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被肚子痛醒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假期第一天。
高地陷在床垫里,听到窗子外面有淅淅沥沥下雨的声音。
梅雨季啊……他叹口气。
胃部这股缠人的疼痛并不是无法忍受的程度,于是身体的主人决定忽视它,懒洋洋地动了动四肢,把自己团起来,指望它能够识趣地自行结束。
但是身后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人显然不如胃痛会读空气,不甚清醒的语气里带点鼻音,粘粘乎乎,“こーち、怎么了?”
“没怎么。”高地敷衍他,“肚子饿了而已。”
“痛得厉害吗?”
“还好。”年长些的人下意识接了话才意识到哪里有问题,有点好笑地责备道,“我说你——”
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搞不懂这股莫名的疼痛来源于哪里,明明没吃坏肚子,受凉的可能性大概约等于零。而且之前体检时去做了胃镜,哪里都健康得很。高地将它归类为胃部某种饿过了头的反抗,就拍拍缠在自己腰上的手。
“喂,起来了。”
对方不理他,温热的掌心在高地腹部揉了揉。
“真的没事?”他问,“是不是在昨天庆功宴上吃坏了?”
高地的部门昨天刚做完了个大企划,部长请示完社长大手一挥,给刚刚一个月内过度加班的部员们放了两天假。于是庆功宴上大家都敞开了喝酒,只有高地惯常扮演照顾人角色,总是在酒局最后收拾醉汉,某种程度上逃过了这通酒精的戕害——并蹬鼻子上脸地趁着部长不甚清醒,一口气把年假用了一半。
他把几个部员挨个送回家之后已经是后半夜,回到家里杰西还没睡,开着电视看超英电影。高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蜘蛛侠,才想起自己大概几周前提过要和杰西一起去看最新作来着。
啊……完全忘了。
当时他只是顺嘴一提,压根没往脑子里的to do list里加,工作又赶上忙碌期,彻底把这件事压了箱底。
完了。高地挠挠脸颊,难得有点愧疚。
对方倒是没有注意他复杂的心理活动,听到同居恋人进门的动静就暂停了电影站起身来,低下头吻了吻他。
“辛苦了。”他说,“我给こーち放了洗澡水噢。”
“谢谢。”年长些的人松了松领带,“杰西也写完论文了吧?”
按理来说普通毕业生这时候应该刚刚初步踏足社会,成为职场里敢怒不敢言的一份子。但是杰西选了继续升学,于是梅雨二字又和暑假联系在了一起,很难不叫社畜嫉妒。不过高地想想自己银行卡的余额和完成项目之后即将进账的奖金,又决定同这个世界和解。
假期去露营好了。他泡在浴缸里的时候想,正好连休,能去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回来之后就可以和杰西一起去看电影。
至于说好去看的电影是否还在上映,不重要。他知道对于杰西来说更重要的是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和看的是不是蜘蛛侠系列的新作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天遂杰西愿,高地做计划时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唯独忘了现在正值梅雨季节,噼里啪啦响的算盘珠子成了打在窗户上的雨滴,露营十有八九是不能成行的。
那总之先等等好天气吧。
高地在心里飞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假期计划,决定先起床把自己和家里的大型犬喂饱,但杰西不轻不重的按摩确实让人很舒服,于是他象征性地拍了两下对方的手臂,看他没有一点要放手的意思,便也放弃了。
赖床这件事对大学生来说不太新鲜,对于当了好些年社畜的高地倒是挺稀罕。或许是前段时间累得太过,他居然就这样窝在杰西的怀里又睡了一觉,再一睁眼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胃确实是识相地不痛了,只是宝贵的假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睡过了一个上午这件事搞得高地有点懊恼,以至于做午饭的时候把土豆切得啪啪响。
杰西正和他并排站在水池边帮忙削胡萝卜的皮,一边用颇为豪爽的自创音调唱“カ—レ——ライス——カレ—ラ——イス♪”高地直觉再这样下去可能两百米外的邻居都要报警,赶紧找出个话题,“今年暑假有实习吗?”
“没有呢。”高个子混血青年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胡萝卜,“夏天的话想休息一下,而且想和こーち去旅行。”
“别用奇怪的话哄我。”高地抬头瞥他一眼,“那我要是没有假期怎么办。”
毕竟能在这个时期休假完全是个巧合,而且还托了那天晚上酩酊大醉的部长的福。他在心里感激地对酒精双手合十。
其实这话说完了年长者也意识到十足无厘头。毕竟对方手机里八百多号联系人,什么时候呼朋唤友都不在话下,这话一问反倒显得自己有点过分在意。
然而对方倒是挺坦然,用一种很不日本的方式挑起眉毛和笑容看过来,“但是只有こーち是男朋友哦。”
“……不是,你在得意什么。”
“没有在得意啦。”杰西挥挥手,险些把挂在刀片上的胡萝卜皮甩得到处都是。眼见高地就要皱起眉头,赶紧手忙脚乱地停下了,“想和男朋友去旅行没什么好得意的吧。”
高地挠挠脸颊,“真亏你能这么想啊,明明通讯录里有那么多朋友来着。”
“那不是当然的吗!”年轻人大呼小叫,“你是笨蛋吗!”
高地稀里哗啦地把切好块的蔬菜一股脑地丢进锅里,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但是今天对方似乎打定主意不让他装傻逃避,抱怨道,“こーち偶尔也坦诚一点嘛。”
喂喂。
“我没有不坦诚。”他没什么底气地说,“是杰西太美国了吧。”
这句十分无心的话像针一样把杰西高涨的情绪像气球一样戳破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突然钻进他的耳朵里,好像把高地的声音完全盖住了。可他偏偏听得一清二楚,对方这是在说他们就是不一样的。
杰西眨眨眼睛,张开嘴巴又闭上了。
他总是自嘲在日本人里最美国在美国人里最日本,然而两相结合之下就是并没有对哪一方生出特别的归属感。平时虽然不怎么在意但是。
唯独不想被こーち这么说啊。
他轻轻叹口气,高地正在仔细观察咖喱的火候,没抓住这声细微的情绪。
“我去摆餐具。”
他最后说。
午餐的咖喱稍微让杰西提起了一点精神,洗过碗之后早上睡得太饱的高地提议既然雨天出不了门不如大扫除,他当然没什么意见,毕竟刚搬过来没几周,还有大量的个人物品堆在纸箱里没有整理。两个人一边从储藏室里翻出些扫除用具一边商议能够去短途旅行的目的地。反正只要能够满足野营和泡温泉这两个要素,去哪里对高地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
但是收拾房间这一步他们做起来效率不太高。话题总是根据被拿在手上的东西带走,分散牵扯出一长串两人尚且没有共享的回忆,又在找出下一样东西的时候戛然而止,再度循环。
他把一摞书塞到书架上,和高地的食谱摆在一起,又把几个摆件放了进去。高地在后面叫他,“这个你还留着啊。”
那是块工牌,和高地现在有的别无二致。
“实习结束的时候人事部没有让你还回去吗?”
杰西耸耸肩膀,“没有,可能忘记了吧。”
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想必门禁系统里早就没有了他路易斯杰西的名字。他问高地说,我现在要是用这张卡去开锁应该会有安保来抓我吧?
“你算了吧。”年长的人从纸箱里拿出另一些书来,“那些家伙大概会帮你开门吧。”
杰西大笑起来。
当时他在高地就职的公司选的实习岗位其实并不是高地所在的部门,但那段时间突然增加了一些海外的业务,搞得所有人措手不及。高地一早冲进办公室,刚把外套挂到椅背上。电脑里装着路上刚改的新一版企划书,等一下去和甲方开会用。但旁边工位的同事愁眉苦脸,说负责翻译的小林家里有事临时回去老家,高地さん的英语怎么样?
他愣在当场,什么怎么样……学校英语考试及格边缘的水平。
那完了,同事摊一下手,今天的企划会议没办法开的吧。
这就意味着之前几周的人仰马翻全是白忙。要是甲方认为他们应对不得当,后续的合作可能也十分够呛。高地深吸一口气,一句“开什么玩笑”涌到嗓子眼又被咽回去。这毕竟也不是谁的错,只是恰好不是时候罢了。
旁边还有同事正试图乐观:说不定对方的团队里也有懂日语的人呢?
概率超——低吧。另一个女同事敲着键盘头也不抬地吐槽,不如现在看看谷歌翻译有没有同声传译功能。话说回来,九点半会议就要开始了吧,高地さん还在这里没关系吗……高地さん?
上周入职的实习生里面有个混血吧……去了研发部?高地语速很快地回答,手里已经开始在拨号码:我去问问他们部长能不能把这小子借来。
于是这场不大不小的危机解决得堪称平顺。虽然这混血实习生对公司和业界的许多事情尚且一知半解,但在和前辈们的配合里也勉强撑住了场子,至少结束的时候人人笑容满面。高地慢了同事们几步落在后面,想要去拍实习生肩膀的时候再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了身高上的差距。
“辛苦了。”
“啊,前辈才是,辛苦了。”虽然说的是敬语,态度上倒也没什么对于陌生前辈的拘谨。但是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呢,杰西完全想不起来了,大概只是一些无关的客套吧。记忆力只剩下前辈抬头看他的时候圆圆的眼睛。
还有他夹杂着金棕色的、还有点卷的头发。
感觉毛茸茸的。
他无端地想。
第二次见面其实来得很快,周五的晚上公司组织了迎新会,每个部门都派了几位前辈领着自己部门的新人。杰西越过围着自己的几个人远远地看到了高地,他正和身边同事聊天,眼睛笑得弯起来,露出柔软的笑纹;手指只是松松拎着酒杯,并不喝几口。
大概是盯着那边的时间长了几秒,其他同事已经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张望,颇为不解地问他在看什么。杰西摇摇头,把视线收回来,随口讲了个段子把大家逗笑了,又偷偷去瞥高地。
可是对方垂着眼睛专注烤肉,看着它们一一被周围同事夹走,偏偏没有分过来一点注意力。
好吧,但有点不甘心。
桌上喝过一轮之后气氛已经热络起来,嘈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灌进耳朵。包间里闷热得要命,烤肉过于浓烈的香气闻久了也有点腻人。高地往空落落的胃里塞了几片肉之后又没了胃口,看看好像离结束还很有很久,他决定去外面透透气,顺便想想二次会之前用什么借口溜掉。
天气有点冷,但不穿外套站在路边也不至于承受不了。他解开手机屏锁,回了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索性开始整理下次温泉旅游的攻略。
高地做得专心致志,直到被另一个人的影子拢住。他以为自己挡了别人进门,一边道歉一边让开了身体,然而对方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高地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发现那之前有一面之缘的混血实习生正站在他面前,手里的纸杯盛了几串关东煮,幽幽冒着热气和香气。
“ジェシー?”
“こーち刚刚几乎没吃东西。”他把纸杯递过去,“如果不想吃烤肉的话,清淡点的食物会更好吧。”
高地难得卡了壳。他的一半思绪还在温泉旅行上,另一半热闹得像冒泡的碳酸饮料。以正常成年人的嗅觉不可能搞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只是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要不是知道同事们不会在职场社交场合这么胡来,他会怀疑自己成了什么大冒险输掉的赌注。
好在多年职场素养此时此刻给他托了底,高地不动声色地退开一点距离,半开玩笑地数落道:“别没大没小的。”
对方哈哈哈地笑起来,“那就こーち前辈。”
一拳完全打在了棉花上。
他还想说什么,又被杰西飞快截了话头,“关东煮要凉了哦。”
这小子。
高地心想,没准是个危险的老手啊。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再不接反而显得自己心虚。年长些的人道了谢,把纸杯接过来捧在手心,这才在暖源里突兀地觉出了一丝冷意,忍不住抖了抖。关东煮的香气直往鼻腔里钻,萝卜煮得又软又烂,入口清爽极了。
“啊,好吃。”
一份便利店速食的味道哪比得上烤肉店里的牛舌,但它出现得合适极了,纵然高地头脑里有二十万分的警报在响,也被温暖熨帖的食物压下了一大半。
“对吧?我喜欢油豆腐。”
“不不不,没有人在问你吧。”年长些的人被他逗笑了。和杰西散漫聊天的感觉很好,话不会落空,进退足够有度,而且有趣得要命。等高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脸颊已经笑得有点发酸。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他想这么说,于是转脸去看杰西,才发现对方正颇为专注地盯着自己看。
呜哇。高地想,这家伙。
大概是这次距离够近,杰西能清楚地看见他微微睁大的眼睛,圆圆的下垂眼角和似乎比别人长上一些的睫毛。于是刚刚冒头的一点点,把他逗笑了的成就感又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念头。
糟了,好想吻他。
02
整理进程过半的时候,杰西已经瘫在沙发里嚷嚷不想干了。
“不——行。”年长些的人颇为无情地说,“而且基本上都是你的东西吧,不自己动手之后真的不会找不到吗。”
“没问题的。”他露出个点无赖的笑容来,“Hey daddy。”
高地翻了个白眼,伸手想去把这把他当人工智能的家伙拉起来干活,结果反倒被一把拽到了沙发上。杰西身上的衣服是刚换洗的,上面有家里一直用的柔顺剂味道。他一时间居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又悄悄嗅了两下。
从杰西的角度只看得到对方毛茸茸的头发,但能感受到高地的鼻尖蹭过衣料,蹭得他心里也毛茸茸地发着痒,又软绵绵地化开了。
于是年轻些的人侧过脸,在他的颈边吻了一下。
“よしよし。”高地一只手臂还被杰西抓在手里,就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胡乱搓搓对方的头发,“充好电的话就快起来吧。这样下去连晚饭都要赶不上了哦。”
一天之内打乱他两次计划绝对会生气的。杰西眨眨眼睛,老老实实地放开手,跟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总之整理工作还是要继续,杰西被赶去收拾好自己带来的衣服。一个人的家突然变成两人份,好像有点挤,他挂好几件常穿的T恤,把一件大衣从箱子里抖开,喊着问正在清理浴缸的高地还有没有防尘袋。
“储藏室里有。”高地回答他,“去找找吧。”
于是他又折回储藏室里去,在现在颇有些杂乱的纸箱之间找防尘袋。成套的修理工具,吸尘器,上次超市打折时囤积的洗衣粉。啊,还有本来好像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こーちぃー”
“怎么了,黏黏糊糊的。”高地被他叫过来,“找不到防尘袋在哪里吗?”
“这个。”杰西把一个颇有些分量的纸袋拿给他看,“咖啡豆?”
“ジェシー的妈妈之前寄来的。”他揉揉鼻子。
“明明不能喝咖啡呢。”
“别说的像我侵吞私人财产一样。”高地笑着数落了一句,“本来是想拒绝的,不过想到ジェシー那个时候快搬过来了,姑且就留下了。”
“被路易斯家认可了啊。”
“先说好了我可不会把姓氏交出去。”
“路易斯改成高地也没关系,这样房子门口的名牌也不用换了。”
“那ジェシー要加油被高地家认可才行。”
“不过不认可也没有关系的。”杰西低下头看他,“こーち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吧。”
不是疑问句呢。高地一边这么想,一边点了点头。
“但是呢,”混血青年摸摸他的头发,“让こーち一个人承担这种压力太不公平了。所以这方面我确实要加油才行。”
“说这种话也太狡猾了吧。”他苦笑一下,“不过ジェシー好好做ジェシー就可以了。”
因为有一半的基因来自于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度,所以无论怎样“出格”的事情在这块土地上好像都可以轻易被谅解。
得不到原谅的大概也只有自己吧。
交往到决定同居的时候也觉得到了和父母报告的程度。虽然以他现在的生活经济状况比起得到谁的同意更准确来说只是通知长辈自身的情感生活状况,但还是收到了想象以上的责难。
是因为知道反对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吗。
不过事到如今还是留一些空间让大家都冷静一下的好。高地这样想着,沿着路边慢慢走。
但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这个冷静期限似乎是无限期。在工作的时候。在咬着牙刷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在看到玄关并排摆在一起的鞋子的时候。和杰西一起在饭桌前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的时候。
那些话像小石头一样沉在身体里。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成珍珠也说不定。高地苦中作乐地想。
不过这些事情他没有具体告诉过对方。不仅没什么用处,还会徒增烦恼。
毕竟眼下还有许多要操心的事情。
杰西把换下来的床单和被罩丢进洗衣机,痛快地对着窗外变暗的天空伸了个懒腰,闻到外面传来湿润泥土的味道。
晚饭是简单的盐味拉面,在做了一整个下午的家务之后吃起来很清爽。高地一边吃饭一边用手机查了天气预报,说是两天之后才有放晴的日子。
“こーち准备一个人去吗?露营。”
“嗯?”对方心不在焉地回了一个鼻音,“姑且……”
哇,姑且。
“作为刚刚同居的恋人来说这个回答完全没救了。”杰西吐槽,“这么快就想要一人时光了吗こーちさん。”
“你去了也不会干活的吧。”高地喝了一口面汤,“我完全只是多带了一只宠物好吗。”
“じゃ—”他故意捏起嗓子,“ねこちゃんとワンちゃん、どっちがいい?”
年长些的人笑得差点被呛到,在饭桌下面踢了对方一脚。
“这次是去新的露营地。”笑完之后还是好好解释了,“探索之后有机会会带ジェシー一起去的。而且比起这个,现在说粘着系失格还来得及吗。”
“厳しいね—”杰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顺便一提,来不及了。”
眼看着今晚不知道要第几次为这种无聊的废话笑成一团,高地开始收拾用过的碗碟。杰西用沾着泡沫的海绵洗过一遍,高地再拿过来冲掉。
连洗碗也能变成诡异的流水线作业,刚刚的粘着系失格发言恐怕任谁听了都会翻白眼。不过两位当事的笨蛋暂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着哗啦啦的水声商讨明天的早饭。
家务终于结束之后杰西先去洗澡,高地埋在薄被里看了一会儿手机,又昏昏欲睡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到另一个人靠近,随后便是一个轻柔的吻。高地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有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耳畔被层层叠叠地放大了。
这样的雨夜好像非常适合这种温吞的性爱。他们有段时间没做了,毕竟杰西在埋头准备毕业论文,高地回家要么累得倒头就睡要么公司通宵,连两个人都完全清醒的见面时间都没有多少。
可是谁也不觉得急迫,亲吻和抚摸都粘粘乎乎。杰西温暖的手掌贴在高地颈后,一寸寸往下摸,划过有点凸起的脊骨。
“こーち是不是又瘦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温热的呼吸蹭到对方鼻尖上,“工作的时候有在好好吃饭吗。”
大概……吧。他在心里回答,懒洋洋地没什么说出口的力气。杰西也不追问,手指继续往下,轻车熟路地找到穴口,挤进了一根指节。
快感像海水一样涌上来,小小的水声和喘息反倒在雨水的声音里清晰地敲打着鼓膜。高地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窗外昏黄的路灯,指尖落在柔软的床单上,不受控制地收紧了。
水汽悄声无息地漫过窗台,连梦境好像都变得湿漉漉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不算意外的还早。天空很阴沉,但至少没有再下雨。高地先冲了澡,暂时不想吹头发,所以先去做早饭,在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的时候又想起来被放在储藏室里的咖啡豆。
买咖啡机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了。也不知道最近有点潮湿的天气对豆子有没有影响。正好也可以庆祝杰西毕业——
煎蛋的香气从锅里冒出来。
还要假装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こーちぃー”对方一把从后面抱上来,脑袋在他颈后一通狂蹭,“好困——”
“这种时候的台词通常是好饿吧。”高地拿着锅铲的手动都没动一下,“困的话完全可以再回去睡一下,午饭好了之后会叫你的。”
“啊,就是说早饭只有一人份呢。”
“也不是。”他把煎蛋翻过一面,计算着焦一点的火候,“3000円一份。”
“那就来两份吧。可以追加味增汤吗?”
“买两份是要给谁啊。”高地敲敲杰西的脑袋,“而且话说回来,这是西式早餐。”
“那有鱼丸吗?”
“没有。”
“有乌冬面吗?”
“没有。”
“就这样也能开店吗こーちさん。”
为什么大清早非要看这个超大只成年男人模仿野原新之助不可啊。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争气地大笑了。
最后还是坐在一起吃了早餐。洗过碗之后杰西提议出去逛逛,正好高地有些露营用具想要添置,就一起出了门。
“而且之前答应过ジェシー要去看电影的吧。”年长些的人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这么说。
“诶,原来こーち记得啊。”
“真失礼啊我说。明明也就是——”
“——上个月的事情呢。”
“哇,好清楚。”
“嗯嗯。こーち说的话我会记在笔记本上哦。”
“这也太可怕了,请务必不要。”
因为不想拎着预想里会有的很多东西去电影院,姑且决定了先去看电影。工作日上午的放映厅里除了这两个行程奇诡的家伙没有其他人,很轻松地达成了包场成就。
杰西将人高马大的自己缩进座椅里,抱着一桶焦糖爆米花,吃得目不转睛。
“你这家伙根本只是来吃爆米花吧。”
他拈起一颗焦糖很多的爆米花递到高地嘴巴跟前,喂给对方吃了,一边说道:“盖伊今天会买卡布奇诺。”
“诶?”对方像小动物似的睁圆了眼睛,看到大屏幕上主角和店员点了咖啡,“真的。”
杰西得意地笑了两声。
“明明提前看过了吧,”高地立刻反应过来,“这种笑法真是让人火大啊。”
“因为是有趣的电影。”混血青年说,“想着和こーち再看一遍。很适合放松哦。”
嘛,倒也没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电影进程刚刚过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就砸到了肩膀上。
这小子。说什么想和我再看一遍呢。
他笑了一下,决定暂且不管这睡得昏天黑地的杰西,一口气把剩下的爆米花吃完了。
03
“こーち应该叫我的嘛。”
“不不不,到底是什么程度才能在电影院这种环境音里睡着啊?”高地吐槽,“明明也不是什么节奏很舒缓的电影吧。”
其实客观来说杰西也没有真的睡上多久,不过对有一点响动就会醒的高地来说还是颇为不可思议。
混血青年眨眨眼睛,小心地觑了一眼对方的神情,“生气了?”
“倒也没有。”高地搓搓鼻子,“不过一开始还以为你这家伙给我推荐了什么无聊烂片来着。”
“把我想得也太糟糕了吧。”
“那还是在电影院睡着更糟糕一点。而且是ジェーシ先提议要来看电影的吧。”
“啊,果然还是生气了。”
要是有谁真的生气了这小子绝对不会在这里插科打诨说废话。高地没理他,径直往外走,杰西在他旁边说想要先去买杯咖啡,就一起去了商场里的咖啡店。
高地虽然当了好些年社畜,但是对于咖啡依旧敬谢不敏。 男友点咖啡的时候他在漫无目的地看店员身后的菜单,然后兴冲冲指给他看。
“冰淇淋有半价哎。”
“嗯?”杰西正低头在钱包里数零钱,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还是选热饮比较好?毕竟昨天肚子有痛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就吃一半。如果又胃痛的话,明天也没办法好好去露营嘛。”
……被说服了。但是微妙的有点不爽。
冰淇淋很快就被做好,但是咖啡还要稍微等一下。高地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冰淇淋,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杰西凑过来舔了一口。
“哇,好甜。”
“反应太单薄了吧。明明抢了我的份就只有这点感想吗。”
“那こーち也可以喝我的咖啡。”
杰西用颇为无辜的眼神望过来,搞得他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这混账是不是故意的。
但总之这种时候气势上不能输。被激起了奇怪胜负心的年长者如是想。
于是他扯过对方端着咖啡的手,就着已经插好的吸管吸了一大口。其实在舌尖刚接触到苦涩液体的时候他已经有点后悔了,但这时候总不能吐回去,只得硬着头皮把这口饮料咽下了肚子。
这家伙点的居然是美式。
……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他皱着一张脸,觉得自己连头发丝都在这药似的苦味里抖了两下,紧接着又被杰西掰着肩膀转过了身体,借着对方的嘴唇尝到一点冰淇淋残存的甜味。
“确实很甜。”最后高地颇为就事论事地总结。
之后就是补充露营器材,还在杰西的强烈要求下新买了他喜欢的杯子,留着下次备用。
こーち不喜欢买用不到的东西呢。他当时笑嘻嘻地这么说,那下次绝对就会带上我了吧。
下次的话……
高地关上车门,深吸了一口远离都市的新鲜空气。
总之好像肩负了让杰西喜欢上露营的责任。虽然他知道只要是自己想去的地方对方基本都只会一票赞成……这么一看放在别人身上不是超级危险的情感状态吗。
他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在露营地转了一圈,最后挑了个满意的地方把帐篷拿出来支好,又忙忙碌碌生了火。离该吃晚饭的时候还早,高地照例把手机关掉,但一时半会好像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索性坐进自己那把折叠椅,在树荫下对着天空层层叠叠的云发起呆来。
其实在交往之前完全考虑过个人空间的问题,比起建立亲密关系,他清楚自己是更需要独处的人。但是在这一点上也对杰西妥协了呢……他叹口气。
假期第一天重新整理了变成两人居的住所,然后昨天出去看了电影,补充了露营用具,还做了简单的晚饭。两个人的话好像更容易做饭,稍微多一些也不用担心吃不完——反正多出来的部分完全可以交给杰西处理。
好像也没有那么糟。
虽然嘴上开着粘着系玩笑,但高地比谁都清楚对方是个极有分寸感的家伙,不然也不会在短短几个月的实习期里在整个公司里混得风生水起。
据说后来销售部的部长还递过颇为真诚的橄榄枝,不过杰西拒绝了。
“因为升学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事情嘛。”他盘腿坐在高地家的沙发上,一边吃苹果一边说,“而且我对销售部的工作没什么兴趣。”
“へ—ジェシー应该挺擅长的吧。”
他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别看我这样,其实是个shy boy哦。”
“你的世界里shy boy到底是什么定义啊。”高地停下打字的手往恋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吃完好好丢到垃圾桶里面去。”
“はい—”杰西懒洋洋地答应了,从在餐桌上工作的高地身后走过去丢垃圾,用没沾上果汁的那只手在他后颈摸了一把,“こーち又剪头发了嘛。”
对方习以为常地缩了缩脖子,注意力完全放在屏幕上,没有说话。周一还有企划会议要开,他得赶紧改完这个版本的策划案。
“那我差不多要回学校了。”他拿起背包和手机。
“路上小心。”
“不挽留的吗。”
“日程软件里不是有吗,周日晚上要在实验室吧。”他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看到杰西站在玄关门口,正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
“什么啊,忘记带东西了吗。”
哇,开始明目张胆地装傻了。
“差不多也该习惯了吧。”混血青年说,“毕竟以后要一起生活什么的。”
“说什么鬼话。”
——也没有到要同居的程度吧。年长些的人默默想,又不是粘粘乎乎的学生情侣,刚交往几天就迫不及待要结婚什么的。
“那不是当然的吗,不管是同居还是结婚。”他停了一下,“顺便一提,那样的话需要拥抱的场合会多五倍,こーち还是尽快适应来得好。”
“哪样我都没答应你吧,臭小子。”
“啊,原来是这个方面吗。”
“哪个方面啊。”高地有点烦躁地抓抓脑袋,“话说回来ジェシー再不走的话就赶不上电车了吧。”
怎么会有人在下午就把这种终电借口拿出来用啊。好烂——而且用在了完全相反的状况里哎。
杰西撇了撇嘴,看得出来是完全没有放弃的神情。他大踏步地走回来,在一连串“哎?哎?什么?”的疑问里抱住了对方。
“はいはい。大好き。”
反客为主哄小孩似的语气倒是成功把高地的一腔恼怒搅成了哭笑不得,他伸手在杰西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示意对方抱够了就快点滚蛋。
他笑眯眯地直起身,看起来尾巴都恨不得摇成螺旋桨。
“那么我要出门了。こーち要记得吃晚饭噢。”
“什么啊。”高地说,“要年下来操心吃饭的问题也太奇怪了一点吧。”
“那又有什么关系。”杰西说,“总是在吃零食的话对身体不好吧。”
“あはいはい。”高地把他刚刚那敷衍的哄小孩语气还回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门啪嗒一声合上了,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高地坐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是爱还是被爱,好像都没办法像对方那样坦然。
而且哪怕时至今日,他也很难客观地说自己在这方面有什么进步。
太阳开始缓缓下沉,昆虫细小的鸣叫开始欢欣鼓舞地在植物间响起。高地把纯净水倒进杯子里放在篝火上稍微热了一下,又把几根鸡肉串放在一边。
不知道到了冬天还有没有休假的机会,答应过杰西的野营也要兑现。冬天的话可以去有雪的地方,对方大概也会很开心……但是安全性的问题也要好好考虑,要是受伤的话就完全得不偿失了。
他慢慢思考着可行的目的地,一边吃掉了晚饭。如果杰西在的话,还要带上多一倍的食物和水,不过大体上乐趣也会翻倍。总之先怀着期待的心情计划起来。
天空开始擦黑,高地也熄灭了篝火。差不多是该回去的时候了。车程还有好一段时间,他把手机打开,想问问杰西有没有和朋友出门。如果没有的话,就先放好泡澡的热水。
但是屏幕亮起来的瞬间一大堆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一下子涌进来,让高地和手机一起手足无措地卡住了壳。他焦躁地熄灭了屏幕又重新打开,好在手机很快恢复运转,让他得以把折叠在一起的消息挨个点开。大部份电话都来自于自己的母亲,其中还夹杂着几个陌生的座机电话。
人在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对父母任何风吹草动的异常状况都会异常警觉,高地皱着眉头,又去看收件箱里一连串的未读信息。
-你爸爸下午倒下了
-快接电话
-现在在家附近的医院里
-签了病危通知书
-医生说是心脏衰竭
-你在哪里?
-快接电话
他飞快地向下翻阅,迫切地想找到父亲尚且安好的证据,可惜不知道一段时间之后是手机电量耗尽还是医院实在有太多事需要帮忙没有时间,消息断在半途,再也没有了后续。
总之……先冷静下来。
高地深吸一口气,先打通了杰西的电话。
“今晚大概会很晚回来。抱歉。”
对面沉默了几秒,语气很轻地问:“こーち没事吧?”
“嗯……是家里的事情。不用担心。”他发动了车子,“ジェーシ不用等我,还是先睡吧。”
最终还是没告诉杰西具体的状况。目前找到的借口是时间紧迫,得赶紧集中精力赶去医院才是。但是呢。
高地颇为漫无目的地想,或许石头没有机会变成珍珠了。
医院里依旧是灯火通明的,塞满了步履匆忙的人。
被急救成功的父亲还在急救室观察,顶灯亮得让人心慌,他能听到某个角落传来压抑的、哀切的痛哭,但很快又被脚步声踩碎了。
在情况相对稳定一些之后就可以转进CCU以便之后的治疗和急救,高地匆匆去帮父亲办好了住院手续,又把已经筋疲力尽的母亲送回家休息。再回到医院才知道CCU在规定时间以外不允许家属探视,他和主治医生聊了聊父亲的病情和预后,也回了家。
客厅还亮着灯,显然杰西完全没有听进去早点睡觉这句话,现在要么游戏正酣,要么还在看电影。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调整出一个自觉若无其事的神情,才打开家门进去。
“お帰り。”很惯例的、带着家里沐浴露味道的拥抱,还有一个吻。但是这次没有被立刻放开,“こーち身上有医院的味道。”
“……”
“有重要的人生病了吗。”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但杰西能感觉到,背后的衣物被指尖揪紧了。
“吓了一跳吧。”他摸摸年长者的头发,声音很低很慢地说,“这种状况只有一个人的话会很辛苦,明明让我去帮忙也可以的。”
混血青年叹了口气。
“偶尔也撒撒娇吧,こーちさん。”
04
“睡不着呢。”
“嗯。”
“虽然很想说到这个时候应该好好休息绝对不能倒下了但是。”杰西翻过身体面对他,“这种安不下心的时候也很正常。”
“嗯。”
“那就说说话吧。”
“可是ジェシー也要休息。”高地闭着眼睛说,“因为不用早起上课所以可以一整夜不用睡觉吗。”
“こーち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一直是晚睡派嘛。”
“会对身体有影响。”他继续回答,“嘛,不过即使说了‘去睡觉’你也不会听的吧。”
“正解。”
总之还是被杰西刨根问底地问出了大概情况。医生说再观察两天之后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如果不考虑进行相关手术的话一周之后就可以出院。这方面还要和病人自己商量,所以姑且延后再说。
高地心里惦记着这些事,懒得搭理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废话,便没有回答。但是托了杰西的福,这种日常无味的对话让人颇为安心,几乎让他有了几分疲惫的睡意。
“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吗。”
“到了那个年纪的话,像这样一方倒下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感觉如果是ジェシー的话,绝对会把葬礼搞砸。”
“哇,这不是超级小瞧我吗。”杰西停了一下,才继续说,“而且你也没有比我大很多吧。啊,但是こーち不会搞砸呢。”
对方没有继续回答,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空调运作隐约的嗡嗡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对不起,说了讨厌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说。
“……嗯。是很讨厌。”杰西慢慢捉住高地的手指,“但是绝对是说出来比较好。よく頑張ってね、こーち。”
又出现了,这种哄小孩的调调。不过这也是他安慰人的一种方式,姑且收下好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亟待安排,高地在心里列计划表,又拖动事件排优先级,姑且订好了日程之后终于陷入了疲惫不堪的浅眠,没发现一直到睡着为止对方都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但杰西自己依旧睡意全无。对方半张脸埋在薄毯里,稍微卷了一点的头发看起来乱糟糟又毛茸茸。如果他今天没有问,这便又是一个假装一切正常的夜晚。高地不太提起自己家里的事情,日常对话里最多说到“今天妈妈送来了橘子”或者“今天会在実家吃晚饭不用等我”,而且在他们搬到一起之后连这种程度的汇报也没有了,那边的态度可想而知。
不过总是什么都不说呢,こーち。
从这个实用主义者的角度来考虑,大体上不是出于什么独自承担一切的英雄主义,而是他真的觉得即使说出来也没有用。
这不是完全被超级小瞧了吗。杰西叹口气。即使到了这样的关系还是没能完全穿透对方的心之壁,所以说着“偶尔也撒撒娇”的时候也抱了一点点狡猾的私心。
……虽然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再发生了的好。
高地睡不好的时候偏头痛会发作,所以明天早上还是自己来做早饭。热牛奶里需要稍微多加一些蜂蜜,主食也选味道柔和清淡一点的盐味吐司比较好。
尽管体检报告始终没有什么大碍,但是身体似乎会一直以有点吓人的方式给出反应,因此杰西也一直格外注意对方的健康状况。
不过当事者本人对此似乎没什么自觉。
那时距离杰西入职将将过去快一个月,在有点陌生的工作环境里有大量的新东西要学,学校那边还有毕业论文要兼顾。能准时下班的时候他就打了卡在staff room的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来看导师的邮件然后改论文,顺便蹭一蹭公司免费的咖啡和Wi-Fi。
而企划部似乎总是在加班,他在起身去续咖啡的时候能隔着几层玻璃门看到高地的侧影。有时候手边会摆着便利店的便当盒或者饭团,更多时候是平时囤积在这里的零食,一边叼着糙米棒一边敲键盘,有时候转头和同事们说话,于是杰西又想起那双抬起头来看他时圆圆的眼睛。
时间差不多了,杰西背起包出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对方的工位。电脑已经关掉了,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一盒吃了一半的酸奶放在桌边,但是主人并不在那里。
大概是下班前临时有事走开了吧。他一边想一边走出公司大门。
然后一眼就发现了在花坛边的高地。
稍微走近点才看到他在和谁打电话,耳机塞在耳朵里,空出的两只手正把本来挽到手肘的衬衫袖子放下来,正妥帖地把袖扣扣好。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他染成棕色的头发上,看起来温和极了。
只是穿着白衬衫的前辈在秋天的夜晚里看起来薄薄一片,有点怕冷似的缩起一点肩膀。下一秒他的目光和杰西遇上了,有点意外地冲他点了下头。然而对方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老老实实等在有点距离的地方,一副绝对无意探求私事的样子。
高地有点无奈,挂了电话之后向他走过来。
“ジェシー……对吧。”
“啊,记得我的名字呢。優しい。”
前辈无视了他这句话,“上次谢谢你,帮了大忙。”
“那作为感谢的话,こーち前辈可以带我去吃饭吗?”
“周末的话有点……”
借口还没说出口。
“就今晚怎么样。”杰西说,“前辈也没有吃晚饭吧?”
“吃过了。”面不改色地撒谎了。
“啊,太可惜了。那就只好迟一点改成宵夜了。”
“那也太迟了。”高地好气又好笑地训他,“你小子就等着吃便利店饭团吧。”
对方笑嘻嘻地应了,挥手目送他回去工位拿自己的外套和包。
当然也不可能真的带后辈去吃便利店饭团。两个人在街边的霓虹灯里穿行许久,在巷子里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拉面店。
拉门里有融融的热气和诱人的香味。高地之前常来这家店,就靠在柜台边一边等拉面一边和店主闲聊。很快杰西就加入进来,几分钟之后就高地就有点插不上话了,便听着他们聊某个棒球队聊得热火朝天。
料加得很满的两碗拉面端上桌,老板去招待别的客人,两个人之间的话题又漫无目的地转到各种琐事。最近玩了的游戏。公司附近新开的书店。外卖吃到的猪排饭。便利店里酸奶的牌子。
啊,酸奶。
“零食还是不要用来当晚饭比较好吧。”
“唔?”年长些的人咬了一口炸虾,面衣里的油汁还有一点烫,于是他不得不吸了几口气,才好好开始嚼嘴里的食物。
“零食。”
“不过在家里一次准备两餐也不现实呢。”
“便利店会卖便当和饭团,或者车站边上的荞麦面也不错吧。”
“但是工作的时候就是不想中断呢。回来就好像要重新再来的样子。”
“こーち。”
“没关系的。”
但还是有点火大了。
“何况由ジェシー来说这些太奇怪了吧。”
“嗯,如果把ジェーシ变成男朋友ジェシー的话来说就没问题了吗。”
“……恕我拒绝。”
“是吗。”杰西耸耸肩膀,做了个鬼脸,“那下次再说好了。”
“完全没有打算放弃的样子啊你。”
以后也许真的会被这家伙攻略也说不定。高地在吐槽之前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05
第二天是杰西做的早饭。
大概是顾及到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是清淡简单的食物。止痛药摆在水杯旁边。
高地有点诧异地抬了一下眉毛,慢吞吞挪去餐桌边坐下,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尝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蜂蜜味,把熟悉的、头部一侧传来的酸痛压下去了一些。
“こーち今天还要出门吧。”
“嗯。”
另一只杯子被放到桌面上,轻轻撞出咔哒一声。
“有需要我做什么的地方吗。”
“嗯……”年长些的人似乎是想了想,“没有呢。”
而且杰西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
这句话他咽了回去,说出来大概这家伙又要伤心一下。事到如今还是别增加没必要的负担来的好。高地垫了一片面包,先把止痛药吞了下去,算算到出门的时间也该起效。
然而对方还是看着他,似乎不打算被就此糊弄的样子。
“ジェシー已经在帮忙了。”高地叹口气,“早饭和药什么的。牛奶很好喝,谢谢。”
完全不是假话,只是放在现在说出来怎么看都有点敷衍了事的嫌疑。杰西看起来也是这么想的,但也没有再坚持什么。
啊,完全搞砸了。再怎么解释好像都只会越描越黑,于是餐桌上的氛围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餐具碰撞的声音。
不过之后出门的时候还是获得了已经变成惯例的拥抱和“路上小心”。高地关上车门,又想起假期第一天的时候杰西说“こーち偶尔也坦诚一点”。
……这不是在坦诚了吗,臭小子。
今天在医院里倒是说不上花时间。毕竟父亲醒来之后除了需要静养和仪器监护之外不需要什么多余的看护,确认了本人的手术意愿之后还要等一系列身体检查之后再做定夺。只是好在体育系出身的父亲身体基础不错,在经历了这样危险的状况之后也恢复了一些精神,要高地出去给他买了几本在病房里打发时间的杂志。算起来这是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一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预想中的尴尬场景倒也没有出现,只是对路易斯·杰西这个存在只字未提。
……嘛,虽然也不是什么这家伙姓名出演的时机和场合就是了。
高地穿过医院大厅,看到角落的架子里摆着身体检查的宣传册。他想了一下,还是拿了一本——自己今年的体检已经无事终了,但杰西之前大概是没有这种意识,之后得找时间让他也做一次才行。
中午他带着母亲去附近的家庭餐厅,比起味道普通的意面居然是免费赠送的调制苏打水比较让人有印象。他们说了一会儿父亲的病情和身体情况,很快又无话可说地沉默下来。高地盯着杯子里细小的气泡晃晃悠悠浮上水面,然后静悄悄地炸掉。
“ゆご的话,”他听见母亲说,“还是多和同龄的女孩子接触比较好。公司没有联谊什么的吗?”
啊,来了。他搅着意面想。
明明之前有说过已经在和杰西一起住了不是吗。无视了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也太奇怪了。
“……没有。”但是最后落到嘴边的只有一句有点避重就轻的回答,“大家都很忙的。”
“那実家的话——”
“不用。”他加重了一点语气,“不用的。”
上了年纪的女性没再说什么,随着儿子转移了话题,气氛才渐渐不那么僵硬。
回家的路上先绕去和果子店买了大福,掏钥匙开门的时候才看见杰西早些时候发来说要出门的Line。看来晚餐大概只要准备一人份。他把大福放进冰箱,又打量了一番冷藏室里备好的食材。杰西搬过来之后消耗掉的量比想象中的大一些,剩下的不太多了,在回到工作岗位之前得再囤积一些,超市会员卡里一些之前没时间用的工作日折扣大概也可以派上用场……而母亲那边。
高地叹口气,之后也送去一些好了。
窗外传来一点低沉的雷声 ,绵延的雨水好像又要来了。他不喜欢潮湿闷热的感觉,索性关紧窗户先打开了空调的除湿模式,对着窗台边放着的仙人球发了会儿呆,在这难得的、计划外的独处时间竟然有点茫然。
总之……他想了想,先给仙人球换盆吧。
雨一直没停下来。高地时不时看一下墙上的钟,估算着杰西回来的时间。话说他带伞了吗,不过就算没带也有很多解决的办法,坐出租车或者临时在便利店买一把之类的——
手机响了。
“こーち在家的吧。”
又是这种完全不是问句的问题。
“在是在的……”
“来接我吧。”
“はい?”
“在下雨嘛,没有伞。”
“明明可以去便利店买或者搭出租车回来。”
“不要。”
开始耍赖了。高地叹口气,姑且确认了这家伙没有喝醉,问清了位置。意外的是其实并没有太远,完全是步行一段时间可以到达的距离。他取了两把伞出门去,决定也不管这任性的家伙得在店里等多久,就沿着街道慢慢走。
是下班的时候了,周围渐渐热闹起来。高地举高雨伞避过一个把公文包顶在头上向地铁站跑去的上班族,一抬眼就看到了哪怕在人堆里也颇为显眼的杰西。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在视线碰到一起之后抬起手挥了挥。
这是家看起来造型古朴的寿司店,大块头男孩在对他来说有点狭窄的屋檐下面小心翼翼地缩着脖子,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就笑起来,用准备好的另一把伞不轻不重地戳戳对方,示意可以走了。
“你这家伙就算完全不看天气预报也给我装把伞在包里吧。”
“哈哈哈,忘记了嘛。”
“要是我不在家的话怎么办。”
“那就只好去便利店买一把了。”
呜哇,开始火大了。
他刚要皱眉头,就听见杰西说:“但是如果こーち来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好吧。他在嘈杂的人声里把一口浊气吐出去,发愁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对这样的杰西发火,但要这么轻飘飘地放过这家伙也没有可能。既然为了一点事把自己抓出门了,采购计划提前也不要紧,就算没有开车,两个人也可以拎回去不少——
他一门心思惦记着让这臭小子来干苦力,全然没发现这个方案应该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工作日傍晚的超市人还是不少,比起早上会出没的家庭主妇,晚上大多都是回家路上准备随便买份便当对付晚饭的上班族。一些蔬菜和生鲜倒是已经开始打折,店员低着头打印新的价格标签。
杰西推了一辆购物车跟在他后面走,看他往里面装白萝卜西兰花和土豆。他之前不太有机会和高地来这样的地方,搬到一起之后也是头一次。年长些的人挑菜总是很快,是那种长时间在生活里磨练出来的熟稔,看着让人觉得安定极了。
“ジェシー想吃什么的话就自己放进来。”他说话的时候微微向后偏过头看他,黑色的圆眼睛轻轻瞥过来,又转回去看摆在货架上的口蘑,“啊说起来,明天吃奶油炖菜可以吗?”
现在他也成了这生活的一部分了。
果蔬区就把购物车堆满了一小半。考虑到一人只有两只手而且外面还在下雨,牛奶只买了一桶。杰西往购物车里添了一包芝士,又放了两盒即食的荞麦冷面。
“差不多就这些。”高地又快速确认了一遍购物车里面的商品,“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再多的话拿起来也很勉强。”他说,“之后有什么需要的话我再来买也可以吧,反正我还有很久才开学嘛。”
“那就拜托了……但这个说法还是蛮让人火大的。だからやめて?”
杰西大笑起来。
大概是这笑声有点招摇,还真被人注意到了,“おお!这不是高地くん吗!还有ジェシーくん也在啊,好久不见!”
他其实不太记得这个人是谁,印象里是高地同部门的同事,所以自然地寒暄了几句近况。
“话说回来,ジェシーくん和高地くん是好朋友的话,下次聚餐也可以作为编外人士一起来嘛。有你这种帅哥在说不定可以办成联谊会哦。”
“哈哈。”杰西干笑两声。这句话本身就是玩笑性质更多,同样用玩笑话拒绝掉就好。但是站在他前面一些的人慢悠悠地开口了。
“好朋友什么的……”
还是很平静的语气。
“硬要说的话,是男朋友哦。”
啊,刺竖起来了。
他看着面前毛茸茸的棕色脑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