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哦。”
慎太郎的音色还是一如既往地柔和,像是流淌在热松饼上的温暖的枫糖浆。
北斗隔着因为酒精而自然而然模糊了几分的视野看慎太郎。经过一整个夏天后,慎太郎晒黑了不少,整个人都变得愈发暖色调了些,倒是让他笑起来更多了几分盛夏日的小太阳特有的明媚灿烂。
是完全一如既往的、几乎就可以命名为“森本慎太郎”的那种很标志性的纯粹的笑容,而没有夹杂一丝北斗原本预想中可能会出现的动摇、恐惧乃至厌恶,总之是一切理所当然可以有的负面情绪的杂质都不存在。
北斗莫名其妙地也有点想笑,不过面部肌肉根本不听使唤,只让他露出个僵硬的奇怪表情。
可以怪罪给酒精的麻痹作用,虽然他很清楚事实并不如此。他只是把全部理智都用来死死压抑住自己那快要决堤的低级欲望了,根本就没有一丝多余的控制力可以用在别处。
现在他的表情一定狰狞得不得了,北斗想,和慎太郎正相反。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在灯光笼罩下周身仿佛散发着一圈柔和的蜂蜜色光晕的慎太郎。
“不,这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可爱的东西,慎太郎。”
虽说年龄差异并没有大到足够特别拿出来说道的程度,甚至是队友这一身份足以让对他们只有些浅薄了解的世人下意识认定他们是同龄人,但毕竟是在慎太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他,无论过多久,即便不得不承认从前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长成了如今可靠的大人模样,北斗眼里的慎太郎也始终还保留着鲜明的“天使小孩”的印象。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北斗想尽自己所能去守护这种在成年人身上非常珍贵的天真烂漫,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包括这么久以来对于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
但很可惜的是,北斗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有强大到那个地步,或者换个很狡猾的说法,他意识到慎太郎在很多意义上都比自己要强大得多,以至于他忍不住地想要去依赖对方的温柔。
他抓住了慎太郎伸过来的手,也没有拒绝后者顺势从对面位置起身转移到了自己身边。
其实真的要论体型的话他们不相上下,甚至北斗还要再高几公分,不过于公于私都喜欢各种充满男人味的事情的、被不少前辈们笑称为“野生儿”的慎太郎的手要粗糙得多,便总是会给人一种更强健的印象。
“只是有一个听起来很可爱的名字罢了。”
Cake & Fork,蛋糕与叉子,听起来确实像是打扮精致的都市白领的一个美妙的休息日午后,有着芬芳的花香和优雅的轻音乐,还有令人心情舒畅的谈笑风生。
只可惜这个名字不过是一种虚伪的粉饰太平,而改变不了一点儿其本质上就是立足于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的、充斥着血腥与暴力关系的事实。
北斗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小几率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从小就是出了名的乖巧温柔,学习空手道时最害怕的是一对一的对打练习,打游戏看电影也绝对不会选有一丁点儿暴力因素的东西,看小说中出现带着血腥味的描写时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哪怕是青春期爆发的荷尔蒙都没有让他变得骁勇好斗,就连扮演不良少年的角色时,都会被分配到稍微还有点理智和头脑的角色。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躲不开这玩笑一样的诅咒,若是能选择的话,北斗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Cake那一方。哪怕被失去理智的Fork攻击,哪怕被啃咬得血肉模糊遍体鳞伤,比起被野兽本能操控着去伤害他人,他宁愿成为那个被弱肉强食的受害者。
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该沾染一点那几乎等同于食人魔预备役的Fork的基因。
但是大概最荒唐的才是人生。
在二十岁成人的体检时,他被告知了自己分化成了Fork的事情。
分化的进展速度其实并不一定,据医生说其实颇有一部分Fork到死都没有出现过诸如味觉丧失和强烈的食人冲动一类的典型症状。
但是北斗没能成为那个特例。
随着年龄渐长,逐渐丧失的味觉一日三次不间断地提醒着他正在不可逆地成为彻底的Fork的残酷现实。
起初时候他还能自欺欺人地用大量的蛋黄酱和辣椒粉来感受味道,到后来连用上半瓶辣椒粉拌的米饭都显得索然无味起来,于是他干脆狠下心来去吃了自己从小到大都不爱吃的那些口味浓郁的果蔬,最后沦落到了“克服了对番茄的讨厌”的地步。
而到如今,北斗终于是已经几乎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了。
身为偶像的职业素养让他开始逼迫自己定时定量地摄入一些食物以维持身体的正常运转,但是已经完全没有了味道的食物只剩下了泛泛的口感差异,不管放在嘴里咀嚼多久,哪怕米饭都已经完全成为了米汤,感受不到一丝哪怕最浅淡的甜味的大脑也始终想不起来“进食”的最后一步应该是吞咽。
不可避免的,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作为一个身高将近一米八的男人,曾经还在空手道大会上拿到过名次,但北斗几乎是薄成了随时能够被风吹倒的一张纸。
其实成员们当然谁都很快就察觉了他的不对劲,虽然由于正好和他工作最忙碌的时期完全重叠到了一起的关系,大家谁都没有想过这一层可能性,只是单纯觉得他又犯了一进入工作状态就什么都顾不上的毛病。
自己都瘦得像是营养不良的树皱着眉头像操碎了心的老母亲似的数落他不好好吃饭,行动派的杰西恨不得一日三餐都拐他出去吃高级烤肉,高地不知为何对他的工作行程掌握得比他本人都清楚,总是踩着他工作结束的时间发来消息叮嘱他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就连京本(虽说他们早就过了尴尬期,但和他同为工作狂的京本在多数时候并不会对于他的工作态度表示太明确的否定)都专门在六个人的群聊里找到他,让他不要太勉强自己。
说实话,被人关心的感觉总是不会差的,尤其是北斗很清楚这些关切都源于非常纯粹的对他的爱意。
但反过来说,这又成为了一种压力。
北斗还没有做好哪怕冒着会被避之不及的风险也要将实情坦然告知的准备,只能笑着假装一切安好的样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尽可能地调动自己残存的味觉记忆和演技假装吃得津津有味。
他确实是别无选择,但是用一连串的谎言来回应他人真心的关切,终究让北斗心里的阴霾越来越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于破天荒地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盯着他关心他有没有好好吃饭的慎太郎,北斗发自内心地觉得感激。
当然,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虽说爱闹腾的“熊孩子”的名声在外,但对于慎太郎本质是个多细心又温柔的人,北斗比谁都清楚。
慎太郎是出于对他的关心,才反而小心翼翼地没有对他过多干涉的。
因为这段日子里,北斗一直在主动躲开慎太郎。
北斗当然没有那种和一个成员重归于好后就非得和另一个成员闹别扭的奇怪爱好,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靠得离慎太郎近一点、再近一点,要是能够不留一丝缝隙地一直贴在一起就再好不过了。
慎太郎也不是那种被主动亲近会觉得不舒服的人,所以一直到不久前,北斗都还和他相处得亲密无间,甚至有些过于亲密无间,本来就喜欢给人送各种食物的慎太郎看着他近来一直有些食欲不振的样子,便总是充分发挥自己的末子气质,一天到晚缠着北斗要给他投喂食物。
北斗本身并不抗拒被喂食,虽然在第三者视角看起来或许有点肉麻,但只是偶尔为之的投喂行为其实也算是一种不定期的爱情确认。何况如今的他已经向所有食物都寡淡无味的现实屈服了,还练就了一套根据自己的记忆和他人的反应来假装自己一切正常的本领,当着别人的面进食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煎熬。
所以当那天慎太郎把自己咬了一口的甜甜圈递过来,一脸开心地说着 “北斗绝对会喜欢的”时,北斗也非常自然地说着谢谢就凑过去,一边调动着关于甜甜圈的味觉记忆,一边张嘴去咬那看起来确实很美味的油炸面包圈。
他没想太多,也没有非要把甜甜圈咬成两截而不愿意就着慎太郎吃过的痕迹往下咬一口的严重洁癖,只是很自然地从已经被咬开的断面上咬了下去,而完全没有想过一点儿自己会因此尝到什么味道的可能性。
但是一口下去,强烈的香甜味在他的口腔中宛如爆炸一般扩散开来,冲撞着他枯竭许久的味觉感知神经,震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和他记忆中的甜甜圈的甜味全然不同,这不是简单的糖霜和巧克力能够表现出来的香甜味,哪怕是多么高级的手工巧克力都不行。事实上这种香甜味都不是停留在味蕾上的,而是渗透进血液里、承载在神经上的快乐信号本身,好比是直接作用在大脑的多巴胺注射,“香甜”不过是一种味觉性的表述方式而已。
“北斗觉得怎么样?”
慎太郎的声音才把他几乎要飘起来的意识堪堪唤回。北斗于是猛地摇头,搪塞说是因为太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了,一时间有些恍惚。
慎太郎一下子笑开了,说果然就算是连锁店的量产商品,刚刚出炉的还是热乎乎的甜甜圈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个就给北斗吃。”
他把手里那个一人咬了一口的甜甜圈塞到北斗手里,一脸开心地说最近很少见北斗吃东西露出过这么满足的表情了,能够被这么满足地吃掉,想必对甜甜圈本人来说也是很开心的事情。
逻辑有点奇怪,是慎太郎最擅长的天真烂漫式的装傻。但是当下,北斗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缠绕在他大脑中的香甜味久久没有消散。随之,一个他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从未真的直面过的可怕念头充斥了他的大脑,令他不由地浑身颤抖。
但是自己吓自己也没有什么用,怀着一种侥幸心理、也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北斗接过甜甜圈就着自己的齿痕又咬了一口。
这次嘴里的重新变成了一团热乎乎的,但什么味道都没有的海绵。
原来当人绝望到极点的时候真的会忍不住笑出来。
或许是因为除了笑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做的了吧,只能笑到声嘶力竭到筋疲力尽,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给大脑去思考,才能堪堪维持住自己快要被撕裂的精神。
如今的Cake中的多数都是“弱Cake”。他们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般人,甚至是精密体检都不一定能够发现他们的Cake属性,只有在Fork直接品尝到其身体组织或是体液后,才能够凭借Cake特有的甜味认出来。
普遍的意见是自然生存法则下的合理变异,毕竟那些对于Fork而言就是一块行走的小蛋糕的彻彻底底的Cake实在是太难以安全生存了,于是只要和人保持距离就能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的“弱Cake”反而成为了主流。
反过来说,若是Fork主动地与人保持距离,也能一样不因为食髓知味而伤害到任何不自知的“弱Cake”。
北斗践行的一直是后者,他不愿伤害自己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于是在被告知自己是Fork后,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所有人保持距离。
他和京本间旷日持久的冰山期,或多或少也有因为对方的长相实在是太符合一块奶油蛋糕的印象,而导致他矫枉过正地逃得太远了些的影响。
相反的,对于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任人宰割的小蛋糕的杰西和慎太郎,他又不可避免地出于对亲密关系的渴望而放松了戒备,享受着和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
明明一直以来都没有问题的,尤其是在终于结束了和京本之间漫长的冰山期后,北斗真的很纯粹地一直沉浸在六个人缺一不可的高浓度幸福里,以至于他几乎都忘了,无关体型外貌,谁都有可能分化为Fork,也谁都有可能是Cake而不自知。
不,大概他就是刻意在回避去思考这个可能性。
虽然不知为何如今他已经完全立起了“没有朋友”的人设,还公然在广播上放话说大型主题乐园就是一个人去玩才能玩得更加开心,但他其实很需要亲密关系的支撑,他离不开这些愿意给予他爱与陪伴的人。
“……北斗?”
慎太郎显然是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一脸不安地看着他,一只手试探性地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又有些犹豫不决地悬在了半空中,迟疑着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北斗笑得有些呼吸不畅,连眼里都蒙上了一层生理性的水汽。
“不,我没事,慎太郎。”
他用力捏紧了手里还剩下小半的甜甜圈,松软的面包组织被挤压成了奇形怪状的模样。他想这或许也是自己确实存在施暴欲的证明,以及值得庆幸的是现当下他还有能力控制自己将施暴欲发泄在这里,而不是面前如此关切地看着他的、他无比珍惜的这个人身上。
“谢谢你。”
最后一口还残留着慎太郎的齿痕的甜甜圈尝起来无比美味。
那往后北斗便开始有意识地躲开慎太郎。
当然,比起当年他躲开京本的时候,如今的北斗无论是演技还是为人处世的技巧都得到了稳步提升,足以用一种非常巧妙的、不会被任何人觉察的方式自然而然地拉开和慎太郎之间的距离。
“任何人”的意思是,甚至包括朝夕相处的成员们。
但是慎太郎毕竟是当事人,即便北斗在口头上表达着溺爱,对于勾肩搭背一类的肢体接触也尽可能地不加以拒绝,本就心思细腻的慎太郎还是或多或少意识到了他的躲避。
不过或许是因为曾经亲眼看着他和京本疏远过的关系,起初时候即便是觉察到了北斗不动声色的躲避,慎太郎也没有着急地要问个清楚,权当是他又到了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的时期,于是很好心地主动配合着保持了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
但是时间久了,和本身就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洒脱性格的京本不同,慎太郎还是没能一直若无其事地等下去,而是在两人的杂志拍摄结束后硬是拉着北斗一起回了家,两杯酒下肚后就开始用不怎么高超的套话技巧打听他到底自己一个人在苦闷些什么。
其实把真相隐藏到底也不是不可能,甚至北斗依旧觉得这才是最佳选择。
但是他抵抗不了慎太郎那双湿润的温暖的眼睛,就像是一片无人知晓的静谧的海,能够把他无声地、但温柔地完全吞噬。
要是真能被吞噬就好了,北斗想,如果慎太郎是Fork而他是Cake的话就好了,他一点儿都不介意成为慎太郎的食物,但是他一点儿都不想伤害慎太郎。虽然他当然知道这很自私。
酒精让他的大脑有些不够清醒,又或者是已经压抑了太久的食欲让他的理智早就到了极限,总之北斗原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想着的这些话,似乎断断续续地从他的口中吐露了出来,导致慎太郎在某个瞬间突然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北斗。”
但他喊北斗名字的声音还是很柔软,甚至是有些过于柔软了。
虽然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一方,也一直自以为有在尽自己所能地保护对方,但是慎太郎的语调听起来像是能够包容他的所有懦弱和恐惧一样强韧可靠,好像不管说出多么自私阴暗的念头都能够被原谅似的,让北斗忍不住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
而在北斗破罐子破摔地说出自己有多么渴望能够咬在慎太郎的身上,品尝他的血液的甜美、他的骨肉的香甜时,慎太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哪怕是在很认真地听了北斗给他解释这种残忍的捕食者与猎物间的关系后,他浓密的眉毛也只是短暂地皱起了一下,随即就重新舒张开来,笃定地又说了一遍可以。
“我知道北斗不想伤害我,但是比起眼睁睁地看着北斗自己伤害自己,既然我能够帮到什么的话,就算稍微受点伤也没问题的。”
慎太郎比了一个很漂亮的秀肌肉的动作,笑嘻嘻地说自己现在可是DASH岛上不可或缺的超级劳动力,才不会因为被咬一口这个程度的小伤就要死要活的。
很显然,仅仅是听了一通没有重点的介绍的慎太郎根本还没能理解Cake & Fork是多么残酷的捕食关系。
不过这真是很慎太郎,无论是对多么残忍黑暗的东西,总是会以最积极阳光的方式去加以解读。
“北斗。”
慎太郎又喊了他的名字。
说真的,北斗很喜欢听慎太郎喊自己的名字。无论是变声期前那种清亮的银铃般的声线,还是如今像是焦糖一样柔软甜蜜的音色,永远都是阳光灿烂的,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会让他觉得连向来阴暗的自己都因为这一层声音的过滤而变得明媚了一些。
他本能地朝着慎太郎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仰起脸。
室内的暖气开得太足了,北斗看到本来就怕热的慎太郎鼻尖上冒出了细密的汗水。
他鬼使神差地主动凑过去,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干净了那一点点晶莹剔透的液体。
和残留在他的记忆中的、过往无数次在运动中在舞台上无意间落到舌尖的他自己的汗水那种咸涩到发苦的味道完全不同,慎太郎的汗水像最高级的百花蜜一样香甜可口。
太甜了,北斗想,他早就濒死的理性迟早会被彻底死亡的。
可是不管是Fork还是Cake,甚至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这世上大抵的生物都是离开了太阳便活不下去的。而慎太郎就是太阳。
所以他也离不开慎太郎。离开了慎太郎他会活不下去的。
那么。
“我们能一起死吗?”
北斗彻底醉了,他的大脑一片混乱,迷迷糊糊中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恍惚中他听见慎太郎说,那他们得在死之前一直一起好好活着才行。
北斗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伸出手和慎太郎温暖的小指拉了钩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