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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村北斗在七点准时睁开眼睛。
他的职业操守提醒他今早有不能出岔子的活要干,但他仿佛被撕碎后又重新拼接在一起的酸痛的身体则在提醒他另一件败坏他职业操守的事情——
操。
喝多了之后和老板儿子睡了怎么办。
他头痛到感觉脑袋都快炸了。昨天晚上的记忆像是被碾碎的了的玻璃,他再怎么努力思考也还原不成一面完整的镜子了。从酒精开始,到做爱结束。从酒吧开始,到自己家的床上结束。论证题中间略过了最重要的步骤,北斗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于是只能将这一切归为酒后乱性。
他曲着手臂撑住上半身,左手摸到框架眼镜戴上。窗帘拉得紧紧的不透一点光亮,被设置成震动的手机响了又响,消息提醒让断断续续亮起的屏幕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北斗解锁了手机,简短地回了消息后下床把衣服穿上。他花了十五分钟洗漱,站在镜子前的松村北斗对着脖颈上明显的吻痕感到无奈。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口,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太糟糕了。
浮肿的脸,遮不住的黑眼圈,眼睛里明显的红血丝,浑身上下的红印。北斗敢说,哪怕是之前被五六个死对头所雇的打手追杀,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他有一种诡异的落枕的感觉,脖子后面一根筋痛的不行,就好像被人吊起来痛打了一顿;下半身简直不是自己的,哪怕清理过了,身体里异物感还是很强烈,腰部更是酸得仿佛直立不起来;眼睛干涩的很,他花了平常三倍多的时间才把隐形眼镜戴进去。
好的,今天他绝对水逆。
罪魁祸首还在他的床上睡着。北斗走出浴室,看见那一团用被子包裹住的不知名生物,不禁笑出声来,他惊讶于自己在这种情况之下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从床头柜里拿出枪,细小的声音还是把那人吵醒了。于是北斗就听见一声满足的长叹,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中夹杂着细小的哼哼唧唧。看来罪魁祸首睡得很好,北斗心里又一种微妙的不平衡感。
“杰西。”他轻轻叫。
“嗯……”杰西挣扎了几下后把脑袋伸出被窝,头发乱成鸟窝,于是北斗又想笑了。
“你早上有事?”杰西问。
“嗯。马上走。”
北斗其实感觉有些尴尬。但是众所周知杰西是一个感觉不到尴尬的人,他伸头得以靠北斗更近,嘴唇蹭过北斗的面颊后在他嘴角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呼吸很近,带着早上还没睡醒的迷糊劲,让北斗耳根不自觉地发烫。他猛地起身,以拉开距离。
“记得写作业。”北斗清了清嗓子,以掩饰慌乱。
“好啦。”杰西啧了一下,小声又补了一句,“你又不是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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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子弹正中目标眉心的时候,北斗的心才算真正定下来了一些。那个横肉乱飞的男人至少比他体型上大了两倍,在他向后倒下的时候,北斗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山体滑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路易斯家这批进的消音器效果太好,北斗甚至感觉这人倒下的声音比枪声还要响上许多倍。鲜血在地上蔓延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个男人很警惕,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他还不够警惕到能逃过所有路易斯家的眼线。北斗得到的消息是准确的,至少准确告诉了他目标出现的时间和地点。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北斗没有能提前知道他有枪。
今天的他不是最佳状态,北斗从刚起床就了解这一点了,这也是为什么在那个男人掏出枪对准他的那一刻,他的反应比平时慢上了不少。换作平时,那个人根本不会有机会扣下扳机,然而今天他不仅做到了,子弹还刚好划过北斗的左臂,皮肤是撕裂般灼烧的疼,鲜血把他前几日才新买的白衬衫染红。但北斗没让他有机会开第二枪,他冲上去先是将那把手枪击打在地,强忍着左臂的疼痛给了他结实的一拳,随后连贯地扣动扳机。简单,干净,没有什么多余动作——你可以争论打的那一拳是没有意义的,但北斗确实是急需切切实实的击打以发泄自己从早晨起床到现在所积攒的怨气。那个男人甚至都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痛苦的呻吟就断了气。子弹刚好穿过他的眉心,正犹如北斗一如既往的风格。
任务完成。他甩了甩发痛的左拳,拭去手上的血迹,再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
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阴暗潮湿的霉味和还在发热的鲜血所散发出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现场还算干净,然而还是需要抓紧时间清理。北斗把枪收好,侧头撇了一眼大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长叹了一口气。
北斗本身不排斥打扫卫生,不如说他是那种享受把所有东西都清理干净的那一类人。他戴上橡胶手套,花了二十分钟清理血迹,然后把那个肥猪一样的男人装进袋子里。把他扔进后备箱的时候,北斗后颈的那一根筋又开始疼起来,他用拳头不重不轻地锤了两三下,再捏了两下,却只觉得痛感更加明显了。于是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家里的一片狼藉——沾着不明液体的床单和被套,到处乱堆的印有淡黄色酒渍的衬衫,没来得及挂起来的皱巴巴的西服外套。北斗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在外面也是打扫回家还要打扫,路易斯家不如直接说自己雇的是一个搞家政的算了。
“操,重得要死,偷的钱全给你喂嘴里了是吧。”北斗重重砸下后备箱门,坐进驾驶位开向下一个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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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在他打开房门正巧迎面撞上杰西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完全全把他给忘了。
“你受伤了。”北斗听见杰西说。当然,他当然会这么说。北斗没有照镜子都知道现在的自己看上去有多么狼狈。他今天杀了两个人,用拳头身体力行地威胁了一个欠债不还的,过程中还卷入了一场别的帮派的枪战当中。所以他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迹,额前的刘海被湿汗黏成一簇一簇的,眉骨处破了点皮还在渗血,身上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估计会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额,你知道这不完全是我的血。”或者说大部分都不是他的血。
北斗察觉到杰西细微地皱了眉,于是他识趣地换了个话题。
“你怎么还待在我家。”
“我今天没课,你记错了。”
“哦。”北斗想说,但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会一直待在我家,但他没有说出口。
然后又是微妙的沉默。这种让人难受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杰西给北斗上药。酒精,消炎药,棉球。杰西显得有点无措,表情比解一道数学题还要显得迷惑。他上药的手尽量放轻,但在药水接触到伤口的那一瞬间,北斗还是没忍住,低低地嘶了一声。杰西跟他说对不起,表情更显严肃,一本正经到让北斗微妙地怀疑他是不是生气了。北斗此刻有点后悔没在外面把自己清理干净再回家了。他的发型乱了,衣服不够整洁,还带着一股诡异的味道,硝烟味和血腥味混杂着的味道,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看上去不够好看,或者说,不够专业。还有,他知道杰西一直不喜欢血腥味,或者说他不喜欢这种以暴力为手段达成最终目的的方式。北斗总是很奇怪他是怎么会成长成这种样子的,不像是黑老大的儿子,反而像是超级英雄的儿子。
杰西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大臂,北斗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感觉自己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敏感起来,他注意到杰西每过两三秒就上下交叠一次的睫毛。北斗感觉他们靠得有些太近了,这让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一些。
“你没必要做这些的。”北斗深吸一口气,他不太习惯在一天结束后有人还会去照顾他的伤口。
杰西抬眼看他,浓密的睫毛在暖色调的灯光下显得透明。他眯了眯眼睛,瞳仁是浅褐色的,不知为何让北斗品出了一丝愠怒。少爷确实是不开心,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额,我是说,你爸有给我付钱干这些。”他确实有,而且薪资丰厚,前不久才刚刚加过薪。“所以你不需要感觉……呃……”
北斗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他总感觉“内疚”用在这里怪怪的,于是在卡壳之后彻底放弃完成这个句子。
“我知道——”杰西回,最后一个音被拉得很长,他的视线在空气中对上了北斗的,在话音刚落后的五秒钟,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试图理解对方的意思。五秒过后,北斗突然福至心灵地跪坐在杰西面前,他收回正在上药的手臂,这个动作让他的伤口隐隐地抽痛,然后灵活地解开杰西的裤子。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他一口气吞到了嗓子眼,喉咙被顶到的感觉并不好受,短暂的窒息感让他的眼眶里盈上了薄薄的一层的生理性泪水,但他还是尽量收住牙齿。
北斗本以为先前的加薪是付给他当少爷家庭教师的奖金——虽然让一个高中毕业就成为黑帮的人去辅导大学生作业本身就足够离谱——现在他有理由相信那份薪资当中还包含了一些其他的项目。比如说,跟他上床。那份奖金对于辅导作业来说太过昂贵,但要是是少爷付给他跟他上床的钱,北斗有一种奇妙的把自己贱卖了的感觉。
松村北斗十四岁被路易斯家收养,十八岁开始正式为路易斯家工作直到现在。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足够让北斗亲眼看着路易斯杰西从一个内向不敢说话的小土豆长成现在见谁都自来熟的大人。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让少爷路走歪了,一夜之间变得想和自己上床了。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了解路易斯杰西。感情方面至少是的。
“靠,北斗。你的伤……”杰西话还没说完,结尾就转变为粗重的喘息声。北斗感觉到他的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发丝间,温热的触感让他一瞬间头晕目眩,迟钝到忘记了身上的痛觉。他听见杰西小声地喊他的名字,他喜欢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喜欢听见“北斗”这两个字在他的舌尖打转,喜欢听见他叫他的名字像是被他所吸引一般。北斗还有精力抬眼去看路易斯杰西逆着光线的脸,他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和眼睛下面并排的两颗小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额前一层薄薄的汗丝。操,北斗失神地想,他真好看。
他们一共就做了两次,第一次戴了套,第二次没有。先前本就没有完全凝固的伤口再次崩裂出血,时不时撕扯到伤口的痛感让他更容易高潮。空气中弥漫着鲜血和精液的味道,不怎么好闻,北斗也有理由相信杰西比他更加敏锐地嗅到了血的味道,因为他的动作变得轻柔起来,甚至带着歉意。到最后北斗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有那么几瞬间都快要昏睡过去。但他在一切结束过后还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用几秒钟站定,自己踉跄地走到浴室,任由精液顺着大腿根部缓缓流下并期望杰西不要注意到自己这些失态。
但他还是被杰西温暖的拥抱扶住。最后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但他能感觉到杰西笨拙地将他身体的每一寸都洗净,再重新仔细地上了药,甚至细心地换了床单。被抱床上之后,北斗蜷缩了一下后便沉入睡梦中,他感觉到杰西在关灯前亲吻了他的嘴唇,舌尖亲亲舔舐着他的上唇,然后食髓知味地又轻啄了一下;他感觉到杰西温暖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后背,那感觉温暖,舒适,让他很有安全感。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北斗想的是,路易斯家的少爷对他的床伴也太温柔了一些,要是谁能被他喜欢上,自己也许会嫉妒的吧。
北斗在这个公寓住了有快五年。不知道人的一生一共能有多少个五年,但是这么长时间了应该能够称之为家了。
他进门后甚至都不需要开灯就可以从记忆中提取出——鞋柜的位置,柜子上放钥匙的地方,玄关处台阶的位置,走廊灯开关的位置。他换上拖鞋,把换下的皮鞋放进鞋柜的第二层,钥匙丢进那个暗灰色的盘子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然后他在黑暗里迈过那一层台阶,伸手拨动开关,走廊银色的冷色灯光洒在暗棕色的木质地板上。
每天如此。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一样。
只是最近北斗发现自己的公寓变得有些许的陌生——自己老板的儿子似乎来得有些太勤了些。
三天前北斗甚至把备用钥匙给了杰西——这种事情曾经只会在杰西的考试周发生,当他急需要临时抱佛脚的时候,且考完试就会把钥匙还给他。但是,这周已经是第三次了——当他下班的时候看见杰西抱着腿坐在自家门口,等他回来,活像一只大型犬。于是他不得不把钥匙给了他,同时被一种“可能这钥匙再也要不回来”的诡异预感所环绕。
先前被设定好的程序,五年都没改变过的日常,一点一点地被扭到了另外一个轨道上。北斗惊奇地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适应得更快。
——鞋柜里挪出来一层放杰西各种花里胡哨的运动鞋,钥匙盘里不仅有他的钥匙,还有他给杰西的备用钥匙。回家之后他再也不用在黑暗里寻找灯的开关,因为杰西总是在他前面回家,有的时候会点好外卖,有的时候会边做作业边等他回家一起出去吃。
杰西会在玄关处等他,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北斗每次打开门都能看见他。然后他会问他今天过得好不好,一边看着他笑一边问,手掌心抚摸着他被冷风吹僵的脸颊,装作没看见北斗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袖口上的血渍和凌乱的衬衣和刘海。
杰西的味道和自己家里一点也不搭,北斗想。他闻上去像一片橘子皮在冬天的阳光下被晒了一整天的味道,同时有着寒冷和温暖的味道,同时有着一丝的涩味和清甜。然而自己家只有为了遮掩日积月累的血腥味而用力过猛的清洁剂的味道。
习惯。一个美好又可怕的词。美好的生活太容易被习惯,杰西也太容易被习惯。就好像他的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然而,当今天他在凌晨醒来,心跳加速得让他呼吸困难时,他像是一下子被拽进了现实世界,很快地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天花板像是一片漆黑的漩涡,北斗鲜少地有这种浑身上下都发慌的感觉。他缓慢呼出一口气,空调打得太热,让他额头出了一层细汗。他不太清楚是什么惊醒了他。也许是噩梦,他自己睡的时候经常做噩梦,梦见枪声,梦见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杀死,梦见子弹最终穿过自己的心脏。
但他这次没有做噩梦。他看着睡在一旁的杰西。自从他们开始睡在一张床上之后,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睡眠质量提高了不少。杰西总是朝着自己的方向睡,有的时候还会得寸进尺地把他抱得很紧。他身上很暖和,比空调管用。
心悸还没有停止,北斗摸出枕头下的枪,他决定出去确认公寓周围的安全之后再睡。而就在他走到走廊处的时候,他听见了门锁被撬动的声音。
咔哒。
那声音停止了一阵,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又是一声。
咔哒。
他停止不动。他久违地感到恐惧。他知道自己没有必要感到害怕,他曾经多少次直面过别人的枪管,多少次被卷入真枪实弹的打斗中,又多少次差点丢了命,他从来没像现在一样害怕过。
但是,但是。
——杰西还在房间里。
——杰西还在他的房间里,而他此时甚至对于来人的身份一点想法也没有。
靠。
门被缓慢推开,几乎是悄无声息。
北斗没有看清来人的脸,门外的冷风一股脑灌进来,他托冷气的福得以从刺骨的恐惧感中暂时脱身,感官也因此变得灵敏。他深呼一口气,托起手枪,在黑暗中用准心瞄准,然后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如同往常一样,正中目标。硝烟的味道、鲜血的味道、被消音器闷住的枪响和尸体倒在地上的声音。后坐力的原因,他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发抖,但这个空隙他没有发愣,在翻滚着躲过下一发子弹后,他又迅速击中下一个人影。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感谢路易斯家这一批质量很好的消音器,北斗感觉邻居们甚至可以一点动静也没有察觉到。
他吐气,努力从嗓子眼里找回自己的声音。
“杰西!”他大喊,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在确认没有更多人之后,他回头发现杰西拿着枪出现在他身后。
北斗辨认不出来玄关处的两具尸体是谁。他冲刺到玄关处,毫不在意光脚踩在粘稠血迹上的触感,把门关好。然后把两句尸体的面容朝上,指尖又不小心接触到了血迹。他感觉到窒息,不仅仅是因为再一次,血腥味充斥了整个走廊,把先前他喜欢的味道全部遮盖住;还因为他的一切动作都在杰西的注视下完成,他注视着他冷漠地翻过尸体,就好像刚才这两个人不是他杀的一样。
“你认识吗?”北斗问,他气喘吁吁地说,打破了沉默,还有点没找到平时的音调。
“不认识。”
“靠。”北斗小声骂。
“靠。”杰西回。
北斗放下枪,还能感受到枪管上的余温。他感受到一瞬间的脱力,把自己狠狠砸在墙面上,然后顺着墙缓缓滑下。
靠。到底是谁。北斗把头埋在膀臂间,在墙角缩成一团。到底是谁会在半夜偷袭自己的家里。他们的目标是杰西吗?为了杀他?为什么?他不自觉地揉着头发,一想到如果不是自己在睡梦中惊醒,杰西和自己肯定会在今天晚上横死在床上,他就不寒而栗,被一阵后怕激得汗毛竖起。
“北斗。”
“抱歉,再给我三十秒,很快就好了。”北斗吞一口口水,想要把先前的恐惧感压下去,却像是整个人被浸在冰冷的河水一样动弹不得。
“你受伤了吗。”
“没。”
北斗抬头,刚好对上杰西褐色的眼睛,在黑暗里显得明亮。他缓慢眨一下眼睛,时间的流速都好像变慢。他看上去比北斗冷静许多。
下一秒,北斗整个人被他拉过去拥抱在怀里。熟悉的,温暖的味道,像是一片橘子皮在冬日的阳光下被晒了一整天的味道。他的胸膛紧贴着自己,北斗感受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扑通,扑通。于是北斗的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和他同频振动,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有些太响。杰西的呼吸在他的耳边,是带着湿润水汽的温暖的呼吸。在这一秒,北斗紧绷的神经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他还活着。
太好了。
他还活着。心脏还在跳,还在呼吸。他还能抱我很紧。
北斗强忍着泪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吓得近乎有些神智不清了,伸出手紧紧回抱住杰西,像是要在身体里凿出他的轮廓再嵌进去。他觉得自己又窝囊又狼狈,于是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好遮住自己的脸。
北斗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的手轻轻裹住。他想到手上还未凝固的鲜血,挣扎着想要挣脱出来,却被死死拽住。杰西用大拇指揉搓了几下他的手背后,四指插入他手指缝隙,和他十指相扣,北斗好像感觉到他手掌上的生命线在跳动。
“没事了。”他听见杰西近乎耳语地说,声音靠得很近,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他的背。“我还活着,你也一样,运气挺好。”
运气。呵。
“差点,只差一点我们就都死了。”北斗清一清嗓子指出,努力掩盖还没有压下去的一丝哽咽,“我认不出来这两个人是谁,但我确定他们不是我们平时打交道的人,这不是一个好迹象。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路易斯家的地盘,竟然还有人敢在半夜里闯进来,真当我们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好了好了。”杰西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让北斗微妙地觉得不爽,“别的不说,我其实完全不介意和你死在一起啊。完全不介意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胡说。”
“就是感觉死在床上有点不体面。”
“……”
“我真的真的完全不介意和你死在一起的。真的。”他再次强调。
北斗看进杰西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笑意看向自己的一双眼睛此时又多出了一份他所陌生的冷静和游刃有余,让他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拍。北斗愣住了一秒,努力压制住想要亲吻他的念头,告诉自己职场上得保持专业。
“不管怎样,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待着了。”他把自己从这股诡异的暧昧气息中拉出来,跺了两下脚,确认刚才发软的腿脚现在终于可以正常工作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我马上会通知人来清理,总之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人回来,这里很危险。”
他转身离开,却被杰西眼疾手快地拉到身前。他比杰西矮上一点,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慢动作一样,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都将在北斗的脑海里重复放映。杰西微微低头,不长不短的刘海悬在空中,然后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嘴唇。北斗没来得及闭眼,只见眼前杰西的脸逐渐近到可以看见皮肤上细小的绒毛的程度,随后他的唇上感受到温暖的触感。
“你太紧张了,放松点北斗。”
卧槽。
什么情况?
嘴唇上温热的感觉迟迟未能散去,北斗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在好不容易归于平静的空气中听见了自己擂鼓一般响亮的心跳声。
他感觉到自己的面颊极速升温。杰西则在给了他一个浅浅的笑之后转身进了房间。
“喂!是你太过放松了吧!你这个粗神经的轻浮男!”
“还说我?明明是你看上去一脸想要被我亲的样子。”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闭嘴吧!快收拾东西走啦!”
靠!
北斗再次腿软,于是又在墙角蹲了两分钟才缓过神来。他又开始心悸,只是这一次他很清楚原因是什么——在有人半夜里要暗杀他的时候,在他刚枪杀了两个人的时候,在他家的玄关处还躺着两具发热的尸体的时候——他被他老板的儿子亲了。
他仔细过脑子一想还是觉得不对劲——他们没在床上,更没有在做爱,他为什么要亲自己。亲一下也就算了,自己为什么还跟幼稚园二年级的小孩被暗恋的女生牵了一下手就心脏狂跳一样,心脏他妈的狂跳个不停。他想到了吊桥效应,又觉得作为刚杀了两个人的危险分子,自己才应该是那个会让人陷入危险境地的人,而不应该是那个由恐惧而产生不明不白的爱情的白痴。
这一天晚上,北斗终于了解,比起和老板的儿子睡了更糟糕的是——他觉得自己喜欢上老板的儿子了。
这不对。
这真的非常非常不专业。
松村北斗一夜未睡。
他不是第一次来杰西家——不是路易斯本宅,而是杰西自己的公寓,一个不在市中心,各个方面都隐蔽许多的单人公寓。虽说不是第一次来,但如此匆忙的拜访确实是第一次——如此的,衣冠不整。松村北斗觉得自己身上还有血腥味,袖口溅上的红色血斑也没有及时处理,他没来得及穿袜子,还穿着单薄的睡衣,身上也只随身带了两把手枪和几把小刀。
杰西拒绝了北斗睡在地上的要求。他们两个挤在了杰西的单人床上,北斗逐渐听着杰西的呼吸变得平稳。他知道现在应该睡一会,不管怎样保证第二天十足的精力才是最重要的,但他怎样都没办法入睡。他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侧过身来悄悄地抱住杰西,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划过他如同山峦一般的脊梁,听见他有节奏的心跳声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回响。他把下巴搁在杰西的肩膀上,心里痛骂这个毫无危机感的大少爷竟然还能睡得这么踏实。
第二天。
杰西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北斗已经起床了。
“我已经和家里汇报过了,过一会儿田中会来看着你。”
杰西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目光从头到脚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松村北斗。
“你呢?你去干什么?”
松村北斗穿着酒红色的全套西服,领口和袖口有暗色的花纹,黑金的领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脖颈处,衬衫的领口敞开着,于是露出明显的锁骨。
“我还有点工作交接一下,等今天结束我就会全天保护你。”
杰西置若罔闻,轻飘飘地“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北斗面前。他伸手抚上他的耳朵,指尖顺着耳廓轻轻下滑,然后捏了捏北斗的耳垂。
“这是什么?”
北斗将杰西的手拂开,耳尖悄悄红了,“耳夹。角色扮演需要罢了。”
耳坠在空气中晃动两下,红色宝石闪着光倒映在杰西的眸子里。他的手掌贴紧北斗不设防的脖侧,大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他的喉结,关节处有些粗糙的老茧让北斗一阵颤栗。
“真不知道家里那个老头子一天天的都让你干些什么活……”杰西闷闷地说。
他微微低着头,温热的吐息喷在北斗的颈窝。然后毫无预兆的,北斗感觉到耳边一热。杰西吻住了他的耳垂,耳夹金属的微凉触感抵在他的唇上,他微闭着双眼,睫毛轻颤,空气中闪着光的细小灰尘落在他的长睫毛上。
“我跟你去。”北斗听见杰西说,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眼里却没有笑意。
“发什么疯?你好好在家待着。”北斗愣了一阵终于反应过来,耳尖红得滴血,气急败坏地压制住运作速度过快的心脏。
“你可以让田中树别来了。”杰西自顾自讲,“都不知道敌人的目标是谁,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一个人行动才是最蠢的吗?”
“就算你跟着我……”
“我从小就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你当我能活到现在都是靠别人的保护吗?我六岁就看见人在我面前被杀,八岁时学会了用枪,第一次亲手开枪杀人也不过十二岁。我是不喜欢杀人,但是不得不动手的时候我也不会犹豫,特别是在和你有关的时候。”
“可是这太危险了……”
“你搞错了,北斗。我没有在和你商量。这是命令。”
北斗抬眼望进杰西深不见底的棕褐色瞳孔,第一次从这个几乎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少爷身上感受到令人恐惧的压迫感。他长舒了了一口气,心里骂了几句,回道,“好吧。我们马上就走。”
“这才对嘛。”他拍了拍北斗的肩,“顺便说一句,这身打扮很适合你,我很喜欢。”
松村北斗把车开进一个小巷子停好,再听见“哐”的一声车的后胎狠狠撞上路牙后,北斗下车绕到左边给杰西开门。杰西脚还没迈出来,就看见北斗手撑着车顶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他眯了眯眼睛。
“进去之后别乱看别乱摸东西也别跟别人讲话。”
“是是是。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跟着我,总之别离我太远。”
“所以这到底是哪?”杰西问。
北斗顿了一下,“gay吧。”
彩色的灯光在眼前晃动摇曳,嘈杂的音乐和喧嚣声从耳蜗里进入后直接顶到脑海里那根神经,昏暗的酒吧室内充斥着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呛鼻的烟味和用力过猛而显得格外腻人的香水味。松村北斗已经尽量忽视那些穿着暴露、手脚不干净的男人了,但他还是感觉头昏脑胀——不应该带杰西来的。他胡乱地想着,不知道杰西现在怎么想他,左手不安地想要抓住东西,却在空气中触到了杰西温热的手,然后他的手就被杰西捉住。北斗猛地抬头看他,收获了一个微笑,本来被他轻轻捏着的手变成了十指相扣。
“唉,工作环境这么差的吗,北斗?我要是你就投诉你的老板了。”杰西道,歪着头。
北斗无语,心想你少说一点吧。
他领着杰西来到角落里面的一个卡坐,位置很好,不引人注意的同时视野清晰。他给自己随便点了一杯鸡尾酒,然后不顾服务员疑惑的目光给杰西点了一杯橙汁。
北斗挑选了一根粉色的吸管,打了个结,随意地插到那杯橙汁里。粉红色的塑料吸管在玻璃杯了晃了两下,然后垂在了杯子边缘。杰西先是疑惑地看看了桌上略显尴尬的橙汁,然后又看了看北斗。还没等他出声,北斗就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想什么呢,还是学生呢就想喝酒?”
“喂,痛!”杰西揉了揉后脑勺,“你给自己点酒,就给我点橙汁?”
“我工作时不喝酒,就点着而已。”
“过分。”杰西控诉,“你平常工作就干这个?穿着么漂亮来这种地方,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对你动手动脚……”
又来了,这种幼稚园小孩想要独占自己玩具一般的奇怪的占有欲。
北斗受不了了,此时的杰西就像是个怨妇,老公死了八百年了还在抱怨他的种种不是。他没思考太多就伸手捂住杰西的嘴,用嘴型告诉他少说两句。杰西的嘴唇很柔软,轻轻地抵在他的手掌心上,温热的吐息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轻拂过他的虎口处,北斗在喧闹中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掌上的生命线都好像在随着自己的心跳跳动。
旖旎暧昧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北斗就感觉到了一阵令他冷颤的视线。他的眼皮跳动了两下,注意到吧台一个身影。他轻叹一口气,转身跨坐在杰西的腿上,红色的耳坠在污浊的空气里晃动。他无视了杰西一时间的惊讶和暗沉下来的眼神,睫毛逆着五颜六色的烂俗的灯光上下翻动几下,靠近他的脸,只差一寸就能够碰鼻尖相触,于是他们的呼吸交缠。北斗扶着杰西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
“抱歉。”北斗看见杰西的瞳孔有一瞬间放大,棕色的眼睛像一滩深不见底的暗色的水,在他的眼睛里能够看见自己的倒影和耳坠上闪烁着亮红色光芒的宝石。“扶着我的腰。”
杰西细若柔丝地“嗯”了一声,声音闷在嗓子里。
“我看见他了,在吧台,留着胡子的那个男人。我怀疑他在观察我们,我们有点显眼了。”
“嗯。”
杰西瞬间理解了,他左手摩挲着北斗的腰部,剪裁很合身的西装显得他的腰很细;右手顺着他的脖颈抚摸到他的脸颊,他把北斗几簇碎发别在耳后,随后又显得很满意地去盘弄他的耳坠。他微微侧头,在北斗以为他要亲吻上来的时候,他停在了距离他的唇只有几厘米的位置。
“我觉得我们糊弄过去了。他现在没有在看我们。”杰西说,右手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他的耳垂。
北斗不太习惯这样。他不清楚自己的脸颊有多红,但是却很挫败地发现杰西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在慌乱中他没有能够发现眼前的人耳朵早已经红得滴血。
盯梢的目标已经放松了警惕,他领着垃圾袋从酒吧后门出去。
“给我五分钟。”北斗在杰西耳边说,走之前按了一下他内侧口袋里的枪,示意他有危险就不要犹豫地开枪。
他从另外一个门绕出去,单手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脚步放轻,上膛,瞄准,开枪,一气呵成。全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尸体倒在了垃圾堆里,甚至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无人的小巷子里重归寂静。
后来两人重新坐在车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北斗从车里翻出免洗洗手液,搓了两下后又把瓶子扔给杰西。他低声骂了一声脏话——车里全都是酒吧里的烟味、酒精味和腻人的香水味,开窗通风也没起到多好的效果。
“为什么要杀刚才那个人。”杰西突然问。他没有盯着北斗看,反而是看着前面,用问“吃了吗”一般平常的语气问道。
北斗一惊,默默低了头。“说实话,我不知道。我杀了很多人,有些人我知道他们是坏人,坏到让我觉得我让他们死得太过轻松;有的人——就像刚才那个男人——我不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就只是按照命令行事罢了。”他没有急着开车,而是继续说,自嘲地笑了笑,“我选择相信你的父亲,相信自己杀掉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相信自己是在维护路易斯家地盘的秩序。虽然这么说,我其实只是在逃避责任罢了。说不定哪一天我被别人杀了的时候,杀我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我在他们眼里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话音落下,空气安静得让北斗害怕。杰西没有说话,他倾身靠近北斗,掐着他的下巴逼迫他转过头来看自己,然后吻了吻他的嘴角。
“说什么呢……算了,开车吧。”
松村北斗的车技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劲,他有一种能把自动挡开出手动挡感觉的惊人天赋,哪怕经常用车,开车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慌乱。杰西坐在副驾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自己发出的一丁点声音就触动到松村北斗路恐症的开关,激得他破口大骂一些限制级词语。所以杰西只能抓紧安全带,在过于安静的空气中和北斗一同分享那种坐在驾驶位的紧张感和压力。
“我得去加油。”
杰西应了一声。
北斗闯了一个红灯,急着踩了一下刹车,穿过人行横道,以一种蔑视交通规则的方式驶入了加油站。
把车停好,北斗打开车窗,把信用卡递给工作人员,“95号加满,谢谢。”
车里逐渐有了刺鼻的汽油味,北斗推开车门下了车,站在油泵边上。微凉潮湿空气进入鼻腔,让他稍微从先前的污浊空气中醒过来一些。他盯着油泵上数字快速地变化,伸手在口袋里摸到了一盒烟,心中一动,但是看见杰西也下车只能作罢。
“干什么?想抽烟了?”
杰西走到他边上,温暖的鼻息落在他的头顶,哪怕和自己一样在酒吧里待了这么久,北斗还是感觉杰西身上本身的味道没有被遮盖掉一点——像春季刚发芽的青草,冲破湿润的泥土,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下所散发出的毫无杂质的清香。他的味道让他安心,却也同时让他感到不安。北斗又再次意识到自己对杰西的喜欢,和这种喜欢带来的深深的慌乱感。他欲盖弥彰地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凉风扑在他的脸上让他稍微瑟缩了一下。
“没有。” 他答,不是那么坚定的。
杰西靠近他,没有预兆地把手伸进他的裤子口袋里,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北斗可以感受到杰西的手很热,热到发烫,直直地抵在他的大腿根部。他静止着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声音,略显僵硬,感觉到杰西的手在他口袋里精准地摸到那盒香烟。
“没收了。” 北斗又在杰西脸上看见那种熟悉的笑容,咧开嘴,能够看见洁白的牙齿。
“喂!” 北斗大喊了一声,却也没有任何争抢的动作。
“你怎么了?”
“什么?”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现在很失落不是吗?要不然怎么会想抽烟。”
“我闲得无聊,少去猜我在想什么。” 北斗侧过头来望着杰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强势一些好隐藏住被揭穿时的狼狈,却一下子跌落进杰西不动声色的棕黑色眼睛里,他心跳快了一拍,尴尬地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刘海然后说,“抱歉。”
“这又是在道什么歉?” 杰西的目光永远不知道躲闪,他就这样看着北斗,北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心跳如擂鼓。
“抱歉带去你那种地方。”
“你道什么歉?是我自己要跟着的啊。”
“就是觉得你还小,不适合那种地方。”
不是小不小的原因,和年龄没有关系。如果可以,北斗希望杰西一辈子都别去那种地方。甚至最好一辈子都别和自己这种杀人不眨眼的人接触,一辈子都别搅进他爹的黑帮事业这趟浑水。北斗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他觉得杰西不适合干这种事,他应该活在阳光下,好好读完大学,由自己选择今后的路,而不是和自己一样像下水沟里的老鼠一样,每天想的不是要杀了谁,就是在担惊受怕被别人杀了。
杰西他很好,北斗希望他可以一直做自己。
北斗抬眼,盯着油泵上的数字还在跳动。一时间空气安静下来,只有汽油被灌入油箱中的细小噪音。北斗不自在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发觉指尖有些干燥,随后猛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阵温暖包裹住。杰西伸手握住了他的左手,他的手有些凉,杰西的手则总是暖的。他没有规则地随意揉搓着他的手掌,顺着掌纹,从一端到另一端。
“你就是想的太多了。” 杰西浅浅叹了口气,没有去反驳北斗说的“还小”,握着他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一些,“总是想太多。”
-
一辆车驶入加油站,在北斗的车边上一个油泵处稳稳停下。那辆车和北斗的车一般黑,侧面的油漆被刮的差不多了,可以看出来车主也没有那么爱惜。北斗透过车窗能够看见里面的人,那个男人也在盯着他看。他摇下车窗,冷风吹动他微卷的刘海。
杰西心中警铃大作,他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他肤色很黑,身穿一件随意的白色短袖和黑色的大裤衩,头发不知道是不是自然卷,棕黑色还带点金色的挑染。他四处望着,没看见其他人,于是更加确定他就是在盯着北斗和自己看。杰西站直身子,右手摸到了衣服内侧的枪托,左手掐住北斗的衣摆想要把他拉到身后。
“森本。”
“北斗,”那人笑嘻嘻地叫,“这么生分干什么。”
北斗回握了一下杰西的手,示意他没有事。
“森本慎太郎。京本家的。” 北斗转头在杰西耳边讲。
“这是……路易斯家少爷?” 森本吹了声口哨,把信用卡递给工作人员,推门下了车,走到两人面前。他上下打量着杰西,目光很是放肆。
“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啊?” 北斗打断他的视线,“喂,你不知道这里是路易斯家的地盘吗?还敢在这里乱窜,脑袋不想要了吗。”
“哥哥哥,放过我,就这一次。我最近已经够惨了,我可不想再被你揍到骨折了。”他举起手做投降状,“你看,我身上一把枪也没有,真的就是来加个油。”
“说谎就没意思了。” 北斗手伸进衣服里握紧了枪柄。
“诶诶,真的,我说‘最近很惨’是真没说谎。” 他嘿嘿笑两声,“我哥最近回来了。”
“京本大我?”
“前周才落地的,我现在就整个是他的跑腿小弟。” 他嗯了两声,右手随意地插进大裤衩的口袋里,“他想吃草莓大福。”
“最后一次,慎太郎,别让我再在路易斯的地盘看见你。”
“是是是。马上就溜,家里那个大少爷也要催我了。”森本坐上车,暖了暖发动机,又摇下车窗用刚刚好北斗能够听见的声音说,“友情提示,我家里那位你最好小心点,最近这世道不太平啊。唉,不说这些了,两位,约会愉快!回见!”
他脚踩油门,最后一个音还落在空气中,车子就开不见了。
-
杰西和北斗等着车里的味道散去后又坐上了车。
北斗刚坐到车上又掏出免洗洗手液,酒精味刺鼻,他不动声色地嗅着,依靠着这一丝的刺激性味道让自己的神经麻木。先前有些苍白的双手此时被他揉搓得发红,他一边思考着森本的话,一边强迫症患者一般地认为自己的手怎么样也搓不干净。
“北斗。”
杰西低低地唤他。
“北斗,” 看见他像是没听见一样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杰西又提高音量,“别搓了,又不脏。”
他伸手捉住北斗的一只手,感觉到他在不自觉地颤抖,于是杰西耐心地摩挲着他的手。灼热的温度像是要渗透皮肤,北斗的思绪一瞬间都被他占据,好像所有敏感的感官都汇聚到那只被杰西紧握着的手上。他的心跳以一种不规则的频率上涨,无措地想要抑制住一口气冲上脑门的燥热。杰西低垂着眼眸,视线像是要看透北斗手背上每一条青筋的走向,他的长而密的睫毛上下翻动两下,低头去亲吻他的手背,然后吻到他每一个指尖。北斗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还带有些许没有完全挥发的酒精的凉意。北斗害臊得条件反射想要抽离,却被他用更大的力气钳住。在杰西仔细亲吻过每一寸皮肤后,他翻过北斗的手,掌心朝上,细心而珍视地把玩着,再和他十指相扣,浅浅地捏了捏他的手。
“好了,开车吧。” 杰西放开他的手,低声说。
杰西本身就有种特殊的力量,他是巨大的热量,他总是能让北斗的心情平复下来,让他从自己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抽离,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他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喉结滚动的幅度,睫毛眨动的频率,他的一切——都对北斗有致命的吸引力。北斗感觉到脸颊发烫,心中有过分甜腻的蜜流淌出来,口中好像含着熟烂掉的水蜜桃。
他发动车子,开上主路。
“你和他很熟的样子。” 沉默了一阵子后,杰西开口,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森本?”
“嗯。”
北斗干笑了两声,打着方向灯向右换了个车道,“算不上。高中时候有把他揍到骨折过,算是孽缘。现在的话……如果京本家惹恼了你爹,你爹就会让我去一枪爆了他的脑袋以示敬意,反过来也一样。如果你觉得这算熟的话,那就是吧。”
“不算熟。” 杰西抢着说。
“确实。”
“既然不熟就别叫他名字了,下次也别让他那样喊你。”
“嗯?嗯……”
“京本大我是那个京本?”
“嗯,京本政树的独生子,京本家的继承人。”
东京主要由两股势力较大的黑帮控制,一半归路易斯家,另一半归京本家。两家表面上和颜悦色,实际上暗地里常有摩擦,暗潮汹涌。
“京本大我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国外读书,听森本说也是最近才回来的,估计接下来就会逐渐接手家里的一些事务。” 北斗挠挠鼻尖,“话说……他还算得上是我学长。我们一个高中的,他高我一届。”
“是吗。” 杰西在北斗看不见的地方,眼色暗沉下来几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怪人。” 毫不犹豫地,北斗吐出两个字,然后他又添上一句,“跟他不太熟。”
杰西颔首,应了一声后就不再说话了。北斗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京本大我。北斗抚摸着方向盘上的皮革,不安地敲动两下。既然他回来了,那确实应该去查查他最近在干什么了。北斗心跳突然过速了一阵,呼吸变得急促,眼前又被一天前自己公寓当中的血泊侵占,那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好像又涌入他的鼻腔。
应该不会吧。北斗想,啧了一声,踩一脚油门。
松村北斗早上七点半把杰西从床上拽起来。昨天晚上做得有点狠,北斗起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几处青紫色的痕迹。虽然他也有在抱怨少爷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兴趣做这种事,但他确实也感谢杰西,至少能够让他毫无负担地在他床上昏睡过去。
北斗对着镜子喷发胶的时候,杰西打开厕所的门进来。他被这味道呛得打了个喷嚏,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声“早上好”。北斗让出洗漱台一半的位子,替杰西拿下架子上的牙刷。
“今天要去替你爹要账。”
“嗯?” 杰西扬了扬眉毛,挤出一节牙膏。
“然后你要跟我一起。”
“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杰西评价。
“老大的命令。” 北斗叹一口气,“要我说,现在这个阶段应该把你锁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然后让所有闲着的人都去守着你。这才是我的风格。”
“什么监禁play?”
“闭嘴吧。” 北斗啧了一下,“可惜路易斯家现在人手紧缺。不说别人,连田中树那个平常最知道偷懒的家伙都忙得跟鬼一样。“
“带着我一起也是我爸的意思?” 杰西把嘴里的泡沫漱掉。
“他说……也差不多到时候了……而且本来我就打算一直护着你,但既然有工作,让你跟着我也勉强算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北斗点点头,表情复杂起来。人手紧缺是真是假他不清楚,但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儿子而把他推入危险之中却也是路易斯做得出来的事情。
“知道了。” 杰西答道,看不出什么情绪。
“有的时候觉得你父亲也太相信我了,他凭什么笃定你不会有危险。用自己儿子的命去赌很有意思吗?”
“我也相信你。” 杰西顿了一阵子说,眼神暗了一些,“再说了,这是我该做的。”
北斗放下发胶喷雾,盯着镜子里的杰西棕黑色的眼睛,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我知道你继承你父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但是杰西,别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你可以自私一点。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带着你走,到一个没人认识你、什么都不用在意的地方。我希望你可以自由地活着,做你真正喜欢的事情。”
太沉重了,北斗想。他没有想把这些都说出来,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空气安静了几秒。水龙头没有关紧,北斗听见了一滴水滴落的声音。
“私奔吗?” 杰西若有所思地问。
北斗弯了弯嘴角,小声承认道,“对,私奔。”
大概是没有想到松村北斗会这么大方地附和,杰西的表情停滞了一秒,随后充满暖意的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他抬手拍了拍北斗的头,狠狠地揉了两下,把北斗刚理好的头发揉乱,然后接着说。“不会有那一天的。他们对我可能只是打一顿就好,但是对于你……背叛家族的人都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就是保护好你。” 杰西侧过头来亲了亲北斗的面颊,呼吸带着牙膏的薄荷味的清凉。“北斗,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北斗在启动汽车的时候又不自觉想到那句“你很重要”。发动机的声音掩盖住他不平稳的心跳。他想,不知道杰西的“重要”是什么程度而言,但对他来说,杰西无疑是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第一次见到路易斯家的大少爷是在宅子的后院,母亲被杀死的三天后。北斗以为自己的泪都已经流光了。心脏还在跳动,但是是麻木的,他感觉不到痛。
管家刚刚将北斗的行李安顿好,带着他稍微看了看房间。宅子很大,木质的走廊边上连着的便是小花园,花草茂盛。坐在台阶上没有目的地乱看的时候,北斗看见了路易斯杰西。
那个时候他还跟北斗差不多高,蹲在一棵树下,用铲子不知道在埋什么。北斗走近了之后才发现一只金鱼被平整地放在小坑里。晚霞是一片血红,像是没有边际的艳丽的海。金鱼的鳞片反射着金黄色的阳光,与深褐色的泥土形成极大的反差,散发着青草芳香的细碎而又湿润的土块遮盖住了它的尾部。死亡在此刻没有那么可怕了,北斗想,它不像是死了,而是好像睡着了。或许它是一颗种子,有着金黄色光芒的种子,在春天就会生根发芽,长成同今天晚霞一样颜色的好像是金鱼尾巴的叶子,枝条延伸到很远的天空,融化在一片红色的晚霞里。
杰西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起身。他抬眼看着松村北斗,眼睛里染上了火红色的晚霞。北斗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好像溺水在一片红色的海。
“你好。” 他自顾自地说,又继续低头挖着土。
北斗跟着他蹲下,看他把土按结实,又用周围的落叶虚虚掩盖上。
“要是没有好好地被埋起来,它会没办法转生的。” 杰西像是在跟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吗,北斗想。母亲被杀死的时候,他就躲在橱柜里,从一丝缝隙里看见了全部。她的腹部和胸口都中了枪,血止不住地往外流,直到没有了呼吸。她被两三个男人带走了,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母亲没有被好好埋起来,北斗知道,她死不瞑目。
短短三天,北斗记不清做了多少个噩梦,梦里是枪声,是流成长河一般的鲜血,还有女人的尖叫。他清醒的时候想着的是如果自己也死了该有多好,睡着的时候则在梦里看见死亡。
太阳穴发痛,北斗感到眩晕,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他顺势坐在草地上。青草的顶端刺在他的手掌心里,带着湿润的水汽。世界沉浸在悲伤中,太阳在流血、草地在流泪,他身上发冷。
“松村北斗。” 他听见对方叫自己的名字,声音从耳边很近的地方传来。他竟然记住我的名字了,北斗想,大概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被一个温暖的拥抱环绕。他的身体很热,热到发烫,像是火焰。杰西的膀臂绕到他的背后,双手抚摸着他如山峦一般的脊柱,下巴轻轻地搁在北斗的肩上,于是他头顶的碎发蹭过北斗的面颊。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 杰西的声音就飘在耳边,北斗感觉他拥抱着自己的手臂收紧了一些,两颗心脏靠在一起,他隔着胸腔听见杰西的心跳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个世界上可怕的事情太多了,但是既然你来到了路易斯家,我便会把你当作家人,我会保护你的。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再努力一点吧,为了自己,也为了你的母亲,她在天上会看见的。”
他说了两遍“我会保护你”,北斗的大脑缓慢处理着杰西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像是一个一次性接受了太多数据的主机,他思考的速度变得很慢。他的手攀上对方的后背。那个时候的杰西,没有结实的身体,没有高大的身高,还没有经历变声期的嗓音听上去就像是浸在蜜里的水果罐头,暖白色的皮肤下隐约能够看见青色的血管——这样的杰西,看上去不比自己强壮多少的杰西——却说要保护自己。
“我的妈妈……会转生吗?”
“会的。” 杰西点点头,他说的那么肯定,让北斗觉得自己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相信他。“她会回来看你的。”
北斗这些天看见太多同情的眼光,也有不少献媚讨好的人凑上来。在这个有些长的拥抱里,他才有时间思考清楚自己原来是有些累了。对路易斯家无缘无故收养了一个在黑帮交火中失去母亲的小孩,大概周围所有人都觉得没这么简单吧。但事实上,北斗也不清楚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也许只是这个家的老大突发善心,等到他觉得腻了的时候,要处理自己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但是杰西不一样。他没有同情,更不存在讨好。他说他把自己当作家人,他说他要保护自己。他是这些天来第一个拥抱北斗的人。
北斗以为自己的泪已经流光了,但是现在才发现,原来泪水还是会像决堤一般涌出来。眼前渐渐变得模糊,温热的泪水顺着面颊留下,再滴落在泥土上。北斗看见杰西如同墨水一般漆黑的头发融化在鲜红色的天空里,眼前是模糊的色块,所有的颜色都在扩展延伸。他觉得自己的表情很丑,于是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杰西的胸口,泪水在他的衣服上印出一块不规则的印子,双手不自觉地抱紧了他的腰。
在哭到脱力的时候,北斗感觉杰西用双手托起了他的脸,温热的大拇指摩挲着他的皮肤,仔细地擦去他眼角的泪水。他漆黑的眼睛望进北斗盈满了泪的眸子,然后浅浅地笑了。
“你太瘦了,要是不吃结实一点的话,我是不会叫你哥的。记住了吗?”
他的声音和那一天的风一样暖。
北斗看着现在坐在副驾驶的杰西,他正在系安全带。他长高了,变得更加英俊,但他也一点没有变。
“怎么了?” 杰西侧过头来看他。
“就是在想,你从来都没叫过我哥啊。”
“我才不要叫你哥。我不跟我哥上床。” 他笑着说。
“你少说两句……唉算了……” 还是变了的,变恶劣了,北斗在心里纠正自己之前的想法。
也是,那么小的时候的事情,他估计早就忘记了。北斗感到迷惑,他第一次有些摸不准和杰西之间的关系。杰西说的对,他也不会和自己的家人上床,如果不是那一次酒后乱性,北斗还能够说服自己把杰西当作弟弟。但他现在做不到,想要让他属于自己的心情在每一次触碰后都会不受控制地加深一度。在亲吻杰西的时候,他意识到也许不只是喜欢,他其实爱着杰西。
然而杰西现在又是怎么看待他的呢?还是家人,是哥哥吗?还是说,就是炮友呢?是单纯发泄性欲的对象?
现在不应该想这些。北斗使劲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赶出大脑,踩下油门,将车子开到主路上。
“我们被跟车了。”
松村北斗缓慢地踩下油门,一步步地加速。在上一个路口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左侧的面包车有意识地阻挡着他左拐的空间,他被迫直行,现在已经偏离本来的路线有一阵子了。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一辆、两辆、三辆,一共有三辆车包围住了他们,车窗上都贴了防窥膜,看不见开车的人的脸,车型不一样,牌照也不是北斗所熟悉的。——这是有预谋的一次行动。北斗背后发凉,他想到很有可能这几天来他和杰西一直都在被监视着。
“系紧安全带。” 北斗对杰西讲,对方闻言检查了一下安全带,抬手拉上了头顶的车扶手。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 杰西说。
“怎么了?”
“北斗你开车其实挺恐怖的。啊,我不是说你技术不好什么的……虽然你技术确实一般……但是,你一开车就有一种把所有怨气都聚集到方向盘上的感觉。感觉,很危险。”
“确实很不合时宜。” 北斗斜着眼看了一眼副驾驶的杰西,“随便你怎么说,没有驾照的人不配评价我开车。”
像是要印证杰西那句“恐怖”,北斗猛地踩一脚油门,向右变道,黑色轿车的侧面擦着左边面包车的车身挤了过去。
“麻烦下次加速先说一声。” 杰西因为惯性而向前狠狠地栽了一下,他抓紧安全带,颇有一种抓紧救命稻草的即视感。
北斗看着车载导航,四周的景色越来越陌生,道路也越来越窄。他们已经离开路易斯家掌控的地区,开进了京本家的地盘。先前的超车并没有甩开哪怕一辆车,三辆车此时又将他们包围住。他们进入了一条巷子,看上去像是条死路。路很窄,只能开进一辆车子,一辆车紧紧跟在后面,另外两辆则有些距离。这里是住宅区,大概是老房子,只是意外的安静,没什么人。
北斗一瞬间意识到这里的居民被清空了,门上了锁。前面倒是有一家干洗店和小超市还开着门。
——简直就像是邀请一般。
这里就是对方想让我们来的地方吗?想在这种隐蔽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把我们都解决了?北斗的大脑飞速转动。这太明显是个陷阱,北斗厌恶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只是现在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干洗店和超市你喜欢哪一个?“
“嗯?”
“随便选一个吧。”
不能够在京本家的地区随便闯入居民宅,松村北斗知道。不论是洗衣店还是超市都是一样,里面多半是埋伏好的对方的人。哪怕下车躲进去了,也无法避免在对方领地开枪的结果。但是他不得不这么做,杰西还在他身边,要么反抗要么被杀。杰西说他相信自己,那么至少,不能让他在这里丧命。
“干洗店吧。” 杰西定定地看着前面,北斗感觉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好。这么喜欢洗衣服,等回去之后衣服全给你洗。” 北斗握紧手里的枪,单手扶着方向盘。“你前面的抽屉里有两把枪,都带上吧。等会儿帮我扶一下方向盘。等车一停就跑进干洗店里。听清楚了,杰西,不管发生什么,不要犹豫开枪。保护好你自己。”
“一会儿是指……多久?”
“现在。”
北斗打开车窗,丢下方向盘,以极快的速度侧身。他双手扶着枪,将头伸出车外。杰西在慌乱中扶住了方向盘,车头歪了两下又以直线行进,车身轻微的晃动没有影响北斗的准度。杰西听见两声枪响,回头看见后面的车的轮胎被精准击中。刹车踩得很猛,杰西又再一次向前栽去,他这次已经不想评价北斗这种自杀式的开车方式了。
“快跑!”
两人下车,跑进了干洗店。北斗毫不犹豫地开枪掩护,子弹打在后面车子的防弹玻璃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奇怪的事情不只一点。这是一家小店,洗衣机占据了一侧,另一侧则是挂满了衣服。昏暗的冷色调灯光洒在柜台上面,大理石材质反射出柔和的光。和颜悦色的老板娘,和她的孩子。女人的笑容很僵硬,左手不自觉地揉搓着衣角,孩子要更加能看出情绪来——他在发抖,低着头。
后面的人没有追上来,店里也不想北斗想象的那样全部都是敌人。一股怪异的氛围充斥在这个小小的空间。直到一声枪响打破了沉寂。
这一枪打偏了,北斗的左臂感到火辣辣的疼,他迅速将杰西扑倒,拉着他躲在了一个洗衣机的后方。血渗出来了,空气中一股铁锈味,北斗的指尖紧扣着板机,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心跳的速度则是直线上升。
女人惊恐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枪声,血腥味,即将到来的死亡,尸体。北斗想要呕吐。眼前被一片血红色的长河遮盖,黏腻的鲜血像雨点一般落下,像是沉浸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红色的深不见底的潭水,北斗一瞬间感觉自己在坠落。他深呼一口气,尝试找回平常心跳的速率,却在听见自己沉重呼吸声的同时在脑海里看见了母亲的脸。母亲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北斗见她的最后一眼,她平常总是挂着笑容的脸上却是死一般的苍白,睫毛被她的血粘在一起,上下翻动两下便静止在空气中。她的身上全是血,侧脸上也是血,鲜红的,触目惊心。
北斗用余光看见了那个在角落里开枪的男人。他是京本家的人,之前北斗打理路易斯家生意的时候有过几面之缘。他是一个声音低沉的男人,北斗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恐惧。他几乎一瞬间就确定了眼前三人的关系。他们家原来是开洗衣店的吗?北斗想。他本来是可以开枪的,对方在害怕自己,所以动作变得缓慢。如果在他发现那个男人的第一秒就毫不犹豫地开枪的话,北斗知道自己绝对能够如同往常一样一发子弹就命中眉心。但他没有这么做。
对方还在朝着他们射击,却没有命中。
“他的子弹快用完了,等他换子弹的间隙。” 杰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瞬间把北斗拉进现实。“北斗,你能做到的吧?”
北斗抬眼看见杰西漆黑的瞳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
时间流逝着,北斗按着自己的枪,没有要动身的迹象。
“北斗,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他不会让我们活着出去。”
“不……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北斗偏了偏头,从杰西急切的眼神当中抽离。他知道没有其他办法了,他明明知道的,但是他做不到,北斗第一次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杀的那么多的人也都是有家庭的,他毁了本来应该是幸福、美满的那些家庭。
杰西没有应答,他伸手握了握北斗的手腕,手心很热。
杰西说的间隙到来了,空气如同死一般寂静,北斗咬牙,太阳穴发痛,四肢不听他的指令,如同麻痹了一般——他还是做不到,做不到在妻子面前杀死她的丈夫,做不到在孩子面前杀死他的父亲。
那一瞬间,每一秒都被拉长,身边的一切都像进入了慢动作播放,他看见杰西以极快的速度站起来,指尖扣动扳机。被消音气压制着的枪响有些闷闷的,北斗没有注意到他是怎么瞄准的,只知道在枪声落下的同时,那个男人倒在了地上,眉心是子弹穿过的痕迹。红色的鲜血缓缓流出,孩子和女人嘶吼般的尖叫声充斥着北斗的耳廓。
“不——” 那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喊着,颤抖着想要摸上柜台下面的枪,却在动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被杰西漆黑的枪管指着。
“对不起。” 杰西说,“但我觉得你最好别动,让我们走。这样你还能留一条命。”
“杰西——不要——” 不要开枪,不要。北斗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上了许多颤抖,音调有些高,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知道。” 杰西举着枪的手还没有放下,在看见女人全身脱力几乎是绝望地放弃了接下来的动作时,他才缓慢地放下对着对方的枪。“我没打算杀她——只要她放我们走。”
“杰西……” 北斗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吐出几个音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 杰西眼睛里的警惕还未消失。他的左手抚过北斗的耳垂,然后顺势掐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是握着枪。“走吧。”
北斗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那就像是一场长久的噩梦。走出干洗店的时候,他眼前一瞬间是一片虚无的空白,阳光直射进瞳孔。他听见杰西小声地说“对不起”,也许是说给失去性命的那个男人,或也许是说给自己听。手臂处的伤口还在流血,北斗在空气中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他分不清是刚才被杀死的那个男人的血的味道,还是自己的。他挣开杰西紧紧钳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却又在一秒后恍恍惚惚地贴上他的手心。杰西的手指伸进他的五指之间,大拇指轻柔地摩挲着他的手背,拽着他往前走。
追着他们的三辆车子不见了,北斗意识到也许这才是他们的目的——强迫他们在京本家的地盘杀人,以此为借口得以光明正大地干掉他们。他们杀的不仅是京本家的干部,同时也是无辜的市民——在住宅区、在对方的妻儿的面前,杀了他。
北斗想要呕吐,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只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吐过。恶心的感觉在胃里翻江倒海,他站在墙角,腿脚发软,却只呕出了清水,他这才想起来早上没怎么吃早饭。胃里空无一物,心脏却像是沉了进去。杰西扶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掌心的热度透过衣物刺激着他的皮肤。北斗逐渐感觉心率回到正常,杰西让他感到安心。
“我……没事了。” 北斗吞咽下口水,喉结微动,用袖口拭去嘴角的唾液。
逆着阳光,杰西的眉眼显得很好看,北斗感受到他微微倾身,温热的体温使他周身的空气都变得暖起来。他的双臂在北斗身后交叉,像是对待全世界最珍重的人一样,他拥抱着松村北斗,手掌在他的背后游走,从上至下。
“北斗。” 杰西的声音就在耳边,“我们没有选择。” 他抬手托起北斗的脸,微微颔首,平视着他,大拇指随意地揉搓着鬓角的发丝。他侧头亲了亲北斗的耳垂,他的脸颊,最后是他的唇。北斗意识到自己刚吐过,想要阻止杰西继续深入这个吻,却被他的双手钳住不得动弹。他的牙齿轻咬着北斗下唇,湿润的舌尖伸进他的口腔,一点一点地舔舐着。杰西的吻通常让北斗感到慌乱,但这次却让北斗感到平静。他听着杰西平稳的呼吸声,仰头回应他的吻,将一切血红色的事物全都暂时抛到脑后。
杰西什么都知道,北斗想,他知道为什么自己反应这么大,知道为什么自己下不去手。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也知道自己不想谈论那段记忆。所以他只是吻着自己。杰西一直都是那个最理解自己的人,是那个温柔到能包容自己全部的人。杰西也许比自己还要痛恨杀人、在孩子面前杀了他的父亲,但他却毫不犹豫地那么做了——为了保护自己。正如同北斗先前嘱咐他的那样——“不要犹豫开枪”。
北斗感到挫败,他明明在心里发过誓的——要保护好他,不能再让他做不想做的事情。
“我没事。” 就像是能看清北斗内心想法一样,杰西勾了勾他的指尖,“北斗,现在还不是时间感到自责。我们要快些离开这里。我需要你开车,因为我没有驾照。告诉我你能做到。”
北斗点点头。
松村北斗发现自己在做梦,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噩梦。
先是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纯白色房间,如同尤其一般被泼在墙面上刺眼的鲜血;无声的尖叫、枪口的火光、还有被鲜血染红的漆黑发丝。然后是没有开灯的走廊,玄关堆砌着小山一样腐烂的尸体;被胡乱摆放的一双皮鞋和一双运动鞋、溅上了血的木质鞋柜、和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
快把灯打开。
松村北斗只有这一个想法。这里实在是太暗了。吸顶灯开关的声音在寂静中几乎是如同一声巨响,比玻璃破碎甚至是电闪雷鸣的音量还要大上一些。然后他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路易斯杰西的尸体。胸口的漆黑的枪眼、无止境洇出的鲜血、和早已失去高光的没来得及闭上的如同墨色一般黑的双眼。他听见了流水的声音,意识到这大概是时间流逝的证明,他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对了,这是个梦。快点杀了我吧,让我醒过来。
北斗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和苍白的天花板。他意识到自己在杰西的家里,他的床比自己公寓的要软上不少。他出了一身冷汗,心跳的速率还没有平复下来。身边传来的是杰西的体温,还有他富有规律的呼吸声。北斗侧过身来,睡着的杰西显得安静又沉稳。他伸手触了触杰西的睫毛,微妙地有些扎手,细小的温柔的触感。他亲了亲他的眼睛,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扑在自己的颈窝处。北斗翻身下了床。
北斗没有开灯,光脚踩在地板上有点凉。冰箱里还有两瓶啤酒,他撬开易拉罐,听见碳酸的声音,然后在沙发的角落缩成一团。他睡不着,松村北斗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的,懦弱又无能,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怎么了?”
房间门打开的声音,北斗看见杰西穿着成套的纯色睡衣,柔顺的刘海垂在眉毛上面,睡眼惺忪地踱步出来。他浑身上下看上去很温暖很柔软,顺手打开了客厅的灯,于是暖色调的橙黄色灯光像是金黄色的流水倾泻下来,一瞬间充满了北斗的眼眶。他感觉到沙发向下陷了陷,杰西在他身边坐下,气息靠的很近,呼出来的气热乎乎的,北斗看见他眼角的生理性泪痕。
“嗯?” 杰西见他不回答,于是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我睡不着。” 北斗心想,总不能说梦见你死了吧。“对不起,把你也吵醒了。”
“不是,没有。” 杰西揉了揉头发,本来就乱的头发显得更为凌乱,“我也睡不着,所以可以陪你聊聊天。”
北斗轻轻笑了一声,心想,他在撒谎,也不知道刚才睡死过去的是谁。但他实在不想要再一个人待着了,所以什么也没有说。杰西伸手拿走他手上的罐装啤酒,摇晃了两下,然后毫无预兆地将瓶子贴在北斗的脸侧。
“啊!好凉!” 北斗甩甩头以示抗议。
“臭酒鬼,一股味道。”
“我才喝了几口而已……”
“心情一不好,要么就是抽烟要么就是喝酒,好糟糕。”
“对不起啦……”
“诶,话说你手臂上伤成这样还能喝酒吗?”
“就喝一点点啦。再说了就只是擦伤而已,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我很怕疼,所以不会乱来的。”
“啊……很怕疼啊……我以后会注意的。”
“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杰西没有回答,于是两个人陷入沉默。他斜着眼睛看了看北斗,嘴唇覆在易拉罐刚才他喝过的位置,浅浅抿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然后侧头着北斗笑,做出一副仔细倾听的样子。北斗意识到他大概是等着自己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强迫自己开口。
“上午的事,我会再小心一点的。那是京本家的地盘,虽然那个男人像是被下了死命令要杀了我们,但我总感觉这不是上面的人的真正目的。他们也许只是想把我们逼到不得不杀人的境地,把这件事闹大。”
“因为我们在他们地盘杀了人,所以他们可以以此为借口正大光明地杀了我们?”
“对。”
“既然是这样,我觉得这一定是京本家搞的鬼。但你没觉得奇怪吗?既然是京本政树的意思,他何必这样大费周章,直接派人悄悄干掉我就行,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京本政树的意思。”
“你是说……” 杰西怔了两秒,但还是口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京本大我?”
“多半是吧。” 北斗点点头,“他这么做应该也是变相强迫他父亲同意对你下手。毕竟京本政树是一个识得大体的人,伸手到路易斯家的大少爷身上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但在他们的地盘撒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触及到了底线。”
“但是,为什么?”
“不知道。先不说京本大我才从国外回来,刚刚安顿下来就干出这种事情实在是太不冷静了;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他要针对你。”
“你对京本大我有什么了解吗?”
“很抱歉,完全不了解。我们在不同年级,他也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人。所以在高中没什么接触。”
“是吗……”
北斗在沙发上盘起腿来,伸长手臂把杰西手上喝了剩一半的啤酒夺回来,再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大腿。
“你去开罐新的,这罐归我。” 他仰头一口气喝完。
“之前不还说我是学生不能喝酒吗?” 杰西浅浅地叹口气。
“有这回事?” 北斗用舌尖舔去嘴角的泡沫,碳酸所带来的汽泡好像还漂浮在嗓子里,他随意地说,“就当我没说过吧。反正也没指望你能听话。我就不问你为什么家里有这么多啤酒了。”
杰西无奈地起身走到冰箱前,打开柜门,冷色调的光线洒在他的面容上。北斗听着他光脚在木质地板上走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看见他毛茸茸的发尾微微翘起。
“对不起。” 北斗喃喃地说。
“什么?”
“对不起。” 北斗提高了一点音量。
杰西这次听清楚了,他安静地走到北斗面前。北斗抬眼看着他,还没有来得及对上他的眼睛,头顶就被狠狠蹂躏了一番。他又大又温暖的手掌落在北斗的头顶,轻柔地蹭过发旋,指尖揉搓着细小的乌黑色发丝,然后一口气把他软塌塌的头发弄得很乱。杰西深呼一口气,有点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在北斗身边坐下,肩膀靠着肩膀。
“我在听,说吧,你想道什么歉?”
“就是……要是我不犹豫就开枪的话,最后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哪样?我杀人会很让你过意不去吗?”
北斗沉默地点头。“我……当时犹豫了。”
“我知道。因为你不想在孩子面前杀了他的父亲吧。”
“……你,不会不安吗?你看上去很冷静。”
“我会。我害怕得简直要发抖,恶心得想吐。我也不想这样做,但是你知道,我们没有选择。如果不开枪,死的就会是我们。” 杰西抓住北斗的手,他的手刚刚握着啤酒罐子,带着潮湿的水汽和一丝丝凉意。但是杰西毫不在意,他温暖到发烫的手心就好像一个小小的暖炉,仔细地包裹着北斗的手,漫不经心地揉搓着。“你做噩梦了,就因为这件事。”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北斗不自觉地反握住杰西的手,力气有点大,他的身体好像快要散架。“我……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北斗侧过头来,想要掩饰自己的表情。他突然尝到喉咙里的血腥味,就好像从胃袋袋最底部升腾上来,顺着食道来到他的口腔里。于是如同潮水一般的回忆几乎将北斗压倒,他呼吸困难,开始干呕起来。
“北斗。” 杰西的声音好像救命稻草,“看着我,深呼吸。你想说吗?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会轻松一点,就别顾虑什么一口气全说出来吧。如果你不想说,也不要勉强自己。”
杰西在他的面前蹲下来,在他张开的两腿之间,抬眼看着他,双手不轻不重地握着他的手腕。他好温柔,北斗想,他的眼睛好像一片被墨水染黑的大海。
北斗沉默了两秒,还是开口。
“我的母亲是医院的护士。你应该也知道,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枪打死。在医院的隔间,突然出现的男人,他们有枪。他们堵住门,死命地敲门,发出嘈杂的声音,在门外喊我母亲的名字。我趁乱躲进了衣橱里,从缝隙里看见他们进门对着母亲开枪,然后把她的尸体带走。到处都是血,她的血流了一地。我就只能看着,因为我太害怕了,我也太弱小了,什么都做不到。我原来以为,我现在已经变了,变得强大起来,我能够保护好我所珍视的人。但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啊,我还是会害怕,我……什么都做不到。”
泪水不受控制,太狼狈了,北斗想,这么狼狈的样子本来是不打算让杰西看见的。杰西大概会觉得自己又脆弱又胆小吧。他抬手用衣袖拭去眼泪,手臂却被杰西捏住。杰西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用拇指按了按北斗发红的眼角,顺手将他被眼泪打湿的发尖顺到耳后,然后双手捧着他的脸。北斗感受到惊人的平静,他好像在空气中听见了杰西有力的心跳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双手传来的不可忽视的热量。大概是所有羞耻心都被一一卸下,北斗现在毫无顾虑地盯着杰西的脸看。他暖白色的皮肤、在灯光下闪着光的汗毛、他深邃的眼睛和他的嘴唇。北斗想要碰碰杰西的脸,碰碰他的眉骨、他的眼睛、他发际线处新长出来的绒毛。他想要亲吻他的嘴唇。他好喜欢他。
杰西倾身抱住他,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左手托住北斗的后脑勺,右手则抚上他薄薄的后背。北斗感受到他起伏的胸口,他的呼吸就在耳边,一颗心脏紧贴着他的胸前跳动着。他什么都没有说,北斗却又感觉他什么都说了。
——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一切都会好的,不要害怕,我跟你在一起。我们一起。
客厅里的昏暗的灯光闪烁两下,窗外是一片无尽的黑夜,霓虹灯的色彩映照在玻璃上,啤酒瓶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瓶身下坠,滴落在茶几上面。
在死一般的寂静当中,北斗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几乎是不受控制的。
“我……喜欢你。” 他吞一口口水,“我想要你只看着我一个人,想要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想要你只喜欢我一个人,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杰西,我求求你,不要死。”
好安静。北斗在这一片突如其来的静谧中听见杰西吞咽下液体的声音。他不自觉地感到后悔,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告白的好时机,他甚至怀疑这场毫无征兆的告白是自己的应激反应。说实话他从来没有期待过会得到什么回应,尽管最近的路易斯杰西对他的态度很奇怪,但那顶多是一时兴起罢了,相处久了杰西就一定会发现,自己是他最讨厌的那一类人——没有正义感、道德标准低、只知道按着命令行事,还是一个无时无刻都在害怕的胆小鬼。他不会发自内心地喜欢自己,北斗知道。
他也最好不要喜欢自己,北斗想,我不值得他的喜欢。
杰西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和自己不一样。睡着的时候,北斗做的梦全部都是恐怖的回忆;但当他醒过来,看见了杰西,他的脑子里就全部都是杰西了。他想到杰西的笑,他会被很无聊的冷笑话逗笑,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看上去温暖又柔软;他想到杰西牵着他的手,像是冬日里散发着热量的烤红薯,他的温度从指间传递到北斗的全身,让他的心脏加速;他想到杰西的眼睛,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那双看见污秽却一如既往只会聚焦于美好事物的眼睛。他把所有和杰西相关的记忆都收集在心里最遥远最遥远的那一栋木屋里,那里没有可怕的黑夜,没有令人作呕的鲜血味,那里一直是春天。
是他对我太好了,北斗想。这让他变得得寸进尺起来,像一块海绵一样永无止境地汲取着他的温柔。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期待,也许和杰西在一起就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的吧,也许有一天他也能得到独一无二专属于自己的爱。
松村北斗此时没有勇气去看杰西,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紧盯着眼前电视机机顶盒上的红色光点,指尖不自然地揉搓着衣角。在沉默中,北斗听见杰西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温热的水汽蹭过他的面颊,他的手臂越过北斗的肩,将他一整个人搂得更近,然后顺势歪头靠在他的肩上。北斗感受到杰西的重量和手心的热,柔顺的头发轻蹭过他的颈窝。
“啊啊。” 杰西笑说,“交往这么久还是第一听见你说喜欢我。北斗,谢谢你,我好开心。”
“诶?”
他在说什么?他真的不是在说英语吗,要不然我为什么听不懂?北斗一愣,全部的脑细胞都在分析杰西刚才说的那一句话。
“仔细想想,自从我们交往,这还是你第一次说喜欢我呢。” 杰西用头顶了顶北斗的脖颈,“但我也没那么在意啦,因为我知道你很喜欢我的。”
诶?
“不是,我们什么时候交往的?”
“诶?” 杰西直起身子来,“什么意思?”
“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在交往,为什么这件事我本人不知道……”
“我靠。” 杰西收回搂着他的手臂,大力揉了几下脑袋,然后用双手捧着北斗的脸,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
“我……” 北斗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想要回避对方的眼神,心说不妙。
这就能解释得通了,北斗惊讶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他竟然还能够分神去想一些事情。怪不得杰西变得比原来更加粘人,毫不顾忌地和他牵手、亲吻。他应该早点发现不对劲的。
“你……这样子没像在开玩笑啊……” 北斗鲜少看见杰西脸上这种表情,疑惑和慌乱参半,他低声骂了两句,挠了挠鼻子。这让北斗想到小时候的杰西,那个幼稚的手足无措的小男孩。“我明明有好好跟你说的……说我喜欢你……你仔细想想,怎么会不记得呢?”
“等等……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多月前?在你常去的那家酒吧。那天你好像喝得有点多,所以我把你送回家了。”
“你说你喜欢我了?”
“嗯。”
“我怎么回答的?”
“你把我按到床上了。”
松村北斗扶额苦笑。他知道自己酒喝多了不记事,遗忘对他来说大多数是件好事,没想到这次却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
“我……不记得了,对不起。”
“北斗你……很奇怪啊……一般没交往会随便让我亲、随便让我抱吗?”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杰西不自觉把音量提高几度,北斗出了一身冷汗。
“呃,我还是不说了……你听了绝对会生气。”
“已经在生气了,你快说吧。”
“我以为……这是工作需要。你需要找人……嗯……”
“什么?” 杰西几乎是尖叫,北斗不知道他还能发出如此尖锐的声音,“你你……不会真做过这种工作吧?等等。我爹他……那个臭老头!喂,松村北斗!别转移视线啊!”
“没做过啊!所以我也很奇怪啊!” 北斗默默收回视线,吞了一口口水,“但是你爸给我加薪了啊,光是辅导你功课有必要给我这么多吗?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是……”
“啊!那绝对是我爸觉得我太蠢了所以才给你加薪的啊!” 杰西喊,“再说了,你怎么能给钱就和别人上床呢……这不好……”
“因为我喜欢你呀……” 北斗嘟囔,指尖摩挲着衣角。
“……哦。”
“你脸好红。”
“快闭嘴。”
“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你爸会觉得你这么……不擅长学习。” 北斗心想,老板给的也太多了。
“你还打趣我。有没有人跟你说,你虽然长着一脸聪明样,但其实跟我一样蠢?我天天去你家,等着你一起吃饭,天天短信烦你,亲了你那么多次,你竟然还觉得我是因为想随便找个人上床才这么做的?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我觉得你不会喜欢我。”
“为什么?”
“……”
“我……很早就喜欢你了,都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初中?或者是高中?也许是一直看着你,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你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很可怜,你看上去又瘦又弱小,明明比我大,但还没有我看上去强壮,所以我总是很担心你。但是后来我发现,你是个很坚强的人,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可怜,不我对自己曾经抱有的同情感到羞愧。你总是认真地学所有东西,不管是学校里的,还是家里的事情,好像没有什么能把你打倒,我很佩服你。你像是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明明很恐怖,但是还是毫不犹豫地一步一步坚定地走着。一开始,我想的是至少要帮你把这条路照亮;但是现在,我想和你一起走,我想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我一直以为我是你最讨厌的那种人,那种杀人不眨眼,只知道为了利益行事的人。”
“你不是。” 杰西摇摇头,“你不是那种人。你……很温柔,有同情心,你不喜欢干这种事,我知道的,你有一颗很柔软的心。”
北斗听着他温润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盘旋,感觉心里像是有一片无风无浪的潭水突然被杰西投入了一块巨石,于是水花溅起,心跳如同荡漾开来的一阵阵涟漪。他透过窗子看见被远方高楼遮盖住一个角的月亮,听见黑夜里偶尔跑过的柏油马路的小轿车的噪音和风穿过树枝之间发出的沙沙声。北斗惊讶地发现,听着杰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些事的这短短几分钟,大概是他这一个月最平静最安心的时候。北斗感觉到幸福,好像漂浮在空中,空气是甜的。他挪动着以靠杰西更近一点,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他紧贴着杰西的臂膀,感受到他的体温和他规律的呼吸,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然后勾住他的小指。
“有点害羞了……” 北斗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字。
“其实我也……”
“所以,我们这是……交往中?”
“但我还在生气。”
“诶?”
“所以北斗你,刚才是在告白吧?”
“嗯?算是吧……”
“嗯,那,对不起。给我点时间,我需要考虑一下。”
“你……刚刚明明说了那么一长串喜欢我。你是小学生吗?怎么还在别扭。” 北斗嘀嘀咕咕。
杰西将他的手掌翻过来,圆润的食指尖若有若无地描绘着掌纹,这让北斗感觉有点痒。他抽出自己的手,然后又把五指插进杰西的指缝中,十指相扣,禁锢住他不安分的手指。
“你都不哄我一下吗?” 杰西小声说。
“那……我亲你一下,你能和我交往吗?”
北斗侧头,还没触到他的唇,就被杰西的手捂住。
“还没有交往,你怎么能亲我。” 杰西说。
怎么还在生闷气。北斗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一句幼稚,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一个弧度。“我知道了,大少爷,让我追你吧。我会努力的,所以考虑考虑我吧。”
“真的吗?” 杰西在他面前蹲下,挤进他张开的双腿之间,抬眼看着北斗。北斗看见他迎着灯光下,轻微颤抖的浓密而又修长的睫毛。“真的吗?我很好追的。请一定来追我。”
“嗯。真的。”
北斗笑着望进他的眼睛,深棕色的瞳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杰西便把他拉到面前,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勺,精准落一个吻在他的唇上。杰西先是试探性地舔舐着北斗的下唇,然后仰着脖子迎上去,舌尖伸到口腔深处,仔细地照顾到口腔里的每一寸,然后缠上他的舌尖。北斗的呼吸变得急促,没来得及闭上眼睛,杰西不算细腻的手从他的后脑勺来到他的面颊,大拇指指腹缓慢地抚摸着他脸颊上的皮肤,然后攀爬上他发红滚烫的耳垂。北斗前倾着身子,双臂环绕到杰西的颈部后方,触到了他发尾处有些刺人的好似刚发芽的嫩草一般的发根。
“还没有同意和我交往,你怎么能亲我。” 北斗拉开几厘米的距离,喘着气说。
“预支一下交往之后的亲亲。” 杰西轻快地说,又迅速在北斗嘴角亲了一下。“走吧,上床再睡一会儿。”
“我大概睡不着。”
“我也是。”
杰西站起来,把两个空了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他牵上北斗的手,笑了笑。
松村北斗在接到田中树电话的时候其实已经醒了。他没太睡着,躺在床上听自己的心跳声,听着听着就到了早上。
杰西还在沉睡,呼吸声均匀。拉上了窗帘的房间里光线昏暗,仅有一束清晨的阳光挤过细小的窗帘缝隙,懒洋洋地洒在他的皮肤上,于是他的脸上好像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亮片,连绒毛都能看得清晰。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北斗坐起来,侧身触了触杰西的眼角,不自觉笑了起来。他睡着的脸看上去可真蠢,北斗想。床头柜上的手机在不停地震动,他把杰西扒在自己身上的滚烫的手臂轻飘飘地移开,摸到框架眼镜,翻身下了床。
他趿拉着拖鞋来到阳台,清晨的空气是潮湿的,带着一丝凉意。北斗瑟缩了两下,按下接听键。来电显示是田中树,北斗没太意外,大概是让他查的事情有点眉目了吧。
“在干嘛?”北斗清了清嗓子。
“还能干嘛。”对方的声音通过电流传到北斗的耳朵里,微微失真,但是他还是可以听到田中树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在当杀人犯。”
“辛苦了。要是进监狱了我会去探监的,应该。”
“你个混蛋。”
对面哐当一声,大概是树在处理尸体的声音,北斗皱了皱眉头。
“刚醒?你还真是清闲。”树喋喋不休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也不看看我,这么早就在外面拼死拼活。”
“喂……能不能讲正事,你很啰嗦。”
“恩将仇报的家伙。”树啧了一声,继续说下去,“之前你让我查的事情……我查到了。本来是打算顺路去你那里的,但我现在这里有点麻烦事耽搁了。”
“嗯。我知道了,我去你那儿找你。几点?”
“十点吧,不出意外的话我能准时到。”树叹了一口气,伴随着汽车后备箱关上的声音是他细小的咒骂声,“他妈的,我要困死了。”
田中树做事懂得变通,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处理得好,所以家里有什么事情都会放心交给他,北斗弯了弯嘴角,心想,工作多一点总比被别人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一枪打死要好得多。
“我会带杰西一起过去。”
“啊?”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
“你们是连体婴儿吗?好好好,随便你,我反正已经没有脾气了。”
松村北斗深呼一口气,微凉的空气进入鼻腔。远处一朵乌云逐渐将阳光遮盖,今天大概要下雨。
“没事我就挂了,过会见。”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的,田中树一时间没有说话。安静了两三秒之后,北斗听见对方的声音进入耳蜗,带着电流毛毛糙糙的滋滋声和难以察觉的暖意。
“……注意安全,可千万别一不小心死了。”
北斗笑了,应道,“你放心,还没到要死的时候呢。”
松村北斗把杰西叫醒,两人简单洗漱了一番,在冰箱里随便翻了点速食加热吃了后便出了门。外面先是飘起了小雨,然后雨越下越大,天空被一片漆黑的乌云遮盖住,雨点一滴一滴地连成线,顺着风扑在北斗的脸上。他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气味,坑坑洼洼的地上早已积了水,霉菌在阴影处生长。北斗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他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衣服里面冰冷的手枪板机,将被打湿的刘海别到耳后,和杰西一起跑上了车。
雨刮器飞速运作着,眼前的雨幕让视线变得有限起来,目力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车里面很安静,杰西默默把安全带系上,空气里只有急促而又没有规律的雨点砸落在车顶的声响和时不时在远方炸开的雷声。导航里机械的女声在雨声里更显冰冷,北斗把音量调高,汽车从积水的道路上飞驰而过,溅起浑浊的泥水。
到田中树家里的时候刚好准时,十点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田中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眼底乌青色的黑眼圈很是明显,眉骨上斜斜地贴着创口贴。他换下了工作时的西装,身穿简单的白色体恤和浅灰色运动裤,光着脚,大概才洗过澡,发尾还在滴水,身上的血腥味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散去。
“呦,北斗!还有大少爷。”他强行打起精神,“进来吧,没什么好招待的,把事情说了你们就赶紧滚吧。我困得快昏倒了。”
“昨天没睡?”北斗问。
“啊,你也知道。”树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穿过走廊,领着他们来到书房。“也不知道是谁在京本家的地盘干掉了他家的人,这两天工作多到快要死了,你说是吧,北斗?”
“对不起。”杰西说。
“啊?”
“是我干的。”
“我靠……”田中树在椅子上坐下,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是你啊……那没事了……”
“树,你也太双标了。”北斗啧了一声。
“好了,不说这些了。找你过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的。大少爷,能麻烦你先出去一会儿吗?”田中树抬眼盯着杰西看。
杰西愣了一下,缓慢地点了点头,没有犹豫也没有问什么,抬脚就要往外面走。
“等等,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听的?”北斗抓住杰西的衣摆。
田中树叹一口气,“我是不在意,你如果想让他也知道,到时候再跟他说就好了呗。只是,我认为告不告诉他这个选择权应该在你自己手上,这是我的判断,北斗。”
“没关系的,我不在意。”杰西应了一声,没有犹豫就出了房门,顺便把门关上。
“……”北斗听见门吱呀一声,杰西的脚步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你生气了?因为我把杰西赶走?”
“只是觉得奇怪,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他的?那群京本家的人追杀他这么久了,他难道还没有权利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田中树顿了顿,说,“不是杰西。”
“什么?”
“我说他们的目标不是杰西,是你,北斗。”
“……”北斗听见大脑处理信息的动静,好像是啪的一声有什么断开了,他所有的脑细胞一瞬间都在罢工,“等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说,京本家费劲心思,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最终的目标是我——我这么一个,随便哪个路易斯家的人都能替代的人?”
“不好意思你说对了,京本大我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目的就是想要你死。我对你是不是谁都能替代不做评论……但是……”田中树补充,“他确实在查你。从小到大,翻老底的那种查你。”
“……”北斗吞了口口水,仔细回想曾经和京本大我接触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出来除了刚转学时在校长室里偶然打上照面之外的任何一次了,“我……绝对没惹过他,我可以肯定。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既然他在查你,我就勉为其难地顺着他的方向,狠狠地也查了查你……”田中树说。
“喂。”
“总之,京本大我在怀疑,你才是京本家的独子。”
空气凝固了五秒,北斗听见时钟的秒针行走的声响,他条件反射地舔了舔后槽牙。刚才在雨中跑过使他的裤脚被雨水打湿,北斗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阵寒意从脚踝处攀爬至全身。
“……”他皱紧眉头,“请不要说外星语,树。”
田中树直直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躲避,继续说道。
“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以下只是我的猜想。”他顿了顿,“京本政树和你的母亲意外相识,又稀里糊涂地生下了京本大我。本来以为可以因此攀上高枝,所以才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你的母亲却突然意识到京本家的夫人对私生子深恶痛绝。她因为害怕自己的孩子作为私生子会有生命威胁,所以将京本大我和你暗中调换——她本身就是护士,对她来说应该算不上什么难事吧。而你,也确实是在相近的时间出生的,如果不是因为转学多留了一级,大概会和京本大我是一个年级,这样想来整件事也不是行不通的。至于后来,你的母亲被杀死,估计也是因为和京本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话说回京本大我,他高中毕业后出国留学,现在回来肯定是为了逐渐接手京本家的事务——他想要排除一切威胁,稳当当地坐上京本家家主的位子。而这些威胁里就包括你,松村北斗。”
“这件事,京本政树知道吗?”信息量太大了,北斗怀疑自己已经不在思考,只是条件反射地吐出一些词句。
“我估计他还不知道吧。或者说,京本大我不会轻易让他知道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连解决你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大费周章,干得束手束脚的。”
“是吗……”北斗低了头,他甚至都没有去反驳田中树所说的“简单”。
自己不是母亲的孩子吗……这还真是……从没想过的事情。北斗发愣,他从未觉得自己缺少母爱。他抬起眼来,视网膜变得模糊,突如其来的潮水般的记忆将他淹没,他影影约约看见了母亲的笑脸浮现在眼前。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很爱笑,讲话轻轻柔柔的。在他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对自己发过火。考试考差的时候,她会轻飘飘地揉搓北斗的脑袋,用指尖将他眼角的泪水擦拭干净,笑眯眯地说,下次努力就好啦,别担心,我们家北斗很聪明的。一不小心摔跤蹭破了膝盖上的皮的时候,她也会温柔地替北斗包扎,刺激性的酒精接触到伤口的一瞬,她会笑着看进北斗的眼睛里,嘴角两个酒窝,帮助他分散注意力。她永远那么耐心,永远那么轻描淡写,北斗想。母亲的眼睛,母亲的微扬的嘴角,母亲的笑声——母亲的爱。
如果那些东西都不是给我的,而是本来属于京本大我的——如果她根本就不爱我——那么我是不是,仅仅是京本大我的替代品呢?
“血缘真是奇怪的东西……”北斗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是自己没有察觉到的落寞,“只是为了让自己的亲生孩子过得幸福,她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斩断了与他的联系。”
“北斗……你……没事吧?”
北斗摇了摇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感觉多么难以接受,内心如同一滩平静的湖水,那一阵微小的涟漪很快便消失殆尽。“我其实没有很难过。她对我很好,我的童年是幸福的。就算是有其它的理由,就算她是为了安顿好自己的罪恶感,我也没理由抱怨她。”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田中树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艰难地开口,“就这么想吧,你的亲生父亲和母亲都还活着,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家人。”
“别说胡话,树。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也不姓京本。从我到路易斯家的第一天,第一次见到杰西的时候,我就认定这里才是我的家了。”北斗说。
“唉……随你吧……”田中树敲了敲桌子,叹了一口气,递一个文件夹给北斗,“总之这就是我全部想说的了,所有的证据都在这里。你应该也能理解我为什么不想让杰西一起听了吧。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老大,只有你我知道。所以,如果你还想呆在路易斯家,就谁也不要说,自己想办法和京本大我和平解决吧。”
“嗯,谢谢你,树。”北斗点点头。
“先别谢太早,我自己都不知道查出这么多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好事。”北斗打断他,笃定地说,“多亏了你,我松了一大口气——既然他们的目标是我而不是杰西,事情就简单多了。”
“喂……”田中树看着松村北斗。
“只要让他离我远点,就能保证他的安全。”
“疯子……”田中树喃喃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想想自己的命。你都不知道害怕吗?”
“啊……我害怕得要死了,但你知道,我还没到要死的时候。”北斗笑着说。
田中树缓慢地眨了眨眼,用北斗刚好能够听见的音量说道,“别逞能,别死了,要是需要我帮忙,随时联系。”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一口钟在北斗的耳廓里被敲响。
“你还真是个好人呢,树。”
“抱歉,让你久等了。”
松村北斗走出房间,脑子晕晕的,总觉得田中树那种难得一见的认真的语气还盘旋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杰西静悄悄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什么也没有干,炯炯有神的墨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一片黑屏的电视机。听见北斗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轻松地笑了笑,棕褐色发丝垂在额前。杰西站起身来,走到北斗身边,于是他立刻就能感受到他身体上的热量。空气变得温暖,像是被一个热气腾腾的怀抱环绕着。
“说完了?”他微微低头,盯着松村北斗的发旋看。
“嗯。”北斗点点头,不知为何,前几分钟的不安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就在身边,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幸福。
“快滚吧两位。我要补觉了。”田中树从书房里踱步出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大少爷,有机会的话跟你爹反应一下,我要投诉他压榨员工,再这样连轴转是真的会遭不住的啊。”
“下次试试不要半夜打游戏呢,树?”杰西一巴掌拍在田中树那小身板上。“走了,不用送了。”
“也没想着送你们……”田中树小声嘟囔,但还是跟着来到了玄关,“喂!北斗!记住我说的话,别逞能。”
“知道了。”北斗应了声,打开门,带着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
“知道了知道了……每次都这么说……蠢货……我看你知道了个屁。”
北斗笑了,回头看见田中树在微凉的空气打了个寒颤,眉头皱在一起,前额的发丝凌乱地飘动着。
“谢谢你,树。真的。”
离开田中树家里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是太阳还是躲在层层叠叠的乌云后面,天空阴沉沉的,一片惨白,仿佛所有的光芒和色彩都被一个大窟窿吸收走了。松村北斗抬头看了看天,感觉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实的过白了,雨后的空气湿润,带着泥土的味道。他的鞋子没注意踩进了连续几个坑坑洼洼的水坑,鞋尖有些湿了。
车子停得远。来的时候,本来就拥堵的交通状况由于大雨的影响变得更加糟糕,于是北斗不得不将车停进遥远的小巷子里。这是个热闹的街区,哪怕是这个时间,路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北斗不自觉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应当整理整理思绪,将所有的事情第一时间全都告知杰西。但是或许是因为空气当中黏腻的水蒸汽依附在他的脸颊上,又或许是因为杰西一言不发地走在他的身侧,运动状态中的结实的小臂肌肉在皮肤下游移,他那比平常人温度高上一些手背似有似无地蹭过北斗的手,北斗感觉自己没有办法思考,脑细胞像是被粘在了一起,宣告停止工作。
北斗一直悄悄地盯着杰西,他目光澄澈,湿润的棕色瞳孔目视前方。北斗微微失神,差点迎面撞上路过的行人。他转头匆匆道了一声抱歉,回过头来跌入杰西揶揄的笑眼里。北斗心跳一顿。
“你看上去很纠结。”杰西笑着说。
“我……是那种表情吗?”
“完全就是。像是你在冰淇淋店,不知道是要选杯装的还是甜筒而纠结时一样的表情。”
“骗人吧你就。我什么时候……”北斗不屑地嘟囔。
杰西又笑了,笑声轻轻柔柔的,好像风一吹就会跟着消散,北斗下意识地沉下心来寻找他愉悦的声音,像是平静水面上飘落下来的叶子,带起一圈圈涟漪。他伸手够到北斗的头顶,压了压他翘起的发丝,是灼热的温度。
“不用太在意我,你来决定,要不要说。”杰西说,步子慢下来一些,“我知道田中树只告诉你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只要……你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
“我……”
不是的。我想告诉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开口说我其实是路易斯家敌人的儿子,说你最近所有遇到的危险都是因为我。
京本家的人曾经让路易斯家的成员无数次陷入危险,不知有多少次明争暗斗,多少次光天化日之下的火拼。北斗记得杰西腰侧上的一个伤疤,就是被京本家成员开枪伤到的。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北斗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抚摸那里,那里皮肤的颜色更深,像是一条丑恶的巨龙盘踞在他的腰侧,同他白皙的皮肤对比起来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一定很痛,北斗默默地想。然而杰西,杰西总是笑着捉住他的手,动作变得轻柔,伏下身来亲吻他,舔去被他舌尖带出来的透明发亮的津液,紧贴着他的唇角笑着说,早就没感觉了,就像是他能看出来北斗在想些什么似的。
但是,但是。
但是自己的身上也流着京本家的血。那个他所憎恶的、那个从他进了路易斯家后就一直与之战斗的——京本。
北斗想到这些,脑子又要开始疼了。他眨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杰西就在他的面前,他却突然很想念他。他回想到杰西下颌优美的弧度,想到他们见面第一天时他被夕阳映红的眸子,想到每个清晨他蜷缩在自己身侧,睫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想到他手掌心的温度,和他湿漉漉的亲吻。
他好像能想象出杰西会说些什么。
松村北斗,就只是松村北斗而已。不是其他什么人,也不会受任何事情的束缚。京本家如何?亲生父母又如何?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否认你现在的存在——那个强大的、勇敢的、善良的松村北斗。
北斗用小指勾了勾杰西的,他没有躲,乖乖地任他摆布,挑了挑眉。
他不会在意的。北斗不断地对自己说。不管自己是谁,他都不会在意。
北斗的心跳加快了。就当是在闲聊,一不小心聊到了惊天八卦,北斗告诉自己。他在心里组织着语句,支支吾吾地开了口,虽然他认为自己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杰西?”
“嗯?”
“你喜欢我吗?”好吧,他其实不是想问这个。
“你说呢?”
“我……我反正喜欢你。”
“我知道。”他笑了。
“我想好了。我想告诉你。全部都告诉你。”北斗重复,不知道自己在说给谁听。
“嗯。”杰西笑了,“我在听呢。一直都在听。”
北斗想要继续永无止境地说下去,哪怕是毫无逻辑的也好,但是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他清了清嗓子,做出吞咽的动作。靠,把这件事说出来简直跟告白的难度不相上下。
“我……我其实……”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那条小巷子,漆黑色的车就在跟前。杰西默默地向前走了两步,靠在车门上,用带着鼓励目光的眼神看着他。
“我的母亲……还有京本家……”
他的心跳好快。世界变得很安静。说出来就行。他深吸一口气,想要继续下去。
直到他听见附近墙角的人声。他呼吸一滞,心跳漏了一拍。那声音很小,但他还是捕捉到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还要更多,两个、三个。
——“找到了。松村北斗。是他。”一个声音说。
操!北斗微张的嘴唇没来得及合上,空气突然变得寒冷,仿佛有一个冰锥刺入心脏。
他接着听见了另一个声音,“路易斯家的大少爷。怎么办?”
“一起干掉。”
一切仿佛都进入了慢动作,北斗看见空气中的水汽没有规则地漂浮着,惨白的天空有些晃眼。
“杰西——!趴下!”
他条件反射地把杰西扑倒在地,伸手从夹克内侧口袋里掏出枪。他的反应已经够快了,他迅速端平他的手枪,指尖扣在板机上,没来得及瞄准,冲着视觉盲点开了几枪,没能击中。然而对方还是快了一步,北斗听见一声枪响,销烟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小巷,平静的天空被这炸裂般的声音撕裂。
——小巷,枪响,血腥味。北斗感到冰冷的恐惧淹没了他。
疼痛感在一瞬间如同潮水般袭来。刚开始还能够忍受,他的手在抖,以至于没办法瞄准,但他还能够勉强挡在杰西面前,尝试击中目标。但是被刺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北斗的眼前闪过一阵白光,血腥味不仅弥漫在空气里,更是顺着他的食道涌入鼻腔和口中。好痛,看来被打到了不妙的位置,但是还不能倒下,北斗想。
他的肋骨处如同被灼烧一般的疼痛,眼前一阵黑一阵亮,他听见吵闹的声音。是杰西吗?是他在叫自己吗?好吵,好痛。他没能控制住自己,枪从手中滑落,他硬生生栽倒在柏油路上,潮湿的地面上泥泞的脏水污浊了他的衬衣。北斗伸手触到自己的腹部,尝试把那个一直让自己疼痛的来源扣出来,但他只摸到了一片温暖粘稠的液体。眼皮快要合上,他挣扎着看向自己的手掌——是鲜红刺眼的血液。他的视线里越来越黑了。
“北斗!”杰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好像很遥远,他听不太清楚。枪声还没有停,他听见脚步踩进水洼里溅起泥水又落下的声音,然后是人倒下的声音。杰西干掉他们了吗?
“北斗!北斗,不要睡!北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的声音抖的好厉害。北斗想,杰西,杰西,他的杰西。他一定很害怕。北斗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但这并不能减缓疼痛,他像是发烧了,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在他的身体里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北斗没有勇气看自己的腹部,他感觉自己的那里现在一定是一个硕大的窟窿。自己是个胆小鬼,中了一枪就变成现在这个狼狈的样子了。北斗后悔地想,要是能够再快几秒,是不是他就不会像现在一样要死了一般痛了?
不过还好,至少痛的是他,不是杰西。
“北斗,拜托,别!北斗!“北斗感觉到杰西的手触到他的身体上,但他浑身上下冷得厉害,他甚至感觉不到杰西的温度了。“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你的伤。”
“靠。”杰西长长地吐出一口颤抖着的气。
北斗痛苦地尝试移动,他没能做到。他急切的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全都是血腥味,好像要锋利的刀子割了一样。他一只手攥紧着衣服下摆,一只手捂住伤口,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流淌出来,仿佛灵魂正在流逝。
“北斗。不许晕过去。北斗!”杰西的声音好像粗糙的石头摩擦一样的低沉,他的耳廓里嗡嗡作响。
“靠。”杰西的手覆盖住他的,自己的血烫到他了。杰西的呼吸变得急促,北斗感觉到面前他的气息。
自己是要死了吗?
他晕乎乎地想着。好痛,干脆就这样吧。死在一个无人知晓脏兮兮的巷子里,也太挫了。
等等。
北斗费劲地睁开眼睛。如他预想的一样,眼前全是杰西,他的面颊上沾了点血迹,瞳孔扩大,嘴角颤抖着。北斗看见他发红的眼角已经涌出了泪水,修长的睫毛背着光线。他想抬起手帮他把脸上的血擦干净,但是他太痛了,手臂不听使唤。
“杰西……”
“北斗,别说话,求你……北斗!”
他细微地摇了摇头,似乎这就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出的动作了。
“抱歉啊……可能等不到……我追到你的那一天了……”
死之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杰西的脸,这样想想,也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