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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本向来不喜欢参加这种社交性质的酒会。
在这种充斥着虚情假意的社交辞令和惺惺作态的表面恭维的环境里,就连空气都是浑浊的。这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京本总会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变成一洼没有了流动性的死水,或者是粘稠的浆液,总之是被这令人作呕的气息给浸润,整个人都开始从内里逐渐腐烂。
不喜欢归不喜欢,七岁的京本可以拽着大人的衣角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然后被保姆哄着带离这种确实儿童不宜的场合,十七岁的京本可以打着青春叛逆期的名义对一切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冷脸相对,或者用未成年做挡箭牌,直言拒绝所有不怀好意的接近,但如今二十七岁的京本就没有了继续我行我素的资本,只能戴着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的假笑面具,嘴上说着只有形式没有意义的套话,然后伴随着刺耳的碰杯声余韵,把酒杯里早就被这浑浊的空气污染了的酒水一饮而尽。
面前的男人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些什么,时不时拉长又突然停顿的说话方式落在京本的耳膜上就成了一段节奏乱七八糟的不和谐音,难受得让他的大脑拒绝把这一长串的噪音处理成有意义的文字信息。
但反正说的也不外乎自以为是的感慨和假装真诚的赞扬,京本忍耐着酒精带来的倦怠感,一面尽可能地在听到空拍时插入一句不痛不痒的应答,一面又努力屏住呼吸拒绝男人身上那浓郁到刺鼻的香水味入侵自己脆弱的呼吸道。无论如何,京本自幼受到的家教不允许他在这种场合失态。
像是坏掉的收音机一般滋滋啦啦的杂音戛然而止,京本愣了一秒,意识到是对方总算发表完了自我陶醉的长篇大论,于是机械性地伸手要和对方碰杯。
“大我。”
但他手里的酒杯轻而易举地被另一只手伸过来抽走,与此同时在他耳侧略高的位置落下来的柔和声线像是蜂蜜柠檬水一样流淌进他的身体里。
京本顺着声音扭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有着明显的西洋味道的侧脸。
在几乎肩膀相贴的距离,纵然是视力没有那么好,京本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稍稍冒出头来的胡渣和鬓角几乎连成了一片。不完全的西洋血统没有给杰西带来符合对西洋人刻板印象的金发碧眼,但深色系的毛发像是天然的阴影一样,反而衬得他的面部轮廓愈发笔挺锋利。
他对着杰西露出个眉眼弯弯的笑,很自然地顺着杰西搭在他肩上的手整个往杰西的胸口处贴了贴。杰西身上清爽自然的香气一瞬间笼罩了京本的感官,让他终于得以安心地重新开始呼吸。
“抱歉呢,您也知道的,大我要保护嗓子,不能喝太多酒。”
杰西很擅长这种委婉又坚决的拒绝,是偶尔会被京本笑说看来天生双母语者的语言天赋有一半都用在了这种地方的程度。说实话京本一直很羡慕这种天生的才能,是他怎么努力也没法学成的地步。
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杰西总是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的,就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一样。
比如现在。京本微微抬眼,看杰西端着看起来无比真诚又自然的笑容,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说所以这杯酒就由自己代劳,希望XX先生不要介意。
用这么好听的声音说“XX先生”这种难听的词语实在是有些可惜。京本一瞬间这么想。
面前的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摇着手里的酒杯和杰西轻轻一碰,见杰西很大方地一饮而尽后才装模作样地舔了几口早就全是方才夸夸其谈时喷出的唾液的红酒,一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交错打量着两个人。
“两位还是这么恩爱,真是令人羡慕。”
挤眉弄眼的油腻表情配上装腔作势的语调,就算是看似肯定的话语还是让京本感觉到了强烈 的不适。
大概是意识到了京本的心理性不适感,或者是自己本身也对 男人这略显轻蔑的态度产生了敌意,杰西原本只是松松地揽着京本肩头的手稍微用了点力道。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和服的绸缎面料落在底下的皮肤上,是很令人安心的熟悉的温度。
“那是当然了。”
杰西的音色清爽又坚实,像是清流一样冲刷干净了残留在京本耳朵里的杂音碎片。
“我可是每天见到大我时都会对他一见钟情呢。”
就算是这种字面上略显油腔滑调的措辞,配上杰西带着一丝自然的笑意的语调说出来就又显得不那么让人讨厌了。京本暗想自己这样似乎显得有点双标,不过很快就用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也都难免要说些夸张化的台词的理由说服了自己,随即便笑着应声说杰西的日语说得这么奇奇怪怪,看来也是醉得不轻。
杰西心领神会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那我可得在醉得不认识路之前好好地把大我护送回家才行呢。”
他礼貌又自然地搂着京本欠了欠身道告辞。
初秋时节晚上的风就已经带着明显的凉意了。
开门的瞬间,因为室内浑浊的空气而在体内过度发酵的不适感而就被吹散了大半。京本乖乖双手展平让杰西把外披的羽织给自己穿上,然后语调轻快地道了句谢。
酒会的地点选在了表参道附近,不远处就是以灯光秀闻名的步行大道。这会儿已经是连车流量都显著减少的深夜时分,纵然是那出了名的夜景圣地,也早已经行人寥寥。对于如今一举一动都能被过度解读成一篇天花乱坠的网络新闻的京本来说,这种冷清的深夜大概是很珍贵的。
京本穿着那身昂贵的定制和服,却迈着和这身出席社交场合专用的严肃正装格格不入的小碎步自顾自先朝着那成片的光芒深处蹦蹦跳跳地小跑过去,木屐敲击路面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声。
杰西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跟在后面。
灯光像是成片轻盈的雨幕一般洒下来,轻柔地笼罩着京本的背影,让杰西不由想起了那著名的《雨中曲》。大概是京本脚下的木屐敲击出的节奏正好就是那支名曲的旋律的关系,杰西想,不过他不知道这是京本有意为之,还是那天生音乐人无意识的本能而已。
深夜的街道一片寂静,唯一能够听到的便是这脚步声,引得杰西忍不住跟着那节奏轻声哼唱起自己脑海中正流淌着的那段旋律。他的声音很轻易地就盖住了京本并不大的脚步声,看起来反而像是后者被这温柔的歌声吸引才忍不住跳起舞来了似的。
京本只是很随性地踩着即兴的步伐,但是轻盈又流畅的跃动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表演一出经过精心编排的舞蹈剧。和服特有的宽松设计仿佛就是为了这个场面而存在一般,随着京本一个自在的转圈动作都一并飘动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漂亮的曲线,像是一片缠绕在他身上的云。光芒笼罩中,京本的棕发都被染上了浅金色的轮廓,再加上那天生就精致得出奇的五官,一瞬间仿佛真像是穿越到了上世纪的雨中好莱坞大道。
京本其实很适合洋乐,无论是优雅的古典乐还是狂热的重摇滚,只要让他来做就会给人一种非他不可的强大说服力。杰西想。不过他当然很清楚这不过是痴心妄想。
七年前,在京本满二十岁的当天,他就正式改姓了堂本,自此成为没有子嗣的日本传统音乐世家堂本家的下代家主。与此同时,“京本大我” 在法律意义上 就不存在了。
其实这不是多么惊天的新闻,京本自幼就是在堂本家长大的,虽然在成年之前无论是百老汇音乐剧还是重金属摇滚,只要是他想要做的,都能在刚的支持下尽情去做自己,导致世间一度有了堂本家要断代的唱衰说。但在二十岁当天就把金发染回了深棕色、穿着衬体的和服的京本看起来俨然已经是成熟稳重的大人。他坐在两位家主的中间,平静又坚定地说自己从来没有动摇或退缩过,因为这是非他不可的重要责任,绝对不容推辞。
京本也真的说到做到,玩惯了电吉他的手即便弹起传统的古琴来也有模有样,唱摇滚时总是显得锋芒毕露的攻击力十足的音色也完完全全切换到了饱含感情又娓娓道来的传统日式唱腔。他作为下任家主应有的待人接物态度和对于传统艺术的理解与尊重都无可挑剔,好像从前那个带着点天真烂漫的小少爷气质的京本大我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所以如今,久违地看到京本伴着自己哼唱的英语歌词起舞时,杰西心里不由地五味杂陈。一半是怀念,一半是惋惜,大概还有一丝难过。京本作为“京本大我”的那部分始终没有真的被抹杀掉,杰西没法想象这种亲手囚禁自己灵魂的人生究竟有多么痛苦,好比是一辈子守着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但是反过来说,宁愿永远忍受鲜活的疼痛也不愿意让伤口在麻木中结痂愈合,又确实很有京本的作风。
“大我。”
京本伴着他不由脱口而出的呼唤暂时停下了舞蹈,在一片温柔的光芒中扭过头来看向他,问他怎么了。深夜的街道足够安静,即便是隔着数米的距离,杰西还是能够清晰地听到声音里带着的那一丝鼻腔共鸣。
当然没有怎么,杰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只是突然想叫叫他的名字而已,后者闻言便笑起来,小孩子似的跑过来,又借着惯性把脸怼到了杰西鼻尖上,像是小动物一样很可爱地稍微皱了皱鼻子。
“无缘无故地想要叫一个人的名字的话,是心动的证据哦。”
京本笑嘻嘻地补充说但自己也只是在网上看到的这个说法,对真实性就完全不负责了。明亮的杏眼,还残留着一点婴儿肥痕迹的双颊,微微扬起的唇角,蓬松的头发,京本在很多地方都人如其名的像是一只骄傲的漂亮猫咪。
明明长在一个传统的日式家庭里,但或许是因为在为人处世上对他言传身教得更多的是刚的关系,京本完全不符合世间对传统日本人的刻板印象,甚至是连身为混血儿的杰西(毕竟除了血统之外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偶尔都会觉得跟不上的程度。
比如说现在,京本用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指尖戳了戳杰西侧脸的痣,然后笑容灿烂地问他要不要接吻。
杰西显而易见地愣了愣。
他们的伴侣关系在有所交集的业内人士中其实算是周知的事实,在明面上也是相识多年又彼此信赖的伙伴关系,大抵的亲密举止都能够用两个人的性格特质和“关系好”的说辞糊弄过去,事实上一直以来京本都很注意地连需要特意出面进行“糊弄”的行为都没有在人前做过。
毕竟他是当年光一和刚光明正大宣布两个人的同性伴侣关系后引发的舆论地震的亲历者,自幼长在堂本家又天生一副雌雄莫辨的漂亮外观,京本当然比谁都更清楚世人那副娱乐至死的嘴脸,那些不怀好意无端猜测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青少年时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虽然京本确实时常会冒出些异想天开的奇妙点子,也绝对无需在杰西面前故作矜持。突然会出说这种话来,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
“这可是在外面哦,大我。会被拍到的。”
杰西轻轻地握住了京本停留在他的脸上没有收回去的那根手指,感受到了对方稍稍用力地曲起手指用指关节顶了几下自己的掌心,于是有点孩子气地仗着自己手掌更大的优势用力地整个包裹住了京本的手背,总算把乖乖地妥协了的猫爪子给拉着放了下去。
京本盯着杰西依旧牵着他都没放开的手看了一阵,忽而又抬起眼来直直地看向杰西。
“不想被拍到和我接吻的照片吗?”
杰西被这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明明答案显而易见,于情于理都是,可他迎着京本被灯光映照成了半透明的琥珀石般的那双眼睛,怎么也开不了口给出那个肯定答案。
他失态得很明显,但京本显然并不那么在意的样子。至于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单纯因为酒精影响而导致了反应迟缓,杰西其实并不清楚,他只见京本冲着自己笑得眉眼弯弯,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是不想和我‘接吻’被拍到,还是不想‘和我’接吻被拍到?”
京本唇间温热的吐息里夹杂着一丝浅浅的酒精香气,身高差异让这片温暖的气流全都落在了杰西的脖颈上,带来了一种暧昧的痒。
“……不,那个。”
杰西下意识想要否认什么,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否认什么。京本那让人捉摸不透的脾气在多数时候都是让杰西觉得十足可爱的要素,但是在这种时候就会变得无比棘手。
京本于是轻轻松松地挣开了杰西微微冒出点汗意来的掌心,自顾自地转身向前又走了两步,随后扭过身子来对着还愣在原地的杰西招招手。
“怎么样都无所谓啦。总之快点回家吧,开始冷起来了呢。”
他的尾音微微拉长,松懈下来时就偶尔会冒出来一点的关西腔听起来颇有几分撒娇的味道,不过天生中气十足的声线又让整句话听起来像是不容拒绝的绝对命令。
坐上出租车后没多久,京本就靠着杰西睡了过去。
京本不是那么擅长熬夜的人,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就算是在免不了摇晃的车里也还是睡得相当安稳,连偶尔伴随着颠簸导致脑袋撞到发硬的肩头骨骼时,也只是从鼻腔里挤出个懒洋洋的哼声,但完全没有要睁开眼睛来看看的意思。
杰西干脆揽着他的肩膀,引导着他直接横躺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京本一点儿没有抗拒的意思,柔软的脸颊隔着裤子贴着杰西的大腿蹭了两下,然后大概是顺利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乖乖趴在那里就彻底不动了,鼻腔里也传出了轻柔又平稳的呼吸声。
杰西的一只手轻轻落在京本的头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梳理着那一头被风吹过又自己乱蹭而变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热乎乎毛绒绒的触感果然是像极了一只猫咪。
他不由想起在十几年前自己初见京本的时候,当时甚至还没正式成为初中生的后者也就是像这样枕着刚的大腿睡得毫无防备的。杰西清晰地记得那时候的京本还半张着嘴导致口水流了满脸,看起来简直像是只小花猫的模样。
这么一想,时间过得还真是快。
杰西垂眼安静地看着京本。
*
初见京本的那次,杰西当然不是为了结识京本才去堂本家拜访的。他的目的很明确,是想要拜他仰慕许久的音乐创作人堂本刚为师,而那天是刚终于被他的执着所打动,第一次主动邀请他上门的重要日子。
当然,作为刚的头号粉丝,杰西早就知道堂本家除了两位家主之外还有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外姓少年,据传是被作为堂本家的继承人所培养的,也算是佐证了两位只是同姓但并无血缘关系的堂本之间定然是有着超越一般朋友关系,所以大概往后也不会有子嗣了的猜测。不过由于堂本家真正意义上的继承人是光一,杰西起初想当然地认为京本也会一直跟在光一身边,所以在看到睡在刚腿上的京本时,他还是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
“啊!”
在看到被刚轻轻地拍打着后背睡得正香的京本时,杰西没忍住发出了一个有些大音量的声音,但随即就在刚慢悠悠举起一根手指比划的“嘘——”的动作中噤了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似乎并没有被吵醒的京本,一边用口型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刚放下手继续以悠哉悠哉的节奏轻拍京本的后背,但目光却是落到了有些局促不安的杰西身上,而后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语调轻柔地解释了京本从小身体不太好,早上才刚刚从医院里接回来,想来一整晚都被折腾得没怎么睡好,所以虽然对专门来找自己的杰西有些抱歉,但还是希望能够让京本就这么睡着。
刚是从十三四岁进入演艺圈后就一路被称为天才的传说级别的音乐人,而彼时的杰西只是个喜欢唱歌而已的小少年。但是刚显然完全不在意他们之间悬殊的地位差异和年龄差异,说话时会很真诚地看着杰西,语气也俨然像是面对着一个无比亲近的友人。
刚毫不吝啬地夸奖了杰西前些日子寄给他的歌曲小样,很认真地写下了满满三页纸的意见,末了还鼓励他说自己相信像杰西这般有才能又肯努力的孩子未来一定能够有所成就的。
“啊,不过杰西的话,肯定不可能成为我这样的人的。”
说到这里,刚发出了一阵带着轻柔的鼻音的浅笑声。他对着显而易见地面露沮丧的杰西摆摆手,解释说像杰西这样一定会长成身材高大的帅气男人的混血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像自己这样在身高上多少有点遗憾的土生土长的奈良人的。
“不是很好吗?高大帅气的国际型音乐人,听起来就很酷。”
大概是见杰西脸上的失落情绪还是没有完全放晴,刚很温柔地又补上了一句。
杰西点点头又摇摇头,坦诚又坚决地表示刚说的道理他都明白,但他就是憧憬像刚这样的人,所以若是有得选的话,他果然还是想要成为更像刚一些的音乐人。
“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刚先生。”
最后的最后,他唯恐不够似的又强调了一遍这句话,引得刚笑得更开了些。
“既然如此的话,我就更不希望你走上和我完全一样的道路了。有很多痛苦的东西,这世界上光有我一个人体验过就好了,我希望你们都能幸福得更纯粹些。……哎呀!”
刚的语调平稳而柔和,却突然发出了个截然不同的带着明媚的笑意的惊呼声。杰西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眼神所向看去,便看到刚身上那看起来就不便宜的浅紫色袴下摆被睡得正香的京本的口水染出了成片的深紫色痕迹。
杰西手忙脚乱地顺着刚的指示找到了纸巾盒递过去,倒是后者依旧不紧不慢的,轻快地道了声谢后才拿着纸巾慢条斯理地先替京本擦起脸来。
杰西看着刚轻柔又熟练的动作,以及即便如此还是因为外力的挤压而产生了些许形变的京本柔软的脸,不由地联想到了被娇生惯养的名贵猫咪。
“啊,对了。”
刚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歪着头看向杰西。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杰西能和大我好好相处呢,这孩子没有什么同龄人的朋友。”
这是刚提出的请求,留给杰西的选项中是不可能存在拒绝的字眼的。
杰西点点头,看着那张狼狈中倒也有几分可爱的睡脸,说自己会成为京本最好的朋友,一定,绝对。
虽是应得信誓旦旦,但起初时候,杰西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刚有些过度保护了。
十几岁的孩子还远没有到人际交往都要一一和实际利益挂钩的程度,在实际和京本交流后,杰西也很明显地意识到京本并非那种有着人际交往障碍的封闭型性格,甚至正相反,带着点并不惹人厌的天真烂漫的小少爷脾气的京本性格大方又爽朗,天生一副精致漂亮的模样却完全没有傲气,充满奇思妙想的脑袋还总让他说出些很有意思的话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那种轻而易举就会成为人群中心的天生明星,怎么想都不是交不到朋友的类型。
不过毕竟答应了刚,杰西也很信守承诺地往后一直保持着和京本之间友好的关系,并且自然而然地在和京本日复一日的交往中加深了对他的了解。
京本其实是毋庸置疑的天才,光是和堂本家根本就是非亲非故的他能够被光一和刚看中成为养子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了。漂亮的五官,华丽的音色,优秀的悟性和强大的融会贯通能力,这些都是京本与生俱来的天赋才能。大抵的世人但凡拥有其一都足够在凡人中脱颖而出了,很难想象这世上真有人能够如此被上天宠爱。
但偏偏京本自己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意识似的,分明是被口口声声称为“天籁之音”的天生高音,但因为姗姗来迟的变声期而一度把控不好低音区的京本于是发了狠地练习,最后落得一连好几个礼拜都嗓音嘶哑,连向来以在这方面绝不妥协的严厉出了名的光一都罕见地给他下了三天内禁止练习的命令。
一开始杰西多少也有些无法理解京本的这种近乎自我折磨的执着,不过在看到光一在演出期间意外受伤后还是坚守着“Show must go on”的原则毫无纰漏地完成了全场表演后,他突然意识到虽然在生活中明显更粘刚一点,但更多时候是跟在光一身后刻苦学习的京本几乎是完美继承了光一那种一定是对自己最为严苛的完美主义精神。
那大概算是杰西对京本心怀敬佩的开端,也是他即便没有刚的那句拜托也自发地想要和京本成为朋友的开端。
——“成为朋友”的意思是,虽然确实正处于传说中最容易情窦初开的青春期,但杰西全然没有对京本产生超越友谊本身的情感的倾向,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是如此。
京本是他的朋友,是他敬佩的人,但不是他喜欢的人。
当然,事到如今如果再问杰西究竟喜不喜欢京本的话,答案大概是肯定的。
牵手、拥抱、上床,大抵世俗的情侣间该做的事情他们都做过了,并且是水到渠成的你情我愿,而杰西不是一个那么滥情(或者说无情)的人,能够和完全没有好感的对象做这种事。事实上当年告白的那方就是杰西。
退一步说,他和京本能被身边人交口称赞为恩爱伴侣的模范,若是其中真的没有一点儿类似于喜欢的情感纽带存在的话,那只能说他们没有成为演员真是影视界的巨大损失。
但只能是“大概”肯定的答案,是“类似于”喜欢的情感,用最准确的语言来描述的话,他们之所以是“天生一对”,是因为他们对彼此的“喜欢”都并非传统的恋爱感情。
京本拥有很丰沛的感情,但是几乎全都被用在了艺术创作之上,而对人的情感发展则始终停留在一个很淡白的状态。所谓的天才多怪人,或者说是某种代偿机制作祟,总之比起爱上某个人,京本更善于也更乐于去爱上某一段旋律、某一种节奏、某一件乐器。刚认识他的人可能会将其误解为一种心理晚熟的表现,毕竟凡人总归是想象不来天才的世界的,但是很遗憾,据从小就看着他长大的刚所言,这已经是京本的“完全体”了。
“要我说啊,这孩子才不是不懂‘爱’,而是比大多数人都懂得更透彻,才无法被人理解了。”
这话由刚说出来,就带着一种绝对不容置疑的真理味道。
不过另一方面,京本直来直去惯了,其实又时常把“喜欢”挂在嘴边。喜欢酸酸甜甜又汁水饱满的番茄,喜欢头脑是大人的小学生侦探,喜欢挥挥魔杖就能让羽毛飘起来的巫师,喜欢行侠仗义的超级英雄。当然,就像他当年轻易地答应杰西的告白的时候所说的,也“喜欢杰西”。
就是这个程度的喜欢而已,纯粹又干净,完全不同于掺杂丑陋的嫉妒和独占欲的恋爱感情。
至于杰西,他早有自己切切实实喜欢的人。并且是不可能也不舍得把这种情感的哪怕万分之一分给其他任何一个人的那种程度的“喜欢”。
他喜欢刚,并且一度狡猾地仗着自己与刚之间的年龄差,以“童言无忌”为借口肆无忌惮地对刚直白地说着自己的喜欢,然后换一句对方看着自己用温和又略含笑意的语调说出的谢谢。
当然,杰西很清楚刚给自己的回应只是作为长辈特有的包容和温柔,或者干脆就是游刃有余的成年人施舍给他的一点的善意。他如愿成为了刚的关门弟子,对于音乐的悟性也颇得刚的赞赏,甚至是会在外人面前很骄傲地提起他的名字的程度。但即便如此,刚看他的眼神也终究是和看京本的时候无异,有关切有肯定有赞许有骄傲,就是没有含情脉脉的爱意。
那是专属于光一的,杰西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反正他也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喜欢能够得到同等的回应,他和刚之间无论是年龄、身份还是地位的差异都太过显著了。何况他也同样敬仰光一,并且深知对方才是这个世界上能够和刚平起平坐地相爱的那唯一一人。
杰西深知自己对刚的喜欢永远只能是有去无回的单箭头,但是没关系,他只要能够喜欢着刚就足够了。
刚总是显得不太相信杰西喜欢自己的样子,哪怕是在偶像崇拜意义上的“喜欢”。
他时常用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语气说像杰西这样日益变得愈发高大帅气的混血儿,怎么可能会喜欢像自己这样的人,明明光是日本的演艺圈里就有好多模特身材的优秀音乐人了,怎么想杰西都应该是属于那个圈层的。
每每这时,杰西就会笑嘻嘻地说喜欢才不需要什么理由,喜欢就是喜欢了。其实也不是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要说起来难免变成长篇大论,还可能会彻底暴露他不敢让刚知道的最深处的那点儿心思。
杰西对刚的喜欢包括视觉性的对容貌和时尚风格的喜欢,嗅觉性的对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传统檀香气息的喜欢,听觉性的对他极具辨识度的音色和松弛又高贵的歌声的喜欢,也包括感觉性的,对刚那那充满生命力的艺术才能、那如紫水晶一般纯净又神秘的灵魂的喜欢。
他真的很早就喜欢刚了,在世人眼中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和“爱”的年纪。
起初杰西只是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了还不到二十岁的刚的某场演唱会片段,十几年前的饭拍视频无论是画质还是音质都糟糕透顶,但是播放量高得吓人,这才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主动点了进去。
和杰西认知中的当时已过而立之年的刚似乎对什么都彻底看淡了的豁达自由感不同,二十岁前夕的刚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
那年的他还没有遇见后来代替他承担了继承人职责的光一,一个人肩负着不可推卸的家族使命和年少成名必将伴随的外界期许,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如一个提线木偶般身不由己地去走被决定的路,最终被一路裹挟着走到了悬崖边上,再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视频里的刚一个人抱着一把吉他坐在舞台上,身上是一件被他亲手剪得破破烂烂的背心,手臂上的文身贴已经开始剥落,根本盖不住的还是鲜红色的凌乱伤疤。他的眼皮无力地耷拉着,过长刘海有些凌乱地散落下来。空旷的舞台上只有一束昏暗的粉紫色追光虚无地笼罩着几乎要融化进空气里的他,而唯一残留的一丝温度来自于他指间夹着的那根快要燃尽的烟。好比是漫长的极夜里熹微的唯一一点烛光,或者是在广阔的贫瘠荒地里迎风摇曳的唯一一支彼岸花,漂亮得惊心动魄,但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可他的歌声却是鲜活的,像是孤注一掷地把自己全部的生命力都放在了这短短的五分钟里,以至于早年的录制设备那不可避免的电子杂音都被吸收成为了生命的旋律的一部分。
其实初见那个视频时杰西还是太年轻了一点,对于生与死的认知尚且肤浅,所以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笼统地感知到了一种至高无上的美。低音像是在鲜血淋漓的疼痛中破茧的蝴蝶,中音像是从岩石缝隙里拼命探出头来的新芽,高音像是在大气层熊熊燃烧的流星,就连颤抖尾音都是彗星消失时留在天际闪耀的星屑。这些毁灭与新生相伴的东西全部放在一起,就组成了那时的刚。
有段时间流行过“人年少的时候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的说法,杰西完全不是这种悲春伤秋的文艺系,但唯有这句话他深以为然。这世界上不可能再存在第二个看起来随时都会变得支离破碎,但又顽强地绽放着鲜活的生命力的灵魂了。
他遇见刚太早了,又出生太晚了。
但是充满遗憾的心动,总比从未遇见过以至于连遗憾的资本都没有要好。
杰西偶尔、真的是非常偶尔,会觉得其实刚比自己还要狡猾得多。
说实在的,刚比他年长这么多,又是个看东西比谁都透彻的人,杰西根本不觉得自己那点儿拙劣的小伎俩真能骗得过刚。但是刚从来没有戳破过。
自从杰西成了刚的门下弟子,他就时常拜访堂本家的那个大豪宅,跟着刚学唱歌学创作或者有时干脆只是天南海北地聊上半天。
理所当然的,在练习的休息时间就喜欢黏在刚身边的京本也总是在一起。
京本大部分时候只是安静地在边上坐着自己的事情,偶尔会应刚的招呼跟着一起唱些完全即兴的曲调,有时候练习太过辛苦的话,就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起初时候是靠着刚睡过去,和杰西渐渐熟悉起来后,京本也会把杰西当成临时的靠枕。这种稍微有点任性的突发性亲昵倒是人如其名的很有猫科动物的味道。
某次杰西跟着刚的吉他伴奏试唱新歌的时候,京本又靠着杰西睡了过去。于是刚适时地停下了拨弦的动作,杰西的歌声也逐渐过渡到轻声的哼唱,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刚轻声笑起来,说对于怕生得厉害的京本来说,这个程度的亲近真的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这孩子看来是挺喜欢杰西的。”
刚看着杰西被京本的脑袋压得手臂发麻还是不敢动弹的样子似乎是觉得有些有趣,又语调温柔地补充说当然京本的“喜欢”是轻飘飘的像棉花糖一样的东西,杰西完全不必为此有什么负担。
“我当然不会拜托杰西也去‘喜欢’上大我,毕竟这对你不公平。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杰西今后也能继续和大我好好相处下去。”
杰西不知道刚口中的“不公平”究竟包含了多少意思,刚实在是太像一片永远平静的深海了,无论多么明亮的阳光都穿不透。
但总之他先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刚没有让他放下那不恰当的喜欢,也没有拜托他去回应京本的“喜欢”。
他真的不敢想如果刚真的提出了这么残忍的请求的话,自己究竟会怎样。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满口应好,并且竭尽全力去兑现他向刚许下的诺言。可是那然后呢?就算他真的努力把友情和爱情混为一谈,去“喜欢”上了京本,这种建立在对刚的全心全意的“喜欢”的基础之上的“喜欢”,到底算什么呢?
他看了一眼靠着自己也睡得相当安稳的京本。比起当初睡在刚腿上的时候,后者如今的睡相已经变得优雅不少了,没有乱流口水,只有长长的睫毛伴随着均匀的呼吸声微微颤动。
“当然了,我早就答应过刚先生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大我这一边的。”
刚似乎是很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低头很认真地道了谢。
*
“啊!”
突然的急刹车把杰西从漫长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反应不及,整个人都因为惯性猛地向前冲,以至于右膝盖直直地顶到了副驾驶座的靠背上。连带着原本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大腿上的京本的整个身体也一并往前滑去,好在杰西的一只手始终停留在京本的后脑上,于是姑且避免了他的脑袋和硬邦邦的金属支架部分正面相撞的惨剧。作为代价,杰西的指关节和金属面相撞击,发出了一个沉闷的声响。
不过不至于是什么太严重的伤,最多就是撞出块需要几天才能完全消失的淤青而已,对于二十好几的成年人来说甚至算得上不痛不痒。见司机先生一脸紧张地扭过头来连声道歉,杰西便挥了挥另一只手,语调轻松地表示不必放在心上。
而后他动作轻柔地扶着京本的脑袋把对方重新往自己的身体侧揽了揽,低头看时却不期然地直直撞上了京本的视线。看来刚才那一下隔着手掌的冲击力还是不可避免地吵醒了本来也睡得并不深的人。
杰西用还残留着一丝麻木的痛感的手指略显僵硬地顺了一把京本后脑的头发,又稍稍低下头去用正好能够被从半开的窗户里传进来的风声盖住的气音小声和京本为吵醒了他道歉。
“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大我可以再睡一会儿。”
明明车里唯一的光线来源就是外面忽远忽近的路灯灯光,但光是这一点微弱的光亮就足以把京本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让杰西不由地怀疑这人莫非真是只猫。
大猫带着一点睡眼惺忪的湿意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然后突然伸手抓住了落在自己后脑上撸毛的那只手,以一种有些拧巴的姿势强硬地把杰西的手拉到了自己的眼前,不知道是在研究什么东西,总是一脸认真地盯着看了许久。
杰西照旧完全猜不透京本在想些什么,但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乖乖地任由京本折腾自己的手。后者看了半天,最后把脸凑近了一点,对着形状分明的指关节位置轻轻吹了口气。
带着一点自然的温度和水汽的吐息穿过指缝的时候带来了一种很暧昧的痒感,让杰西忍不住蜷了蜷手指。
京本于是很愉快似的微微抿唇笑起来,抬起眼帘重新看向杰西,小声念咒似的把那“痛痛飞飞”的哄小孩用的话给念了一遍,看来是在表达对于杰西保护了自己的后脑勺的谢意和歉意。
“还痛吗?”
京本直来直去的说话形式大概是受了光一的影响,但是天生带着明显的鼻腔共鸣的发声方式却几乎和刚如出一辙。当然,京本和刚都拥有着天赐的辨识度极高的音色,别人尚且不提,杰西是绝对不可能混淆两者的。
不过大概受了杰西压低音量说话的影响,京本也下意识地一并跟着压低了声音,于是在被几乎过滤掉固有的华丽音色后,被残留的睡意进一步强调了的鼻音、稍微有点慢吞吞的说话方式,以及无意识间冒出来一点的关西腔,都在某一个瞬间和杰西脑海中并不属于京本的那部分记忆重叠了起来。
杰西显而易见地为自己这一瞬的错觉而愣了愣,不过也很快就从失神中恢复过来,随即对着京本笑了笑,半开玩笑地回答说痛痛已经都被京本那一下给全部吹走了。
刚刚那一下隔着手掌的撞击似乎还是彻底冲散了京本的睡意,他干脆重新坐起身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探过身子去拉杰西那一侧的安全带要给他系上。稍微有点马后炮式的安全意识倒也很有京本的风范。
安全带有些卡,在京本一个人和安全带较劲的期间,那颗毛绒绒的脑袋就隔着几公分的距离在杰西的胸口动来动去,小动物感变得愈发强烈。
如果他们真的只是旁人口中单纯的恩爱伴侣、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的话,杰西想,现在应该就是他趁机抱住京本感受对方柔软又温暖的身体的最佳时机。只是很可惜,依旧纠缠在他心上散不去的记忆让他变得四肢僵硬,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他只能挺直了脊背紧贴着座位的靠背,低垂眼帘看着京本的动作,拼命试图让自己有些混乱的心跳安静下来。但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紊乱的心跳究竟是源于什么。
“又一次被杰西保护了呢。谢谢。”
京本又给自己系好安全带后,便重新扭过头去看向杰西。他无意识地皱了皱鼻子,露出一个很可爱的表情。良好的家教让他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向杰西道谢,并且用似乎真是发自内心的诚恳语气小声感叹说杰西果然美国队长的日本真人版。
杰西笑起来,凑过去在京本温热的额头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我答应过大我的嘛,会做你永远随叫随到的超级英雄。”
京本笑得眯起眼睛来,突然伸出手去用自己的小指勾住了杰西的小指然后稍微用力地拉了拉,半开玩笑地说照这么下去,自己没准真有一天会喜欢杰西超过真正的美国队长。
这话听起来几乎就是在直说“我没有那么喜欢你”,配合着京本略显亲昵的动作,显得有种天然的残忍。但反过来说,京本没有那么喜欢他的事实在某个意义上也是对杰西而言的救赎。
并不是指杰西比起京本更喜欢刚,而是更加荒谬一点的,他对京本的所有喜欢都不过是对刚的喜欢的衍生物。或者干脆说,他只是原封不动地把对刚的喜欢转移到了和刚拥有着相似之处的京本身上。
当年他向京本告白的时候说自己想要永远陪在京本身边,想要做京本无论何时都能随叫随到的超级英雄,想要一直守护着京本,想要尽自己所能让京本得到幸福。这些承诺指向的对象确确实实都是京本,唯有像是总结这一番长篇大论的那句“喜欢”,是说给他在京本身上看到的像极了刚的碎片的。
杰西知道自己在做一件绝对不该做的事情,但自从在京本身上看到了刚的碎片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可能再想到任何别的方法了。
一个不让他对刚的喜欢被污染、又绝对不会违背与刚的约定的方法。
至于成为京本的超级英雄,杰西想这大概是如此卑鄙的自己唯一能为京本做的了,那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啊,但是杰西不用太勉强自己的。”
京本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话锋一转,眨了眨眼睛后一脸认真地看着杰西。
“我也是快三十岁的男人了嘛,没有那么脆弱。而且现在也没有什么自我伤害的欲望了。”
快三十岁的男人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如果一点儿小事就需要劳烦超级英雄出动的话,那万一到时候耽误了拯救世界的正事,自己就要成为毁灭世界的千古罪人了的孩子气的理论,居然不显得突兀。想来大概是要感谢京本那张看不出年纪的幼态的脸,以及完全没有被变声期抹杀掉的少年音。
京本说着,突然伸手覆上杰西的手背,五指由上而下地扣住杰西厚实的手掌,并且很用力地收紧了自己的手指。
“看吧,我还是蛮强壮的。”
然后心虚地补了一句虽然肯定不及中了基因彩票还勤于健身的杰西。
京本有着身为一个普通的成年男人的坚实骨骼,常年的乐器演奏经验又在他的手上留下了各式各样发硬的茧痕。刻意用力压迫的动作让他手上那些粗糙的茧层触感被无比清晰地印刻在了杰西的手背和掌心。
不过其实不需要这种证明,杰西一直很清楚京本不是什么弱不经风的纸人偶。
“我知道。”
杰西轻声笑起来,一边慢慢地拢起自己的手指,反过来轻轻包裹住了京本落在自己掌心里的指尖。
“大我是一拳就能打断别人鼻梁骨的小老虎嘛。”
他语气里带着的一丝轻盈的笑意大概是被京本解读成了调侃,后者于是有些不满似的又用力夹了夹他的手指以示警告。
*
需要说明的是,杰西所说的“一拳就能打断别人鼻梁骨”并非是说笑,而是事实描述。京本确实有过这么段“光辉历史”。
是在两个人双双升入同一所高中后发生的事情。
虽然从前便答应了会和京本好好相处,也确实收获了来自京本的亲昵,但事实上在学校里的时候,杰西并不总是在京本身边的。
广交朋友又热情开朗的杰西身边总是挤满了各种新的旧的好朋友,而内向寡言几乎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京本那闪闪发光的头衔也让他不期然地总是被众多各怀心思的人围绕。而他们又都不是隔着两层厚厚的人墙也非要主动和对方一直粘在一起的那种人,自然而然的,在校期间他们之间几乎是完全没有交集。打比方来说的话,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
但是这种日日被众星捧月的生活却在一夜之间彻底颠覆了。
光一和刚正式发表了两个人的同性伴侣关系。
其实长久以来,世间对于他们的伴侣关系的猜测几乎已经成为了公认的事实,事到如今终于被亲口证实,也不是什么真的能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的事情。何况光一和刚都是从小就在过于复杂的演艺圈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如今无论是他们的社会地位还是交际关系都足以让大部分不怀好意的臆测在广为流传前就先自行消弭,而极少数甚嚣尘上的污蔑对于早就有了免疫力的他们来说更是不算什么。
他们好比是一场强台风的风眼,永远风平浪静、万里无云,任是多么来势汹汹的龙卷风也动不了他们一点点。
但是活在名为学校的小小社会里的高中生们不同。高中生简直是残忍的代名词,有着相当于成年人的行动力、却还没有到被成年人社会的条条框框限制行为的年纪的他们往往更加肆无忌惮。
而这些天生的残忍,往往只需要一个不小心飞溅而来的火星就足以引燃了。
总之一夜之间,肆无忌惮的隐私打探和唯恐天下不乱的谣言都铺天盖地而来。而相较于杰西,京本显著地成为了众矢之的。或许是因为他确实比谁都与堂本家的渊源更深,或许是因为他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淡然性格让他远不如杰西那般拥有众多交心的挚友,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他身材纤瘦又长了一张看起来毫无攻击力的漂亮脸蛋而已。
那段时间杰西一度很担心地留意着京本的状态,但是后者却始终显得无动于衷,对于身边突然冷清下来的环境也表现得毫不在意,甚至在杰西直白地替他打抱不平的时候还像个没事人似的笑得眉眼弯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什么“杰西果然很像正义的超级英雄呢很帅气哦”,导致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也偷偷地借着上课的机会和刚说过一次自己的无措,但后者只是笑了笑说谢谢他一直信守诺言地做京本的朋友,除了让他变得更加不知所措之外完全没有什么进展。
刚说对于现在的京本而言,需要的就是杰西的存在本身,至于切实的帮助,那正是自尊心最强的青春期正当中的小孩大概是不需要的。
“那孩子可是跟着光一长大的,很强大又很独立,所以不会有问题的。”
刚不知为何有些愉快似的抿唇笑起来,然后告诉杰西说他只要能一直相信京本就足够了。
事实证明刚说的没错,京本的淡然并不意味着他真是逆来顺受的小绵羊,只是那些并干扰不到他生活的谣言完全不值得他特意分心去关注罢了。
在某次被一个过度嚣张的前辈堵在厕所里当面对他的漂亮容貌大做文章后,京本就一点不含糊地直接一拳头对着那比他体格还要健壮不少的男生鼻梁打了过去。那天京本手指上戴着个硬邦邦的戒指,再加上为了增强体质而从小学习得其实也像模像样的空手道功底,一点儿没收敛力度的京本一拳就打出了对方的鼻血。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爱热闹的人,不出十分钟的功夫,厕所里有人打架的消息就在学校里传了个遍,而京本的存在本身又足以让消息的内容在一层层的口耳相传中演变出无数种充斥着不怀好意的臆测的版本。
杰西在听说消息的当下就往已经围满了人的厕所跑过去,并且仗着自己的身材优势顺利地挤到了最前面。他一眼便看到了乱糟糟的白衬衫上都沾上了点褐红色血迹的相当狼狈的两个人,然后毫不犹豫地朝着京本走过去。
京本只是抬眼瞥了他一眼,便又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但是他没有抗拒杰西试探性地伸过去抓住他的手腕的手,这多少让杰西松了口气。
“痛吗?”
能把人打出鼻血来,京本的手当然也不可能一点儿没事。尤其是他天生皮肤白皙细腻,光是一点点红肿都会显得格外明显,这会儿沾着点不属于他的血液的指关节红肿的样子简直是有点触目惊心。
杰西也不是完全没有对事情经过产生好奇心,但是他还记得和刚约定的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相信京本的承诺,犹豫了一下后只是避重就轻地问了这么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京本很短暂地愣了愣,然后突然抬头盯着杰西看了一阵,最后抿唇笑起来。
“痛。”
他带着浓郁的鼻音这么回答,但又说反正自己早就痛惯了,这点程度的淤伤除了痛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京本不是会拐弯抹角地撒娇的人,也向来讨厌示弱,所以杰西很清楚京本真的只是在单纯描述事实而已,他手上残留着的各种新旧不一的伤痕也在证明着此事。
……新旧不一的伤痕。
杰西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仔细观察过京本的手,这是他第一次发现京本那双乍看一眼只会觉得漂亮优雅的手上,除了可以想象到的在常年的练习中磨出的大小不一的茧子之外,居然还有着各种各样的伤口。
当然,京本是个在日常生活中马虎惯了的人,一个不小心被圆规锐利的尖角、甚至被粗糙又锋利的白纸划破口子的事情想来一定不罕见,再加上日常练习中时常会接触到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道具,手上留着些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疤痕似乎并不稀奇。
但即便是如此,伤疤的数量还是有些太多了,分布的位置也显得过于规则了。只是杰西不敢去细想个中由来,至少在京本亲口告诉他之前,一切的臆测都是对京本的冒犯。
杰西无言地拉着京本的手,小心翼翼地帮他洗干净了沾在上面已经半干的血迹,然后昂首挺胸地领着京本穿过各种各样的目光,走出了那个昏暗潮湿的小空间。
那一拳最后以京本被停学三个礼拜的处罚收尾了。
京本长久以来遭受风言风语的事情学校老师或多或少知道些,再加上他过于敏感的身份,大人们一通和稀泥的结果就是这么个不痛不痒的结局。
唯一带来的影响就是随着杰西理所当然地肩负起了给京本带课堂笔记的责任,虽然他的成绩并没有因此得到显著提升,但是和京本的关系确实是肉眼可见地又近了一步。
“那天杰西出现的时候真的特别有美国队长真人版的感觉呢!啊,虽然已经有真人版电影了,但是杰西是说的日语嘛,就有种更亲切的感觉。总之就是超级帅气的!”
那之后不久正好就是杰西的生日,京本不知道从哪里订购了个沉甸甸的盾牌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还一脸笑容灿烂地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杰西如此解释。
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玩耍并且自得其乐的京本付出在虚拟的漫画人物上的感情确实比在真真切切的现实人物上要多得多,而其中尤其被他所爱的就是日本的高中生侦探和美国的超级英雄,所以虽然这番话听起来有些儿戏,但杰西知道这是京本能够向他表达的好感的最高级别了。
京本是个说话直来直去的人,对于杰西的好意关照向来直说感谢,也从来不吝啬于表达对于杰西的歌声、开朗的性格和优越的身材的夸赞,不过那么直白的好感表达似乎还是头一次。虽然多少有点小少爷只是把对超级英雄的崇拜情节原封不动地转移了一部分到自己身上的怀疑,但被人喜欢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杰西于是就如当初信誓旦旦地向刚保证会成为京本的好朋友那样,诚恳又笃定地向京本承诺说自己今后也会一直站在他这一边,如果能够帮上京本的话,那无论是美国的超级英雄还是英国的巫师,哪怕是日本的高中生侦探他也会努力去成为的。
京本皱着鼻子像小猫一样笑起来。
“但这世上真有这么坚不可摧的誓言吗?”
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让杰西愣了愣,下意识想要回答毕竟是答应了刚的事情,当然是上到上下火海都愿意的程度,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京本不是他用来单方面展现对刚的忠诚的工具,即便和刚的约定是他们建立了如今的关系的基础,那也不意味着京本始终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符号。
“我不知道。”
杰西最终很坦率地如此承认。他不知道如果没有和刚的约定的话,仅仅依靠着他们之间的友谊,自己是否也能够坚持做那个哪怕背叛全世界也会站在京本这边的“超级英雄”。
京本似乎并没有为这个回答感到失望的样子,还是笑脸盈盈地看着杰西,说不知道就是最好的,每个超级英雄都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不为人知的神秘感本来就是超级英雄的重要组成部分。
杰西不知道这是京本的真心话还是好心的安慰,但无论是哪个,京本的话让他有一种被判了缓刑的安心感是事实。大概是跟着两个很温柔又很强大的大人长大的孩子,理所当然地也会长成温柔又强大的人吧。
至于京本手上那些伤疤的来源,杰西最终还是得知了真相。
从那一拳头后,或者说从京本“跌落神坛”后,他身边就逐渐变得冷清起来。再加上他那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性格,京本几乎是不可避免地逐渐成为了独来独往的高岭之花。
这对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的京本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没有了一天到晚来主动和他搭话的人,他就开始整天整天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再后来,干脆还抱了把旧吉他来学校,一到休息时间就跑到无人的空教室里弹弹唱唱,看起来倒也显得怡然自得。
大部分时候京本都是没有听众的。
杰西的朋友太多了,就算是在那往后,他也没可能抛下自己的全部人际关系去陪伴京本。事实上他若是真的这么做了,似乎反而违背了曾答应刚的只是作为始终相信京本的“存在本身”就足够了的约定。
直到某天,京本很罕见地主动找到了杰西,用带着点羞涩和骄傲混杂的奇妙语调问他如果有时间的话,要不要听一听自己新写的歌。
京本自己在学着写歌这事杰西是知道的,他也好几次在拜访刚的时候见过京本一脸认真地和刚讨论着自己的创作的场面,自然欣然答应。
于是就在那个空空荡荡的小教室里,面对自己唯一的观众,京本抱着一把对于当时身材过分纤瘦的他来说显得有些笨重的木吉他,唱了一首很激烈的摇滚。木吉他的音色和曲风绝对算不上合称,但是京本力量十足的歌声足够把这种不和谐都给全部蛮不讲理地合理化。
京本会喜欢摇滚想来是件很奇妙的事情。
且不论京本从小接触最多的一定是传统的日本音乐,就算是受到了光一和刚的影响,光一在代替真正在血统意义上的堂本家继承人的刚成为家主之前喜欢的是百老汇音乐剧,而刚也只是在少年时代短暂地接触过摇滚,并且早在京本成为堂本家的养子前许久就已经专心做起了曾拯救他于低谷期的放克音乐,照理来说京本长在一个并不会接触到摇滚的音乐环境里。
不过就如刚也是在十几岁的时候突然萌发了对摇滚的兴趣,虽说并没有血缘关系,京本会在和刚差不多的年纪喜欢上摇滚又显得像是理所当然。
京本起初只是很随意地拨弄着吉他弦的手指动作逐渐随着歌声变得激烈起来,原本打理得服服帖帖的头发也随着用力晃动脑袋的节奏而显得愈发凌乱,几缕碎发直接落到了额前,半掩住了眼帘低垂的双眼。
已经是傍晚时分,没有开灯的教室里逐渐变得昏暗,但从窗外投进来的一束日落时分特有的分外艳丽的光芒正好拢罩住了京本,把他的指尖和发梢都染成了赤调的金色。京本唱着光芒尽失后只剩一片黑暗的歌词,但歌声却带着散不尽的高温,就像是一只下一秒就要被熊熊烈火彻底吞噬的、但这一秒依旧在扇动翅膀的着火的蝴蝶。
杰西有些出神地看着京本,天生的表演者就是有着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绝对吸引力。
于是他亲眼看着随着京本逐渐变得粗鲁起来的拨弦动作,那双白皙的手在某个瞬间突然染上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痕迹。
但是京本似乎完全没有感知到疼痛的样子,只是继续唱着最后的副歌,手上的动作也丝毫没有因为已经淌到了指尖的猩红的液体而有任何的停顿。
杰西怔怔地看着,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及时阻止京本以便处理手上裂开的伤口,但他的身体几乎是完全动不了,只能徒劳地隔着京本额前的碎发去试图与那双近乎失焦的眼睛对视。而在京本无意识地一瞬抬起眼帘的动作后和他隔着虚空视线交错的瞬间,杰西仿佛听见了体内的——或许是他体内的,或许是京本体内的——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无法自制地想起了近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刚的那支视频的时候。
那仿佛是站在死亡的尽头,倔强地唱着生命的歌声。原来真的依旧鲜活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京本似乎真是直到放下吉他后才注意到自己虎口处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的,有些意外似的挑了挑眉,随即很随意地抬起手来送在嘴边,看起来是打算舔一口止血的样子。杰西这才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伸手一把抓住了京本的手腕,说要带他去处理伤口。
京本说着没关系,不怎么用力地挣脱了一下,反而是被下意识用了劲的杰西拉着往他的方向趔趄了一步,硬邦邦的吉他角于是气势十足地直接撞到了杰西的大腿上,导致毫无防备的后者不由发出了一个抽气声。
“抱歉抱歉。”
京本于是用空着出来的那只手扶了把吉他,用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伤口似的轻松语调道了歉,又说自己这点程度的小伤就不用那么大惊小怪地去麻烦也到了下班时间的老师了。
杰西迟疑了一下,姑且先低头去仔细看了眼伤口,很快便意识到这道切口不算浅的但整齐利落的伤口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一时疏忽才造成的。
虽然自从京本在厕所的那一拳后,即便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在背地里嚼舌根,也似乎也再没有人不识趣地去当面挑衅,大部分人更是把京本当做了只可远观的存在,在很多意义上反而是避之唯恐不及,但杰西并不是总和京本在一起的,他也没法确保真的没有人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去伤害京本。
他答应过刚会永远是京本的朋友,也向京本保证过自己愿意去成为京本需要他成为的任何角色,何况最根本的,就算京本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杰西也不是会对于潜在的暴力霸凌坐视不管的冷漠之人。
“这个伤口是……怎么弄的?”
杰西组织了半天语言,也没有找到更加委婉的表达方式,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直接问出了口。反正京本也是直来直去惯了的人。
但京本的反应完全在杰西的预料之外。他撒娇一般歪着脑袋吐了吐舌头,又微微皱起鼻子露出一个小动物一样的表情来,最后见杰西一脸严肃的样子自知糊弄不过去,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支支吾吾开了口。
“……这个的话,大概,是裁纸刀吧……?我也不是很记得就是了,虽说是我自己做的。”
京本说当利器压迫皮肤并且最终突破了皮肤的柔韧度极限而破开层层的皮肉时,试图阻止血液流失而瞬间变得猛烈起来的血管收缩的节奏就像是一支响彻在他体内的昂扬的生命之歌,连尖锐的疼痛感形成的不和谐音符都能够轻易地被这宏伟的节奏完全吞噬。而当他发现不同程度的、不同成因的、不同位置的伤口奏出的音乐,都会因为失血量和血管分布的不同而截然不同时,便无可自拔地陷进了探索这广阔的音乐世界的漫漫旅程中。
“或者,用大家都能懂的方式来说的话,好像是叫‘自残冲动’吧,天生的那种。”
京本说着,又有些困扰似的微微皱起了眉,很认真地看着杰西补充说但是他只是想要听到生命的韵律而已,自我伤害只是无法避免的副产品罢了,就像是被蚊子叮了后为了止痒一不小心挠出血一样。
京本的生命几乎是全部由音乐组成的,那他的肉体自然也是创造音乐的一种乐器。这个道理显得太过正当,让杰西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当年的刚。
杰西回忆起起透过视频糟糕的画质勉强能够看到的那些被文身贴盖住的斑驳伤痕,不由地想或许当年的刚也是如此。水至清则无鱼,太过纯净透明的灵魂成为不了艺术品,细碎的裂痕才成就了他们的独一无二。
“大我。”
杰西轻轻用嘴唇贴上京本虎口处的那道伤口。比心跳更鲜明的血管收缩的节奏落在他的唇上,咸涩的汗水味道混杂着血液诡异的腥甜味慢慢渗进他的齿间,属于京本的天然的体香混合着一丝旧吉他弦的气味充盈了他的鼻腔,而京本呼吸的节奏缓慢地流淌进他的耳中,一瞬间杰西觉得自己似乎很短暂地亲吻到了京本灵魂的某一块极小的碎片。
他抬眼看向京本那双仿佛在久旱的时节都不会干涸的眼睛。
“和我交往吧。”
他说了一长串像是表白又像是许诺的话语,但是用了这句轻飘飘的、甚至略显孩子气的话作为了整段像是海誓山盟般的长篇大论的结尾。
京本对着他突兀的告白笑得眉眼弯弯。
“好啊。”
他的语调轻盈,带着一抹柔软的鼻音。
“反正我也挺喜欢杰西的。”
*
京本自从正式接过下代家主的位置后就忙得再也没有时间写歌了。
说完全不遗憾当然是假的,但是用“正常人”的思维来说,至少从此京本从此再也没有伤害过自己这件事是值得庆幸的。
杰西轻轻用指尖戳了戳京本的掌心,从前那些横七竖八的伤疤和血痂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了,一片平整又柔软的触感像极了猫咪的肉垫。
大概是被戳得有点发痒,京本咬着下唇很小声地笑起来,整个人也和被抓着的那只手一样稍稍蜷缩起来,更像猫了。
猫科动物多数是独居动物,不存在什么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依赖性,事实上可能就是要离开一切才能够活得最自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杰西看着歪着身子靠到了自己手臂上的京本,想自己大概算个合格的“饲主”,毕竟京本偶尔已经会像是一只被驯服的家养猫咪那样主动跑到人类的身体上小憩一下了。
当然杰西很清楚,想要真正驯服京本就是痴心妄想了。
不过反正他也没有这个野心,他想自己的使命不过是为京本提供一个永远能够安心做自己的地方罢了。他没可能像当年光一拉住在破碎边缘的刚并且耐心陪着他慢慢自我修复那样去拯救京本,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着要成为京本的超级英雄,但是超级英雄本就是只在危急时刻才能出现的期间限定人物。
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杰西保持着和京本一只手牵着的姿势有些别扭地付完车费后,就这么牵着京本下了车,一路沿着没有什么行人往来的深夜高档住宅区的路边慢慢往家里走。
肌肤相贴不可避免引发的体温上升让他们手指相扣的部分都很快变得潮湿起来,偶尔有风吹过指缝间便会有种黏糊糊的凉意。说不上是很舒服的感觉,不过似乎也没有难以忍受到要特意为此松开手的程度,于是他们的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一直牵着。
看起来大概像是对恩爱到不行的恋人吧,实际上今天在酒会上也被人说了类似的话。杰西想。这大概就是他和京本的关系最好的写照,因为没有到非要放开彼此的地步便一直不明不白地牵着手。
“关于刚才的问题。”
京本突然开口的声音吓了有些神游的杰西一跳,后者条件反射地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引得京本小声笑起来,说杰西这么大块头的人胆量倒是和体型成反比。
不过反差萌还是很可爱的,京本又很好心地补救了一句,随即重新把话题拉了回去。
“关于杰西是不想和我‘接吻’被拍到,还是不想‘和我’接吻被拍到的那个问题。”
这次他的语调很平静,大概是刚刚一路上在杰西陷入漫长的过往回忆的同时,他也一样回忆起了过去种种,于是最终还是借着一点点残余的酒劲决定把话说开了。
京本停下了脚步,被他拉着手的杰西也一并跟着停了下来。他们正好站在了两盏路灯的正中间,两边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变成了一朵盛开在地面上的浅灰色的四瓣花。身高差让他不得不微微仰头看杰西,后者的影子整个拥抱住他,于是他湿润的上目线显得像是一片夜晚的海,宁静又深沉,却根本看不到一点海面之下的模样。
杰西没由来地感到了一阵恐惧。
就像他没办法看透刚一样,哪怕是和京本在一起这么久了,他也一样没办法看透京本。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既然是京本下定了决心要说的话,那他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尽可能平静地回看京本的视线,然后在偶尔能听到嘶哑的虫鸣的秋日夜晚里,他听见京本语调平淡地宣告了他的侥幸心理的死刑。
“我知道杰西不喜欢我。”
是“不喜欢”,不是“从前不喜欢”,也不是“已经不喜欢了”,而是囊括了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不喜欢”。并且是没有给人一点儿否认余地的断定句。
在察觉到牵着自己的杰西的手一瞬间变得僵硬冰冷的时候,京本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啊了一声后放缓了语气,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是想要指责杰西的意思,我也没有这个资格。我只是觉得……很抱歉。”
京本说他从很早之前(“在杰西向我告白之前就是了”)就知道杰西心有所属了,但是始终不知道如何开口,所以很不争气地选择了装聋作哑,在被杰西告白的时候也只是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下来。
“……其实我一直在想要早点和杰西说清楚才行,但是又总害怕说得太直接的话——杰西知道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嘛——反而又会伤害到杰西,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京本顿了顿,又摇摇头说这样好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似的,他才不是因为不忍心伤害杰西才一直装作一无所知的,他只是不愿意面对一旦把话都说开后自己可能就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待在杰西身边了的后果而已,说到底就是就是出于利己主义。
但是这不是什么需要感到害羞的事情,京本补充说,自我保护本来就是人类本能,比起谁都更爱自己也没什么错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无私的圣人。
只是杰西太温柔了,就算是京本这么自我主义的人,也没办法就这么一辈子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单方面的温柔。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任性罢了,他不想一直怀着这种负罪感。
说到这里,京本终于放开了抓着杰西的那只手,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杰西眼里的我,大概和曾经的刚先生很像吧,好像随时都会彻底坏掉一样。所以才会说出‘想要一直守护我’这样的话来,因为没有像刚先生遇到光一先生那样遇见谁的我看起来真的像是会碎掉的样子。”
京本的语速稍微有些快,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忐忑,或者单纯只是想说的话太多了又急着想要都说出来罢了。
“但是你看,就连复仇者联盟里有那么多的壮烈牺牲,再厉害的超级英雄也还是会受伤的,哪怕杰西自己没有意识到。”
京本不是真的只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他既然看得出杰西喜欢刚,看得出杰西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类似刚的碎片,当然也能意识到选择了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杰西是在作茧自缚。当然,杰西很强大,大概并不会被这个程度的内耗拖垮。事实上现今杰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进展缓慢的内耗。
但是就像杰西一直在试图拯救事实上并不需要也不可能被拯救的他一样,京本想自己也该试图去帮助一下大概也并不需要他的帮助的杰西。
他试着对杰西露出一个安慰性质的微笑,不过稍微有些发僵的面部肌肉没能让他如愿以偿。但也没关系,京本想,杰西早就看过他的各种丑态了,这个程度的表情失控什么都不算。
“我当然不是刚先生。但如果对杰西来说将我们混为一谈会更轻松一些的话,我不介意的。我一直以来都在利用杰西的温柔,以后大概还是会如此,所以杰西当然也可以只是把我作为一个寄托感情的工具容器而已。”
大概是夜深了的关系,纵然是京本的嗓音也难免显得有些干涩。
“无论如何杰西不希望我坏掉的愿望是真实的,杰西已经很多次保护了我也是事实。所以对我来说,杰西只要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深夜空空荡荡的街道上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一个人,不过就算此刻是在周末中午的涩谷十字路口也无所谓,京本想自己一定还是会选择抱住这个明明比自己大了一号、但是现在看起来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大型犬的人。
身为犬派,他可不忍心看到一只乖巧的大狗狗流露出这种落寞难过的神情。
京本轻轻拍了拍杰西结实的后背。
“而且我也不想看到超级英雄受伤嘛。”
杰西很用力地回抱住了他,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情感波动的柔软的声音伴随着热乎乎的吐息从京本的颈间传到他的耳中。
“都不是。”
大概是大脑被杰西过于温暖的体温浸泡得有些懈怠了,京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杰西在说什么,发出了一个黏糊糊的疑问声,但尾音下一秒就断在了杰西的唇间。
他们的身体因为这个吻而贴近,落在彼此右胸口的心跳节奏变得分外明晰。
“是不想‘被拍’,关于大我刚才的问题的回答。”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他们也应当是堂堂正正地吻给世人看的。就像当年的光一和刚那样。虽然他们谁都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究竟是否会有那一天到来。
京本愣了愣,然后笑起来。
“杰西总是能给出正确答案的,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