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那样的,松村北斗走出浴室跌进床里,就像那些湿乎乎滑溜溜贴在枕套和额头上的发丝一样,一切都乱套了。
他想爬起来。夜晚所剩无几,他该把头发吹干,蓬松柔软地进入梦乡,像每个平常的日子那样,在大脑构建出的虚幻或真实的场景中捕捉一些新奇的体验。但前提是他没有被前夜的梦折磨——太恐怖了,说出来简直耸人听闻,松村后怕地攥紧无辜的床单和被角,那样的噩梦再重来的话,他说不定会因为涌上来的胃液而在睡眠中窒息而死。
你不至于吧?白天时田中树对他的遭遇明显不屑一顾,“只是个梦就联想到死亡威胁什么的,你没有被害妄想症吧?”
你这家伙什么都不懂,松村愤然,手指把慰问品的包装袋捏得死紧。好啦,我就是什么都不懂,田中大翻白眼,你又不肯说究竟梦到了什么……北斗,你啊,想撒娇也要有个限度哦。
说出来也没什么,但几年来共同经历过的时光让松村实在难以启齿。“打死我都不会说的,”他恶狠狠撕开袋子,把饼干整个塞进嘴里,“绝对不会说的。”
相对的,田中也不再理他了,并且要求其他人在松村愿意开口前收起那点怜悯之心。反正肯定是些无关痛痒的情节吧?梦到一碗拉面吃到最后,碗底出现半只蹬腿的蟑螂之类的……
呜哇,别再说了,高地捂住耳朵,很快又颇感不适地捂住嘴,“如果是那样的话,真的吐出来也不奇怪了。所以,北斗,你做的梦和树描述的那个,哪个更恐怖一点?”
还是蟑螂吧。松村同样捂着嘴嗫嚅,最终只换来那几人代表“果然问题不大”的爆笑。我要诅咒你们这些家伙今晚都梦到蟑螂,松村在心底画下充满恶意的圈,又听一旁的森本开口,“话说回来,きょも好慢啊——”
那家伙刚发了消息来让我们先开始,田中晃了晃手机,把聊天框里京本的那个皮卡丘抱歉的贴图展示给众人,“先不用管他了,等等,北斗,你刚才是松了口气吗?”
……真希望你们在我需要的时候也能这么关注我啊,松村绝望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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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众人隐约能够意识到的,松村北斗不愿开口供出的,以及旁观者喜闻乐见的那样,梦境——松村更想称之为案件——的主役,正是因为其他工作而姗姗来迟的京本大我先生。
松村坐在里侧,借由身旁的森本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存在。京本摘掉帽子对迟到道歉,并不分给他过多的关注,平常得让松村倍感安心。但果然还是可恶,松村想,视线掠过正在发言的杰西,偷偷摸摸观察着那个擅自打扰他美梦的男人。啊啊,都怪你,都怪你——
北斗,森本小声提醒他,心声冒出来了,我听得到哦。
抱歉。松村轻咳,支起手肘用掌根按住双唇,很快又觉得指尖搭在脸颊上的感觉有些不妙,便不太自然地把双手都藏在桌底下。你肚子不舒服吗?森本又问,松村苦着脸摇头,没有,我没事,我只是……睡眠不足。
当然会疲惫吧?在做了那样的梦之后。他挨到碰头会结束,离开公司赶往片场。期间接收到了某人近似于关心的一眼,松村没敢偏头,嘴里嚼着辛苦了,逃跑似的钻进了电梯里。
演绎角色能帮助他短时性地忘掉一切,这样很好,好到让松村甚至有些上瘾。但等他完成拍摄回到家里,温度适宜的洗澡水从头淋下,无可避免的,松村北斗总要做回松村北斗。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眼前。脱不掉,洗不干净,撕扯不清。枕头被发梢洇湿一块,松村慢慢在床上滚了一圈,又滚了一圈,直到大半个身子在床沿外悬空,摇摇晃晃的,反而有些安心了。
人是不能不睡觉的,这样对明天的工作也太不负责。松村最后挣扎着用手机搜索了连续两天梦到同一场景的几率,直到刷到满意的结果后才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不可能的,松村被睡意席卷前对自己说,那样的事情,不可能再次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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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好痛,松村想。
他很快忆起这痛苦的来源,即使是在昏沉的梦里。头发还湿着,就那么睡着的话,当然是会头痛的。似乎流传着很多梦里感受不到痛觉的说法,想来都是缺乏根据的骗人的言论。松村用力眨眼,心想网络上那些家伙果然都和田中树一样,说起谎来从不担心会负责任的。
什么小概率事件啊?他望着面前那张愈渐清晰的脸,艰难地翻找着梦境的出口。该死的,这不是又梦见了吗?这个名为京本大我的,过度美丽的男子,不是连续两天都嚣张地出现在了他的梦里面吗?
头痛,头痛,无处躲藏,松村从昨夜起就没搞明白这算是什么情况。京本同他面对面,头发是不知道哪个时期的华丽的金色。那张无法挑出瑕疵的脸,正摆出一副松村讨厌的,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稀松平常的,略微笑着的表情。
等等,京本,等等——
他听不见,松村绝望地想,声音在发出前沉没进喉咙。随后京本抬起手,像昨天夜里梦到的那样,又像仿佛已经执行过千百次那样,轻轻地,轻轻地捧住了松村的脸。
噗通。
这不是心跳。这是松村北斗卷着被子从床上掉下去的声音。
你也笑太过了,松村说。而车内邻座上的田中只是咧着嘴夸张地发出像指甲刮过玻璃那样的声音,并用笑得发抖的手去碰松村后脑勺上的大包。和京本有关的部分被松村用噩梦二字带过,于是田中听到的版本只是他被吓醒后磕破了脑袋而已。
没有磕破,松村皱着眉说,只是肿起来了,喂,树,不要再笑了。
抱歉,田中翘着小拇指抹走眼角的泪,转瞬又换成似乎真的有些担心的神情,“但北斗,这听起来有点太可笑……可怜,我是说太可怜了。你没问题吗?需要我送你一点安神茶吗?”
你还会喝那种东西吗?松村意外。
当然不会,田中摇头,我可以让高地去买。
算了。松村侧过身,没有得到期待的安慰后对着车窗生了半分钟闷气,想到什么又忽然不自在地捋了一下头发,“我说啊,树,如果突然被讨厌的人碰了,就是,摸脸之类的动作,你会怎么想呢?”
“唔,有多讨厌呢?那个人。”
啊,是我说法有问题,松村垂着眼去挠一点都不痒的鼻翼,“本身并不是讨厌的家伙,只是唯独和你合不来的那种情况……”
咿呀,田中挑眉偷偷瞥向那个兀自纠结的男人。这能算是松村可爱的地方吗?明明不想透露任何,却还是下意识用那种再清晰不过的描述,大约只比“京本政树的儿子”或者“饰演过万木昭史的偶像”等说法更委婉一点了。
但如果在这里就拆穿他的话实在太无聊了。田中长长地嗯了一声,假意认真思考,“会很惊讶吧?会想问你在搞啥啊什么的。如果是男人的话我搞不好会给他一拳啊,就像这样,啪地拍掉他的手,‘喂,别开玩笑了。’,之类的吧?”
“嗯?嗯,嗯——”
这算什么反应,田中瞪着有些出神的松村,是你问我的吧?怎么又擅自发起呆了?
抱歉,松村靠向椅背,又因为后脑勺的痛感而弹起身子。好疼,好烦,思绪停留在田中给出回答之前。为什么呢?松村时隔多年后再次考虑起这个问题,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没能掌握和京本正常相处的方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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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绝非我自己一个人的过错。松村断言。合不来什么的,怎么想都应该是双方的原因。近年来他已经通过各种工作和事件全盘接受了自己,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啦,松村想,别扭,孤僻,戒心重。我又没妨碍到谁,大概。
毕竟即便如此也存在着温柔到能够忍受他的家伙们,但或许只是不得不忍受也说不定。我啊,好像真的上年纪了,松村嘀咕着向前走,被高地一扭身拦在门外,“别就这么跟过来啊,”高地用有些微妙的眼神看向几步外的另一个房间,“你的名字挂在那边呢。”
还真的是呢,松村眯眼,名牌的高度正好和他视线平齐,松村北斗様,以及旁边用同样的字体,同样的大小,同样的间距陈列着的,京本大我様。
“等等,高地,等等,”松村拼命去抓高地的衣服和手臂,姿势很不体面地把人拖住,“求求你,和我换一下,就这一次……”
“你啊,差不多可以不要再任性了,”高地态度难得强硬,或许也只是被某些家伙传染上了爱看热闹的恶习,“说什么上了年纪,北斗,稍微成熟一点吧。好了,放开我。”
门在眼前无情地合上,松村甚至还听到高地一句没来得及被掩住的抱怨。我已经足够成熟了,松村握着把手试图催眠自己,普通地走进去,普通地打招呼——不,不打招呼也可以吧?平常心,平常心。
喔,京本抬头看向表情严肃到像石膏艺术品那样的松村,“先说好,外面的动静我听的一清二楚哦。跟高地撒娇失败了呢,北斗。”
“不,我才没有……”
“不用嘴硬啦,”京本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歪着,“我刚才也被拒绝了,慎太郎说的话几乎和高地一样,‘试着相处一下嘛,北斗又不咬人’,完全不答应和我换乐屋呢。”
什么呀。松村磨蹭着坐到化妆台边的椅子上,让视线落在看不到京本,也看不到镜子里的京本的方位上。果然不是我自己的问题啊,松村想,这个家伙,明明也在逃避着呢。
北斗现在肯定在想都是京本大我的不好之类的事吧,京本说。
“欸?搞什么?读心术?”
不不,全都写在脸上了啊。京本笑起来,不是帅气的笑容,也不是可爱的笑容,是在镜头前并不经常出现的,有些懒散放松的笑容,“先说好,并不是我不想和北斗呆在一个休息室哦。虽然还不清楚原因,但最近的北斗很奇怪啊。我以为已经过去了呢,我们完全说不上话的那个时期,但北斗从前天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对我非常非常地冷淡了啊。”
突然被这样对待的话,就算是我也会感到难过的啊,京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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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吧?高地嘀咕。
安心吧,森本说,最坏的情况只是那两个家伙沉默着直到开始收录而已。不会有什么事的……大概。
高地认为他说的没错,想点头时隔壁忽然传来一串爆笑,从声线不难判断出来自京本。连末子也略带惊讶地抬起头,“呜哇,在笑呢,所以,应该是没问题的意思吧?”
问题大了,一墙之隔的松村绝望地想着。京本笑个不停,他想用什么办法捂住那人的嘴,但又别扭地不愿靠近,“啊啊,不要再笑了,我烦恼了那么久的事,对你来说难道有这么好笑吗?你到底明不明白,京本,都是你的错啊。”
不,不,不是那样的吧,京本笑累了,身体前倾坐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抬起眼,“不讲理的人是北斗才对啊,只是梦到我对你这样那样,就把虚幻的不满迁怒到我身上,我也太无辜了吧?”
不要说是这样那样,松村避重就轻地纠正着,会让人误会的,只是,只是摸了脸而已。
“那就更过分了啊,拍杂志的时候也有过的吧?摸脸什么的。难道北斗每次都觉得很恶心吗?”
“不,我没有那么想,那个是工作……”
所以说不同之处到底在哪里呢?京本扶着膝盖站起来,拖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他朝松村走过去,一切逐渐同梦境里趋于一致——连松村无处可逃的部分都完美地复制了。
“具体是什么样的动作呢?左边?还是右边?从下面往上来的感觉吗?安心啦,我刚洗过手,北斗,我要摸了哦。”
树是怎么说的来着?拍掉他的手,大声质问他在搞什么,或者干脆一拳打散他脸上让人火大的表情。但松村完全僵住,抬着头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京本的指尖有些烫,带着琴弦留下的薄茧,小指先碰到他绷紧的下颚,然后整个手掌都覆了过来。
“啊啊,果然皮肤很好呢,北斗,”京本眨眼,拇指趁对方反抗之前恶趣味地在面颊上摩挲,“滑溜溜的……啊!嘶,你是狗吗?”
大鱼际被咧开嘴的松村狠狠咬了一口。京本被迫收回手,好笑地看着他在自己手腕上方留下的牙印和口水,谁说不会咬人的?京本瞥了眼隔壁的方向,这家伙不是牙尖得很吗?像狗,不,在京本面前的松村不是那种欢脱可爱的生物,更形象一点的话,就像是壁虎那样呢。
恼羞成怒后发起攻击,现在又红着眼眶怒目而视。感到恶心了吗?京本举着那只被咬了的手挑眉观察松村的反应,“我说啊,北斗,你真的是对我感到恶心吗?哦,不用承认也可以的。但其实就是那个吧,对这件小事反应大过了头,以至于讨厌起一惊一乍的自己什么的。呜哇,我啊,说不定还挺了解北斗的呢。”
逃走吧,松村想,像壁虎那样干净利落地舍弃尾巴,然后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但京本用看透一切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休息室变成一只小小的生态箱,松村逃不出去,甚至也避不开他的眼睛。
“……是又怎么样?我不会承认是我的错的,既然知道我不擅长做这些事的话,为什么不能帮我一把呢?总是在没有我的场合说着‘期待和北斗的关系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其实都只是骗人的话吧?京本,你根本没有想过要和我好好相处吧?”
你对我一点都不温柔啊,松村最后控诉道。
天大的误会,京本嘀咕。因为北斗不想和我说话,所以我也不和北斗说话。因为北斗不想和我待在一起,所以我也避免那种情况。因为北斗看到我会别扭,所以我尽量不出现在你的眼前。如果这样的体贴都被说成是不温柔,那北斗的要求也太高了。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呢?你逃跑的时候我不能后退,也不能止步不前,那样的话,要我追上去抓住你吗?这才是正解吗?
等等,松村有些慌张,我原来是那么麻烦的家伙吗?”
千真万确的,京本点头。
“啊……那,抱歉。”
然后呢?京本眨眼。
“请……”
什么?北斗,声音太小了。
请追上来吧,松村低下头大声说,如果我躲到谁的身后去了,请把我抓回来吧,直到我再没有尾巴可以舍弃。我是弱小的家伙,不那样逼我一把的话,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好好地面对你的。
“尾巴?”
不要在意那个,松村吸了吸鼻子,视线扫到京本手上的牙印,又触电似的垂下眼睛,“我是如你所说的麻烦的家伙,如果知道了这些麻烦的前提还是愿意,愿意……愿意和我好好相处的话,きょも,我就拜托你了。”
呼呼,京本笑起来,像告白宣言似的。
“什么?才不是。”
好,好,京本抽出纸来擦了擦手,然后带着松村留下的齿痕朝他伸过去。后者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谨慎地抬手握上。
“……请多关照。”
不会恶心吧,京本问,握手什么的。
笨蛋吗?这种程度当然不会。松村翻白眼,接着又扭头向后藏起脸。
别小看我了,他嘀嘀咕咕地说着。
多握一会儿也没关系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