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啪。
竹筒敲在岩石上，发出一声脆响。高地被从午后的昏昏欲睡里叫醒，隐约听到一点脚步声，混在有点尖锐的蝉鸣里。
按理说这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这是一家小神社，除去逢年过节，平常来许愿的无非是周围小镇上的居民，谁也不会在盛夏的中午爬上一大段步道和石阶，跑来这种地方。
不过倒也没有哪条规矩要求有客人来访时神官必须得外出接待，况且院内的廊下姑且算得上凉爽，高地心安理得地打了个呵欠，并不准备陪那位不知名的来客站在外面晒太阳。
他正准备翻个身继续酝酿睡意，耳畔传来的脚步声又多了几重，又碎又急，但也不似人类的步调节奏，听起来全往一个方向去了。
……外面那家伙，是生面孔吗。神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爬起来穿过房间，一把拉开通往前院的门。炽热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刺得高地眯起眼睛。他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究竟是谁，倒是视线边角里瞥到两个茶盅似的小东西匆匆跑去，想也不想地在空中划了个禁制，把那两个小东西扣下了。
“我说你们，别乱跑啊？”他说，“要是谁丢了可就麻烦大了。”
“那个……”
这位大中午跑来神社搅了高地清闲的来客个子很高，无论是面庞还是身型都和亚洲人不甚相似。神官这才想起普通人大概是看不见这些东西，自己对着空气训话的场景大概在日头高悬的正午也足够诡异。他叹口气，开始飞快思考到底该用什么借口把刚刚的事情敷衍过去。
“My name is Jesse Lewis...”
“……”高地说，“刚刚我听到了，你可以讲日语的吧？”
这倒也算不上罕见，毕竟东京涉谷街头多的是异国面孔。唯一的问题是这里只是偏僻山村中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神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足够吸引观光客的要素。
高地抱起手臂，神情比起神社的神官大人更像是学校里的老师，“而且我们这里不是什么适合观光游览的地方，这位客人还是请回吧。”
“我是路易斯·杰西。”高个子男人说，甚至体贴地换成了日本人习惯的姓名顺序。
他声称自己是在东京某个大学就读的美国留学生，主修日本民俗文化方向。来这里是研究需要，希望高地能容他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一句“开什么玩笑”差点脱口而出，神官瞥了一眼那两个还困在法术里那可怜巴巴的小杯子，此刻一心只想把外人赶走。
这座神社历史说长不长，却也有了百年岁月。不少器物小妖刚刚有了些神识，和人类幼崽一样难管。要是真让这家伙住进来，让这些人来疯的小东西全都乱了套，日子还怎么过。
不行不行不行。
高地的头摇成拨浪鼓，绝不打算为自己的清闲日子做半点退让。
“哎——”对方学着日本人的样子合起手来，猛地弯下腰，“那至少今天让我留在这里看看！就今天住一晚！拜托啦高地さん——”
这家伙怎么听不懂人说话？高地眉头皱到一半，突然发现另一个不对劲的地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这开朗的美国人露出一个和日头一般灿烂的笑容来，“村里的里美婆婆告诉我的。”
高地：“……”
Jesse继续说：“村子里的大家都说高地さん非常温柔。”
高地：“……………你给我等一下。”
怎么就村子里的大家了？这家伙不是在诓他吧。
“真的哦。”高个子男人掰着手指跟他数，“杂货铺的爱奈小姐、种番茄的吉田爷爷、还有村长麻生先生——”
一连串熟悉的人名从这个刚刚抵达村子不到半天的人嘴里说出来，显得颇有点离奇。高地认输似的举起两只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对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下午的时间留在这里做什么都随你的便，不过天黑之前还有回城里的火车。”神官颇为坚决地回答，“毕竟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早点回去比较好。”
Jesse因为接二连三的拒绝消沉了几秒，但很快又因为高地的让步高兴起来，当真从背包里拿出了平板电脑，开始在神社里一脸新奇地四处转悠。
高地也不管他要做些什么，横竖这个小破神社里的东西也没什么能带走。他趁Jesse没注意抬抬手给那两个小酒盅解了禁，盯着它们一路回到了里屋，自己才重新在内院的廊边躺下。
说什么想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呢，说不定一会儿就腻味了。
他躺在老旧电风扇嗡嗡的风里，刚准备沉到梦乡里去，听到外面又传来说话声。一个是他刚认识不到十分钟的杰西，另一个是尚且稚嫩的童声，好像是安藤家的小儿子。
5円硬币被丢进钱箱，小男孩拍了两下手，大声许愿。
“希望ねこちゃん能早点回家！”
“愿望说出来会不灵的吧？”杰西说。
“可是说出来こーちくん才能听到啊。”男孩说，“这里许愿是很灵的哦！”
……不，说真的，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神官撑着榻榻米愁眉苦脸地坐起来。他是见过那只猫的，巴掌大，姜黄色，全身还哆着一层幼态的绒毛，正是小猫好奇好动的年纪，大概是一个不小心跑出去迷了路。找小动物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既然小孩这么火急火燎来许愿……高地随手唤了两个式神，支使着它们出门去了。
小纸人挨着门缝挤出去，外面的声音又很清楚地落入他耳中。那远比他热情好客的留学生反客为主，十分积极地提议陪小男孩一起去找。于是整个院子里又安静下来，终于让他落得了个清净，好好地睡了个午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续被扰了两次清梦，高地再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然睡到了日头西落。过度的睡眠让他有点晕头转向，过了好一会儿才揉着眼睛想起午睡前发生的事情。
神社里一片寂静，Jesse不知道是还没回来还是已经离开，安藤家的小孩也没在外面的石阶上哭鼻子，大概找猫的事情已经被顺利解决。早知道就不用派式神出去——
等等。
神官皱起眉头。
式神也没有回来。
他自诩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手里的式神也不是什么灵力高强但难以驾驭的类型，不至于擅自做主离开。
……果然是有什么问题吧？
高地拉开门走到前院，天空被夏季的余温染成了壮丽的橙红色，反倒衬得这份寂静更加诡异了。他先派了个式神去打探安藤家的小儿子回家没有，得到了男孩既没有回家也不在村子里的答案之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神官回过身，看了一眼周围暮霭里只剩下黑色剪影的山。
不在太阳下山之前找到他们的话——
他走得急，引路的式神为他找了条近道，杂草在脚下发出咔擦咔擦的脆响。山的深处天光昏暗，高地目不斜视往里走，过了一会儿连最后一丝光线也褪去了，已经变得一片漆黑的路边，幽幽升起了几簇磷火。
清脆的铃铛声在耳畔一响。
神官停住脚步，“大我。”
在这黑暗中出现的男人打扮竟然堪称时尚，头发也染成了金色，唯独在宽大的裤脚下是一双裸足，脚踝上栓了一根看起来有点格格不入的红绳，坠着一颗金色的铃铛。
“即使是こーち也别在这个时间来这里比较好吧。”他歪歪头，“说不定会有很麻烦的事情哦。”
“嘛……”他挠挠头，“我来找人。”
对方睁大眼睛，“跑来山里了？但如果是普通人类的话，没理由能进来这里吧。”
“所以我来找大我帮忙嘛。”
眼见对方鼓起了脸颊，高地赶紧补充，“下次野营的时候会多给大我带两条香鱼的，今天就拜托啦。”
他这才很满意似的点点头，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02
总之陪小孩子出来找猫的发展也挺出乎杰西自己的预料。
从理智的角度来说，他其实并不觉得真的还能找到小猫。毕竟它太小了，镇子里有民居田地，周围还有看起来一望无际的山，哪样东西都可以轻易地把它吞掉。
不过对于这孩子来说，那只走丢的小猫是重要的家人或者朋友也说不定，所以才会这么努力去找吧。
但是小男孩没有一点丧气的样子，兴致勃勃地跑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对着树丛里大喊ねこちゃん。
“不是许过愿了吗，”杰西问，“为什么还要自己来找呢？”
“こーちくん说努力也是诚意的一部分嘛。”
“真严格啊。”他感叹。但是这话怎么想好像都有点推卸责任的嫌疑，真的有在好好工作吗那位神官先生。
天气真热，即使通往神社的步道两边都是高高的的树，没走完一半杰西的汗还是又打湿了后背的衣服。
他其实不知道男孩准备往哪里去找猫，只是自觉不能放任这么小的小孩自己一个人往山里跑。万一出了什么事故的话，可就是大问题了。何况等一下还得想想怎么安慰他……
两个人顺着小路在山里越走越深。大概是树越来越高又密的缘故，杰西无端觉得天色有点暗。只是拿出手机看时间也远远不到夏天会天黑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
男孩也有些走不动了，又觉得口渴，于是杰西答应了带他回镇上吃刨冰，便顺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
大概是体力消耗的关系，回去的路显得更长了。天在不断变黑，明明在往山外走，可是树却越来越浓密了。
……是迷路了？可是这条人迹罕至的山路是条完完全全的一本道，不存在在哪个岔路口走错方向的可能性。黑沉沉的山居高临下地凝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在看不见的地方张开了深渊巨口。
杰西本能地缩起了身体，又感觉害怕起来的小孩揪着自己衣服的下摆，只得颇为不得已地挺直了腰板。总之还是先确定一下自己的位置，看看有没有能走出去的步道；如果不行，再打电话给附近的警局等待救援吧。
但屏幕上方的角落里始终显示圈外，更别说打开地图搜索自己的位置了。青年原地走了几圈，颇为焦躁地拉了几下屏幕，却始终没有成功。
真的假的，这种时候？
林间的风夹杂了一丝不知道从哪里带来的腥气，树冠哗啦啦的喧嚣像是暗处的絮语。一道白色的影子飞快地从眼前掠过，杰西吓了一跳，本能地将拉着自己的小孩往身边一摁，却发现摸到的皮肤冰凉，不似人类幼童会有的温软。
他没敢回头，在这夏夜起了一身冷汗。
但是那东西明显没准备放过他，扯着他的手臂就想往上攀去。混血青年顿时炸起了一身的毛：他不知道这小孩儿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小怪物，但是要往活人身上爬的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杰西顾不上许多，使劲将它往外一推。到底是身材高大的成年人，尽管他觉得这小东西的力气大得不同凡响，但还是成功地和它拉开了一点距离。
男孩摔出去的时候迅速调整成了四肢着地的姿势，像什么野兽一样轻巧地落了地。小孩本来黑亮幼圆的瞳仁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对模糊的眼白；嘴角生生裂到了耳畔，露出白森森的利齿。
……刚刚的腥臭味原来是这里来的！
它不给杰西任何消化现状的时间，又以惊人的速度向他扑来。
他在惊惧里完全忘了要跑，只本能地用手臂挡了一下。但耳边传来一声铃铛的脆响，从侧边唰地蹿出一道黑色的影子，将它撞到了一边，一爪子按住了。
——这竟是一只黑色的大猫！
“怎么……”
“哦！nice catch！”
熟悉的声音让杰西猛地一回头，差点扭了脖子。
不久之前刚刚第一次照面的神官从身后浓黑的树林里出现了，身前漂浮着一枚引路的纸人，浅淡地发着光。
“你们没事吧？”神官继续问。
“那孩子下午在神社许了什么愿？”
“……别试探我。”对方拧起眉头，“我要是想下手根本不用等到现在吧。”
“抱歉。”他飞快地回答，“毕竟刚刚他突然变得很奇怪。”
“唔。”高地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而扬起声音，“可以放开了，大我。”
那黑猫闻声抬起爪子，小怪物立刻抓住了时机，十分不依不饶地冲着两人的方向冲了过来。
高地一副不闪不避的样子，被情急之下的杰西一把拉到了身后。
对方愣了一下，有点好笑地摇摇头。这不是都吓得缩起来了……还是先考虑自己比较好吧。
“顔を上げて。”
预想里会有的疼痛或者别的什么都没有到来，杰西在自己制造的黑暗里听到了他轻飘飘的声音，终于攒出一点勇气，勉强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光——一道柔和的白光将那扑上来的怪物制在了半空。神官朝它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嘴里轻声念了句旁人听不懂的语言。也不知道那飘渺的东西到底藏着什么力量，操纵着男孩身体的怪物挣扎着，但竟然真的难以再靠近他们一点。
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到了他们的脚边，懒洋洋地伸出两只前爪拉开身体，毫无危机感地伸了个懒腰，脖子上金色的铃铛慢悠悠地随着它的动作发出声响。
神官轻叱一声，愈来愈盛的光徒然散了，没有了知觉的男孩软绵绵地落到他怀里。杰西的视网膜上还残留着眩目的光影，但在短暂地失去视力的几秒钟内，他敏锐地察觉到山里会有的夏夜回来了：湿润土壤的味道，虫鸣的声音，还有沾着凉意和水汽的空气。
“结束了……？”他试探着问。
“结束了。”回答他的是此前从未听过的声音。高个青年循声望去，对上了黑猫绿莹莹的眼睛。
此刻它已经变成了正常家猫大小，也不管高地手里正抱着小孩，爪尖勾着衣物在对方“痛痛痛”的抱怨里攀到了他的后背上，变成了一条油光水滑的猫围脖，舔了舔爪子。
“这孩子也没事哦。”它甚至体贴地补充。
……猫会说话这件事真是杰西这几个小时以来最委婉的经历。
“谢谢。”
“唔。”高地应了一声，开始跟在式神身后下山，“你还是谢谢这家伙比较好，毕竟是他先找到你们的嘛。”
“至少在第一次见面的人面前好好说一下我的名字吧。”黑猫细长的、分成两股的尾巴在半空中挥了挥，“我叫京本大我。如你所见，是猫又。嗯……最近也有在学英语来着。So I can speak English!”
“谁管你啊。”神官小声吐槽，“最后这种情报完全不需要。”
总之和一只不仅会说话还会说英语的猫又交换名字这点还是挺奇妙的。他们同行了一段路，猫又在离开树林之前的某个地方轻盈地跳下了高地的肩膀，消失了。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杰西有点担心地问，“需要先联系医院把这孩子送过去吗？”
“不需要，”对方头也不抬地回答，“直接送回安藤家就好。还好现在时间还不太晚。”
于是杰西就跟在他身后去了安藤家，又跟在他身后回神社。
神官一开始对他视而不见，直到踏上鸟居前的最后一级石阶，才猛地回过身体。
“我说你啊，到底准备跟到什么时候？”
啊，又出现了，那种像学校里担任老师一样的神情。
但是这次杰西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机屏幕上的列车时刻表：“毕竟こーちさん不收留我的话我也没有地方去了嘛。火车早就走了，村里也没有酒店这种设施吧。”
真麻烦啊。
高地抓抓头发，不耐烦地咋了下舌，凶巴巴地回视过去。
“那至少给我老老实实说真话吧，臭小子。”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