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空题】狭路◯◯
抵在鼻尖上的是金属特有的质感。
但并不是无机物特有的冰冷质感。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没来得及散尽的高温,伴随着浅淡的火药气味。
很显然这把枪才刚刚被使用过。
京本低垂眼帘,沉默地看着那抵在自己的鼻尖上的、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的黑色枪管。
许久后,他缓慢地抬起眼帘,看向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那人。
逆着光,那人的模样几乎是完全看不清的。
但是能够看到轮廓清晰的下颚线骨骼,倒三角形状的尖锐喉结,以及在宽松的衣服领口间若隐若现的锁骨线条,很显然和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和颈上的金色饰品不同,那人几乎是瘦到了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程度。
但是京本也能够嗅到残留在对方指尖的浅淡的血腥味混合着烟草的气味,并且是已经渗入皮肤的陈旧性气味残留,并不是轻易能够伪装出来的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转动了一下眼球,便瞥见那握着枪的手骨骼分明,指关节上残留着发红的粗糙茧痕,而手腕虽然纤细,但是裸露在外的那一截小臂上覆盖着一层很匀称的肌肉,比起只是好看而已的大块肌肉,这一层薄薄的肌肉能爆发出的攻击力其实反而要强得多。
做这一行最忌的就是以貌取人,毕竟是游走在黑灰色地带的生意,越是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形象,往往越是可怕得深不可测。
事实上京本自己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虽然此刻手脚都被麻绳束缚着跪坐在地上、并且正被一把枪抵着鼻尖的他看起来显得非常弱小。
但他实在是心如止水。
那卡在扳机上的手指肌肉松弛,显然是并不熟悉枪械、以及京本的,彻彻底底的门外汉。
不过握枪的姿势很漂亮,抛开轻而易举就会被人夺过武器反杀的这个可能性不谈的话,至少很有观赏价值。
京本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湿润又轻柔的气流声,然后盯着那人藏在逆光的阴影里的眼睛,慢慢地抬起下巴,让顶着鼻尖的枪口慢慢滑落到自己的唇上。
类圆柱形的金属边缘微微陷入一点他柔软的嘴唇,逐渐冷却下来的爆炸残留温度被湿润柔软的体温取代。
握着枪的手还是稳着没有因为动摇而出现明显的颤抖,同样也没有急不可耐地用力把枪管往他的嘴里捅,这倒是让京本稍微有点敬佩。
“我今天要死了、吗?”
于是他主动开了口,向着看不清脸的那人搭话。
枪口随着他的嘴形变化或深或浅地压迫着他的嘴唇,沾染在上面的火药残留有一部分被转移了他的唇上,又很缓慢地渗透进他的唾液里流淌进口腔内。在擦过某一片味蕾的时候,浓郁的苦涩味让京本生理性地不由作呕。
他平稳的语调于是在一个不太恰当的位置出现了紧急刹车,把他的游刃有余感削弱了大半,这多少让京本有一点遗憾。
好在面前的人以一种非常理想的形式误会了他的狼狈,并且好心地主动将枪往后撤了撤,又后退一步,蹲下身来单膝跪地,把视线调整到了和他一致的水平线上。
大概是判断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的京本几乎没有什么威胁性,那人甚至露出了一个和这阴暗的地下室格格不入的灿烂笑容。
“不好说呢。”
稍有些沙哑的嗓音,但是语调很柔和,完全没有狠戾的杀气。非要说的话,反倒像是一个在和自己的小小学生对话的、温柔的幼儿园保育员。
京本抿了抿唇,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人的模样。
耳朵上挂着一对金色的耳环,随着他说话时摇头的动作而微微摇摆,在某一个角度反射了灯光,一下子就变得亮闪闪的。那双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但又蒙着一层恰到好处的雾气,把尖锐的光芒都柔化成了光晕,再加上线条柔和的眼型,让他整个人都看起来像是一只会出现在迪士尼动画电影里的小鹿。
“虽然我的任务确实是杀掉您,但是我对漂亮的人总是很容易心软的。”
京本半眯起眼睛来,似笑非笑地应声说那自己就权当是对方在夸赞自己的容貌了。虽然容貌是他拥有的众多优势中最不值一提的那个,但是没有人会对别人发自内心的夸赞感到厌恶的。
“我想我得说声谢谢。那个,”
即便做的是见光死的违法勾当,但这不影响在这个世界里名副其实的小少爷有着非常好的礼貌与教养。
京本迟疑了一下,用稍显疑问的眼神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对方很顺利地心领神会。
“树,就好。”
于是京本重新说了一遍。
“我想我得说声谢谢,树。”
树发出了一个短促的笑声,爽朗得像是刚刚社团活动结束准备回家的男高中生。
“您明明看起来像是很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操控他人的类型,怎么会沦落为这样的阶下囚呢?”
前半句话没有说错。从“食人花”到“黑寡妇”,拜自己的漂亮皮囊所赐,就算再怎么手段狠厉残忍,那些落在京本头上的别称十有八九都还是形容蛇蝎美人的名词。
当然,京本已经过了光是被人当作女人都会气得火冒三丈的愚蠢青春期,如今甚至乐得利用自己的外形优势在两种性别间游走进行工作。
“关于这个。”
京本顿了顿,突然又不想说了。转而向前探了探身子,在用鼻尖主动蹭了蹭已经完全变得冰凉的枪口后,就张口用上下牙卡着枪管一寸一寸往里吞。
他其实并不很擅长这种事情——准确估算距离,以及在手脚被束缚的前提下利用肌肉力量准确控制自己的身体。
所以在某个瞬间,随着腹肌力量的一时失控,硬邦邦的枪口狠狠地戳到了他的舌根,牙齿也随之猛地磕在了枪管上。强烈的震动感从牙齿传导到全身骨骼,疼痛感则延迟半秒才被大脑解读,夹杂着疼痛的生理性作呕感让他瞬间无法自制地瞬间红了眼睛。
树似乎是被吓到了,慌慌张张地想要把枪拔出去,但京本死死地咬住了那又苦又凉的硬物,没有让树如愿。
京本的眼睛上还蒙着一层浅浅的生理性泪水,一边的隐形眼镜也稍有些错位。但是因为树凑过来看他的情况了,所以并不影响原本近视也不严重的他看清对方的眼底一闪而过的切实的担心和慌乱。
这么容易心软的人,实在是不适合做这一行。
京本不无遗憾地想。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铁石心肠的人,至少总是会在宣读死刑判决前稍微给对方一点甜头。
换个角度来说先礼后兵的手法或许会更残忍,但是反正就连道貌岸然的法治社会里都会允许罪大恶极的死囚选择自己的最后一顿晚餐,何况是被法治社会妖魔化的他们。
京本稍稍往后缩了缩身子,把吞入过深的枪管吐出了一些,以便给自己留下足够喘息的空间,也正好让他的视线焦点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树的脸上。
他们短暂地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沉默地彼此对视,然后京本垂下眼帘,专心致志地去感受口中的异物。
他不是异食癖,事实上甚至是有点小孩子口味的类型,只是单纯因为用唇舌去感受可以得到数倍于浮于表面的观察能获得的信息量而已。
和刀具一类的冷兵器不同,杀戮的瞬间永远伴随超高温的枪械总是带着一种钝感的苦味。舔过尖锐的刀刃时那种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轻易拉破舌面的刺激感是构造圆滑的枪管无法提供的,薄薄的金属特有的发凉的腥味也是刀具独有的,而枪管上总是沾满了温热又苦涩的火药味。而且火药颗粒非常顽固,无论被唾液稀释多少次,都不能像刀尖上的血腥味、或是人体表皮的淡咸味一样消失,而是非常执着地一直黏在舌面上无法被剥离。
要打比方的话,刀具是加入了新鲜薄荷叶碎的烈酒,而枪械是洒满了胡椒的高浓度黑咖啡。
从这个意义上来,果然是选错了工具吧,树应当是苦甜参半、但甜味在多数时候会有些喧宾夺主的香槟。
京本吐出了已经完全被自己的唾液沾得湿透的枪管。
“树。”
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捧住树的脸,并且把自己的嘴唇凑了过去。
那用于束缚他的手的麻绳是他最信赖的人——这一行的专业人士,帮忙打的结,并且在那之前已经练习过很多次了,如今即便是双手反剪在背后也能够轻易解开。
不过其实他原本不该这么着急的。只是火药味比他预想的还要苦,而他实在是讨厌这种浓郁的纯粹的苦味。
何况枪是树自己选的。
京本振振有词地在心里替自己辩护。
帮忙处理一下自己这满嘴发苦的火药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单说接吻的水平的话,树绝对能算是优秀级别的,和他用枪时就算再怎么强装镇定也没能彻底掩盖的生疏感全然不同。
京本只是探出舌尖,试图把粘在上面的那些发苦的颗粒都抹到对方的嘴唇上去而已,树就已经很自然地张开了嘴,用自己的舌头缠住京本的,非常大方地邀请他把带着冰冷的苦味的唾液都倾倒进自己的口中。
他拿着枪的那只手很自然地绕到了京本的脑后,隔着硬邦邦的冰冷热兵器,用力地按住了京本的后脑勺。
京本很慷慨地把主导权让给了树,于是后者顺势顶着他的舌头分开了他的嘴唇,又勾着他的舌尖引导他一一探索自己的口腔内层,并且非常周到细致地将所有残余的火药颗粒都舔舐干净,只留下了自己的浅淡味道。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虽然京本的漂亮外形让他并不缺少被初次见面的人一见钟情的经历,树此前也无法免俗地说了类似的话,但是此刻这个形似接吻的动作从头到尾都无关情欲。
树很耐心地用舌尖一一清点京本的牙齿数量,用柔软的舌面仔细描绘那人体最坚硬的自带武器的形状。
在途经犬齿的时候,京本有意识地用了力,齿尖深深陷入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湿热器官中。
但是人类的牙齿是不够锋利的,没法像刀刃一样轻易就割破包裹血液的皮肉,反倒是被那柔软的东西整个拥抱住,几乎完全丧失了攻击力。
大概在树看来,这甚至无法造成皮外伤的动作像是刚出生的幼猫被揉肚子时张开还没有长出尖锐指甲的爪子试图恐吓人类,所以他只是发出了一个类似笑声的含糊不清的气音,湿润的气流一半落在京本的唇上,一半流淌进了京本的体内。
或许是吐出来的气息里更高浓度的二氧化碳取代了本该由鼻腔吸入体内的那部分氧气的关系,逐渐逼近窒息的缺氧感让京本的意识有些混沌起来。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事实上窒息感的来源是树的手。
准确来说,是树顺着接吻的姿势自然而然揽住他后颈的那只手。有着一层粗糙的茧痕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绕过来,指尖正好贴在了他轮廓并不明显的喉结上,然后以一种介于调情和暴力之间的力度向下按压着。
求生本能让京本无意识地发出了一个嘶哑的喘息声,但是男人着实是非常忠于自己的动物欲望的简单生物,缺氧的不适感非常类似于在高潮瞬间迎来的大脑空白,让京本没有力气也没有坚定的意志要推开树。至于树,如果他能够在接吻的期间始终保持足以自持的理智,那反而有愧于京本身上那多么蛇蝎美人的标签。
树非常耐心又细致地品尝过了京本口内的每一个角落,将其中或浓或淡的火药的苦涩味全部换成了自己爱抽的带着点薄荷调的烟草味。
最后,他的舌头压着京本的舌面一寸寸往里探,几乎是恨不得穿过狭窄的咽喉,用自己的气息填充满对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等…咳咳……等…”
咽喉被异物刺激的不适感让京本猛烈地咳嗽起来。
因为接吻而自然分泌的大量唾液、被自然过渡进自己口中的树的唾液,都随着咳嗽逆流而出,一小部分沿着他的唇角慢吞吞淌下去,大部分则都落在了他下意识捂住嘴的手掌心上。
只是一切太过突然了,连手指都来不及合拢,于是随着掌心的容量很快就到了极限,唾液便从五指间溢出来,顺着他手背上隐约隆起的血管边缘蜿蜒而下。
树非常好心地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虽然用的是握着枪的那只手,以至于硬邦邦的金属触感时不时地隔着一层衣服非常鲜明地落在他的脊骨上。
“你还好吗?”
从造成这个情况的犯人口中说出这种听起来确实显得非常真诚的关切着实是件有点滑稽的事情。
京本有些气息不稳地笑起来。
他把那只湿漉漉的手轻轻握成拳,朝着树伸过去。
“恭喜,你合格了。”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才展开了手掌,露出了掌心里那颗已经完全被透明的唾液包裹住的、小得出奇的蓝白色胶囊。
虽说毒杀往往被认为是绝对力量不足的女性或老人才会运用的手段,但是反过来利用这些源于统计数据的“科学”刻板印象,本来也就是一位优秀的专业杀手应该拥有的技巧。
“但你也该庆幸,我是连最小的药片的不会吞的婴儿嗓子。”
虽说将自己伪装成猎物以便切身考察每一个候选人的实力是京本自己提出的要求,所以即便做了万全的准备(比如掌握高超的近身搏斗技巧,以及确保每次都在候选人面前以“检验”的名义打完枪支中的最后一发实弹),若是真的遇到了致命的伤害,也是怨不得别人的。
事实上树这种像模像样地手持枪械、却实际上选择用毒的手段,虽说或许违背了一部分老派杀手的“美学”,显得有些过度诡计多端,但京本倒是觉得计策本来也是一位优秀的杀手应该加以使用的工具。
但毕竟是这个庞大的帮派的现任头目的独子,就算京本再怎么“咎由自取”,若是他真的就这么死在了树的手下,想必树也还是难逃以命偿命的结局。
树愣了愣,随即笑起来。
“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京本少爷不会吞药片在道上已经是很有名的事情了。”
他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薄薄的刀片,割下了自己上衣下摆的一块布,然后动作轻柔地帮京本擦干净了沾在脸上和手上的唾液。
“我原本是想要用它割开你的嗓子的。”
见京本的视线落在了那片被随手扔到了地上的刀片上,树于是解释说那毒药原本只是随身携带以便应对不时之需的,自己确实不擅长枪械,但是对于拳头和刀片的灵活运用还是非常有自信的,虽然这次没能好好展现。
树的语气显得又是诚恳又是轻佻,但听来倒是很让人愉悦。
“但是在见到你的瞬间,我就改变了想法。”
京本发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鼻音。
他作为“蛇蝎美人”的名声在外不假,但正如他总是反过来利用自己雌雄莫辨的外貌条件进行完美伪装一样,其实知道他本人的真实长相的人少之又少,并且其中的大部分——那些没能通过杀手测试的候选者们,都已经成为了东京湾底下的森森白骨。只是一个彻底走上了歧路的不良少年的树没可能认出他来。
事实上树也确实直到京本自爆为止都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并不是因为我认出了你是谁。”
树很诚实地摇摇头,坦言自己只是贪图京本的美色,想着在杀死他之前品尝一下他的味道而已。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树起先确实没有撒谎,他对于漂亮的人总是很温柔的,会在杀死对方前先创造一场类似爱情的虚假幻境。
对自己的低级欲望毫无掩饰到这个地步,倒是反而让人听来觉得清爽了。
京本挑了挑眉。
“接吻而已,你不会觉得这样就算‘品尝’到我的味道了吧?”
退一步说,甚至连这个“接吻”都是他主动的。
树有些意外似的盯着京本看了数秒,然后突然笑得阳光灿烂。
“如果京本少爷不嫌弃的话。”
他像是一个表白后等待对方回应的中学生一样把手伸向京本,然后诚恳又愉快地说。
“那或许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