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2014年9月13日(土) 千駄ヶ谷🦔
0.
「普通的生活(人並みの生活)就足够了」
高地的端步向前移动了一格。
「我只是想普通的生活,对只有将棋存在的世界没有兴趣」
1.
从出生开始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高地优吾都在尽力做到「普通(人並み)」。出生于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哭、普通的笑、普通的长大,普通的被送进各种各样的兴趣班,然后从中选择几个作为「一生的兴趣」。兴趣没办法变成职业,这是从小就明白的事情,虽然在小学的作文里写自己憧憬的职业时足球选手,但这只不过是不引人注意的说词,实际上却希望自己普通地成为上班族就好,即使是足球选手,比起成为明星球员的愿景,更憧憬的未来是儿童俱乐部的教练或者是小学的体育教师。普通的人生就足够了,为此考上普通的县立高中,在进路调查表上依次写进上班族、小学教师和公务员,和一直在转职的父亲成为鲜明的对照。高中时为了不浪费父母的积蓄,稍微努力地考进了电车通学范围内的公立大学,在校内和文科生毫无关系的研究室里找到了一份收入很好的打工,因此有了金钱上的余裕,在兴趣上有了小范围的自由。每日骑着十六岁时用积攒的零花钱买下的摩托往返于家与学校,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在为了未来考取一些和兴趣有关的资格证书。一言蔽之,是过着普通的大学生活的普通大学生。对未来的构想也是普通的毕业,找到一份普通的工作,获得普通的收入,普通的独自生活,「和其他人差不多」就足够了。
将棋最初是作为「长年的趣味」的备选之一开始学习。祖父的朋友是职业棋士,被附近的人叫做「九段老师」,在车站附近的商店街里开设将棋教室,高地从小被送进那里学习下棋,但是对狭窄环境里的人际关系——换而言之就是动不动就要嚎啕大哭的同龄人感到厌烦,渐渐沉迷于只有一个人也能玩的诘将棋。而长大之后重新开始面对人类下将棋是一个意外,不,应该说是不小心走入了发小精心设计的陷阱里。那个叫白驹空青的同龄女性,有着和名字完全不同的颜色。「岭央哥的研究室在招募将棋测试员,反正你也在将棋部凑数了,顺便打个工呗」「只要和电脑下棋就可以了,不需要面对人的」「业余段位越高打工费用越多,但是想要获得六段以上的话只能参加业余棋战了吧」「业余龙王战来不及了,业余名人战还能报上名哦」「听说有一种『资格』只有元奖励会员才能申请」。因为从小和空青玩在一起,似乎忘记了她是职业棋士的孙女,也忘记了她比自己更清楚将棋界的构造,自己像持驹一样被她打入将棋界之后,一边说着「啊,连小优都变得无趣了呢」一边飞到大洋彼岸开始有趣的留学生活。「升到四段的时候再通知我」,丢下这样一句话就切断所有联系的她明明知道像高地优吾这样的普通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成为职业棋士的。
只有被将棋之神选中的人才能通过那条狭长的隧道,从小到大在看过祖父那么多弟子都在此梦碎之后,她还是把发小推进了名为「奖励会」的单行隧道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空青是彻头彻尾的魔鬼也说不准。
那面前的高中生或许是魔鬼二号,尽管对方正在试图用天使一样的笑容迷惑高地。
2.
「『普通(人並み)』这个词,不是很有迷惑性吗?」坐在自己对面的高中生如此说「『人』的范围,是固定不变的吗?如果说在这一群人里是『不普通』,但在另一群人里『普通』的话,高地先生准备怎么做呢?」
「如果路易斯老师是想表达『能隐藏树木的只有森林』这一类的意思,抱歉,也有不想生活在森林里、只想要做行道树的树木」
「怎么想都是森林比较好吧,对身体比较健康,也更自由」高中生加重了撒娇式的语气「而且不在将棋会馆就别叫我『老师』了,我比你小诶,而且我们外国人不讲究敬称的,像平时一样直接叫『杰西』就好了」
「你不也好好地加着『先生(さん)』吗」
「在千驮谷一带如果不好好地加上『さん』的话可是会被师父骂的」高中生的眉毛飞了起来「只不过朋友是例外,所以也差不多可以直接叫高地先生下面的名字了吧」
「不可以」高地稍微有些用力地把持驹打入棋盘,即使是塑料的棋驹和轻质木料的折叠棋盘,也发出了足以让邻座侧目的声音。
「诶~」高中生长叹了一口气,又随手打入了防卫高地刚才那枚金将的持步「都认识一年了,差不多可以直接叫『优吾』了」
「路易斯老师——」
「——都说了不要叫我『老师』嘛」
「如果刚才你不抢走我的退会申请,现在就可以不叫你『老师』了」
「要是这样的话,想叫就叫吧」高中生耷拉着眉毛说「只不过非要加『老师』的话可以叫『杰西老师』吗,一般只有做错事了mummy才会叫我路易斯,突然被高地先生这样叫的,总感觉干的坏事被发现了」
「那这里的『二步』已经被发现了,路易斯老师」
看见高中生过于震惊而拧成一团的眉毛,高地的心情忽然也由多云转晴,过了片刻,大概是在脑内解析了整个棋局里自己的错误,高中生松开眉头把右手伏在堆积持驹的桌面上说了一句「我输了」。或许因为是职业棋士,高中生并没有像一般人一样嘴硬地说「这手不算」的用新的犯规抵赖旧的犯规,但也因为是职业棋士,无论是棋风还是性格都相当难缠,用将棋的说法就是「有很强的终盘力」,认识这一年来,高地已经充分领略了路易斯四段的终盘力。
「将棋结束了,差不多可以把退会申请还给我了吧」高地把自己手边的棋驹放回折叠棋盘里「我可懒得再写一遍」
「那不要退会不行吗」高中生的眉毛又耷拉了下来「11胜7败成为职业棋士的例子也不是没有,现在就放弃了也太可惜了」
「这种话不要一边查着维基百科一边说」高地把整理好的折叠棋盘放进束口袋里推给杰西「也不需要由你这个16胜2败出道的天才来说」
3.
即使还是现役的高中生,18岁的路易斯杰西早就在将棋上显露出过人的才能。他在一年前的九月、也就是去年的此时此刻突破了奖励会三段联赛地狱一样的循环,以追平历史最高成绩的16胜2败的成绩出道,在高中二年级的秋天成为了职业的将棋棋士。在同龄人为未来烦恼的17、8岁时,他已经拥有了一份稳定而且高收入的工作。更何况在初、高中阶段升入四段的职业棋士,棋士生涯中获得头衔的概率也比高中之后升入四段的棋士高,以路易斯杰西的素质,头衔挑战、甚至于获得头衔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换而言之,尽管还是刚刚出道的新人,但路易斯杰西的未来多半会成为在职业将棋这个金字塔结构的世界中追逐塔尖位置的顶尖棋士,这样优秀的人,自然和「普通」无缘。
他顶着「第一位混血棋士」的头衔提前一轮升入四段时,高地所在的大学将棋部里就对他议论纷纷,在这个只有日本人的世界里忽然来了这样一张异域的脸孔,被各种各样目光审视着。而他也迎合着外界的期待,在确定出道之后立刻获得了加古川青流战三番胜负出场权,只要赢下两盘就会成为史上出道之后最快速拿到加古川青流战优胜的棋士,对手是无名的业业余爱好者,在过去所有允许业余选手参加的棋战中,业余一侧的最好成绩也仅仅止步于新人王战准优胜——这个「最速」的记录几乎已经是路易斯杰西的囊中之物了,「会成为出类拔萃的棋士」吧,大家都是这样判断的。而打工的理科研究室里的前辈更是列出了长长的数据证明路易斯新四段绝对会成为将棋史上重要的棋士,即使他不是混血,即使他不是他本人。
其他人没有说出来的那句潜台词是,能与这样的人竞争新人棋战的优胜,高地优吾业余选手也会在将棋史上留下一行小字吧。
不过,在连续两日的三番胜负中获得最后优胜的是非职业的高地,不仅仅是一行小字,大概能占上一整页的篇幅了。
4.
「我可不是天才」高中生收起夸张的表情,变回原本的样子,如同被撒上了一层食盐,渐渐地析出了情绪上「水分」一样。明明是混血,加入食盐之后应该变得更加浓烈才对,此时却反而变淡了,凸显了脸孔上「亚洲」的部分「『2割5分』这个词你知道吗」
「三段的降段点?」
「是,2割5分就是25%,我上了三段才知道这个换算。以三段联赛每期十八局计算就是少于4.5胜,连续两次取得降段点就会降为二段」杰西指了指自己的脸「第二次三段联赛3胜15败,第三次4胜14败,在三段联赛上降段的人可不是什么天才。」
「但是降段之后八连胜立刻复归了——」
「但是——」杰西模仿着高地的口气「浪费了一期的时间,而且对将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时至今日还会在降段的噩梦中醒来。比起降段,当时下出那样的将棋,做噩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大概高地先生不知道那时候我的棋有多么糟糕吧」
5.
职业棋士的构成是金字塔型的,而金字塔的基座是日本将棋联盟的职业棋士培育机构——「新进棋士奖励会」。奖励会的入会及退会都有年龄限制,虽然有一些时常变动的细微规定,但大抵需在升入高中前入会,21岁前未达到初段、26岁未达到职业出道的四段就不得不退会。即使进入了奖励会,一旦成绩不达标,也会因为成绩原因退会,每年约有25人从8月的奖励会考试又或是奖励会的下级组织研修会进入奖励会,通常从最下位的6级开始,不断积累胜数,一直升入半年一期的三段联赛,而每年通过如同地狱一样的三段联赛、获得赛表最上位的两个席位、顺利地成为职业棋士的人数是四人,如果算上两次获得次点——也就是在两次三段联赛中获得第三名,或一次第三名、一次获得由未满26岁的职业棋士、女流棋士和奖励会员参加的新人王战优胜——每年能够成为职业棋士的人数最多为六人。从概率上来说,每年新入会的奖励会会员最后成为职业棋士的可能性是在15%到25%之间徘徊,但实际上进入奖励会之后,高地优吾就立刻明白了,所谓成为职业棋士的概率,只有1与0两个数字而已。
高地优吾是通过那些「细微规定」之一的「指定业余棋战优胜者在获胜一年内获得申请三段联赛编入考试资格」、通过三段编入考试进入奖励会的。自从2007年这一制度创设以来,通过考试的只有高地和两度因为年龄、期数限制从奖励会退会之后通过另一条路——也就是「职业编入考试」成为职业棋士的福山四段两人,换而言之,高地现在正在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通过的道路。说的更加明白一点,通过三段编入成为奖励会员,在仅有四期的三段联赛中的某期赢过其他从小进入奖励会、对局经验丰富的年轻三段成为职业棋士的概率,无疑是「零」。
但对于路易斯杰西、又或者其他大概率能够成为职业棋士的奖励会员,从小到大的道路似乎比高地这样的业余选手更加宽广一些。奖励会虽然有年龄上限,却没有下限,只要棋力达到入会要求,哪怕是还在上幼儿园的学龄前儿童都能参与每年8月举行的入会考试。仅仅是「时间」这一点,早慧的天才们面对的道路就已经比其他人更加宽广,甚至对于他们来说,成为职业棋士只是微不足道的第一步、是必然会做到的「一」而已。
以路易斯杰西为例,在获得小学生名人战优胜的次年、小学六年级的夏天进入了奖励会,而后以几乎是在没有「黑星」——也就是输棋——的成绩以两年左右的时间升入了三段联赛,「几乎是『一币通关』」,当时也有这样的说法。在连续数年绵延不绝的「下一个初中生职业棋士」的期待中,第一期三段联赛下出了不负众望的12胜6负,可第二期3胜15负,第三期4胜14负,破天荒的出现了从三段联赛中降到二段的局面。或许也在当时一度被认为「不行了吧」,却又在降段后毫不停歇地以八连胜的成绩复归三段。而复归之后的第一期就下出了13胜5负的成绩,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期的顺位垫底,甚至都可能竞争出道席位。半年的降段经历让他舍弃了一直以来秉承的振飞车棋风,开始转向之前并不擅长的居飞车,将棋的可能性得到了扩张。而紧接着的后一期三段联赛,众望所归地以16胜2负、追平历史最高胜数的成绩出道。
这样的人自然是天才,连那段迷茫的瓶颈期在内,都作为天才的一部分,成为天才的标识。一度下出乱七八糟如同自暴自弃的将棋、又自己重新找回了方向,更是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一直以来的将棋观,在棋盘上创作出了更加洗练的将棋。比起「天才」,更常用的形容或许是「怪物」这个词。
6.
「我知道,你的棋谱我都记着呢」
听上去像是「谎言」的实话让高中生微微有些动摇,刚才变淡的东西又重新回到了高中生的脸上。但对于下将棋的人——哪怕只是业余选手,记忆棋谱并非一件难事,在职业棋士中,许多人能轻松说出数十年前棋谱中的一手。流行的战法千变万化,但死去的棋谱以难以名状的形式在棋士的脑海中永生。对于杰西来说,或许下出那样杂乱的将棋是不愉快的记忆,但对于曾经一度作为杰西的对手而存在于职业棋界的高地来说,每一次在棋盘上重现他的对局,就是自己脑海中组建「路易斯杰西」这个人类的过程,棋谱上的符号构成了他的血肉,那作为心脏的部分到底是什么呢。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与心中虚构出来的这个人类,在某种层面上产生了「共振」
7.
按照日本将棋联盟的棋谱管理规定,奖励会员的棋谱原则上是不予公开的,非联盟所属棋士从合理的渠道入手还颇费一番功夫,向将棋联盟申请,得到对方的同意才能看见。在确定了决胜三番胜负的对手之后高地就通过师父向将棋联盟申请查阅路易斯新四段在奖励会时期的棋谱,原以为会被对方拒绝,却很爽快的得到了应允。从联盟直接复印的棋谱有厚厚一沓,奖励会6级开始到三段联赛最终局的所有棋谱以及三段时期作为奖励会员参加新人棋战的棋谱,除了复印费用让钱包大出血外,重量也委实可观——物理上的重量以外,也有面对素不相识的人过去五年时间里围绕将棋产生的人生的重量。12岁进入奖励会、14岁升入三段联赛、17岁成为职业棋士,履历表上的三行字变成了如此具体的东西,说实话让高地有些厌烦。棋谱被直接带去了研究室,通过计算机程序进行分析,模拟出路易斯四段可能出现的棋路,但一边对杰西6级时期的香落棋谱大叫着「好怀念」一边又对计算机得出的答案嗤之以鼻的京本大我却说,「这才不是杰西,他才不会下这样普通的将棋」。
在年初的电王战团体赛中唯一胜过电脑的棋士言之凿凿地说,无论是计算机模拟出来的棋路还是奖励会五年间的棋谱,都不是路易斯杰西本人,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本性,下着「没有灵魂」的将棋。虽然不清楚面前这个不世出的大天才到底怎样定义着「灵魂」,但呈现在棋谱上可以称之为「人格」的部分确实模糊,追逐着流行的战法,看不到自己的想法,只有在终盘的激战中会显露出一点点「本性」——所以要在最薄弱的中盘时就彻底压倒他,甚至在序盘就要放出恐吓性的东西,最后与大我一起选定的战法是杰西大概从未接触过的「英春流」——因为战法性质上存在「B级战法」特有的欺诈性,反过来说一旦被对手看穿就变得毫无用处,所以几乎未曾在职业对局中出现,即使是奖励会的对局中似乎也鲜有人用,「杰西大概不知道『英春流』」,大我是这样推测的。但对方毕竟是从三段如同地狱一样的循环赛中以16胜脱颖而出的职业棋士,虚张声势的手段只是一次性的,在三番胜负中彼此身上的神秘感都消失了的第二盘分明更加重要,因此高地也花了大量时间研究杰西三段时期的棋谱。在某个瞬间——尽管那是一个与之前别无二致的瞬间——高地猛然意识到大我强调的「不普通」之处,也理解了「料理」他的方法。
「进化的速度很恐怖」大我曾针对杰西最后一次三段联赛棋谱的分析结果提出过自己的观点「不是一局与一局之间在进化,而是一手与一手之间都在进化,他放弃了对『理论』的寻找,成为了『直觉(直感)』的怪物。只不过,还远远不够不是吗」
是啊,还不够「怪物」,还不够「自由」,还没有人打开他内心的门锁,所以才会被自己这样的业余选手打败,如果是现在的杰西,高地大概没有能赢过他的可能性。
8.
「全部都记得?果然高地先生很喜欢我吧」面前绝非虚构的高中生露出了害羞的笑容「是很喜欢很喜欢才能全部都记得的对吧」
「哪里得出来的这个结论」高地把勺子里已经完全冷掉的蛋包饭送进嘴里「而且,既然你有降段的经历,就更不该强求我放弃退会了,三段编入者如果获得两个降段点是会被直接退会的,主动走总比被退会体面一些吧,转做指导棋士的段位也会更高一点」
「又在说退会了」高中生撇撇嘴「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高地先生为什么执着于指导棋士呢,明明职业棋士也好,没有指导棋士称谓的元奖励会员也好,都可以做指导工作的」
「原本就是为了成为指导棋士才进入奖励会的,换句话说,和大家不一样,获得指导棋士资格才是我的目标」高地模仿着高中生的样子指着自己的脸「不好意思,是个看到资格就想考的『资格宅』呢」
「但是你应该知道指导棋士不能参加业余大会的事情吧,那样就不能再进入奖励会或者参加职业编入考试了」
「知道」高地低头继续吃着盘子里半冷的蛋包饭「就是因为知道才想要这个资格」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空青和岭央哥都很麻烦,特别是空青,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逼迫我做我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包括进入奖励会,用指导棋士资格堵住她的嘴顺便找一份上班族以外的兼职,仅此而已」
「果然」高中生用低低的语气说「高地先生在和空青小姐交往吧」
「这个结论又是从哪里得出来的?」
「直觉(勘)」
「直觉?」
「是直觉」
「那你搞错了(勘違いしました)」高地盯着高中生低垂的睫毛「为什么总要提空青呢」
「像搞笑艺人一样的对话呢」高中生扯出一个假笑「要不要结成漫才组合?」
「这个话题转换也太生硬了吧」高地把手臂抱在胸前「啊我懂了,路易斯老师是喜欢上空青了吧?把我当成假想敌了吗」
「高地先生的话题转换才生硬呢」高中生像是鼓足勇气一样停顿了很久「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试探呢」
9.
在京本大我口中的「怪物君」看过去只是很普通的高中生,低着头跟在自家师叔的身后,一切推给善谈的长辈,对房间里的照明角度空调温度坐垫软硬都毫无意见,就像是随处可见的青春期高中生一样羞赧地掩藏着自己的想法。虽然在棋盘上表露出「怪物」一样的风格,但大盘解说之后的感想战中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稍微有些拘束的始终保持正座的姿势,一点点地分析对局。遇到自己无法用语言清晰表达的地方,会向对手高地投来求助的眼神,高地又要以观战记者能听懂的水平为基准向局外人对杰西的想法做出解释。因为是第一个业余选手获得职业棋战的优胜,后续还增加了高地单独出席的记者会,感想战在「浅表层」匆匆结束;也因为是对局双方,晚餐时也被其他棋士和工作人员刻意隔开,高地看杰西几次想张口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高地也还没有到饮酒年龄,和在场的大部分人又都是第一次见面,待着太没意思,晚餐结束就借口「明天还有课」提早离开了加古川。在大阪上了新干线之后,碰巧邻座是杰西——也算不上什么碰巧,从离开酒店会场开始几乎一直在彼此的视线范围之内,说是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像朋友一样结伴而行,甚至连熟人程度的打招呼都做不到——毕竟在两天之前还只是在纸面上见过的陌生人,在经过一日半的酣战之后,彼此的立场都变得更加尴尬了。更何况车厢内电子屏上滚动中的新闻正是刚才对局的结果,「业余选手的壮举」,安静的博弈被形容成激烈的体育运动,仿佛变成了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了。
打破僵局的是杰西,不,应该说是将棋,一边说着「刚才的将棋里有这些地方我不太明白」一边拿出平板电脑进行只有两个人的感想战,不需要出声,只需要用手指轻轻触碰屏幕、移动那一枚枚虚拟的棋驹,就能够交流彼此的想法。只不过希望号的小桌板并不合适做这样需要面对面的游戏,一局讨论下来高地一半身体的僵硬程度足以引发大脑的僵硬,以至于车过了品川站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早就该下车了。急急忙忙地补完票,也确认了还能够勉强赶上的末班车时间,正准备换乘的时候,忽然被一直跟着他的高中生抓住了袖子,像是鼓足勇气一样语无伦次地说「是因为我的原因才害的高地先生坐过站的,所以请让我送你回去吧。刚才的棋里还有一些没有搞明白的地方,还想再讨论一下」
从认识京本大我开始,高地优吾就自认为对职业棋士的麻烦程度有了深刻的理解,没想到相比于大我的「麻烦」,高中生会是另一种表现形式的麻烦——路易斯杰西的语言里似乎只剩下将棋的符号。
这自然不是说他的日语,以及英语有什么问题,起码与他的美国人父亲、以及饲育多年的小狗在站前那一段与西洋电影中段主角初次比赛失利回家时全家人热情而温暖地迎接主人公的桥段如出一辙。「既然如此那加上日语字幕啊」,一旁的高地在悄悄地腹诽,倒是杰西的日本人母亲一脸歉意地对高地小声抱怨,美国人就是不会读空气。
高地和家里联系之后约好了由父亲向东京方向开车接他,定在川崎碰面。热情的美国人驾驶时倒是意外地沉着冷静,这一点也让疲倦到极点的高地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刚刚安抚好两天未见的小狗,杰西又开始和高地说将棋的事情。与在新干线上沉默的感想战不同,在自家车里虽然没有用平板电脑上的棋盘,但不用控制说话声音的杰西以极高的情绪用「符号」——即用如同棋谱「▲2六歩 △8四歩 ▲7六歩 △3四歩」一样、几乎不添加棋盘上没有的词语一样的语言讨论着将棋。
持续几个小时的感想战、只用符号进行的讨论、不断地深入「将棋」的核心,世界上唯一剩下的只有对局双方与棋盘上将棋,这样的场面只在白驹九段将棋教室书架上的『将棋世界』里的文章中见过,竟然如此轻易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从现在回想,在杰西家车内喋喋不休的讨论将棋的半个小时里,似乎是高地优吾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置身于「将棋界」的边缘。以至于在被杰西表白的时候,也当做「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并没有当真。
10.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机」面前的高中生淡淡地说「但是我的心意并没有变,我还在等高地先生的答复——不必现在答复,什么的时候我都可以等」
「那等到我定年退休可以吗」
「将棋棋士可没有『定年』」
「那现在答复也可以,我的答复和上一次一样——」
「不行」在高地还没说完话时,高中生略微有些急躁地抢白「奖励会禁止恋爱的吧,请先不要考虑这些事情」
「又不是什么偶像(アイドル)哪有什么『恋爱禁止』」高地随口说出几个名字「在恋爱的人很好认哦。而且如果我马上退会的话,就可以立刻给路易斯老师答复了」
「说是答复什么的,多半也是像上次一样什么『没有恋爱的打算』『同性的话稍微有些抗拒』之类糊弄我的话吧,请不要和退会这件事混为一谈」高中生有些生气的说。
「我没有糊弄你,我确实没有和谁——特别是男性——谈恋爱的兴趣,但我和谁恋爱,要不要退会,说到底是我的自由吧」
「唔——」高中生大概在脑内组织着语言,过了半响才挤出来一句「我不是要干预高地先生的自由」
「那就把退会申请还给我吧」
「只有这个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现在放弃也太可惜了」高中生低头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明明还有机会」
11.
但高地优吾并不擅长抓住机会。
高中时曾在足球方面曾有过一个巨大的机会,但偏偏在之前的一周与足球毫无关系的活动中受了伤,与「机会」擦肩而过。即使做了万全的准备,但能不能抓住机会却是另一回事,因此高地并不太信任「机会」这个词。
比起相信「机会」,又或是诸如此类的「命运」「垂青」,还不如事先明白「即使努力也不会有回报」的这个道理。对于高地自身,最后停留在「努力」这个阶段就好,而后无论是失败的怅然若失还是成功的欢欣雀跃,都与自身无关——这种被空青形容为「装傻」被大我形容为「灵魂突然脱离躯体了」的状态,或许是从小到大的一种自我保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自己的弱点。
不过,杰西是完全相反的,从他的棋谱里很容易能看,他是那种擅长抓住机会的棋士,特别是在泥沼一样的终盘里从无数的可能性中抓住利益最大的那一个、对棋谱的深读甚至在将棋软件之上,换而言之,是对机会的直觉。在第三次三段联赛、面临降级的最后一局,杰西就是在读秒时忽然抓住了对手的一个非常细小的弱点,打入了生死未卜的△2六桂——从这盘之前的的棋谱里能看出他并不擅长使用桂马、甚至在通常情况下会下意识地逃避打入桂这样的手段,只不过在那一瞬间,他相信了桂马会带给他最大的利益。通过计算机将棋软件的分析,那一手是整个终盘的变化点,如果按照之前的思路选择理所当然的其他手,杰西大概没有任何机会了。只不过,△2六桂并没有为局势带来理所当然的逆转,他太过于放大这一手的利益,太过于冒进,反而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以将棋软件的分析数值直观表现,对手的评价值从1500跌落至500左右之后,又慢慢地爬升回优位,如果在△2六桂之后稍微冷静一些、巩固自己的防守,或许那一局的胜负会变得不一样。
如同大我所说,杰西的弱点,也是太执着于「早一点」抓住机会。
12.
「杰西的弱点?」一年前的京本大我也是同样一边卷着意大利面一边皱着眉头「非要说的话有两个,一个是之前提到过的,他刚刚从振飞车转向居飞车,正在皈依者狂热的阶段,所以棋风比较保守,也是对『王将』的战斗力认知不足。另一个的话,稍微有一点盘外术了,杰西,对『早』这个词有一点焦虑」
「早?对局时间分配吗」高地依稀记得那时自己曾这样无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不是不是,怎么说呢」大我思考了很久才开口「倒不是指对局的时间分配,说成是人生的时间分配比较正确吧,早一点进入奖励会、早一点出道、早一点取得头衔——虽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啦,但是杰西会比其他人更焦虑一点,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就是了。非要原因的话,大概因为他的启蒙老师是一位指导棋士大叔,年轻的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很晚才进入奖励会,之后因为年龄限制的出台而错失了成为职业棋士的机会,似乎总是希望自己教的小孩早一点进入奖励会,对『早』的苛求是伴随着将棋成长的吧。而且杰西第一年,也就是拿到小学生名人优胜之后那一年的八月,入会考试失败了,据说当时是相当伤心的一路从将棋会馆哭到千驮谷站,被车站的工作人员当成是迷路的小孩联系了家长,小学生名人大多都能够在当年入会不是吗,那次考试失败的冲击性也太大了,现在好像还挺介意的样子,前阵子媒体找他做采访,还在说获得小学生名人之后没有通过奖励会入会考试很伤心」
「至于吗?」
「当然至于啦,怎么说也是小学生名人,以前被称为『未来名人候补』来着」大我做了个鬼脸「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桑名老师之前的弟子——就是杰西的师兄——是在关西的二段,没有到年龄限制就从奖励会退会了,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我记得杰西似乎说过是和大学升学有关系。放弃了这边的机会而选择了那边的机会,虽然这在奖励会也是经常出现的事情,但因为关系很好吧,又是一门里唯一比他年长的人,多少也受到了一些影响。所以杰西有时候会在这方面有一些过度的焦虑,很在意自己没有在什么时间做到什么,降段的原因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心态吧,现在虽然职业出道了,但未必能够完全从那种心态中抽离」
「他很想要这个『优胜』吗」
「被推到这个位置说不想要也是假的吧,毕竟是这样巨大的机会」大我停顿了很久「只不过依照我对杰西的理解,不想让其他人失望、想要早一点回应其他人对他的期待大概比优胜更重要,他也太在意『空气』了,明明是美国人」
真的很在意空气的话,也不会对高地退会这件事有这么大的反应了。高地优吾不适合奖励会,这明明是大部分人都得看出来的事情。
13.
在那个被形容为「金字塔型」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朝向最高点努力攀登,每个人也都在竭尽全力地留下片鳞半爪的印记,这和高地一直以来信奉的「普通」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所以自己并不适合在这个世界里生存,在经历过加古川青流战优胜和半年的奖励会三段生活之后,高地优吾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在这一期三段赛最终日来临之前,高地也准备好了退会申请——或许因为之前在事务局咨询时被什么人听到了又传到了杰西耳朵里,所以在今天中午、第55期三段联赛最终局开始之后,他拉着个脸在对局室门口等高地。高地的最后一局出现了千日手,终局时房间里已经没有其他的对局了,职员和记者大多都在忙着准备新四段的采访,房间里几乎没有人的时候,高地和杰西爆发了几乎要动手的争吵,虽然很快地被奖励会干事和联盟工作人员拉开,但高地的退会申请被杰西直接拿走了。即使可以再写,甚至只是口头告知之后直接完成其他手续,不过因为整个建筑物里充满着「新四段诞生」的喜悦,现在去谈退会的事情像是不会读空气一样,所以高地准备下次来会馆的时候再处理。刚走出将棋会馆时杰西坐在门口的花坛边,腿故意伸得长长的挡住高地的去路。「一起去吃饭吧」,脱口而出的倒是和平时别无二致的邀请,像是之前的争执并未发生过一样。
从今年2、3月份编入考试开始,杰西总是会在例会日出现在千驮谷的将棋会馆里,虽然没有把「担心」说出口,但已经被相熟的职员打趣「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过保护」。很多年之后高地才知道关东奖励会一直以来都有欺凌事件出现,杰西、树和慎太郎全部都被某些特定的小团体的排挤,甚至连几乎不与人交往的北斗和身为大棋士之子的大我都有意无意地被排挤过。但或许因为这些人并没有全部升到三段,仅仅就自己遭遇到的摩擦而言,欺负人的水平也太差了一点,很轻易地就反击回去了,别说在休息室里拼命赶作业的杰西,就算是邻近的其他三段,也未必觉察刚才发生了什么。纵然有「仗着有输给他的职业棋士为他撑腰」这种不敢指名道姓的流言,但对于高地来说,只不过垂死的蝉鸣而已。只是杰西仍然不太放心,每次例会日都在将棋会馆的门口等他,一来二去,倒变成高地要照顾例会日来联盟写作业的高中生了。
唯有一点被反复地验证了,在这样高压又狭小的世界里,一般人都会变得不正常,唯一保持自我的方法就是不要被那套逻辑所说服。将棋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努力也不会有回报,谁也并不是特别的,「被将棋之神选中」更是无稽之谈。不过,如果真的有专司将棋的神明,那杰西或许就是代替神明向高地降下渎神「惩罚」的使者。将棋是他的全部,他是只需要努力就会得到相应的回报的天才,他是特别的,是被将棋之神选中的人。所以在被他说「特别」之时,高地也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自己能通过这条谁也没走通的路到达到那个世界。
但现实是11胜7败,除去休场中的出云三段,共计36人的三段联赛中,排名第13位,同胜数但顺位在高地之上还有4人,前两名出道,如果在3~12名之间无人退会的话,高地下一期的顺位会是11。
11,是一个再这样下去也不可能获得出道的席位,所以退会是明智的决断。说起来原本只是想获得只有奖励初段以上会员才能申请的指导棋士资格才利用了业余名人的「特典」考进了奖励会,一期退会也是早就做好的决定。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14.
「做不到的话,无论有多少次机会都做不到,更何况也并没有什么机会」高地比了「4」的手势,又收起了食指「我只有四次参加三段赛的资格,即使现在不退会,那也只剩下三期,在余下三期内升段,你觉得可能性是多少呢」
「百分百」
「从哪里能得出来这种判断?」
「高地的将棋很特别」
「又是这句话」
「因为是事实」
「就算是事实好了,我没有成为职业棋士的意愿,也没有目标,所以绝对做不到」
「但是你还有下棋的意愿不是吗。如果成为了职业棋士,就有和顶尖棋士下棋的可能性,这样的目标难道还不够吗」
「你想听实话?」
「啊,不——」高中生敏锐地察觉到了对话中的陷阱「如果说是电脑对每一手的应对更强、没有兴趣和人类下棋之类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明白这一点就好」高地把勺子搁置在吃完的餐盘里「反过来说,为什么路易斯老师对我成为职业棋士这么执着呢」
「当然是因为想要和高地先生下棋」
「这和在不在奖励会、有没有成为职业棋士也没关系吧,你有时间的话随时都可以找我下棋」
「你这种置身事外的语气就是根本不会和我下吧」高中生撇撇嘴「说不定一离开奖励会就会删除我的联系方式、假装不认识我」
「再怎么说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那五年后、十年后呢?你有了稳定的工作,和恋人建立起新的家庭,说不定已经开始养育小孩的时候,还会和我下棋吗」高中生停顿了很久「高地根本没办法保证那么遥远的事情吧,所以还是成为职业棋士比较好哦,变成职业的话对局是义务,再怎么样也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下棋」
「我明白了,如果我留在将棋界的话就没办法远离你,是吗」
「非要这么说的话确实是这个意思」
「可怕」
「不要说『可怕』嘛明明离别更可怕一点」高中生放下手中的叉子「而且棋士的收入很不错哦,时间的使用也非常自由,而且把兴趣变成工作、和喜欢的人一起工作不是很好吗」
「净说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哪有只对我有利,高地先生明明也能从从中获益的——」高中生端起冰咖啡吸了一口「从可以把高地从『普通』的诅咒中解放出来这一点来说」
「『普通』又不是什么诅咒」
「怎么不是诅咒」高中生直勾勾地盯着高地的眼睛「不是诅咒的话,高地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稍微有些眯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那是杰西在对局时找到反攻抑或防守的方法时经常出现的下意识动作,高地瞬间明白了即使再说什么对方也有办法绕回他自己控制范围。「怪物」的成长真的是太快了,去年这个时候还和高地视线平齐的小孩现在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同样,交流能力,又或者说对人心的深读也超越了棋盘的范畴。自己的底牌已经被他看透了,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一局已经回天乏术了。
15.
「对杰西评价高的原因并非因为混血又或是出道年纪小,主要是他的棋风很有大棋士的素质,你知道是什么吗」记得一年前的大我放弃了用叉子卷意面、改用筷子吃的时候忽然这样说「是『直觉(直感)』,不光是对下一手的直觉,而是整个棋局的直觉。这种天赋,就像是那位被称为棋盘上的拉普拉斯妖一样」
「哪里来的『妖』?一般对称呼那位都是『神』吧」
「神不也是恶魔的一种吗」
「种族都不一样了吧」那时候的高地也是吃着蛋包饭「你说的『直觉(直感)』是大局观吗?」
「呃,不太一样吧,神户老师那样的大局观是需要大量的计算,有点类似于岭央哥开发的计算机程序,直觉(勘)又或者说是基于经验的瞬间反应只是把低概率的部分排除专注于计算高概率的地方,就是『剪枝』嘛。但那位拉普拉斯妖眼前的棋盘上大概有只有恶魔能看见的特殊照明,通向胜利的每一格都特意为他打上了灯光,他的路径上根本不存在任何一个分叉,只要笔直地朝前走就好,不可怕吗,『将棋是最终由那位获胜的游戏』,以前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神最近不已经渐渐开始变回人类了吗」
「那是因为计算机揭穿了他的终盘魔术,但『直觉(直感)』依然存在,甚至更难分析了」
「反正我不可能和那位对局的,我只关心路易斯四段」去年的高地,也是这样用勺子一点点舀起餐盘里的鸡蛋与米粒「毕竟也就只会参加这一次职业棋战」
「现在就断言没有以后可不太好。杰西嘛,虽然还没有到那位的水准,不过有时候下练习棋,确实能够感觉到他的直觉真的很可怕,一瞬间就能找出最善手,比将棋软件更大的运算量,虽然他自己是完全解释不了为什么啦」
16.
「果然」端着红茶杯的高地笑了笑「和大我说的一样」
「什么?」高中生好奇地翘起尾巴——不,高中生是人又不是狗狗,并没有什么尾巴。
「『杰西的直觉(直感)很可怕』」
「所以是被我说中了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高地把杯子里的红茶一饮而尽「吃完了,要回家了」
「也太早了吧,难道不想再吃一个甜品嘛」
「路上去便利店买个冰淇淋不就好了,反正你也要走到新宿站吧」高地检查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那……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下次再见吧」
「那高地先生放弃退会了吗」高中生抬着眼睛盯着他,像他家那只黑色卷毛小狗一样,稍微有些惊恐而又混乱的眼神「已经放弃退会了吧」
「还没有哦」
「那结账的时候如果金额是偶数就不退会怎么样?」
「今天咱俩吃的东西和上次例会日的晚餐一样吧,你不会以为我过了四个礼拜就把上次的钱数忘了吧」
「是吗,我了不记得了,那赌成奇数怎么样?」
「你以为我会上当吗」高地拿起背包「结账的时候你假装突然想起『啊我要买咖啡或者茶叶』就能变成奇数不是吗」
「就上一下当嘛」高中生急忙收好自己的包「诶,等我一下,要不然今天我请客吧」
高地懒得理他,快步走到收银台,正在心算应该从零钱包里拿出多少硬币时,服务生说「刚才坐在吧台的田中先生已经付过了」
「田中?」高地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杰西。
「是树吧?」杰西憋着嘴「真是会耍帅啊,我还正准备先结账然后这样那样让高地先生过几天请我吃饭呢」
「就算是没法实施的计划也不用说出来」高地笑了笑「你还真是……」
像狗一样,稍微做一点不习惯的事情就会立刻躺下露出毛茸茸的肚皮求饶吗。
杰西对局之后总是习惯走到新宿站坐车,受他的影响,高地也经常从千驮谷走到新宿——在沿着御苑外围的二十分钟散步中思考将棋,也算是一种不太好用的放松方法。但今天难得没有说将棋的话题,杰西说了几个在学校里的事情,又说了妹妹和狗狗puma,似乎有意在避开将棋。但完全和将棋无关的有趣话题用不上五分钟就说完了,忽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就像是被杰西告白之后的沉默一样。
17.
十月末的关东,夜间的气温已经不足15℃,但抱着狗狗取暖的高中生还是撒娇似的请求妈妈给他买冰淇淋吃——自然,除了吃冰淇淋还有其他目的,想要单独说些什么吧,车里的大人和即将要成为大人的高地,瞬间就明白了杰西的意思。
在川崎某处便利店附近的停车场,高地家的车到达之前的五分钟里,路易斯杰西下出了影响自己、以及高地优吾人生的一手。
「我喜欢上高地先生了,能与我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吗?」
并不是拉普拉斯妖啊,真的能够像知晓过去一样看见未来的话,可不能用这样土里土气的话语来表白。——在这样无端联想了一阵后,高地才意识到对方的表白对象是自己。
胡思乱想之后错过了装傻充愣的最佳逃避期,几乎没有告白和被告白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妥帖地回绝对方,长时间——用对局时的计时方法估算,大概是长达两分钟的沉默之后,高地终于想出用「没有和男人恋爱的想法」这样多少有点伤害对方的说法回绝。但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把这句话拆成了两段,没有恋爱的想法,同性的话稍微有些抗拒。
语言的暧昧让可能性由零变成了无限趋近于零的数字,在对方报以同样时常的沉默之后,变成了「可能性是否为零」的争论。「哪怕是零也不会放弃」,一年前的高中生和一年后的高中生都是如此主张着。
18.
「杰西」高地在岔路口前停下了脚步「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嗯?」
「『放弃将棋之后和你交往』以及『不主动退会但无论未来能不能出道都不可能和你交往』这两个选项,你会选择哪一个」
「这不是该由我选择的问题吧,而且把我和将棋放在同一个天秤上难道不会太残忍了吗」
「只是一个的问题,想听听你的意见而已,如果你在这样的立场上会怎么做」
「就没有两边都不放弃的选项吗」
「会有那么奢侈的事情发生在千驮谷吗」
「会有哦,而且一点都不奢侈,很平常不是吗,大家都需要将棋,也需要爱情」杰西盯着自己的鞋尖「但我觉得现在是需要努力的时期,先不考虑将棋以外的事情比较好」
「『努力』这个词太有欺骗性了」高地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努力到竭尽全力,没有办法比现在的努力更努力的时候还是输了,这种情况下还能怎么办呢」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杰西小声地说「不过,我的话,无论怎么输第二天都会找人VS的,将棋是很有意思的游戏嘛,就算是输了也会下继续下去的」
「怪不得呢……」
怪不得会被将棋之神所偏爱。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每次都是凌晨四点给我发LINE」
「抱歉抱歉,我下次会忍到五点再发的」
「多一个小时不叫『忍』好吗」
「已经很充分地在『忍耐』了」杰西低垂着视线「我每天都想和高地先生见面,每天都想和高地先生下棋的」
「可怕」
「今天的『可怕』也太多了」杰西撇撇嘴「说着『可怕』却露出兴奋的表情,不是很喜欢吗」
「擅自从别人的表情里读出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也是很可怕的」
「这种不坦率的托词也想天天听啊」杰西笑着说「干脆结婚算了」
「刚才还一口一个『奖励会员禁止恋爱』的人怎么又突然变了」
「只是说禁止恋爱又没说禁止结婚是吧」
「首先就没有『禁止恋爱』这个说法」
「而且结婚了的话,高地先生也能安心在奖励会里战斗了」
「哈?」
「说到底只是对将来的不安吧,一直说自己要和别人一样什么的,和我结婚的话,会很好的解决掉一部分不安的」
「不不不,正常地考虑,结婚才是未来最大的不确定的隐患吧,而且两个男人不能结婚」
「可以去能够结婚的地方结,也可以等同性婚姻合法的时候再结婚」
「虽然这很重要但不是重点」高地叹了一口气「说到底,为什么你会觉得结婚能消除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不安呢?」
「是和我结婚」杰西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和我』,我知道高地先生只有和我结婚才能消除的不安是什么」
「你和其他人有那么大不一样吗」
「怎么没有」
「比如?」
「我是职业棋士,我比任何人都理解你的将棋」
▲7六歩,一上来就示意要换角吗。
「不需要将棋的话这也不是优势吧」
△8四歩。
「真的不需要的话高地先生也不会在业余大会上出场了不是吗」
▲2六歩。
「那是希望增加打工工资」
△3二金。
「如果是为了钱那更好了,职业棋士的收入比一般上班族的收入高,职业前景也不坏」
▲7八金。
「这些都是建立在我能够成为职业棋士的基础之上,我做不到呢?」
△8五歩。
「那样的话我可以养家,我的收入足以支持高地先生再度三段编入或者挑战职业编入的」杰西慢悠悠地说「而且高地不可能不成为职业棋士的」
▲7七角,示意进行角行交换。
「又是那套我的将棋很『特别』的理论吗,将棋软件普及之后,像我这样的奖励会员会越来越多的,我的将棋一点都不特别」
△3四歩,虽然是后手,但换角战法本就是高地擅长的,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很顺畅的打开了角道。
「不仅仅是将棋,高地先生本身就很特别了」杰西比划了一下「这半年里你也大概看得出来吧,奖励会里分为『能够成为职业棋士的人』和『无法成为职业棋士的人』,虽然你很想把自己隐藏在后者里,但无疑属于前者不是吗」
▲8八銀,对自己的王将进行了防守。
「好傲慢的说法。就算是这样,你又从哪里能看出来我能成为职业?」
△7七角成,开始角交换。
「高地先生很特别」
▲同銀,角交换完成,互相都持有一枚只能斜行的角行,这枚角行何时打回棋盘何处,是换角战法最有意思的部分。
「又是这句话吗」
△4二銀,接下来就是换角战法的细分了,下一步会怎么选择呢。
「下棋的时候只有全神贯注、不存在杂念、从始至终坦诚地面对棋盘、将身心都供奉给神明的人才能赢棋」
对话并不是对局,所以路易斯杰西在棋盘的正中间,被称为「天王山」的那一格,打入了一枚不属于本将棋的棋驹。
「将棋想要输很容易不是吗,特别是在奖励会上,稍微松懈一点点就会被人轻易地碾压过去,可高地先生赢了十一局,从初手开始到终局为止一刻都没有轻视过面前的棋局,普通人做不到这样的。迄今为止你的『不安』,只是因为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通过而已。但高地是特别的,能够六连胜通过三段编入,也在普通地下着没有前例的『新手』,所以高地只要一直朝前走就可以了,把『新手』变成『信手』,一直一直像现在这样走下去,马上就可以到了」
是「醉象」。
醉象,这个原意是比喻「凶恶迷乱之心」的佛教用语,为什么会作为棋驹出现在很长时间内作为「夺宝游戏」的将棋盘上,至今还未有定论。但在本将棋以外的大多数将棋里,醉象可以升变成为效果等同于王将的「太子」,在其他将棋的规则中,即使王将被对方吃掉,只要太子还在棋盘上,对局就没有结束。
传说中后奈良天皇的把小将棋里的醉象去除,王将变成了棋盘上唯一的国王,由此掺入可以打入持驹的特殊规则,渐渐演变成为了现代的本将棋。虽然很多时候会被人忽略,但实际上按照现代将棋的规则,吃掉对方的王将本身就是一种犯规的行为,将棋并不是夺取对方王将的游戏,而是将对方的王将逼入绝境的游戏。用拟人化的说法,比起肉体上对王将的虐杀,精神上的逼迫对方无路可逃才是将棋的本质。
而且,虽然被写作因为醉酒而狂暴的大象,但醉象的移动范围却是非常规矩的,醉象可以向除正后方一格外可以向四周其他七格移动一个位置,而成驹之后的太子,则可以向四周八格移动一步,连最后的弱点都消失了。
就像是面前的杰西一样。
说完一长串话之后的杰西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调整了呼吸,看高地依旧不肯给出任何反应,他下意识地朝前指了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19.
杰西的眼睛很漂亮。
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加古川的感想战时,他因为没办法用语言解释自己的想法,所以向高地投来求助的目光,湿漉漉的,像是幼犬一样——但对方并不是什么幼犬,对局时曾经数次看见他眯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棋盘或者自己,如同动物纪录片里大型食肉动物捕食时的眼睛。
认识一年来,除了每次例会日怎么也拒绝不了的见面,偶尔也会在白驹老师的将棋教室或者哪里的KTV包间里进行VS,将棋教室只开到晚上八点,KTV也不是久居之地,VS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临时」是最好的——杰西与大我在内的几个新晋棋士在千驮谷附近租了公寓做研究室,也曾邀请高地去哪里,但高地不想与将棋界的人接触过多,想也没多想的就拒绝了。杰西也曾半撒娇半要挟地说要去高地家,只不过一想到杰西每天发LINE的时间就大约能猜到他的目的,「想要从早到晚一直下棋」,杰西总是用幼犬一样的眼神说这句话,「只是想要从早到晚一直下棋而已」,重复了一遍之后,又露出了大型食肉动物的本色。
杰西的师父是关西所属的棋士——实际上并不是固定在近畿地方居住,似乎如同NHK的主播一样,是在西日本反复搬家。去年在冈山、今年在滋贺、明年在奈良,将棋以外还有其他的工作,奖励会员之间流传的说法是这样的。因此每年暑假在大阪福岛区会租上一间短租公寓,作为「集训」的据点,门下弟子会在那里进行练习将棋,像杰西这样家不在大阪周围的小孩,也会临时住在那里。每天醒来洗把脸就开始下棋,一直下到深夜被师父赶去睡觉。杰西似乎很迷恋这样如同夏令营一样的生活,就连他与大我他们的研究室,最早也是作为合宿的临时借用的。
但高地做不到,面对棋盘的时间一长,就感觉上不来气,自己研究时也更喜欢面对棋谱上的符号而不是棋盘上的棋驹。究其原因大约是幼年参加儿童将棋大会时不愉快经历导致的,但足球以及其他别的爱好也并非一帆风顺,唯有将棋对自己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但与杰西解释自己讨厌棋盘上成王败寇式的观念,他也只是会打哈哈地说「不是还有千日手和持将棋吗」
千日手和持将棋在职业对局里的处置方法都是交换先后手重下,换而言之,只要是两人之间的对局就必须分出胜与负。哪怕是数次出现千日手,那也要数次交换先后手重下,不,即使没有千日手,杰西也会缠着高地说「再来一盘」,再来一盘、再来一盘,直至杰西自己获胜,才会孩子气地说满足了。
只有从小生活在只有将棋的世界里才会造就这样纯洁又残酷的性格吧。
20.
「你指的那个方向是旅馆街」高地抱着胳膊「到底要陪着我去哪里啊」
「诶?啊啊啊那个」杰西红着脸原地转了一圈半才找到将棋会馆的方向「是这边!」
「国立能乐堂?现在学狂言也太晚了吧」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杰西笑着说「不许装傻」
「总而言之就算是我今天从奖励会退会,明天开始你也会缠着我让我去打业余大会积累胜数挑战棋士编入的意思对吧」
「明天倒是不行」杰西挠挠鼻子「奖励会员退会一年之内不能参加联盟举办的业余大赛,不是联盟举行的业余大赛没有办法获得职业对局的参赛权,而且大部分业余大会的管理很混乱,说不定会给你的精神造成负担,所以参加的意义不大呢」
「你呀——」高地叹了一口气「那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呢」
「成为职业棋士、和我交往、还有拿到头衔」杰西掰着手指「暂时就这三个吧」
「你说这三件事完全不沾边吧」
「方向性是一致的」
「哪里一致了?」
「高地先生成为职业棋士之后和我交往,因为非常幸福所以获得挑战头衔的力量,稍微调转一下顺序也没问题,先和我交往,再成为职业棋士,说不定第一年就能够挑战头衔了」
出道第一年就进入王将战循环圈,并且在这个参与人数比顺位战A级还少的循环圈内以4胜2负成功保级的大型新人,说着「出道第一年就挑战头衔」这类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非是什么空想。
「还真敢想呢」
「高地先生的话做得到哦,毕竟是一上来就赢过新四段的业余强豪」
「你这么纠缠我不会只是想在正式对局上找回场子吧」高地盯着杰西开始变得飘忽的眼睛「输给我就那么不甘心吗」
「想听实话吗?」
「你说」
「确实是想赢回来」杰西眨眨眼「如果高地说『只会和将棋比我强的人交往』,那没有赢过高地先生的我不就丧失资格了吗」
「啊,还有这样一手呢」高地假装懊悔地抱着头,稍微向杰西的方向挪了半步「去年这样说就好了」
「这是禁手不许用」
「谁规定的禁手?话说刚才你不也打入了奇怪的棋驹,说什么『想要输很容易』的」
「这是事实嘛」杰西往后退了半步「只不过高地先生被第十三个妖精下了『故意输棋就会呼吸困难』的诅咒,所以没办法故意输棋不是吗」
「杰西你……从空青那里知道了什么?」
21.
自己并不太正常,这是高地优吾四岁时,从师父的将棋教室里明白的事情。
首先是将棋的「能力」,因为很轻易地能够模仿更大的孩子下棋,所以一直在教室里升级,甚至能够很轻易地赢过最厉害的孩子,原本只是带着自己在朋友的道场里玩一玩的祖父,也不由得认真起来,带着高地参与一些学龄前儿童的大会。也就是在那些大会上,年幼的高地觉察到了自己另一个异常的地方——过于在意对方的情绪,甚至在终盘的时候用不体面的方式让对方获胜。大多数获胜者自然沉浸在「逆转」的喜悦中,但也有人认为这是被羞辱了,被空青称为「第十三个妖精」的那个小男孩,就是在获胜之后大哭大闹,一度出现了过呼吸的症状,虽然已经记不清对方的长相,但依然记得他因为呼吸而无法合上的口唇,像是幼年时期因为「担心在冷水中会冻僵」而捞出来放在阳台上暴晒的金鱼一样。
从那之后,哪怕是在将棋教室的对局里,年幼的高地优吾也没办法正常的下终盘了,一旦进入到紧张的局面,自己的心里好像也有一个过呼吸的小人出现,它似乎能把自己吸入的氧气全部抢走,以至于自己也开始变得呼吸困难。这件事的原因被祖父与师父知道之后,便不再让高地去将棋大会,甚至连将棋教室里的对局都变得少了,引退的职业棋士偶尔面传心授一些复杂的战法,更多的时候是高地一个人在房间的角落解诘将棋。
「完全变成睡美人了嘛」连续数年被比自己还小一级的空青如此嘲笑之后,连在高中的毕业典礼上也没有放过他,故意假装出安慰的语气说「没事,第十二个仙女——也就是我——祝福你一定会遇见能够穿越荆棘进来吻醒你的王子的」
「因为,已经出现了也说不准」
22.
空青自然说的不是杰西,而是他哥哥开发的、以为打到职业棋士为目标的将棋软件。电脑没有情绪,不光没有情绪,甚至很难用上诱导对方犯错的嵌手(ハメ手),而找出软件弱点就是自己打工的工作,在这过程中自己渐渐可以和人面对面的下棋。以此为契机开始参与业余大会,获得了业余名人与一般棋战的优胜,但高地真正从那个过呼吸小孩的阴影中走出的时刻,是面对杰西的第三盘。在己方不利的终盘中一直未有一丝松懈,直至最后也挺直着背脊应战——一度从三段联赛中降段,又以16胜2负的成绩出道的人,精神层面也自然比其他人更坚强。但认输之后又立刻露出受伤的眼神,湿漉漉地望着获胜的对手,看上去又可怜又好笑的样子,让高地意识到面前的人并非怎么掀也不会翻倒的不倒翁,而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
咒语已经被解开了,自己终于可以普通地与人下棋了。
与师父商谈三段编入考试时,与祖父同龄的师父比较担忧的地方便是高地过强的感受性能否支撑他走完三段联赛残酷的赛制。在职业生涯的末期经历过「那个人」如同神明降世一样七冠独占时期,哪怕是在年轻时从历史上有名的大棋士手中一度夺取过头衔的强者,也略显后怕地说,从精神层面上来说「那个人」和其他一些人的将棋是直接破坏对局的感觉。
但高地并不是以职业棋士为目标,也不是靠感觉下棋,所以还是递交了编入考试的申请,在第一次考试的当天,空青陪着他到了千驮谷,在进将棋会馆之前押着高地去斜对面的鸠森八幡神社进行了参拜。先和神明道歉,然后再许愿,总而言之按照空青的规定进行了奇妙的参拜,但神明究竟是怎么想的呢,高地直至今日也不太明白。
将棋之神如果选中了自己,就应该赐予自己与棋力相匹配的精神力,如果厌恶自己,那也应该在三段赛中给予更残酷的惩罚,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23.
「进入奖励会之前,我也有一阵特别讨厌将棋」杰西没有直接回答高地的提问,反而生硬地把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因为一直赢不了,索性一直在输,被教将棋的老师狠狠地教育了一顿」
「昭岛老师?」
「是啊,虽然现在对谁都摆出和蔼可亲、倡导快乐将棋的样子,在我小的时候还是很严格的」杰西耷拉着眉毛「说我连输棋都不会输,所以才赢不了」
「所以才养成了现在这种终盘吗」
「大概没有没有直接关系」杰西笑了笑「在奖励会时期也好几次自暴自弃过,『讨厌将棋』、『讨厌千驮谷』,我想这是大家都有过的想法,但是高地没有过吧,讨厌将棋什么的」
「也说不上喜欢」
「那不跟对我的态度一样吗」
「退会申请不还给我的话会变成『讨厌』」
「这个是威胁」杰西从包里拿出来那个信封「而且再写一份不就好了吗,说到底高地也在期待着谁能给你带来一个放弃退会的理由吧」
如果空青在场,她会说什么?她大概会说,王子第二次吻醒了睡美人(いばら姫)吧。不,空青才不会说这么温柔的话,她如果在场的话大概会揪着高地的耳朵大喊「别再装睡了!」
「谁会期待这种东西?」高地伸手「揉成这样,就算拿回来也要重写了」
「那直接放弃比较好吧」杰西捏着信封,还犹豫着。
「放弃什么」高地故意装傻「放弃结婚还是放弃去旅馆街?」
「装什么傻啊」杰西把信封递给高地「是说这个」
「谁也不能一辈子都在奖励会,最终还是要退会的」
「出道的话应该叫毕业吧」杰西比划了一下「升段的时候不是有免状吗,那个,不就是毕业证一样的东西吗,拿到那张纸的时候才有一种,『啊,不再是奖励会员了呢』的失落感」
「这种『正论』从你这种高中没毕业就出道的人嘴里说出来真让人火大」
「那大学还没毕业的人一口一个『我要普通地生活下去』也很让人火大好吗」杰西笑眯眯地说「让人只想搅乱你的生活」
「仅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已经做到了不是吗」
「诶,是吗」杰西的尾巴大概已经晃成了大雨天里的汽车雨刷器「那还可以再乱一点吗」
「这就敬谢不敏了」
「高地对围棋有兴趣吗」杰西掰着手指数「连珠?Chess? Othello? Backgammon? 」
「能一口气想这么多桌游还都是二人桌游也是蛮厉害的哦」
「因为想和高地一起玩嘛」
「单单将棋就已经吃不消了」
「那就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高地放弃将棋了」
「退会又不等于放弃将棋」
「等于的,刚才那两个选项,你把我和『将棋』而不是『奖励会』放在一起比较了不是吗」杰西停了一会儿「我知道现在不该问这个,但高地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呢,一直只是当成玩笑的话,那刚才的提问又算什么呢」
「那个——」
24.
「你知道『恋爱流』吗」
加古川青流战之后、三段编入考试之前的冬天,高地经常和大我在岭央的研究室里猫冬——名义自然是利用软件进行研究,但实际上还是闲聊的时间比较多,大我似乎想把和将棋界有关的事情全部告诉高地,但他天马行空的思维常常说着说着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恋爱流」这个话题,是在讨论「头跳」——也就是从麻将里的「抢胡」衍生而来的说法,指的是顺位战以及三段循环中胜败同数、但对方前一期顺位比自己更高时,对方升级而自己无法升级的情况。自然说起在顺位战上运气奇差的长崎九段,但大我却突然话锋一转,说起「恋爱流」。
「在番胜负的时候一心一意只考虑对方的事情,现在在做什么,吃饭了吗,变成像是恋爱一样的感情」,这是和那位进行过数次头衔争夺的长崎九段的说法。大我似乎很喜欢这个词,一提到长崎老师时总是挂在嘴边。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将棋的人才能在A级与B1之间反复横跳,但「恋爱」的对象到底是谁呢,是对手,还是透过对手看见的将棋。
「杰西对你也是这种心情吧」在布棋盘上摆着诘将棋的大我说「不要太轻视棋士的『喜欢』比较好」
「谁轻视了?」
「那就是无视」
「别咬文嚼字」
「那就是想放着不管是吗」
「放着就会自然消散掉的恋心那就放着好了」
「真过分啊」大我手上的棋驹又折回了之前的位置「如果不会消散呢」
「那就继续放着」
「棋士对得不到的东西都很有耐心」大我指了指棋盘「这个,有余诘的吧」
「我也没说是完全作啊」
「那放在桌子上引诱我」
「谁引诱你了,这是为烟诘准备的,还没开始动手呢」
「你对杰西也是同样的吧,引诱他上钩之后就说『是你误会了』」
「我可没说『误会』」高地拿着铅笔在记谱纸上写写画画「只是说很麻烦而已」
「和男人交往麻烦?」
「和人交往本身就很麻烦」
「难道在感情上受过什么伤害吗」大我像发现新花朵的蜜蜂「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导你一下」
「有的话也不会告诉你」
「真没劲!……话说高地你不会没有恋爱过吧?」
「这也不会告诉你」
「果然,你一看恋爱偏差值就很低呢」大我从点心筐里翻出自己最喜欢的零食「那不是正好吗,初恋是杰西这样的人,会变成很好的恋爱哦」
「哪里会好?」
「不是说第一次养宠物比起猫咪,狗狗更好吗,杰西就像狗狗一样呢」
「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是我家妹妹说的」
「别把随口编的胡话安在自家小狗头上」高地忽然反应过来「不是,你不能养猫的对吧,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可不成立」
但也只存在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比如说,奖励会。
25.
「那个——那个只是口误」高地小声地反驳「把『奖励会』说成『将棋』了,只是口误」
「你觉得我会信吗」杰西皱着眉「会有人搞错这两个词吗」
「那还是相信比较好,相信的话比较轻松」高地盯着杰西的眼睛「就像把杰西的话当成玩笑也会比较轻松不是吗」
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泪光。
「好过分!」杰西干笑了几声「这是什么,我和你和将棋的三角关系?」
「要是三角关系的话也太麻烦了,索性两个都不要好了」
「那可不行」
高地的手腕被杰西的右手捉住,他的体温比自己高,连深秋与初春那样的气温都可以穿短袖。但与一年前的深夜不同,高地现在已经不会被两个人体表的温度差所惊吓,也渐渐习惯了在一般意义上超越「普通朋友」层面的身体接触。因为是热情的美国人,所以无论对待朋友还是将棋都会有日本人难以理解的「热情」,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比较轻松」的想法。
「就算高地放弃了不代表我也会放弃。即使高地明天就退出奖励会,即使高地今后再也不下将棋,我也会带着棋盘和棋驹去找你VS的,就算高地躲着我假装不认识我,我也会一直一直去找你的,直到你回到棋盘前我都不会放弃的」
「我无处可逃了是吗」
「那不然呢,都看到『诘』了,如果不乘胜追击的话岂不是变成『王手放置』了」
「怎么突然这么多将棋用语,又不是对局」高地扯出了一个苦笑「而且哪里看到诘了?我怎么没看见?这个棋下成这样没有问题吗」
「当然不是对局,也没有期待谁认输,不如说如果高地真的说『我输了』反而会让我很困扰」
「要认输也是杰西先认输吧」
「一年前不都认输过一次了吗」杰西轻轻松开手「总之想找到一个我们俩——不,应该是我们仨,你和我还有将棋都能够接受的中间点」
「找得到……吗?」
「找得到的」杰西笑了笑「想要长年相处也必须找到吧」
「不会太长的」高地把头转向了马路一侧「最多到后年三月」
「高地——」
「我放弃退会了,同样,你也应该放弃让我一直下棋的念头,各退一步好吗」
路易斯杰西没有说话。
26.
大约因为是青春期的缘故,虽然身高在职业棋士之中能排上前十,但在人前的路易斯四段始终是蜷缩成一团的,连打招呼和道谢的声音都比别人小一些,但在私下里的杰西却是非常吵闹的高中生,一旦结束练习、整理好棋具就开始一秒不停地说话,像击球练习场里不停地向外发射高速球的机器一样,连不小心撞到门框都要发出一声鸭叫。有时候高地实在嫌烦,会说「我在想事情,麻烦你安静五分钟」,虽然杰西会委屈巴巴地闭上嘴,但五分钟一到又开始说个不停——大多是和将棋有关的话,有时候也夹杂着一些私事,从什么时候开始下棋,在奖励会的时候有过怎么样的趣事,和哪个棋士之间发生过什么,最近的研究会都在进行什么方向的研究,家里的狗狗又做了什么,能说的话题太多太多,连在车站里分开时都要先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才肯罢休。
认识之前通过奖励会时期的棋谱在脑海中勾勒出来的、名为「路易斯杰西」的虚构形象,也在这些啰里啰嗦的聊天中渐渐被填充完全,加古川青流战之前一直找不到的那颗「心脏」也出现在了高地的心中。
「杰西心里有一个房间」
大我曾经这样比喻。
「房间外是日本人路易斯四段,房间里是美国人杰西,大抵是这样的感觉」
和杰西自己口中避重就轻的叙述不同,从大我这样第三者的视点看待他在奖励会的五年并非什么愉快的回忆,如此推测,他一个人呆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的时间或许比高地想象中的更长一些。
更何况能成为「同伴」的朋友们也都被困在奖励会这个陷阱里自顾不暇,「那时候他把所有人都推出了房间」,大我是这样形容杰西在降段前的状态,还有被第二期电王战对局者之一的京本五段指定为软件方的代指时,也「实打实地生气了一阵」。绕来绕去最后又回到了高地与他的关系性上「杰西实际上是很容易感到寂寞的人(寂しがり屋),时至今日,大概只有高地没有被他推出房间过了」
现在自己要被他推出去了吗,在杰西漫长的沉默中,即使是高地也产生了未曾有过的不安。
27.
「不行」
和预想的相反,杰西一把抓着高地抱进了怀里——如果高地再矮一些,又或者杰西在青春期少熬夜多喝点牛奶再长高一些,或许这个动作就不会让高地的下巴直愣愣地撞在对方的肩膀上了。
「痛!——」
「各退一步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大概已经开始哭了,杰西的声音听上去很不对劲「各退一步只会越离越远的……」
你追我逃的将棋游戏已经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恋爱的本质是先手必胜的诘将棋,争先的意义远大于诘——不,甚至不是通常的诘将棋,而是Fairy诘将棋(フェアリー詰将棋),不需要遵循将棋的规则,甚至可以使用并非属于将棋盘上的棋子。那现在变成什么了呢,笨蛋诘(ばか詰)吗?两个人都是笨蛋自然是毫无问题,但先后手是怎么分配的呢?一定要诘后手的王将吗?难得是Fairy诘,难道不想尝试一下诘先手王将的自杀诘吗?
高地一边感受着耳边压抑的哭泣声,一边胡思乱想着。但「灵魂」那个东西,已经被杰西有力的双臂紧紧地禁锢在躯体之中,并不能把现在的状况当成与己无关的他人事了。
「杰西」
「嗯?」
「你知道吗,新宿御苑虽然叫『新宿』的御苑,但有一部分土地是属于涉谷区的」
「知道」
「所以这里也算是千驮谷」
「嗯」
「有很多人认识你」
「没有很多」
「好歹也是职业棋士,路易斯老师哭成这样被小朋友看到就不好了」
「都几点了哪还有夜游的小朋友」
「这不就有一个吗」
高地戳了戳杰西的腰。
「那就哭得再大声一点让警察叔叔把高地抓走吧」
「我变成坏人角色了吗」
「那不然呢」杰西嘟嘟囔囔地说「你这种做法和对着刚出生的小宝宝说『某年某月某日你会死哦』也差不多了」
「生……出来了吗」高地轻拍着杰西的背「我怎么记得我拒绝过了呢」
「『没有恋爱的打算』可不算明确的拒绝,只能算保留吧,一旦有恋爱的想法我是第一顺位不是吗」
「不准备谈恋爱的话就算是第一顺位又如何」
「没有人比我更靠近高地就足够了,就像赛跑一样,离终点更近总是好的吧」
「发令枪可能永远不会响」
「那也不会下场的」
「那……怎么说算是『明确的拒绝』?」
「『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喜欢上杰西』,只要你这么说,我就立刻放弃」
「感觉闻到了陷阱的味道」
「是不想说吧」
「是需要一个『长考』,我还有多长时间可以用呢」
「这随你喜欢了,我可不会坏心眼地设限」
「这又是陷阱吧」高地重重地拍了一下杰西「差不多了,再不回家警察叔叔要来问话了」
「我都18岁了」
「才18岁而已」高地把脸埋进杰西的肩膀「好年轻啊,再来一遍三段联赛都没问题吧」
28.
从新宿站与杰西分别,他坐中央线回立川,高地坐湘南新宿线到横滨站,再换乘私铁到离家最近的车站,从进入奖励会开始就是这样回家的。住在横滨的奖励会员不少,但大部分人会从千驮谷站上车,为了避开和他们碰面,这半年间从来没有走过千驮谷站。倒是业余时期,因为需要来将棋会馆购入只在这里出售的诘将棋集,每隔一阵就要来一次千驮谷站。
「所以寄居在『王将』里的神明没有看见过高地嘛,根本不知道你在奖励会,怎么能好好保佑你呢」在踏进横滨站的月台时,忽然想起大我曾经这样说。
和在鸠森八幡神社内将棋堂中供奉的木雕大驹不同,作为月台饮水池的装饰,那枚王将是石雕的,自然不是世界上唯一一枚石雕装饰驹,但也是最特别的一枚。无论是两地将棋会馆内的饰驹,又或是将棋堂里那枚大驹,人们——特别是奖励会员——在看向它的时候,多少带着向神明祈祷而必然产生的伪饰。可在路过这枚石驹时,因为疲倦和不甘,人的内心是赤裸的,心底深处对将棋的欲望与爱憎是可以被神明看清的。
这自然是高地的理论,也是他无法经过千驮谷站的理由。
「高地你,其实蛮好懂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京本就这样对着自己说。
「毕竟会用易位构词做笔名的人,多少都有一些向外界发出『快点来探究我的内心啊』这种信号的想法吧」
29.
今天高地没有从横滨站换乘私铁,妈妈来横滨市区买东西,顺便在车站附近把自己接了回去——说实话,稍微松了一口气,又稍微有些紧张。
尽管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身体还残留着被杰西拥抱的触感,十多岁的时候高地也曾有过十分渴望被他人拥抱的时期,但真正被某个人紧抱的感受并没有想象中舒适,骨头与肌肉都向大脑发出「讨厌」的信号,但究竟是讨厌拥抱还是恐惧被人爱着的状态,连大脑大概都无法搞懂。家里人常说自己小时候多么黏人,看不到妈妈的脸就会大哭大闹,究竟是何时变成现在这样的呢,稍微回溯一下,大概也是从那个「诅咒」开始的。
「妈,有点事想说一下」
坐在车的后排,只能从车内后视镜里看见母亲的一部分脸,面对面的话,会因为察言观色而失去好好表达的机会,也许现在就是最恰当的时机。
「奖励会的事?」
「嗯……我还是不退会了」
「是吗,不执着于『普通』了吗」
「『普通』可没有变哦,只不过想了一下,才一期就退会也太引人注意了,以后就算从事指导棋士的工作也会被人问来问去的吧」
「目标改成『成为职业』多好」
「这个可不是想成为就能成为的」
「要买台新电脑吗,上次听岭央说电脑的性能越好就能算出正确的一手,家里那台很多年了吧」
「别乱花钱了」
「有什么不好的,原本为你预备出来了私立大学的学费,既然读了公立,就拿去做别的花掉好了」
「能给我出学费和大学四年让我在家里住就足够了,没有其他需要钱的地方」
「有需要的话要开口哦,家里的经济状况根本没有到让优吾放弃梦想的必要」
「不是『梦想』」
车停在了红灯前。
「实际上,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下将棋」
「既然有这份才能,不努力到极限就直接放弃不是很可惜吗」
「真的有『才能』吗」
「不记得了吗,最初是我教你下的将棋」妈妈扭头看向窗外「那时候小学生里很流行将棋,因为七冠王嘛,哥哥也有一个塑料棋盘,一天早上我在收拾的时候,优吾突然问『这个,要怎么玩』,我也只是知道棋驹怎么移动的程度,但刚刚教会你规则就立刻被嫌弃『妈妈好弱』『想要和更强的人下棋』,这么过分的话难道你就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诶?抱歉抱歉,是真的不记得了,几岁的事情?」
「2、3岁吧,哥哥刚上小学的时候呢」
「那才多大点啊怎么会记得!」高地笑了几声「我一直以为是先去的将棋教室」
「当然不是啦,还记得吗,哥哥可没有去过将棋教室呢。你小时候非常黏人,送哥哥去兴趣班的时候优吾也一定要去学一模一样的东西,只有将棋是例外」
只有将棋是自己选择的吗。
「完全不记得了……」
「那要好好地记住哦,出道的时候要在『下棋的契机』那一栏写上『妈妈教的』哦,要不然被儿子说『好弱』这件事对妈妈造成的创伤一生都不能愈合了哦」
「也太夸张了吧妈妈」
30.
「所以铺垫了这么久,优吾真正想说的事情是什么呢」
在快到家的时候,妈妈突然问。
「是在家里不能说的事情,还是只能让妈妈知道的事情?」
「两方面都有吧」高地摸了摸之前被杰西弄痛的手臂「毕竟是做了坏事呢」
「坏事?」
「嗯,很坏很坏的事情,说不定立刻会被家里扫地出门那种」高地停了很长的时间才开口说「我,似乎喜欢同性,大概是同性恋」
「哦」妈妈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知道哦,不光是妈妈,爸爸和哥哥都知道的」
「诶?」
「去年从兵库回来的时候,不是爸爸去接你的吗,连爸爸都能看出来的不对劲,已经相当明显了吧。一直盯着对方眼睛,除了坠入爱河没有别的解释了吧」妈妈把车开进小路「而且这不是什么坏事,喜欢上谁,无论是异性还是同性,都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比优吾一直在追求的那个『普通』还要普通哦」
「『普通』吗?」
「听哥哥说,在日本人里有5%的LGBT人口,和姓『佐藤』『铃木』『高桥』『田中』的人加起来的比例差不多,优吾从小到大的同班同学里都有姓这些姓的吧——」妈妈并没有等待高地的答案「——只不过,优吾愿意说出口这一点还是很意外的,还以为你会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才会说,今天和路易斯四段发生了什么吗」
妈妈锐利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盯着高地。
「别把他的名字说出来啊」高地捂住了眼睛「先说清楚,没有在交往,出柜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和他没有关系」
「诶,是吗,还没有交往啊,那怎么会突然提这个,难道出现了第三者?」
「没有没有,只不过今天对方突然求婚了而已,已经好好地拒绝了」
「一上来就求婚?有点了不起啊……」
「超离谱的不是吗」高地笑着说「更火大的是,说是结婚了的话就可以安心地强迫我下棋了」
「好厉害,这就是专业人士的思考回路吗」
「不不不,全世界只有他会这样想吧」高地小声地说「但是,很可爱不是吗」
「哈?」母亲稳稳地把车停进自家车库「到底哪里『可爱』了?」
「嗯……啊……那什么,那个——可爱就是可爱嘛」
高地红着脸说。
Chapter 2 🦓2015年3月14日(土) 千駄ヶ谷🦓
0.
「请问您看到高地先生了吗?」
……
「对局结束后有见过高地三段吗?」
……
「你看见高地往哪走了吗?」
1.
从将棋会馆出来的人大多都朝右走,穿过小小的马路,走过鸠森八幡神社,再朝着东京体育馆方向走一段,是去千驮谷站最近的路线。但如果不从神社经过,而是在歪扭的十字路口选择朝向国立竞技场方向走去,会经过一条叫做「观音坂」的小坡。路易斯杰西考进奖励会的夏末,师父带着他在将棋会馆附近转悠了一圈,「从这里下去穿过观音桥就是明治公园,是广域避难场所,要是地震了就往那里跑」。但杰西上了初中才知道,观音桥并不是一座桥,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岔路口,「很久以前这里是涉谷川的上游,所以原本是有桥的」,经常在公园里碰见的老爷爷这样说,「现在连河都在地下了」。
木造的观音像毁于大火、丰沛的河川变为暗渠,看似永恒的东西似乎总是很轻易地就消失不见,更不用说「感情」这种无形之物了。
「刚才在观音坂上看见他向下走」,某位关西的三段这样说,和关西会馆所在的闹市区不同,奢侈地被新宿御苑、神宫外苑和明治神宫包裹着的千驮谷安静的不像是东京市中心,特别是面朝鸠森八幡神社的将棋会馆,在对局时向外眺望,总会有那么一瞬间误以为自己身处森林之中。这自然是成为职业棋士后才有的闲兴,在奖励会时期,杰西几乎每次例会日的午休都去观音坂下明治公园的长椅上打发时间,那里似乎被称为「四季庭院(四季の庭)」但杰西并不记得「四季更替(四季折々)」是什么样子。
明治公园邻近两大体育馆,定期有跳蚤市场、町会的各色活动,不定期的市民集会、游行也很多,但这些市民活动和杰西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在旁边坐着,晒得到太阳或是晒不到太阳的日子都一样,只是干坐着,一边思考着上午的对局,一边慢慢地吃掉祖母准备的便当。但冰冷的食物很难填补内心的孔洞,竖立着避难场所灯牌的地方也无法成为心灵的避难场所,心脏一如既往地跳动着,但心依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只要保护好王将就好」,杰西仍然记得刚刚开始下将棋时在父亲的英语教室碰见的上班族这样说,「将棋是保卫王将的游戏,先从围玉类型的战法开始学习吧」,但如果被其他棋驹紧紧保卫着的王将已经在精神上死掉了,这盘棋局还能持续吗?没有人会告诉他答案,直到遇见高地优吾那一天。
2.
和对方保有的记忆不同,杰西第一次见到高地并非在那个创造了「业余选手在职业棋战优胜」记录的加古川,而是两年前的冬天,电王战之前去横滨某所大学的工科研究室开碰头会。杰西软件方代指这项工作是由第一局对局者京本大我直接指名的,虽然可以拒绝,但师父特意打来电话希望他接下这个工作,「岭央——就是软件开发者——是白驹九段的孙子,从师门角度讲也算是亲戚了,去搞好关系吧,就当是社交了」,这自然不是真正的理由。在上一届电王战将棋软件赢过拥有永世头衔的前会长时,并非意味着人类棋士与电脑软件之间的战斗打响,而是应该如何利用软件提高自己的棋力——奖励会员尚未有资格成为将棋软件的对手,但可以作为软件一方的代指近距离地接触棋局。行动力很强的师父,不光光能够凭借本能下棋,连研究方面也像是野兽一样拥有敏锐的嗅觉。
但杰西并不情愿去充当这个代理,这一期的三段联赛虽然已经输了五局,但如果接下来的对局都获得白星,那也残存着升段的可能性,即使无法升段,多积累胜数也有利于在下期占据顺位上的优势。而且,学业的压力也非同小可,在升入高中之前答应过父母,除非在高中时期出道,不然必须保证每日的学习优先于将棋研究。理想的大学是母亲的母校,那并非靠着小聪明就能考进去的学校。
将棋、学习、青春,其他的三段似乎都能找到三者的平衡点,只有自己,哪怕是想永远抓住的「将棋」,都没有办法做到全力以赴。自己也在尝试着改变,和熟悉的朋友结成了研究会,在千驮谷租借了一间专门用作研究的公寓,尝试着向原本不熟悉的奖励会员和年轻棋士发出VS的邀请,但表面上的变化并没有那么容易影响到内心多年来存在的孔洞。将棋还是不行,只要「洞」存在一天,自己就没有办法下出满意的将棋。
碰头会是在横滨的一所大学里举行,尽管是假期,工学部的大楼里还是有不少人,杰西混在人群中也不怎么惹眼。软件开发者白驹岭央十分善谈,但他说了什么自己却完全没搞懂,岭央先生开发将棋软件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将棋,而是通过将棋提高人工智能的学习能力,但似乎又有意向开发出能够精准针对使用者将棋水平进行指导的软件——指导棋需要很巧妙地在给出引导之后再不着痕迹地输掉以便给予被指导者信心,不光是将棋软件,不少棋士也很难恰到好处地完成「输掉」那一步,就连作为年轻研究者颇有名气的岭央也在抱怨自己幼年时被祖父磨损的自信心。
通过软件真的能学会将棋吗,杰西虽然半信半疑。尽管作为软件的代指,只要按照读谱员念出的符号在棋盘上移动棋驹就好,但岭央似乎想让杰西了解将棋软件的原理,「路易斯三段如果不相信软件的话,也会被大我读出破绽吧」,但真的能相信吗,软件给出来的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的预测,正确,又充满违和感,像是只会低头走路的小孩,精确地避开所有的石子,却完全没看到面前横陈的大河一样。
岭央和联盟的工作人员还有碰头会要开,把杰西放在了都是电脑的房间里稍微教授一下软件的操作方法就走了,杰西对电脑毫无兴趣,只是查看了程序里残留着的对战棋谱,数百局战败之中为数不多的战胜的记录中,比较惹眼的是几个「居玉」棋谱,和把王将靠在左边、用棋盘的边缘与其他棋驹共同包裹着一般思路不同,王将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初始位置的居玉下法如果缺乏其他棋驹的保护,所构造的玉形是极为危险的——「最起码要用三枚金、银守护王将哦」,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第一次被大人指导下棋时昭岛老师说的这句话。
但,用单薄松散的玉形引导对方进行无谓的进攻,原本保护王将的棋驹被用于己方进攻的布形,职业棋士中也有擅长这样下棋的人,只不过面对人的时候,互相的计算大抵在同一水平,很难在确保玉形不崩坏的前提下准确的制造更多陷阱,因此在职业棋战中很少被采用。用居玉和电脑一起制造了很有趣的棋谱,杰西开始在数据库里搜索标记为「Kochi」的这个人其他的棋谱。
令杰西有些失望的是标记为Kochi大部分棋谱都是换角腰挂银,因为战法先后同型部分的手数长、变化点的计算量大,似乎非常适合通过计算机进行大量的数据分析。所以在他的棋谱中居玉也好、四间飞车也好,按记录的时间来看似乎是余兴节目一样出现在「下班」之前的最后一局急战。杰西点开了最近几周的换角棋谱,观察着名为Kochi这个人的癖性——不,与其说是癖性,不如说是一种刻意的表演。对方的棋风十分成熟,除了在终盘偶尔会出现自暴自弃的倾向,大部分判断都足够精准,大概有奖励会初段以上的实力。鉴于这样的棋力绝对不会是没有奖励会经历、纯粹的业余选手,也许是关西所属、地方出身的元奖?杰西如此猜测着。
那天离开研究室前,正好碰见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自然卷、戴着口罩、手上拿着摩托车头盔、看上去像是高中生的人走进来,被岭央称呼为「优」,虽然有很多同音词甚至在英语里就是第二人称,但杰西在听见这个发音时,立刻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代表温柔的这个汉字。
这个人就是Kochi,还会和他再见面的,心底深处名为「直觉」的生物在大声叫喊着,「去和他打招呼,告诉他你的名字」,但杰西并没有听从直觉的引导,在数秒的对视后还是躲避了他的视线,轻轻地点了下头就逃离了研究室。对方大概会觉得不礼貌吧,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对方完全不记得杰西这个人。
甚至杰西自己,都认为应该忘记这一次相遇。
3.
看见路边观音坂木质标识时,杰西忽然想起来去年秋天似乎听到将棋会馆的工作人员说因为国立竞技场的重建,旁边的明治公园也要关闭。说不定已经开始拆除了,杰西想,高地大概不会去哪里。虽然心中在计算下一步的应该往车站方向看一看,但依然像初中时一样全力奔跑到坡下,直至看见白色金属挡板的前一秒,也没有放缓脚步。
电王战之后的杰西,也是这样一直跑着才赢下来最后一次三段联赛。
「完全是漫画主人公嘛」两只手捧着仙贝,像是仓鼠一样只用门牙咬着的高地毫无感情地说。
去年九月的最后一次例会日在将棋会馆爆发争执之后,高地唯一的退让是允许杰西去他家VS,隔周的周五放学后坐电车去往横滨,在站前的饮食店随便吃一些什么充作晚饭,再在附近的小公园里等待高地下课。去喜欢的人的房间一开始虽然小鹿乱撞,但呆久了就和自己的房间没有什么不同,靠着墙的半双人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写字桌和地毯上平时用来摆棋的小桌,占据下半面墙的书架上挤满了的棋书与棋谱。虽然没有去过其他人的家,但奖励会员的房间或许都是这样。将棋以外的东西只占据了房间里很小的一部分,大家都喜欢的乐队CD、大家都喜欢的小说、大家都喜欢的漫画、大家都喜欢的乐器。可即使穿着同样的衣服也没有办法变成同类,没有比杰西更理解这一点的人了。
VS结束之后怎么也不想分开的时间里,杰西总是一本本地抚摸书架的书脊——大多数是自己毫无兴趣的诘将棋书,而间或出现的棋谱集也早已经被自己记在了脑袋里,余下的战法书是杰西最不感兴趣的一类棋书,「我读不懂」,自己把那本写着「英春流」的战法书拿出来又插了回去,第一次与高地面对面的下棋就被他用英春流打了个措手不及,连最基础的菊水矢仓都没有办法破解,对业余选手擅长的B级战法毫无对策,在很长的时间里成为了贴在自己身上的标签,而罪魁祸首却毫不在意地说,「再不回家就赶不上末班车了」,和他在棋盘上相当狡黠的棋风不同,对待试图过夜的自己总是直接地拒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不太能阅读战法书,这是杰西的弱点,很长的时间里对于棋书中汉字的辨识能力仅仅限于棋驹上那十九个汉字——不,严格来说「歩」升变之后的成驹表记是「と」,所以是十八个汉字,和自己现在的岁数一样。学习不同的战法、加深对战法的理解,幼年时是通过昭岛老师的口传心授,而在进入奖励会之后,是一张张被印刻在脑袋里的棋谱。杰西的记忆方法是记住看见的图像,汉字也好、文章也好,在杰西的脑袋里都是一张需要识别的「相片」。所以即使是一闪而过的盘面也能瞬间记忆,纸面上的棋谱也像是被眼睛「拍照」一样牢牢地记住,再在闲暇时,通过脑内的棋盘中转为「影像」,一旦成为影像,作为「记谱员」、始终侧视棋盘的自己就可以取代其中某方——通常是输了的那一方——与对方下棋。虽然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有这样的训练,但杰西从小就是这样,一旦沉浸在将棋之中,就要追根究底探寻出输棋的原因,还在和昭岛老师下驹落棋的时候,总是追问他「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会输」,随着见识的增加,虽然明白了也存在「即使在现在下出正确的一手,在十手之后依然会变成不利的局面」一样的情况,但在心底追问「为什么」的习惯并没有改变。
4.
为什么呢,明明同样的胜数,却因为顺位差没办法升段。
杰西在三段时期曾经这样追问过自己一次,自然是没有答案的,只能擦干眼泪在下一期继续加油——「加油」是虚伪的漂亮话,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还能够再怎么加油呢。但也不能简单的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运气」——一旦纠缠于运势的好坏,就意味着自己在气势上已经输人一等。也许只有赢家才可以提到「运气」这个词,赢下对局是运气好、突破循环圈是运气好、升段是运气好、得到头衔是运气好,那么应该在对局的最后,将一切交给那位并不存在的神明,让他选择更偏爱的是谁吗?
将棋明明是人类的游戏。
高地是适合将棋游戏的人类,只要看过他的棋谱,任谁都会这样想。更何况他虽然对成为职业棋士不抱有任何期待,但从来没有消极地对待过奖励会员这个身份。认真地对待每一局对局、联盟分配的工作也从不偷懒,尽管才在奖励会一年,已经充分地获得了包括其他奖励会员在内大部分人的信任。连一直不看好高地的树,都在说「他还真是合适这个行业」,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也没能同在13胜5负的成绩情况下占据顺位上的优势,与升段出道擦肩而过。
「奖励会非常残酷,即使是成绩优异也会因为同时期存在更优秀的人而没办法出道,不成为第一就没有意义」
在杰西赢得小学生名人战优胜,说「想要和更厉害的人一起下棋」之后,昭岛老师向杰西的父母介绍了奖励会制度。但有过奖励会经历、在三段联赛鏖战到不得不年龄退会的昭岛指导棋士,反而不推荐杰西走上这样一条路,他形容那是山谷间的独木桥,如果不是第一个跑过桥,那后面的人随时随地会因为承载不了震动而跌落山间。但走过独木桥之后能看到什么呢,年幼杰西更加好奇的反而是对面那座山上的景色。
现在已经跑过独木桥的杰西,依然看不见职业将棋这座山的全貌,甚至无法拔除心底对于那座独木桥的恐惧,也无法给桥上的高地任何帮助,在现在这样的时刻,能够对他说什么呢,安慰?还是像平时一样对今天的两局进行分析?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呆在他身边?
所以比起见面,或许无法见面反而会更好好,在白色挡板的面前,杰西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对。
5.
杰西上了初中之后就拒绝例会日父母的轮流接送,理由虽然从未说过,但在进入奖励会之后就感受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所以不想让父母——特别是外国人的父亲感受到异常。被排挤的原因纵然能分析出很多,但结果却只有一个,自己讨厌人群,没办法在有奖励会员的地方吃午饭。目标丧失时不知道该往那里走,那个时候作为广域避难场所的明治公园就成为了临时的落脚地。明治公园是非常合适的场地,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将棋界的相关人士——或许在漫画的世界中还有那个名字里带着数字的天才少年吧,但现实世界里大家很少走到这里。非要猜测原因的话大约是这一带野宿的流浪汉比温室里奖励会员想象中的还要多,而且茂密的树林也让这里看上去「不那么好惹」,就像是高地刚刚在千驮谷出现的时候一样。
似乎是因为加古川青流战业余选拔时分组的原因,在加古川青流战的淘汰表上作为业余选手参赛的高地,是分在了关西所属的三段、四段聚集的一侧,5月与7月的对局都在关西进行,直到8月的准决胜战才第一次踏入千驮谷的将棋会馆。在那周二、盆休时的三段例会日,杰西提前确定了升段,因此同一天在千驮谷会馆接受记者的采访。在走廊上碰到了高地,摘掉了口罩和帽子的脸在面无表情时看上去稍微有点凶,但相当自然地用虚伪的笑容掩盖着怒气,礼仪周正的向工作人员问好,仿佛是这个建筑物里的原住民一样,斯文、和善、彬彬有礼,但又仿佛随时会用拳头殴打对手的正脸。
等到杰西的采访结束,对局室里也分出了胜负,感想战结束后,杰西截住了往事务局送棋谱的奖励会员,花了几秒钟记下了整张棋谱。后手的高地以居角左美浓急战对先手美浓山四段的矢仓——在应对擅长矢仓的年轻棋士时刻意选用了和他姓氏相仿的战法,很难相信是什么偶然。但棋谱整体十分柔滑流畅,没有一丝生硬、不协调之处,左美浓急战作为奇袭战法看上去进行的像是一场非常勉强的进攻,但高地通过绵密的布局让对方毫无反击能力,本该是铁板一块的先手矢仓溃不成军。「早指战下成这样,真的是没有奖励会经历的业余人士吗?」,不光是在网络的匿名版上,棋士和奖励会员私下里也流传着这样高高在上的评价。但敏锐的人大约已经觉察什么东西开始松动——随着网络对局一代的成长、将棋软件算力的增强,未来不再是职业棋士一定会赢过业余选手的时代,对于会在棋战预选中碰见业余强豪的年轻棋士来说,如果不对此心存警惕,或许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遭遇失败。
在他们的奖励会时期,一直流传着「不擅长矢仓就没办法成为职业棋士」的说法,虽然近年随着雁木的复活,矢仓的优势地位受到了动摇,却依然是主流战法中最难解的一种。大约出于这样的原因,在隔天的研究会时松村北斗和森本慎太郎花了比对局持时更长的时间研究这份棋谱。而后,又有更多的棋士根据这一局研究起最初作为应对振飞车的左美浓在作为矢仓对策时的效用。
「作为奖励会筛选器的矢仓,被业余选手崩开了一个角」树无意间起说「你不觉得是命运吗」
那并不是命运,而是高地付出了极大地努力之后才达成的结果。
就像是为了与他相遇,自己也付出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努力一样。
6.
杰西是靠着不服输的耐性赢下得奖励会时代最后一局职业棋战——说出口就显有些绕口,但按照升段的规定,无论何时突破了三段联赛,段位变更的日期必然都是4月1日和10月1日,所以在加古川青流战赛表另一边的准决胜战上,记谱员写下的段位还是三段。
路易斯三段与高地业余,纵然是限制四段和三段参赛的新人棋战,但尚未出道的新四段与业余在职业棋战的决胜局上相遇,在未足百年的现代将棋史上大概也是第一次。加之10月末同样限制参赛者段位的新人王战第一次由三段获胜,无论是网络还是媒体的煽动都到达了高峰,各种各样的标签隔空被贴在杰西和高地身上。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想法,但被完全不熟悉的人当面说「提前祝贺你出道就获得棋战优胜」的时候,杰西更是感受到了最大的那个标签封住了自己的口唇。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无法说,明明自己将遇到一生中最强劲的对手,对他毫无了解的自己甚至连研究的方向都找不见,却被完全不了解的人当成必然会获胜的余裕,「反正职业不可能输给业余」,大家都是这样说,像是诅咒一样。
特别是,在收到高地的「回礼」时,诅咒带来的压力几乎到了巅峰。
所谓「回礼」,是高地通过大我交给自己的棋谱,棋谱总数和杰西自己在奖励会时期对局棋谱的数量大致相当,在确定番胜负对手是杰西时,高地就立刻通过师父白驹九段向联盟申请查阅路易斯三段奖励会时期的棋谱——棋谱并不是高地的目的,职业棋士都有使用棋谱管理系统的权限,虽然有不允许个人出借的条款,但高地就算通过师父或者同门的其他棋士获得了杰西的棋谱也不会有人追究什么。高地这样大费周章的申请,只是想告诉杰西「我想研究你」而已。当然,从杰西的立场来说,即使拒绝也毫无问题,不过在接到联盟的工作人员的联系时,自己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将棋并非单纯的情报战,即使看到了对方的过去也不代表能预测对方的现在。
虽然并不是很想让他看到自己过去的将棋。
高地的棋谱中大部分是他与大我进行的练习棋谱,多数是网棋,也有一些面棋,记录的时间都是电王战之后;另一些是与软件对局的棋谱,其中包括杰西在岭央的研究室里看到的、电王战之前的记录,但这些棋谱都经过大我之手删增批改——或许有一些还是其他棋士的修改——特别惹眼的「软件手」都被换成了人类的想法,但最后指向的输赢却毫无变化,也无法消除人机对战时那种特有的不和谐感。被选中的棋谱有很强的偏好性,大多是对战矢仓和振飞车的棋谱,但几乎没有换角战法的棋谱,那时杰西也曾狭隘地认为那是高地留下的杀手锏,甚至试图「再生」脑内对在研究室电脑里看见的换角棋谱以便研究他的风格,但高地并没有在对局中使用任何一种换角,甚至连现在的奖励会的对局中也不太常用。
「小优的坏习惯就是不做百分百有把握的事情」高地的青梅竹马、白驹九段的孙女空青小姐说「更坏的习惯是,明明游刃有余,却总是说做不到、不想要、和别人一样就好」
明明和「普通」这个词完全没有关系呢。
7.
「只是运气好而已」「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改善」「我的将棋还不够成熟」,在接受采访时,即使是业余选手也能说出类似于职业棋士的漂亮话,但在只有两个人的感想战时,高地却会直言不讳地指出杰西的欠缺,「对王将有一点过保护了吧」「为什么不跳桂马呢」「这里其实有一个23手的诘」,在年轻棋士、奖励会员里,虽然也不乏会在感想战中直率地指出对手缺点的人,但大概只有高地才会在第一次对局后就做到这样几乎完全透明的坦诚相待。究竟因为杰西是特别的对手,花了大量的时间研究,所以没有陌生感,还是对谁都可以做到如此地步,在高地进入奖励会之后的例会日,杰西也在悄悄观察着他。
高地把周围所有的人都分了类。
先是像小动物一样缩在角落观察着周身环境,然后找到最恰当的时机——比如说记谱员的准备工作时——和这一群人中性格最好的那一个人搭话,再逐步拉近关系,一点点地混入人群。例会对局时也是,如果对手是被他判定为可以共同研究的好人,就会花上一些精力在对局中和局后的感想战中深入地讨论,但如果被他判定为不好,那就是草草地下完,感想战时也不会对局面的变形进行分解。「品性差的人,将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在私下里高地曾经这样说,「我可不想被脏东西污染」
「高地有洁癖呢」,也曾经听过奖励会员这样说。不光光是会把厕所洗手池上的水珠全部擦干净、读秒的终盘也要把棋盘上歪斜的棋驹摆正这种程度的洁癖,而是不能容许棋盘棋盘上出现不漂亮的一手。所以在一次记谱员工作时,在对局的双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指出了对局者下出了违反规则的一手——在先手将角行移向无法到达的一格的五秒后,作为并没有监督义务的记谱员,高地在思考了一圈之后还是没忍住开口向对局者询问,「您这个『角』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件事引发了职业棋战、女流棋战的连锁犯规,点燃引线的高地却在对局室陷入混乱前就迅速收拾好了东西回事务局交接,虽然事后自称指摘职业棋士的错误让他「很紧张」,但那明显是假话,在私下VS时会对杰西下出的恶手咂嘴的人大概根本不知道「紧张」的汉字怎么写。这次事件之后,本来就很引人注意的高地更是受到了过度的关注,连平日在楼下道场指导对局的席位都比其他三段好卖一些。回过神来,高地已经被周围的环境所接纳,一点也不像是「闯入者」了,而始终以「高地的监护人」自居的杰西,也稍微感受到了一点细小的寂寞。
像是在明治公园打发时间的午休中,耳边拂过的风声一样细小的寂寞。
8.
寂寞是始终伴随着将棋起起伏伏的情绪。
小学一年级的夏天,和父亲去海钓的时候出现了意外——关于这件事杰西已经没有明确的记忆,据说是因为乘坐的皮艇翻船、连人都差一点沉进了海底,虽然很快地被父亲的友人救了上来,但受伤和惊吓让年幼的杰西几乎一整个暑假都呆在医院里。那间医院禁止小儿科的患者们使用游戏机,又有这样那样的禁令,能做的事情所剩无几,将棋是为数不多被允许的游戏。不知道规则、甚至连棋驹上的汉字都不认识,就这样在看着其他人玩棋,在某一个瞬间,忽然被将棋所吸引,那是一种巨大的,有如黑洞一样的吸引力,把杰西完完全全地吸进了这个只有「81格」和「40枚」的世界中。
很快地在医院里找到了一起下棋的朋友、又因为过于擅长下棋而失去了朋友,因为太沉迷于将棋,出院时祖母买来了这折叠棋盘,可以在家里也一直玩着将棋。如果仅仅是停留在兴趣层面,或许会因为找不到玩伴而很快地放弃,但在那时恰好在父亲工作的英语教室里碰见了昭岛老师——那时候他还并非指导棋士,甚至在职场上也隐瞒着自己奖励会的经历,只不过是看不过眼笨蛋小孩乱下棋的普通上班族而已。
之后的故事就像是面对着媒体采访时讲述的那样,由元奖三段一手教出来的混血儿,由祖父母陪着在全日本四处参加儿童将棋大会,名字与长相都十分惹眼,也自然受到了一些多余的注目。小学五年级时在聚集全日本最会下将棋的小学生的大会上获得了优胜,但在当年挑战奖励会考试中失败,所以有过稍微自暴自弃的时期,启蒙老师昭岛的建议下开始参加不限年龄出场的业余大会,在东京地区也能获得Best 4的成绩,被比自己大很多的成年人们说「真厉害」、「一定会成为职业棋士的」。年幼的杰西还会被这样的褒奖所鼓励,第二年很顺利地通过了奖励会的考试。只不过和业余时期波澜起伏的有趣经历不同,进入了奖励会之后被升级升段的重压胁迫,没能下出有趣的将棋,而只是一味地在纸上积累「白星」的空心圆圈,很平顺地升到了三段,尽管一度有过降段经历,但很快地复归,在17岁的秋天以16胜2败的成绩出道。这段听上去顺风顺水的经历,实际上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流畅,非要说的话,似乎像是早上炒蛋的时候忘了开火就把黄油丢进了冷锅里,尽管打开炉灶之后一切都会变得平常,但总有一些东西、冷黄油一样的东西凝固在心底。
需要一些热烈的东西让黄油融化,因此改变了棋风,从振飞车转向了居飞车,也重新审视着自己的将棋——明明想要下出有趣的将棋,但打在棋盘上的棋驹都是安全而无趣的,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导热性能变差了、无法在棋盘上构想出「自己」的形状了,诸如此类的问题要多少有多少。连带自己的性格也变得沉默了,家人以为就读的是升学学校、课业压力太大的缘故,但杰西的学校生活相当普通,普通地学习、普通地参加社团活动、普通地结交着朋友。唯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是每月有3回左右因为对局而请的事假。但因为是设有周六授课制度的学校,只要维持着最低的出席率、考着中游的分数、适当地参加学校活动,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比起将棋,学校似乎更有温度一些,学习上稍微努力一些,小测的分数就会变得好看,但再怎么在棋盘上努力,打下的棋驹也会变得一塌糊涂。在这样的时期,和高地的三局棋在心中不断地膨胀,混合着未明的感情,顺着血管浸透躯体——「爱」是唯一的解释,尽管连当事人杰西都不明白,这份「爱」到底是什么。
大家都杰西的这份感情当成是三分真七分假的玩笑,总是把「喜欢」「爱」这类词语挂在嘴边的混血儿就算被丘比特的箭矢射中在眉心留下一个冒着血的伤口,也会被别人当成是一个挠破的蚊子包而已,连作为当事人的双方都在回避认真面对杰西脱口而出「喜欢」——因为是同性、因为是以对手的身份相遇、也因为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带有性意图的喜欢?对稍微年长的同性天然的亲昵?还是没办法对迷迷糊糊的闯入者放着不管?感情的组成太复杂了,摇摇晃晃地混成一团,还有将棋。那样新鲜的、像是魔术一样的将棋有如年幼时被祖母第一次带去看落语时,台上的艺人仅仅是拿着最简单的扇子与手帕,只用语言就描绘了一个精彩的世界。「高地的将棋很厉害」,任谁都会这么说,但真正在棋盘前面对面地下棋,反而会觉得他的将棋很有趣,虚张声势地花招之下是很严密的计算,明明用着最新型的战法却很容易出现古典的一手。因为自己的将棋受到了他的影响,所以也想在他的将棋中掺入自己的颜色,最初或许只是这样模糊的想法,但随着一手一手的推进,原本胶着的盘面变得清晰,杰西喜欢高地的将棋,也喜欢下出这样将棋的高地。
但对方是怎么想的呢?在上一期三段联赛的最终日时高地隐晦地表达了「离开将棋就会离开杰西」的想法,潜藏于心中的不安瞬间被点燃,没有了将棋的自己还会被对方喜欢吗,不需要将棋的高地还需要自己吗。
又或者说,没有了将棋的路易斯杰西还是路易斯杰西吗。
9.
为了确认这一点,也为了再度确认自己的心意,杰西在VS结束之后一如既往的「留宿拉锯战」中忽然提出想要接吻的请求。原以为会被拒绝,但高地一边整理着暖桌上的棋谱纸一边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可以哦」,听上去与聊天时约定下次要一起去川崎的拉面店时的「可以哦」并没有多大的不同。那就可以吧,轻轻地掠过嘴唇,却意外被嫌弃了起来,「这可不是接吻」,被这样无情地指摘之后接踵而至的是足以让身体警铃大作的深吻。唇、齿、舌、颊、腭,这些自己生来就有的东西,借由他人的唇舌第一次被勾勒出形状,激烈跳动的心脏像是大风天撞击礁石的海浪,又要翻船了吗,只有死死地抓住面前这个人,像是在奖励会时期只能死死抓住手中的持驹一样。
回过神来的时候,杰西已经把高地压在身下了。
就这样顺从身体的本能,往大海的深处游去可以吗?也曾瞬间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但很快地理智重新占据了大脑,慢慢划回了岸边。到岸的那一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长叹,理性上可以把叹气声解释为激吻时自然的憋气,但情感上应该怎么解读才对,是因为没有继续下去而松了一口气,还是因为后悔而叹气,在接吻之后就立刻回避着一切追问的高地脸上,杰西找不到答案。
日本人的感情表达很暧昧,这是父亲常说的话。充分利用长相上「外国人」的部分假装出听不懂的样子,自然是最容易的解决方法,但这并不合适用在想要长期相处的人身上。拼命传达给对方的东西被模糊的反弹回来,一来二去就会疲倦。虽然高地比一般的日本人更像日本人,但唯有在此处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既不会给出热情的回应,也不会软绵绵地原样弹回,而是把杰西的感情吃了进去,像是仓鼠把食物储藏在脸颊里一样,似乎要等待合适的时间咀嚼消化。偶尔会杰西也会故意捅一捅高地鼓鼓的的脸颊,鉴赏着他脸上露出生气的神情,又很快因为别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恢复成平时无表情、看上去怒气冲冲的样子。通过一年的相处,杰西也渐渐意识到高地的感情表达,与其说是暧昧,不如说是很轻,像是年幼时一不注意就会飞走的气球一样,需要比想象中更加紧迫地抓住才行。
但将棋是尖锐的,随时有可能刺破气球,今天下午高地的对局结束的比较早,在知道自己升段的可能性完全取决于其他人的对局成绩时,高地的脸色稍微有一些苍白,说着「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就离开了将棋会馆,大概是有了预感吧。前一期三段联赛决定的顺位是11位,以这一期13胜5负的成绩来说,并不是一个不利的顺位。只不过另一个人前一期的成绩和他一样,但顺位更靠前一点,想来是在那时就预感到了吧。
越是竭尽全力,运气就越不会眷顾自己,这不是这间红砖色的将棋会馆里经常上演的戏码吗。
10.
杰西成为职业棋士之后,一度从三段联赛降段这件事就被美化成了「运气不好」,连杰西本人也有「这样想说不定会更轻松」的想法出现,但也只有杰西本人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样两次获得降段点,又是怎样任由心中的孔洞不断扩张的。
最大的孔洞,是师兄的退会宣言。
「我放弃将棋了」
只是留下这样一句话,没有任何原因,13岁升到初段、中间经历过升学休场但在复归之后成绩颇佳的师兄在17岁生日时向联盟递交了退会申请。因为关西本部不在网站上保留过去的奖励会员对局记录,「羽村快晴(はねむら よしはる)」这个名字很快地就从名为「关西奖励会成绩表」的网页中消失了,甚至在搜框中输入姓氏与将棋两个词语都只会被搜索引擎询问,「您想找的是『羽生 将棋』吗」
不是,当然不是。
杰西也曾尝试着向师父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师兄会选择退会,为什么师兄要放弃将棋,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自己似乎隐隐约约知道大致的原因,但即使再和师兄见面,也无法向当事人提出自己的疑问。
降段、升段、出道,作为桑名门下最先出道的弟子,自己的名字被加在了棋士系统图上,理所当然地达成了在进入奖励会之前设定的目标,但孔洞却时大时小,有时候也会记不起来和奖励会有关的一切,又有时候会猛然在深夜惊醒,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置身于小学时在关西合宿的温泉旅馆,想起那些本该忘记的清晨闲谈。
因为名字和那位大棋士相近,所以师兄憧憬着和他在棋战上相遇,但即使成为职业棋士,努力的积累胜数,根据赛制的原因,也有可能要等上数年才能有一次机会。只不过新人棋士有一条独特的途径,就是如果在出道初期就能够拿到新人王的话,就可以选择和一位头衔保持者进行平手的纪念对局。所以师兄的目标是在四段、甚至是三段时期拿到新人王,尽早和那位老师对局。
没能完成目标就放弃了将棋,对于师兄来说大概也有着遗憾,在杰西第一年进入有那位老师和其他顶尖棋士所在的王将循环圈时,师兄特意在局后的深夜时分发来了邮件,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恭喜你达成心愿」。
连师兄自己也记错了,这并非杰西的心愿,而是他自己的心愿。
师兄在顺利升入理想的大学之后也渐渐在业余棋战上露脸,也曾在将棋大会上碰见,师兄是参赛者,而杰西是联盟指派的大会裁判。那时候高地刚以业余的身份获得加古川青流战的优胜,原本就是业余大会期间的中心话题,连师兄也难免提起加古川青流战业余选拔大会时与高地邻桌却没能在淘汰赛中相遇的事情,杰西本想顺势借由高地的话题将进行三段编入考试问一问师兄是否还有回到奖励会的意思,但话头在心底编织了几次终究未能成形,最后换成了从未和其他人提过的自嘲。
奖励会是奈落之底,一度从地狱中逃脱的人,不会再回到地狱的。
杰西在刚升入四段时也难免会有被问到作为棋士的目标一类的问题,一般的话会回答「升入A级」、「挑战头衔」这类稍微打了折扣的目标,但杰西既不想让自己目标打折,也不想直白地说出心愿,只好取巧地说「想在美国举办将棋活动」。没办法说出口的目标是混合着心愿的,希望师兄一直在棋盘前,希望自己在拿到头衔的之后,能够和师兄进行一次同门的纪念对局。
也曾在闲聊的时候问过高地,在将棋上有什么心愿吗,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相当认真地说「那当然是想用联盟的经费泡温泉啦」
追问他是不是以头衔战为目标,又立刻狡猾地逃避了问题,或许高地比自己想象的更有斗志,杰西有时候也会这样想,但同时也会想起,越是斗志昂扬,也越容易被失败所挫伤。
要怎么和他讲呢,另一个人和他同胜同败的人升段,而他仅仅是获得了一个次点。
11.
杰西下意识地朝千驮谷站走去。
其实朝向车站方向走大概率是遇不见高地的,一般在例会日的时候,他们都在靠近代代木站的饮食店吃饭,再走到新宿站乘车,二十多分钟的路程,稍微整理一下对局后的心情,也多一点相处的时间。高地平时也不会从千驮谷站上下,例会日以外的其他工作时,总是骑摩托来千驮谷,偶尔也会在将棋会馆院内没有车位时把摩托停在东京体育馆里的公共车位上。
因为是体育会系出身,高地似乎更喜欢千驮谷「体育」的那一面而不是「文化」的那一面,高中时期似乎也因为什么比赛来过千驮谷一带,但因为在高三那年受伤的缘故,他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足球。说成「似乎」的原因是高地从来不谈论自己的过去,这些事情都是从空青的嘴里听说的,因为他俩并没有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以至于听上去比「似乎」更加模糊。而高地房间里没有一件和足球有关的东西,多半在放弃足球的同时也把所有的足球用具和奖牌都塞进了卧室旁边的储物间。说是把用不上的东西都放在了那里,但杰西提出要去看一眼时却收到了比想象中更为强硬的拒绝,「乱糟糟的」,第一次听他使用这个词形容自己的房间。比起房间,更混乱的或许是心吧,杰西猜测他心里大概也有那样一个储物间,把过去的记忆全部塞进去,收纳、遗忘、并且无人知晓。所以在高地说要把杰西强行带来过夜的换洗衣服放进储物间的时候遭到了自己激烈的反对——「是为了『用得上』才带来的,放进储物间的话不等于永远用不上了吗」,高地并没有反驳这种说法,只是沉默地把纸袋放进了自己房间平常用的衣柜里。第一次在他房间里放进了棋谱以外和自己有关的东西或许应该表现的更加小鹿乱撞一些,但心里一直有挥之不去的不安,说不定就会在未来的某日,这些与自己有关的东西连同自己一起会被高地塞进储物间,再也不被拿出来了。
但最不安的人还是高地自己吧,进入秋天以后,杰西渐渐能从他的脸上读出对局结果了。很利落地赢下对局的时候眼睛是闪亮亮的,逆转胜或是逆转负时会有很明显的疲惫感,而始终被对方压制无法找到反击的机会时,局中的焦躁会延续到局后,像是刚进入奖励会的小学生一样好懂。
如果他对自己的看法也像将棋的输赢一样好懂就好了,有时候杰西也会这样想,但更多的时候杰西试图让自己享受这场游戏,就像享受将棋一样。尽管有一些难以言说的痛苦,但「喜欢」的心情足以抚慰这些细小的伤口。所以在这样的时刻,杰西还是希望见到高地,只要在他的身边就好,哪怕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12.
路易斯杰西在东京体育馆广场边的长椅上,见到了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的高地优吾。
体育馆内好像在进行着什么比赛,四周都充斥着某些运动在场馆里才能产生的特有声音,只有高地周围有一种异样的安静。皮鞋整齐地放在椅子下,但蓬松的羽绒外套是随意堆在长椅上的,似乎手机也被埋在了里面。大概很不好受吧,杰西慢慢地叫了他的名字,高地像是没听见一样仍旧把脸埋在膝头,过了漫长的几秒钟,才从那里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不用说的,没关系,我已经知道了」
这是杰西第一次听见从高地的喉咙里发出来这样的、像是濒死的生物最后的声音一样的悲鸣。
杰西靠近高地,慢慢地抱住他的脑袋,似乎是天然卷,高地的脑袋看上去总是毛茸茸的,但摸上去多少还是有些扎手——他的发质很硬,所以新生的发茬像是刺猬的棘刺一样,连带整个人都如同刺猬一般,在受惊时会这样蜷成一团。杰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但开口时连自己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嘴唇的颤动,「想哭就哭吧,别人看不见的」,本该用耍帅的语气轻飘飘地讲出来,但每个字都重重地砸在地上,听上去仿佛那个急需获得哭泣许可的人是自己。
「才不会哭,我又不是杰西」
又过了很久很久,停滞的空气才重新开始流动。
「只是有点不甘心而已,又没什么」毛茸茸的脑袋从怀抱里钻了出来「好热,松手,别抱了」
13.
「我说——」杰西把外套披在高地肩上,顺势坐在了他的旁边「要不要去吃螃蟹?」
杰西明白没有办法等高地整理好心情,必须由自己推着他离开「这里」才行,如果长时间陷入「不甘心」、「再多一胜」的氛围中,说不定会变得顾影自怜起来。如果是师父那样的资深棋士,或许会说这是奖励会员必须要经过的自我成长,让他自己跨过去就好。但对于杰西来说,无法做到放任不管。高地没有在「这里」犹豫不决的时间,他只有两年、四期的三段资格,并且不适用延长的规定,已经用掉了一半的时间,即使这一期获得了一个次点,那也必须保证接下来的两期三段联赛必须进入前三,又或是获得今年的新人王,才能确保得到第二个次点以换取出道的机会。
更何况即使获得两个次点,也有不选择行使次点升段权利的可能,不是吗。
「啥?」
「螃蟹~北海道的螃蟹~去吃吧!」
「这个时间预约不到吧……」
高地的声音听上去依然低落,但尽量在用平静的语气应对自己的突发奇想,明明平时是喜怒都挂在脸上的人,却在这时候会笨拙地伪装着自己的情绪,明明可以在自己面前放松一些的,杰西想,明明可以多依赖自己一点的。
「应该有可以不用预约的店」
「算了,好麻烦」高地无意识地长出了一口气「等下周吧,正好想请你吃饭来着」
「不是现在去就没有意义了」杰西轻轻握住高地的手,又被更轻地挣脱开,像是气球的细线从手心中滑走一样,轻飘飘的,所以怎么也抓不住「这是庆祝高地第一次说出『不甘心』」
「可以揍你吗」
高地的拳头落在了杰西的手心上。
「高地之前没有觉得不甘心过吧,无论是输棋还是别的什么」
「有哦怎么没有,第一次去道场的时候,被高段位的小学生击溃的时候很生气呢——据说」
「你这和在电视上故意说『初恋是在幼儿园呢♥』的艺人有什么区别」
「不要随口就把占据了七分之一人生的幼儿园生活从我的过去中否定啊」
「二十岁的七分之一只有三年哦」杰西拨了拨高地耳边的碎发「顺带一提我的初恋是在小学哦」
「谁管你啊」高地没好气的笑了笑「这不一样吗」
「不一样呢,初恋结束的时候因为痛苦而产生了『自己对他来说并不是特别的啊』的意识,和幼儿园那种满口说着『喜欢』却又把小花花给别人的恋爱可不一样」杰西停了一下「啊,顺带一提我的初恋是将棋」
「那还真是糟糕的初恋」
「是啊,他喜欢的人那么多,自己并不是唯一被爱的那一个,甚至都进不了『选拔组』,对于小孩来说也太残忍了」
「所以『不甘心』吗」
「是啊,特别不甘心。说起来业余时期输棋还挺平常的,输就输了,再下一局就好。但奖励会入会考试,明明只要再赢下一局就够了,却怎么也赢不下来……最后一次机会用上了百分百的力气,但在临近终局的时候因为一个很差劲的错误被逆转了,非常不甘心,一走出将棋会馆的大门就开始大哭起来,好像要把凝固在这里的什么东西全部挤出来一样,这里的——」杰西用手指向高地胸口靠右的部分。
高地顺着杰西手指的方向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蓬松的外套被摁下去,又迅速鼓胀回原位,并没有产生想象中的涟漪。
「啊,好像什么都没有呢」
「明明刚才说了『不甘心』」杰西用力抓住高地的手腕「说了的对吧」
「那只是『方便』的说法」高地用更大力气挣脱杰西的掌心「说来也不是什么『第一次说不甘心』,平时也有在说哦,比赛输了的时候、考试没考好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普通一点,我也是会说的」
「那没有后悔过吗?」
「过去了的就过去了嘛」
「会这样想就一辈子和『普通』无缘了,不过,到很合适当职业棋士呢」
「别什么都绕到这上面」高地展开了稍微有些苍白的右手,盯着手心看很久很久,又忽然用极小的声音说「更何况,这也不是『适合』就能从事的职业吧」
傍晚时他就用这只手下出了正确的将棋,却没有获得理所当然的胜利。这是常有的事,对于下棋的人来说、对于奖励会员来说、对于职业棋士来说。三段联赛的终点是顺位战的起点,棋士生涯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会和「顺位」这个词纠缠,被称为「头跳」的情况也时常出现。「付出」与「得到」并不是等价交换的关系,在这样的瞬间,胜利比败北更为痛苦。
左手轻轻覆盖上这只冰冷的手,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挣脱,于是大胆地将手指轻轻插入对方的指间,反过来被对方握的更紧了。手指交织相握在日语里被称为「恋人牵手(恋人繋ぎ)」,杰西的心里浮现出「繋」这个难写汉字的复杂笔顺,一遍遍在脑海中反复临摹。对局时遇上难解的局面,杰西也是如此在心底反复书写着那十八个汉字——自己的书法连父亲看到都要皱眉头,但「写」本身即是一种想象,想象自己写得出来、想象自己写的漂亮,想象自己被将棋之神所爱,才能在棋盘的迷雾中找出正确的一手。
那现在写着「繋」的漫长沉默中,自己又是在想象什么呢,杰西并不明白。
14.
「奖励会相当残酷不是吗」杰西打破了沉默「出现一个『白星』就意味着另有一个『黑星』存在,胜利与失败之间并没有灰色地带,我最近也在想,没办法适应这样的规则就无法成为职业棋士吧,从这一点来说,像高地着这样无论输赢都会朝前看的人当然是最『适合』下棋的人」
「听上去完全是在变相说我坏话嘛」
「啊,这是坏话吗?」
「『适合』不『普通』的职业,怎么想都是坏话吧」高地扭头看向杰西「说来这种非赢即输的价值观不是很奇怪吗,很可怕哟,难道是什么不打倒别人自己就无法生存的现实版生存游戏」
「别用『可怕』形容嘛,你怎么跟我家那些师弟师妹似的」杰西干笑了几声「进入奖励会之后会觉得学校里比较好,大家都保持着良好而礼貌的距离,没有不必要的竞争关系,会这么想的孩子还蛮多的,但说到底人不能那么悠闲的生活呢」
「不不不良好而礼貌的学校可不多,我初中的时候可是和真正的不良少年做同学的哦,哪里悠闲了」高地歪着脸反问「别想用『学校』的美好回忆来提升奖励会的评价啊」
「啊原来高地是元不良,怪不得这么适合奖励会」
「你完全没听我在说什么吧」
听着呢,一直都听着呢,杰西想,不仅仅是他说过的话,近两年间所有和高地有关的声音都经由耳道流进了自己的大脑里。杰西也从高地父母、哥哥、白驹兄妹还有周围其他人那里拾取有关他的只言片语,在脑海中不断拼接着和他有关的碎片,也大约能推测少年时的高地是怎样在周围混乱的环境中小心翼翼地保持自身的平衡——与其说是独木桥,更多的是像小学生放学时会玩的那种「只能踩在白线上」的游戏。
他一直防备着自己落到白线之外,无论是这侧还是那侧。但到底是笃信着「踩在白线之外就会死」的规则,还是单纯地喜欢对平衡的绝对掌控,只有高地自己清楚吧。
「说一点消极的话题可以吗」
杰西盯着高地的侧脸,他正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滴溜溜地将注意力从广场上细碎的人群转移到杰西脸上——哪种小动物呢,幼犬?猫咪?仓鼠?蝾螈?无论哪种生物都不能准确形容出来杰西看见他时的感觉。有时候杰西也会想,这世界上本就存在一种叫「高地优吾」的小动物也说不准,可爱、柔软、但只有在触碰时才能感受到坚强有力的心跳,所以想要饲养他,也想要被他饲养。
「说吧」小动物的脑袋在上下摇动的瞬间,又伪装成了人类。
「刚才的话题」
「嗯」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适合』过奖励会,一直觉得很窒息,所以从一开始就在为自己准备退路——又或者说休息的时机,最初是想在高中入学的时候逃跑,但那时候被昭岛老师推荐进入了有周六授课的中高一贯制学校,成绩虽然马马虎虎,但内部升学也没有问题,所以就想着上了高中再找机会吧」杰西停顿了很久「Mummy一直希望我能去Daddy出生的国家生活几年,所以我之前一直在想,如果考上Mummy的母校,可以通过交换留学制度在海外呆上一年,借机休止一阵奖励会的对局,再一点点考虑未来的事情」
「初中的时候吗?」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吧,师兄复归到退会那段时间」
「羽村先生?」
「当然,我只有这一个师兄嘛」杰西苦笑了一下「师兄也是生活在很重视教育的家庭,所以师兄在中学二年级的秋天就为升学而休场了一年半。高一春天复归之后的成绩不错,几乎马上就要升到三段,但在那个时候忽然递交了退会申请——像所有长期休场的奖励会员一样」
「大部分长期休场的人最后都会选择退会吗」
「或许应该说是全部——生存游戏的规则之一就是『逃跑意味着丧失资格』不是吗」
「稍微有点理解呢,毕竟见识过外部正常的世界之后很难再回到这样的环境中」高地用软趴趴的语气故意说「我也休场好了,不是退会而是休场的话,杰西也不会有意见的吧」
「别闹」杰西握紧了高地的手「高地要是逃跑了我绝对会把你抓回来的,物理层面的」
「可怕」高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物理层面』是什么意思?绑架?」
「又这样说着『可怕』却表现的很兴奋,你是M吗」
「非要说的话是S」
「性格意义上的还是性意义上的」
「后者可不是能在公共场合说的话题」
「那去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可以说吗」
「不可以」
「为啥?」
「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这倒是没法否认」
「真是坦率呢」
「在这里抵赖没有好处吧」
「说『只是想盖着棉被纯聊天』的话说不定会上钩哦」
「如果接吻也可以算聊天的一部分的话」
「如果你说的接吻只用嘴唇的话可以算哟」
「那这可做不到,亲亲可不算接吻,又不是『初吻是在小班呢♥』的大班儿童」
「小班也太早了吧」
「重点是这里吗」
「那么早就和家人以外的人交换肠道菌群会生病吧——唔……稍微想一下,接吻本身真是对身体不健康呢」
「对身体不健康这种说法也太打击人了」
「不是『说法』是单纯的『事实』」
「你有洁癖的对吧,难道觉得接吻很肮脏吗」
「啊……嗯……没有哦,没有这回事——不卫生也不等同于肮脏嘛」
「撒谎的时候连眼珠子都不会转」杰西扳过高地的肩膀「现在想做一点不卫生的事情可以吗」
被扯掉伪装的小动物恼羞成怒的给了杰西一拳。
15.
杰西意识到「无论什么话都可以和高地说」之前已经把全部的自己都告诉了高地,在学校里不会提将棋的事情,和研究会的伙伴也不会说到学校的事情,同门的师弟师妹大多只有在暑期合宿的时候才会见面,下棋的时间远多于闲谈的时间,和同校不同级的奖励会员也仅仅是点头之交。幼年时和母亲与祖母有过无话不谈的时光,但随着妹妹出生与自己的长大,也渐渐学会了在言谈之中隐藏一部分会让她们担心的事情。在学校里自己被叫做Jesse或者是Masaya,在将棋会馆里通常被称呼为Lewis,偶尔还会在姓氏的后面附带上段位,在家则通常是Jess,偶尔犯错了才会被母亲一字不落的叫一遍全名。杰西被不同的名字切割出迥异的刻面,自己也在不同的「面」上做着迎合对方的装饰,就像是外祖母每日更换的玄关饰花一样。
美国的亲戚中一位对日本文化颇有兴趣的建筑师曾经和杰西说过,日本的住宅设计中非常注重用玄关遮挡门他人的视线,户主与访客之间有着一定的高低差距,所以会用漂亮的装饰营造出极佳的第一印象。杰西还记得年幼的自己似乎追问过「那玄关的风格和房间完全不一样也可以吗」,但忘记了对方具体的回答。
没有问题吧,玄关、客厅、起居室、卧室,还有那间狭长的、放进书架之后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小房间在内,每一间都装饰成不同的样子。只要不被推开门,就不会被发现风格的差异——不仅仅是如此,周围的人都是绅士与淑女,不主动邀请他们进入自己家的话只会停留在家门口,像邻里之间传递回览板一样的交往,那只需要把玄关装饰成别人想看到的样子就好了。一个符合亚洲文化的害羞的混血儿,从事着最「日本」的职业,不必要的时候绝对不展现自己「外人」的要素,但有时候也会利用「外人」的身份逃避一些难以面对的问题,这就是杰西的玄关。
如果是朋友的话,也会邀请对方进入自己家,停留在客厅或者起居室的时候,定然会被对方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性格」。但对方又会很快地找到理由,「因为是外国人吧」,不需要房子的主人解释什么,也从未出现哪个人,想被自己带进那间小房间。
只有高地是特别的。
16.
「你觉得羽村是逃跑了」刚才还好好附着在师兄名字后面的敬称现在不知道丢到了哪去,没有了伪装的小动物露出了隐藏的尖牙,就像高地在终盘时一定会打入的大驹一般「是因为杰西你自己逃跑失败了吗」
「才没有——我只是想过退会,但没有放弃过成为职业棋士,你看,还有职业编入考试不是吗」
「放着大路不走刻意去绕远路?像是一种变相的托词」高地投来怀疑的眼神「但是逃跑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作为一种认输的形式」
「不一样的……」杰西小声地说「完全不一样,认输和逃跑,不一样」
「为什么呢」
和刚才投接球一样的拌嘴不同,现在的高地在用一种温柔的语气引诱着杰西敞开心扉——从第一次对局时的感想战开始,高地就像家人一样保护着杰西那些无法流畅地用日语表达出来的想法,在记者提问时僵持的一瞬就自然地接过了话头,代替杰西回应着记者自作聪明的提问,诱导着杰西慢慢阐述自己的见解,对杰西的想法有着敏锐的预读。还有,还有对于问题追根究底的性格——如果不能得到准确的答案,就会一直这样温柔的追问下去,「为什么呢」,自己心里的「门」,从玄关开始一直到布置有将棋盘的卧室为止,一扇扇门扉被他推开,还顺手打开了窗户换气。
现在,高地正在推开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
「杰西,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
路易斯五段,你必须面对羽村元二段突然退出奖励会那件事。
17.
「是因为我吧……师兄退会的原因,是因为我比他早升到了三段——」杰西调整了一下呼吸「但又站在了降段的边缘,在那个时候」
「同一个时期吗?」
「嗯,差不多的时间吧。第一次拿到降段点的那期三段联赛最后一局的隔天中午,我接到师兄的联络,『我放弃将棋了,对不起』,只有这样一句话,再怎么发消息都是未读,这句话是他的『遗言』」
「不是『遗言』是『留言』吧」高地看上去稍微有些生气的瞪着杰西「他还活着哟」
「死掉了,对于我来说……不下将棋的话,我认识的那个师兄就已经不在了」
「真是残酷的说法」
「现在回想确实很残酷,但在奖励会的环境里……」杰西盯着高地微微有些湿润的双眼「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办法想象没有将棋的人生,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师兄的。他说不定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说『放弃将棋』而不是『放弃奖励会』」
「你们不会被什么组织给洗脑了吧」
「没有被洗脑」杰西苦笑了几声「只是自我催眠」
「催眠?」高地睁圆眼睛,故意用玩笑般的语气追问「被桑名老师用怀表晃晕的?」
「没有那样的人存在啦」杰西躲着高地的眼神「所有的选择都出于自己的意志,所以才需要自我催眠……」
——自己选择的路是正确的。为了获得对战表上的白星,哪怕自己下出的将棋连自己都无法接受,也要一直一直下下去。在奖励会时期的自己一直在「能获得胜利的将棋」和「自己想下的将棋」间撕扯,所以才会在心中产生那么多孔洞。
「现在醒了吗」
「现在醒过来的话不是会更可怕吗,被催眠着走上了高山,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
「明知道已经是悬崖还在催眠自己也太矛盾了」
「没办法嘛」
因为在与将棋相遇之后,自己身体内一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
「所以杰西的将棋缺乏连贯性」高地猛眨着眼睛「虽然是天才」
「前半句还能说是客观点评,补上后半句之后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坏话了」
「才不是什么坏话」卷曲的黑发以一种绝对是在睁眼说瞎话的频率左右摇动着「只是一直无法理解,一直以来束缚着杰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从明治公园方向吹来的轻风又一次钻进了自己的耳孔。
「我自己也没办法理解」杰西也模仿着高地的样子摇了摇头「将棋对于我来说一直是一个很矛盾的游戏——明明是想通过将棋和大家友好地相处,却不断地因为将棋而失去朋友」
「也因为将棋认识了更多的朋友不是吗,比如说大我,比如说田中老师」
「说是怎么说,不过大我和树他们和师兄还有高地的感觉稍微有点不一样呢」
「专业」高地指了下杰西,又指向自己「和业余的区别吗」
「才不是呢」杰西捉住高地的手指「怎么说呢……你不是说过不喜欢感受到对手的『情绪』吗,但我还挺喜欢那个的,该说是天性还是性格什么的吗,作为奖励会员的训练程度越高,将棋上呈现的自我性格越少,将棋变得没那么有趣了不是吗」
「虽然勉强能够理解你想说什么,不过真是一个让两方都会生气的说法啊」
「请不要生气嘛,我很喜欢高地的将棋,当然不仅仅是将棋」杰西故意勾着高地的手指「毕竟全世界所有人中会因为对手下了恶手而咂嘴的人,怎么想都只有高地」
「啧」被高地瞪了一眼「比起别人的将棋,杰西还是先喜欢上自己的将棋比较好」
「哇这个好难」
杰西皱起眉头——自己当然是没有「皱眉」的意识,只是在这种时刻高地也会像照镜子一般也跟着皱眉。自己的情绪也影响着对方的情绪,在长时间的相处中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更加害怕自己的负面情绪会影响到高地。杰西慌乱地想着对策,仿佛像在棋盘上下出恶手之后绞尽脑汁想着补救措施一样。
「人不照镜子的话就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不是吗,所以别人的将棋对于我来说或许是认识自己的镜子。也因为有了镜子,自己的缺点也赤裸裸的呈现在自己眼前了,现在这个阶段,我还是没有办法喜欢上那些缺陷,所以我可能无法喜欢上自己的将棋」
「唔——原来杰西是这样想的,不过那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与其说是『缺陷』,不如说是『个性』吧,没有个性的将棋不是干巴巴的吗」高地皱成一团的眉头更加卷曲了,又在一瞬间突然松开「这么说的话我还挺喜欢杰西的将棋的,思考的路径很短这一点非常有趣,和将棋软件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别拿我和软件比较啊」杰西故意用撒娇的语气「而且喜欢的只有将棋吗,下将棋的人呢,难道不喜欢吗」
「那可没有」 高地的眉毛飞了起来「难道杰西在店里吃到美味的餐点时会喜欢上主厨吗」
「喂!」
18.
「不过,你看——」高地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你出道了,羽村也开始下将棋了,我也姑且算是放弃退会了,但是杰西怎么还是这么在意奖励会的事情呢——还有发生过什么,是吗」
「不是在意奖励会,是在意你」
「还有谁做了什么导致你念念不忘的吗」
「『念念不忘』是什么话嘛」杰西躲开高地的视线「全部都忘了哦,奖励会时期的事情全部都忘了」
「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还在奖励会是吗」
「忘了」
「与今天和我说话的那个什么谁有关对吗」
「『那个什么谁』的,虽然那个人是食腐动物,但也好歹也有名有姓」
「在高地优吾的字典里没有哦」高地转头看了一眼体育馆方向的行人「每个人的名字、每件事的经由都记下来,字典会厚到翻不开的」
「字典?听上去像是搜索引擎一样」
「你不会连『字典』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杰西抓住高地的衣袖「但如果是字典的话,我的名字不是在很后面吗」
「啊,确实,在Ra行呢」
「不可以放到前面吗」
「做不到呢,是字典」高地欲盖弥彰似的猛眨着眼「不过,但是呢,字典的装订不是会那样吗,一直翻的页数会很容易翻到不是吗,杰西就是一直会被翻到的那一页呢」
「真是好听的谎话」杰西进一步抓住高地的手腕「就不能从Ra行,不,直接从Ru开始吧」
「我似乎认识姓氏是Rua开头的人呢」
「怎么可能有姓Rua的人」杰西在高地继续胡说八道前抢先说「真是个小骗子」
「有各种各样的姓氏嘛,在认识杰西之前我也不知道有路易斯这个姓存在」
「明明是在欧美相当常见的姓氏」
「但是……那个……」高地拿过手机摆弄了一阵「你看,有姓『卢』的嘛,大概有50人,而且神奈川也有哦,唔,同校同学或者在足球比赛的时候见到的名字吧」
「『高地优吾字典』也包括『名字由来.net』吗」
「偶尔也要借助因特网的力量嘛」
「那你搜搜看『髙地』这个姓氏有多少人」
高地在手机里输入了自己的姓氏,先是梯子高的「髙橋」,再删掉「橋」字,又输入「地」字。杰西喜欢看高地做细致的事情,一边确认时间一边在棋谱上写下手顺时,在事务室的电脑中录入棋谱时,在桌子上填写资料时,在准备室里用软布擦拭棋盘和棋盘时,和将棋教室里的小学生讲棋时,在打入棋驹后调整棋盘上棋驹的位置时,一点点把餐盘里的食物吃净时,握着摩托车把手时,左手拿着棋谱右手在暖桌上摆弄棋驹时。明明是很普通的事情,但在高地灵巧而细致的作业中就变得十分温柔,也很难不由此幻想那只伏在棋驹用上的食指被含在自己的口腔之中时会有多么的刺激——尽管自己对高地的爱意总是被树说成是「动物的狩猎本能」,但杰西知道自身涌动的本能到底是什么。
高地知道吗,大概是知道的。所以才会一边忍耐着对身体接触本能的厌恶,一边又应允自己牵手、拥抱、接吻的请求。这是两个人有关「本能」的对局,但采用的是先后同型的战法,似乎谁都没有寻求变化的心情,但长长的定迹还没有走完一半,连对局者之一的高地也有些显得心不在焉。杰西有时候也会觉得高地可怜,被自己拖入肮脏的幻想之中,但更多的时候是觉得自己可怜,明明只要稍微自私一点,就能让他放弃其他的对局,专注于他们之间的博弈。
但是做不到的。
那只手是用来下棋的手,无法变成任何人的私有物。
「这个数据不对吧」高地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来滑去「10人?不可能不可能,而且这个分布地也没有神奈川」
「和口字『高』搞混了吗」
「口字高有近四千人呢,会搞混吗」
「梯子高的说不定全部都是高地家的亲戚」
「唔,大概不是,你看包括了其它读音——足球运动员里有一样是梯子高的但念成『Taka』的高地先生,所以这个数据不准确呢」
「即使超过10个人,写成梯子高的『Kochi』也很少很少呢」
杰西停顿了很久没有说话。
「怎么?」高地熄灭手机屏幕,盯着杰西的脸。
「我看过高地在岭央研究室的电脑里留下的原始棋谱,电王战之前的事情,那天还见到了高地,你可能不记得了」
「嗯,没印象」高地点点头,卷曲的刘海像弹簧一样蹦来蹦去。
「你现在完全是『有印象』的表情」
「明明是『哦对了好像有那么一个人』的表情」高地皱着眼角笑着「怎么突然提这么远的事情」
「因为我被『Kochi』的将棋伤害了」
「哈?」如同杰西预想的一样,高地露出困惑而又生气的表情。
「以前不是说过吗,我从小一直练习游泳来着」杰西慢慢地解释了起来「幼儿园的时候开始一直到小学三年级为止,虽然没至于说想成为职业运动员,但也算以在什么什么大会上出场为目标吧。放弃的原因是在海上出意外之后变得开始讨厌——也不能说是讨厌吧,更多的是害怕——在游泳池里已经充分学习过的动作,真正遇上大海和海浪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应该如何『游泳』,再进入泳池的时候总是会怀疑,下次遇到风浪的时候该怎么做呢,总是这样想,就开始讨厌起来」
「这倒也能理解呢」
「看到『Kochi』的棋谱,那种被海水吞没却无法自救的感觉又出来了。那个人在下什么将棋呢,那个人为什么轻易地就吸收了软件的思考回路,那个人为什么能下出那样自由的——」杰西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心所欲的将棋。不是总把下将棋比作是『潜入深海』吗,越往下潜受到的海水带来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但Kochi的棋谱,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压力带来的变形,从初手到最后一手始终保持着自由的形,仅仅是看着都觉得讨厌了」
「非要这么说的话,是乘坐了名为AI的潜水器呢」
「在潜水器里可没办法打开海底的宝箱」杰西抓住了高地的手腕「高地,不是已经打开了名为『换角腰挂银』的宝箱了吗」
「怎么突然提这个」高地微微睁圆眼睛,露出呆愣的表情。
终盘战时他需要厘清盘面上多余的棋驹,和对手一同创造出一个简单易懂的诘时,总是会这样微微睁圆眼睛。加古川青流战时,杰西就注意到高地的终盘时这细小的表情变化。在占据绝对优势时却突然像是发呆一样直直盯着眼前的棋盘,这种稍微有些反常的举动从第三者的角度看或许有些奇怪,但对局的另一方却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在高地视野里的一切——棋盘、棋驹、对手,甚至连高地自己,都被这双黑洞一样的瞳孔吞噬了。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高地眨了眨眼。
19.
「为什么不用呢,在奖励会的对局里」
「不想冒险而已」
「你是这种性格的人吗」
「这和性格又没有什么关系,我对换角战法的研究还没有到投入实战的地步,仅此而已」
「高地和将棋软件练习了很多换角腰挂银不是吗,几千局?」
「哪有那么多,只是课余打工而已」高地撇了撇嘴「也就几百局吧」
「和人却不怎么练习换角」
「因为没什么意思嘛,开角道,换角,先后同型,先后同型,还很容易千日手——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们都没有一起练习过,我哪知道有没有意思嘛」杰西也模仿着高地的样子撇嘴「下次开始一起练习换角战法吧」
高地安静地摇了摇头。
杰西大致能猜到高地不愿意用换角战法的原因。一方面是专注于某一种战法的开发,对于在现行规则下仅有两年时间段的高地来说未免太冒险了,另一方面——尽管完全出于自己的猜测,但杰西坚信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不想被怀疑是作弊」
随着电王战的行进,职业棋士之中也有开始用将棋软件进行研究的人,同样,观战的棋迷之中也有用软件进行分析的人,一部分「新手」、「好手」在软件中的数值很高,被称为「软件指」,亦进一步被匿名版的无名账号怀疑作弊的情况也有出现。
奖励会之中或许也有这样的声音存在,所以对周围环境非常敏感的高地,并不想过度引人注意——尽管他已经是最引人注目的三段了。
高地想要成为职业棋士,这是最近半年来连杰西都能感受到的变化,所以不仅要保证自身棋力的精进,也要保证自己不会被卷入任何争议之中。「不要使用软件擅长的战法」,像刺猬一样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刺球儿,似乎是面前这个小笨蛋认定的唯一方法。
但有过同样经历的杰西知道,这样往下走终究会碰上「此路不通」的标牌,所以无法看着他误入歧途——因为,确实没有时间了。
「只有换角不想练习?」
「大概确实只有换角不行呢」
「是我的问题吗」
「不,是我的问题」
「不想和人类下换角?」
「我没那么中二病」高地停了一下「只是讨厌麻烦的事情」
「我是麻烦?」
「换角是麻烦」高地戳了戳杰西的胸口「你也差不多是同等级的麻烦」
「好过分!什么叫同等级啊?你有像烦恼过我一样烦恼过战法的话不早就在对局里用了吗」
「嗯,会说这种话的杰西确实比换角更麻烦一点,你赢了呢」高地苦笑地试图结束话题「作为获胜的奖励,能让我问一件事吗」
「获胜者还需要给出奖励吗」
「这就是『高地规则』,明白吗」
「这个规则也太奇怪了吧」
「我的问题是,杰西现在是把『劝解失落的高地优吾』等同于拯救当年自己了吗?」
一直在脑海里翻腾的记忆突然停止了涌动。
20.
「啊,说中了呢」
高地朝杰西的眉心比出了开枪的手势,这是高地在练习棋的最后一盘获胜时一定会做的动作,杰西也一定会应声倒地趁机赖着不走。但将棋中并没有「死亡」的概念,被逼入绝境的王将并不会被吃掉,吃掉对方的王将也是犯规行为。杰西依稀记得年幼时曾听昭岛老师与自己的父亲解释过打入持驹这一将棋独有的规则形成的原因,「将棋是庶民的夺宝游戏,庶民不是武士,没有那种奇怪的『道』,所以只能必须最大程度的保护自己唯一持有的生命」,虽然无法想起为什么会在酒桌上谈起这样深刻的事情,但这句话一直印刻在杰西的记忆之中。
王将是自己唯一持有的东西。
所以需要用其他的棋驹保护。
这样的观念或许是不正确的。
王自身并不弱,即使没有棋驹护卫,一样能保证自身的安全——不,也许还可以将对方的王逼入绝境。
「不」杰西握住高地尚未完全回收的右手食指「这次是高地搞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