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北树】S.O

愛なき時代に生まれたわけじゃない
君といきたい　君を笑わせたい
愛なき時代に生まれたわけじゃない
強くなりたい　優しくなりたい

——《やさしくなりたい》斉藤和義

七月四日，周二，晴。晴得有点过头了。松村北斗把相机再次架到脸前，感觉汗已经顺着背沟流到了腰上。
他今天是出来采风的，周五社团里会办一个小型的交流会。
北斗加入摄影部两个多月，参加部活的次数屈指可数。相机是叔父送他的入学礼物，徕卡的旁轴胶片机，四月开学前兴致勃勃教了他怎么上胶卷怎么洗照片。

他对摄影其实没有太多的兴趣，这是叔父的爱好，不是他的。
父母因为工作原因一直在海外，他从小被寄养在叔父家里。叔父家没有孩子，视他如己出，这么贵的礼物都如此慷慨地买给他。他心下惶惶，断然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
从小到大规规矩矩地长大，顺着长辈的心意上公文式和学习塾，按部就班地考学，他倒也没有什么余裕去发展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爱好。
于是顺水推舟地加入了摄影部。他想得很明白——既然对哪个社团都不感兴趣，那不如选一个能让叔父高兴的，也算是对他最起码的一点回报了。

他采风的地方是学校附近的小巷，歪歪扭扭的小路上塞了一串洗衣店喫茶店杂货店，挺破，但也没有破到值得拍的地步。
边上再走出两条巷子就是铁道。电车经过的轰响在撕心裂肺的蝉鸣中衰减，荡到他耳边的时候已经缠成一团切分不干净的喧哗，吵得头疼。
再拍两张差不多得了，能交差就行。北斗的镜头在街边漫无目的地乱扫，看有什么还算勉强能入镜的。

取景框里闪过一只手，快速且模糊地晃过去，几乎是残影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北斗又把镜头摇回来。
这是一只纤细的手，或者说瘦骨嶙峋，掌骨根根分明，肤色不算白皙，但指节修长清癯，涂了黑色的甲油，指甲的形状斯文又干净。手里握了支画笔，正在往一个褐色的东西上面涂涂画画。
太漂亮了，他情不自禁按下了快门。

再往上摇，是裸露的手臂，抬手时苍白的手腕内侧卧着一个刺青，是荷鲁斯之眼——他在一本讲埃及神话的闲书里见过。这只眼睛随着手部动作轻轻摇晃，穿透镜头与北斗对视。明明是吉祥的寓意，北斗却在瞳孔里看到一个混沌的眼神。
北斗害怕那个眼神，匆匆按下快门后继续上摇，摇到穿着白T的平坦的胸口。一个声音响起来，「小哥，再拍要收你钱了哦。」

北斗把相机放下来，看到那人坐在几米开外的一家店门口，一头浅金色的短发熠熠生辉，含笑看着他，「让我看看，有没有把我拍很帅？」
「抱歉擅自拍了照片……是胶片机，所以现在看不到。」北斗小步跑过去，低着头跟那人道歉。
「没事没事，开玩笑的。想怎么拍就怎么拍。」金发笑得更欢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笑到深处，太阳穴朦朦胧胧浮起一条青筋。
那人转过身来和他讲话，宽大的白T瘪进腰里，好像里面只装了一副骨架。
他好瘦啊。北斗第一次见到这样瘦的人。

北斗的上衣已经汗湿了，胸口的位置隐隐透出肌肤的颜色。那人从身后的冰柜里拎出一瓶冰镇汽水递给他，「热坏了吧，可以在店里坐会儿休息一下，里边空调开着呢。」说着不知道从哪抽出一个小板凳往敞开的店面里一推。
北斗这才看见他身后是一家杂货店，看板上书『田中商店』。深处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什么超小型家用回转寿司机器和不明所以的金色恵比寿塑像。只靠这些东西大概是真的做不出生意，所以门口又很是妥协地放了些日常杂货，雨伞、冰镇饮料、喉糖，诸如此类。
店的氛围实在是可疑到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横看竖看都感觉是家黑店。

蹦蹦跳跳的汽泡混着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淋下去，北斗感觉活过来了一点。
金发继续手里的工作，拿着一个做工颇有些粗糙的皮制双肩包，正在往包体上画一个硕大的，刺猬？
北斗从侧面看他。男人穿着很简单的白T，手和脸和衣服上零星蹭了一点颜料。他不算是那种帅得三庭五眼人神共愤的类型，但北斗就是无端地觉得他……好漂亮，白T也穿出一种很蛊媚的感觉。
北斗鬼使神差地把相机举起来，又去拍他颧骨下方凹陷的脸颊上，沾染的那一抹蓝色颜料。
胶片相机的快门声突兀响起，男人没有回头，但是北斗看到他勾起了嘴角。
北斗第一次觉得，摄影好像也并不是一件无趣的事情。

「汽水120円。」
好突然。北斗吓得差点拿不住相机，谢天谢地没有摔着，很贵的。
就算只有120円那也是强买强卖，果然是黑店？
金发转过头来正好看到北斗一脸微妙的表情，又笑得皱起来，「开玩笑开玩笑，算我请你喝。」
这人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正经话。

过一会儿金发好像忘了他的存在，很专注地对付手里的画，细细地开始勾勒刺猬背上的几根刺。
北斗不好意思再打搅，又坐了几分钟便打算走了。
临走时从柜台找了纸和笔，他留言『如果想要照片的话请联系我』，下面附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用120円的硬币压在了板凳上。

＊＊＊＊＊＊

『樹，你要对学弟出手啊。这么不要脸？』京本发来一条LINE。
『什么乱七八糟的。』
京本于是传了一张照片过来，绳上夹着几张刚冲洗好的相纸正在晾干，有一幅拍到了下半张脸，其余几乎都是手部特写。田中樹看到了自己的刺青。
『髙地给你刺的，我不可能认错。在我们部室里晾着呢。』

京本和髙地是他很多年的朋友了。樹和京本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同校，髙地是他们大学的学长，三人经常厮混在一起。
虽然他俩毕业已经有四五年了，但京本还是经常往S大跑——小少爷找工作的重点在于好玩事少离家近，钱不钱的压根就不在乎，现在在母校的摄影部做外聘指导。几乎是义务劳动，但成天浸泡在年轻人中间倒也符合小少爷心性。
樹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前天下午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小孩跑到他店门口对着他一通乱拍，原来是京本他们社团里的学生。

学生临走还给他留了张纸条，樹记得好像是叫什么北斗。姓很普通，但名很好记。
樹看出他对自己感兴趣，不过手法实在太稚嫩了。樹现在有点不敢碰这种纯真过头的小孩，当然是没有尝试去联系。
『不认识的人。我只是被偷拍了而已，长太帅了也是种困扰。』樹回复。
『那孩子看着挺正经，没想到会好你这口。』京本给他传了个“世风日下”的贴图。
什么意思嘛。樹撇嘴，不回他了。

北斗确实还是个入门级的小白。
烈日当头的炎天下跑出去拍摄，又不怎么会调整光圈和曝光时间，最终相片洗出来一看几乎全都过曝了，还有好几张跑焦的。不过田中商店门口有屋檐遮挡，光线勉强还行，最后剩下能用的几乎全是那个金发的照片。
北斗把晾干的相纸从绳子上取下来一张张翻看，指腹不自觉地移动到那人瘦削的沾着颜料的脸颊、纤细的指尖，还有那枚刺青。
北斗隔着照片轻轻抚过荷鲁斯之眼的瞳仁，看清那是一个褐色的瘢痕，边缘模糊又崎岖。
难以名状的悸动顺着指尖涌进来，北斗鬼使神差地把相纸贴到嘴唇上轻吻，胃里像有千万只蝴蝶开始振翅。

「需要介绍你们认识吗？」指导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身后响起。
「唔诶？！」北斗很没出息地惊叫出声，手忙脚乱地把相纸摁到胸口。
「别遮啦，你晾在这的时候我就全看过了。要是不想让人看见，就别光天化日地晾在外面啊。」京本朝他摆摆手，「这我老熟人了，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约他。」

摄影部的年轻指导是个非常我行我素的人，比如在这种场合也会没心没肺地莽上来。北斗和他相处不来。
现下只觉得京本不是真想帮他，是来看他笑话的；北斗断不敢求京本去牵线搭桥，赶紧拒绝了。
「嘛，不要就算了。」京本耸耸肩，「免费送你个hint，他喜欢企鹅。」
「……企鹅？」
「企鹅。」
太可疑了。但是看着京本和金发男如出一辙的脱线样子，北斗又觉得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正托着一个企鹅形状的玻璃镇纸站在田中商店的门口。
金发男表情复杂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看，「你被京本骗了吧。」
……就知道不能信他！
北斗把镇纸塞回双肩包里，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两撇眉尾哀哀怨怨地垂着。
金发的眼角快憋不住笑了，太阳穴的青筋又悄悄冒出来，「别收回去啊，没说我不要。」又从冰柜里拿出一瓶汽水递过来。
北斗一手把镇纸给他，一手去口袋里掏硬币，被对面制止了，「哎哎别给钱，送你的——你就当是企鹅的回礼吧。」

樹把手中的玻璃瓶往前递了递，北斗果真乖乖接过汽水喝了起来，躲在瓶子后面躲躲闪闪地盯着他看，眼神湿漉漉像个小狗。
樹低下头偷笑，这小孩怎么这么好玩。
北斗喝完了汽水还不走，磨磨蹭蹭地去翻他店面深处那堆从来没人买过的垃圾，一边试着跟他搭话，「老板怎么称呼？」
「田中。」樹指指头顶的看板，这不写着呢么。
「哦……」眉毛又垂下来了。
「叫我樹就好。」逗他可真有意思。
「樹さん，谢谢。」北斗朝他举了举手里的瓶子，心情又好了，两个眼睛亮亮的。
「就叫樹，不用加さん。」
「啊，这怎么行。」北斗连连摆手。对方是京本的熟人，那年龄大概也差不多，肯定得用敬语。

「樹さん，你这招人打工吗？樹、くん？」樹不理他，北斗只好改口，「……樹。」
樹这次抬头了，看到北斗耳朵红得像要滴血，真是个好懂的孩子。
「你看我这像是缺人的样子吗。」
「我很能干的。」
「没事给你干，我也开不出工钱。」
「每天给我一瓶汽水就可以了。」

这像什么话。樹摇头，本不想理他，看到他那副臊眉耷眼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只好亲自给他指点迷津，「你要来便来，别找借口说什么打工。」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北斗被当事人戳穿了心思，耳尖的红晕都快要漫到脸颊上来了。
樹把他这些反应都看在眼里，看到一些遥远的恍惚缥缈的似曾相识的影子，心下告诫自己：这可是真正的良民，田中樹，你要有分寸。

北斗果然每天没课的时候就往他这里跑，但北斗不曾露骨地向他施放好意。樹不晓得他是不愿还是不能还是不会。反正对他来说，这是好事。
樹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那个小椅子天天替他放在旁边，也不收回去。

不出北斗所料，田中商店的经营状况果然是不怎么样。一般只有同一条街上的几位邻居没事过来串门照顾下生意，来他这里买包烟或者润喉糖之类。
对面有个开手工皮具店的，叫髙地，几乎天天来；前两天把那个刺猬双肩包拿走了，留下两颗膀大腰圆的洋葱说是给樹的报酬。原来那包是帮他画的。
没人的时候樹偶尔缩在柜台后面打瞌睡，双手交叠在身前，头颅向后落在椅子靠背上。这把椅子挺旧了，靠背看起来也不算结实，还短一截，樹圆滚滚的后脑勺勉强能够到。

樹的睡相真是谈不上优雅，眼睑和嘴唇永远都得漏那么一条缝。每次醒来的时候都口干舌燥到处找水喝。
但北斗还是很喜欢拍他，近距离地去拍他的睫毛，拍他清瘦锋利的鼻梁，拍他干裂起皮的唇瓣，拍他没有刮干净的胡茬，拍他金色耳环上挂下一截短短的链条，拍他新长出的黑色的发根。
北斗在镜头彼岸找到一个静谧的桃花源，在此岸也找到一个鲜活的自己。
北斗越来越喜欢摄影了。

田中商店里空调开得非常冷，北斗每次进来都觉得如坠冰窟，来了几次学乖了，在他店里放了一件长袖的薄外套。
北斗见樹睡着就会把空调往上调两度，然后帮他披一条薄毯，但偶尔还是会看到樹在睡梦里皱着眉缩脖子。
「樹，」北斗把他轻轻推醒，「你去楼上睡一会儿吧，我帮你看店。」
樹就住在店面的二楼。

「我睡着了？」樹揉揉眼角，眼珠转了两圈，看北斗已经接好了水递到他手边。
「嗯，累的话就躺到床上睡吧，肯定比在这要舒服。」
「没事，我不睡了。」
啊，说的也是，北斗低下头。他俩认识也就才那么半个月，他连个打工仔都说不上，人凭什么把店交给他来看顾，「不好意思啊，樹还不放心我吧。」
「没有的事。」樹那只很漂亮的手伸过来，笑着把他的额发揉乱，「别瞎想。我是怕白天睡了晚上更睡不着——我失眠，晚上睡得不太好。」
北斗抿抿嘴，觉得他在找借口。

烈日炎炎的工作日下午，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北斗透过玻璃门往外看，觉得外面的空气都烫得要开始摇晃。
樹彻底醒了，活络起来，说髙地这两天去北边山里避暑了，看来今天不会再来什么客人；突然又心血来潮地问想看电影吗，我们把店关了吧？
「诶？」
「关店关店，你去我房间里找找想看什么片子，都在桌子下面。」樹说着就去收卷帘门。
北斗耳根又红了，这是他第一次进樹的房间。

樹的房间比店面的面积要稍小一些。床垫直接放在榻榻米上，被子随便折了两下堆在床尾，叠了但没完全叠。不算一尘不染，但也没多乱。
北斗在他桌下找到一个收纳箱，里面整整齐齐码了很多电影碟片，从80年代的经典到这两年新作，应有尽有。
北斗选了蜷川幸雄08年导的一部片子。
樹用店里的刨冰机在楼下摇了两碗刨冰端上来，天蓝色的糖浆浇遍，推成山的冰屑晶莹剔透，冒着丝丝凉气。

这部电影他们俩其实都看过。 樹对他的选片没有发表什么意见，捞了两个座布団过来分给北斗一个，两人并肩坐下。
刨冰太凉了，樹一会儿就下去了大半碗；北斗才吃了两口就开始头疼，只好放在一边，隔半分钟才抿一勺。
十分钟过去，北斗才算吃下一半，剩下的基本都要化成水了。电影正好放到尖针刺破舌面的画面，北斗本来被冰得直吐舌头，看到此情此景又往回缩了缩舌尖，听到樹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
阿玛打架的时候，北斗赤裸的脚趾碰到了樹的脚踝；阿柴露出刺青的时候，他们的手指纠缠到了一起，然后是小腿、手臂、整个身体。

电影里路易和阿柴上床了。屏幕外面，北斗凑到离樹很近的位置，鼻尖贴着他的嘴角。
樹没有躲开，北斗凑上去叼住他的下唇。
他们在路易哭泣的声音里接吻。北斗吻技相当一般，差点把自己憋死。樹很巧妙地留出换气的空档，引导他调整节奏，殷红的舌尖在唇角灵巧地把溢出的涎液卷回去。
樹牵着北斗的手，领着他从自己的T恤下摆探进去。

樹真的太瘦了，北斗战战兢兢摸到肋骨的形状，一根一根地数下来，摩挲他平坦的小腹和凹陷的腰线。
北斗的手停在他腰侧，握到硌手的骨骼；掀起T恤的一角，看到那里也有一枚刺青，是一朵红艳的唇印。

北斗把他的上衣剥下，在他形销骨立的胴体上看到了更多的痕迹。
荷鲁斯之眼、唇印、衔尾蛇、骷髅、蝴蝶、钻石，都是一些比较常见的图案，分散在各个位置，零零落落毫无章法，连个统一的主题都没有。
电影里的阿柴也是满身刺青散落在各处，龙与麒麟盘亘其上，姑且称得上壮丽而宏大。而樹却像一张用来试笔的画布，什么色彩的颜料都落在上面，什么形状的笔触都随意拖行，任凭一切意象在他身体表面零落成泥碾作尘。

北斗的手指流连在这些图案之上，听樹在他的抚摩下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漂亮的黑指甲探向身前，捏住自己的乳头或轻或重地揉弄了起来。
于是北斗无师自通，像揉一张画布一般揉皱了他。

他俩结束的时候，已经不晓得电影里的今夕是何夕了。樹索性把电视关了。
房间里有一股情动后特有的淡淡的腥味。樹开窗通风，自己也凑到窗前点燃一支烟。
蝉鸣混着热浪，洪水一样从窗口涌进来。樹被蒸得受不了，于是只留下一条窗缝，拿烟的手伸在外边，吐烟的时候也凑过去。
北斗这时才看到，樹光裸的肩胛骨上还停着一双翅膀。翅膀的形状是很宏大的，可惜樹的肩太窄了。丰满的羽翼像是被塞进这具瘦骨伶仃的躯壳，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北斗，」樹头也不回地喊他名字，「你可别喜欢上我啊。」
北斗沉默地皱眉。不知道事到如今了他还在讲什么。
「如果你喜欢我，那我们就别再见面了。」
「什么……意思？樹会和不喜欢的人做吗？」北斗很迷茫地问他。
「嗯？什么意思，你不也一样吗？」樹也很迷茫地看他一眼，「小朋友，性吸引和喜欢是两码事，这你要分清楚。」
性吸引，原来如此。樹是这样看他的。

北斗挪到他身边，先是触到翅膀，再是骷髅，然后是钻石和手腕上的眼睛。
瞳仁的位置果然是个瘢痕，褐色的，有点凹陷，边缘混沌而狰狞。青色的静脉从眼睛上方生长出去，像几根稀稀拉拉的睫毛。北斗的指尖轻悬在上面不敢落下。
「没事，」樹的嗓音被烟熏得发闷，「不会痛的，摸摸看？」

北斗缓缓摩挲疤痕处粗糙的皮肤，听樹讲这是个烟疤，被前任烫的；他不想去祛疤，就纹个眼睛把它圈起来。
没想到樹是会为了什么人而去纹身的那种类型，这就是樹说的喜欢和性吸引的区别吗。北斗喃喃，「你一定很爱她。」
樹愣了一下，仿佛北斗说的是外语，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笑得人都折叠起来，「不是不是，哎笑得好累……是前炮友啦。而且是分手之后我才纹的。」

「本来是炮友，对面突然莫名其妙跑来和我表白，说不满足于现在的关系，要更进一步。我说那分手吧别再见了，然后对方气急了就闹了一通，喏。」
北斗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尝试去理解其中的逻辑。
「我只能接受别人对我的性欲，但不能承受好意。」樹好脾气地给他解释，「如果一个人喜欢我，我就会对这个人产生生理性的厌恶。这样讲你明白了吗？」

「这几个也是——别那么看我，我也不想这样。」樹给他展示身上的其他几个刺青，「后来觉得挺好玩的，所以再有人要来跟我掏心掏肺，我和他们分开之后就用刺青来计数。说是战利品可能有点过分了，但起码算是留作纪念吧，感谢这些朋友带给我的，呃，美好的性生活？」
照理说樹这种人，不该为了萍水相逢的人在身上留这样一些永久的痕迹。不过他太无所谓了，他对自己的身体也是同样的无所谓，于是就乱涂乱画，像草稿纸一样用来计数，没关系的。

「所以小孩，」樹凑过来，带着烟味在北斗唇上啄了一口，「操我可以，别喜欢我。懂了？」
「懂了。」北斗说。
他听懂了樹的意思，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害怕这个刺青深处望过来的眼神。

北斗把樹拉过来接吻，在逐渐萎靡的天光里再次进入他的身体。
这次北斗把樹的双手禁锢在头顶，握住他的手腕遮住了那枚刺青。
一想到这颗瞳孔之后是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在瞪视他们的性爱，北斗就感到一股头重脚轻的晕眩向他袭来。

北斗开始在田中商店留宿，虽然只是偶尔；虽然不想是偶尔，但也只能是偶尔。
北斗如履薄冰地掂量自己。不能喜欢他，至少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喜欢他。
北斗用辛辣的性来作为掩饰。就像他吃什么东西都加致死量的七味粉，于是什么东西在他嘴里都只有一个味道，其他的韵味都不重要了。
北斗想，只要他的性欲表现得足够明显，另外的那些情愫就能够躲在水面下安然无恙。

樹说他晚上睡得不好，其实还是轻描淡写了。
他的失眠比他说的还要严重得多。
樹自然入睡时会像个树袋熊一样环抱住北斗，发出均匀绵长的寝息，但这是极其难得的情况。他通常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北斗半夜醒来，有时看到樹坐在窗边手里捧着掌机。北斗爬到他身边，樹就摸摸他的脸说你睡你的，我打完这把就睡。他就那么玩到天亮，然后下楼开店。
还有的时候，北斗醒来后根本找不到他的身影，一直到六七点钟，樹才会背着一个双肩包从外面回来。

连着几天不睡，人肯定撑不住。樹有心疗内科开给他的安眠药，隔几天就会吃一次，用于喘一口气，获得无色无味的停服维护一般的睡眠。
据他所言，从褪黑素到握在手里的助眠仪器再到市贩安眠药对他统统不起作用，所以他只好吃药效很强的处方药，按照医师建议的最高剂量来吃。
樹吃药以后真的像是一个被切断了电源的假人。北斗想到睡美人，想到白雪公主，想到很多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于梦之国的事情。但他确实睡得像她们一样安静。

北斗第一次见他吃药的时候，确实是被他吓到了。
夏季的暴雨与闷雷、北斗的快门的声音、窗外街道上有醉鬼在吵架、房门没有关紧被穿堂风吹得砰然巨响，这些都不能让他醒来。
日上三竿了，北斗像梦之国的王子一样攀到他身上去吻他、润湿他唇角的死皮、撬开他无知觉的唇瓣、舔舐他的齿列，这些都不能让他醒来。
北斗无端害怕，于是趴伏在樹身上，侧耳贴住他瘦骨嶙峋的胸口，听他的心脏在耳侧温暖地鼓动，感觉自己的眼泪涓涓流出来，洇湿了樹胸口的布料。
当然，这也不能让他醒来。

樹在傍晚时分终于悠悠转醒，北斗很诚实地告诉樹，说你昨晚睡得好深好深，我还以为你……。
樹说我知道的，那种安眠药就是这么回事。樹也很讨厌这种药的效果，所以实在撑不住了才会吃一次。
「我有点害怕。」北斗声音低下去，很轻很轻，好像生怕樹听见，
樹沉吟片刻，「那北斗经常来陪我过夜吧，你好像还挺管用的。你来的时候我就不吃药了。」
这话倒是真的。北斗在的时候，他环抱住对方宽阔的肩膀，有时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起码能睡上两三个小时——于他而言已经弥足珍贵了。
北斗点头称好。

＊＊＊＊＊＊

暑假开始了，北斗留宿的频率随之变高，几乎每天晚上都在，但他自己的公寓仍旧租着。他怕如果变成正儿八经的同居关系，樹很快就会对他失去兴趣。
北斗又在草木皆兵步步为营地算计了：每天在店里待多久，左脚进门还是右脚进门，以什么样的表情和樹讲话，高潮的时候不能说我爱你要说你里面好热好紧。
浪子苦于要如何去伪装真挚的爱情，单纯的小孩苦于要如何去伪装纯洁的性欲。

北斗开始用相机记录他们的夜晚。
樹含住他的分身抬眼看他的样子，樹情动时衔尾蛇在泛红的胸口呼之欲出的样子，樹高潮时皱眉的样子，樹握住他手腕的手，他握住樹脖颈的手。
不光是笑，樹快要射精的时候额角的青筋也会浮现出来。北斗虔诚地吻上去，只有此时他才敢亲吻樹的额头。
亲额头是珍视和保护的意思。但此刻的亲吻，北斗觉得可以把它解释为性的意思。我可以自圆其说的，北斗想。
北斗为自己的聪明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北斗起初还是用徕卡拍。这次不敢在学校的暗房洗了，只好在回叔父家暂住的时候借用一下暗房，在里面关一整天。
叔父蛮高兴的，问他拍了什么，拍得怎么样。他赶紧说是跟着社里一起去拍的一些花草树木，拍得不好全都糊了，下次有好的再给你看。
叔父说好吧，挺遗憾的样子。

回到自己房间，北斗把照片从怀里掏出来一看。一语成谶，确实全都拍糊了。人在做活塞运动的时候原来真的拿不稳相机。
北斗叹口气，晚上把这件事情讲给樹听，给他看洗出来的照片。勉强有几张能看清樹的脸和姿势，其余的只能说是，嗯，安能辨他是雌雄。

樹拿着照片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说你要不要试试换个工具？
反正他自己对胶片机是并没有什么执念，于是北斗改用手机来拍，随即感慨现代科技之犀利。他甚至觉得手机设计出防抖功能不就是派这个用的么。
他把这个重大发现又讲给樹听。樹跌在床垫上狂笑着滚了两圈，说北斗你真的太有意思了。

某天，十点了，北斗没有出现在田中商店，也没有给樹发来一条联络的LINE。
樹这些天已经习惯了北斗睡在他这，偶尔那么一天不在，还怪别扭的，忍了半天，还是打了一通电话过去。
等了很久北斗才接起来，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樹。

一个字，樹就听出他一定是哭过了，「你怎么了？」
「我今天不过来了。」
「人不来没事，至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样我会担心。」
北斗的回应只是长久的沉默。
「不想说就不说吧。我不该问的，抱歉。」樹自觉有点管太宽了，这小孩真是让他头大。
北斗听他这么说，反而又动摇了，过了半天才出声，「那我现在来，可以吗？」
「嗯，后门给你留着了，直接进来就行。」

北斗进屋的时候还戴着口罩。樹问他「感冒了？」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樹伸手去摘，北斗躲了一下没躲开。于是樹看到他一边的脸颊肿得厉害，嘴角也磕破了。
「你……总不会和人打架了吧。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北斗上次回叔父家洗照片的时候，有一张底片在晾干时不慎混进了边上的另外一堆，所以他忘记收走了。
偏偏这张照片没有拍糊，画面里樹面色潮红半闭着眼，北斗的手指正捉住他嫣红的舌尖向外拉扯。
叔父今天用暗房的时候发现了这张底片，铁青着脸把洗出来的照片甩在他面前，相机摔到地上，下一秒他就被扇得偏过头去。

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北斗听不到也看不到，整颗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后来他想他可以理解叔父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这种事情又要叔父如何向远在国外的父母去交代呢？换位思考一下，他甚至觉得摊上自己这种侄子，叔父也挺倒霉的。
而当时当刻在喧闹的耳鸣之中北斗只是在想，以后只能用手机来拍樹了。

这些事情当然不能说给樹听，北斗只告诉樹说他的相机摔坏了。樹再问，他就眼泪汪汪地瞥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樹叹口气，跑到斜对面去问髙地借医药箱和止痛片。髙地刚睡下就被人摇醒，只好骂骂咧咧地帮他找。
给北斗上完药，樹牵着人在自己对面坐下，也不问他出什么事了，只问他，「还痛吗？」
北斗摇头。
樹揉揉他蓬松的头发，「告诉你一个止痛的好办法，想知道吗？」
北斗点头。

其实一开始还是有点痛的。
但过不了多久疼痛就开始被滔滔汨汨的爽意中和，北斗听到自己湿润的慨叹中还带着哭过的鼻音。
被樹填满的感觉不像是被侵占，更像是跌进一个虚幻的梦境。性像是一剂麻药直接注入他的脊髓，酥麻的痒意从身体中段开始弥漫进四肢百骸。樹的顶弄是那么温柔，让他产生了一种被怜爱的错觉。
所有的卑屈与葛藤都被性快感模模糊糊地隔在了外面。北斗知道它们依然存在，但是不重要了。
樹释放在他深处的时候，北斗觉得自己重新又丰盈了起来。
诚如樹所言，他确实是忘记了疼痛。

做的时候，北斗在樹身上看到一枚新的刺青，纹在左侧肋下，是个很简单的星星形状。
做完之后北斗委委屈屈地问他，「又有人跟你表白啊。」
「下午刚纹的，」樹纠正他，「这是说明我又和人分手了。」
「还真是从出生到现在都是桃花期……这句话倒是没骗过我。」北斗的手指悬在这颗星星上方，刚纹好的皮肤周围还红肿着，他不敢去碰。
「摸呗，隔着保鲜膜没事的。」

北斗摇摇头，算了。他总觉得这颗星星是别人的东西，别人的回忆，别人的性爱纪念，不是他的。虽然星星的出现说明这个所谓别人已经是没戏了，但他仍然不想去触摸。
摄影这个爱好也是别人的，他擅自拿来就招致了如今这样的后果。他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樹，如果你下次还要纹身的话，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樹轻飘飘地看他一眼，说好。

北斗不知道自己来了以后樹的睡眠质量有没有得到改善，反正他的睡眠质量确实是下降了。
这天他半梦半醒间听到楼下有房门响动的声音，摸来手机一看，三点多，再朝身侧一探，樹不在，但床垫上还有余温。
他从窗边往外望，看到樹背着个双肩包刚从后门走到街上。
趁他还没走远，北斗远远地跟了上去。

樹沿着河堤一直走，在一处桥洞停了下来，从包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摆在地上，末了又架起一盏简易的露营灯（问髙地借的），朝着桥洞的墙面打开。
墙面上是一整片的涂鸦，最大的一幅图案是一枚狮首，鬃毛张扬飞舞，眼神凌冽；其余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小图案落在周围。

樹从包里掏出护目镜和口罩全副武装，顿了一下之后开口朝北斗的方向喊，「北斗你别在那站着，离墙太近了。你到这来。」
原来樹知道他跟在后面。北斗尴尬万分地从黑暗中走出来。
樹在包里翻翻找找，「护目镜没有多的。戴好口罩，往后面站一点。」

北斗于是乖乖地蹲在后面看他往墙上喷绘。
狮首的左下方有一个中幅的图样，也是狮子，是沉睡的样子，完成了一半。樹今天似乎是想要细化这一幅。
樹的背影在眼前且蹲且立，时不时地后退两步拉开距离看看效果。他喷绘的时候并不说话，一时间只有遥远的蝉鸣和喷罐嘶嘶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凌晨三四点的夏夜也不算是很热，北斗觉得脑袋开始沉重，睡意又浸上来了。

「北斗。」不知过了多久，樹喊他过去，「怎么样？」
「好看。」大半夜的脑子根本不转，北斗掏不出什么天花乱坠的词藻来。不过他真的觉得很好看。
「你要不要往上面加点什么？反正画的是你。」
「啊？」
「感谢你给我带来的睡眠。」
「你这不是没睡么……」
「前两天能睡这么久已经很厉害了。想加什么？」
「那——小鸟？」
真是跟个小孩儿一样，樹笑了。三下五除二，五分钟后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鸟就停在了狮子的鼻尖。

「走吧回家，我看你快困死了。」收拾完东西，樹牵过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
「嗯。」北斗迷迷瞪瞪地任他挟持。
「下次别跟着我出来了，别搞到最后像我一样失眠成习惯。」
「那不行，我之所以留宿就是来陪你的。」

樹横他一眼，「你不懂，失眠很难受的。」
北斗半梦半醒，讲话不经大脑，「不差这一点，你已经让我很难受了。」说到一半清醒过来，最后半句没说出口。
樹，单恋你这件事也是很难受的。
他不是一个擅长算计的人，但为了留在樹身边，他真的过得太小心翼翼了。他也会累。

樹或许是听懂了，过了很久才又开口，「如果真的难受你可以离开，没关系。」
北斗觉得脑袋开始发热，眼眶有灼灼的湿意，他第一次对樹感到生气，「我会在看不见你的时候想你，我在做完以后也会想要继续亲吻，我有太多开不了口的事情要说与你听。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也没指望你能改变什么。但我连说难受的资格都没有吗，你玩腻了就这样赶我走？」

樹彻底沉默，把手从北斗的掌中抽了出来。
北斗虚握了几下空空的手掌，自觉把话说重了，眼泪却始终落不下来。
心里有两个声音在尖叫。一个说不要再说了，不要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另一个说再不把这些话讲出口我真要疯了。

自那之后，北斗有几天没到店里来。
樹内心其实有感觉到一丝违和感。
照理说，以往的炮友要是讲到这个程度，下一秒他就会对这个人泛起一股强烈的黏腻的厌倦与抵触之感。不要说做爱，他甚至都不能再接受对方的触碰。
可是北斗不在的这几天，他却开始想念他皮肤的温度，想念他拙劣的亲吻，想念他喘息的时候滴到自己身上的汗水。
近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了上瘾一般的错觉，但他惧怕去思考这种悸动是否就是所谓爱情。
不去爱也不被爱，这是他早就决定好的事情。

＊＊＊＊＊＊

连着几天没去田中商店，北斗百无聊赖地窝在出租屋里抠手机。这天他在学校的掲示板上刷到一个很奇怪的帖子。
『S赏金赏得主🏅️美院视传系1X级田◯樹最新🛏️照流出👀速看』
S赏是S大美院的一个内部竞赛，不过在业内广受认可，是含金量很高的一个奖。北斗看到这条帖子，先是惊讶于樹竟然在往届S赏拿到过金赏，再是疑惑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窝在这家破店做店主，最后才是注意到后半句话。
帖子的点击量还挺高的，看来樹在校的时候还是个风云人物。点进去一看，里面确实是樹的几张床照——当然不是他拍的。

北斗不知是否该去问樹这件事。他倒不是介意这些照片，他主要是怕樹知道了这事不太好受。而且他也好几天没和樹联系，快憋不下去了。
谁想樹电话关机；田中商店、对面髙地店里、樹常去的喫茶店、桥洞下面，也都找不到人。
北斗心里空下一块，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髙地也不知道樹去了哪，不过髙地说不用担心，「没事啦。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他现在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以前也有过？」

髙地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那时樹和京本刚大二，樹还「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讲究和毛病」（髙地原话）。有个高年级的学长追他，什么手段都来，把人哄得神魂颠倒的。
就在樹拿到金赏一周后，他的视频在同学间传开来。本就嫉妒他才能的乌合之众把这件事捅到学院那里去，学院领导甚至真的讨论过是否要撤销他的奖项，最后还是被他们那个护短的教授给保了下来。

髙地和京本一番探查，发现是那位学长白天在学校边上的廉价love hotel里说爱他；晚上转头就把和他的性爱视频卖到付费网站上赚外快。
被人看到自己做爱的样子倒不是什么大事，樹真正不能接受的是对方打着爱的幌子来戏弄他。
自那以后，樹就不再能接受被人喜欢这件事了。失眠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被“爱”的代价于他而言实在也是太大了一些。与其被人掏心掏肺地骗，他倒宁可清醒着沉沦；事先降低预期，便不会再有失望一说。

「放心，这家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愣头小子了。现在他也不是什么善茬，吃不了亏。敢外传他照片的肯定都没什么好下场。」髙地以为这样说可以安慰到北斗。髙地对他俩的事还没熟悉到这种程度，不晓得北斗也有拍他照片的习惯。
这话讲出来北斗哪还能放心，只觉得更慌了，怕樹误会这些照片是从他手里流出去的。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樹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了这条街上。
北斗小跑两步迎上去，「樹你去哪了，你还好吗？那、那不是我。」
「慢点说，我完全没听懂，」樹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
他竟然不知道么，北斗皱眉，「那你今天去哪了，我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
「横滨有个涂鸦艺术节，我去出展了——我也是有本职工作要做的好吧。出门才发现昨晚手机没充上电，抱歉。」
原来他真的还不知道，但是他马上要知道了。

北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到店里，看樹把手机充上电。上百条消息弹出来，其中有一半都是那条帖子的链接。樹把链接点开看，一言不发。
「别看了，樹。」北斗想去夺他的手机，被他躲过去。樹翻了两屏去看下面的跟贴，眉间夹起深深的皱褶。
不知是不是错觉，北斗觉得他的手有些抖。

「樹，」北斗真的开始害怕，「我、这不是我。你的照片我都存在非表示的相册里。我从没有给人看过。我不可能希望别人看到你的这种样子，我会嫉妒得要死。这两天我一直很想见你。你知道我……我真的很爱你，我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北斗把他揽到怀里，连珠炮一样地把自己剖开给他看。与其让樹误会是他有心陷害，那他还宁愿把自己身体里已经快要装不下的爱情统统清清白白地掏出来捧到樹面前去。
樹推开他的肩膀，「你先放开……我当然知道不是你。」
「诶？」
樹指给他看，「照片上这个位置还没有钻石的纹身，说明至少是一年半以前的照片了。我大概能知道是谁。」

北斗局促不安地在一边坐下来，「那，我刚才说的你能不能当作没听到。」讲得很没底气。
樹苦笑，「你大可不必和我说这些的。」
那种熟悉的抗拒感终于还是出现了，在北斗明确讲出那个字以后。
樹本以为这种生理性的反应是一架灵敏的雷达，能够帮他避开所有可能出现的伤害。这一次他却有些茫然。

北斗低下头去，眼眶又热起来。明明直到今天才把爱意真正讲出口，而他已经为樹流了太多次眼泪了。
「樹要和我分开了是吗，又要去纹身了是吗。我……还能陪你去吗？」前段时间北斗刚和樹约定好下次要陪他一起，万没想到要纹的竟是自己的那一枚。
樹轻蹙着眉头看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可以自己选要纹什么吗？」北斗很小声地问。
樹在这个瞬间甚至仍然觉得他有点可爱，哭笑不得，「嗯，给你个特别优待吧。想纹什么，还是小鸟？」
北斗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北斗七星。」
「要把名字纹在我身上啊，」樹咋舌，倒是没有拒绝，「你这小孩还真是贪心。」
北斗没有否认，转过身去揩了一下眼角。
北斗七星图案简单，我怕你会痛。

樹带着北斗去了他常去的纹身店。北斗万万没想到就是对面髙地那里。
髙地正在做一个钥匙包，看樹走进来，叹了口气，「又怎么了。你上两周不是刚来纹过，你也别太过分了。哟，北斗也来了？」
「给你们俩重新介绍下，」樹挠了挠眉毛，「这位，是马上要和我分手的炮友小朋友；这位、」
「是他的御用纹身师。」髙地打断他，「反正也是在皮上做文章，都差不多吧。哈哈……诶不好笑吗？」
笑得出来才有鬼了。

髙地的纹身工作室就开在手工皮具店的地下室里。樹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在皮椅上趴好，把自己画好的纹样交给髙地——他一向都是亲自设计的。
「哪儿？」
「这。」樹把衣服撩起来露出后腰，指了指腰窝的位置，「北斗后入的时候喜欢按着这里固定我来着。」
「啊对对对，」髙地白眼都要翻到脚后跟去了，「那以后每个后入你的人就都能看见了。」

以往纹身的时候只有他们俩在，多年损友讲话口无遮拦。今天在这一捧一逗，你来我往了几句才意识到北斗还在边上。算了还是闭嘴吧，晨间占卜怎么没说今日不宜耍宝。
髙地余光一瞥，见北斗果然是面如菜色，他心下顿生怜悯：多好一小孩儿，找谁不好非要招惹这家伙。
髙地憋着一肚子的吐槽，轻车熟路地给樹消毒、拓印图样。啧，太不习惯了。这货现在纹身怎么还要带着苦主一起过来的。这活真是不好干，能不能加钱啊，精神损失费。

后腰这个位置还是有点疼的。
北斗是专门挑了个简单的图案，但樹在设计的时候没对自己手软，加了很多有的没的小装饰在边上，所以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事。
割线的时候姑且还能忍，等到了打雾环节，细而尖锐的刺痛在腰上密密麻麻裹成一片。
樹受不了开始哼痛，皱着眉头浅浅地喘息，生理性的泪水积在眼眶里，尾音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
北斗坐在他对面，听得也很难受，跟着他一起拧眉，仿佛是纹在自己身上。北斗抽了纸巾把他额头上的冷汗揩干净，吸管递到嘴边给他补了两口水，末了又牵他的手过来。

北斗想起初见他的时候，也是从这只手开始；依旧是这样漂亮，纤细而柔韧的骨与皮。不过现在黑色的指甲油都已经剥脱，本甲的颜色露出来，是另一种性感了。
这只手曾在很多地方流连，北斗的头发、他的脸颊、他的胸口、他的性器。而这只手终于是要离开他了。
反正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必再遮掩什么。北斗把他的手指抵在唇上，久久地轻吻。
樹任他牵着，感觉到北斗在轻声嗫嚅，柔软的唇瓣贴着他的皮肤微动。
于是北斗唇边也传来细暖的痒意，是樹的拇指在轻轻摩挲他唇角的那颗痣。

几个小时过去，谢天谢地终于是结束了。
纹了太多次，恢复期的注意事项樹比髙地更清楚。髙地懒得再交代什么，随手丢两颗止痛片给他，挥挥手就把这俩人打发走了。

转头就开始给京本发消息。
『他俩到底怎么回事啊。』
『以前纹更复杂的图案更痛的位置也没见他哼成那样。』
『装什么乖。他到底是要分手还是不要？真是搞不懂。』
『我在这累死累活，他俩在一边给我演八点档。烦死了也没给我加钱。』
京本回他，『知足吧你，收了钱还有八点档可以看，赚翻了好吗。我也想看戏，怎么不叫我来。』
髙地回他一个“你行你上”的贴图。

这天晚上他们又做了一次。
北斗想，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分手炮。
樹后腰刚刺好图案，不宜抵在床单上摩擦，也不宜被北斗抓在手里固定。所以今天是樹在上面。
樹还是很温柔的样子。很温柔地吻他，很温柔地给他扩张，很温柔地在他高潮的时候舔舐他的喉结，很温柔地握着他的腿弯把他折叠起来。
就像前几天他表白后樹很温柔地推开他的肩膀。

事后，樹背过身去穿衣服，北斗看见象征自己名字的七颗星星在他腰上艳丽地生长，保鲜膜裹着渗出的组织液，如画如泣。
而在北斗的深处，新的疼痛也很艳丽地生长开来。上一次被樹进入的时候，他学会了忘记疼痛的方法，而今天他从樹这里重新习得了疼痛。
两相对比，他觉得被叔父扇的那一巴掌根本就不算什么。

北斗没有再来过。

＊＊＊＊＊＊

樹从京本那里听说，北斗开学后退出了摄影部。
也很正常，毕竟他那个相机都摔坏了。
樹不是有意要去听说，是京本非要讲给他听。无法无天的小少爷本着吃瓜要吃第一线的原则，总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话来。
如果可以，他希望还是不要在生活中看到北斗的影子了。

可是田中商店中处处有北斗的痕迹。
七颗星星纹在了后腰，这倒是还好，反正他自己见不着；柜台上是北斗送的企鹅镇纸；喝冰镇汽水的时候也会想他。
一连又是好几天没睡，晚上想吞两粒药，找了一圈才发现他很久没去开药了。上次回诊医生问他怎么样，他说最近睡得挺好的。
小鸟从狮子鼻尖飞走的同时，也再次带走了他的睡眠。

他想北斗的时候，胸口和胃里会泛起一股违和感，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攥着。樹起初以为是北斗的表白杀伤力太大，给他带来长久的生理震撼，后遗症久久不散。
后来发现不是的，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在已经有些凉意的夏末的午夜，他蹲在自己的涂鸦跟前，一手抚着那只小鸟，一手摁着胸口，感觉自己被这种温吞的悸动一点点蚕食。

今天樹始终没有出现在河对面的桥洞下，北斗想他可能是难得睡了个好觉，于是自己也站起来准备回家补觉去了。
结果一回过身就发觉樹站在他身后。
北斗吓了一大跳，往后一脚踩空险些滚下去，还好被樹拉住了。

「蹲我几天了？」
「没几天。我碰巧路过。」
「半夜三点碰巧路过这里？你也真是本事大了。至少两天前我就发现你在这了。」
北斗心虚地低头，「对不起。」
「都跟你说了别跟着我熬。」樹佯装生气。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蹲你，我不会再来了。我——」北斗道歉，语无伦次的样子好像当初他自证清白的时候。

「算了，不吓你了。」樹无可奈何地笑了，拉着他在河堤上又坐下，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给他，示意他拆开。
北斗照做，发现里面是一架相机，和他之前用的是同一个型号。
「这、我不能收。」
「北斗还是挺喜欢摄影的吧，就这样放弃有点可惜。京本也说你挺有天赋的。」后半句纯属瞎编，京本风评被害。京本对这种拍个路边野花都能过曝的水平不予置评。
北斗没有否认。
他对摄影依旧是没什么兴趣，但他对拍摄樹很有兴趣。所以樹看到他端着相机的时候永远是兴致勃勃的样子。

「我想过了。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你是说……？」
「我的意思是，我想要见到北斗，想要触碰你，想要和你再一起度过很多个夏天。我说不好这种感觉是否就是所谓的喜欢，我已经离开这种感情太久了。但我可以确定，北斗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樹谨慎地斟酌语句，「我是说……请你，留在我身边。」

北斗抓住樹的手，樹挠了一下他的掌心。
北斗凑到离樹很近的位置，鼻尖贴着他的嘴角。
樹没有躲开，北斗凑上去叼住他的下唇。
他们在夏末微凉的夜风中接吻。北斗吻技过了一个暑假，仍然是没有什么长进。
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樹想。

樹好几天没睡个整觉，这会儿莫名的困倦劈头盖脸地蒙了上来。樹一边舐弄北斗的舌尖一边混混沌沌地琢磨，是缺氧吗，是我的吻技也跟着他变烂了吗。但真的好困。
一吻终了。其实这么久没见，他还想和北斗多说两句话。樹眨眨眼睛企图驱散困意，结果竟眨出一个哈欠来，遂放弃治疗靠在了北斗肩头，和他依偎着望向河对岸桥洞下的涂鸦。
两人视力都不怎么样，其实看不太清楚。但他们知道那里有一只小鸟又翩翩飞了回来。

「回家吧。」北斗这次大大方方地吻在了他的额头。
「嗯。」樹迷迷糊糊地蹭了他两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北斗把他背起来往家的方向走。
他好轻啊。北斗第一次背起这样瘦的人。

樹斟酌后说出口的情意轻得像一个肥皂泡，虚虚实实，别说是爱，就连喜欢的定义都不敢落下。但北斗知道这样轻的告白于他而言也已经是全力以赴了。
樹终于走出了属于他的最关键的一步，北斗不介意陪他走完剩下的所有旅程。
反正这么轻，背着他一起前行想必也不会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