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了,演唱会日程已经定下来了,北斗哪一天来?”
早上一起刷牙的时候,睡眼惺忪地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的京本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过头来带着满嘴的牙膏沫居然还是口齿清晰地冲着松村这么问。
莫名其妙地就冒出句没头没尾的话来算是京本的正常操作,不管怎么说也已经在一起相当有段时间了,事到如今松村也不会每次都被这种毫无征兆的突然搭话吓得一惊一乍了。
“原来‘我去看演唱会’已经是确定事项了啊。”
松村的回答微妙地有些文不对题。好在残留在身体的睡意和满嘴的牙膏泡泡让他的语气听起来显得柔软又黏糊,把字面上带着的那点儿尖刺给很好的盖住了,没有打破这对于他们来说很难得的温和氛围。
京本似乎是问完了问题就满足了,根本不在意松村回答了什么,含着一口水在嘴里咕噜咕噜了半天,吐干净后又对着镜子大大咧咧地直接拿手背蹭了蹭嘴角沾着的那点白沫。透过镜子看到一边松村有些难以苟同的表情,于是吐了吐舌头,探身越过他的身体拿了毛巾,在缩回身子的时候还特意在松村面前多停了一秒钟,也不知道是一种无声的屈服还是抗议。
总的来说,松村透过镜子看了一眼京本那头前些日子才刚染的浅金色头发,还没有完全摆脱刚起床时特有的倦怠感的大脑不由想这人上辈子大抵是只金渐层猫。
京本洗脸很快,几乎是用柔软的毛巾沾上清水抹把脸就算大功告成的极简主义,即便如此还是有着糯米年糕一样白皙又富有弹力的皮肤,只能说是确实中了基因彩票。
偏偏松村和他正相反,虽说是个完全不靠脸吃饭(当然,京本也并非只靠脸吃饭的绣花枕头)的编剧,但是向来对于美容护肤很有一套,以至于这里虽说名义上是京本的家,但洗手台边被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各种护肤品几乎全是松村带来的。
早早大功告成的京本用手指沾了点水,对着镜子有些动作粗暴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时不时地瞥一眼身边正闭着眼睛动作熟练地往脸上拍各种各样的液体的松村,又突然开了口。
“所以是来不了的样子?”
松村正细心地把乳液抹开在自己笔挺的鼻梁两侧,掌心拢在嘴唇上,让他说话的声音更多了几分闷闷的鼻音感。
“没……我会去的,如果能抽得中门票的话。”
京本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小动物一样的笑声。
“你还真是讨厌关系者席。”
松村还没来得及重新戴上眼镜,高度近视让他甚至没法看清面前的镜子里京本的表情,于是连带着京本话语里包含着的情绪都变得有些让他捉摸不透。
他总之是顺水推舟地应了个含义模糊的鼻音,随即镜子里那个毛绒绒的金色圆球就明显往他的方向凑了凑,和他身上一样的、但是更温暖一点的沐浴露的柠檬海盐香气也丝丝缕缕地往他鼻子里钻。
“那如果落选了的话,北斗就来坐关系者席吧。”
我会每天祈祷你落选的,京本又补充说。
松村稍有些哭笑不得地应好,低头去拿自己放在洗手台台面上的眼镜,正好和凑过来的京本的距离又近了几公分,干脆顺势在那头已经基本上被打理服帖了的金发上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早安。”
在这个距离,就算不借助眼镜也能把京本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了。稍微有一点意外的样子,但是很纯粹的笑容占了八成,剩下的那部分是带着点撒娇味道的不满,大概是冲着早安吻落在了自己的头发上这件事。
松村于是很大方地闭上了眼睛,给出了悉听尊便的默许信号。
结果发现京本刚刚咕噜咕噜了那么久看来只是吐泡泡吐开心了而已,根本就没有把嘴里的牙膏味完全冲掉。
不过松村也已经习惯了。
在玄关自然而然地交换了一个代替“一路顺风”的话语的吻之后,京本便先搭电梯下了楼,一面忙着跟电话里絮絮叨叨地又说起他不守时的经纪人扯着些不着边际的借口,一面倒也加快了脚步往接送车所在的位置一路小跑过去。
松村和他错开了一部电梯,等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那辆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的黑车启动,于是习惯性地站在阴影处目送着车辆彻底驶出视线范围后才转了个方向,朝着另一边的地铁站慢慢走去。
其实京本住的是安保级别数一数二的高档公寓,再加上同为男人这在很多时候也能够成为模糊事实的重要说辞的因素,他们根本就用不着小心翼翼成这样。事实上在从前京本偶尔还会去松村当时租住的平民街区里的公寓房的时候,他们还都是光明正大地同进同出的,连京本的接送车都曾经大张旗鼓地开到楼下等人过。
所以虽然明面上对着为数不多知道他们的关系的友人的调侃会解释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谨小慎微,但他们自己当然是心照不宣的。就像他们突然开始了早安吻晚安吻告别吻回家吻一个不落的热恋期式亲密关系一样,像这样大费周章地躲避大概根本不存在的狗仔队也是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形式主义而已。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确认他们真的还处于“恋爱中”而已。
但说真的——
松村用一长段充斥着绘文字和黏糊糊的语气的文字回复了京本带着点撒娇味道的鼻音的语音消息,伴随着屏幕上很快就新跳出来一连串表情包穿过的车站检票口,在等车的两分钟里编辑了一条“今天也很喜欢你”的消息作为持续了这一路的对话的收尾,在车门打开的瞬间正好点击了发送。
——已经连“还处于恋爱关系”这种事情都需要通过特定的行为模式来进行确认的关系,究竟真的还能算作是一种恋爱关系么?
松村苦笑了一下,想自己已经写了这么多恋爱故事的脚本,读过的真真假假的爱情故事更是数不胜数,但依旧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猜不透他和京本的关系究竟会走到哪里去。
他们像是走进了一个甚至连有没有出口都不知道的巨大迷宫里。但是入口已经被封上了,除了硬着头皮往下走别无选择。
需要说明的是,即便松村和京本的关系似乎确实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怪圈里,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自然消亡了。
其实要是真如此的话事情反而会简单得多,大家都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了,不爱的话干干净净地分手便好。他们之间没有法律承认的婚姻关系,也不是谁离了谁都活不下去的病态依赖关系,甚至连恋爱关系都只是为身边少数人所知而已,无论从哪个层面都不存在阻止他们分手的无形压力。
眼下症结所在反而就是他们还是相爱的。
不,这个说法不完全准确,松村自知没有权利擅自定夺京本的感情。应该说是,症结所在是至少松村很确定自己依旧喜欢京本,是只要见到对方心里就会飞起蝴蝶的那种喜欢。
但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光是一份轻飘飘的“喜欢”的抽象感情,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松村也不是对于自己和京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的原因完全心里没数。
他和京本兴趣相投又身体契合,性格上有正相反的地方,但是在他们彼此理解的前提下,这种“正相反”也可以说成是一种近乎完美的“互补”。总而言之,用知悉他们的关系的杰西的话来说的话,是“很般配的一对”。
但也只有杰西这么说,同样知晓他们的关系的田中就不会这么说。因为他比起杰西来,对于松村和京本的关系的真相要了解得多。
世人都说恋爱就是两个人的事,俗气的爱情小说里也往往会出现“他们眼中只能看到彼此”一类的描述来形容一对陷入热恋的人,而大多数的爱情故事里,满地鸡毛的悲剧开端更是几乎都在于一个突然出现的第三者。
可问题是,松村和京本的关系仅凭他们两个根本就无法成立,他们的关系中自始至终都存在着一个鲜明的第三者。
即便这绝非出自本人的主观意志,若是可以的话大概当事人才是最想完全被从这段不属于他的浪漫关系中彻底被剥离出去的那个,但是不可否认的,在这段属于松村和京本的浪漫关系里,田中的存在感和几乎和两位主人公等重。
松村和京本的相遇是在田中家楼下的停车场,第一次发生关系是源于对田中的余情未了,首次合作时得到肯定的“天生默契”来源于他们心照不宣共享的对田中的熟悉,逐渐亲密的背后也有要共守和田中的关系的秘密的同谋者心态,导致前些日子突然关系僵化的直接原因是松村擅自认定比起自己一定是田中更能给京本幸福,而将这种困境矫枉过正地拉到了如今地步的原因还是田中。
把这些东西都拎出来放到一起说的话,似乎真显得田中像是一根贯穿了他们的心脏的尖刺,是凶器但也是堵住伤口不至于让他们失血过多的唯一工具。
但并非如此,松村很清楚,即便他和京本的关系脱离了田中就无法成立,田中也只是被他们擅自卷进来的无辜之人而已。
一切问题的根源只是他自己。
虽然随着创作的几个脚本都大获好评,如今的松村几乎已经成为了世人眼中的“恋爱大师”,但是现实生活不是只要动动笔就能让一切顺遂的架空世界,松村也不是自己笔下那些各有些缺陷但也因此愈发鲜活可爱的角色。
他只擅长纸上谈兵,而一旦要付诸实践,他那笨拙的沉重的怯懦的爱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京本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松村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京本明明白白地对他说出“我喜欢的就是北斗”时,他分明只要选择相信就好了。但是他总是不由地想到田中,想到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出现在田中家楼下的浑身湿透的京本,然后想象力过剩地描绘出一个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
他忍不住去想对一部漫画一款游戏都能一心一意爱上近二十年的京本对田中其实余情未了的可能性,又死抓着田中对京本无微不至的关切不放,认定了号称绝不会动心的“大众情人”其实早就栽在了京本的手上,以至于一度动了想要牺牲自己成全他们的心思,甚至真的付诸了实践。
结局当然是惹怒了京本,以至于他们的关系一路僵化到几乎无法回头的地步。
其实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也无所谓,松村本就是做好了要和京本分开的觉悟才说出那些话的,如果这段煎熬的冰山期能够换来一段哪怕并不属于他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话,他也觉得自己的牺牲真的不算什么。
本该是如此的。但是当那个倾盆大雨的日子里田中突然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接了京本,让他不用再特意跑一趟了的时候,一种仿佛淤泥般粘稠又肮脏的感情止不住地从他的心里往外冒,以至于他握着手机的手都无意识地用上了全力。
松村知道那天京本为了自己的演唱会选曲而特意约了杰西商讨,也知道身为杰西名义上的恋人,田中时不时就会好心地担任一下没有驾照的杰西的司机,所以代替这天窝在家里赶着写剧本的自己把京本接回家,完全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退一步说,既然他宁愿放弃自己的感情也希望京本和田中在一起生活得更幸福一些,那这对他来说分明是个好消息。
但是松村控制不住地用发凉的语气说,既然这样的话那就麻烦树把京本送来我家吧,毕竟他是我的恋人。
他甚至都没有耐心等到田中的回复就挂了电话,过于潮湿的空气让他浑身难受,好像快要溺水了,好像哪里哪里都是一股令人恶心的发霉味。
在等着田中来的时间里,松村盯着电脑屏幕上一闪一闪的光标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明晃晃的厌恶感在他的心里逐渐变得强烈,但这究竟是冲着怎么看都对京本过度温柔了的田中的,冲着对田中的好意来者不拒的京本的,还是冲着矛盾又阴暗的自己的,松村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坐立不安地拿着伞站在玄关口等着手机铃声响起,但在真的和京本面对面的瞬间又一下子连和对方同撑一把伞的勇气都挤不出来了,只是沉默地往伞外挪了半边身子,以便在不触碰到京本的情况下又把绝对算不上体型娇小的人周全地收进伞下。他还想为自己方才在电话中的失礼向田中道歉,但迎着后者似笑非笑的眼神,松村又是什么都说不来,最后只是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感谢。
最糟糕透顶的是,在京本沉默地走进久违的他的家门的瞬间,松村顾不得自己的手早被雨水打得湿透,脑袋一热就一把按住京本的后脑吻了上去。
京本显而易见地吓了一跳,整个人本能地往后缩,然后就被已经熟知他身上的每一个敏感点的松村顺势按在玄关的鞋柜上完成了一场时隔数周的沉默的性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松村的身体比他的大脑要理智清醒,至少还记得不能弄伤京本。每一个落在京本身上的吻都是温柔的,在被京本咬肩膀咬喉结咬嘴唇的时候,也全当是幸福的疼痛全盘接受,所以至少这场爱做得不像是无情的欲望发泄。
让松村总算冷静下来的是在他揽着京本一路跌跌撞撞地终于摔进卧室的床上准备开启第二轮时,京本用高潮过后依旧有些失焦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这算是,北斗在为我吃醋……的意思吗?”
于是松村终于想起了这种盘踞在他身体里的像是烂泥像是沥青一样的丑陋的情绪的名字。嫉妒。他在嫉妒田中能够心无芥蒂地继续对京本好,嫉妒京本好像真能够轻易放下对自己的感情,嫉妒田中和京本的关系居然可以完全脱离自己而成立。
在意识到的瞬间,被嫉妒冲得发昏的头脑就冷静了下来。
松村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地拨开了因为雨水和汗水而胡乱粘在京本额头的头发,尽可能温柔地在京本的额上落下了一个充满爱意的吻。
“我爱你。”
他从没想过一直连直白的喜欢都羞于启齿的自己,竟然也能够如此自然地说出这句话来。
而他们之间宛如热恋期情侣般的黏糊糊的相处模式就是自那之后开始的。
但这不是什么值得鼓掌叫好的圆满大结局,事实上问题变得比从前更加棘手了。
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轻松解开所有的误会从此重归于好的情节只会出现在网上的三流小说里,实际中,既然他们之间的症结本就不是源于性生活的不和谐,那就算做再多次爱也对解决问题无济于事。
引发炎症的异物根本没有被清出去,它只是被层层包裹后暂时藏进了血肉之下,看似成为了身体组织的一部分而已。
这个道理他们都清楚。但是前一场严重的炎症反应太痛了,他们谁都尚且心有余悸,以至于在找到能够根除这疼痛的方法前不敢再去贸然触碰。
每天睡前都要有晚安吻的约定是京本在那个晚上就提出的,还附加了如果是无法在睡前见到面的状态那就通过视频通话补上的附则。松村用一个落在京本小指上的亲吻作为了肯定的回答。
早安吻是随着他们的同居生活再次开始便自然而然出现的晚安吻衍生产物。
用亲吻代替“一路顺风”和“我回来了”的话语则是源于京本在一次感冒后连着几天嗓音沙哑到说不出话来又非要执着地践行每天都好好和彼此问候的约定,于是松村想了半天最后提出了在京本的感冒痊愈前就用无声的亲吻代替的折中方案。最后不知不觉间便习惯成了自然。
他们偶尔会因为工作原因在电视台大楼里擦肩而过。而一改从前都是京本主动笑容灿烂地先开口而松村略显被动地回一个带着点收敛的羞赧味道的笑容的形式,如今变成了松村主动叫一声京本的名字,后者便笑着应声的状态。在正好错身的瞬间,仗着彼此身体的遮挡,他们还会明目张胆地特意放慢步伐以便勾一勾彼此的手指,然后若无其事地但又恋恋不舍地慢慢松开。
偶尔在公寓同进同出的时候会毫无必要地演一出对狗仔队高度警惕的戏码则是这种行为的另一种模式。
为数不多的知道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的友人会打趣说他们看来是“小别胜新婚”了,大多数只知道他们自电视剧合作后开始的忽远忽近的关系的人甚至都见怪不怪,权当他们的距离感变化是个循环往复的周期。
习惯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当他们逐渐习惯这种起源于硬性决定的新相处模式后,京本上电视节目的时候偶尔会对松村直呼其名地讲一些两个人之间的故事,而松村面对相识的工作人员的调侃也只是很平静地一笑而过,甚至都无意对两个人的关系做任何刻意的解释。
同性的身份给他们提供太多便利了,何况京本是个对熟人的距离感本就异乎寻常地近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只要不得意忘形到丧失常识的地步,恐怕连大庭广众之下的一个蜻蜓点水的吻都能用只是朋友打闹的借口敷衍过去。
松村甚至一度怀疑曾经自己小心翼翼在旁人面前和京本保持距离是不是真的只是无用功。
但当然不是的,其实他们都很清楚。
京本的是公众人物,还是光一个星二代身份就足够让他的努力被轻易抹杀的、从出道开始就一直没有断过来自世人的各种臆测的媒体最爱的类型,而对于爱自己的工作胜过一切的京本来说,根本不存在赌上自己的事业也非要继续这段看不到终点的感情的选项。
所以曾经爱得束手束脚的他们才是爱得最纯粹的,一点点风险都不敢冒,只想守护好这段感情不会遭到来自外界的迫害。而现在,仿佛恨不得将这段感情昭告天下的他们大概是在破罐子破摔。他们自己调整不过来了,明知该要做些什么但是谁都无法动弹,所以干脆把选择权交给了外界。
关系暴露了的话,要么爱到共沉沦,要么清醒地彻底分开,总之躺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的话,他们就算是再怎么不情愿也得迈出下一步了。而在那之前,装聋作哑地开启末日狂欢就好。
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祈祷末日可以晚一点、再晚一点到来的自己,松村想,还真是麻烦得要死。那向来讨厌麻烦事的京本能忍受他这么久,大抵也是很爱他。
虽然事到如今再说这个也没什么用。他们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不过反正回去也还是再走一遭老路,不回去也好,不往下走就好。
保持现状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