到,着急地在这里想要为京本出谋划策的自己,其实也一样就是舍不得京本被伤害罢了,即便他非常喜欢京本刚刚在试唱新歌时那种完全不加掩饰的近乎哭泣的表达方式。
京本不知是害羞还是没能完全理解杰西的意思,总之有些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并没有给出一个很确定的回答。
“所以歌里写的果然是北斗啊。”
时间确实不早了,又是糟糕透顶的天气,在杰西的主动请缨下两个人于是一起收拾录音室里的东西,开始做起了回去的准备。
在拿起那张放在最上面的歌词纸的时候,杰西无意识地又瞥了一眼上面京本手写的字迹,而后用近乎自言自语的音量感叹了一声。
隔绝了所有外部杂音的录音室里很安静,足够京本听清他的每一个音。
已经把一切说给了杰西听后,现在的京本自然更无意隐瞒了,便很大方地点点头说是。
“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当时还是陌生人的我,自己都已经湿漉漉了的北斗还专门过来给被大雨淋湿的我打了伞。”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那么个开端的关系,在交往后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奇妙的默契,松村时常会一声不吭地突然在大暴雨天里开车出现,打一把沉甸甸的大伞护着京本上车,还会很仔细地用专门放在车里的新毛巾帮他擦干只是稍稍被打湿了一点的脚踝。
“就像是今天这样的大暴雨天吗?”
打开录音室的门的瞬间,铺天盖地的雨声和闷热的湿气都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简直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异世界的大门。
杰西扭过头去问京本,雨声毫不客气地盖住了并没有因为环境变化而提升的他的说话音量,于是京本慢了一拍才有些懵似的点了点头。
“那其实也能理解啦,大我的驾驶技术在这种天气会让人很担心嘛。”
这种话从甚至都没有考出驾照的杰西的嘴里说出来就多了几分冷幽默的味道,让京本有些忍俊不禁。
“其实还是能够把杰西安全地送回家的。”
京本当然没有真的打算开车把杰西送回去,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打算暂且抛弃地下停车场里的自己的车,就算要多等一会儿也还是打电话约个出租车来得更好。
杰西自然也没有当真,接腔说虽然能搭一次京本的车绝对是身为粉丝的自己的梦想之一,但是很遗憾的是今天有人来接他,事实上他反而愿意为了京本的人身安全捎带京本一程。
“不过这好像是北斗的特权,我不能抢去了吧。”
在确认了京本的情绪状态确实已经好转后,杰西就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嘻嘻哈哈的态度,很直白地说着松村的名字打趣京本。
京本看了眼杰西,又想起他刚刚还非常云淡风轻地宣布了和田中分手的消息,倒是真的打心底里羡慕那样的状态。
“杰西……”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但是只来得及把杰西的名字说出口,声音就生生地断在了空气里,融化在了雨水里。
一把沉甸甸的伞在他推开大门的瞬间,突然占据了京本的全部视野。
“雨太大了,这边又不好打车。”
伞下的田中没忘记和杰西打了个招呼,但是目光很明确地落在了京本的身上。
“所以我送你回去吧,大我。”
他的语调轻盈,像是暴雨过后突然变得湛蓝又透彻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