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松村北斗一定会选择吞两颗安眠药睡过去,任凭多么吵闹的电话铃声和执着的敲门声都叫不醒他的那种。
但是很可惜,无论是时光机还是后悔药,在这个时代还是只存在于幻想故事中的东西,而向来生活习惯良好的松村北斗手里也没有安眠药。
他只能面对自己正在接待委托人的现实,并且拿出自己作为侦探的职业素养来,认认真真地听眼前这个自称是刚刚从美国回来的混血脸男人讲着绝对和委托内容没什么关联的谐音冷笑话。
别误会,松村北斗不是那种推理小说里常有的脾气古怪的侦探,他只是对自己会被这种毫无营养的冷笑话逗得乐不可支而感到恨铁不成钢,表情会显得冰冷僵硬也只是他努力忍笑导致的结果。
作为一个经受过专业训练——曾是儿童剧团的小演员的松村北斗,经受的当然是演技的专业训练——的侦探,松村北斗很执着于不能够在委托人面前笑出来,无论听到了多么好笑的事情。
“您说的情况我大致都明白了,路易斯、抱歉,杰西先生。”
借着低头喝咖啡的动作,松村北斗松弛了一下快要绷不住而开始细微颤抖的面部肌肉。再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就又是那个不苟言笑但认真负责的私家侦探了。
松村北斗有求必应地顺着对方的要求用名字称呼他,一边又有意识地稍稍放慢了语速,并且把每一个音都咬得清清楚楚,以便杰西能够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即便从他能够将谐音梗玩得如此炉火纯青来看,用日语交流对这位美日混血儿来说绝对不成问题。
“也就是说,您幼时最好的、乃至唯一的玩伴——即便在您八岁就跟随父亲去了美国以后,依旧会不定期与您联系的这位友人,在不久前突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音信全无,您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联系上他,这才着急地直接飞来了日本。是这样没错吧?”
松村北斗言简意赅地提取了中心思想反问了一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和一句不太应景但是非常真诚的“您的国语课成绩一定很优秀吧”的称赞)后,便暂时将手里的笔放在膝头的笔记本上,挺直了脊背后向杰西的方向礼节性地微微探身。
“那么杰西先生,您这次来就是想要委托我找到您的这位童年玩伴是吗?”
杰西点点头,随即从随身携带的钱包里抽出一张明显泛黄的照片递给松村北斗。
“这是我们的合照。”
松村北斗礼貌地道了一句不好意思后伸手接过照片。
虽然从如今面前这个简直能出演美国队长级别的男人的健壮身材很难联系到照片上那两个瘦瘦的小男孩中的任何一个,但混血的特征反倒是童年时代更加明显一些,所以松村北斗毫不费力地就锁定了目标。
他看着一脸抱歉地表示自己实在是没有近期的照片可以提供的杰西,微笑着安慰说这并不是问题,现在的技术已经能够很好地通过童年照模拟出成年后的样子了。
说着,松村北斗站起身来,扬了扬手里的照片表示需要暂时借用一下,如果杰西感兴趣的话,自己也不介意将整个模拟的过程都展示给他看。
“但杰西先生可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呢,专程为了寻找这位朋友飞回国来。”
数据的处理需要一些时间,拍摄于多年前的照片不可避免的低画质和劣化也让进度条走得缓慢。
松村北斗不得不没话找话地开口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沉默,一边又在心里反思了一遍作为一个私家侦探,怕生的这个毛病必须得赶紧解决一下了。
好在人生的大半都是生活在大洋彼岸的自由国度的人性格大方爽朗,完全没有日本人的过度敏感和阴湿气质。
杰西很自然地点点头,盯着电脑屏幕上不停转动的加载条,自言自语似的应声说毕竟是当时的自己唯一的朋友,就算后来对方有意识地想要切断和自己的联系,也不能改变那人对他来说就是很重要的存在的事实。
松村北斗应了个模棱两可的鼻音。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杰西的话中因为轻描淡写的语气而很容易被忽视的那部分内容。
——就算后来对方有意识地想要切断和自己的联系。
杰西口中的这位友人听来是个纯粹的日本人,于是松村北斗觉得比起散发着汉堡和披萨味道的价值观,一定是自己这套传统的日本价值观更加适用于这位“失踪”的友人。
而以隐忍和表面的迁就出了名的日本人,若是做出了那么明显的“有意识要切断联系”的行为,松村北斗倒是觉得或许对方并非是真的失踪了,只是想要逃离这段已经挤压到自己的日常生活的友谊了而已。
毕竟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这真是一位能够跨越半个地球追上门来的、束缚感有些过强了的朋友。
当然,这些东西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作为一个成熟的社会人,一个要靠口碑和人际关系招揽工作的私家侦探,松村北斗还没有傻到会把明摆着是冒犯的话说出来,即便这次的委托人是个看起来不拘小节又温柔阳光的人。
“如果顺利再会的话,杰西先生有什么想要对您的友人说的话吗?”
虽然这么问了,但松村北斗并不那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的工作从找到这位“失踪”的友人的位置并告知杰西的瞬间就结束了,他也没有那种对于别人的生活过度关心的八卦心理。这不过是一句在等待屏幕上的“处理中”变成“已完成”的期间用以填补空白的客套话罢了。
可杰西的回答让松村北斗一愣。
“其实只是想告诉他我会尽可能地帮他,所以千万不要寻死。”
这个回答显得太过严肃认真,完全出乎了松村北斗的意料,以至于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松村北斗的视线粘在电脑的屏幕上移不开,但他的大脑在仿佛生锈的状态下还是艰难地运转着,于是他很快就在心里否定了这个自欺欺人的理由。
杰西的回答是什么都没关系,让他一瞬间大脑空白的根本就是终于处理完后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个人的样子,以及杰西用有些兴奋的语调肯定说这就是自己的友人现在的模样,虽然他上一次见到友人也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松村北斗控制着自己有些发颤的手指敲下了确认键输出结果,剩下不多的力气就都用在了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语调保持平稳上。
“请杰西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帮您找到他的。”
松村北斗在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在没有切实的线索的情况下就盲目自信,即便在私家侦探这一行他确实已经积累了足够的信赖和实绩,但是这次的情况有些特殊。
无论是杰西开出的过于高额的报酬,还是他身上那种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大型犬气场——当然这些加起来也只能占松村北斗会表现得如此反常的原因的百分之一。
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是因为松村北斗认识照片上(准确来说,这只是被模拟出来的图像,但是毕竟得到了杰西“简直就是他本人!”的认可)的那个男人。
他伸手拿起那张打印机刚刚吐出来的、还带着一丝余温的图片。
“这位……田中树先生。”
迎着杰西信赖又真诚的视线,松村北斗没有将田中树是自己前男友的事情告诉对方。
2
其实不能怪松村北斗在初次听见杰西口中吐出“田中树”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
杰西离开日本太早,以至于他虽然能写得出笔画简单的“田中”二字,却并不知道那个被他理所当然地称为“Julie”的人——似乎是那时候的田中树也一直用片假名写自己的名字的关系,所以这怪不得杰西——其实有一个纯汉字的名字。
而松村北斗认识田中树的缘由又太过不同寻常,以至于他们之间虽然有过一段浓厚的亲密关系,但他直到和田中树彻底告别,也不知道很擅长撒谎的那人自称的“树”究竟是真名还是一个查无此人的代号而已。
一定的私人空间和保守秘密的权利是两个成年人交往的时候理应被允许拥有的,至少松村北斗是这个理论的坚定支持者和践行者。
这不仅体现在他和田中树的关系上,也体现在他虽然信誓旦旦地向杰西做了保证,但是并没有过多解释自己这种自信的来源是什么这件事上。
侦探在工作中最需要的就是作为局外人的绝对客观视角,让委托人知道这些内情除了平白无故削弱自己的信誉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何况事到如今,松村北斗也确实早就没有了什么需要特别报备的、和田中树之间纠葛不清的特殊情况了。
松村北斗会遇见田中树完全是个意外。
那会儿的松村北斗才刚刚放弃令人艳慕的稳定工作,转而做起了这好像只会出现在漫画和小说中的私家侦探。
没有什么名气,不善交际的性格也没有为他积累下足够的人脉,所以理所当然的,看中了他还算亲民的价格而找上门来的生意十有八九都是请他帮忙寻找家里走丢的猫猫狗狗,离谱一点的还有干脆把他当万事屋而拜托他在找回宠物后帮忙牵着散步的。
松村北斗曾是被称为天才子役的演员,后来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医学系,还仅凭借自学就通过了司法考试。
有这些种种辉煌的历史成就的人如今就靠着这种几乎是只要有时间就总能完成的简单工作赚钱,听起来似乎是件挺令人唏嘘的事情。
但松村北斗不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事实上能带薪和小动物一起玩也是不错的体验,所以对于大抵的委托都应得爽快,并且正如他从前无论做什么都足够优秀那样,对于自己接下的每一份委托都完成得相当出色。
而田中树,就是松村北斗在做着这种从路边捡猫猫狗狗的工作的时候,给正好“捡”到的。
当然,田中树并非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但是当时他的样子比安稳地睡在大桥下的纸箱堆里的流浪汉还要狼狈。
走路一瘸一拐的,身上套着件松松垮垮又破破烂烂的T恤,仔细看看还能发现那T恤上沾着大片类似血污的痕迹。
那一片地区的治安确实不太好,不良和黑帮聚集,违禁药品和走私赃物遍地,更多的非法勾当也屡禁不止,若不是接到了委托调查地下赌场的工作,松村北斗是断然不会主动来到这种地方的。
他隔着一条马路看着那人在走过街边吸烟点的时候,像是终于耗尽了力气似的,倚着路灯慢慢地滑坐到了地面上,一只手在裤子口袋里摸了许久,然后终于摸出了一盒已经完全挤压变形的烟。
借着路灯的照亮,松村北斗发现那人不仅仅只是衣服上沾着红褐色的污渍,手上甚至脸上都带着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简直是能够就这么直接参演丧尸电影的程度。
其实放任不管才是正确的选择,松村北斗也没有同情心泛滥到去主动招惹这种满身都明晃晃地写着“危险”的可疑人物。
但是松村北斗误打误撞地对方的视线撞上了(虽然后来证明,这只是他的错觉而已,严重近视的田中树并不能在光线昏暗的环境里看清隔了数米远的人),而他发现,即便是带着满脸狼藉的血污,连眼皮都有些无力地耷拉着,但那双正好倒映了头顶的灯光的眼睛居然很明亮,像是迪士尼动画里会出现的小动物。
松村北斗于是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搭了话。
这也成了后来田中树时不时地会对松村北斗胡搅蛮缠地撒娇,被嫌弃一点都没掌握精髓技巧的时候,田中树还会嘟着嘴捏着嗓子,用干巴巴的声音变本加厉地发嗲的主要诱因。
“我就是一只被北斗捡回家的流浪猫猫嘛,对主人撒娇当然是天性。”
说实话挺没眼看的,但是对付松村北斗很够用。
不过事实上直到他们分开,松村北斗都觉得田中树其实从来都没有哪一瞬间真的褪去作为“流浪猫”的野性,彻彻底底成为过他的“宠物”。
当然,其实如果田中树真的有一瞬完全被驯化,反而会让松村北斗觉得不安。
那天松村北斗皱着眉头盯着像是只剩半条命的田中树,但还是拗不过对方的坚持没有把他送去医院,而是打了一辆车带他回了自己的住处,像是漫画里的地下医生一样手法熟练地给田中树处理了伤口。
在像是给猫洗澡一样大致擦去了田中树身上的血污,又督促着他换上干净的旧衣服后,松村北斗发现事实上田中树并没有看起来伤得那么严重。虽然确实浑身都带着新旧不一的伤疤和淤青,但他身上的血迹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来源于他本人。
田中树在一家非法经营的地下赌场里当职业拳手的事情是他自己告诉松村北斗的,大概是看松村北斗似乎也并非硬邦邦的正义之士的关系。
但对于更多的,比如他家住何处又究竟是什么人,或是为什么会过上这样永远不见光的日子,田中树都始终三缄其口,只是敷衍地说这些不重要,而明显和他所在的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没有什么联系的松村北斗也还是不知道为好。
于是松村北斗也很识趣地没有过度纠结。
那时的松村北斗其实并没有想过后来自己会和田中树发展到恋人关系,事实上在帮田中树处理完伤口就送人走时,他甚至都没有想到会那么快又见到田中树。
简直是天意弄人,几天后松村北斗和自己曾经在法医实验室实习的时候常有往来的、彼时也还是新人警察的森本慎太郎一起顺利捣毁那家非法赌场的时候,意料之外地在作鸟兽散的人群中看到了田中树的身影,然后下意识地帮他躲过了追查,并又一次把他带回了自己家里。
松村北斗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做出这种怎么看都不太对劲的选择,事实上即便是当时一时昏了头脑,他也还有无数次补救的机会。
但实际情况却是,他看着不过几天没见就又多了一身新伤的田中树,鬼使神差地接受了那个全是充斥了腥气的铁锈味的吻。
“算是以身相许吧,北斗是我的救命恩人嘛。”
田中树说这话时用的是下位者的语气,和他动作足够温柔但也足够具有侵犯性地在松村北斗身体里探索的动作完全矛盾。
莫名其妙但真的自然而然地开始交往之后,松村北斗也不是没有试图让田中树干脆在自己逐渐走上正道的侦探事务所里工作,不过后者似乎对于警察有着强烈的抵触心理,于是松村北斗也没有强求。
田中树暂时在歌舞伎町的牛郎店里找了份工作,于是渐渐地,酒精和脂粉香气混合的气味取代了曾经浓烈的血腥味,而各种颜色的口红痕迹也盖住了日渐淡化的伤疤和淤痕。
松村北斗其实并非没有占有欲,但或许是因为他和田中树之间的那种被笼统地概括为“恋爱感情”的感情并不是传统的那种,又或者是他心底里很清楚田中树始终都是无法驯服的野生动物这件事,对于田中树至少选择了一个不是每天都在赌命的工作这件事,他感到了很纯粹的欣慰。
其实无论是地下赌场的拳手,还是歌舞伎町的牛郎,说到底也都是将自己作为商品以供有钱人娱乐。只不过前者非法,后者则是合法生意,以及面对的客户群体大概没什么重叠,但工作之道必然是有什么共性的。
田中树很快就做到了店里的头几名,赚来的钱也足够他稳定支付位于中心地带的高档公寓楼房租(事实上,他确实租下了高级公寓的最上层),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依旧留在松村北斗那居家感很足、但对两个人来说确实略显狭窄的单身公寓里。
当然田中树也不是没有邀请过松村北斗搬去自己家里同住,是松村北斗很坚持地一直回绝,于是直到他们还算和平地分开后,松村北斗都没有踏入过那其实还录入了他的指纹的公寓大门。
3
松村北斗和田中树分开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对于三十几岁的成年人来说,这或许在体感上算不上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但也绝对不短。再加上他们本就是从作息习惯到喜好都完全不同的人,一旦没有了同居的前提在,在东京(松村北斗甚至不确定田中树是否还留在东京)这个足够大的城市里,确实是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不怎么有。
事实上,松村北斗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田中树在他分开前就已经辞去了看起来简直是天职的牛郎工作,给出的理由是不想再过这种“24小时都浸泡在虚假谎言里的生活”。
后来回想起来,那大概算的上是他们和平到不正常的恋爱关系中,唯一一次爆发像是真正的恋人之间会有的争吵。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松村北斗偶尔会觉得,其实决定分手的瞬间才是他和田中树最像是彼此相爱的瞬间。
包括他质疑田中树是不是想说连他们的关系都是彻头彻尾的虚假谎言,而田中树有些慌张地向他道歉、试图吻他,却也始终支支吾吾地没法给出一个清晰的回答。也包括他在田中树劝他们都该冷静一下的时候,他非常冷静地给出了分手的答复。
都像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恋人,以及他们稀疏平常的生活中偶尔会有的一点小摩擦。
唯一不普通的是,他们真的就那样分开了。
而现在,是时隔这么多年后,松村北斗凭借着过于优越的记忆能力,第一次主动来到当年田中树无数次盛情邀请他搬来同居的那高档公寓的楼下。
松村北斗并没有怀着能够轻易地在这里找到田中树的侥幸心理,毕竟这里高昂的租金是即便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还是很难狠下心来支付的程度,而田中树在和他分开的时候在事实上已经是一个没有收入的无业游民。
他只是想找这里的管理员打探一下消息,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丝关于田中树的去处的线索。
但是在经过公寓门口的收信箱的时候,松村北斗惊讶地发现在最上层的那个房间对应的位置,依旧挂着明晃晃的“树”的名牌。
于是他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趁着正好有公寓住人出来,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闪身进了大门。
在刷指纹按电梯楼层的时候,松村北斗没有为自己居然真的顺利刷开了门禁的事情感到过度惊讶了。他不动声色地往电梯的角落里缩了缩,默不作声地借用镜面反射确认了监控摄像头的位置。
其实即便是田中树忘记将他的指纹权限删除(或者是出于某种目的故意没有删除),在已经形同陌路了四五年后,完全没有任何报备地贸然开门进去,也算是完完全全的非法入侵。
做了这么久的侦探、又早早通过了司法考试、还有位现职警察的好友的松村北斗,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不过田中树是个特殊情况。
虽然松村北斗对于他的了解依旧停留在他们分开前,事实上即便是他们还在一起的日子,他们之间就一直有着彼此心知肚明地没有去戳破的万千秘密。
但是唯一很明确的是,曾经是违法的地下拳手的、对于警察怀着强烈抵触心理的田中树,就算是真的在这安保措施齐全的高档公寓里遭到了“非法入侵”,也断然是不会把犯人正义凛然地扭送警局的。
松村北斗一边在心里暗嘲自己做了这么多年侦探,道德和法律意识倒是日渐滑坡,一边还是伸手按上了指纹锁,然后便听见了解锁的机械音。
田中树不在家这件事当然在预料之中。
虽说他大概如今也依旧不是那种过着规规矩矩的朝九晚五生活的普通社会人,但是如果真的大白天的在自己的豪宅里睡觉的话,就轮不到松村北斗接下这个寻找失踪人口的委托了。
鞋柜边上摆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精致瓷瓶,松村北斗曾在昂贵的家装店里见过类似的商品,很快就意识到这其实应该是一个香薰。他努力吸了吸鼻子,这才意识到空气里确实还残留着一丝爱琴海风格的香气,只是因为瓶中残留的香薰精油已经所剩无几,才会被稀释成了这已经几乎难以察觉的浓度。
松村北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穿戴好了随身携带的一次性鞋套和帽子,在心里默念一声抱歉后,小心翼翼地踩上了即便在这盛夏时节也依旧冰凉的木质地面。
屋里的生活痕迹很淡,除了乱糟糟地放着张空调毯的沙发和还放着一袋似乎是没来得及拿出去扔掉的可燃垃圾的厨房外,几乎是乍看之下能被称作样板房的程度。
不过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松村北斗记得曾经田中树和自己同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人,明明并没有什么洁癖倾向,但就是不喜欢日常生活的烟火气,无论一起生活多久,似乎都还像是一个只是暂时做客的外人而已。
松村北斗小心翼翼地走到垃圾袋前蹲下身子,透过透明的塑料确认了放在最上面的便利店盒饭上贴着的消费期限已经是上个月的日期。
看来田中树确实是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回过这里了。
但整个屋子相当整洁,无论是叠放整齐的换洗衣物、冰箱里的啤酒和玻璃杯,还是好好地收纳在抽屉里的各种墨镜饰品、放在沙发上已经快耗尽电量的游戏手柄,无一不在证明田中树一定是主动离开的,并且大概在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久都不回来。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松村北斗微微皱起眉来。
杰西一直担心的田中树似乎有寻死的念头这事倒是可以先大致排除了,然而这也并不意味着情况有多乐观,很显然田中树是被卷入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中才会“人间蒸发”的,联系到他过往的生活,这可能意味着更加可怕的事情。
是仅仅作为一个私家侦探的松村北斗仅凭单打独斗大概难以处理的情况了。
这时的最优选择当然是联系身为现职刑警的森本慎太郎请求帮忙,但是松村北斗没法向这位真正意义上的“正义的伙伴”解释自己这个“私闯民宅”的状态。而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大概也很难贸然调动公权力调查公民隐私。
于是经过短暂的思考,松村北斗还是选择了给那个在通讯录最底端,以一个刺猬的绘文字作为名字的号码播出了电话。
当然并不会有人接起,电话自动跳转为了语音信箱功能。
松村北斗还算耐心地等着那个他始终觉得多少有点卖萌嫌疑的童声语音播报结束,然后压着开始录音的提示音有些急迫地开了口。
“我有事要拜托你,高地。”
他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
“是关于树的事情,很着急。”
4
要是被告知在柴又这种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人际关系都仿佛还停留在昭和末期的泡沫时代的地方有一位全日本最优秀的情报贩子的话,大概十有八九的人会把这话当成是无厘头的笑话。
但事实上包括这一点根深蒂固的偏见和固有思维也是能够轻易被加以利用的。
在一般人这辈子都不会接触到的社会的灰色地带里几乎无人不知的、当代日本最优秀的情报贩子(或者其实在多数时候,客户们会称呼他为“Coach”),确实就是以距离柴又站不远的一家外观普通的粗点心店为自己的据点的。
当然,虽然如今确实是一个为了完成工作会在有必要的时候不择手段的私家侦探,但松村北斗毕竟是一个主动选择放弃了既定的出世路线的原社会精英,原本是没什么机会接触到这个一直以代号“刺猬”示人的神秘人的,更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名。
给松村北斗和高地优吾牵线搭桥的人就是田中树。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或许算得上是田中树曾经真的被松村北斗短暂地驯服过的证据,虽然松村北斗觉得这应该是田中树曾自诩反过来驯服了他的证据。
总之是田中树难得地在周日的上午——这个大部分时候田中树都睡得正香的时间段,主动邀请松村北斗去了高地优吾确实也在经营的那家粗点心店,然后“财大气粗”地让松村北斗随便挑喜欢的,自己负责买单。
而在经过这一系列名为“约会”的铺垫后,在没什么人光顾的店面最深处,田中树正式将高地优吾(包括他的本名和他真正的职业,几乎是比松村北斗对田中树的了解都还要详细的程度)介绍给了松村北斗,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未来松村北斗一定会感激自己。
松村北斗将信将疑地听着,但还是礼节周到地和高地优吾交换了初次见面的问候。
和世间大众想当然地持有的刻板印象不同,高地优吾是一个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笑容都给人一种温柔可靠的感觉的人,比起阴湿的情报贩子,更像是幼儿园里很受家长信赖的保育员老师。
松村北斗后来也陆陆续续有光顾高地优吾的粗点心店,这里确实能找到一切令人怀念的童年零食。
但对于高地优吾的另一项业务,即便是在委托遇到巨大困境的时候,他也还是怀着很坚定的信念没有寻求这来自灰色地带的帮助。(当然,不可否认的是,高地优吾出售信息必然也要收取等价的回报这件事也是让松村北斗不愿寻求他的帮助的一大原因。)
高地优吾似乎还挺欣赏松村北斗的这点倔脾气,以至于哪怕在松村北斗和田中树彻底分开后,他们之间倒是还维持着类似朋友的关系。要是店里新进了些什么稀罕的有趣玩意儿,高地优吾还会主动发个消息邀请松村北斗有空去看看。
以粗点心店的店主身份和松村北斗联络的时候,高地优吾的账号用的是一个不知道出自哪个游戏的、看着有些憨憨傻傻的大黄狗头像,所以事实上这还是松村北斗第一次给那个头像全黑的“刺猬”号码拨打电话。
原本就是田中树介绍的人,在寻找田中树的时候借助一臂之力似乎还算合理。
松村北斗如是自我安慰。
而就像高地优吾总能找到松村北斗早已模糊的幼时记忆里出现过的所有小点心小玩具一样,在帮助他找到关于田中树的行踪的信息方面,这位优秀的情报贩子自然更不会让他失望。
松村北斗在挂下电话不出一个小时后就收到了加密的邮件,正文是一片空白,只有附件里以图片的形式记录了田中树离开公寓后可查的确切移动轨迹,以及最后是一份不知道从哪里入手的房产契约文件扫描。
地址是在距离东京相当遥远的冲绳,而产权人一栏写的是田中树的名字。
松村北斗从来不知道田中树在冲绳居然也有房产(尤其是看产权登记的时间,甚至是在他们同居期间购入的),更为在夏天总是把空调开到简直是要养企鹅程度的田中树居然会在这几乎是地处热带的南国购置房产的事情感到诧异。
但眼下不是为这种小事自我纠结的时候,何况他所不知道的关于田中树的事情本就多了去了。
看着高地优吾发来的附件里田中树一路目标明确地朝着机场去的路线,松村北斗不加思索地便订了一张最近的飞去冲绳的机票。
在各种意义上,松村北斗的当务之急都是找到田中树。
至于他需要支付给高地优吾的等价报酬,后者在电话里笑着说毕竟这是松村北斗第一次光顾他的情报生意,就当作是一次免费试用体验,希望今后还能继续愉快合作。
冲绳是一个岛屿众多的县,而田中树购入的这套房产并不位于任何一座还算有名的大岛,而是一座几乎无人知晓的南部小岛,鲜有人来的小岛植被茂密,像是一片被遗忘在大海之上的绿叶。
几乎是完全私有的小岛并没有被开发多少旅游资源,甚至都没有每日固定的船只到达。
松村北斗不得不利用私营航运公司的定制服务,在小小的游艇上又晃晃悠悠了好几个小时,几乎快要被头顶的烈日和并不太平静的海浪晃出宿醉的不适感来,但好歹是顺利抵达了目的地。
临别的时候驾驶员还很贴心地给松村北斗留下了联系方式,说需要返回的时候提前打电话就可以,并且用冲绳人特有的那种慢悠悠的调子笑着祝松村北斗玩得愉快。
“当然了,如果像前几天那样的大台风又来了的话,您就得多等上几天了。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也不用太担心。”
松村北斗礼貌地道了谢,又目送着游艇一路开远后才掏出早前打印好的地图,起步走入面前这片一眼并不能看到头的树海之中。
他的方向感不错,在多山的城市长大的童年经历和良好的锻炼习惯也让松村北斗并没有因为这片纯粹的自然而陷入困境。他熟练地借助着方向判断的工具,顺利地照着计划的路线一路前进,并且很快就成功抵达了目的地。
然后,松村北斗原本还算轻快的步伐一时完全僵硬了。
他下意识地翻到了资料的最后一页,确认了一遍高地优吾发给他的图片上那幢地中海风格的白色小洋楼,又重新抬起头来,逆着过于刺眼的阳光看向这几乎能被称作是一片“废墟”的死气沉沉的黑色。
松村北斗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反应过来眼前的这是一场不算小的火灾的遗骸。
正是最炎热的季节,虽然很罕见,但在这高温干燥的季节自然发生火灾并非完全不可能。何况这几乎是一座“无人岛”,距离任何一处有人常驻的土地都有着相当的距离,没有人发现这被茂密的树林层层包围的大火也很正常。
至于这场无人知晓的大火没有殃及周围这茂密的天然植被,大概要归功于前几日那场大台风带来的强降雨。
只不过这样看来,想要在这里找到田中树问个清楚显然是不可能了。事实上,在这里找不到田中树才是更值得庆幸的事情。
这么想着,松村北斗把手里的资料草草塞进包里,用力地握了握拳给自己鼓劲,然后大跨步地朝着草木的枯焦程度逐渐严重的那一片黑色走去。
每走一步,松村北斗能够鲜明地感觉到脚底下那些已经彻底变成灰黑色的植物茎杆被碾压成粉末,然后完全被同化成土壤的一部分。
他不喜欢这样的触感,即便就算没有他的踩踏,事实上这些植物也早就彻底死去了,但是松村北斗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摆脱这种像是成为了死神一样的错觉。
这笼罩着他的毫无由来的阴郁不安在松村北斗终于从逐渐稀疏的树荫里彻底走出来,站在真的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隔着长袖的防晒外套依旧鲜明地灼烧着他的皮肤烈日之下的瞬间,变成了固体的窒息感。
原本应该是一片繁花似锦的花园几乎彻底成为了一地焦炭,但是令松村北斗如坠冰窟的不是这成片植物的惨状(很遗憾,就算是再怎么温柔善良的人类,也不可能对植物怀有完全同等的爱情),而是那只剩下隐约可辨的外部轮廓的、焦黑的人体形状的、碳。
松村北斗曾在法医实验室实习,也并非没有见过严重炭化的尸体。
但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曾建立起来过的耐受性早就不剩什么了,他只能在身体的强直反应操控下伫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怔怔地盯着那一片各自轮廓分明的黑色,一直过了很久才意识到,眼前的状况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一个私家侦探能够处理的级别了。
而松村北斗是在过了相当久一段时间后才隐隐约约想起,自己在那长久僵直的时间里,任由本能操控的大脑究竟在想什么。
这一定不是树。
并非是虚无缥缈的祈祷,而是一种确实并无现实根据、但就是不容置疑的笃定判断。
5
冲绳县警在翌日就抵达了小岛,这比松村北斗预计的要快得多。
倒不是什么刑事剧里偶尔会看到的那种不切实际的“直升机移动”一类的大阵仗,单纯是松村北斗在回到本岛正打算就近找个警局说明情况的时候,迎面就撞到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热情拥抱。
“北斗!你也来冲绳玩吗!”
森本慎太郎那其实很好听、但因为音量过大而很容易让人忽略这一点的声音震得松村北斗的耳朵一阵发痒。
松村北斗其实是知道森本慎太郎喜欢潜水的,他也知道这位入职这么多年都活力满满得像是刚从警校毕业似的这位优秀刑警 ,确实会在休假的时候专程跑来冲绳潜水,说是这里的海洋有着最美丽的风景。
不过眼下不是寒暄的好时机,更不是能够半推半就地跟着森本慎太郎去领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的状态。
松村北斗反手抓住森本慎太郎骨骼坚实又覆着一层恰到好处的肌肉的手臂,用略微偏快的语速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当然,省略了他和田中树之间那和这次的委托毫无关系的、从前也出于各种原因没有告诉森本慎太郎的关系性。
就算在理论上正处于休假期间,但正如已经提过很多次的,森本慎太郎是一位非常优秀尽职又极富正义感的现职刑警,在听完松村北斗的讲述的当下,一个电话就打回了东京的警视厅,然后以一种“曲线救国”的正规形式临时加入了冲绳县警本部的调查小组里,还带上了松村北斗一起。
当然,松村北斗不是作为调查小组的正式成员,只是作为案件的第一发现人协同调查而已。这不是在小说或者电视剧的世界里,私家侦探、高中生、执事、灵媒甚至小学生,总之是除了警察之外谁都能破案。
无论从哪个港口出发都需要数小时的航程才能抵达的地理位置让这座小岛几乎成为了天然的密室(当然,在意外事故的可能性还远大于蓄意谋杀的当下,用“密室”这个词来形容似乎并不太恰当),虽然县警姑且还是在一片焦黑的周围拉上了警戒线,但是用在这片完全被树林和更广阔的海洋围绕的区域,其实形式感远大于实际意义。
大概县民性是真的存在的东西,其实森本慎太郎在东京警视厅里已经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喜欢胡来的人了,但是和这全民都是性格散漫(并非贬义)的乐天派的地方,也还是会显得僵硬刻板得格格不入。
皮肤黝黑的小个子刑警用并不能听出几分真的在遗憾意思的口吻表示最近他们唯一的法医出国休假了,好在这似乎不是起非解剖不可的刑事案件,基础的现场勘查应该还是能够完成的。
森本慎太郎听完,浓密的眉毛都皱成了两团裙带菜,沉吟了半天提出个怎么想都不太对劲的建议。
“不如就让北斗帮忙一起验尸吧,别看他这样,以前他可是备受期待的法医届未来之星呢。”
被森本慎太郎带着沉重的信赖用力拍肩的时候,在周围一圈现职刑警不知怎的还有点闪闪发亮的眼神环绕下,稍微有点社恐发作的松村北斗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而他也一起疯了。
松村北斗远远地看着那已经被两三个警员围起来拍照的黑色的人形焦炭,微微颔首,说虽然有了这么久的空窗期后难免手生,但如果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的话,自己一定会尽力而为。
“就当是,为逝者送上的最后的饯别礼。”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松村北斗的脑海中并没有浮现起田中树的影子。
就算是对于专业法医而言,焦尸也是最不想遇见的尸体状态之一。
正如许多案件中犯人会选择用一把火处理掉所有残留的痕迹一样,火焰强大的破坏力确实能够吞噬掉众多的重要线索,而这具无名尸又是躺在完全没有任何遮蔽的露天环境之中的,前几日的大台风和强降雨又足以将本就所剩无几的现场线索全都洗刷一空。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松村北斗并非经验丰富的职业法医,而在这地处偏僻的南国小岛上,甚至连最基础的验尸道具都没有。
所以说是帮忙验尸,事实上松村北斗能做的也只有蹲在尸体边上,根据肉眼可见的身体的斗拳状姿态给出一个就算是完全的门外汉也能判断出来的“系烧死”的结论。
整具尸体都因为经历了高温的火焰灼烧而蜷缩起来,并非是通过人力就能轻易重新拉伸开的状态,于是光是测量尸体基础的身高数据都得耗费上好大一番功夫。
但是和边上几位明显是对这过度惨烈的现场适应性不佳的年轻警员相比,确实还是松村北斗要冷静可靠得多。
“死者为男性,身高在170到180公分之间,初步估计年龄在三十代到四十代前半。”
他用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大概是全场除了他以外最为冷静可靠的森本慎太郎简要传达了初步检验的成果。
连肌肉组织都严重炭化的尸体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在现阶段能够发现的线索了,松村北斗甚至对于还能否提取到可供比对的生物信息都持消极态度。不过即便是能提取出来,数据库里没有匹配到既有样本的话,依旧只能止步于“无名氏”的结论。
松村北斗晃了晃头,暂时甩开了这些在现阶段并没有意义的思考。
他取了一根长长的棉签,小心翼翼地从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形状的、但大概是鼻腔的位置探进去,试探着往或许还没有完全被火焰毁坏的呼吸道深处捅进去。
重新被抽出来的棉签头上几乎还是干干净净的。
这具完全被火焰烤干水分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任何鲜活的体液了。
松村北斗微微皱着眉盯着那团依旧雪白的棉花看了几秒,随即向着好心用自己的身体帮他遮阳的森本慎太郎地方向仰起了脸。
“慎太郎,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麻烦一点。”
他将手里的棉签举起来,展示给一脸狐疑的森本慎太郎看。
“死者的呼吸道里很干净,几乎没有任何烟灰或炭末附着。”
唯一的好消息是死者没有经历漫长的、被火苗一点点吞噬的绝望。
松村北斗迎着森本慎太郎一瞬间就变得严肃起来的眼神。
“这是死后焚尸。”
明显对于凶杀案件经验不足的冲绳县警,在这里并没有管辖权的、还在休假中的东京刑警,以及一个只是有过法医实验室的实习经验的私家侦探。
而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起切切实实的、现在还谜团重重的刑事案件。
除了小说家和编剧家或许会为此感到兴奋之外,这一切简直是糟糕透顶。
6
现场勘查就是真正的现职刑警们的专场了。
毕竟尸体是发现在疑似曾是花园的位置,这一片已经焦黑的花园自然是重点查验区域,而很受信赖的、事实上在这里并没有管辖权的森本慎太郎被全票通过地委以这个重任。
虽然在初步验尸上确实表现出了不像业余水平的专业性,但松村北斗毕竟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刑警,对于现场勘查一窍不通,最多也就是在理论上知道火灾现场是勘察取证难度极高的一种现场这件事而已。
松村北斗只能继续维持着半蹲在尸体边上的姿势,一边试图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偶尔也稍稍分心看一眼正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的焦黑痕迹,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可能还留有蛛丝马迹的角落的森本慎太郎。
想要在一地已经经历过暴风雨毫不留情的摧残的焦黑上找到线索,需要的不仅仅是极佳的视力,还有敏捷的思维和丰富的经验,以及善于做出各种推测的胆大心细。
森本慎太郎确实是拥有这一切能力的,虽然从那一身怎么看都是度假游客的花衬衫和大裤衩,以及一次性鞋套里若隐若现的人字拖上并不能看出来。
毕竟在度假期间突然喊人“义务加班”的人是自己,虽然知道森本慎太郎不是会对这种事情斤斤计较的人,但出于一丝(在很多意义上的)负罪感,松村北斗还是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能拖人后腿。
他用力地将尸体翻了一个面。
事实上并不需要太多的力气,被烘干水分了的严重炭化的尸体就像是一段干枯的朽木,轻而易举地就被推动了。
虽然这个表述有着很严重的歧义,但是不可否认的,松村北斗内心有一瞬闪过了“还好是死后焚尸”的念头。
保持着躺在地面上(或者是植被上)的姿势,一动不动地任由火苗吞噬,然后在高温中一点点因为肌肉形变而蜷缩起来的死者,确实是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身下那极小的一片区域不至于完全被火焰吞噬,燃烧殆尽。
松村北斗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被那甚至没有被完全烤干水分的叶子。
“慎太郎!”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为案件的突破口,但是深知森本慎太郎对植物相当有研究的松村北斗总之先朝着已经走得相当远的那个背影,放大了声音喊他的名字。
为了不在无意中破坏什么珍贵的线索,森本慎太郎不得不刻意绕了一大圈走回来。
他那恨不得瞬间移动的表情和老老实实地都没有跑起来的脚步形成了相当鲜明的对比,让松村北斗不合时宜地有点想笑。
当然真的笑出来就太过失礼了。
松村北斗抿了抿唇,暂且重新把视线收了回来,然后用戴了两层一次性手套的手指轻轻戳了戳那或许是因为覆盖了一层新鲜的灰烬而变得蓬松柔软的土壤。
下一秒,松村北斗的动作一顿。
即便手套的存在不可避免地削弱了皮肤感知的敏锐度,但是那顶在指尖上的坚硬的触感很显然不是天然的岩石,而是更加坚硬的、棱角分明的人工造物。
松村北斗很清楚最好的选择是等森本慎太郎过来后向他说明情况,然后让这位优秀的现职刑警来做出最优选择。
但怀着一种连他本人都解释不清的冲动,松村北斗鬼使神差地动了动手指,拨开了那一层掩盖在异物上的沙土,然后果然看到了藏在底下的闪闪发光。
是一枚小小的耳饰,准确来说,“曾是”耳饰。
松村北斗小心翼翼地将那被一圈因为高温而形变的塑料水晶围绕的、半透明的桃粉色放在自己掌心。
虽然如今已经很少见这样的款式了,但是在近二十年前、松村北斗还是高中生的时候,这种耳饰曾经风靡一时。
高中生正值最喜欢打扮的自己的典型年纪,这开始于年轻白领女性的流行也很快就在高中校园里扩散开来。
当然,只有极少数的高中生能负担得起真正的宝石,所以在高中生间流行的其实是一种用彩色玻璃仿制宝石切割的、确实有着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宝石光辉的耳饰。而基于一部分不允许打耳洞的严苛校规,耳夹式的耳饰也变得越来越常见。
高中时代的松村北斗偶尔还会因为自己的童星经验而收到一些来自时尚杂志的邀约,对于这类东西的了解自然还更甚于大部分的同龄人。
不过那落在掌心的小小一点的桃粉色却有着很切实的重量感,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松村北斗也不至于还看不出玻璃和真正的宝石之间的差异。
很显然,虽然这明显是主要面向没有耳洞的高中生发售的耳夹的残骸。用来固定在耳朵上的支撑部分是便宜的镀层合金,甚至连周边的装饰品都是廉价的赝品,这些都在高温里已经彻底形变。唯有作为主体的桃粉色宝石依旧保留着原有的精致模样。
那真是昂贵的宝石,松村北斗甚至可以很肯定地判断出其种类。
粉色的帕帕拉恰,一种罕见的刚玉宝石。
“怎么了北斗,发现什么了吗?”
森本慎太郎的大嗓门让他永远都能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时出神的松村北斗于是被这带着盛夏日的太阳的温度的声音重新拉回现实中,下意识地把掌心的耳饰塞进了两层手套之间,一边扭过头去看向依然距离自己十米开外的森本慎太郎。
他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借着身体的遮挡,把那藏起了耳饰的手套脱下来暂时塞进了裤子的后口袋里。
“这里还有没有完全被烧毁的植株叶片,想着慎太郎的话,或许能够认得出来这是什么植物的叶子。”
松村北斗说着,轻轻拍了拍粘在膝盖上的灰土,于是白色的一次性手套轻易地又被蹭成了发灰的颜色。
他给终于走到了自己身边的森本慎太郎指了指地面上那干枯的叶片。
躺在一片死气沉沉的黑色土壤上,即便是这样干瘪蔫吧的黄绿色,也忽然就显得鲜活了起来。
森本慎太郎给出的反应比松村北斗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虽然森本慎太郎确实一直是个喜欢夸张表达和过度反应的人,但是即便把这一因素考虑在内,他的反应也还是过大了一些。
松村北斗看着森本慎太郎蹲下身子仔细观察那一截叶片,然后明显是愣了愣的样子,而后十指点地支撑住身体,脸则是越贴越近,几乎连鼻尖都要直接蹭到地面上的灰土了。
良久,他才重新直起身来抬头看向松村北斗。
“北斗说的没错,事情可能真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麻烦很多。”
或许只是因为阳光太过强烈,导致落下的阴影也太过浓重,以至于本就五官立体的森本慎太郎的表情会看起来那么不怒自威。
但好吧,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自欺欺人。
让松村北斗一时失语的并非森本慎太郎那过于严肃的表情,而是他沉下声音但吐字清晰地说出来的话。
“虽然我并不能百分百肯定,但从这一截叶片来看,这应该来自罂粟属的植物。”
而在这片广大的花园里,到处都是类似形状的焦黑的植株残骸。
7
事情终究还是发展到了东京警视厅正式加入,和冲绳县警合作展开调查的地步(理所当然的,森本慎太郎成为了这起案子的负责人)。
不过并不是案情复杂或者说严重到了冲绳县警已经无法独自处理的程度而寻求了东京警方的帮助,也不是森本慎太郎真有这个特权冲破固有的管辖权规定,单纯是这座已经成为灰烬的房屋的所有人是田中树,而根据最新的户籍信息,田中树的户口落在东京都内罢了。
于是就变成了如今这种令松村北斗多少有些啼笑皆非的状况。
他拿着杰西支付的高额报酬,但事实上几乎完全仰仗警方的调查在寻找田中树。
当然,这也不是松村北斗想要偷懒。
他只是一个没有执法权的私家侦探,确实是没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加入警方的正式调查的。
而正如他一开始所担心的那样,那具严重炭化的尸体上已经提取不出能够用以比对的生物信息。
事实上就算有,想要在田中树那被收拾得毫无生活气息的家里找到可供比对的他本人的生物信息也是件难事。至于找一个和田中树有亲缘关系的人以供比对,更是难于上青天。
在松村北斗和田中树共度的那段日子里,田中树确实短暂地从完全的黑色地带脱身,在灰色地带的灯红酒绿中工作过一段时间。
但是正如杰西在委托他寻找田中树的时候,明明以“童年时彼此唯一的朋友”相称,可事实上甚至都不知道田中树的真名一样,田中树显然是有意地在对自己真实的家庭情况加以隐瞒,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仿佛随时都可以消失的、只存在于社会边缘的幽灵。
根据杰西的叙述,田中树至少是在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的存在从社会中剥离出去了,那么事到如今即便是动用公权力调查,情况也不会好多少。
松村北斗果然很快就从森本慎太郎的口中得知,田中树的户籍存在极大的造假嫌疑,那上面的信息除了他本人的名字和用这个名字租用的公寓地址外,基本就是一片空白。
事实上,甚至没有人能保证唯一可查的“田中树”这个名字是真实的。毕竟田中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大姓,又比佐藤、山田一类过于大众化的姓氏多点真实感,是个用来藏木于林的绝好选择。
至于“树”,或是杰西口中的“Julie”,从这个并不非常大众化的发音来看,松村北斗猜测或许这真的是属于田中树的本人为数不多的真实信息。这是一个更常见于女性身上的名字,并且往往伴随着活泼灵动的元气系女孩的印象,总之是和松村北斗熟知的那个即便在男人中也算是骁勇善战那一类的、身为地下拳手的田中树几乎正相反。当然,反其道而行之地选择这样一个假名也并非是不可能。
唯一的好消息(当然,这或许其实是一个更糟的消息)是,在森本慎太郎的坚持下,警方没有想当然地轻易排除掉田中树还活着、甚至可能就是真凶的这个可能性。
“可是怎么会有人活在这世上三十多年,完全不和任何人建立联系的呢?”
在森本慎太郎拎着几罐啤酒不请自来地找上门,说要久违地和松村北斗喝几杯的时候,随着话题自然而然地还是落到了案件上,向来都开朗得像是太阳一样的人借着酒意皱起眉来,一脸不可思议地这么对松村北斗说。
人类归根结底都是社会的动物。
这个道理是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面对比现如今还要更加内向寡言、不善人际交往的松村北斗(森本慎太郎一度不愿相信如此怕生的松村北斗居然曾是童星演员),森本慎太郎半开玩笑地用来揶揄过他的话。
不过在某个意义上,那也算是两个人的距离逐渐拉近,最终成为了如今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挚友的契机。
“几乎无话不谈”,指的是森本慎太郎几乎真的对松村北斗毫无保留地分享了自己的全部秘密,但松村北斗甚至连自己和田中树相识这事都没有告诉过对方。
这不能怪松村北斗薄情寡义,不可否认的,森本慎太郎对他而言确实是不可缺少的重要存在。
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看时机,一旦错过了时机——在关于田中树的事情上,这个“时机”应该是在松村北斗选择包庇田中树的瞬间,就已经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补救的机会了。
松村北斗很清楚自己的选择就是在埋下一颗又一颗的定时炸弹,也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甚至也直到即便是事到如今再坦白,森本慎太郎依旧会愿意包容他的这一连串的错误。
其实在事情发展到现在、一切几乎完全超脱掌控的情况下,松村北斗有好几次都想干脆借着啤酒里那点可怜兮兮的酒精破罐子破摔地全部坦白算了。
他也真的这么尝试了,然后绝望地发现,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完全把选择权交由身体本能的判断时,他早就又一次错过了这个时机。
“没准,就是为了像这样默默死去的时候,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吧。这么一想,反倒是我们过于打扰了也不一定。”
松村北斗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这样说。
他的利己主义本能现在开始试图把结论重新引向这是一起自杀后遭遇意外的方向了,并且宁愿为此违心地去相信死去的人真的就是田中树。
你还真是个无药可救的混蛋啊。
松村北斗并没有被酒精完全麻痹的那部分理智像是从他的肉体中抽离了出来一样,冷眼看着这样的他,然后送上了一句毫不留情的讽刺。
森本慎太郎果然比松村北斗要温柔得多。
他露出个很柔和的笑容,伸手揽住松村北斗的肩膀,用那种电视剧里才会有的充满“男人间的友谊”感的大力道狠狠晃了松村北斗几下,又用笃定却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味道的语气回应了这烂透了的话。
“北斗会这么想,果然是因为你是个很温柔的、甚至有点温柔过度的人呢。”
森本慎太郎几乎是理所当然地对松村北斗的一切表示了绝对的肯定。
虽然一个非常令人难过的事实是,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深厚的信赖与支持,反而让松村北斗被越来越浓烈的负罪感和自我否定感纠缠。
松村北斗的喉结上下滚动许久,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掩饰似的举起还剩小半罐的啤酒,单方面和森本慎太郎碰了个杯后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后者当然会包容他的这点儿任性。
事实上松村北斗比森本慎太郎还年长上几岁,但是好像从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开始,比起过度内敛又消极的松村北斗,反而一直就是森本慎太郎表现得更像个心态沉稳又极具包容力的成熟的大人。
而现在,随着年龄的基数不断增长,那一点儿的年龄差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森本慎太郎成为了警视厅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系长,但因为他那太阳一样的性格特质和依旧会积极地和同僚们一起跑现场的平易近人感,几乎从来没有因为过于顺利的仕途而遭人记恨或是被人在背地里指手画脚,简直是模范到不能再模范的精英。
而松村北斗却一次又一次主动放弃了世人眼中的“光明前途”(比如演员,比如法医,比如律师,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极富各类才能),当起了一个游戏人生一般的私家侦探。当然其实收入还算不错,只是很显然这不是传统观念里的理想人生。
“所以其实我一直很害怕,北斗会不会有朝一日被自己的这种温柔拖累、陷入痛苦,而我甚至都帮不上一点儿忙。”
不知道是酒精催化了本就热情的人的感性,还是眼见松村北斗明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地有些担心,总之森本慎太郎主动开口打破了只剩下空调的工作声的这片沉默。
松村北斗愣了愣,随即便笑起来。
“慎太郎有些过保护倾向呢,不过谢谢你,我很高兴。”
如果森本慎太郎知道他其实单方面地守着这么多不堪的秘密没有坦言,了解了他事实上是怎样一个糟糕透顶的自私自利者,大概就不会怀着这样无用的忧虑了。
松村北斗这么想着,但本就不多的勇气随着森本慎太郎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而轻易地又一次消失殆尽了。
他安静地看着森本慎太郎接起电话,看着那张上一秒还像是天真烂漫的孩子的脸上,笑意一点一点收敛起来,最终在挂下电话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眉心紧锁的严肃表情。
几乎可以肯定是案件调查有了进展,并且大概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进展。
“现场搜查班在房屋废墟里找到了没有被完全烧毁的登机牌,和航空公司核对信息后,基本可以确认那是属于田中树先生的机票。”
虽然这也只是一个能够证明田中树去过那里的间接证据,并不等于死者就是他,但是眼下所有的线索确实都指向了这个可能性。
这是松村北斗一开始就预想过的可能性,事到如今他也不会表现得像是被突然告知挚爱离世的电视剧主角一样悲痛万分了——何况在森本慎太郎面前,他还是一个和田中树毫无瓜葛的人。
而让森本慎太郎突然表情如此严肃的当然也不是这个多少有些“无足轻重”的消息,他大概是确实没有感知到松村北斗内心那一闪而过的微小情绪波动,自顾自地继续接着说和机票一起找到的还有没有完全燃尽的植株根茎,已经和那天松村北斗发现的叶片一起送去鉴定了,大概过几天就能出结果。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决定坦白告知。
“以及,现场发现了没有被燃烧殆尽的油画,画布上面的颜料还很新鲜,痕检还顺利提取到了半枚指纹。”
指纹并没有在数据库中找到匹配对象,但是那因为突然的暴雨而免于彻底化作灰烬的画布背面,虽然因为雨水冲刷而变得浅淡,但背面用铅笔写下的疑似署名的字迹依旧隐约可辨。
“修复解析后能辨认出来的文字是aiga,虽然还要经过进一步比对判断是否为本人字迹,但是至少能够确定的是,这个署名指向了那位如今已经很少抛头露面的画家,京本大我。”
8
被森本慎太郎问及要不要一起去拜访京本大我了解情况的时候,松村北斗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摆摆手推辞说自己一个私家侦探,还是不该这么堂而皇之地参与到警方工作之中,何况这还难免给森本慎太郎招惹些没必要的风言风语。
森本慎太郎当然也没有勉强他,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似的表示这次拜访京本大我也只是想要看看能否打听到关于田中树的消息,毕竟这是眼下唯一的线索了,他们也不过是在死马当作活马医地到处碰运气而已。
“总之北斗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全力查明真相的。”
在案件明显陷入困境的现在说这种话其实多少有点虚张声势的味道,不过从森本慎太郎的口中说出来,倒也给人一种毫无依据的可靠感。
这个人果然天生就是该成为警察的吧。不,比起警察,这种温柔又强大的气场,应该更适合成为整个警务系统的吉祥物或是代言人一类的存在,大概能够轻而易举地洗刷掉社会上对于这个庞大组织怀抱的所有偏见和阴谋论了。
这么想着,松村北斗无意识地抿了抿唇,发出一个柔和的鼻音。
“不,慎太郎,和京本没有关系,我真的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而已。”
其实不解释也没什么关系,专门解释一句反而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不过毕竟京本大我这个名字久违地出现在了他们的对话之中,也不能怪松村北斗稍微有些神经过敏。
松村北斗和京本大我的关系也不是真如森本慎太郎表现得那样,如易碎品一般需要轻拿轻放、或是如剧毒药品一般需要小心处理的东西。
纯粹的温柔在有些时候就会变质成小题大做的杞人忧天。
虽然这么评价森本慎太郎对自己的关怀,会让松村北斗或多或少觉得有些抱歉,但这又是不可否认的客观现实。
事实上松村北斗和京本大我的关系很单纯,或者说清清白白,用最简明扼要的方式来总结的话,就是他们曾经是关系很要好的高中同学。
如果还需要加上什么特别注意事项的话,那就是松村北斗确实喜欢过京本大我。
但是时隔十几年再回忆起来,已经连松村北斗本人都说不清楚年纪差不多正好就是现在的一半的少年时代的自己,当时对京本大我怀有的那种“喜欢”的感情究竟是基于慕强本能的憧憬、对于美好事物(或者说美丽的人,虽然这么说的话,大概率会惹恼高中时代的京本大我)的纯粹向往,还是被青春期荷尔蒙操控的虚假错觉,又或者真的是对于十几岁的青少年来说确实还无法理解的真正的爱。
不过这也不重要,反正他终究没有把这种暧昧的情感以语言形式说出口过,以及他确实在不知不觉中就和京本大我渐行渐远,到如今几乎形同陌路了。
遗憾当然会有,可另一方面,没有遗憾的青春反而很令人遗憾。
至于森本慎太郎会对于他们的关系表现得比松村北斗本人似乎还要在意的样子,基本是因为他和松村北斗相识的那会儿,正好就是松村北斗和京本大我渐行渐远的正当中时期。
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的话,大概就是在擦肩而过后,只要其中的任何一方回一下头,都还能看见清晰看见另一个人的背影的距离感的时期。也是谁都没有回头的时期。
彼时的松村北斗几乎没有什么说得来话的朋友(不过关于这一点,事实上现在大概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完全不会气馁似的一次次主动出击才终于让松村北斗卸下心防的森本慎太郎就成为了他为数不多能够分享心事的知心好友。
于是顺理成章的,松村北斗把对于当时的他而言确实还是心上的一块没有完全愈合的疤的、与京本大我之间乱成一团麻的关系拼拼凑凑地都说给了森本慎太郎听。
森本慎太郎是个情绪很“大”的人,尤其是刚刚成为警察的那个时候,还残留着小孩子气的、像是拿着放大镜在看一切的夸张化习惯,所以或多或少地还给这种青春期的遗憾叠加了一层浓墨重彩的滤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擅自小心翼翼地不敢触碰。
一直到松村北斗结束了自己在法医研究室的实习期,并且顺利拿到内定邀约。
其实他都还没决定要留下,但森本慎太郎已经张罗着要给他办个小小的庆祝会了,还热心地邀请了一群关系不错的同期伙伴们一起。
酒过三巡,在续摊的KTV里,不知道是酒精上头了还是唱歌唱嗨了,森本慎太郎莫名其妙地跑到已经在角落里犯困的松村北斗身边,直白地问他到底有没有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就和京本大我彻底成为了陌路人这件事感到后悔过。
松村北斗半睁开眼睛看向为了在嘈杂的包厢里让他听清楚而特意凑近了一些的森本慎太郎。
浓郁的困意和还没有完全代谢出去的酒精让他有些迷迷糊糊地没法好好思考,甚至是在听到对方口中说出那个许久没有听到的名字的瞬间,差点真的把眼前这个被昏暗的光线和过于绚烂的头顶彩灯磨去了棱角又增加了几分精致感的人认成了记忆中那个纤瘦漂亮的少年。
“这样说就太过分了,我们怎么能算是‘彻底成为了陌路人’呢?”
松村北斗坚持说“陌路人”的定义是彼此相忘于江湖,以后就算再听到同样发音的名字、见到长相类似的人,也只会觉得有种没由来的熟悉感,但是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再从已经被彻底清空过了的记忆回收箱里找到任何碎片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或许他还有机会成为京本大我眼中的“陌路人”,但是对于他而言,京本大我很难成为“陌路人”。
这并不是因为松村北斗依旧对京本大我怀着卑微的、不对等的恋恋不舍,单纯是因为只要他还没有隐居山林并且切断和一切与人类社会的联系,就几乎是不可避免地会在杂志上电视上,甚至就是实验室里的同事间闲谈中听闻京本大我的名字。
“我前不久还去看了京本的画展呢!”
松村北斗有些自豪似的、又像是在据理力争似的,总之是顶着不是完全清醒的大脑突然这么大声地来了一句。
那还是京本大我举办的第一场个人画展,展出的作品的时间跨度从中学时代一直到最近,最后一件“展品”是安静地坐在完全隔音的画室里作画的京本大我本人(引用报纸评论,就是“他确实精致得就如同是昂贵的艺术作品”)。
而和一群挤挤攘攘地围在画室的隔音玻璃外看京本大我的乌合之众不同,松村北斗只是安静地站在京本大我创作于高中时代的那些画作前慢慢欣赏,任由陌生的熟悉感一点点填充他的全部思绪。
于是虽然迟到了很久,但松村北斗终于很切实地感受到了他们的成长。他,以及京本大我。
“只是不那么熟了而已。但是哪有人一直都能是傻乎乎的高中生呢?”
松村北斗想表达的是释怀的意思,不过大概还是存在理解偏差,又或者是森本慎太郎那天确实已经喝多了,以至于和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思维方式有所不同。
总之明明本该是一个能够解除误会的机会,但是好像反而导致误会朝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了。
最终,在关于京本大我的事情上,松村北斗和森本慎太郎之间微妙的认知偏差就以这样一种彼此都心知肚明、但也无法纠正的形式一直存在了下去。
目送果然还是有点在担心的森本慎太郎离开后,松村北斗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并且目标明确地直接走进卧室。
床头柜确实在大部分时候只是个装饰,充其量发挥一下小桌子的功能放个台灯。所以松村北斗也是在前几天尝试拉开抽屉的时候才发现滑轮似乎是有些生锈了,再怎么用力往外拉也会在中途卡住。
不过也不影响使用。
松村北斗伸手从半开的抽屉口摸进去,顺利地在内层摸到了自己塞进去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透明证物袋,袋子里装着那枚已经面目全非、但镶嵌着的桃粉色宝石依然美丽的耳饰。
事实上这才是松村北斗没有答应和森本慎太郎一起去拜访京本大我的原因,也是先前从森本慎太郎口中久违地听闻了京本大我的名字的瞬间有些失神的原因。
松村北斗认识这枚耳饰。
或者说得更详细一些,这枚他曾送给京本大我的耳饰。
9
平心而论,如果没有意外发现这枚耳饰的话,松村北斗确实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将一切都坦诚告知森本慎太郎了的。
包括他和田中树的关系,基于那段亲密关系的、对于田中树还活着的确信,以及田中树也绝非是警方所怀疑的那种十恶不赦的冷血恶人的事情。
面对森本慎太郎的话,松村北斗觉得自己可以将不堪的、真实的自己全部和盘托出,并且接受无论是为自己那一系列明显违法的行为接受惩罚、或是在整个社会上都变得声名狼藉、甚至是彻底失去这个挚友的,他本就该自食其果的一切代价。
何况只要牺牲他一个,就能够合理合规地利用庞大的警察组织来寻找田中树了。
这是笔很划得来的交易。松村北斗终究只是一个私家侦探,无论再怎么神通广大,哪怕是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求高地优吾的帮助,孤军奋战的他也终究是有极限的,并且眼下,几乎就已经到了这个“极限”。
可他又非得找到田中树不可。
说得好听点,就是他毕竟是个以绝不会让委托人失望的过硬专业能力出名的侦探,所以即便以这种“献祭自己”的方式来换取田中树的行踪以给杰西一个交代,他也不得不这样做。
说得浪漫主义一点,那就是他对田中树余情未了,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要确认对方的安危,以换取一个也不过就是自我感动的心安。
怎么说都无所谓,总之唯一要紧的就是松村北斗确实想要找到田中树。
其实对于田中树还活着这件事,松村北斗那毫无依据的自信一直存在着,只是他原本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想要去证实这一点的冲动。
从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田中树偶尔就会流露出一丝消极处世态度,这次杰西来委托他找人时也说了是田中树主动切断的与他的联系。很显然无论事实如何,田中树本人大概就是希望被认定为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所以松村北斗起初是有过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打算的,大抵田中树要的就是这种绝对的自由。
但无论是森本慎太郎带来的消息,还是他自己在现场发现的那枚耳饰,无一例外都指向了京本大我。
松村北斗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任何田中树会和京本大我相遇的可能性,即便事实已经如此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在他的认知里,京本大我和田中树就是分别存在于两个完全割裂的世界里的人,就好比是太阳和月亮,或者是海洋和森林,相遇本身就已经是异常事态。
更何况将他们联系起来的是一起刑事案件,两人分别作为其中的嫌疑人和被害者。
于是松村北斗没法就此放任不管了,他不愿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京本大我被牵扯进来。
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他不希望京本大我牵涉其中,无论事实真相如何。
当然,其实依旧有无数种可供松村北斗说服自己的方式。
比方说藏匿犯罪现场的证物是重罪,而他作为一个有着律师执照的私家侦探,不可能用不懂法或是见钱眼开的借口糊弄过去。
比方说这一类设计的耳饰曾经风靡一时,即便确实是很不寻常的昂贵又廉价的组合,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这一定就是属于京本大我的东西。
比方说即便这真的就是他送给京本大我的那枚耳饰,那也已经是高中时代的事情了,在他们断了联系这么多年后,京本大我根本没有道理还随身带着这早就过时的装饰品。
作为一位优秀的私家侦探,松村北斗不可能死脑筋到完全想不到这些。
事实上,他能够列举出来的自己不该继续这样知情不报下去的理由还有千千万,而想不出任何一个自己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坚持对此守口如瓶的理由。
尤其是在即便没有了这枚耳饰,警方也已经通过油画的一角找到了追到了京本大我身上的现在。
在他根本就已经和京本大我确实形同陌路了的现在。
那大概是一种没法用任何的理论逻辑来解释的,粗鲁而强硬的本能判断。
京本大我就是不该这件事有任何牵扯的。
松村北斗看着安静地躺在自己掌心的宝石,自嘲似的扬了扬嘴角。
可明明我早就过了把京本奉若神明的时期了啊。
虽然松村北斗确实至今都没法说清楚当年他对京本大我怀有的“喜欢”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但是这种感情的起源倒是很清晰的。
如果用少女漫画的笔触来说明的话,就是很典型的“一见钟情”。
松村北斗只比京本大我小半岁,但中间隔开了一个四月,所以他们照理来说是会错开一整个学年的前后辈。
但很巧合的是他们在同一个时期转入了同一所私立高中,而此前一年据说是去了海外艺术留学(或者说间隔年)的京本大我因为对日本的高中课程全无了解而被降了一级,就这么和松村北斗成为了同级生。
虽然并非生养在大城市里的孩子,但是毕竟有着早早成为童星演员的经历,和大部分的同龄人相比,松村北斗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那一类。
即便如此,对于那时候的松村北斗而言,京本大我还是一个拥有了一切他想都不敢想的、简直是天生完美的云端之人般的存在。
为此,松村北斗还一度庆幸过自己会因为转学手续的事情而短暂地和京本大我两人在空无一人的校长办公室独处,然后还算自然地彼此搭上了话。
毕竟别说是那时候的松村北斗了,即便是过了很多年成为了像模像样的社会人,在和陌生人搭话之前他还是需要漫长的心理建设。而高中时代的京本大我是在出了校长办公室门后,就被热情的仰慕者们团团围住问东问西的校园大明星。(在这件事情上,松村北斗的童星经历似乎还是没能战胜他浑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冷僻气质。)
本是按理说到毕业可能都说不上一句话的两个人,但是因为京本大我事实上也是个怕生的人,同为转学生、又碰巧是在新环境认识的第一个人,松村北斗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被默认成为了京本大我的朋友。
那时候的松村北斗还会夸赞京本大我写得一手漂亮的字,惊叹于他充满奇思妙想又色彩艳丽的画,或者坦率表达自己对于他的歌声的欣赏。总之,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反正就是什么都好。
当然,除了夸奖京本大我长得漂亮。这话松村北斗只敢在心里偷偷想想。
而京本大我则会一边笑他简直像是一个盲目又狂热的信徒,一边又完全没有觉得尴尬或讨厌,大方地任由松村北斗一天到晚黏黏糊糊地贴着自己,甚至都不介意对方就着自己的齿痕品尝一口他推荐的美食。
后来回想起来,其实但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是女生的话,当时的相处模式大概真的像极了常见的那种正值热恋期的高中生情侣。
但事实上,那时候的松村北斗完全没有想到、或者说不敢想到这个层面去。
那时候的松村北斗最擅长的是一边亲手将京本大我远远地推到云端之上以便自己仰望,一边又自顾自地喟叹京本大我是如何遥不可及、咫尺天涯。
这枚正静静地躺在松村北斗掌心里的耳饰其实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虽说这确实是松村北斗送给京本大我的礼物,但事实上和它昂贵的价格无关的是,这并非为了生日一类的重要日子而精心挑选的礼物,而是在一个非常普通的放学后的下午,两个人之间的一段并不重要的对话的后续衍生而已。
那天放学后京本大我说着要去买喜欢的画家和某品牌合作推出的联名卫衣,松村北斗理所当然地像小尾巴似的也跟着一起去。在顺道也一起逛了逛街的时候,见京本大我拿起一枚耳钉比划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轻飘飘的“但我没有耳洞呢”就重新把它放了回去,松村北斗想也没想地就说最近已经有推出没有耳洞也能戴的款式了,如果京本大我感兴趣的话,自己可以送他一个。
在高中的前半段,松村北斗偶尔还是会有一些在演艺圈的工作,理所当然地对这方面的流行掌握得很到位。
不过他并不那么喜欢在学校里出风头,这种孔雀开屏似的炫耀也只会展现给京本大我看,为的是得到来自对方的肯定和夸赞。
基本就是摇着尾巴想要被主人摸头的小狗一样的心态。
京本大我没和他玩客套,但也完全没有想过松村北斗用那么轻描淡写的语气许诺要送的东西,居然会是那么贵重的东西。
松村北斗家里确实有很多没有耳洞也能佩戴的耳饰,大多是同样没有打耳洞但又有上镜需求的他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藏品,随便选一个拿去给京本大我其实就足够兑现诺言了。
但是对于当时的他而言,京本大我实在是太过特别了,以至于他一意孤行地认定了这些曾经和自己一起上镜过的饰品没有一样是配得上对方的。
再然后,就有了这枚特别定制的,使用了罕见而昂贵的粉色帕帕拉恰、却用了廉价的耳夹作为底座的耳饰。
用成年人的价值观来衡量的话,这似乎无论在现实还是抽象意义上都有些过于沉重。但其实也就是很单纯的小孩子心思,喜欢谁,就会想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仅此而已。
这个认知在当时同为“小孩子”的松村北斗和京本大我之间是共通的,所以后者很爽快地收下了这份礼物。
不过京本大我也拉钩约定了要给松村北斗画张肖像画,说是等未来自己成为了超有名的画家,就把那副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的画送给他,这样他们之间的这笔“债”就算互抵了。
当然,在京本大我真的成为“超有名的画家”前,两个人就已经变得陌生了。
至于那副曾约定好的画,松村北斗甚至都不知道京本大我究竟有没有画出来,自然更不可能收到如今确实价值远超这一小颗帕帕拉恰的画。
但是既然这颗帕帕拉恰以这样的方式又回到了松村北斗的手里,这笔账倒也能算是一笔勾销了。
想到这里,松村北斗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证物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虽然回绝了森本慎太郎的提议,但松村北斗其实很清楚,事到如今,他必须得去和京本大我见面好好聊一次。
关于这枚耳饰,关于田中树,也关于他们。
10
其实联系到京本大我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虽然和从前哪怕出门遛个狗都能成为新闻的时期不同,如今的京本大我确实很少再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但他依旧是当今日本身价最高的画家之一,并且始终和不少知名大牌保持着良好的商业合作关系。
京本大我的突然从“艺术界的超级偶像”转型成很少在公共媒体平台上抛头露面的“隐居者”,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起因是京本大我被一个自称是狂热粉丝的男人的尾随,并且被那个手持利器的男人刺伤了腹部,还差点被直接刺穿手掌。
当时的京本大我还是随便说句什么话都能成为网络新闻的、被戏称为“本职是超级偶像”的“兼职画家”,所以这起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明明是最需要静养的时期,但理应是对外完全保密的医院楼下连日围满了想要抢头条的记者和各类好事之徒,甚至严重影响了医院的正常运行。
后来随着警方调查的深入,发现了泄露京本大我的私人信息以谋取不义之财的人竟然就是他当时的经纪人,于是舆论又被进一步点燃,以至于京本大我终于出院的时候,围追堵截的人群(其中多数只是出于自我感动的义愤填膺)几乎让他寸步难行。
大概是因为这些事情而心力交瘁了,京本大我在更换了经纪人后,就突然彻底消失在了人前,将除了创作本身以外的一切事项都交给了新聘的经纪人打理。
新经纪人名叫菊池风磨,据说和京本大我差不多年纪,在这个行业里算是罕见的年轻。
“据说”的意思是,这位经纪人只在一开始为了解决媒体的围追堵截而被镜头捕捉到过几次墨镜口罩全副武装的样子,后来就几乎始终处于神龙见尾不见首的状态,甚至一度传出过只是虚构人物的离谱谣言。
不过其实菊池风磨的工作倒是一直完成得很好的,高效地收拾干净了前任经纪人惹出的各种烂摊子后,便遵从京本大我的意愿,将他完全从世人的过度关注从隔离出来,在为他开拓了更加广泛的商业合作的同时,竟然真的做到了任由小报记者想尽了办法都再也没能挖到一点他的私生活现状。
需要强调的是,菊池风磨并不是一个矫枉过正的过激派。
虽然他是如何把京本大我从无孔不入世间八卦中完全保护起来的一直是个谜,但京本大我依旧在稳定输出高质量的画作,偶尔有需要联系本人的情况时,菊池风磨也会作为中间人代为转达并协助安排见面事宜,所以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论大多是站不住脚的。
不过前段日子倒是传出了京本大我已经解雇了菊池风磨的消息,并且被网络媒体们写得煞有介事。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在公众面前已经销声匿迹了四年有余的京本大我如今依旧还是媒体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人物,倒也证明了他似乎天生就有着特别的存在感和吸引力。
不过这消息很快就被证伪了,因为京本大我和菊池风磨发表了联合声明,表示只是双方达成了合约到期后就不再续约的共识罢了。(题外话,那份由两个人亲手书写落款的声明书还被无聊的网友戏称“差点以为是结婚告知”。)
事实上连这次警方去拜访京本大我,也是通过菊池风磨的代为传达而最终确定的时间地点。
不过松村北斗并不打算通过这种方式。
通过第三人联系京本大我,就意味着他们的会面不可能成为绝对的秘密(当然也有要求菊池风磨也对此保持缄默的这个选项,但是人心就是世间万物中最不可控的因素,没有人能够保证和京本大我说到底只是商业合作关系的菊池风磨真能对他言听计从),而松村北斗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冒险,即便是百分之一的风险也不想增加。
话是这么说,但他和京本大我也早就不是十几年前那种一天到晚都恨不得手拉手黏在一起的关系了,松村北斗当然也不会有如今的京本大我的私人联系方式。
当然这完全不是问题,正如此前高地优吾在将田中树的信息交给他的时候,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希望北斗今后多多关照我的生意,无论是哪一个”那样,这句轻飘飘的话浅淡地残留在了松村北斗的记忆里,到如今就变成了切实的预言。
高地优吾自然是有求必应,不过稍有些令松村北斗意外的是,这次高地优吾并没有直接将联系方式或者地址发给他,而是专门使用了那个顶着大黄狗头像的账号发来消息,借着最近进了一种来自海外的创新辣味零食的理由,邀请松村北斗过去找他。
松村北斗心里了然,显然菊池风磨用来保护京本大我的手段也不是完全干净的,不过这倒是能够解释为什么号称无所不知的八卦杂志居然无一能够挖到京本大我的信息。
高地优吾不知是哪来的消息,一边真的给松村北斗端出一罐子红得各式各样的裹满辣椒粉的水果来,一边理所当然似的开口问松村北斗怎么不干脆和他的刑警朋友一起去拜访京本大我。
他的语气实在是太过自然,以至于松村北斗差点都没有反应过来警方查到了京本大我身上这件事还是内部搜查信息,虽然森本慎太郎确实有些不合规地告知了自己,但是高地优吾作为一个庶民街区的普通粗点心店店主,显然是没什么理由能够这么快掌握最新进展的。
不过在这种涉及“商业机密”的地方钻牛角尖也没什么必要,何况是他有求于人,这种骇人的强大信息收集能力反而比较让人安心。
“要是这能那么光明正大地去拜访的话,我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松村北斗把一块沾满辣椒粉的菠萝塞进嘴里,面不改色地对着高地优吾来了句味道不错。
“有些事情总归还是需要掩人耳目的。”
他并不确定高地优吾究竟对自己和京本大我之间的关系了解多少,但是至少高中时代的学籍档案中一定还留存着曾是同学的记录,而凭借高地优吾的能力,想要知道这一点大概是轻而易举的。
所以松村北斗虽然没有主动挑明自己和京本大我曾是旧识的事情,但也并没有假惺惺地以他们彼此素不相识的前提在说话。
高地优吾闻言笑起来,摆摆手婉拒了松村北斗送到他面前的辣味樱桃。
“北斗刚刚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电视剧里那种瞒着多年的结发妻子在外寻欢作乐的渣男的味道。”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错误,只不过若是真的要这么作比的话,认识更早一些、各种意义上情感基础也更加牢固一些的“结发妻子”应该是京本大我。
这个没头没脑的想法让松村北斗一直被无法名状的沉甸甸的东西压着的心变得稍微轻盈了一些,他冲着高地优吾一笑,说自己去见京本大我的主要目的还是寻找田中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还算是个对前男友都一往情深的痴情男人。
高地优吾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妙表情,回了他一个含义模糊的鼻音。
“我的原则是不在工作中掺杂任何私人感情。”
他说的自然是自己的工作原则,作为一个情报贩子,尽可能作为一个无色无味的中间人完成交易是工作的铁则,任何添油加醋的个人情绪叠加只会都只会让他的“商品”品质劣化,进而损毁在这一行绝对是最为重要的信誉。
但他的话也误打误撞地像是针对着松村北斗这一连串的徇私舞弊在大肆嘲讽,以至于让后者捏着塑料叉子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地僵硬了一下。
“这就是你能成为当代日本最优秀的情报贩子的商业机密吗?”
松村北斗故作轻松地打趣说不过就算自己知道了这个机密,想要真的做到,大概还是难如登天。
高地优吾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太自在,但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情绪变动,只是笑着表示但是像松村北斗这样有着丰沛的情感的人才更像是一个鲜活的人。
所以他才会特意邀请松村北斗过来,以便以“高地优吾”的身份而非那个冷冰冰的“刺猬”和他对话。当然也有他们的相识源于田中树这个因素在,但如今的高地优吾是真的把松村北斗当成了朋友,也想尽可能地帮上他的忙。
“虽然我这种非法勾当做尽的人就算说着要帮北斗的忙,其实反而是在把北斗往火堆里推也不一定。”
说到这里,高地优吾顿了一下,随即摊摊手,说但是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他相信松村北斗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看得出松村北斗不是那种下定决心后还能轻易地就被劝服的墙头草。
他耐心地等着松村北斗将最后一块水果送进嘴里,而后站起身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后者跟着自己往店里那扇巧妙地藏在了货架后的门里走。
“走吧,我带去你见他。”
报酬是等一切尘埃落定时,松村北斗需要亲口将这一连串的事情真相告知他。
11
松村北斗很快就意识到高地优吾邀请他来店里面谈,并不仅仅是为了以朋友的身份和他把话说清楚,更主要的原因是如果没有高地优吾的带路,确实是没有办法找到京本大我现在的居所的。
不过直到跟在高地优吾身后在各种狭窄的小巷里七拐八拐地来到一栋独栋楼前,并被明确告知京本大我现在就暂住在这外观朴素的平房里之前,松村北斗完全没有想过那天生就有着种超凡脱俗的贵气的人居然会住在这种地方。
高地优吾给他指了备用钥匙的位置,不过似乎是提前通了气的关系,不等松村北斗去拿钥匙,从门里就已经传出了一串由远及近的拖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啪嗒声。
脚步甚至都没有停顿下来以透过猫眼确定访客的身份,而是顺畅地切换到了开锁的喀嚓声和开门的吱呀声。
而后,京本大我那张看起来简直是天真烂漫的笑脸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松村北斗的面前。
这过于毫无防备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他在数年前还曾经被无孔不入的狂热追随者们差点彻底摧毁生活。
也不知该说是内心强大,还是根本没有吸取教训。
松村北斗抿唇,掩饰了一下自己心里一瞬间冒出来的各种复杂念头,礼貌地微微鞠躬,以标准的成年人社交礼节向京本大我道了一句久违的问候。
京本大我眨了眨眼睛,先是对站在松村北斗身后正准备离开的高地优吾挥挥手道了句再见,而后重新把视线收回来,又迫于身高差稍稍扬起下巴来看向松村北斗。
“我听高地说了,你想要单独和我见面聊聊。”
京本大我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变声期而变得明显低沉的事情松村北斗是知道的,但大概是太久没有听到这很有辨识度的清亮声线了,听到三十好几的成年男性依旧保留着明显的少年音的时候,松村北斗还是明显愣了愣。
其实不仅是声音,或许是天生的基因优势,这十几年的岁月几乎完全没有在京本大我的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甚至于,比起高中时代过于纤瘦的模样,如今脸颊上稍稍多了点肉的京本大我五官线条变得更柔和了些,反而显得愈发幼态了。
他蹲下身子,试图从鞋柜里找一双拖鞋出来,但翻了半天也只抓出两只明显不是一对的拖鞋,于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抿了抿嘴,让松村北斗先这么凑合一下。
松村北斗是在后来才知道这里在名义上其实是高地优吾的房子,京本大我只是出于各种原因而在此借住而已。事实上前几天他接待警方就是在那真正登记在他名下的、位于港区的高档公寓,所以对于这里的布局显得不那么熟悉其实还算合理。
但在当下,这显得有些天然爆发的表现只是让松村北斗回想起了高中时代那一脸骄傲地非要给他看新买的皮卡丘袜子,结果发现脚上穿的还不是同一双的京本大我来,于是一时间有些恍神。
不过准确来说,让松村北斗最为不知所措的不是这些擅自复苏的往日回忆,而是京本大我随口说的那句话。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我没有换手机号,还是高中时候的那个。”
他云淡风轻地说着,完全没有在意松村北斗脱鞋的动作顿了顿。
和洋溢着昭和气息的朴素外观不同,屋内的装潢却是彻彻底底的现代化欧美风格。
到处都放着昂贵的摆件,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画,大胆热烈又独树一帜的配色显然是京本大我的手笔。无论是摆件还是挂画几乎都是以各式各样的鲜花为原型的,于是这过于冰冷的现代化风格里,倒也恰到好处地融入了一点盛夏时节繁花似锦的生命力。
仔细嗅嗅其实能够闻到空气中有浅浅的油画颜料气味,不过温度调得很低风力还开到了最大的冷气几乎把这些刺鼻的异味几乎完全冲散了。虽然依旧算不上是很有生活感的空间,但也不至于工具化得像个完全用来堆放画作的艺术仓库。
大概是真的很少招待人来家里(虽然严格来说这里都不能算是他的“家”)的关系,京本大我居然还有点兴奋的样子,一边招呼着让松村北斗随便坐,一边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来跑去,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一会儿又几乎要把自己的半个身子都塞进冰箱里似的,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
松村北斗有些局促不安地坐着,眼前的状况和他原本预想的差别实在是有些大,以至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几乎是被京本大我牵着鼻子走似的,时不时地顺着对方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的问题应几个模棱两可的鼻音。
但到头来,折腾了许久的京本大我只是拿了瓶冰镇的矿泉水递给他,然后略显尴尬地歪歪脑袋,说冰箱里只有这个和刚买的水果番茄了,他隐约记得松村北斗不爱吃那个,所以就不端上来了。
很多时候做事都并不那么有计划性似乎算得上是京本大我从小到大的性格特质,看起来这一点即便是到了三十多岁也还是没怎么改变。
这个认知让松村北斗一直有些紧绷的情绪得以稍稍放松了些。
高中时代曾切实有过的亲密无间的关系性或多或少已经成为了他的肌肉记忆的一部分,以至于身体反应甚至比大脑还要快一些。
他道了声谢便伸手接过塑料瓶,下意识拧开瓶盖后要还给京本大我,又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于是伸出去一半的手又在中途转了方向,以一种很奇怪的角度把一口没喝的矿泉水放在了桌面上。
庆幸的是京本大我的思考方式时常显得有些跳脱,对于松村北斗这并不太合常理的举止倒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诧异来。
他只是隔着小茶桌在松村北斗的斜对面,十指无意识地交叉在一起扭来扭去,见对方似乎也犹豫半天也没组织好语言的样子,便试探性地开了口问所以找自己究竟是什么事情。
“森本刑警和我说了一点点北斗的事情,包括他本来是打算和你一起去找我了解情况的这件事。”
京本大我理所当然地在隔了十几年的空白期后依旧沿用着高中时代的称呼方式,并且显得相当自然。
松村北斗觉得这大概是来源于他的问心无愧,毕竟在京本大我的眼里,自己真的就只是一个高中时代关系很好的朋友而已。就算因为各种原因而许久未见,在明显拥有他们是旧识的这个共享认知的前提下,突然用上诸如“松村先生”这样生疏的称呼反而更奇怪。
不过反过来说,这个逻辑在松村北斗身上并不成立。
倒不是因为松村北斗依旧问心有愧,更多的是因为高中时代他擅自将京本大我奉若神明,又很乐于用小宠物一样的语气对京本大我撒娇。那种黏糊糊的称谓放在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或许还有几分可爱,但是放在三十好几的成年男人身上,着实是令人有些羞于启齿。
松村北斗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那个不痛不痒的称呼方式。
“嗯,但我毕竟不是警察,一起行动还是不太合适。我的意思是,京本,我并不是在抗拒和你见面,只是我不该和慎太郎一起来见你。”
松村北斗其实从来没有用这个方式称呼过京本大我,不过后者倒是对此接受良好,或者说关注点完全不在这点小事上。
他只是皱着鼻子笑了笑,很大方地表示自己也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事实上如果松村北斗真的突然和刑警一起上门来了解情况的话,他可能反而会有些不知所措,所以现在这样更好。
“不过北斗既然是通过高地联系的我,大概还是有不希望森本刑警知道的事情吧,虽然他似乎很清楚我们是高中同学的事情,我猜是北斗告诉他的?”
虽然偶尔行为举止显得有些天真烂漫,但事实上京本大我是个聪明人,或许还有从小就喜欢看侦探漫画的影响在,合理推论的能力意外地很强。
当然,这事松村北斗自然是早在高中时期就知道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只是应了个浅淡的鼻音表示肯定。
“关于这个,并不是绝对不希望慎太郎知道的事情,只是在那之前,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京本先好好聊一聊。”
京本大我误打误撞地抛过来了一个很好的传球,于是松村北斗顺利地接过话头,把主动权捏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摸出那已经完全被自己的体温浸透的小小的宝石,把它连着外面的证物袋一起放在了桌面上,很坦率地和京本大我摊了牌。
“关于我在案发现场找到的这个,京本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京本大我垂眼看着那反射了头顶的灯光而显得分外光芒璀璨的桃粉色,又抬起眼来看向松村北斗。
“有。”
他承认得坦率,眼神却像是蒙着一层透明的黑纱。直白,坦然,却又让人完全看不透。
“但北斗会愿意相信我吗,无论我说了什么?”
12
森本慎太郎开玩笑说自己差点就要因为找不到他而报警的时候,得到的松村北斗的回应并不是他原本以为的“你自己就是警察啊”的吐槽,而是一句伴随着几乎90度鞠躬的“对不起”,反而把他吓得不轻。
他下意识地回了一个更低的鞠躬,然后抓着松村北斗的肩膀晃了两下,一脸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如果自己帮得上忙的话他一定尽全力。
现职刑警特有的大力度把松村北斗摇得脑袋乱晃,倒像是误打误撞地把因为过多的思绪而快要凝固起来的他的大脑给重新摇匀了,几乎停滞的思考于是又缓慢地流动起来。
他反手抓住森本慎太郎的手腕试图把自己从过山车似的猛烈摇晃中拯救出来,无果,便有些无奈地喊了两声对方的名字,说如果自己脑袋被晃下来了,那森本慎太郎就真得报警自首了。
听松村北斗似乎是回到了通常状态,森本慎太郎于是稍微放下心来,扬着一张灿烂的笑脸道歉说自己只是看他的状态实在是有些不对劲,所以不由地有点担心罢了。
“慎太郎果然有点过度保护倾向呢。”
松村北斗笑着打趣了一句,随即举起双手来很认真地坦白从宽。
“抱歉抱歉,是我今天有点事情在忙,完全没注意到手机自动关机了。”
森本慎太郎不是来找松村北斗兴师问罪的,自然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度纠结,很爽快地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并且总算是想起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笔迹鉴定结果出来了,那个签名确实是京本先生的亲笔签名。提取到的半个指纹的比对结果也是相符的。”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又小心翼翼地去观察松村北斗的表情。
介于油画颜料还很新鲜,并非是单纯的收藏品而是京本大我前不久才刚刚绘制完成——甚至就是现场绘制完成的可能性很大,所以这个鉴定结果基本等于是给“京本大我就是本案目前唯一的犯罪嫌疑人”的结论又加了一码。
松村北斗好歹也是私家侦探,逻辑推导能力甚至是优于不少现职警察的,自然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可森本慎太郎居然是完全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情绪波动。
联系到松村北斗曾经的童星演员经历,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能让人松一口气的情况。
但松村北斗不是犯罪嫌疑人,森本慎太郎也不是在审讯室里审问犯人,何况这一切都只是基于多年来的交情而产生的毫无事实根据的臆测而已,无论是身为友人还是身为警察,森本慎太郎都不打算也不可能抓着这点东西不放。
他只是顿了顿,补充说事实上那天他和手下的刑警一起去拜访京本大我了解情况的时候,京本大我也确实没有否认那幅画是出自自己之手的可能性,不过关于是否认识田中树的提问,他倒是给出了一个很干脆的否定回答。
“但目前也没有证据证明他说谎了,而且毕竟是知名画家,并不能排除是田、被害者通过某些方式得到了刚刚完成的画作并且带去了岛上的可能性。”
最后的补充听起来多少有点在勉强宽慰的味道了,即便这确实也并非不可能。
松村北斗笑了笑。
“慎太郎,我没关系的。”
他不是第一次和侦破刑事案件的警方接触,事实上在法医实验室实习的期间,刑事案件反而是松村北斗接触最多的东西,当然清楚警方一定会把重点放在可能性最大的线上。
或者说得直白点,在这起案件中,就是把京本大我假定为凶手推进调查的这条线上。
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没必要在这里假惺惺地自欺欺人,浪费如此珍贵的温柔。
“我喜欢过京本是事实,但我不是他的信徒。承认他并非洁白无瑕,甚至十恶不赦——当然,是在事实的确如此的前提下,并不意味着我也会受到同等的伤害。”
松村北斗说着,忽而想起了高地优吾曾说的绝不掺杂私人感情在工作中的原则,再一次意识到了真能说到做到的高地优吾的内心之强大。
软弱的人才会以情感为借口合理化自己的失败和无能,甚至把那虚无缥缈的大脑幻觉当做支撑自己的骨架,被裹挟着一路去往无法回头的深渊。
但这种状态的外在表现却是一种很类似于世人口中的“温柔”的模样。大抵是毫无弱点的人太少,而想为自己的弱小无能稍稍粉饰门面又是人之常情。
森本慎太郎总是说松村北斗很温柔,再早之前把田中树带回家的时候好像也被这么说过,从前在和委托人们面谈的时候更是经常被说,所以大概在世人眼里,松村北斗几乎能算的上是温柔的典型代表。
其实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拥有真正的温柔,松村北斗想。
比如高地优吾,比如森本慎太郎,而他自己是个只会照猫画虎的拙劣的模仿者,学得来外在的举手投足,但内里最本质的东西是一点儿都没有的,真正的他软得像一团棉花、一滩水,轻易地就能被外力塑造成任意的形状。
关于这一点,在松村北斗还没有学会用虚假的外壳虚张声势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他的京本大我大概是明白的。
分明是做足了准备去拜访的,一开始也还算顺利地将对话的主导权握在了自己手上,但等意识到的时候,松村北斗发现自己根本就和十几年前一样被京本大我牵着鼻子走。
当然,这么说似乎有点在把责任推给京本大我的意思。
事实也并非如此,京本大我真的只是很诚实(或者至少听起来很诚实)地讲述了关于那枚耳饰会出现在那座小岛上的来龙去脉而已,是松村北斗没有改掉几乎算是“历史遗留问题”的感情用事。
或者说得更精确一点,在这里就是他对于京本大我的盲目信任。
京本大我说他在经历了四年前的伤害事故后就多少对人群产生了恐惧,于是通过菊池风磨的联系,躲去了位于素昧谋面的田中树名下的那处几乎是无人岛状态的小岛上。
被追问认不认识田中树的时候,京本大我盯着松村北斗看了几秒,然后歪着脑袋笑起来说刚刚这个问题前几天森本慎太郎也用几乎一模一样的语气问了一遍,看来两个人的关系是真的不错。
京本大我似乎是想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但松村北斗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勇气直接点破,而是被动地在内心祈祷着京本大我愿意主动回答,或是干脆就之后再装没事人似的向森本慎太郎打探一下。
在很短暂的沉默后,京本大我重新开了口。
“关于这个,既然北斗认出来了,我嘴硬也没有什么用。”
他说着,伸手用指尖隔着证物袋戳了戳已经恢复了无机物的凉度的宝石,眼神似有似无地扫过松村北斗没有完全隐藏复杂情绪的脸。
“我没有什么饰品,北斗送的这个几乎是唯一的了,所以就一直戴着。但是本来就已经有些松了,大概是不小心就掉在那里了。”
京本大我很平静地解释说,其实自己在离开岛之前就发现耳饰掉了,但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最终只能作罢。因而此前收到警方的联络的时候其实他一点都没有觉得惊讶,只是感叹了一下现代日本警察调查的速度之快,居然这么快就能从十几年前收到的礼物追溯到他。
森本慎太郎自报家门和松村北斗相识的时候,京本大我倒是稍微觉得事情合理了一些,但是令他意外的是森本慎太郎又对耳饰的事情只字不提,似乎是根本就没有发现的样子。
“当时我就隐约觉得,没准是北斗找到了它,然后又出于某些原因藏起来了。”
所以当高地优吾告诉他松村北斗想要和他单独见一面的时候,京本大我几乎是不加犹豫地点头答应了。用他解释给反而有些惊讶的高地优吾的话来说的话,就是“因为我也觉得我该和北斗好好聊一聊了,所以正好”。
这是一场简直如同双向奔赴的见面。
京本大我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说虽然这一切只是他的臆测而已,他们确实已经分别了许久,但是他愿意冒这个险,赌松村北斗既然能藏起这枚耳饰,就愿意成为他的共犯。
“当然,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北斗做出你觉得正确的选择就行。”
语毕,京本大我很罕见地露出了有些紧张的模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直直地对上松村北斗的视线。
“我涉毒了。”
13
松村北斗确实喜欢过京本大我,并且可能至今都没法干脆否认那无疾而终的情愫已经彻底干涸。但他也确实早就过了把京本大我神格化的时期,更不是那种非要京本大我永远洁白无瑕、绝对完美的偏执主义者。
关于这一点,他并没有对森本慎太郎撒谎。
直面京本大我可能实际上劣迹斑斑、甚至十恶不赦的“事实”,当然会给他造成冲击,但并不至于让现在的松村北斗完全陷入不知所措。
他有着足够强大的心理承受力在听闻京本大我说出那极短但也极具冲击力的爆炸发言后,依旧维持住相对的冷静,并且耐得住性子听京本大我详细说明。
这大概是职业素养使然,或许还有一部分固执的私人情感夹杂,比如他不愿意辜负京本大我对他的期待,或者是不愿意在京本大我面前表现得像个依旧没有长大的、情绪外露的小孩。
关于最后一点,其实对象主语换成森本慎太郎也依旧是成立的,只不过细究个中缘由的话,大概就从“不想表现得像是只有自己没有长大”变成了“不想让已经足够忙碌的人再为自己费心”了。
在森本慎太郎不管过多久都还是无法习惯似的、惊愕不已的眼神里,松村北斗面不改色地在米饭上倒上了小半瓶七味辣椒粉,说今天是放纵日,要稍微吃点不那么健康的“绝世美味”。
连刚从海里捞上来的裙带菜都能面不改色地生啃并且夸好吃的森本慎太郎其实在评价“美味与否”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可信度,所以就在他打算给松村北斗介绍“这样绝对更好吃”的创新搭配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很懂事地响了起来。
松村北斗一边耐心地把热腾腾的米饭和红色的调味粉搅拌均匀,一边时不时地注意一下森本慎太郎的表情,见那标志性的浓眉大眼随着电话内容变来变去,简直有点戏剧变脸的味道,不由觉得有几分可爱。
电话是从科学实验室打来的,搜查一课的同事似乎也在那里,所以一并把最新的搜查情况报告给了森本慎太郎。
事实上身为外部人员的松村北斗是没有这个权限了解这些警方内部信息的,不过大概是往来的次数多了,这方面的规矩早就变得相当弹性化,以至于甚至都不用他主动发问,森本慎太郎在挂下电话的同时就已经开口把最新消息全都转述了一遍。
包括调查了田中树所住公寓的电梯监控,确认了田中树自从出门去搭乘那班飞往冲绳的飞机后,确实再也没有回过家,并且他名下的所有的资产信息也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动,他是真的就这么人间消失了——或是眼下更大的可能性,成为了一具焦尸。
包括眼下除了那副疑似是京本大我刚刚绘制完成的油画的一角出现在了田中树名下的房产里之外,确实哪怕把他们各自的人际关系查个底朝天,也完全查不到两个人之间的联系的调查僵局。
以及科学实验室通过分析叶片成分和土壤成分,终于得出的结论。
“坏消息是,那么大的花园里种植的只有单一种的植物,并且那确实是罂粟属的植物叶片。”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其实这不算“坏消息”,至少这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犯罪动机的可能性,毕竟毒贩什么都干得出来。反倒是理所当然地认定这是负面消息的森本慎太郎,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正义的伙伴”。
松村北斗一面这么想着,一边又略显冷淡地想自己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冷血混蛋。
“那有好消息吗?”
森本慎太郎点点头。
“嗯,勉强算是好消息。科学实验室说那不是鸦片罂粟的叶子,而是虞美人。”
好消息的意思是不用兴师动众地去和组织犯罪对策部再合作,把已经因为跨区域合作而有些效率低下的侦破工作弄得更加麻烦。
当然,对于松村北斗而言,“好消息”的意思是,至少在涉毒这件事情上,京本大我是清白的。
在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再犯忘记给手机充电的低级错误后,松村北斗把还得赶回搜查本部的森本慎太郎送上了车,并且反过来学着对方总担心自己不好好吃饭的语气特意叮嘱了一句,说虽然知道侦破案件是刑警的工作,但他果然还是更希望工作起来也根本不顾自己身体的森本慎太郎要注意好好休息。
后者于是笑嘻嘻地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来,虚空比了个拉钩约定的动作说彼此彼此。
但事实上在目送着车拐过两个弯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后,松村北斗就转身走向了和回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其实是只需要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
无论是告知京本大我其实他被迫吞下的并非高纯度的鸦片罂粟提取物,而是虞美人果实的提取物(即便虞美人果实当然也有毒性,但和传统的“毒品”就全然不同了),还是坦诚地表示自己确实还有话想对他说。
不过大概就是单纯想见面而已,并且是在没有事先告知的前提下,惊喜(或是惊吓)地突然出现的那种见面方式。
唯一让松村北斗犹豫的反而是他该不该把自己的计划和高地优吾说一声,毕竟那在名义上是高地优吾的房子,而且很显然是一处就是为了在这繁华的都市中“消失”而建造的居所。
只是时间已经有些晚了,而且凭借高地优吾对他的了解,应该是在领着他去到那里并且没有遮蔽他的视线的时候,就已经对他发出了默许拜访的信号了。
不过其实就算这一切都是他牵强附会的自我合理化也没关系,他已经不是非法入侵的初犯了。
想到这里,松村北斗自嘲似的扬了扬唇角,心想自己还真是一步步在走向自取灭亡。
保留着浓郁的昭和风情的庶民街区即便是在白天也总是显得有些冷清的,到了各种小店早早打烊的夜晚,这甚至都没有通宵营业的居酒屋的街道更是显得像座空城。
凭借记忆在街灯昏黄的小巷里七拐八拐,终于在侧着身子挤过两幢老房子之间狭窄的缝隙后,松村北斗顺利地抵达了那突兀地立在一片荒地上的独栋平房前。
没有路灯照亮,也没有灯光能从拉着厚厚的窗帘的房内透出来,唯有微弱的月光堪堪描出房屋的轮廓,但反而让它显得更像是一只盘踞着的巨大怪兽了。
门是上了锁的,但是此前高地优吾毫不避讳地给他指过备用钥匙的位置(这也是让松村北斗说服自己已经被默许在不提前告知的情况下就可以贸然造访的一大理由),所以借着手机屏幕的那点微光顺利在第六个花盆底下摸出钥匙开门,对于松村北斗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伏暑时节即便是到了夜里也依旧闷热不堪的,所以开门的瞬间迎面而来的干燥的凉意反而有种天堂的感觉,或者是在这个时期已经进入了漫长的极夜的南极大陆。
松村北斗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只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流于形式的“打扰了”以示礼貌。
穿着袜子踩在铺着冰凉的瓷砖的地面上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即便真的有,也能轻而易举地就被空调运转的杂音给完全掩盖。
所以会在连间接照明都没有打开的黑乎乎的过道里和正好打开房门走出来的人正好撞到一起,真的完全只是巧合而已。
松村北斗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但姑且还是抬手捂住了嘴,把已经漏出来的两个被吓到的高音给试图按回去。
倒是撞人的那个要冷静得多,简直像是预料到了松村北斗的突然造访似的,压着他从指缝间漏出来的细小的惊呼声低低地笑起来,然后说了句抱歉。
“吓到你了?抱歉,没想到你会这个时间过来。”
略显沙哑的嗓音像是遭到了空气中始终没有完全消散的油画颜料的刺鼻气味的荼毒,又或者是长久以来呆在这因为冷气运转而变得冰凉干燥的环境里而被过度夺取了水分。
松村北斗的手贴着身后的墙面摸上去,果然找到了记忆中正好那个正好卡在红玫瑰和白玫瑰的油画间的那个顶灯开关。
他没怎么犹豫,啪嗒一下按亮了灯。
眼睛并没有那么快从几乎完全的黑暗中适应突然的光亮,过强的光照刺激让松村北斗的瞳孔感受到了像是使用强薄荷的眼药水时的颓然放大后又变得虚无的痛感。
但很多东西并不是只能完全仰仗视觉进行判断的,事实上这一路身处黑暗中,无论是嗅觉触觉甚至是没有任何切实依据的直觉,都因为代偿机制而被强化了。
松村北斗用依旧有些失焦的眼神看向那个同样条件反射地抬手遮挡了一下突然亮起的灯光的人,想要挤出个笑容来,但僵硬的面部肌肉似乎不太听使唤。
“是我,树。”
他想自己姑且得自报家门,以免被那个绝对不肯戴眼镜的近视眼继续误认作京本大我。
14
不可否认的是,松村北斗对于田中树依旧活着的事情也并不是真的一直都抱有百分百的确信。
他的直觉如此,希望也是如此,但作为一个足够理智的成年人,松村北斗知道没有任何证据支持的信念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信念,一个美好的幻想,乃至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所以他虽然能够依着朋友关系似是而非地和森本慎太郎说一说田中树还活着的可能性,但到底不至于固执地把这没依没据的直觉坚持到底(何况松村北斗是在自己和田中树其实素昧平生的前提下参加这起案件的调查的)。
不过既然拉普拉斯的恶魔假想至今都有着广阔的市场,无论是从唯心主义视角出发,还是从绝对的唯物主义视角出发,大抵一个人的直觉都并非完全的凭空幻想,大部分都不过是大脑的理解滞后而导致的迷雾重重罢了。
很显然,松村北斗对于田中树依旧活着的强烈直觉便属于这一类。
于是在看到田中树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时,松村北斗的心情平静得异常,只有没由来的疲惫感忽而席卷全身。
他们在长久的沉默中对望,就像是两尊美杜莎将彼此都化作了岩石一般,谁都变得动弹不得。
松村北斗忽而想起来自己初次遇见田中树的时候。
明明体感还是不久前的事情,但是真的数一数的话,已经几乎要用上全部的手指了。
那时候的他才刚刚成为八字没一撇的私家侦探,向往的是侦探漫画里那样正义又睿智的化身,梦想的是既成为华生也成为福尔摩斯,或者如果可以的话,被卷入一场和神秘组织之间旷日持久的斗智斗勇——这些当然都是说笑的,唯有想要突破自己,挑战一次不墨守成规的人生的冲动是真的。
而主动去和田中树搭话是松村北斗做过的最“突破自己”的事情。
至少在那个时期是这样的。
那时的他们隔着比现在更远的距离,分别站在各自头顶的光源之下,隔着宽阔的昏暗的马路,以一种似是而非的形式彼此对视。
然后松村北斗鬼使神差地跨越了那片黑暗,走到了田中树所在的那一天灯光下向他伸出了手。
现在的他们站在狭窄的走廊两侧,共享着唯一一盏顶灯的光,不甚清晰的巨大的影子分别向两个方向延伸。他们已经各自贴墙站着了,退无可退,但这依旧是一段甚至无法用高度近视来糊弄过去的距离。
然后田中树朝着松村北斗的方向走了一步,后者背抵着墙面,沉默地看着他靠近。
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无论是当时的田中树,还是现在的松村北斗,他们都默许了对方的靠近并且没有一丝躲避的意思。
“需要帮助吗?你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田中树居然还记得松村北斗第一次向他搭话的时候说的内容,并且能够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不过和当时不同的是,田中树用的是带着一丝沙哑的笑意的语气。
看起来仿佛是对自己的突然消失,甚至疑似死亡的事情没有感到一丝抱歉。
这么想着,松村北斗又很快反应过来,他和田中树已经分开许久,如今的他们之间仅有的关系就是收钱找人的侦探和被寻找的目标人物而已,田中树于情于理确实都不需要为自己的人间蒸发而对他怀有任何的歉意。
事实上,松村北斗其实从头到尾都很清楚田中树是一只无法被彻底驯化的野猫,那段乖乖地像一只家养宠物那样陪伴在他身边的日子才是罕见的例外。
正如森本慎太郎曾百思不得其解的那样,“怎么会有人活在这世上三十多年而完全不和任何人建立联系呢”,虽然不明理由,但田中树擅长于从每一个好像与他短暂建立了亲密关系的人身边悄无声息地消失是明摆着的事实,像透明的幽灵一样存在着就是他的人生常态。
他于是对着田中树扬了扬唇角,露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
“我的哪里‘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田中树伸手,用指关节上还带着刚刚结痂的新鲜伤痕的食指准确无误地戳了戳松村北斗的左胸。
“这里。”
其实松村北斗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反驳。
比如他们已经分开了这么久,他没道理为一个连交往的时候都有些若即若离的前男友还牵着情绪走。再比如身为给他(以及其他很多牵扯其中的人)带来这一连串麻烦的罪魁祸首,田中树才应该是为这一切感到良心不安的那个。
但是说这些也没有用,很显然眼下的情况也并非田中树原本预想的。
事实上,松村北斗其实也看得出田中树在虚张声势,就像初见的那个晚上,仅仅是凭借冲动就上去和人搭话了的他自己一样,表现得越是强势,反而越是证明内心的慌张。
虽说对分开来这么久的前男友表现得过度温柔并不是什么好事,何况他并没有想要破镜重圆的不现实期待,田中树也绝不会突然转性开始期待一段稳定而持久的亲密关系。
不过松村北斗还是鬼使神差地抬手握住了田中树那根戳在自己胸口上的手指。
田中树的手指比他的掌心的温度要微妙地高上半度,于是即便在视觉上被完全包裹住了,但界限感依旧清晰。卡在掌心软肉上的分明的骨骼形状,陷进虎口处皮肤里的尖锐的指甲触感,都是永远不可能融为一体的两者。
“可树不是医生,甚至连自己的伤口都不会包扎,又怎么能给我提供帮助呢?”
他说着,轻轻地将田中树的手推回到两个人的身体之间的位置,然后扭转手腕,手心向上摊开,将田中树那根乖乖地任由他握着的手指展露在了灯光的正下方。
被暖色调的灯光打着,手指上那些新旧程度不一的结痂颜色都显得鲜艳了几分。
松村北斗看着,用拇指指腹轻轻擦过最大的那块暗红色。粗糙却柔软的触感确实是结痂特有的,是连痛觉都还没有被彻底麻痹的那种新鲜程度。
不过这个程度的刺痛,对于田中树这样的人来说,大抵是因为太过日常而早就在精神层面麻木了,毕竟他的双手上甚至全身其实都布满了新旧不一的皮肤新生痕迹。
很显然至少在近几个月里,田中树又重新当起了非法的地下拳手。
这倒是能够解释为什么他能够如此完美地“人间蒸发”,毕竟在那个世界里,拳手就像是牌桌上的一张牌、斗犬场后院笼子里的一条狗,只是状似人类的、赌局里的棋子而已。
田中树并不应声,只是安静地看着松村北斗,耐心地等着自己的眼神得到回应。他的眼睛依旧明亮而湿润,灯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是一对月亮落入了一汪清澈的湖水里。
让一个危险分子拥有这样一双眼睛是很不讲理的,松村北斗想。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或许只是他在试图将自己的意志薄弱怪罪于田中树而已。和从前田中树会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不得章法地对他撒娇耍赖正相反,没准他自己倒是很擅长撒娇的。
但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对一切能利用的东西都要进行有效利用,这本就是田中树教给他的生存法则。
“不,或许树真的有能够帮到我的地方。”
松村北斗反手抓住了田中树的手腕,纤细的骨骼简直像是娇小的女孩子,不过覆盖在骨骼上坚实的肌肉触感又能完全打碎这种错觉。
他迎着田中树的视线,轻而易举地就把那只漂亮又狼狈的手拉到了自己的唇边,像是幼犬讨好主人一般,张嘴含住了那留着新鲜结痂的指关节。
田中树显然是没有料想到他的这个动作,整个人都被牵动着不由往前走了一步,于是他的影子就这么正好整个落在了松村北斗的身上。而从落在阴影里的人的角度看过去,此刻的田中树就正好整个被暖光笼罩,连睫毛尖上都沾染着温柔的光晕,像是彻底被驯服了的、温顺乖巧的家养宠物。
皮肤表面上自然附着的盐分在入口的瞬间就充斥了口腔,但是那张扬的咸涩味也很快被唾液稀释,只有抵着舌苔的凸起的结痂的触觉始终鲜明。
松村北斗用舌尖轻轻扫过那粗糙的表面,然后换上了自己的犬齿,用最尖锐的部位卡在结痂和皮肤相连的部分,用力地咬了下去。
随之爆发出来的厚重的血腥味居然带着点诡异的甜。
田中树发出的一个轻微抽气的声音让松村北斗很受用,这几乎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田中树真的是一个切切实实存在的鲜活的人,会受伤流血,也还没有失去对疼痛、对生命的感知能力。
作为一个医学专业的毕业生,松村北斗当然知道唾液消毒的说法只是毫无依据的谣言而已,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又重新舔过那被自己撕扯开的伤口,直到落在舌尖上的铁锈味真的逐渐消失,才终于松口吐出了田中树的手指。
他吞下口中混杂着血丝的唾液。
“树对我来说当然也并不是怎样都无所谓的,但我不想让京本牵扯进来。”
松村北斗向来知道自己在本质上是个贪婪又自私的、糟糕透顶的人,还怯懦到不敢坦然承认这一点,只是怀着假惺惺的歉意任由谎言不断叠加,惴惴不安地扮演那个光鲜亮丽的自己。
唯独面对田中树的时候,他可以放心地做原原本本的自己,包括这些不堪的肮脏的部分在内,他知道也会被完全接纳。
他们本就是只在破晓前的黑暗里短暂彼此拥抱取暖过的一双人罢了。
田中树果然在错愕了一秒后,就露出了松村北斗曾经很熟悉的笑容。
然后他张开嘴,很顺从地咬住了松村北斗送到他嘴边的小臂。
15
关于田中树的身世,最终松村北斗是在森本慎太郎的口中听闻的。
说好听点叫善解人意,说难听点就是毕竟事不关己又信任不足,总之松村北斗当然有直接向田中树本人问个清楚这个选项,但是既然连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田中树都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事,甚至是明显有着想要避而不谈的倾向,事到如今他也就没有想着非要在这里钻牛角尖了。
不过就如此前森本慎太郎曾那样不可思议于田中树活得悄无痕迹,即便是身为刑警的他能探听到田中树的消息,也完全是出于巧合。
那天森本慎太郎其实只是去科学实验室拿鉴定结果的,只是正巧碰上了在警校时期曾经担任过他的教官的二宫和也,于是礼貌地和对方打了招呼又寒暄了几句。
二宫和也在警视厅也算是个传说一般的存在,这个十几岁的时候就凭借一部社会派电影拿下当时的史上最年轻影帝称号的天才演员,居然在势头最好的时候选择了急流勇退。而在销声匿迹几年后,再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的,就是他年纪轻轻就成为了警视厅管理官的号外新闻了。
森本慎太郎还一度打趣过松村北斗,说他在某个意义上简直就是二宫和也的翻版,唯一的差别就是前者在能够成为真真正正的“二宫和也2.0”(当时森本慎太郎还没大没小地表示或者也可以称为“四宫和也”)的时候,又再次放弃了这个机会,成为了一个听起来倒是帅气、但前景确实非常未知的私家侦探。
话说回来,二宫和也能够成为管理官,确实是和他曾经在演艺圈活跃的经历、长袖善舞的本事密不可分的。
森本慎太郎手上这起迟迟不见进展的案件多多少少传到了他的耳中,事实上二宫和也还利用自己的人脉,帮忙暂时压住了一部分已经捕风捉影地摸到了点消息的媒体,避免给他们带来没必要的舆论压力。
于是在森本慎太郎有些受宠若惊地道谢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最新进展情况上。
毕竟是在警局内部,二宫和也还算得上是自己的直属上级,森本慎太郎便也没有藏着掖着,而是一五一十地报告了最新进展,最后扬了扬手里的资料夹,说不用牵扯到组织犯罪对策部在某个意义上算是个好消息,毕竟那里的人一个赛一个的可怕。
二宫和也捂着嘴小声笑起来,说森本慎太郎自己明明也是新人刑警口中的可怕存在,反倒是组织犯罪对策部的那位最近新调来的主任一天到晚被自己的手下当小孩逗着玩(当然是在不会耽误正经工作的前提下),简直就是个吉祥物。
说到这里,二宫和也的眼睛突然亮了亮,一边朝着森本慎太郎身后招手,一边笑着说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能和组织犯罪对策部的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吧,所以正好给你介绍一下。”
二宫和也拍了拍一脸莫名其妙、但姑且顺着他的招呼走过来的男人的肩膀,语气轻松得像是欧美企业里那种没什么等级概念的领导给下属介绍新员工。
“这家伙就是组织犯罪对策部第一课刚刚上岗的主任,中丸雄一。”
工作倒是挺能干的,在这一行的经验尤其丰富,但平日里看起来完全就是个任人宰割的老好人,还会被下属打趣说组织犯罪对策部“不良云集”的谣言大概能在他这一代彻底洗白了。
说着,二宫和也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虽然这次的案件看来是和毒品或暴力团都没什么关系了,但是森本慎太郎要是不着急的话,还真可以和中丸雄一聊上几句。
“虽然从现在这傻乎乎的样子看不出来,但这小子以前可是货真价实的不良。”
和一路走着正道、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成长为了正义的维护者的森本慎太郎不同,经历波澜壮阔的人生才终于“浪子回头”的中丸雄一虽然这一路磕磕绊绊,官衔至今依旧低于比他年轻许多的森本慎太郎,但罕有的人生经历也确实让他手握很多精英警察都无法入手的消息和渠道。
所以二宫和也虽然说得笼统,但话里的意思很明了。
既然用尽了正规手段也没能得到想要的信息,很显然他们在找的人——无论是田中树,还是那在明面上姑且还是被称作无名氏的尸体,是活在一个游离在通常社会之外的人。
虽然作为公务员并不是很想承认这一点,但是一个完全游离在政府掌控之外的非法地带,确实是客观存在的。
中丸雄一盯着森本慎太郎一直保存在手机里的那张放大后略显模糊的监控视频截图看了许久,最终说自己确实曾和一个名叫“Julie”的小少年打过交道,但那已经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对方真的还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唯一能说的就是和截图中的人眉眼轮廓似乎确实有点像而已。
“不过如果真的就是同一个人的话,你们的案件大概真的就此结束了。”
中丸雄一说因为那个叫Julie的小孩,或者说如今他们口中的田中树,是一个在法律上从来没有存在过的非法公民。
其实关于田中树真正的父母是谁,事到如今已经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了,包括田中树自己。
唯一残存在中丸雄一的记忆中的、以及后来被证明也是田中树自己从小就听说于是信以为真的版本是,田中树大概是妓女一类的边缘人物意外受孕生下的、不被任何人期待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从离开娘胎的瞬间就被抛弃任由自生自灭了。
但他的生命力意外地很顽强,巧合地被过路的帮派成员捡了回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一群从小没有经历过正常的家庭环境的、自己也处于堕落边缘的男人们顺利养大了(虽然多少有点营养不良,但居然也一直还算身体健康)。
“田中”是跟着当时照顾他最多的青年起的姓氏,“Julie”是因为那会儿正是泽田研二流行的时期,难得有机会给孩子起名的年轻人们就把自己的喜好全放在了这里,至于最后会变成“树”这个汉字,倒是后来田中树自己给安上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其实当年田中树也没有刻意对杰西隐瞒什么。毕竟在他们相识的时候,他确实还没有成为完完全全的“田中树”。
养大田中树的帮派并不是那么十恶不赦的犯罪分子云集处,虽然确实没有办法让田中树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但也没有把他培养成善恶不分的天生犯罪分子。
至于田中树从记事起就一直活得像个半透明的幽灵的原因,一半是因为他本来就处在非常不稳定的人际关系里,进进出出监狱的同伴、乃至在一场无人知晓无人敢触碰的地下斗殴里死亡的同伴,这些构成了他几乎八成以上的交际圈。
另一半是因为长在一个把义气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环境里,田中树在学会写字说话之前就已经被天然灌输了要知恩图报,绝对不能出卖兄弟的观念(事实上这也不是什么错误的观念,只是实际的应用场景偶尔有些过激而已),于是在隐约理解了他们是一旦暴露就会被“敌人”抓住的组织之后,田中树便本能地想着尽可能隐藏自己的存在,不给那些对于他来说有着养育之恩的人们带来麻烦。
在非法的地下赌场成为卖命的拳手是没有合法身份、又自知不能长久光明正大地抛头露面的田中树能够选择的最好的养活自己的办法——在他不愿意依靠伤害他人来为自己谋利的前提下。
“明明也只是很努力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而已。就因为查无此人而宣告案件雪藏的话,也太可怜了。”
随着田中树的身世逐渐清晰,面对联合搜查部日渐浓郁起来的消极放弃心态,森本慎太郎很坚决地宣告了即便如此也必须抓到真凶的决心。
“所以很抱歉,北斗,我知道这可能会伤害到你。可就算那只是无名氏,是幽灵一样的非法公民,既然他曾那么努力地想要去活了,我就不想辜负他的那些努力。”
在告知松村北斗他们决定彻查京本大我的时候,森本慎太郎带着一抹浓郁的难过情绪如是说。
京本大我和田中树之间确实没有任何交集,他们是好比西伯利亚的白虎和南极的企鹅一样,只是正好在同一个时期同时存在的、但处于两块永远都不会相遇的大陆板块上的人。
但是在整理京本大我的人际关系的时候,盯着菊池风磨的名字看了半天,森本慎太郎突然想起来自己曾见过这个名字。
他在档案室待了好久,终于在没有被电子化的、泛黄的纸质调查书上找到了这个名字。
“北斗还记得吗?我们唯一一次一起出现场的那次行动。”
那时候的森本慎太郎还是新人警察,松村北斗则是因为前期被委托了潜入调查而被破格允许加入行动的编外人员,他们的任务是取缔当时最大的那家非法地下赌场。
就算是选择成为警察大抵也会成为坐实验室的法医的松村北斗算半个文弱书生(当然,这单纯是偏见而已),彼时又经验不足,在拼体力的抓捕行动中一无所获也无可厚非。而森本慎太郎则凭借自己的一腔热血和优秀的身体能力顺利地给一个试图逃跑的年轻人带上了手铐。
彼时他满以为自己抓住的那个年轻人最多不过是误入歧途的不良少年罢了,但后来的审讯证明,那个甚至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彼时已经是地下拳手的“王牌星探”,几乎所有战绩优秀的拳手都是他所管理的。
“虽然那次的调查记录中并没有出现田中树的名字,但是他和菊池风磨相识的可能性很大。”
松村北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比谁都清楚森本慎太郎的推论正中红心——那晚放走了、或者说包庇了田中树的他。
但他什么都没法说。
他只能听着森本慎太郎说京本大我通过菊池风磨而和田中树相熟的可能性很大,即便眼下依旧没有查明作案动机,但是京本大我几乎不可能真的和此案毫无关系了。
“慎太郎,对不起。”
松村北斗没头没尾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话,但事到如今,已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道歉了。为过去的错误,现在的怯懦,未来的选择,或许都是。
他最终给了森本慎太郎一个拥抱。
“你不该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温柔的。”
16
关于这起案件的信息,松村北斗知道的远比森本慎太郎查到的多。
比如田中树和京本大我的关系。这是田中树亲口告诉他的。
森本慎太郎的推论基本算得上正确,菊池风磨确实是让这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人产生交集的中间人,不过和警方理所当然地认定了是菊池风磨出于某种原因主动介绍了两人认识不同,他们的相遇其实完全是个意外。
就是在那座小岛上,田中树第一次遇见了京本大我,然后两个人的命运以一种极为古怪的形式纠缠到了一起。
“我本来只是打算去和风磨最后道别的。”
最初杰西找到松村北斗委托他寻找田中树的时候说的内容确实不是杰西的杞人忧天,当时的田中树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死的。
那个养大田中树的帮派如今已经变得四分五裂,那些胜似家人的同伴们也几乎或是被捕或是彻底堕落,他就这么失去了唯一可以让他喘口气的容身之地。
当然,即便如此,留给田中树的选项也绝非只剩下死。他依旧活跃在地下的格斗场上,并且是数一数二的强者。
但是伴随着比职业比赛可能都更加丰厚的报酬的,是比还有基本规矩的职业比赛更加疯狂而毫无底线的高风险性。即便是常胜将军的他身上也永远带着各式各样的伤,而他亲眼见证倒下后再也没能站起来的,甚至是他亲手击倒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拳手不在少数。
在这个绝对性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命的分量是远远不及下一场有着高额赌注的比赛的。那些本就是以假面和代号示人的拳手们,一旦落败轻易地就会被彻底忘却,仿佛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
田中树很清醒地意识到,随着自己的年龄渐长,体力和身体机能的随之衰弱,终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那千千万万被遗忘的无名氏中的一个。
“对于自己的诞生,我没有选择权。”
所以田中树决定至少要把死的权利牢牢捏在自己的手里,而他不想成为被弱肉强食的那个。
他下定了决心,便去找菊池风磨谈判。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使用了“谈判”这个表述,田中树也很爽快地对松村北斗承认了自己就是隶属菊池风磨管理的拳手的事实,但他们之间其实并非纯粹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反而是有着很类似友谊成分的情谊在。
到了快成年的年纪后,没有合法身份的田中树当然也没法通过合法的方式养活自己,于是几乎是别无选择地开始接触违法勾当。
而在协助处理在赌场闹事的赌徒的时候,田中树有些人不可貌相的爆发力和攻击力被菊池风磨看上,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摆脱了他一直在很在意的依靠伤害他人维持自己生活的状态,转而被菊池风磨收入麾下,从此开始了真正“自食其力”的生活。
事实上菊池风磨也一直很照顾他,即便起因是因为田中树的潜力巨大,给他带来的收益也远超预期。
即便是在赌场被一时取缔的期间,菊池风磨依旧没有忘记田中树,不仅很大方地把自己名下空余的房屋让给他住,甚至帮他钻了跨区域管辖的空子注册了户籍,让田中树在和松村北斗共度的那段岁月里,真的在法律意义上也成为了切实存在的人。
当然,作为一个很精明的商人(田中树是后来才知道,虽然确实有着和他类似的近乎社会边缘人物的一面,但事实上菊池风磨同时也是知名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菊池风磨为田中树做的这一切又不完全是出于情谊的。
他也同时借用了田中树的名义在冲绳购买了房产,后来甚至是抓着户籍证明不附带照片的漏洞,一个人在两个身份之间肆意游走。
其实这些田中树是知情的,不过他对此没有异议。习惯了活得像个幽灵的田中树,其实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
他决意去向菊池风磨道别,也只是想告知他自己会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作为一个从来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上的幽灵安静地彻底消失,至于那个名为田中树的身份,从此就交由菊池风磨自由使用。
“那本来就是风磨给我的东西。”
田中树想得很透彻,决心也很坚定。
他知道彼时菊池风磨长期在那座小岛上,便很干脆地启程前往。
最后的道别一定要当面说算是田中树的原则。
但他万万没想到,在那里等着他的是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的菊池风磨、面色苍白的京本大我,以及自顾自开得绚烂艳丽的成片的虞美人。
“并不是蓄意谋杀,只是意外罢了。”
田中树是这么说的。
他说京本大我见瞒不住他,便坦白说是自己想要利用罂粟果实(京本大我、甚至是田中树,在被松村北斗告知检测结果前似乎真的都一直以为那是成片的鸦片罂粟,想来大概是菊池风磨的有意隐瞒,虽然个中原因如今已经无法得知了)在麻醉催眠方面的功效,暂时让菊池风磨睡过去以便独自离开这座小岛。
不过松村北斗从京本大我口中听到的版本又稍有不同。
虽然京本大我也并没有说自己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在那天杀死菊池风磨,但在他讲给松村北斗的版本里,他确实是在明知罂粟的花果都含有生物碱的前提下,把大量的花瓣和果实一起打碎后混入了菊池风磨的食物中的。
松村北斗从前就没有完完全全看透过京本大我的性格,如今自然更无从判断他究竟更愿意对初次见面但身份特殊的田中树、还是对陌生了多年的旧友的自己说实话。
不过蓄意谋杀和过失杀人的差异其实只会对最终宣判时的量刑产生影响,而对于当时只是来和菊池风磨做最后告别的田中树,以及终究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审判权的私家侦探的松村北斗而言,其实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唯一确定的事实是京本大我确实杀死了菊池风磨,手法是毒杀,利用的是超过了致死剂量的、虞美人花果中含有的生物碱成分。
至于作案动机,或许是因为菊池风磨为了断了京本大我想要离开小岛回到对他来说“分明是危机四伏的”(这是京本大我复述的菊池风磨的原话,虽然同样的,这也已经死无对证)的东京,而在让他吃下虞美人的果实后骗他那是罂粟,用检举他涉毒为威胁强迫他留下。而后者的耐性经历了几乎整整四年的软性囚禁后,终于还是到达了极限。
又或者是京本大我在亲身体验了少量的虞美人果实引发的短暂意识模糊后又恢复正常,误以为那果实不过是含有类似安眠药作用的成分而已,便想着稍稍加大剂量让菊池风磨多睡一会儿,以便趁机离开而已。
总而言之,京本大我确实是存在动机的——在杀死菊池风磨这件事上。
但现在,“死”的人是田中树。
这就是调查陷入僵局的根本原因,也是松村北斗只能对森本慎太郎说抱歉,却终究没有办法把事实真相坦诚告知的原因。
京本大我本来是打算去自首的,但是田中树劝下了他。
那明明是田中树初见京本大我,但大概是长久以来只能活在阴影里的生活打磨出了他的辨人能力,以至于他本能地做出了这个判断。
他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也很清楚对他来说是恩人的菊池风磨,在普罗大众的价值观里也绝非善类。而京本大我是和他们正相反的存在。
举个不那么恰当的例子,比方说是死刑的执行者和死刑囚,前者不管杀死多少个死囚,依旧不会动摇一点杀人者是正义、而被害者是罪有应得的大众认知。
听田中树这么说的时候,松村北斗不由露出了一个很奇妙的笑容。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自己会对看起来完全是危险人物的田中树主动伸出手,包括后来本能地选择包庇田中树、以此为契机毫无防备地发展一段亲密关系,甚至是在久别重逢的如今,依旧选择了成为田中树的共犯。
他们两个其实很像,不仅仅是在根据推算来说应该很相近的生日上,看起来有点生人勿近但事实上内里过分柔软的性格上,还有在对待京本大我时终究有种诚惶诚恐的妄自菲薄心态上。
大抵物以类聚说的就是他们。
“所以是京本提出的吧,让树成为‘死者’的办法。”
田中树点点头。
他对京本大我的劝说只是停留在了虚无的大道理上,却并没有想到任何切实可行的方法。
当然,既然这一切都发生在这座几乎无人知晓的私人小岛上,只要作为唯一目击证人的田中树保持缄默——事实上都已经决定去死的田中树当然能够成为最好的保密者,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抹杀掉。
但京本大我在听闻田中树说明自己原本的来意后,沉吟了一阵,提出了让田中树用菊池风磨的身份继续活下去的建议。
“是‘田中树’这个身份想要死,而不是你想要死,不是吗?”
于是他们用一场火烧掉了所有的过去,从此作为互不相识的命运共同体各自走自己的人生。
直到杰西为了寻找田中树而飞回日本,于是最不该牵涉进其中的松村北斗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撞开了这扇不可开启的地狱之门。
17
松村北斗再见京本大我就是在那位于港区的豪华公寓里了。
柴又的那幢写在高地优吾名下的房子本来就只是用来帮助他们避人耳目的——“他们”,指的当然田中树和京本大我。
不过前者不能抛头露面是因为非法公民的身份,而后者单纯只是想要躲避人群而已。事实上京本大我自己的那栋安保措施齐全的高档公寓也帮他拦住了大部分人,所以他更多时候其实还是住在更舒适的自己家里的。
至于前一次和松村北斗久违的再见面会被安排在柴又的房子里,单纯是因为他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那一次的见面是不可见光的绝对机密的共识而已。
但是事到如今,既然警方的怀疑已经明晃晃地悬在了京本大我的头上,他们反而也没什么需要顾虑的了。
松村北斗在等杰西(主动提出想要帮忙的是杰西,松村北斗暂且将这种热情定义为美国人的性格特质,不过大概是因为有森本慎太郎在前,他也并没有觉得杰西的热情有些咄咄逼人)托关系帮他把那颗帕帕拉恰重新制作成了更精致的耳夹后,便主动联系了京本大我——如此前所言,京本大我真的还一直保留着高中时代的电话号码,约定了和他再次见面。
其实松村北斗的本意只是把本就已经属于京本大我的耳饰再重新还给他,并且在一切已经明了的现在,把长久以来因为各种原因而被刻意回避的事情全部说清楚而已。
说得简单点,就是补上迟到了十几年的告别。
但是在得知他的打算后,田中树就坚持着非要松村北斗打扮正式一点,还硬是软磨硬泡地从高地优吾的私人藏品里挑了款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有存在感但又不会浓郁到攻击性十足”的香水按着他的脑袋就开始喷。
至于杰西,在松村北斗成功劝动了田中树至少把实情告诉真切地在担心他的杰西,并且顺理成章地在获得高地优吾的许可引导他们见面后,只能说不愧是幼时彼此最好的的玩伴,简直是心有灵犀地跟着一起闹,甚至专门去附近的花店里买了束玫瑰过来让松村北斗带上,振振有词地表示这在他们美国是基本的社交礼仪。
而高地优吾仅剩的良心是他主动提出自己开车送松村北斗过去,避免了被田中树收拾得像个要去见金主的牛郎的松村北斗捧着束玫瑰去挤电车的惨状。
但说实话,从高地优吾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似乎并没有对松村北斗产生多么浓厚的同情心,甚至有一半是喜闻乐见的样子。
当然,在这种可预见的未来已经足够沉重的前提下,适当的放肆乃至疯狂,都是应当被允许的宣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前期准备。
京本大我的屋子就算再怎么客套也说不上整洁。
四年前的事件给京本大我带来的人群恐惧症并非虚假,他此前能在松村北斗面前表现得那般轻松自在,他们高中时代的亲密友谊是重要的影响因素。
事实上,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艺术家宁愿自己学着打扫,也不愿意雇佣一位哪怕是口碑和能力都得到担保的王牌家政服务人员帮忙。
此前接待警方的时候,还是高地优吾特意过来帮忙好好整理了一番的,不过因为时间关系,其实也只是做了个表面功夫。
这次换成松村北斗单独来访,京本大我干脆就什么欲盖弥彰的无用功都不做了。
但其实也不是脏到会让有轻微洁癖的松村北斗感到不适的程度,只是单纯的乱而已。
地上、桌子上、沙发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书籍画册,各种小型的艺术摆件和花花绿绿的动漫手办也不分你我地全都放在一起,以及唯一和高地优吾那处房子里的内装相同的是,墙上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画,并且其中大部分都是京本大我自己的作品。
总的来说,这里比起住处,反而更像艺术博物馆的一个巨大美术品存放仓库。连杂乱无序本身、包括生活在这之中的京本大我自己,都像是组成艺术的一部分。
但或许也只是因为京本大我这个存在本身太特殊了,以至于判断标准有些不客观而已。
事到如今,松村北斗也不必再耻于承认这一点。
他把手里的玫瑰递给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的京本大我,然后开门见山地说自己今天是来彻底摊牌的。
“其实之前和京本见面的时候,我就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的。”
他此前就打定主意要聊的,关于那枚耳饰,关于田中树,关于他们。
但由于前两项牵扯出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最后的那部分被又一次自然而然地束之高阁了。
松村北斗必须得承认他就是一个很擅长逃避的人,不仅仅是在面对京本大我的时候。
京本大我把玫瑰连着漂亮的外包装纸一起插进了一个看起来很昂贵的水晶花瓶里(虽然怎么想设计者的初衷都不是真的让它成为一个工具性的器具),转身却翻出个面包超人的马克杯给松村北斗倒了杯水,然后就这么放在了那精致漂亮的艺术品边上。
松村北斗的心情不自觉地变得轻快了一些。
“京本。”
他掏出口袋里那个精致的戒指盒,对上了循声看过来的京本大我的视线,慢慢打开了盖子。
松村北斗很清楚自己的动作看起来像极了求婚,不过这本就是他的故意为之(比起暧昧,这更像是略含恶作剧意味的小心思),何况静静地躺在戒指盒里的不是俗气但经典的钻石戒指,而是将周边那些融化在高温里的塑料水晶换成了真正的碎钻的、以粉色帕帕拉恰为主体的耳饰。
“我是来还你这个的。”
他看到京本大我在短暂的一怔后,便对他笑得眉眼弯弯。
“我以为北斗不会给我了。”
上一次告别的时候,松村北斗确实特意把装在证物袋里的耳饰重新从京本大我手里要了回去,不过补上了一句自己还得借用一下。
在那个语境下,又都已经是熟知社交辞令的成年人,把“借”理解成“没收”也算得上人之常情。
何况那还是掉落在犯罪现场的重要证据品之一,虽然身为非警务人员的松村北斗一直带在身边而始终没有转交给警方这件事确实不太正常,但成年人最忌自作多情。
松村北斗不至于完全想不到这一层,事实上他反而有些性格恶劣地真的希望京本大我在这些天里哪怕有一瞬,为他的这看似不合常理的行为而感到过切实的惴惴不安。
在他的记忆里,过往他们相处的那些短暂又漫长的日子里,他在京本大我面前始终都简单易懂得像是一块透明玻璃,而京本大我于他而言是紫水晶,好像是努力一下染上新的颜色就能成为的模样,可又是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染上那天然的神秘颜色。
说得更直白点,虽然事到如今松村北斗才敢如此承认。他一直或多或少地渴望着成为京本大我,即便他也很清楚这不可能,他们生而不同。
所以憧憬越是强烈,如影随形的失落就越是浓郁。
这大概就是他们渐行渐远的根源,松村北斗想,是他单方面的、孩子气的、“眼不见为净”的偏见。
但看着眼前的京本大我,松村北斗终于意识到,就算他是玻璃,京本大我是水晶,可构成他们的元素几乎完全一致,甚至在有的语言里,他们是会被混为一谈的。
他们天生是同类,非要说差别的话,大概只是从相遇的当初开始,京本大我就始终比他更加坚韧强大而已。
“我已经成为能够用一幅画还得起北斗送我的这份礼物的、超有名的画家了吗?”
松村北斗笑起来。
“京本原来是这么谦虚的人吗?”
京本大我摇摇头,说只是给自己还没有画出那时候答应松村北斗的肖像画在找借口而已。但没想到过了这些年,松村北斗倒是变得性格恶劣了,明明很容易都能猜出自己的窘迫,却还要跟自己装傻。
说到最后,京本大我没有完全被社会驯服的那点儿孩子般的天真烂漫爆发了出来。
他伸手戳了戳松村北斗的肩膀,一脸无辜地为自己做了最后“辩护”。
“也不能完全怪我吧,高中毕业后北斗就完全不肯理睬我了。可是没有模特的话,我又要怎么继续画肖像画呢?”
京本大我记得的远比松村北斗以为的要多。
他本就比松村北斗年长,经历的事情、遇见的人,这一切也都比松村北斗要更多样更复杂。反过来说,京本大我能够一直给人以这仿佛是永远天真烂漫又不谙世事的彼得潘的印象,就是他少年早熟的最好印证。
他并非是真的从未长大过,只是太早长大了,所以也太早学会了成为一个“长不大的人”。
京本大我取出戒指盒里的耳饰,然后微微向前倾身,捏着松村北斗微微发热的耳垂把那闪着漂亮的桃粉色光芒的宝石卡在了他的耳朵上。
“所以今天就乖乖当我的模特吧。”
18
松村北斗不是不知道京本大我作为专业画家出道后,画过风花雪月也画过抽象幻想,甚至画过线条漫画,唯一没有画过的就是人像。
当然不是能力的限制,京本大我有天赋,又从小接受专业的指导,几乎什么都能做好(虽然不可否认,这个评价存在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先入为主)。他只是单纯地不愿意画人像,无论合作方给出多么丰厚的报酬,似乎这就是他不可打破的最底线原则。
在京本大我还是“偶像派画家”的时期,曾有记者好奇地问过这个问题。
当时的他其实很大方地给出了回答。
“因为有一个如果画肖像的话一定要第一个画的人,所以在那之前我不打算画别人呢。”
不过更详细的,京本大我就没有再说了。彼时的他又已经是出了名的一本正经胡编乱造的达人,此后没人再提起这事,这个不痛不痒的回答也就很快被更多富有话题性的内容给彻底埋没了。
松村北斗至今还能记得这么一点小事,甚至都不是因为那时候的他有自作多情地幻想过京本大我口中的那个人是自己(毕竟那还是他没有完全走出擅自把京本大我视若神明的偏执心理的时期),而单纯是因为他的记忆力天生优越。
这对当时的松村北斗来说其实是一种甜蜜的痛苦,并且痛苦的占比更大。他忘不干净和京本大我有关的一切,却又说服不了自己再向从前一样扯着蹩脚的借口去献殷勤,只能自欺欺人地试图用一叶以蔽目。
但在习惯性假装释然的途中,好像真的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彻底放下了。他从一株只能依靠着他人的枝干支撑而挣脱地心引力拉拽的无力的藤蔓,真的长成了一颗不用依靠谁也能迎风自立的枝繁叶茂的树。
刚刚和田中树在一起的时候,松村北斗曾问过对方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对自己放下戒心,明明他在世间眼里是不容置疑的“正义的伙伴”。
当时田中树说,因为松村北斗看起来像是一颗椰子,在那刀枪不入的、坚实厚重的外壳之下,有是甚至用“柔软”来形容都太过坚硬了的流动的液体。
但被打趣说果然崇尚暴力的拳手就是喜欢挑战自我的时候,田中树很认真地否定了松村北斗,说暴力打碎椰壳只会让里面的液体飞溅出来弄得彼此都满身狼藉,只有用合适的道具、找到准确的位置,才能打开椰子然后享用美味。
“不过我其实也没那么喜欢椰汁的味道,而硬邦邦的椰子壳也很漂亮——北斗知道的,我是视觉动物嘛。”
田中树很擅长看人,但更擅长放养人。这大概是松村北斗也反过来轻而易举地也对田中树放下了戒心的缘故。
但在盛产椰子的南国,据说在沙滩上总是滚落着许多无人理睬的野椰子,它们会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彻底干涸,最终真的只剩下一个完好无损的、硬邦邦的空壳。
松村北斗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成为了那样的空壳,但在他完全干涸之前,京本大我把他重新捡了起来,然后轻而易举地撬开了他的壳。
“大我君。”
松村北斗乖乖地顺着京本大我抚过他眼睑的手掌而闭上了眼睛,只是在一片视觉的完全黑暗里微微仰起脸来,用鼻尖去蹭那片不属于自己的掌心的温热。
京本大我应了他一个带着柔软的笑意的湿润的鼻音。
“我一直很喜欢你。”
他替高中时代的自己这样说。
京本大我的身体其实比他带给人的那种绵软印象要坚硬很多。
不仅是指松村北斗从高中时代就已经见证过无数次的、到如今自然是更上一层楼了的灾难性的柔韧度,还有他只是在视觉上看起来柔软、事实上覆盖着一层线条分明的肌肉的手臂,以及理所当然的,在力度得当的刺激下诚实地展现出来的生理反应。
京本大我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前者是修饰词,后者才是不容置疑的中心语。
当然,关于这一点,松村北斗也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熟知了。
高中时代他像块牛皮糖一样执着地黏在京本大我身边的时候,后者一直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手给他把玩,被胡闹着模仿恋人的十指相扣动作时,也会很配合地合拢自己的手指牢牢扣住。
所以在那时候松村北斗就很切实地感受到过了,无论是因为常年来握着画笔而在虎口和掌心磨出的粗糙的茧层,那卡在他的手指间的坚实分明的指关节形状,以及他稍稍用力的话,就会反过来被死死夹住以至于手指泛白的力道。
京本大我的内里是一副非常男性化的骨骼,只是包裹了一层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精致漂亮的皮囊而已。
“清洗的话,大概,会有点麻烦。”
过滤掉不影响理解的、稍稍变得厚重了一点的呼吸声的话,京本大我的这句话在字面上确实是很单纯的好意提醒。
但是在画布上细心地涂完最后一层颜色后,放下画笔又刻意用手指指腹用力地在调色板上抹了一道,然后就这么抚上了松村北斗的原本干干净净的脸,留下了一道像是把黑夜与白昼以一种绝妙的比例揉在了一起的混合色的人也是京本大我。
不过他的动作很温柔,不像是过生日的时候往寿星脸上涂抹奶油的那种恶作剧感,而像是满怀怜惜地在抚摸心爱的宠物,又或者是正讨好地舔着主人的脸颊的宠物。
隔着一层发凉的油性颜料,松村北斗并不能很直观地感受到京本大我手指真切的温度与触感,已经突破了眼睛的最近对焦距离的京本大我的模样也模糊得像是隔了一层纱。
但与此同时,沾染在京本大我手指上的油画颜料的气味,京本大我身上那有着淡淡的果香的沐浴露的气味,京本大我的发间散发的有着柔和的植物系香气的洗发水的气味,全都变得分外馥郁起来。
京本大我的鼻尖抵着他的鼻尖,说话时自然吐出的湿润温热的气息比声音更早落在他的嘴唇上,以至于松村北斗甚至产生了一种仿佛那不属于自己的明亮声线就是响起在自己体内的声音的错觉。
“可以的吧?只是稍微,在北斗身上留一点痕迹的话。”
根本不是商量的口吻啊。
松村北斗有些好笑地想,不过他记忆中的京本大我确实向来就是这样的。
何况虽然只是流于形式的征求意见而已,但是至少还记得要这么问一句的京本大我,似乎是比默不作声地就已经把掐着人家的臀肉、把手指一点点探进身体里的他自己,要显得有礼貌多了。
但话又说回来,一脸自然地把已经用了半瓶的宝宝油塞过来,说自己只有这个(“总比松节油要好些,而且反正是用在我身上吧”),让松村北斗将就一下的那个也是京本大我。
松村北斗扫了一眼那颜料依旧新鲜湿润的画布。
京本大我画的是他的侧脸。
和惯常华丽绚烂的用色习惯不同,京本大我用上了沉静如深海的靛蓝色用做背景,又几乎只用了象牙色简洁却细致地勾勒了他的侧脸轮廓,就像是把某一个瞬间从流动的时间中切片取出来,然后永久封存了一样。
唯一的生命力被灌注给了那只是无机物的宝石。
京本大我把它画成了一朵开在松村北斗耳上的花,一片花瓣落下来,成为了晕开在侧颈上的一团浅粉色。
“就算说不可以,京本也不打算停手的吧。”
松村北斗这么说着,但连装模作样的拒绝都没有表现出来,语气里只有浓郁的柔软的笑意。
京本大我想干什么其实很明了,从他将自己的手指按上调色板的瞬间开始,松村北斗就或多或少预想到这个结局了。
而他没打算拒绝,也舍不得拒绝。
“其实比较想听‘大我君’呢,称呼的话。”
京本大我咬着他亲手戴在松村北斗耳朵上的那颗帕帕拉恰,稍稍用力地直接把整个耳饰从松村北斗的耳朵上拽了下来(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这算是耳环所不及的、这种略显孩子气的耳夹才拥有的优势)。
柔软的耳垂上很快就浮起了一道被拖拽挤压后的红痕,但是痛感并不如视觉可见的红色那般清晰,反而是京本大我落在那上面的舌尖柔软湿润的触感来得鲜明得多。
在松村北斗的记忆里,京本大我向来都是对他的主动亲近来者不拒的那个,但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他的热度太高以至于没有给京本大我留下主动的间隙,又或许是京本大我确实本就不是擅长主动的那种人,这竟然算得上是第一次,他被动地承受来自京本大我的主动亲吻。
就像是那副刚刚完成、连颜料都还是湿润的画一样,京本大我的吻成为了一朵绽放在他的耳朵上的、有着蓬勃生命的花。
蜻蜓点水的吻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最后降落在松村北斗的侧颈上,伴随着压迫的痛感变成了一块不规则的深红色烙印。
“北斗还会再来见我吗?”
京本大我把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肩头,天生就带着点鼻音的声音于是变得愈发沉闷。
松村北斗用下巴蹭了蹭发根处被保留了一点黑色的粉金色头发。
“下次的话,可以是大我君来见我吗?”
19
事情的进展速度比松村北斗一开始设想的还要快一些。
他在京本大我家楼下遇见了再次前来拜访的警察,并且不知为何,这次来访的人中并没有几个松村北斗眼熟的刑事部的刑警,反倒是有数位看起来满身戾气的、比起警察更像是帮派成员的大块头男人。
好在还是有个时常跟在森本慎太郎身边的小刑警认出了松村北斗,于是略显意外但也相当热情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并且略显啰嗦地详细解释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
什么森本慎太郎被身为管理官的二宫和也喊去不知道有什么事,另一边又因为田中树疑似和暴力团有所关联,所以负责这一块的组织犯罪对策部最终还是被指派了参与调查,而第一课的主任中丸雄一由于曾和田中树有过交集,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主要负责人之一。
松村北斗这才得知,那被一群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围着的、看起来颇有点可怜兮兮的小白兔感觉的男人,反而是负责统领他们的那个,不由在内心感叹了一下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出于社会人的标准礼节,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彼此鞠了个躬又短暂地握了握手表示问候。
握手的时候,感受到对方手掌上几乎连成一片的粗糙的茧的质感,松村北斗倒是对眼前这个笑容看起来也很温柔的男人产生了很切实的信任感。
以及随之而生的一丝歉意。
“这是各位的工作,所以想必无论我说什么,也不可能劝你们就这么打道回府。”
松村北斗对这中丸雄一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浅笑。
“但你们在京本口中是绝对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答案的,他确实不认识树。”
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京本大我是被世人奉为神明的天才艺术家,是光芒闪耀的上帝宠儿,而田中树是活在社会夹层里的隐形人,是见不得光的暗夜幽灵。他们只是碰巧地存在于同一时间线上,但是处于两个永远不会相遇的平行世界里。
中丸雄一的眼神暗了暗。
“树?松村先生是比起相识的高中同学,反而会对素昧谋面的被害人用更亲密的称呼方式的人吗?”
松村北斗扬起嘴角,露出了从前接吻的时候田中树总喜欢特别关照的犬齿。
“我当然不是。只是比起京本,我本来就和树的关系更加亲密而已。”
慎太郎不在这里反而是好事,他想。
他看着面前一众表情各异的人,内心一片风平浪静。
“是我杀了树。”
终究还是要在审讯室和森本慎太郎面对面的事情,是松村北斗从一开始就已经预想到的了。
不过森本慎太郎并不负责讯问他。
他们是好友的事情在警局几乎是众所周知的,出于避嫌的需要,森本慎太郎被撤下了这起案件的负责人位置。
事实上连这都已经是破例的网开一面了。
森本慎太郎向来都很放心地把一些疑难案件细节说给松村北斗听,并且积极寻求他的帮助的事情早就是刑事部内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这当然是不容置疑的违规行为,但是一直以来这也确实有效提高了案件侦破的效率,于是上面对此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久而久之,搜查一课内部甚至有了“感觉像是侦探小说照进现实”的自我调侃。
可侦探小说不允许侦探成为犯人,而现实生活不是侦探小说,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该忽视当侦探成为犯人时,身为侦探最佳搭档的刑警就会沦为帮凶的风险。
是森本慎太郎平素积累下来的深厚人望与信任才让他没有一并成为被审判的对象,甚至得以作为一个无言的旁观者,静静地守望着自己的手下和挚友之间冰冷的一问一答。
而松村北斗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应过他的视线。
当然并非是松村北斗冷血。事实上正相反,他们之间的情谊太过深厚,纵然是曾被称为“天才演员”的他,也没有这个信心在森本慎太郎的面前演好这场不允许出一点纰漏的戏。
其实剧本早就开始撰写了,在亲耳从京本大我和田中树的口中得知全部真相的瞬间,这个念头就再也没有从松村北斗的脑海中消失过。在案件调查僵持的这段日子里,他几乎是花费了所有的心思反复推敲每一个细节。
这是一场没有彩排也不会有重拍机会的独角戏,他决不能让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又因为自己的软弱怯懦而付之一炬。
正如唯一从一开始就应他的请求而参与其中的高地优吾一次又一次提醒他的那样,“原则是不在工作中掺杂任何私人感情”。其实这句话的适用范围远比“工作”要广泛。
要证实松村北斗和田中树的恋爱关系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关于这一点,反过来从松村北斗的角度来说也依然成立,他有太多可以利用的证据了),其实反倒是过去能一直藏着不被任何人发现比较令人匪夷所思。
松村北斗的小臂上被发现了尚未完全消失的陈旧的咬痕,当然这并不可能用来和田中树的齿痕做对比,但是和同样在他身上留下了新鲜的吻痕的京本大我的齿痕确实是不相符的。
而田中树名下的那间高级公寓的门禁里,录入的指纹只有两个人的。一个是作为主人的田中树,另一个是被以“北北”的昵称名义录入的、对比结果证实是松村北斗的指纹。而录入时间是在近十年前。
高档公寓很注重隐私,所以只有电梯里安装了监控摄像头,而监控视频的最长保留时间是一个月。
好在田中树的身份信息被查到后,警方在第一时间备份了当时留存的所有监控录像,于是距今近两个月前,松村北斗独自进出田中树家门(当然,准确来说视频只能证明松村北斗到了田中树家所在的那个楼层)的证据视频也被留存了下来,成为了不容置辩的证据。
不过就算没有监控视频,查询门禁的解锁记录就会发现,松村北斗才是最后一个自由进出了那里的人——在田中树已然消失数日之后。而从电梯监控来看,很显然离开的松村北斗手里还多了个垃圾袋。
何况田中树家里到处都是松村北斗的指纹。冰箱内部,浴室的沐浴露瓶子,卧室的穿衣镜,绝不是用一句“现场勘查时不小心留下的”就能给蒙混过关的情况。
当然松村北斗也承认得很爽快,关于自己和田中树在那间高档公寓中处于半同居状态的事情。
“或许听起来很儿戏,可是爱情本就是不讲道理的。确实起初像是一时冲动的见色起意,但持续爱一个人十年、二十年,对我来说也是很普通的事情。”
松村北斗坦然告知了自己和田中树的相知故事,然后自然而然地衔接上了他们其实从未分开过的版本,最后在面前的年轻刑警藏不住震惊的眼神里泰然自若地如此笑道。
也并不算是完全虚构的谎话连篇,事实上每一个字都是真心话,只是真正适用于他这虚无又沉重的爱意的人并非田中树罢了。
不过还好,他并不用担心自己真假掺半的谎言会被戳穿。
松村北斗不动声色地瞥了森本慎太郎一眼。
后者对他和京本大我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怀着的误解歪打正着地帮助了他,而反过来,他和田中树真实又虚假的关系还能以一种略显粗暴但定然有效的方式纠正这已经发酵过头了的误会。
“我是一个轻而易举就会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无论是友情、义气甚至法律,在爱情面前就都显得一点儿都不重要。”
但松村北斗最终还是在森本慎太郎直直地看向他的视线里垂下了眼帘,他唯一能控制的只是让自己的逃避动作显得不会那么明显,就好像他确确实实心怀鬼胎一般。
“所以对慎、森本警官真的很抱歉,我背叛了你的信任和我们之间的友谊——如果这还有资格被称为‘友谊’的话。”
甚至连现在都还在欺骗你。
“树总是说我的爱太过沉重了,或许真是如此吧,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可树不是那样的人,他最爱的始终是自由。”
松村北斗低垂眼帘看着自己落在桌面上的浅灰色的阴影,慢慢收敛住了所有差点溢出来的情绪,而后语调变得愈发漠然平稳。
“而死亡意味着灵魂彻底挣脱肉体的束缚,是永恒的、纯粹的自由。”
如果真是电视剧的话,松村北斗想,这里应该是插入片尾曲的时间点了。
犯人已经自白,并且证据齐全。
不过这并非传统的电视剧,他也并不打算成为一个模版化的标准犯人,所以不会有崩溃大哭的戏剧性演绎方式。
他只是很冷静地说完了一切,然后耐心地等着眼前身为“正常人”的警察试图理解消化,但终究只是失望透顶地叹了一口气,最终接纳他已经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的事实。
他被爱情蒙蔽双眼而走火入魔,像是溺水的人抓着唯一的稻草那样陷入癫狂的偏执和患得患失的敏感,宁愿和稻草共同沉入深海,也不愿那原本真可以独自漂浮的稻草成为一只轻盈漂亮的蝴蝶暂时的栖息地。
即便那蝴蝶其实从未想过要在那样不稳的海面上,在那样纤细脆弱的秸秆上停留哪怕一秒。
森本慎太郎在离开前给松村北斗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看吧北斗,到头来我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陷入自我毁灭,而我却无能为力。
他像是一个被松村北斗如此彻底的背叛伤透了心的孩子,以至于那小警察忍不住用怨恨的眼神看了松村北斗一眼,然后无言地伸手去拍了拍森本慎太郎坚实的肩膀。
松村北斗知道森本慎太郎是一个执着、乃至执拗的人,嫉恶如仇,有着坚定的信仰和信念,就像是热血的少年漫画中有着压倒性人气的绝对主人公。就算是被撤离了案件调查,若是真的心存怀疑,就是会不顾一切强行突破也非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而凭借森本慎太郎对他的了解,松村北斗确信自己的剧本其实依旧漏洞百出。
但森本慎太郎放弃了。
结果到头来,松村北斗想,自己还是仰仗了森本慎太郎的这无比珍贵的温柔,才得让这场堪堪及格的的戏码变成了完美的满分演绎。
他不知道“对不起”和“谢谢”哪一句更适合作为最后的告别说给森本慎太郎听,不过大概什么都不说才是正确答案。
“嗯。”
松村北斗低垂眼帘,对着森本慎太郎离开的背影回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鼻音。
20
在正式审判前,京本大我来见了松村北斗。
不过对此,松村北斗内心的喜悦成分并不多,可能都不及为自己擅作主张的行为感到的歉意来得多。
按照计划,松村北斗是打算在和京本大我的关系更加缓和一些后再找机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并且尽可能地说服对方加入自己的计划。
但是警方比预计更早地找到了京本大我,即便是在并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前提下,并且似乎只是打算了解情况而已。
可这个已经足够冒险的计划里容不得一丝的额外风险,即便深知自己什么都没有解释就贸然出头的行为必然会让京本大我感到困扰,松村北斗也别无选择,只能“自投罗网”。
好在他并非完全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甚至是早在最初找高地优吾商量的时候就已经拜托过对方,如果出现了任何意外,希望“无所不能的Coach”能够帮他善后。
高地优吾答应了他,不过不是作为“无所不能的Coach”,但是单纯作为他的朋友。
“北斗支付不起代价的。所以我会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但无法对不是雇主的北斗言听计从。”
松村北斗几乎是把自己的全部人生都押在了这个计划上,无论成败。自己并没有剩下什么可以和自己的人生等价的东西来作为报酬支付给高地优吾(或者准确来说,这里应该称之为“刺猬”)了。
高地优吾愿意帮助他,单纯是作为他的朋友,不忍心看着松村北斗一个人走向可预见的自我毁灭而已。
用他的话说,松村北斗是个执拗的完美主义者,宁愿献祭自己,也要高高举起手中的神像,不让它沾染一点泥潭里的脏污。
“但我是北斗的朋友,没办法亲眼看着北斗被泥沼淹没还无动于衷。”
高地优吾是个信守诺言的人。
他在松村北斗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告知一切顺利的当下就迅速行动,滴水不漏地处理好了包括和京本大我联系在内的一系列后续事宜。
但他没有代替松村北斗去试着说服京本大我安心做那被高高举起的洁净无垢的神明,也没有拜托京本大我去拯救陷入自我毁灭的泥潭的松村北斗。
没有谁有权利擅自替他人决定命运。
高地优吾并不喜欢用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去为别人指点江山,不过他自己确实是这个理念的坚定践行者。
他把选择权交给了在这个计划中被定义为“局外人”的、但分明是绝对无法彻底割裂出去的“当事人”的京本大我。
所以来见松村北斗,确实是京本大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但两个人隔着一块透明玻璃不知该从何说起而双双陷入沉默,倒也算是可预见的结果。
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确实都发出了希望再次见面的邀请,并且是在足够清醒的状态下,没法用任何记忆模糊的借口糊弄过去。
可那毕竟是在一场旖旎情事中交换的甜言蜜语,是应当心照不宣地被视作不用负责的单纯调情的。
事实上,松村北斗并不希望在这种地方见到京本大我。而后者理应也知道这一点。
虽然按照计划,那天确实不该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但在本质上,那也不过是一场早就计划好的告别的一部分而已,告白才是一时冲动。
至于现在这像是告白后毅然赴死的“悲壮”结局,则纯属意外。
“那个……”
最终还是京本大我先开的口。
确实是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们能够相对无言到天荒地老,而他们之间的主导权又从来都理所当然似的在他这一边。
说实话京本大我偶尔会觉得松村北斗有点狡猾,好比说是主动提出要开车兜风后就自己抢先钻到了副驾驶上的那种人,看起来像是把“驾驶员”这个能够掌控一切的位置大方地让了出来,但分明是后上车的他别无选择地去成为了这个“驾驶员”而已。
他们在某些方面很相似,是既适用于“物以类聚”又适用于“同性相斥”的那种相似,在找到那正好让引力和斥力实现平衡的位置之前,只能经历千千万万次的试错过程。
但是逃避没有意义。
他们已经逃避过了,然后又被命运裹挟着重新相遇了。
“高地没有告诉我详细的情况,他说还是应该由北斗亲口告诉我这一切。”
隔着一层镜片和一块冰冷的玻璃,被过滤掉了所有鲜明的情绪和温度感的京本大我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松村北斗的身上。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有知情权的吧。”
京本大我当然有知情权,即便在松村北斗的剧本中,他的存在几乎被完全抹去了。
但他始终是没法真的从松村北斗的过去、现在与将来中被抹去的存在。
即便是在他们形同陌路的那些年里,哪怕他们真的已经快要彻底忘记彼此,但塑造了未来的永远是过去的自己,而他们的过去都留着彼此浓墨重彩的痕迹。
比如说京本大我在整理去冲绳所需的行李时理所当然地带上了那枚耳饰,比如说松村北斗在看到那枚耳饰的当下本能地选择了隐藏它的存在。
他们在做出这些选择的时候甚至都不会特意想起彼此,而是自潜意识层面便认定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好像从来就是如此的。
“我不仅仅是为了京本才这么做的。”
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多年间始终藕断丝连的错觉大抵来源于当年的优柔寡断,仅仅是自欺欺人的相爱幻想并不足以让人一路走向极端。
关于这一点,就算没有松村北斗的特意声明,京本大我也不至于自恋到完全意识不到的地步。
他了然地对松村北斗笑笑。
“嗯,我知道。还有树。”
这起案件原本并没有那么复杂,甚至可以说只是一连串误会和巧合引发的悲剧而已。
虽然很多事情已经死无对证,但是京本大我单方面叙述的他被软禁在那座偏僻的小岛上,几乎被完全剥夺人身自由而沦为赚钱机器的说法并没有突出的疑点或矛盾,包括他只是想要短暂地拥有自由却意外导致了菊池风磨的死亡的事件经过也是完全逻辑自洽的。
当然京本大我确实也有这个能力将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案颠倒黑白成这样的悲剧故事,但同样的,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的情况下,态度良好的自首和一直以来的公众形象足够让社会采信前者。以及,凭借曾有的信赖关系,松村北斗愿意相信京本大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和他撒谎。
京本大我甚至和纵火(包括尸体损毁)毫无关系,那完完全全出自田中树之手,在大火熊熊燃烧的期间,有无数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京本大我已经回到东京。
这样一来,无论最终是以过失杀人还是防卫过当的罪名宣判,考虑到自首情节,最终的量刑定然不会太过严苛。甚至是凭借他可以轻而易举聘请到的优秀辩护律师的巧舌如簧和一直以来足够正面的社会形象,京本大我还有机会以一个正当防卫的名义被当庭释放。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一直被认为是被害者的田中树需要站出来自证身份,并且承担他自己的那部分罪责。
从绝对正义的角度来说,这本就是罪有应得。甚至作为一个存在本身就已经非法的人,很容易可以预见无论是律师还是社会舆论,都会明里暗里希望田中树代替京本大我承担下大部分的罪责,然后便皆大欢喜。
这才是松村北斗最终决定实行这个大胆到荒谬的计划的原因。
田中树或许对整个社会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甚至是“无”更好的存在。但是他也是值得杰西跨越半个地球过来、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寻找的存在,是同样切切实实写进了松村北斗的过往人生的存在,没有谁有权利如此高高在上地替他决定命运。
松村北斗唯一能够操控的只有自己的人生。
而眼下,只要牺牲一个他,京本大我就可以继续是那个活在云端供世人仰望的、洁白无瑕的神明,而田中树也能如愿以偿地“死去”,摆脱他无法选择的过去,从此以一个切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身份活下去。
虽然“自由”作为一个抽象概念,并不该用具象性的比较法则进行衡量。但是用一个人的“自由”换取两个人的“自由”,听起来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松村北斗已经用这个理由说服了田中树。当然或许也并不是“说服”,只是田中树足够了解他的执拗程度,所以迫不得已地选择了妥协而已。
现在想要说服京本大我甚至更容易一些。京本大我当然比田中树还要了解他。
“北斗好像很享受成为悲剧的主人公的感觉。”
但京本大我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只是有些突兀地突然转变了话题。
不仅仅是指这一次松村北斗主动把自己塑造成唯一的罪人,用自己的牺牲来换他们的自由,也指很久以前,在他们还能够肆无忌惮地十指相扣的时期,松村北斗擅自将自己妄想为卑微的单恋者,自作主张地设想了他们无疾而终的结局。
当年京本大我觉得是松村北斗身上的小孩脾气还没有完全褪去,毕竟爱哭的孩子有糖吃的道理虽然蛮不讲理,但事实真就是如此。
如今京本大我意识到这大概真是松村北斗的天性,是极端患得患失的副产品,或者说天生就怀有太多过于沉重的爱意的人的规避风险方式。
所谓的“ 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的话,便也不会失望了 ”。
确实是挺惹人怜爱的,像是在大雨天里用一双比天空还要湿润的眼睛看着你,还不住发出细小的呜咽声的浑身湿透的小狗。
会让人不由地想为它擦干浑身的雨水,紧紧抱住那因为冷而不住颤抖的身体,恨不得用尽自己的全部爱意来好好呵护。
可这是个怪圈。
用可怜兮兮的模样换取百般温柔的呵护确实几乎屡试不爽,但如果真的沦落到只能用利用同情心来换取类似爱情的东西的地步的话,就真的没法回头了。
“但北斗有没有想过?”
京本大我站起身来,对着开门进来通知面会时间终了的年轻警察礼貌性地微微点头。
“也有人不需要你的任何付出,只是纯粹地想爱你而已。”
松村北斗愣了愣。
“大我君。”
在开门的瞬间,挤进来的明亮光线把京本大我耳际的那一抹桃粉色照得分外璀璨耀眼。
强光的刺激让松村北斗的视网膜上落下一抹一闪而过的刺痛,而后是漫长的湿润。
他 对着轮廓模糊在光亮中的背影 浅淡地 笑起来。
“至少现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