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彼得潘身边。
虽然近来在S.I.X(Special species Institute X,特殊物种研究所)内部,这个说法的含义似乎已经自然而然地演变成了“没有人能够跟上那个活力值永远拉满的吵闹生物”这种甚至带着几分爱意似的玩笑性质的调侃,但这句话其实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人类对彼得潘的认知起源于上世纪初的舞台剧作品和某部知名的动画电影,打不死股大概是人类天生就爱以貌取人,长相(用人类的评判标准来说)可爱的彼得潘被描绘成了天真烂漫的小精灵形象,以至于社会上逐渐形成了“彼得潘=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爱、天真烂漫”的普遍认知。
但是正如那写在彼得潘收容室门上的那个“危险等级:S”的警告标识所示,彼得潘并不是像表现上看起来的那般人畜无害。
从S.I.X建立至今,危险等级被判定为S的特殊物种寥寥无几,其中多数更是在后期评估后被下调到了A级。现阶段,S.I.X收容的所有物种中还保留着S判定的除了塞壬之外就只剩下了彼得潘。
只是在保密协议和其他不可抗力(或者说得直白些,几乎所有知情者的死亡)的影响下,如今即便是大多数S.I.X的研究员都已经不知道,在成功收容彼得潘之前,究竟曾经有过多么大的牺牲。
彼得潘确实长相可爱,又最喜欢和人类的孩子作伴,为孩子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但是当这些孩子们长大后,他们便成为了彼得潘们眼中的“背叛者”乃至“垃圾”,是需要被“清除”被“消灭”的对象。
这也无可厚非。至少对于当年被任命为彼得潘收容计划执行队长的高地优吾来说是如此。
就算外表相似,彼得潘也终究是和人类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物种。就好比是人类和大米,或者人类和害虫,对于前者来说,“消灭”后者根本就是写进基因里的、完全不受控的物种本能,非要用人类的那一套狭隘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去审判才是莫名其妙。
但是反过来说,正因为在这种关系中,前者与后者的力量差异是碾压式的一边倒,身为“虫子”的人类想要反过来俘虏身为“人类”的彼得潘,几乎是一种挑战不可能。
早在高地优吾加入S.I.X之前,彼得潘收容计划就已经实行过很多次了,传言中过去甚至还有过一支违背人伦的、完全由未成年人组成的特别行动小队,试图规避每次行动几乎都全军覆灭的风险。
只不过从结果来看,过去的每一次行动都以惨烈的失败告终,以至于S.I.X内一度有人用“赐死计划”来戏称彼得潘收容计划。
事实上,当年还只是个没什么实权的普通研究员的高地优吾之所以会成为彼得潘收容计划执行队长,也并不是因为他能力出众(即便后来证实他确实如此)被寄予厚望。
而是正相反的,因为他自进入S.I.X以来就频频因为和上层领导的意见冲突而公然叫板,是整个机构里都有名的“刺头”,所以被“赐死”了而已。
在被指派任务的当下,高地优吾倒是很冷静,甚至还笑得出来。
他早知道在强调服从又最爱党同伐异的日本社会里,像自己这样的异类总是要被讨伐的,对于会被以这种形式“宣判死刑”完全不觉得意外。他甚至还有些事不关己似的想到头来还是死守着不可杀人的规矩、只能用这种形式试图铲除自己的老头们还真是无聊透顶。
在面对S.I.X内算是和他关系最好的研究员杰西的担心时,高地优吾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开玩笑,说那群老家伙实在是没有魄力,要是换了自己想要除掉一个碍眼的家伙的话,绝对不会选这种成功率并非100%的方式。
(顺便一提,其实杰西在某个意义上也算是叛逆程度不亚于高地优吾的另一个“刺头”的典型代表,但是他的情况实在是太过特殊,以至于根本没有人能随便动他。)
“说到底就是想‘杀鸡给猴看’罢了。”
大概是被高地优吾过于云淡风轻的态度感染了,原本还一脸严肃的杰西也明显放松了些,然后一脸真挚地问这句话是指高地优吾是鸡而自己是猴子吗。
这位自幼长在一半英语环境下的混血儿用非常美式口音说着“chicken & monkey”,一边还努力拉长了下巴,试图让自己那张五官端正的脸看起来更贴近猴子的形象一点。
高地优吾不由大笑起来。
越是帅哥越喜欢乱用脸这个诡异的自然规律似乎也很有研究价值的样子。
不过他很快就按下了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念头,伸手去拍杰西的肩膀,吐槽他好吵。
“毕竟猴子没那么容易杀嘛,所以就杀一只鸡,能吓到一个是一个。”
笑得差不多后,高地优吾还是很好心地给杰西解释了一下这个俗语的意思。
杰西的词汇量确实可能略低于日本人的平均水平,不过理解能力相当拔群,联想和想象的能力更是人中翘楚。他充分发挥了总是被解释为美国血统副产品的粘人劲儿和高大体型的优势,伸长了手臂揽住高地优吾的肩膀,像是大型犬似的用鼻子怼着对方侧脸的鬓角发蹭来蹭去。
高地优吾习以为常地没有对这种亲昵表现出任何惊讶或抗拒,甚至是像一个熟练的训犬师一样抬手揉了两下大型犬毛绒绒的脑袋。
引用某位研究员的话来说,“活该你们被人骂狗情侣”。(至于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恋人,其实当事人并没有给出过一个确切的否定或肯定,所以姑且认为是一种“恋人未满”的状态就好。)
当然,玩笑归玩笑,打闹归打闹,既然杰西能够成为S.I.X的研究员,至少他不可能真的就是日常中表现出来的除了装傻就什么都不会的吉祥物。
于是在胡闹告一段落后,杰西保持着抱住高地优吾的姿势没有松开,又用有点闷闷不乐的语气说但自己才不想成为“猴子”,要是能选的话,两个人一起成为“鸡”比较好。
高地优吾就着被抱住的姿势,哄小孩似的轻轻拍了两下杰西的后背。
“那可不行呢,杰西死掉的那天,就是世界毁灭的那天了吧。”
这话并不是什么浪漫主义的告白,而是非常单纯的事实陈述。
杰西的死确实就是几乎能等同于世界毁灭级别的大事。
因为他是“不死之身”。字面意义上的 “不死”。
但需要说明的是,杰西并不是真的拥有永恒寿命的不死族,他只是在幼年时期误食了人鱼肉,才从此获得了被称为“不死之身”的、实质上只是超强的身体细胞自我愈合能力而已。并且这种自我愈合能力只适用于外力造成的伤害,而对于细胞自身的内部凋亡——或者说,自然衰老,是完全不起效的。他依旧会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一样在时光里慢慢老去,然后在肉体寿命到达了极限后寿终正寝。
说得再简洁一点,杰西只是一个绝对不可能迎来非自然死亡的的普通人类而已。
杰西当然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情况,所以这次并没有被高地优吾的语气带跑。
他更用力地抱住了高地优吾,把自己那张五官立体的脸整个按到了后者的肩上,像是要在对方瘦得只有一层坚实的肌肉的肩膀上拓下自己的面部形状。
抛开杰西高大的体型和面无表情时自然流露的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在杰西还没有进入S.I.X的时候就认识了他的高地优吾其实一直觉得这人一直就还是初见面时那个略带腼腆地对着他笑的混血小孩,爱撒娇爱粘人也爱热闹,但其实又有点过度早熟。
也不知道是不是“食用人鱼肉就能不老不死”的起效对象还囊括了精神层面。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高地优吾而言并不重要。他是个完完全全的现实主义派,向来觉得自己只需要好好面对眼前的杰西就好,至于假设一些可能会发生平行世界的事情,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
杰西被捂得有点发闷的声音沿着他的脖子传上来。稍微有点痒。
“但是大家都在说‘这次轮到高地去送死了’,我才不要。一起死比较好。”
听一个不会死的人说想要一起死的心情还挺奇妙的。大概被爱的喜悦占一半,对于自己没法以同样的温度感信誓旦旦地应好的歉意占一半。
“没事啦,我不是出了名的不听话嘛,让那群老头都恨得牙痒痒的那种。”
实在是被大型犬抱得有点热了,高地优吾抓住杰西的手臂,顺利掰松了些。比想象的要轻松大概是后者有在配合的关系。
从热乎乎的怀抱里钻出来的高地优吾看着转而紧紧自己抱住了自己的杰西觉得有点好笑,说话的语气里也自然而然多了几分笑意。
“那我肯定不能如他们所愿轻易死掉吧。”
其实他不是喜欢把话说得这么满的类型,何况前人的经验也足够证明彼得潘绝对不是什么好对付的物种,但是偶尔稍微虚张声势一下也有利于安定彼此的情绪。
高地优吾看着杰西不依不饶地伸过来要和他拉钩约定的小指,一边想着“说谎就要吞一千根针”还真是个相当恶毒又残忍的诅咒,一边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彼得潘收容计划的第一次行动还是不出意料地以失败告终了。
也不是很完全的失败,至少高地优吾遵守了和杰西的约定,虽然没能毫发无损,但至少是四肢健全地活着回来了。
于是以一种极具讽刺性的形式,当初为了粉饰门面而做出的“等这次任务结束回来后就提拔你”的许诺被兑现,高地优吾成为了S.I.X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管理层成员,并且得到了任务成功后能够直接破格进入最高管理层的承诺。
有股子完全不符合逻辑的网络爽文的味道,不过确实就是既定事实。
但高地优吾自己很清楚,其实这次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都仰仗了好运气的加成。
这次他遇见的是一个有着一部分人类血统的彼得潘。
虽说本来就是和人类的孩子相伴而生的彼得潘确实拥有着和人类高度相似的容貌,一部分研究者还提出过“彼得潘与人类同祖”的猜想,并致力于加以证实。但毕竟物种进化到如今,彼得潘和人类确实已经完全是两个种族的生物,再加上他们到死都会维持着未成年人类形态(并且从现有的观察结果来看,多数都是十一二岁的孩童模样)的物种特性,即便事实上真的拥有与人类类似的生殖繁衍体系,在谈论是否存在生殖隔离之前,光是基于人类社会自有的道德伦理观念,现代社会也已经不可能(准确来说是“在理论上”不可能)存在彼得潘和人类繁衍后代的实例。
所以包括高地优吾在内的所有队员都没有想过会遇见一个拥有人类血统的彼得潘,但所有人也都为他们遇见的 是一个混血彼得潘而感到庆幸 。
正如早期研究已经证实的,杀死已经不再是孩子的人类是写在彼得潘们基因层面的物种本能,而对于能自由飞翔又事实上力大无穷的他们而言,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成年人类实在是非常轻而易举。
“其实我哪有那么能打。”
虽然说这话的人是自从进入S.I.X以来就在定期举办的近身对战赛中未尝败绩的高地优吾,导致听起来像是一种妄自菲薄,但哪怕他真的是“人类最强”,要是对战范围扩展到整个宇宙的所有物种的话,确实这也是实话。
“完全是对方手下留情了。”
高地优吾回想起那个外观上和普通人类几乎完全没有差别的彼得潘,或许是因为他血统中掺杂的那部分人类血脉的关系,不同于世间大众刻板印象里的模样,那个彼得潘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有着健康体魄的青年男性。
要不是那不太可能出现在成年人脸上的、像小孩子一样阳光明媚又天真烂漫的笑容,以及仿佛不受重力控制的身轻如燕的躲避动作,几乎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彼得潘。
“没准是因为高地本来就不是彼得潘的攻击对象呢。”
在高地优吾随口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彼得潘没有给自己致命一击的时候,杰西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杰西平日里就喜欢嘻嘻哈哈地说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但还是那句话,S.I.X不会养一个脑袋空空的吉祥物,所以作为研究员而非被研究对象进入S.I.X的杰西所说的话也并非全都是可以当成毫无营养的插科打诨。事实上他拿自己的身体作为实验台,至今为止已经解开了不少关于不老不死的谜团。
当然,要说杰西这话究竟是建立在严密的逻辑推论的基础上的合理猜想,还是源于一时兴起的突发奇想,凭借高地优吾对杰西的了解,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谁说无法用理论进行解释的敏锐直觉不是一种天赋的才能呢?
高地优吾笑起来。
仅仅这个笑容就牵动了他贴近唇角的侧脸上那道还是扎眼的鲜红色的创口,一阵尖锐的疼痛感瞬间就袭击了他。不过他的表情完全没有因此而变化,毕竟这个程度的疼痛对他来说不过家常便饭,何况他也不想让其实有点悲观主义心态的杰西又瞎操心。
好消息是,高地优吾熟练地用笑容把自己的疼痛隐藏得很好。
坏消息是,他的肉体并没有那么听话,只是这个程度的面部肌肉运动就扯裂了这道过于新鲜的伤口,温热的血液于是重新从裂口处渗出来,沿着崎岖不平的伤口边缘慢吞吞地流淌下来。说实话真的不是那么严重的伤口,但是确实看起来非常触目惊心。
杰西显然是被吓到了,慌慌张张地把自己身上的所有口袋都摸了个遍,试图找到一张作为“不死之身”的他绝对不可能随身携带的止血贴。
高地优吾不想让杰西瞎操心是真的,但喜欢看杰西 这种慌张动摇的样子也是真的。 用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对他没大没小的下属研究员的话来说,就是“高地你这家伙完全是抖S”。
他隔空拍拍杰西的头要他冷静点,一边从自己的口袋里抽出张纸巾按在伤口上进行压迫止血。
伤口处血管收缩的节奏隔着纸巾落在他的指腹上,高地优吾第无数次想没准伤口这种东西在某个意义上也能算是一种寄生在人体之上的别种生物而已。
眼不见为净的法则似乎还是有些用的。
大概是因为视野中暂时被隔绝了那触目惊心的鲜红色的关系,以及受伤的当事人表现得非常云淡风轻的样子,杰西也慢慢重新冷静下来,顺便补上了刚才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我的意思是,高地不是那种很典型的大人嘛。”
杰西能够把大部分正常体型的成年男性都衬托得略显娇小,再加上高地优吾确实长了张非常年龄不详的脸,就算现在立刻换上学生制服估计也不会显得很奇怪。
不过杰西说的还不是那么表层性的东西,包括高地优吾身上那种绝对不会轻易妥协的叛逆心态和敢于将叛逆付诸实践的勇气和行动力,都是推崇“三思而后行”的成年人并不拥有的少年气质。
高地优吾此前专门找了各种关于彼得潘的研究文献进行研读,所以多少对于彼得潘对攻击对象的挑选标准多少有点了解。
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标准”。或者准确来说,是目前人类还没有探明这个标准的具体情况。研究者们基本就“已经不再是孩子的人类”这一点达成了统一共识,但是对于“孩子”的定义还是众说纷纭的状态。比较主流的有三个派别,生理年龄基准,外形容貌基准,以及心理年龄基准。
虽说高地优吾自诩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自己都并不符合“孩子”的定义,但是一个优秀的研究者其实就是该尽可能地去想到每一个可能性的,即便乍听之下显得荒唐滑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杰西其实算是个很优秀的研究者。
高地优吾打了个美式电影里常见的很潇洒的响指。
“没准是个good idea呢。”
伤口的血没过太久就止住了。
感受到血管跳动的节奏明显弱下去后,高地优吾便松了手,把那张沾上了一大块已经开始氧化发褐的血迹纸巾揉成了一个球,瞄准两米开外的垃圾桶开口顺利地投篮入筐。
而没有了纸巾的阻隔,他很清晰地感受到杰西的眼神又躲躲闪闪地落在自己的伤口上了。
这个一米八几又“不会死”的男人总是很怕看到鲜血淋漓的创面,明明这在S.I.X内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甚至他拿自己的身体当实验台的时候也一定看过各种各样的伤口了,但是似乎无论过多久都没法完全适应的样子。
某个意义上也算是一种天真烂漫吧。
高地优吾想,要是杰西的猜想是真的,那没准这小子就算如今都还能和彼得潘成为朋友,就算被单独关在一起都毫发无伤的。(虽说他本来也是被攻击了依旧能够安然无恙的特殊体质。)
当然,想归想,他自然不会真的把杰西送去当试验品,哪怕杰西确实不会被彼得潘杀死。毕竟“不死之身”只是“不死”,并不是感觉不到疼痛。
别误会,他只是不想看到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被痛得眼泪汪汪的场面而已。
“没事啦,真的就是擦伤而已。”
高地优吾用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笑着防止梅开二度,又伸手拍了两下杰西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过他并没有导致这个“擦伤”的是一把直冲着他的眼睛飞过来的匕首。
“啊……不是的。”
杰西很罕见地迟疑了一下,然后吞了吞口水,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
“我只是在想,对高地的伤口,我舔的话也能起效吗?”
看着那两道浓密的眉毛纠结成了一团,高地优吾这才想起来,虽说杰西的身体细胞全都有着自我修复的能力,但是舔舐伤口确实能够显著提升愈合的速度。当时他还打趣说过,看来这就是无论哪个国家都有“伤口舔舔就好得更快点”的谣言的起因。
不过舔自己和舔别人完全是两回事,尤其是提出这个提议的人还是舔人的那一方。但是这事情越深入想只会变得越不对劲,所以高地优吾决定还是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复杂比较好。
“要试试看吗?”
姑且是经过了和自己的洁癖的艰难斗争才给出的回答。
杰西当然也知道他的洁癖,所以大概是并没有想着能够得到肯定答应,一脸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还反问了两遍“真的可以吗”。
要说完全不嫌弃脏肯定是假的,不管他们关系有多好,也终究是独立的两个人,要被不属于自己的唾液涂满伤口,光是想象一下就让高地优吾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都答应了,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点了点头,说杰西勉强在自己的接受范围内。大概。
高地优吾像一个合格的被实验对象一样照着杰西的要求暂且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就感受到了柔软又温热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角。
需要强调的是,杰西并没有假公济私地趁机亲人,只是那道伤口的位置确实非常接近嘴唇,再加上杰西天生唇形饱满,所以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彼此嘴唇的一部分贴在一起。
而高地优吾的第一反应是非常老生常谈的“很柔软”,以及稍微安心的“还好杰西的嘴里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
至于伤口被轻轻舔过时的感觉,其实比他原本预想的那种令人难受的湿漉漉的黏腻感要好上很多。大概是杰西生怕用力不当给他带来二次伤害,舔的动作非常小心翼翼,比起“舔舐”反而更像是在伤口上落下了一连串蜻蜓点水的吻。伤口被外力触碰时不可避免的轻微疼痛几乎完全被轻柔的、毛绒绒的痒感盖住了。
高地优吾鬼使神差地偏了偏头。
这下他们的嘴唇就是完完全全地贴到一起了。
杰西很明显非常短暂地身体僵硬了一下,不过大概就是单纯地被吓了一跳,毕竟这人的胆子和体型完全不成比例。等他回过神来后,就反过来掌握了主导权,一只手很自然地轻轻按上了高地优吾的后脑,脸则是微微扭了扭,错开了他们完全挤在一起的鼻梁。
虽说自己莫名其妙地扭头在先,但是在切身体验到自己的肺活量不如人的时候,高地优吾还是很没有大人样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男人果然经不起一点儿刺激。
“等……等、”
他用上了剩下的力气抬手顺着杰西的脊背摸上去,在摸到刚刚理发后有点扎手的后颈时手指发力,拎小狗似的揪起绝对是已经忘乎所以了的大型犬的后颈皮肤,把人拉开了几公分,以拯救自己快要到极限的呼吸。
杰西倒是没有强行突破地要继续,只是乖乖地保持着那几公分的距离,用那双天生就很湿润的眼看高地优吾。他饱满的嘴唇上沾着两人份的唾液,下唇上还留着一点不明显的齿痕凹陷,或许是因为没有像平常时候那样挂着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的关系,整个人都透着非常浓郁的成年人色气。
但现在显然不是顺势谈情说爱的时候。
高地优吾很分明地感受到了唇角那块皮肤由内而外的酥酥的痒感。他太熟悉这种比起尖锐的疼痛还要让人头皮发麻的感觉了,这是伤口在慢慢长合时特有的感觉。
他抬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伤口所在的位置。
新鲜血痂特有的凹凸不平的粗糙触感依旧存在,看来即便伤口自愈的速度能够得到明显提升,也显然不是“不死之身”的级别。
“看来有效的不是舔。”
高地优吾若有所思地看向杰西。他用舌尖在口腔内层顶了顶正在慢慢愈合的伤口所在的位置,皮肤的形变牵扯到伤口时依旧残留着的一丝轻微的疼痛感正好可以中和皮肉新生时肉麻的痒。
有效的是那个吻。
在彼得潘收容计划的第二次行动开始前,两个人几乎每天24小时都待在了一起。
当然不可避免地被热闹不嫌事大的同事们谣传了“这两人绝对是在交往”,但是他们真的只是在研究有没有办法让那个吻的效果得到提升而已。
至于最终有没有找到有效的办法,除了两个当事人外并无人知晓,不过众所周知的事实是高地优吾在第二次行动中顺利收容了一个彼得潘——那个有一部分人类血统的彼得潘,并且顺理成章地被兑现承诺,成为了S.I.X创立以来最年轻的最高负责人。
同样的,作为这次收容计划的最大功臣,高地优吾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彼得潘研究的主要管理人。
高地优吾是不喜欢用物种名称来称呼对方的那种类型,于是在第一次正式交流后,他就开始用彼得潘自我介绍时说的“森本慎太郎”这个名字来称呼对方了。
如前所说,森本慎太郎是人类和彼得潘的混血,所以相较于真的无法和大部分的成年人类沟通的彼得潘,他能够扬着一张天使小孩一样阳光灿烂的笑脸,对着高地优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是过于“言无不尽”,简直到了“ 废话连篇 ”的程度。
“啊?按照我的判断标准的话,高地算是老年人吧。”
在被问到对于人类“是否是孩子”的标准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森本慎太郎非常口直心快地给出了这么个回答,完全否认了此前杰西曾说过的那个可能性。
然后,都来不及等高地优吾的追问,他就自顾自用非常明亮又愉快的语调补充说其实彼得潘们判断一个人类究竟是朋友还是攻击对象的基准并不统一,有的会基于外貌判断,有的会死板地根据人类的生理年龄来划分,也有的会用同样没有统一衡量标准的心理年龄来判断。甚至其实有不少彼得潘判断朋友的基准完全就是彼此间有没有共同语言,和人类想当然以为的“小孩子”的基准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不过我和他们又不太一样,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人类嘛,所以本来就稍微有点像人类。”
联系彼得潘的平均寿命,逆推上去,森本慎太郎身上的人类血统起源于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就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人父人母的年纪的时代。
倒是他身上的人类血统含量其实已经很低了,但是表现出来的人类特征还是如此明显的事实让高地优吾有些惊讶。明明是一个能够轻易杀死人类的种族,但是在基因显现层面,居然弱小到不及只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程度的人类基因。
“啊,我指的不是长相,是能力啊、思考方式啊这种东西。”
大部分物种都实现了武力值和脑力值的动态平衡,当然也包括彼得潘。他们有着远超越一般人类的武力值,但思维逻辑能力几乎都不及大部分的人类儿童,所以包括他们对于人类的攻击行为在内,都是并不存在主观能动性的物种本能而已,自然反过来也不存在主观抑制的可能性。
当然森本慎太郎作为一个四舍五入几乎已经是纯血的彼得潘,包括他口直心快的这一点在内,都有着很明确的彼得潘特质,但是残留的人类血统还是让他拥有了一定程度的理性思考和自我克制的能力。
所以归根结底,无论是第一次没有直接杀死高地优吾,还是第二次乖乖地束手就擒,甚至是自被收容以来一直都很听话地穿着以防万一的拘束衣而没有加以破坏,也从来没有试图离开那个只是在口头上被告知不能离开的收容室,这些都是森本慎太郎主动压抑着自己作为彼得潘的那部分破坏本能的结果。
说真的,压抑自己的本能欲望其实对于大部分人类而言都并非易事,从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人类社会的犯罪行为都无法杜绝就能看出来。
但事实情况就是,森本慎太郎真的很好地压抑住了自己的本能,不仅是对高地优吾,包括对后来短暂代替日益忙碌的高地优吾成为负责人的每一个研究员,都表现得毫无攻击性。
也是因此,在定期举行的管理层例会上,几乎每次都会出现要把彼得潘的危险等级下调,把森本慎太郎从实质上的被软禁状态解放出来的提案。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个很合理的提案,也几乎每次都能得到大多数的同意票。
但是提案始终没有被正式通过。因为拥有一票否决权的最高负责人始终没有松口。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高地优吾始终没有同意。
他并不否认森本慎太郎拥有很优秀的自控力,也当然比谁都更多亲眼见证了森本慎太郎表现得就像是一个人畜无害的纯真少年一样的瞬间。他也绝对不是那种他曾深恶痛绝的、思维僵化又自以为是的老古董。
事实上,早在其他研究员提交这个想要下调彼得潘的危险等级的提案前很久,高地优吾就已经有过这个念头,甚至都起草好了申请书。
但是在正式提交的前夕,在照例去查看森本慎太郎的情况的时候,他无意间发现对方的手上——准确来说,是手上、手腕上、小臂上,以及可以预想的其他被衣服姑且遮挡住的地方,都留着新旧不一的疤痕。
由于杰西的特殊体质,高地优吾或多或少对于不同物种的细胞自愈速度和情况有个大致了解,所以他很快就意识到森本慎太郎身上那些自称是“之前和朋友玩得有点过激了”才造成的伤疤中,有很大一部分明显是在进入S.I.X后才出现的新伤。
但森本慎太郎被收容以后就一步都没有踏出过这个收容室,唯一有权限进出这里的只有高地优吾本人,而他当然不可能莫名其妙对这个总是一脸灿烂的天使笑容的人(准确来说是彼得潘)下手。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如果不是彼得潘有什么会被空气腐蚀之类的特殊物种属性的话,就只能解释为森本慎太郎自己在自己身上留下了那些新旧不一的伤痕了。
要确认这个猜测其实并不难,只要直白地开口问了,那不会撒谎的彼得潘就会给出回答。事实上,高地优吾确实就这么做了,并且不出意料地得到了肯定回答。
“和人类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对于彼得潘来说,和人类交朋友、杀掉不再是朋友的人类,这些都是我们生存的基本需求嘛。”
扬着一张阳光明媚的笑脸,用像是焦糖一样的甜蜜嗓音语调轻盈地说出这种话,这放在人类的伦理观念里实在是过于割裂的场面在某个意义上比任何经典的恐怖片都还要来得更吓人一些。
“和高地一起聊天很开心,我不想伤害高地。但是在这里又没有别的人类了。”
森本慎太郎一脸无辜又真诚的模样让高地优吾不由得产生了一丝绝对是不合时宜的歉意和同情,并且久久没能消散。
“然后我突然想到,虽然只有很多分之一,但姑且也还是有那么很多分之一的我是人类吧。就,稍微尝试了一下。”
对于彼得潘而言的杀戮欲望是类似于人类的食欲或者性欲的原始欲望,当然是可以用所谓的理智来压抑住的东西,但它们只是被压抑住了,却绝对不会凭空消失,而是在体内的某一处不断囤积,并且终将会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迎来盛大的、不可挽回的大爆炸。
事实上,在人类对彼得潘最为严防死守的时代里,为了发泄无处释放的杀戮欲望,彼得潘间也曾经有过自相残杀的先例。
“没关系的,我没有真正的人类那么容易死掉。而且这样一来,如果有一天我实在没有忍住对高地出手了的话,力道也会小很多,大概就不会一不小心杀掉高地了。”
被发现后,森本慎太郎就再也没对身上的伤口藏着掖着了,而是很光明正大地露出伤疤交错的手腕皮肤,有些用力地按着那些狰狞的暗色痕迹。
杀伤力远强于人类的彼得潘的自我愈合能力其实和普通的人类相差不大,不少刚刚结痂的伤口只要稍微用力一抠,就又会流出血液来。只不过彼得潘的血液是绿色的,所以对于看惯了血红色的人类来说,那不断往外冒的草绿色液体在视觉上其实显得并没有那么触目惊心。
高地优吾定定地盯着森本慎太郎手腕上那一片湿润的绿色痕迹,很短暂地迟疑了一下,最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浅米黄色的手帕,动作利落地用力按住那处伤口,一边非常熟练地打了一个漂亮蝴蝶结进行固定。
“虽说如果没有慎太郎的忍耐我大概早就死透了,作为人类的我也绝对想象不到无法杀人对于彼得潘来说是多么难熬的事情,所以说这种话绝对就只是傲慢的自我满足而已。”
处理结束后,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最大的几道伤疤,轻轻拍了拍森本慎太郎的手臂。
“但我真不希望慎太郎继续伤害自己了。很痛吧。”
森本慎太郎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其实彼得潘的痛觉感知很迟钝,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但是他也不是完全无法想象高地优吾口中的“痛”指的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猜那是一种生与死之间的隔离墙被一时打穿,于是两种成分在那个被穿透的空间里混杂在一起,并且都不服输地想要吞噬对方的感觉。
像是在随口胡诌,又像是真的看透了一切的哲学表述。
几乎是两个极端的可能性在他的身上却以一种极为融洽的形式同时存在,或许是同时拥有在某个意义上本该是极端对立的两个物种的基因造就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矛盾共存,又或许单纯是因为名为森本慎太郎的这个存在——无关他究竟属于那一个物种,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奇迹本身了而已。
高地优吾觉得大概是后者。
毕竟除了森本慎太郎之外,他还认识另一个同样浑身上下都是矛盾,但是能够将所有的矛盾都维持在一个绝妙的平衡点上的奇迹般的人。
“慎太郎。”
他露出一个很柔软的笑容。
出于职业素养,高地优吾没法给森本慎太郎自由进出收容室的权限,无论是对于毫无防备的人类研究员们,还是对于只是靠着意志力在强行压抑着杀戮冲动的森本慎太郎来说,保持现状才是最佳选择。任何的贸然行动都是非常愚蠢的自寻死路。
但这也不意味着高地优吾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我想向你介绍一个人。他一定比我更能帮到你。”
S.I.X不是为了囚禁危险生物而存在的机构,至少在高地优吾的认知中是如此。正相反,这里是为了给所有擅自被人类恐惧、疏远乃至毫无理由地想要赶尽杀绝的物种们在这个几乎被人类占领的星球上提供一个栖身之所才存在的。
包括找到一个解决人类的生存需求和彼得潘的物种本能之间的合理方式,而不是一味滥用森本慎太郎特有的善良逼着他忍耐,本也是身为负责人的高地优吾的工作任务之一。
以及,稍微说一点私心的话,他其实早就想把 杰西调离在某个意义上比森本慎太郎要危险得多的京本大我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