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face

色は匂へど
Posted originally on the Archive of Our Own at http://archiveofourown.org/works/52342369.

Rating:
Mature
Archive Warnings:
Major Character Death, Underage
Categories:
F/F, F/M
Fandom:
SixTONES (Band)
Relationships:
Kyomoto Taiga/Tanaka Juri, Jesse Lewis/Tanaka Juri, Morimoto Shintarou/Tanaka Juri, Matsumura Hokuto/Tanaka Juri, Kouchi Yugo/Tanaka Juri
Characters:
Tanaka Juri, Kyomoto Taiga, Jesse Lewis, Morimoto Shintarou, Matsumura Hokuto, Kouchi Yugo
Additional Tags:
我得多想不开才在同人文里搞严肃文学啊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19 of ちょっとぐらい病んでも
Stats:
Published: 2023-12-18 Completed: 2024-01-27 Words: 32,026 Chapters: 7/7

色は匂へど

Summary

非典型all树,但左右位意义不大
灵感来源:闲聊说到之前那本anan的树特别太宰治,而太宰治的人生中有五个很重要的女人
明治到大正年代背景,没有严格考据
可能存在的雷点有:性转*3,双性转前提的百合,人物死亡,未成年X,怀孕/生子
⚠️小朋友不要出于好奇心就傻乎乎点进来,会被我创飞

※题目为伊吕波歌的第一句前半,意为“花虽美丽(终将凋谢)”

Chapter 1

Chapter Notes

基于性转,京本大我→京子,但田中树还是叫田中树(。

樹さん的初恋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是的,是女人。但是请不要误会,樹さん并没有那种特别的偏好,性别从来都不是她在爱一个人时会考虑的条件,她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与人。

不,很遗憾,我并没有见过那位初恋小姐。那是我认识樹さん前许久的事情了,而樹さん又不爱与我说她的旧时情缘。

我也只是通过樹さん留下的这些文字来给您讲述她们的故事而已。

但是樹さん向来喜欢恶作剧,所以或许这厚厚的“遗作”本也只是一部虚构作品罢了。

您当作一个故事听了便好。 

 

 

 

树曾经也真是家人的掌上明珠。

出身名门,还是母亲期待许久的家中唯一的女孩,小时候的树几乎就是完全符合世人的刻板印象的贵族大小姐。

漂亮,擅长撒娇,从小长在男孩堆里所以稍微有点男孩子气的顽劣,以及被溺爱出来的无伤大雅的任性娇蛮,但是也端得住大小姐该有的架子。

直到树遇见她的初恋。

 

树的初恋名叫京子,是一位艺妓。

她对京子是很纯粹的一见钟情。一切的开端是她在某次假扮男子跟着自己的哥哥去花柳街“长见识”的时候(她总是这么做,溺爱她的兄长们从来都拒绝不了她的请求),碰巧见到了京子。

京子化着艺妓特有的浓妆,一片浓郁的白色几乎完全磨平了她面部的立体轮廓,艳色的胭脂也反而让她显得和其他的艺妓们一样只留下了庸俗又空洞的表层美丽。

但树盯着京子弹奏三味线的手一直看。她发现那双并没有涂抹白粉的手还是几乎雪白,但又不是死气沉沉的苍白,那白皙又动作轻盈的指尖更像是一对翩然飞舞的蝶,让她看得完全入了神。

树我行我素惯了,堂而皇之地找了个想要学习古琴的借口,便开始拿着自己的零用钱频频去拜访京子。

 

在京子的房间里,树第一次得以看到了她不施粉黛的模样。京子确实是很美丽,比树曾经隔着白粉妄想过的模样还要美丽得多。

但树也一下明白了为何像京子这样貌美的人,反而要涂抹上比谁都更厚重的妆容。

京子的美丽带着一种张扬的攻击性,是凌驾于主观之上的绝对客观,足以让她身边的一切都被衬得黯然失色。这种美丽对于会来花柳街寻欢作乐的大抵男人来说实在是太过于高贵了,轻而易举地就能碾碎他们那点可怜兮兮的自尊心。

可树不一样。

她是出身名门的贵族大小姐,也没有男人总是擅自对女人怀有的征服欲,只是很纯粹地想要亲近京子,所以轻易地便得偿所愿。

 

树很快便得知了京子今年十九岁,比她正好大了三岁半。也知道了京子其实也出身名门,只是在非常年幼时家里就因为变故而家道中落,一路沦落到了如今的卖艺之身。

京子其实很擅长将玩笑以诚挚的语气表述出来,但是关于她的出身,树愿意相信确是如此。

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了,为什么只是一个年轻艺妓的京子能拥有远超俗人的华丽与高贵,又为什么能写得一手漂亮的汉字,甚至还会弹奏连树都只是听说过名字的西洋琴。

“树的手很漂亮。要我说呀,比起这厚实沉重的古琴,西洋的钢琴才更适合你。”

京子很快便不再对树用敬语了,虽然是在树的主动要求下,但是很显然她本也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的东西。

以此为契机,她们之间的距离得以逐渐拉近。

 

某一天,在树怀着点小心思用自己的手指勾住京子的手指撒娇时,后者反客为主地用双指环住了她的手腕,又牵着她的手在自己的膝上展平,一边用自己的指尖轻柔地描绘树掌心里纵横交错的纹路,一边眼含笑意地给她描述那不同于弦乐器的西洋乐器的清亮音色。

末了,京子开始把树的手臂、大腿的当作钢琴的键盘,有力又轻盈地给她弹奏无声的小夜曲。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每当落在树的皮肤上时,哪怕是隔着和服柔软的面料,树也觉得那一瞬间的接触像是在自己的皮肤上点燃了火苗,将她周身的血液慢慢加热,直到无声地开始低温沸腾。

当时的树还不知道该如何扑灭那些火苗,也不舍得它们熄灭,只能小心翼翼地蹭进京子散发着一丝檀木香气的怀里,双手环抱住京子纤细的腰,又用力地将整张脸紧紧贴在那温暖又柔软的胸口,隔着一层布料去聆听对方的心脏敲击出的平稳又有力的太鼓声。

京子便会发出一个很柔和的鼻音,轻轻拍拍树瘦得骨骼分明的脊背。偶尔她的手会顺着树的脊骨向上,一路行至树纤长的脖颈处,发凉的指尖突然落到温暖的皮肤上时总会让树整个人都小小地颤抖一下,像是幼猫一样在京子的怀里团成一团。京本便会发出轻盈的笑声,指尖沉入树的发间,安抚似的又恶作剧似的揉一揉树的后脑。

如果树在这个时候朝着她仰起脸的话,带着一丝并不刺鼻的脂粉香气的温热的吐息就会落在树的睫毛尖上。

她们的距离很近,只要树稍稍再贴近一点,就足够吻到不抹口红时依旧透着漂亮的蔷薇色的湿润的嘴唇了。

事实上树很多次都这么做了。

 

京子在名义上是卖艺不卖身的艺妓,又确实长了一副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模样,所以在第一次直面京子教给她的性的欢愉时,树也不可免俗地感到了错愕和冲击。

但是树很快就融化在的京子的拥抱里。

明明是不愁吃喝的大小姐,但树瘦得厉害。堪堪进入青春期的她还没有完全摆脱性别模糊的幼年期的模样,少得可怜的脂肪囤积在了她的胸脯和臀上,但几乎全身的骨骼形状都肉眼可见,还完全没有长出女性化的柔美线条。

反观京子,和她残留着一丝青春期少女的婴儿肥的脸一样,她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恰到好处的软肉,把骨骼的尖锐感都温柔地包裹起来。她还是显得纤细窈窕,但是触感却是温暖又柔软的,足以承接住几乎是皮包骨的树的身体,让树仿佛落在了一团雪白的棉花云上。

每一次看到京子柔软雪白的身体时,树都会想果然比起自己,京子才该是被宠爱着长大的那个名门大小姐才对。

 

树总是学不会也不愿意好好学梳传统的银杏髻,干脆用大蝴蝶结把自己打扮成了西洋式的摩登女郎,但是她却很爱看京子梳头,以至于时常会偷偷地在拥抱的时候抓散京子的头发。

京子看起来像是再怎么刁蛮任性都会被原谅的猫,但或许是身为年长者的包容,又或许是沦为艺妓的这些年打磨掉了她的一部分傲气,就算轻易地看穿了树的那点儿小心思也不会生气,只是戳戳树的鼻尖以示警告,然后便会对着镜子将自己那一头柔顺的黑发重新一丝不苟地梳成漂亮的银杏髻。

黑发像是最高级的天鹅绒一样扫过京子腰部线条,在脑后被高高束起,发尾在颈肩处扫来扫去,最后像是变魔术似的都被收拢在发髻里面,露出白皙的后颈。

树总是忍不住想在那片洁白的皮肤上留下点什么,但是她贴过去的时候会被京子很坚决地拒绝,任树怎么央求都不行。京子根本不吃她对付兄长屡试不爽的撒娇那一套,反倒会像是提起一只小猫那样捏着树的后颈,戳着她的下巴说不给别人的工作添麻烦是大人的基本礼仪。

十九岁的京子对于树来说确实完全是大人了,让树总是哑口无言。

但十九岁的年纪其实距离成人也还差了一点点,所以京子身上依旧残留着点和树很相似的孩子气。她总爱打开自己的胭脂盒,用无名指沾上一抹嫣红色,抓着树骨骼分明的肩膀,在她瘦小的身体上画每个季节的花。

京子的指尖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茧,大约是长年弹奏三味线留下的。那略带粗糙的质感在摩擦过树的皮肤时总能带来酥麻的痒感,让树浑身颤栗。

 

关系的暴露是迟早的事,但是暴露的时间点实在是非常糟糕。

树原本是以学习古琴的说辞偷偷去找京子的,对她有些溺爱过度的母亲便也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前些日子那位最宠爱她的哥哥因为爱上了一个花柳街的女子而和家里爆发了冲突,末了干脆和那据说已经怀有身孕的女人双双私奔,彻底断绝了与田中家的关系。这事情在很多层面都给田中家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以至于身为家主的父亲开始草木皆兵,并且顺藤摸瓜地便发现了树与京子不可言说的关系。

树被断了所有的经济来源,上下学都有人接送,和同伴出行时也会被人远远地盯着,甚至收寄信件都会被擅自拆封检查,生怕她再和京子有任何往来。

在这时候,树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纵然长了一副高贵美丽的面容,纵然也曾是富家小姐,如今的京子也不过区区一位花柳街的艺妓。

 

树的叛逆并没有到哥哥的那般绝对的地步,她到底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没有底气也没有资本和整个家族对立。

说是她对京子的爱也就是这个程度而已,还不值得她义无反顾地抛弃一切也行。

总之树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京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轻易地就忘记了京子。

京子的存在对于树而言太过巨大了,她对于女性的了解几乎完全是来源于京子的,即便是在彼此音信全无的期间,每每看到镜中自己慢慢成长的身体,她便会想起京子。

她对着镜子描绘那些早就不存在了的京子曾用胭脂画在她身上的图案形状,用力地捏起自己薄薄的皮肤直到在上面留下清晰的指痕,想象换做京子的话,那雪白的身体上开出的红樱一定比自己要美丽得多。

京子不仅是树爱的人,也是树想要成为的人。

她曾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太年轻了,但是直到她长到了初遇京子时对方的年纪,树沮丧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依旧贫瘠不堪,她就是没法拥有京子那般的肤若凝脂与唇红齿白,也唱不出京子那样婉转动听却又蕴含力量的歌声。

 

即便如此,十八九岁也是顶好的年纪。

树顺利地入学了知名的女子大学,在那里第一次切实触摸到了京子口中的钢琴,看到了用横排文字书写的洋文书籍,也如身边的每一位端庄典雅的大小姐一样,为了未来成为贤妻良母而念书。

家里对她的严格监管也渐渐松懈了下来,树得以在课后与新结交的朋友们共同欣赏西洋交响乐表演,一起在有名的洋装店里试穿和洋折衷的新款裙袴,偶尔也会去某家新开的咖啡馆里像模像样地品味一杯舶来的苦涩饮料。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一年树终于又见到了京子。

完全是意外,那天树只是去银座新开的高档钟表店想给自己买一块金色的怀表而已,只是正好和京子擦肩而过。

树并不是一眼认出京子的,她一开始会回头只是很纯粹地被那惊鸿一瞥吸引了而已。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了那是京子。

其实二十三岁的京子和十九岁的时候相比没怎么变,只是传统的银杏髻如今变成了时髦的西式编发,一条粉色的丝巾在她的脑后打出一个漂亮的大蝴蝶结。京子穿的也是纯西式的连衣裙,脚上踩着一双高跟鞋,配上她那张原本就和大和民族的朴素相去甚远的华美的脸,让她彻底变成了一个精致的西洋人偶。

打听之下,树得知原来京子如今在银座的某家高级俱乐部工作。店里有不少出手阔绰的西洋人来访,京子也自然而然地完全成了如今的西洋化打扮。

 

“我以为树早就忘记我了。”

京子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点柔和的鼻音,这一点也完全没有变过。

树连连摇头,说自己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忘得掉京子的。她看着京子眯着眼睛像猫咪一样笑起来,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自己十五岁的时候。

“树也到十九岁了吧,应当结识许多男人了。有了男人后,像我这样的女人随随便便就能抛到脑后去了,不是吗?”

很残酷,但京子在这个出卖色相的业界待了这么多年,见过的类似的悲剧太多了。

“可是京子结识了那么多男人,不也没有忘记我吗?”

树小心翼翼地、又故意用上了有点骄傲的语气反问京子。

后者想必一眼便看穿了她的那点小孩子气心思,但是并没有戳穿,只是抿了抿唇,说树不一样。

想要拿捏住一个男人,适量的娇气与温柔、以及一个腹中的孩子就够用了,但是这一套当然不适用于树。

树几乎是毫无道理地从最开始就为她的美丽狂热痴迷了,根本不需要她的刻意讨好。以及,她们同为女子,京子不可能凭空创造出一个属于她们的新生命。

京子说话的时候低垂眼帘,长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盖住了她眼底的情绪,树只听得到她云淡风轻的说话语调,但是不知怎的,总觉得面前这个精致的美人像是一团落不尽雨的乌云。

树有些冲动地抓住了京子的手。

湿润又温暖,但并没有看起来的那般纤细无力的手,完全还是她记忆里曾无数次抚摸自己身体时的那双手的触感。

“会有办法的,我不想再和京子分开了,所以一定会有办法的。”

京子抬起眼看她。

“确实是有的。譬如说一起死便好了。”

树感到自己的体温好像一点点从自己的指尖散失了。

她盯着京子那双湿润又明亮的杏眼看了许久,最后缓慢地点了头。

Chapter End Notes

关于太宰先生,他的生日是6月19日(笑)

这里借用的原型是太宰18岁那年认识的艺伎小山初代。
当时太宰是很认真想要和对方结婚的,不过家里反对,后来太宰又因为参与左翼活动被家里除籍了,两个人最终没有缔结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关系。
但是在太宰入院治疗期间,小山初代出轨了太宰的义弟,并为因为误以为被太宰发现了而主动坦白。
两个人最终相约一起在谷川温泉服安眠药自杀,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死,此后便正式分开了。

Chapter 2

Chapter Notes

当然,结果您已经知道了。

若是当时她们真的如愿以偿了,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里给您讲这些了。

啊,不过樹さん确实与那位初恋小姐尝试一起赴死了,只是安眠药的剂量不够,她们短暂地一起安眠后便又重新醒来了。

然后她们便彻底告别了。大约是因为意识到了原来她们连一起死都是不被允许的吧。

 

嗯,确实是一个让人听后会觉得很难过的故事。

很抱歉在这时候说这种扫兴的话。

但是我还是得再强调一遍,我所讲述的一切都只是基于樹さん留下的文字而已,她又是那么优秀的小说家,我实在是无法保证其中的真实性。

事实上,就我所知,就算樹さん确实从未忘记过那位美丽的初恋小姐,她也并不是一直都全心全意地思念着对方的。

所以或许从一开始,樹さん便没有想着要真的同对方一起赴死也说不定呢。

 

 

 

其实京子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十九岁的树确实已经结识了许多男人了,不过其中的大部分都不足一提,或者说枯燥无味得千篇一律。(其实或许这才是树没有轻易将京子忘却的原因,京子美丽得太过出挑了。)

当然也有极少数被树记住的男人,比如说差点让她锒铛入狱的那位咖啡馆服务生。

树喜欢喊他Jess,但事实上这位只拥有一半西洋血统的混血儿除了来自父亲的姓氏和用洋文书写的名字之外,还有一个来自母亲的日式的中间名。

只不过在那个盲目追求全盘西化的时代里,纵然是树,直到最后都不知道对方的中间名究竟是什么。

 

其实Jess也不是他的名字,正确的拼写是Jesse,用树从小说惯了日语而有些卷不起来的舌头发音就是“杰西”,而从小就是在日本长大的混血儿也非常大度地接受了这个不够标准的发音。

树最开始认识杰西的时候,甚至她和京子的关系都还没有暴露。

那天她与京子见完面后距离回家的门限还有些时间,便随便挑了一家外观顺心的咖啡馆进去打算吃些点心,这才认识了在那里工作的杰西。

菜单上写着很多横排字的新奇玩意儿,树随便选了个最近开始流行起来的巧克力牛奶,杰西端上来的用很正宗的口音对她说了chocolate milk,树觉得有趣便鹦鹉学舌似的跟着模仿。她僵硬的舌头没那么听话,正巧店里并不忙,杰西便耐心地站在桌边一遍遍教她。

于是等树能够学得像模像样时,两个人也就莫名其妙地似乎成为了朋友。

 

杰西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或许是因为此前树打过交道的男人除了家中的兄长之外,就几乎都是所谓门当户对的公子哥的关系,树对于世间的男人都留下了肤浅而不自知的印象。

他们爱讨好她,但是讨好的又不是她,是她漂亮可爱的容貌、她身为田中家大小姐的身份、她愿意配合给予的对他们征服欲的回应。

但是杰西不一样。虽然有着“高贵的”西洋人的血统,但杰西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地方教会的传教士,没有丰厚的收入也没有那么高的社会地位,所以杰西归根结底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身上自然没有一点公子哥的架子。

 

杰西从十八岁就开始在这家位于繁华街的咖啡馆工作,这两年来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又因父亲的工作而从小出入教会,总能见到那些在不同国家间来来往往的西方商人。他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很多事情都是长在传统的日本家庭中的树连想象都想象不来的。

正巧杰西还很健谈,又擅长模仿,眼见没有什么别的客人时便会绘声绘色地给树讲欧洲的传说故事,唱美国的传统民谣,或者用上大量奇怪的拟声词和动作演一出桃太郎的独角戏。

他不知道树的身份(当然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孩能够频频光顾这里,多少也能够猜到一定是家境殷实),也没有想要通过树一跃跻身名流的虚荣和算计,只是单纯地想要逗树笑。

甚至树偶尔会觉得杰西都不是为了她在表演,而是在为了自己表演,她只是碰巧地成为了唯一的观众而已。

这种没有刻意讨好的纯粹对于树来说反而更好。

 

在和杰西渐渐熟悉起来后,树便开始耍起了对着家人都不敢光明正大耍的小脾气。

她把所谓“立如芍药坐如牡丹行如百合”的规矩抛到脑后,甚至说服自己这是为了不暴露她的大小姐身份才不得已而为之,时不时就会故作不雅地盘起一条腿,另一只脚则勾着快要掉下的皮鞋在空中一翘一翘的,像个还远远没有长大的小男孩。

杰西当然不会像她的兄长那样斥责她不像样,反倒是会好心地取一件自己的羽织外套,为树盖住因为过于放肆的坐姿而裸露出来的大腿。

“Jess果然是gentleman呢。”

树很快就把杰西教给她的那些英语单词运用自如了,虽然发音里难免带着点东瀛的味道,但杰西总是笑着说这就是树特有的味道,很珍贵。

他任由树抓着自己的手腕,也很配合地把手握成拳让树观察他的手,再乖乖地被树一根一根掰开手指,又是很细致地观察一番。

相较于其实有着明显的东亚特征的脸,杰西的手反而有着更明晰的白人特征。很厚实的手掌,相较于手掌略显粗短的手指形状,形状分明的指关节,看起来似乎蕴藏着无限强大的攻击力。

但是杰西的手又从来只用于为她稳稳地端上一杯咖啡,捏着瓷勺为她搅拌奶油与砂糖,或者是在她点的蛋包饭上用番茄酱挤出漂亮的弧线形状,比那些只会握着笔写一些酸溜溜的空话、不然就恨不得粘到她身上的男人们那双虚软无力的手要温柔多了。

 

树有时会用自己的手指夹住杰西的,拉到自己的唇边学着那些洋人抽雪茄的样子用嘴唇包裹住那温暖又有力的指尖,偶尔还会用上自己的牙齿很轻地咬上一口,反正总能得到杰西大度的谅解。

“这是hand-kissing呢。”

由此树用上最近新学会的词语强词夺理,杰西就笑得更灿烂了,说但是树给他的可不是吻,是小猫咬人。

但他没有试图纠正吻手礼的接受者只能是已婚的女性,而很遗憾的是他们两个都并不符合这个条件。或许是知道树根本不关心,也或许是因为身为半个美国人的他本也没有那么了解这存在于欧洲上流社会的社交礼仪。

“Kissing可不是一上来就要用到牙齿的。”

杰西说着,突然把脸凑过来作势要给树示范,大抵是他的对人距离感确实和传统的日本人有些不同的。

树有些慌慌张张地侧过了脸,也松开了抓着杰西的手。再怎么说也还是传统名门世家出身的大小姐,就算在杰西面前不用在意这些,甚至还是她先招惹的人家,真的到了这种时候树还是相当胆小。

大约是本也没有想着要真的吻下去,杰西很自然地收回了身子,也没有流露出什么遗憾的神情。

这又让树有些不满了。

“我当然知道,但是接吻太幼稚了。我已经十九岁了。”

她努起嘴嘟嘟囔囔地说着,突然又冲着杰西咧开嘴灿烂一笑。

“马上就要成年了,早就不是只会玩过家家酒的小女孩了。”

 

杰西总是极尽可能地对她温柔以待,像是生怕扯坏了和纸娃娃一样的她的身体。

树实在是太瘦了,穿了好几层和服上衣和宽松的裙袴后依旧纤细得肉眼可见的她在失去了用以虚张声势的布料遮掩后,介于少女和成人之间的身体看起来像是能够轻易被积雪压断的一条小树枝。

杰西的手顺着她分明的脊骨一节一节往下抚摸,落在稍稍还有点肉感的臀部时还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稍稍用了力,托着她的臀肉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大腿上。

树的双腿很自然地缠住他的腰,又环着杰西的脖子,蜷缩起脊背来去亲吻那棱角分明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一点点头的胡渣。

杰西的手指压着她的大腿根往里探,起初还是温暖干燥的触感,慢慢地就变成了有点发凉的湿润的异物感,树有些不习惯地咬住了下唇,但是整个人都乖顺地攀在杰西的身上,配合着打开自己有些僵硬的身体。

“痛?”

大约是感受到了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颤抖,杰西撑住了树的腰,在她的侧脸上落下一个温暖的吻,用带着厚重水汽的气音问她。

疼痛当然是无法避免的,展开双臂也只能堪堪环绕住杰西宽阔的后背的树纤瘦得完全无法轻松就接纳杰西的身体。

但并不是树讨厌的那种疼痛感,她周身的血液都往疼痛感的中心处流淌,好像连心脏都从胸口一路落到了那里去似的,高温湿润的部位一跳一跳的,像是拥有了比她本身还要更鲜活的生命。

于是树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有恐高症。”

她把脸埋在了杰西的肩膀上,努力收紧了手臂,以便他们的身体能够更加密不可分地紧贴在一起。

杰西有力的心跳透过紧贴的皮肤响彻在她贫瘠的身体之中。

 

树二十岁的时候打了第一对耳洞。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价值观并不影响她对于美丽和流行的追求,当然她本也不是这套价值观的信仰者。

被尖锐的银针捅破原生的皮肉,没流一滴血的疼痛感让她想起第一次被杰西进入身体时候的感觉,于是她便戴了一对沉甸甸的纯金耳坠跑去给杰西炫耀。

耳坠很沉,拉扯着那甚至还泛着点红肿的伤口一直往下,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疼痛感就又闷闷地浓郁了起来。

杰西很配合地夸赞了她,但又有些担心似的看着她被拉扯得几乎有点变形的耳垂,小心翼翼地伸手帮她摘下了那美丽的凶器,又用自己的下唇温柔地贴着她的耳洞,用湿润的亲吻为她缓解肿胀的疼痛感。

或许是耳洞周边残留的疼痛感更强烈些的关系,又或者是树的身体已经逐渐记住了杰西的关系,树觉得这次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块热乎乎的奶油可乐饼,只是用叉子尖稍稍戳一下,里面的热乎乎的奶油酱就争先恐后地往外面冒。

又或者是新制作好的奶油泡芙,还带着点温热的外皮里面被挤上了满满当当的新鲜奶油,稍微咬一口,奶油便全都迸发出来,把拿着泡芙的手指都给弄得黏糊糊甜腻腻的。

“我好吃吗?”

树揽着杰西的脖子问他。

在得到一个肯定回答后她便喜笑颜开,但突然觉得自己这样似乎显得太单纯了,于是赶紧抿住嘴唇,又凑过去故意咬住杰西的耳垂说想给他咬出一个耳洞来。

“总觉得现在,”

最后整个人都被杰西抱住的时候,树沉溺在带着一点烟草的刺激感却又柔和得像是暖洋洋的午后阳光的香味里,餍足地半闭上了眼睛。

“死掉也没关系了。”

 

树已经“死”过一次了,在她心里“死”几乎就是“爱”的同义词。

自从“love”开始泛滥后,“爱”就成了一个俗气的词,所以她不爱用了,便用起了这个同义词。

但她不打算给杰西解释这些,事实上也并不那么在意杰西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用一侧脸贴着杰西的胸口,问他愿不愿意在这个瞬间杀死自己,好让她永远停留在这至高无上的幸福瞬间。

杰西好像是说了什么很温柔的话,但是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她的听觉神经完全被有力的心跳声占据了。

她猜这一次杰西大概没有答应她。因为杰西的手始终没有顺着她的后颈缠上来,用力扼住她的喉咙,帮助她彻底溺死在抽象的幸福里。

但是杰西的拥抱很温暖,树又觉得要是就这么彼此拥抱着一起坠入永久的安眠的话,好像也不错。

 

Chapter End Notes

借用的原型是太宰在银座的咖啡馆认识的田部シメ子。
太宰是在小山初代回青森老家的期间认识的田部シメ子,两个人约会数次后就决定了要一起服用安眠药后投水殉情。从时间上来说,这才是太宰第一次尝试和女性一起殉情。但是结果是シメ子死了,而太宰生还了。
(PS.据说シメ子在濒死之际呼唤的不是太宰的名字,且事实上她和太宰相遇时也已经和别的男人处于事实婚姻中。)
后来警察曾试图以“协助自杀”的罪名逮捕太宰,不过太宰的家庭背景足够强大,最后让他免于被起诉。

Chapter 3

Chapter Notes

是的,樹さん确实差点锒铛入狱,罪名是“谋杀”。

就是您所想的那样,樹さん又一次尝试自杀了。 这次是和那位咖啡馆的服务生一起,他们喝下了掺有安眠药的酒,然后在河堤彼此依偎着,慢慢等待药效发作。

更详细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樹さん自己都不清楚。 她是被人从河里救上来的,在医院接受了数日的治疗后才慢慢恢复意识。至于那位服务生,听说是在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当然,最终樹さん没有被判有罪。

田中家应当是动用了一些关系的,但毕竟连樹さん自己被发现的时候都已经奄奄一息了,何况像她那样瘦弱的年轻女孩,就算是真有杀心,想要杀死一个比她强壮得多的成年男人还是很难的,所以这个结果其实也无可厚非。

 

我理解您的诧异,确实,这样大的八卦新闻居然没有见报,确实是很罕见的。 但是这世上最现实的道理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当时的樹さん毕竟还是田中家的大小姐。

不,樹さん也并不是这么毫无原则地被溺爱着的。

事发当时她已经订婚了,或许这也是促使她选择自杀的原因之一,您知道的,樹さん最想要的、甚至唯一想要的,就是绝对的自由。可以自己选择死亡、选择与谁一起赴死,对于樹さん来说大概也是一种自由。 虽然这也只是我的擅自解读罢了。

总之,这场让她声名狼藉的严重事故使得她被退婚,这对于最重视家族名誉的田中家来说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田中家之所以要用尽一些手段帮助樹さん洗清罪名并且压下所有的风言风语,比起为了保全她的名誉,更多的只是为了保全家族的名誉而已。

事实上,在樹さん的身体恢复、案件也告一段落后,她便从田中家里搬出去了。

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和田中家绝缘了。

 

 

 

就算用一种非常激进的方式避开了在二十岁那年和父母为她指定的门当户对的公子哥结为夫妻,树也还是不可免俗地在二十三岁的时候便成为了人妻。

或许是她的前两场恋爱实在是有些太过于不同寻常的关系(当然,事实上和树有过暧昧关系的人远远不止两个人,但是她着实是很擅长隐藏这些,以至于除了她本人之外大概没有谁清楚实情了),也或许单纯是因为社会还远远没有发展到允许自由恋爱发展到结婚的程度的关系,总之最终树的结婚是和她波澜壮阔的前二十余年的人生完全不相称的、非常传统的相亲结婚。

这次母亲给树安排的相亲对象是个和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渔民,有足够的家底迎娶这个过惯了名媛生活的大小姐,但并非是名门出身。

想来也是一种很委婉的将她彻底逐出家门的方式了。

树并没有被赋予拒绝的权利,事实上在婚姻这件事上她从来都没有自主权,不过在正式结婚前她还是得以和自己未来的丈夫见了两次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高级料亭。

他们规规矩矩地彼此交换了名字,于是树才第一次得知了自己未来或许会被冠以的姓氏

森本,没有像田中那样遍地都是,但也不至于小众到光是说出来就能让人印象深刻的程度,乏善可陈,但也差强人意。

让树短暂地有些别扭的是她的名字叫树,若是往后换了这个全是木的姓氏,写出来实在是有些滑稽。

但是这个程度的借口当然是对回绝这门亲事一点可行性都没有的,她便也只是想了想而已。她有很多种比这样的胡搅蛮缠要有效多的方式来躲开这场她不愿走入的婚姻,比如说死亡。

让树暂时放下了这个念头的其实是面前的人脸上那很纯粹的、并不是为了讨好她的灿烂笑容,以及用就像是盛夏的太阳一样阳光明媚的语调和她说的话。

“那以后就要升级了呢,从一棵树变成一大片森林。”

树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也是在说她的名字,但是切入点不知该说是天真烂漫还是积极向上,总之是让她莫名地生出了几分毛绒绒的笑意来。

“若是这么说的话,那么森本先生明明做的是海洋上的营生,怎么是一片森林呢?”

她无意为难这种看起来就是直心思的人,只是怀着点开玩笑的心思反问的,不过看到对方很认真地皱起了浓眉来思考了许久,又让树心里怀了点难以形容的负罪感。

“抱歉,我口无遮拦惯了,请不要放在心上。”

最后还是她先道了歉,结果对面一下子就笑开了,连连摆手说自己不是在苦恼这个,只是实在很少有人用“森本先生”这么规规矩矩的敬语称呼他,让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还是叫我慎太郎吧,大家都这么叫我。”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因为自家的渔船就叫“太郎丸”,所以光是听这个名字他还是很标准的海的孩子。

这句话是在回答更前面一点的那个问题。但是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显然是在陪着她的随口玩笑一起调侃。

树于是突然改变了主意,觉得和慎太郎再见一面似乎也是不错的。

 

第二次见面便是在海边了,是树主动邀约的。

出身名门的树接受的教育自然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多,但是比起来自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她被灌输更多的依旧是大段大段的女德戒律,所以对于女子应当矜持、应当洁身自好云云的传统观念,她几乎是倒背如流了。

但是这并不影响树肆无忌惮地去和每一个对上眼缘的人交往,更不对她自由惯了的待人接物方式产生哪怕一点点的约束作用。

至于看起来像是个循规蹈矩的传统日本男性的慎太郎会不会对自己这破天荒的行径感到困惑,树当然是一点儿都不在意的。反正假的东西终归是成不了真的,她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精力装一辈子的淑女,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坦然相待来得轻松。

不过慎太郎完全没有觉得有什么,反倒是答应得很爽快。

这也没有很让树觉得惊讶。

虽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慎太郎表现得很有礼貌,但是树很确定慎太郎并不是那种会被条条框框的礼节束缚的虚伪绅士,所有的礼节都只是来自于他良好的家教和温柔的天性。

于是她不由地有些好奇那片养育出了慎太郎的海究竟是多么平和又宽广的存在了。

 

树其实并非户外派,虽然很乐于参加各类的聚会,从前也时常踩着门禁才回家,但她喜欢的不是亲近自然的乐趣,而是和喜欢的人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本身。

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来到海边散步。

因为投河 而九死一生的经历没有给树留下一丝一毫的心理阴影,她很干脆地脱下了脚上那双让她走路不稳的漂亮皮鞋,赤着脚踩在沙滩上感受被盛夏的阳光照得暖洋洋的细沙,以及正好没过脚面的凉得恰到好处的海水。

这天没什么风,海面一片风平浪静,只有海浪安静地起起落落。

树起初还只是安分地看着,但是很快便忍不住了,干脆提起长长的裙袴去追着海浪跑,没过多久原本浅蓝色的裙袴下摆就被打湿成了团团簇簇的海蓝色。

关于树和杰西相约殉情的始末,大概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树的所有家人都对此讳莫如深,所以慎太郎到现在都只知道树曾经试图投河自尽,那往后休养了大半年才勉强恢复,但也还是在肺部落下了病根。

于是虽然没有不知分寸地对都还不是自己妻子的树横加管教,但是慎太郎的视线还是很自然地一直跟着树跑来跑去的背影走,看到她实在是跑得太远了点后便会跟上去,生怕树突然消失在海里。

慎太郎的视线并没有很炙热的温度,但是树还是很敏锐地感受到了,便扭头去看他,嬉皮笑脸地问他是不是见自己长得好看就看入了迷。

后者倒是一点儿也不吃她的这套拐弯抹角的撒娇,很诚实地摇摇头说自己只是担心如果树在和自己见面的时候溺水了,会不好和她的家人们交代。

树撇了撇嘴,但她其实并非能够肆无忌惮地对着还没有那么熟悉的人颐指气使的类型,拧着眉心想了半天,最后干脆 双手捧起一洼海水朝慎太郎泼过去。

慎太郎毕竟也才二十出头,又不是接受着所谓的绅士教育长大的那类人,比树预想的还要幼稚、或者说孩子气一点。

他虽然性格温和,但是被树出其不意地泼了满脸海水后,作为在海边长大的孩子,慎太郎几乎是本能性地选择了以牙还牙。

树很瘦,也确实已经算不上身体很健康了,但是还没有到那么弱不禁风的地步,何况这天的阳光实在是很温暖。被激起好胜心的她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被打湿的发丝,把碍事的和服袖口卷到了肩上用绳结卡住,然后朝慎太郎做了个挑战的手势。

 

非常孩子的打水仗游戏在两个人几乎都变得湿漉漉后才告一段落。

眼见海边除了他们之外就没有别人了,树干脆大大方方地抓着自己不住地往下滴水的沉甸甸的裙袴下摆,用足了劲去挤干海水,一边还嘟嘟囔囔地抱怨慎太郎还真是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慎太郎还是不依着她, 义正词严地说这明明就是树自己先开始的,自己充其量就是个从犯而已。

其实道理树也都懂,毕竟她脸上的水几乎都是自己抹上去的,慎太郎就算是到后来有些忘乎所以了把水花拍得更大了些,也还是没有像她那样试图直接把人往水里按,总的来说算是相当手下留情了。

但是在这种时候轻易地屈服就有悖她一直以来恃宠而骄的本性了。

树于是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个不怎么礼貌的哼声来,说算了自己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这次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一次。

她这天才得知虽然慎太郎和自己是同一年出生的,但慎太郎的生日正好比她晚了一整个月,所以计较起来的话,她姑且还算是年长的那一方。虽然从各种意义上都完全看不出来,她也全然没有要担起年长者的责任来故作稳重的打算。

反正慎太郎的脾气足够好,完全能够容忍她的这点小脾气。

“这个给树穿。”

慎太郎果然没有和她计较,只是把自己的木屐递给她,大概是注意到了她迟疑着不想把沾着点沙粒的脚踩进自己的皮鞋里的样子。

树大大方方地道了句谢便接了过来。

木屐当然对她来说过大了些,就算是踩在绵软的沙滩上,也还是能够听到脚掌和鞋面撞击的小小的啪嗒声。但是并不刺耳,树干脆就这么踩起了西洋交响乐的鼓点节奏来。

慎太郎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脚上每一步都似乎要甩出去的木屐,以及她摇摇晃晃的像是小企鹅一样的身体,但并没有出声阻止她,只是伸出手去,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悬着空防止她真的自己把自己绊倒。

“慎太郎。”

树扭过头去看他,对上视线后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大笑了起来。

“未来的人生请多多关照。”

毫无征兆的,树突然觉得倘若对象是慎太郎的话,结婚也不是什么坏事了。这不是向任何人的妥协,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慎太郎有很多个瞬间都让她回想起杰西,他们都是像太阳一样温暖又明亮的人。

但是不同的是,和杰西在一起时她是一只恨不得扑入火光里的飞蛾,但和慎太郎在一起的时候,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朵永远跟着太阳转的向日葵。

为杰西的话,死也可以。但是和慎太郎在一起的话,她想要再多活一些日子。

慎太郎也笑嘻嘻地对她说请多多指教。

 

结婚生活比树原本想象的还要平和。

慎太郎不是一个很传统的丈夫,或者说,不是一个有着理所当然的大男子主义的典型日本男人,并不需要树为了他“杀死”自己去成为一个贤妻良母。

当然,树也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打算。

话是这么说,但她同样也不是典型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天生的洁癖倾向让她总是不放心别人动手,自然而然也就把大抵的家务都做得得心应手了,慎太郎见她够不到想要帮她打理柜顶的时候还被坚决地拒绝了,说才不要让在家里看到蜘蛛都会想当宠物养起来的人打扫卫生。

树做不好的是为慎太郎准备一日三餐,以及每天早晨 “一路顺利”和晚上“欢迎回来”的基本问候语。

前者是因为她自己就是个不爱好好吃饭的人,从小到大不愁吃喝也还是有过数次因为严重营养不良而入院的“光荣历史”。再加上正式和报社签约开始有自己的专栏连载后,她确实时常一写就是一整天,所以总是根本都想不起来一日三餐的存在。

后者则单纯是因为慎太郎是渔民,在需要出海打渔的日子里,几乎总是天不亮就出了门,又会在中午前便回家来,本就不是什么一般性的作息。当然,树非常不擅长早起也是不可忽视的。

不过这点程度的不完美完全无伤大雅,至少对于慎太郎来说是如此。

他很自然地就承担起了下厨房的责任,还给出了个“要握笔的手如果被刀割伤了多不好”的正当理由。至于作息的不合拍,最后很奇妙地以一种刚刚起床的树和出海回来的慎太郎正好能够互道早安的模式固定了下来。

事实上比起对吃饭不那么上心的树,确实也是从小就喜欢自己料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海鲜水产的慎太郎更擅长做料理。他甚至还颇有这方面的天赋,在某次和树一起品尝了报社编辑专门送来庆祝树的第一本单行本小说发售的西式蛋糕后,慎太郎便自己琢磨了一阵,最后真的折腾出了份有模有样的热松饼来,被树当成小动物似的揉着脑袋夸了好久。

 

“树变得软软的了,真好。”

某个晚上慎太郎抱起她的时候,重力牵引让树的大腿根上新长出来的那点软肉像是撒娇一样温柔地包裹住慎太郎有力的手指,并且毫无抵抗地一直往指间的缝隙里挤,简直是要化成一滩粘稠的蜂蜜。

树想起最开始慎太郎连拥抱她的时候都不敢太用力,光是用手指探索她的身体都像是生怕一不小心捅破她纤细的身体似的磨磨唧唧,哪怕她自己央着说不够都还要犹豫好一阵,更不用说用上稍微有些暴力的手段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了。

她当然很清楚这是慎太郎的温柔,但是树并非是想要被人一直温柔以待的那种人。或者说,她打从一开始就从京子那里学到了与疼痛与死亡相伴的爱情的味道,反倒是一点儿都不习惯这种温吞的柔情。

  “果然你们男人说到底就是喜欢胸大的嘛!”

终于第一次被慎太郎稍稍用力地捏起胸脯上新添的那一层薄薄的脂肪时,树有点开心又有点不甘心地这么说。

慎太郎一下子笑了起来。

“不是哦,只是亲眼看到自己做的料理真的都有被树的身体好好吸收的样子,就有种成就感嘛。”

树从鼻腔里挤出个哼哼唧唧的声音。慎太郎的回答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毕竟对于渔民来说,能把瘦小的鱼苗喂养到气派十足的成鱼体型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确实肉质紧致饱满的大鱼越能买个好价钱。

虽说用同样的价值观来衡量人总归是不太对劲的,但是树也很清楚试图在这种事情上和慎太郎理论绝对是毫无意义的。

她于是干脆地放弃了进行这种毫无生产性的尝试,转而用自己的手臂环住了慎太郎有着非常结实的肌肉的肩背,又顺势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了慎太郎的肩膀上。

“慎太郎。”

树张嘴去咬慎太郎温热柔软的耳垂,突然想着若是能亲手为他打一对耳洞的话该有多好。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有更要紧一些的事情想说。

“你不是总说吗?鱼儿在准备产卵前,身体里总会囤积最丰富的营养。”

京子曾和她说过, 想要拿捏住一个男人,需要的是适量的娇气与温柔、以及一个腹中的孩子。

树并没有想要“拿捏”住慎太郎的心思,他们本就是被祝福也被认可的一对人,用不着任何下三滥的手段,纵然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移情别恋了,他们也是唯一被法律认可结合的一对。但是“一个腹中的孩子”,树很纯粹地为这自己还没有体验过的新世界所吸引了。

“我想要一个慎太郎的孩子。

 

Chapter End Notes

提前预警:从慎开始的部分可能会出现多角关系并行的剧情

借用的原型是太宰的妻子石原美知子,她和太宰婚后就改姓了津岛。
两人是相亲结婚,介绍人是太宰的老师井伏鱒二。两人婚后在三鹰市开始新生活。新婚时期的太宰有一段精神状态非常稳定的时期,太宰作品中比较积极阳光的那些几乎都是写于这个时期。他们婚后一共育有三个孩子。
太宰的遗书中有一句写给妻子的话是,誰よりも愛してゐました(我最爱的人是你)。

Chapter 4

Chapter Notes

我不是樹さん,所以我没法断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樹さん究竟在想些什么。

完完全全出于对未知的世界的好奇心,一种很原始性的情感表达,或是其实还有别的并不那么美好的心思,都有可能,或者说没准就是都有。

我能笃定地告诉您的只有那之后没多久樹さん确实怀孕了的事实而已。

慎太郎さん本来就是位很会照顾人的先生,在樹さん怀孕后就变得更加爱操心了。每天都奔前跑后地各种帮忙,连稍微重一点的东西都不放心让樹さん自己拿。

说实话,我作为一个局外人,着实是觉得有些过度保护了。

不过樹さん自己似乎很享受这种被捧在掌心里宠爱的感觉,所以自然也轮不到我来否定什么的。

而且以樹さん的书迷的身份来说的话,其实我也是很感激慎太郎さん的。因为他的周到照料,樹さん在那段时期得以全身心投入写作而不被任何柴米油盐的事情打扰了。

若是您有印象的话,某段时期樹さん的连载变成了每日都有刊登的频率,就是那段时期。

说起来那段时期樹さん的文风也稍稍变化了一些,更多了一些温度感和生命感,想来和当时她体内正有另一个生命在悄然生长着也有关系吧。

 

但是您想听到的不是这些,对吧?

哈哈。不然您也不会花费这么大的力气一路来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找到我了,不是吗?

或许您不相信,不相信也没关系,您大可认为是我的自尊心和自负心作祟,所以不愿意承认事实而已。

但是一个人不能既是月亮又赏月人的。我本就是局中人,纵然我再怎么试图将现今的自己剥离出来叙述,也是做不到的。

有失偏颇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我只是将我所认为的“事实”告诉您而已。至于是否相信、如何解读,那便是您的自由了。

我要说的就是,樹さん确实是爱着慎太郎さん的,这毋庸置疑。但樹さん并不是如我这般一次只能爱一个人、并且将至死不渝的誓言奉为圣旨的、愚蠢又笨拙的人。

关于这一点,早在我真正结识樹さん之前,就已经通过她的文字得到确信了。

 

 

 

树从小就被夸伶牙俐齿,人生的前二十余年又真是过得波澜壮阔,所以在她终于安下心来写作后,充满戏剧性的家庭出身、丰富的人生经历和优秀的文字造诣让她的作家路毫不意外地走得一帆风顺。

慎太郎几乎每天都会从邮局里为她带回来许多读者来信,又说着毕竟都是别人的心意而不忍心随便处理,便细心地都帮她收进了大纸箱子里。树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会随便取出几封来读一读,偶尔还会一时兴起地给其中几位读者写写回信。

北斗就是她的读者之一。

其实树从北斗写给她的第一封信就已经注意到他了。

树是女流作家,写的是不同于男人擅自妄想的热情大胆又真切露骨的女人的情与欲,虽说大胆又细腻的描写让她很快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新人作家,但是相较于不愿从自己的美梦中醒来的男人,树的读者中八九成都是和从前的她一样接触了全新的外部世界并且想要改变些什么的女性。

所以在一众透着女性特有的纤细婉约感的清秀字迹中,那笔锋苍劲有力的“松村北斗”四个字显得非常出挑。

树起先也没觉得北斗是男人,非要说的话促使她拆开那封信阅读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在于那种充满力量感的运笔让她想到了京子。

至于北斗给她写的第一封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其实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她只留下了这个写字明明很潇洒利落的人说起话来(准确来说是写起信来)却是一点儿不简洁明了,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堆,每一个看起来非常冷淡的字背后却包含着无比厚重浓郁的感情。

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充满矛盾却又不显得违和的人,这让她打从一开始就对这个自称完全被她的文字俘虏了的年轻男学生产生了一些兴趣。

但也只是有一些兴趣而已,起初时候树完全没有要和北斗进行书信往来的打算。对于慎太郎的忠诚占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因为她遇见过那么多人,本能地觉得像是这种连文字里都是丰盈粘稠的感情的人,一旦建立了联系,日后的处理总会有些棘手。

 

和北斗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源于意外。

婚后树还是会不定期回东京去和报社的编辑见面,有时候聊得忘了时间就会错过回家的电车,便选择在附近的旅馆过一夜再回家。慎太郎对此也相当包容,有时候还会在出海归来的路上专门去车站等树一起回家。

但树并不是那种会在事先就考虑好一切可能性并且未雨绸缪的类型,甚至是正相反,她很享受一切预料之外的突发事件,就算是明知第二天要出门,也不会特意去买一份报纸看看天气预报。

所以在遇到东京罕见的大雪日,附近的旅馆全无空房的情况时,虽然一瞬间心里慌张了一下,她心里对于未知的欣喜还是占了上风,干脆就随便找了家灯光看起来很温暖的小酒馆进去打发时间。

大概是因为地处帝国大学和几家报社的总部附近的关系,比起那种充斥着粗俗的吹嘘和追捧的社交场合,这家小酒馆其实更像是那种文学社的活动据点,一边的架子上摆满了酒瓶,另一边的架子上则是各种各样的报刊书籍。

店里的客人其实不少,但是意外地并不很喧闹,倒是很对累的时候并不爱装模作样地热情社交的树的胃口。她于是找了个角落坐下,总之先点了杯温热的清酒,然后把这天编辑先生刚刚递给她的单行本样刊翻开来看。

其实树的对面还坐着个人,不过因为对方几乎全程都低着头在看着自己手边的文学杂志的关系,起初时候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酒精麻痹了一点她的大脑后反而让她的直觉感知能力变得敏锐了起来,于是在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对面位置投来的时不时就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后,树最终还是没忍住抬起头来,对着那个慌慌张张地几乎要把脸埋进书里的人主动开了口。

“请问有什么事吗?”

她的语气算不上非常好,但是当然还不至于到足够吓到人的程度,所以看到对面那个怎么看都算不上娇小可爱的年轻男人居然因为她的搭话而吓得整个人一颤的时候,树心里的那点被盯着看引发的不自在一下子就变成了有些愉快的好奇心。

酒精把她性格里天生大胆的部分又放大了点,树干脆直直地盯着对方看,硬生生地逼迫着那人抬起头来,有些眼神躲闪地短暂和她对视了几个瞬间。

“……您手上的书,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的作品,但是今天上完课后再去书店时就已经售空了,所以忍不住一直看。非常抱歉。”

其实是非常好听又柔和的低音,但是大概是被树的气势吓到了,说话的声音小得不行,听起来像是小狗在呜呜地叫。

树一下子笑开了。

“那这个送给你。”

她合上书,很大方地递了过去,对着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说自己不能收下的人撇撇嘴,说反正自己又不稀罕这么本书,送给想要的人就当行善积德了。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树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作家,您读了便知道了,她简直是运用语言的天才。您也是女性,怎么能对女流作家抱有偏见呢?”

温度感陡然提高的争辩让树想到了那个叫北斗的男学生写给她的情感饱满的来信。这种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仅仅通过文字就爱得如此深切的感觉实在是不赖,树心里于是冒出点小心思来,突然对着面前的陌生人笑得眉眼弯弯,又抿着唇说自己当然知道,而且比谁都更清楚。

“因为这就是我写的嘛。”

她很满意地看着对面的人完全被吓得目瞪口呆的表情,果然就算不说话,这个穿着规规矩矩的学生服的大男生也长了张小狗一样的脸。

“所以谢谢你的喜欢,这是谢礼。”

 

至于对方就是北斗的事情,树是在顺理成章地拜托能否在对方的家里借宿一夜并得到应允后,在一起回去的路上才得知的。

北斗的老家在静冈,家里有着大片的茶田,如今是长兄和父母在打理,而他则孤身一人怀着文学梦上京念书。若是没能顺利成为他梦寐以求的作家、或者至少是找到一份稳定的和文学相关的工作的话,等大学毕业后他就得回到老家去加入世世代代的茶农一行。

“让我下定了决心要来东京看看的就是您。我在报纸上第一次读了您的作品,就被您描绘的那个热闹繁华却不知为何总是显得有些寂寞的城市所吸引了。

北斗献宝似的拿出自己拼贴成册的树的报纸专栏,又如数家珍地一一列举起自己喜欢的那些作品。稍微还有些羞涩以至于根本不敢看树的眼神和他语气里藏不住的兴奋喜悦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和树从前读的那些来自北斗的信里的矛盾感如出一辙,让她莫名生出了几分亲切感。

“北斗果真是很喜欢我呢。”

她比北斗年长了六岁,又经历了太多同龄人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人生沉浮,再加上北斗自然而然地把她奉若神明的态度,足够她以上位者的身份和北斗对话了。

北斗暂时停下了滔滔不绝的炫耀,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试图解读什么,但最后大概还是放弃了,又稍稍垂眼躲开了视线,点点头小声说是的。

树有些不怀好意地凑过去,双手捧住他的脸,又用“说话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是基本的礼貌”的歪理逼着整张脸都红透了的人和自己对视。

“那北斗喜欢的是‘我的作品’?还是‘我’?”

北斗曾很多次在信中说过喜欢她,喜欢她的文字,喜欢她描绘的旖旎感情中时不时会冒出来一点的清冷的寂寞感,以及虽然素未谋面,但是“我想我是发自内心地爱上了您,当然,并不奢求得到您的任何回应”。

树的记忆力其实很好,何况北斗寄托在文字上的感情如此浓墨重彩,对于自己影响深刻的内容,就算只是读过一遍,她也几乎能够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您希望得到什么回答,我便会给您什么回答。”

北斗想了许久,最后很认真地这么回答。他还远远跟不上树流动又轻盈的情感,只会把每一个字都当成是沉甸甸的承诺来理解。

隔着不过数公分的距离,树能够轻易地看到北斗眼底流动的湿润的情感。

那是一种粘稠的,如同蜂蜜一样的情感。很甜美,但若是沾到了手上,就会变得黏糊糊的,清洗起来总是很麻烦的。

树其实不是那么狂热的甜食爱好者,比起浓稠的糖浆,她更喜欢的是只有在入口的瞬间有一点刺激感的、无色无味的碳酸水。

但或许是大雪之夜太冷了,她的身体忍不住地想要摄入更多热量的关系,树鬼使神差地凑过去,用自己的鼻尖顶住北斗的。相触的面积不过一个小小的点,但是不属于她的体温顺着这小小的一块接触面积一直往她体内流淌,让她像是身处六月初夏。

“这么小心翼翼的话,可没法成为一流的作家哦。”

树湿热的吐息落在北斗的嘴唇上,凝结成了细小的水珠,看起来像是无比美味的甘露。

“换做是我的话,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只要吻上去就好了。”

 

这一夜的共处并没有让树和北斗的关系有什么显著性的变化,北斗是个典型的乖学生,平日里总是忙于学业,而树仅仅会因为工作需要而来东京,时间不固定也绝对算不上频繁,客观来说那一晚他们能够相遇才是奇迹。

树也不是会对一夜限定的露水情缘始终耿耿于怀的类型。对她而言那一夜只是一段很短暂的“非日常”,而在那个能够听到海浪声的家里安静地写作,有时候和慎太郎一起去海边打打闹闹地玩一阵,回家的路上又一路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的生活才是日常。

不过很显然,北斗不是那样的人。

他开始用更加高温的情绪和浓郁的感情给树写一封又一封冠以“粉丝来信”名义的情书,写他的憧憬之情,他的天真幻想,他的热烈爱情。北斗还太年轻了,又长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里,对于树身上那种锋芒毕露的游刃有余既着迷又无法理解,只能做出这样笨拙的尝试。

对此,树宽宏大量地给予了包容。

她确实是不讨厌被北斗这样有些过激地沉重地爱着的感觉。

虽说她的人生从来不缺少爱情,但是北斗的爱情又和她从前拥有过的那些都不太一样,那是一种心甘情愿地居于下位的不平等的爱情,或者说比起爱她本身,树觉得北斗为之痴狂的对象其实是他擅自妄想出来的那个她。

很有趣,树想,一个爱上了只存在自己脑海里的架空人物的人。

她在第一次给北斗写了回信后,也第一次把北斗写给她的信焚烧干净了。有些事情慎太郎还是不知道为好。

 

不过慎太郎和北斗还是打过一次照面。

是在树和北斗开始书信往来后迎来的第二个秋天。

前一晚树和相熟的编辑就接下来的新连载内容聊得热烈,顺势多喝了几杯酒,半醉半醒间就走到了正好在附近的北斗的住处,一点儿不客气地在深夜咚咚敲门后,硬生生地把已经睡下的北斗叫醒给自己开了门。

树眯着眼睛看北斗,睡眼惺忪还顶着一头睡得有些凌乱的黑发的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小动物,看得树心里的毛绒情结一下子泛滥起来,忍不住地手上去揉那看起来软绵绵的、摸起来也确实很柔软的头发,最后干脆抱着被自己揉得毛茸茸的脑袋不管不顾地落下了个带着一点儿酒精气味的吻,又用自己的下巴在北斗的头顶上蹭来蹭去,口齿不清地说乖说可爱。

大概是闻到了她嘴里的酒精味,又或者单纯是在面对树的时候北斗本就是逆来顺受的,总之虽然轻而易举地就能利用体型优势完全控制住树的动作,但北斗只是乖乖地任由树的手在自己身上作乱,一直等到她玩腻了开始犯困后才轻轻松松打横抱起瘦得全身都硬邦邦的人,用带着点半夜特有的沙哑感的嗓音邀请她今晚一起睡。

初秋的夜晚已经有着明显的凉意了,何况树穿的是轻飘飘的西洋式连衣裙,身上也没有一点儿可供保暖的脂肪,等酒精带来的温暖幻觉差不多都消失后,树便乖乖地蹭进北斗的怀里一动不动了。

第二天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再加上宿醉导致树有些头痛发作,北斗难得态度强硬地坚持说要把树送回家去。

树没完全睡醒,或者多少怀着一点侥幸心理,总之是没有拒绝。

于是就在到站下车的时候,说着要帮她一路打伞到顺利回家的北斗和专门带了把伞在车站口等着她回来的慎太郎不可避免地迎面相遇了。

“啊,慎太郎。你来接我啦。”

树眉开眼笑地对着慎太郎招招手,像是小鸟似的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他身边,在乖乖穿上慎太郎带给她的外套后笑嘻嘻地说了谢谢。

“对了,给慎太郎介绍一下,这是北斗,是我的超级粉丝呢,还给我写了好多好多信。”

她大大方方地向慎太郎介绍着,语气里全然没有什么心虚。诚然她和北斗并不是完全清清白白,但是前一晚他们之间确实清淡得连一个缠绵的吻都没有交换,在树的价值观里,现在就是可以完全问心无愧的。

慎太郎很礼貌地鞠躬道了问候和感谢,北斗也跟着规规矩矩低头问候,然后就是礼貌又生疏的彼此告别。

“北斗くんサヨナラ。”

树朝着独自上车的北斗挥手告别,自然而然加上的称呼后缀和含着一层浅淡的永别含义的再见让北斗上车的步子很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之间果然连书信的往来都彻底停止了。

Chapter End Notes

不知道有没有人猜到第一人称的那个“我”是北斗,虽然这也不重要

借用的原型是太田静子,太宰的小说「斜陽」的原型。
太田静子是歌人,也是太宰的书迷,两人相识的契机是太田静子给太宰写信并且得到了回信。此后太田静子去太宰家里拜访,此后两个人逐渐发展成情人关系。
但是随着两人关系密切,导致太宰的妻子美知子有所怀疑,于是有段时期太宰主动切断了和太田静子的关系,并将自己的学生介绍给她,不过被后者拒绝了。
关于两个人的后续在更新下一章的时候再写。

因为这一章提到了一点,所以姑且说一下对树的文风设定参考的是与谢野晶子的歌集『みだれ髪』。
简单来说那是一部发行在封建婚姻制度依旧健在的时代的,由女性书写的,存在很多赤裸裸描绘性生活和欲望的内容的歌集。

PS.关于日更那段我确实是在匂わせJweb的日更(。

Chapter 5

Chapter Notes

  不,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问过樹さん那天的那句“サヨナラ”是否意味着这个,只是在亲眼见证樹さん和慎太郎さん在一起的瞬间后,我擅自觉得那是一种“再也不见”的“再见”,所以也就没有了勇气再给樹さん写我的那些幼稚的情书了。

  反正樹さん也没有主动给我来信,所以我想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说实话,我也不是那么拘泥于所谓的道德约束的人,至少在遇见樹さん之后、在面对樹さん的时候是这样的。

  当然我没有想过要不择手段地把樹さん抢过来,当时的我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学生,没有任何能够让我许下誓言的资本。我只是想着,如果樹さん被婚姻束缚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幸福的话,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给她以真正的幸福。

  但是那天我发现原来樹さん在婚姻里也是很幸福的,是比起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平稳又温和的幸福,而我更像是樹さん路过时短暂地宠爱了一下的流浪小狗而已,所以当时连主动靠近樹さん的勇气都彻底消失了。

  

  是的,是“当时”。

  我们之间的联系断绝了整整两年,一直到第三年的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了樹さん寄给我的信。那是第一封不是回信,而是真真正正樹さん主动写给我的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樹さん说她最近搬回了东京,让我抽空去找她,最后附上了地址。

  嗯,并不是征询意见的邀请,而是非常肯定的命令口吻,让我去拜访她。但很有樹さん的风格,并没有很讨人厌的颐指气使的味道,反而是很可爱的感觉。

  没准也只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总之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出门了。

  没关系,您大可以笑我愚蠢,事实上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在面对樹さん的时候总是显得冲动又莽撞。但是我实在是很喜欢樹さん,完全超过了我的理性可以掌控的程度。

  

  

  

  树是在小腹的隆起已经显著影响她的日常生活的程度的时候决定暂时搬回东京的。

  准确来说这其实是慎太郎的提议,毕竟比起这交通不那么便利的海边小城,无论是去商店、报社还是医院,都是在东京都内要便捷得多。

  慎太郎依旧需要出海,自然没办法跟着树一起在东京长住(说是长住,其实也就是在生产前的这一两个月罢了),树便雇了个年轻的女孩子帮忙照料她的生活,两个人一起住进了东京的新房里。

  名义上是这样的,但是树总归是不太习惯得来和不熟悉的人同住,于是干脆在隔壁又租了间屋子,打着有人在身边就写不出东西来的名义把意外地很有责任心的女孩劝去了那里住,只在有需要的时候隔着墙敲几下作为信号。

  但其实树写不出东西(准确来说是令她觉得满意的东西)来是事实,和有没有人在身边根本没有关系。

  从非常西方科学的角度来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到了孕晚期变得愈发紊乱的体内激素导致了她的思维混沌,但是如果从树的体感出发来找原因的话,她觉得是因为自己已经在太长一段时间没有得到满足了。

  是很多意义上的“满足”。

  

  慎太郎当然对树很好,甚至几乎算得上对她百依百顺。

  在树还没怀孕的时候,两个人曾经一起在新年的时候去一个据说很灵验的神社求御守。神社在一座不算很高的山上,还铺设了很整齐的台阶,连小孩子都能轻轻松松爬上去。不过树走了两级台阶就嚷嚷着累得腿要断了,慎太郎一边嫌弃她在海边玩水的时候明明体力充沛得吓人,一边还是很自然地就背起了她往上爬。

  树的两条腿在慎太郎的身侧一翘一翘的,说因为知道慎太郎一定会心软的,所以这种时候撒娇就好了。

  但是随着树腹中的孩子逐渐成长,把医生的建议很放在心上的慎太郎就开始很坚决地拒绝来自树的许多要求了。比如给她买一些没有营养的零食代替主食,比如在她有点风寒症状的时候给她止痛药,当然也包括夜晚的求欢。

  树知道慎太郎只是在顾忌她本来也算不上很健康的身体,也知道慎太郎是在这种事情上原则非常明确的人,所以她没有办法任性到底。

  可她终究是个天生的享乐主义者,比起在漫长的人生中均摊幸福,她一定会选择把人生狠狠地挤压,以便把幸福全部浓缩起来,然后在幸福的最高潮迎来人生的终焉。

  不过树还没有自私到明知道慎太郎想要的就是平稳的人生,还非要把自己这本就有些偏激的价值观硬塞给对方逼迫他接纳的程度。慎太郎对她的好她比谁都清楚,而她能够给慎太郎的,在她所能想到的范围里,就是努力假装自己也成为了世俗的一员。

  只是假的终究是假的,树还没有伟大到真的愿意为谁改变自己。

  树于是想起了北斗。

  其实她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北斗一定会答应自己突兀的邀请,从前也并没有和这位只是有过数次身体关系的年轻学生亲密到足够诉说自己偏执的价值观的地步,但是树没由来地对北斗一定会答应她——哪怕无法理解她的价值观,只要她发出了邀请,北斗就一定不会拒绝——一事充满了信心。

  而事实证明,树的直觉果然没有错。

  许久不见的北斗只是看着她隆起的肚子短暂地迟疑了一下,然后就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抱住她,在她有着漂亮线条的侧颈上落下了一个温热的吻。

  

  孕妇只是短暂地被另一个生命寄生了而已,但是子宫之外的身体依旧完完全全是属于母亲的,属于这具身体原始的欲望当然并不会因此消失。

  树用这个并没有任何科学依据支持的谬论说服了北斗,虽然就算她不强硬地找一个理由,北斗也还是会对她百依百顺的。

  北斗对她的服从性和慎太郎对她的顺从并不一样,后者是有着明确的想要她好的出发点而原则明确的,而前者几乎是完全杀死了自己的主观意志的绝对服从。若是要举一个极端的例子的话,树想如果她像曾经对杰西那样拜托北斗亲手杀死自己的话,北斗大概依旧会服从的。

  树自诩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如果将她生命中遇见过的人全都放在同一水平线上来比较的话,因为对她的绝对服从而毫无挑战性的北斗一定会是第一个被她舍弃的。

  但是只有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北斗的服从性对她来说是绝好的便利工具。

  北斗小心翼翼地帮助行动有些不方便的她一件件脱下碍事的衣服,像是在剥一个汁水充盈的漂亮水蜜桃一般,舍不得用一点蛮力导致果肉受到损伤。

  树还是很瘦,被慎太郎努力养出来的那层薄薄的脂肪几乎全都被寄生在她体内的那个生命抢去了,再加上她又是小骨架的高个子,集齐了所有视觉上显得纤瘦的要素,使得腹部的隆起变得愈发突兀了。

  北斗很细心地安置她横躺下,又专门找了厚被子垫在她的肚子下,然后才重新从背后轻轻拥抱住她,一只手压着她大腿间的软肉,骨骼分明的手指顺着湿润高温的甬道一寸寸往里摸索,然后用被她的体液沾得湿漉漉的手扶着她的腰侧,以便整个人都和她密不可分地贴合到一起。

  这场性事从头到尾都并不激烈,但是北斗还记得她体内的每一处敏感点,并且完全奉献式地给予她想要的刺激和满足感,比起一场平等的你情我愿的性爱,这更像是一种不平等的单方面讨好。

  “北斗。”

  在北斗用温水帮助她擦干净身上残留的体液时,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伸手捧住了那张作为男人来说其实有点过于精致漂亮了的脸。

  北斗抬起眼来看她,湿润的眼睛里装着很纯粹的爱意。

  是树其实从来都没有理解过的爱。

  她很清楚自己的恃宠而骄,也并没有为自己肆意消耗北斗的爱情一事而感到多么强烈的负罪感。但她从来没有想明白过自己究竟有哪里值得北斗这样去爱,对于她所有蛮横无理的要求都照单全收。

  北斗分明像是那种希望被全心全意地爱着的理想主义者,也绝对没有愚蠢到不明白这是她——早就身为人妻的她,绝对不可能给予的东西。

  可北斗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简直就是在心知肚明地坦然走向一个无边地狱。

  树不是那种会出于同情而施舍爱情的人,同情是很珍贵的东西,而她的爱情一文不值。

  她有些艰难地倾身在北斗的头顶亲吻了一下。

  “如果之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联系了的话,你当作我死掉了便好。”

  她已经临月,不敢保证自己今后是否还需要北斗。

  

  树后来想过自己这可能算是一语成谶。

  出产几乎让她九死一生。

  准确来说生产的过程其实很顺利,但是长久以来的疾病影响让树已经对止痛药产生了相当显著的耐药性,以至于她的痛觉感知比预计的更早复苏,身体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烈又鲜活的疼痛感让她对那个和她相当友好地共生了九个多月的孩子在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恨意。

  不过在被疼痛折磨到意识模糊的边缘,所有人的呼唤声都变成了咿咿呀呀的音节,让树想起了自己和北斗在那个隔音很差的屋子里压抑声音缠绵地度过的那些夜晚,北斗也曾说过她有些沙哑的喘息声听起来像是发出类似人类婴孩的哭声引诱人去寻找的叫声嘶哑的野猫。

  如果说这种比死亡还要难熬的漫长又干燥的疼痛感,是这个属于她和慎太郎的孩子在代替什么都不知道的父亲惩罚她而已的话,树又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抱怨的立场。

  她在医院里比自己的孩子还多待了一阵子,从汉方药到西洋疗法,总之是为了把她本来就已经很糟糕的健康状况稍微改善一些,几乎是什么办法都用上了。

  而等树终于被准许回家的时候,那个她记忆里还是皱成一团的红色肉块已经长成了白白胖胖的漂亮洋娃娃。

  据说和慎太郎小时候很像,不挑食也不认生,吃饱了就呼呼大睡,被谁抱着都能喜笑颜开,左邻右舍都乐得帮忙照顾。

  这对树来说是件好事。

  她没有那么爱这个孩子。甚至准确来说,她对这个孩子怀有的感情的绝大多数都只是功利主义的感谢。毕竟怀孕期间她的身体分泌的激素为她带来了丰盈的感性和激烈的情绪,这些都成为了她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但也仅此而已,树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母亲能够对于一个寄生在自己体内的、疯狂掠夺她的健康和营养的可怕的生物产生“爱”这种感情。

  说到底,她对于“爱”这种感情根本没兴趣。

  恋爱、结婚、怀孕、生子,这一切被视作与“爱”密不可分的行为对于树而言不过是为了体验更丰富的人生的必要手段,至于什么爱什么责任,她不在乎。她可以自发地长期和同一个人建立稳定的关系,也能够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拥有无数段一夜限定的露水情缘,但是被所谓的“爱”或者“责任”强制施加的约定,是她最讨厌的东西。

  慎太郎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又或者单纯只是他确实担心自回家后一直显得比从前要更憔悴干枯的树的身体而已,总之在温暖的夏天过去后,他主动劝说光是一吹风就会咳嗽个没完的树搬回去了东京去住。

  至于孩子,为了让树能继续自己的写作,也为了能够让她安安静静地修养身体,慎太郎很自然地选择了留下孩子和自己一起生活。

  树没拒绝,甚至连客套都没有。她和慎太郎之间不需要这种假惺惺的形式主义。

  

  而树重新回到了东京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北斗写了信。

  依旧是很简短的信件,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情感表达,只有不容拒绝的、近乎命令的邀请。当然用语言编织出虚假的爱情错觉是她最擅长的事情,没有用上只是因为树知道对北斗不需要使用这些。

  光是她还需要北斗这件事就足够那小狗一样的孩子屁颠屁颠地跑来了。

  北斗根本不奢望也不想要和她处于平等的位置,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在享受与成为一个逆来顺受的卑微情人的处境。比起成为皆大欢喜的团圆故事里一个不那么重要的配角,树一直觉得,北斗是宁愿成为满地鸡毛的悲剧里那个在聚光灯下变得支离破碎的主人公的类型。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比起千篇一律的平庸路人,做一朵哪怕只是短暂地吸引路人驻足观看的白日烟花当然更有意思。

  某个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同类,所以树从头至尾就没想过也没打算要纠正北斗那过剩的自卑心态。

  正相反,如果要说她真的对北斗怀有一抹爱意的话,她爱上的一定就是北斗那种似乎随时可能会彻底坏掉的、过于敏感纤细的神经。

  就像是在观赏一件已经布满裂痕的玻璃工艺品,那种下一可能就会彻底粉碎的刺激感让她欲罢不能。

  或者换个更加自私的视角,树作为一个以离经叛道出名的作家,在大半年什么都写不出来的空白期里,她意识到不能任由慎太郎带给她的温柔美好填补上自己天生的裂纹,她就是始终需要一个像北斗这样“不够健全”人的存在,从而保持那个“不健全”的自己。

  

  树不缺钱,又最讨厌麻烦事,干脆也一并留下了隔壁的那间屋子,并且依旧没有辞退掉先前照顾她的那位年轻女孩,还很大方地告诉她说就当这房子是自己送给她的礼物,她大可以一直留在那里。

  至于两间屋子间那层单薄的墙壁根本过滤不掉一点生活杂音的问题,树并不在意,更不会让她在邀请北斗来的时候产生一丝一毫的迟疑。

  当然,树其实并没有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她只是很清楚北斗会比自己顾忌得更多,所以大抵的小事都用不着她来操心。

  北斗抱她的时候总是非常小心翼翼的,既害怕弄疼她,又操心她其实早就被烟酒摧残得差不多了的嗓子,还放心不下她从自二十岁以后几乎就再也没健康过的身体状况。

  “树太瘦了,感觉稍微用点力就会坏掉。”

  树确实变得比从前更瘦了。

  不过她本来就瘦,从视觉上是看不出多大区别的,甚至因为不用昼夜颠倒地照顾孩子而过了大半年非常规律的生活,以至于如今的她看起来甚至比从前要更加容光焕发。

  不过北斗是在吻她已经明显突出的肋骨,抚摸她形状分明的脊骨,按压着她变得干枯的臀肉时说的这句话,树没办法反驳。

  但是树又觉得这么小心翼翼地怜惜自己的北斗有点好笑。

  北斗比她年轻很多,正是青春最好的时候,确实似乎轻轻松松就能把已经年过三十的她用暴力损毁的样子。但是反过来说,北斗的内面脆弱得那么显而易见,还要担心连几度一心寻死都没能成功的她,着实是有点狂妄自大。

  树环住北斗的脖子,稍稍抬起上半身以便去亲吻北斗隆起的喉结。

  只要她的牙齿稍稍用力,好像就能咬开那层薄薄的皮肤,把那因为紧张而上下滚动的部位鲜血淋漓地剥离出来了。

  但是她可没有好心到愿意帮助北斗独自停留在幸福的制高点,然后自己一个人迎来长久的冷清与寂寞,所以树只是很轻地用犬齿蹭过那块隆起的皮肤,又把一个吻落在了前些日子自己留在北斗颈侧的那个已经变得形状模糊的咬痕上。

  “弄坏我也是可以的。”

  当然,她很清楚北斗做不到,所以连一点自我纠结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

  “或者让我弄坏北斗。这对北斗来说要容易得多吧。”

  

  北斗最后答应了让树给自己打一对耳洞。

  其实树最开始想的是索要一个孩子,但是在意识到这个她当然不会送给北斗的属于他们的孩子未来并不可能在北斗的人生里留下多么长久的印记后,她就改变了主意,转而向这位受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传统教育的好孩子提出了为他打耳洞的要求。

  她并不是想要检验北斗的服从性,这根本都用不着检验,只要看一眼北斗的眼神就能知道了。她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给北斗留下些什么东西而已。

  作为一种饯别礼。

  虽然关于这件事情,树一直拖着没有说。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北斗乖乖地听从她的指挥躺在了她瘦得有些硌人的大腿上,树要他自己把头发拢到耳后去,他便也乖乖照做。

  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针,耐心地在特意点燃的熏香蜡烛的火焰上慢慢烤热,一边垂眼去看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一直抿着嘴唇,但是一点儿都不敢动的北斗。

  北斗有着非常漂亮的侧脸线条,并且比起初次见面的时候还残留着一丝新成人的稚气的模样,如今的他显得更加五官立体,多了些成年人特有的游刃有余的色气。树知道北斗不擅长与人交际,也知道北斗以一种近乎自我奉献的态度在一心一意地爱她,所以她稍微有些开心地想没准这也是自己留在北斗身上的印记之一。

  但是这点程度是不够的,等北斗遇见了新的爱人后,这些因她而生的变化就又会被一一改写,所以她非要留下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才行。

  树轻轻捏住了北斗柔软又温暖的耳垂,怜爱似的用拇指指腹抚摸,还特意俯下身去隔着自己的指尖在那上面落下一个若即若离的吻。

  “会痛。”

  她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一点迟疑,几乎是尾音还没有落下的时候,手里的银针就已经贯穿了那块柔软的肉。

  其实肉体的疼痛真的并不那么强烈,光是被树毫无征兆地告知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冲击力就足够让北斗忽视掉这种疼痛了。

  他试图说什么,但是树是这段关系中绝对的上位者,他被允许的只有点头应好。

  以及在告别时候的一个吻。

  “北斗不准随便死掉哦。死是用来永久保存幸福的手段,只有在最幸福的瞬间才可以死。”

  至于这是胡搅蛮缠的说笑,是稍有些形变的担忧,还是自私可怕的诅咒,连树自己都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北斗一定会答应的。而只要北斗好好活下去就好了。

  

Chapter End Notes

上章说到太宰因为妻子的怀疑而主动断绝了和太田静子的关系。
但是在三年后的1月,太宰主动联系了静子说想要她的日记本作为创作素材(应该是为了写斜阳),邀请她去自己的工作室,于是两个人再次见面。
(同年3月,太宰的妻子生下了他的第三个孩子。)
太宰和静子再会后不久静子就怀上了他的孩子,并且这个孩子得到了太宰的承认,名字也是由太宰起的。但在孩子出生前太宰就彻底和静子断绝了往来。

PS.如果参照斜阳里的内容,那就是静子一直希望能够有一个太宰的孩子儿主动追求的。不过毕竟斜阳是太宰写的,男人么,能有什么好东西(

Chapter 6

Chapter Notes

基于性转,高地优吾→优子

  其实关于这件事,我并没有很明确地答应樹さん。
  不,我当然是绝对说不出拒绝的。我现在就好好地坐在您面前,这就是最好不过的证明了。
  反过来说,和樹さん分别后,我的人生中确实再也没有过比和她共度的那些日子更加符合“最幸福”的定义的瞬间了。
  也没什么遗憾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望想要和樹さん拥有一段值得书写的故事。
  反倒是樹さん曾和我说过,若是我想的话,她并不介意我将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出版,毕竟不管怎么说我起初时候只是一个怀着文学梦的、很纯粹的樹さん的书迷罢了,这点程度的优待她还是能给我的。
  是我自己有些不舍得。
  我不想将这些独属于我们的东西写成供他人娱乐的消遣,那就像是在亲手杀死自己一样痛苦。
  
  不过也不是完完全全仅属于我们的。
  虽然我不清楚慎太郎さん对我和樹さん的关系究竟了解到了什么程度,但是他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我想或多或少心里也是有所猜测的,只是没有露骨地表现出来罢了。
  以及,我先前和您讲了,樹さん在东京雇了一个年轻女孩帮忙照料生活,并且就让她一直住在了一墙之隔的临屋以便随时寻求帮助。
  她自然比谁都清楚我和樹さん见面的事情。
  事实上,作为一个身处局外的旁观者,我想她或许比我自己都还要更加清晰地把握了我们之间这种绝对算不上健康的关系。
  对了,虽然确实是以“女佣”的名义被树雇佣的,但是那位小姐其实并非佣人。樹さん是在银座的乌冬店里结识她的。
  还是那句话,性别从来都不是樹さん在爱人时的先决条件。只要合眼缘便好了。
  

 


  
  和京子的时候不同,树在第一次遇见优子的时候,并没有产生那么强烈的想要去结识她的冲动。
  如果说京子的美丽充满了张扬的攻击力的话,那么优子的美丽则是内敛沉静的,像是一片透明的海,纯净得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底,而让人轻易地便忽略了足够深的海底是无论多么灿烂的阳光都照不到的黑暗之地。
  树确实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但是像优子身上那种乍看之下显得平和无比的安稳感,光是慎太郎给她的就足够了,她根本就没必要再去从别人身上索要。
  不过她们在那家绝对不算价格亲民的乌冬店里一连遇到了好几次,见这个长相甜美的年轻女孩却一直都是一身和同龄的摩登女郎们截然不同的纯和式打扮,树又突然产生了几分兴趣。
  也只是有几分兴趣而已,主动搭话的人是优子。
  “您总是只吃什么都不加的素乌冬呢。”
  那天她们正好坐在了对面对的位置,在树被面汤烫得有些龇牙咧嘴的时候,优子突然给她递过去一块手帕,又用带着点柔软的笑意的声音这么对她说,语调轻盈自在得像是已经和树结识多年的好友。
  树抬眼看她,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优子的五官形状变得不甚清晰,但是眼睛里倒映着的光点非常明亮。
  在年轻女孩身上很罕见的游刃有余的稳重感和年轻女孩特有的明快活泼以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在优子身上实现的平衡,让树想起了京子又想起了杰西。
  于是树半开玩笑地应了话。
  “本身就已经足够好的东西,便是用不着花里胡哨的配菜来画蛇添足的。”
  她婉拒了优子递过去的手帕,转而从自己的袖中摸出自己的,解释说自己有些洁癖,受不了用别人不知道在哪里用过的手帕来擦脸。
  优子笑起来,说恕自己冒昧,但是树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洁癖的人,尤其是在人际关系上。
  很显然她其实早就认出了树。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无论是身为田中家大小姐的时候,还是作为作家也已经足够出名的如今,树身上一直不缺话题性,自然也始终是各路八卦志最喜欢捕风捉影地给她凭空捏造各类故事的对象。(虽然事实上,包括和北斗的关系在内,即便没有了田中家的庇护,树还是把自己真正的交际关系隐藏得很干净。)被人贴上水性杨花的固化标签,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不是一句‘恕我冒昧’就可以让所有明知故犯的失礼都被宽恕的哦。”
  宽宏大量是对无关紧要之人的礼貌客套,对于激发了自己的兴趣的人,树总是显得有些斤斤计较的。她很擅长把控撒娇和刁蛮之间的度。
  她对着优子装模作样地瘪了瘪嘴,又收敛了笑容做出个生气的表情来。
  在继续开口前,树还是很短暂地担心了一下这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女孩到底能不能看懂自己底层的暗示,不过优子没让她失望,眨了眨眼睛后反而对着她更加笑容灿烂了。
  于是树便彻底放下了心来。
  “所以我不原谅你。”
  优子正夹起一根面条,听见树这么说,她便没有急着往嘴里送,挑了挑眉反问那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换来她的宽恕。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毫不躲避地盯着树的眼睛,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信感,确实是一点都不像她打扮得那般温柔内敛。
  但优子要的才不是自己的“宽恕”,树很清楚,她也不是虚长对方这么多年的。优子只是假借示弱在诱导她说出自己想听到的话。
  让树觉得有趣的是,她想起在自己和眼前的优子一个年纪的时候,她还是被京子轻易地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小女孩,而远远没有修炼到优子这般几乎和如今的自己都势均力敌的程度。
  于是她决定装作糊涂地配合一下,看看优子还能给自己怎样意料之外的惊喜。
  树抿了抿嘴唇。
  “除非你和我谈一场赌上性命的恋爱。”
  当然“赌上性命”只是一个修饰词,树确实不止一次尝试和自己的恋人一起寻死,并且对于死亡本身没有任何负面的恐惧情绪。
  但她还没有滥情到会邀请一个只是初次搭话的年轻女孩和自己一起死。或者说,至少在当下,优子于她的重要度还远远没有到她愿意一起赴死的地步。
  而如她所想,优子只是笑着点头应好,说若是能够得到她的原谅的话,自己当然做什么都愿意。
  
  树在后日专门约了优子见面的时候才得知原来对方还没满十九岁,比她原以为的还要年轻一点。
  其实清甜的声线和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眉眼轮廓都足以佐证优子的年轻,大概只是她身上那种没由来的沉稳和游刃有余把她的年轻给模糊化了而已。
  但是优子会显得这么老成持重,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优子家在神奈川,家中世代经营着一家位于镰仓的温泉旅馆。据说是在那一片相当有名的高档旅馆,凡是说得上名字的大人物去到镰仓休养时,几乎都会选择住在那里。
  从家境优渥这个角度来说,优子和树倒是很相似的。不过优子毕竟只是商家的女儿,不会被理所当然地朝着成为知书达理的大小姐的方向培养,而是从她记事起就一直自然而然地在家中的旅馆帮忙了。(当然,最终继承旅馆的人会是她的长兄,不过优子本也只是出于兴趣才帮忙打理各种杂务的。)
  优子天生就是活泼开朗的性格,又长了张讨人喜欢的可爱脸蛋,做事手脚利索的同时还最擅长对谁都笑脸相迎,从十二三岁起就成为远近闻名的小看板娘,几乎每天和服袖子和腰封里都会塞满客人们偷偷送给她的小零食。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优子自然而然地比起同龄人要多了几分讨人喜欢的少年老成味道。
  
  优子二十岁生日的时候邀请了树去自家的温泉旅馆小住。
  其实树并不太喜欢这种有着悠长历史的旅馆,她总是忍不住去想在自己入住前,房间里已经来来去去过多少陌生人,并且谁都不能保证每一个住客都会好好遵守基本的卫生礼仪。
  不过优子很坚持,还说会把自己平时住的那间和室让给树,保证至少在这二十年间除了自己以外就没有什么外人入住过。
  树有些好笑地想和自己非亲非故的优子在严格意义上就是“外人”了,不过她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暧昧地笑了笑,然后含糊地应了好。
  旅馆和树原本想象的其实不太一样,外观看起来相当气派漂亮,进进出出的人还有不少西洋人,若不是优子此前告诉过她这是已经有了近百年历史的老店,她几乎是完全猜不到的。
  早早地在门口等着她来的优子这天穿的依旧是一身和服,不过不同于店里的其他女仕身上的素色和服,优子穿的是一件蝶纹的亮黄色和服,反倒是比一身茶棕色的摩登女郎式打扮的树看起来还要亮眼。
  优子很主动地伸手提过树的皮革手提箱,然后走在前面领着树走过七拐八拐的廊下一直往旅馆深处的房间里走。
  树起初还饶有兴致地看看外面的枯山水,或者是挂在墙上的西洋画,不过很快就没了兴致,便干脆盯着优子的背影看。
  优子其实很瘦,就算穿着和服也能够看出她苗条的腰身,还有从和服下摆露出来一截的纤细的脚踝,但是并没有那种病态的弱不禁风感,反倒很典型的充满活力的青春少女,让典型的肉眼可见瘦得不太健康的树稍有些羡慕。
  “生日快乐。”
  被领着进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和室里后,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她并没有给优子准备礼物。树一直就不是注重仪式感的浪漫主义派,优子当然也是如此,所以像送礼物这种仪式性大于实际意义的行为对于她们来说都不是必要的。
  优子果然没有追着她要礼物,只是笑脸盈盈地看着她说谢谢,然后便忙里忙外地帮着树安置行李,又端来了热茶和茶点。
  
  “所以优子总是只穿着和服就是因为要在旅馆帮忙吗?”
  看着优子一手稳稳地端着托盘进来,一手轻轻拉上了背后的门,树半开玩笑地这么问她。
  后者歪了歪脑袋,额前的刘海也跟着一起摇了摇。
  “平常时候是这样的。”
  优子将茶点在树面前的小桌上放好后,倒是不着急把托盘收起来了,只是重新站起来,又展开双臂将身上的漂亮和服展示给树看,说但是今天是为了迎接树来才特意打扮的。
  “因为觉得姐姐很像蝴蝶。”
  至于是因为树总是打扮花枝招展的像极了花蝴蝶,还是她总是被美丽的鲜花吸引四处留情,优子并没有细说,树也没有追问。
  树只是抿着唇仔细打量优子身上的和服,然后跪立在地上,伸手去拉那打成了一个漂亮蝴蝶结的浅蓝色腰封。
  如她所想,优子没有像一部分受了西洋式的羞耻文化影响的人那样,还斤斤计较地用尽手段固定自己的和服,更没有非要在和服底下再塞一些无用的布料遮挡身体。
  优子很配合地保持着展平双臂的动作转了一圈,让树顺畅地解开了自己的腰封,将自己纤细又年轻的身体大方地展示给树看。
  她其实算不上皮肤白皙,也确实身材纤细而没有饱满丰盈的线条。尤其是树曾经见过京子的身体,如今再看优子,难免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味道。
  但是比起树——无论是二十岁时的她,还是如今已过三十岁的她——优子拥有着更加丰沛又张扬的生命力,仿佛轻而易举地就能完全吞噬树。
  树伸出手去触碰优子,指尖沿着她的身体轮廓一路从小腿逆行到肩头,然后双手轻轻捏住那堪堪挂在肩头的布料提起一点来又松开,那一片蝴蝶飞舞的亮黄色便顺着优子的肩头一路下滑,最后在她的脚面上堆成一朵绽放的花。
  树看着面前彻底不着寸缕的人,眯着眼睛笑起来。
  “那现在优子也是从茧里出来的蝴蝶了。”
  她的手顺着优子的后颈摸下去,停在凸起的肩胛骨上,颇有暗示意味地轻轻用指关节敲击了两下,说现在她要给刚刚破茧成蝶、还没有学会飞翔的优子送上一对漂亮的翅膀作为生日礼物。
  优子反手从背后抓住了树的手腕,对着树莞尔一笑。
  “但我只想要姐姐的翅膀,将您的翅膀送给我,不行吗?”
  就算被拔去翅膀的蝴蝶变成了羸弱不堪的虫子也没关系,优子发誓自己一定不会抛弃变得一无所有的她,而是会背着她飞往任何她想去到的地方。
  树愣了愣,而后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优子的手。
  “待我到了飞不动的时候,若是你还想要,那便送给你吧。”
  空口无凭的许诺向来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按照树的定义,其实她短暂地因为怀孕而有些行动不便的情况并不属于“飞不动”的范畴。
  事实上确实也不是树主动要求优子专程来东京照顾她起居的,是她在给优子的回信里提到了自己为了方便要暂住东京的事情,于是后者便主动请缨说要来照顾她。
  树只是对她的好意照单全收了而已。
  从结论来说,优子的确把照顾树这件事做得很完美,甚至是超越了完美。
  能成为温泉旅馆的看板娘,优子当然不是徒有可爱的外观的,从打理家务到下厨料理,甚至是搬运重物,优子几乎全能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
  尤其让树满意的是,优子的洁癖程度不亚于她,并且还比她多了点整理癖,以至于其实意外地对于居住环境的整洁程度要求很高的她都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优子对她的百依百顺。
  树这一辈子几乎都是被自己的情人们宠爱着的那个(或许京子除外),所以很清楚其实“服从性”的背后的本质是各式各样的。有纯粹的爱意,有天然的温柔,有盲目的崇拜,当然也有像优子这样的,意有所图的权宜之计。
  不过树也不在意,她并非目光短浅之徒,但是向来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从来不为尚未发生的事情去浪费精力地杞人忧天。
  
  “今天北斗要来呢。”
  每次只要她这么说,优子就会安静地点点头,什么都不说地帮树把房间打扫干净后就离开,一直到第二天北斗离开为止,隔壁的房间里都不会传出一丝生活的杂音。
  其实优子也并不是每次都真的离开的,树很清楚,虽然确实隔壁房间每次都安静得像是无人居住,但是优子很擅长轻手轻脚地做事,这大概是她长久以来在温泉旅馆里帮忙养成的习惯。
  优子也并无意隐藏这件事,她保持安静只是为了不打扰树,而不是假装自己不存在。
  “对于姐姐来说,果然男人还是比女人更好吗?”
  优子曾经这样问过树,就在北斗离开后不久,她应树敲墙的信号而进屋来帮她整理衣服的时候。
  树垂眼看着端正地跪坐在地上、和服下摆也整整齐齐地压在膝下的优子。后者迎着她的视线抬起眼帘,露出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柔和笑容。
  二十岁刚出头的孩子能把扮猪吃老虎的这一套玩得如此得心应手,树倒觉得也是件值得肯定的事情。
  她于是稍稍放柔了语气,对着优子莞尔一笑。
  “没有男人更好或是女人更好一说。恋爱是先爱上一个人,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爱上的是一个男人还是女人的。”
  性别是基于物种延续的需求才存在的差异,但是爱情(或者类似于爱情的感情)不需要怀胎十月才能成形,自然是不该受到性别的约束的。
  优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或者是装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那么为什么明明有自己在了,树还是选择了北斗。
  她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不甘心的意思,似乎真的只是单纯的疑问。
  “因为北斗是想要被我杀死的那种人,而优子是想要杀死我的那种人。你们不一样。”
  优子难得有些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就重新收敛起了表情。
  “那姐姐愿意被我杀死吗?”
  她理应并不知道树曾经两度试图与人一起赴死的过去,但是会如此语调平静地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倒也符合优子的性格。
  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一个人死太寂寞了,我讨厌寂寞。”
  
  至于这个回答究竟是一种委婉的拒绝,还是另一种更委婉的暗示,其实连树本人也说不清楚。她只是自然而然地这么回答了,并且后来才意识到没准这个回答甚至不是完全出于她的自我意识,而是被优子引导着说出口的。
  至于这个“后来”,确实是许久之后的“后来”。
  树在离开东京前和优子说自己今后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这里了,但是她并不打算处理掉这间屋子,也包括她买给优子住的那间。所以若是优子愿意的话,自己便暂时将这里的使用权转交给她,而她想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
  “那我就把这里打理干净等着姐姐回来。”
  树笑她明明就不是那种会一直乖乖地在原地等的人,何况是等都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的自己。
  优子坦然说确实如此,但是这就是现当下她能做出的最优选择,因为树就是一只被追得紧了就会飞得更远的、眼里只有自由的蝴蝶。
  “所以我自然只能选择做一朵花,等着姐姐来了。”
  以这句话为分界点,优子确实连一封信都再没给树寄过。
  
  但是在树突然回到东京打开屋门的时候,便看到了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一尘不染的房间,以及面前对她笑脸相迎的、依旧穿着一身精致和服的优子。
  她甚至都没有因为树的突然出现而流露出一丝意外或者惊喜的表情,就像是前一日才和树见过面似的,语调平和地道了一句午安。
  树对上她的视线,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一瞬间掠过她的心头。
  她并不知道优子只是这天碰巧来了这里,还是真的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或者是预感到了她的突然到访而专门提前在这里等她的。
  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优子的云淡风轻让树反而有了种自己完全被人看透、甚至玩弄在股掌间的感觉。
  当然优子不是第一个让树有无法自己掌控局面的失重感的人。但是优子太过年轻了,大抵的手段在树眼里都是还带着点青涩的小心机,她权当是在看着小动物撒娇,而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被对方反制过。
  或许优子也并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只是树自己犯了被害妄想而已,但是那一瞬的恐惧感是切切实实的,这就足够让树动摇了。
  不该小看这孩子的,树想,她早该在优子能笑容灿烂地对她说出想要拔去她的翅膀安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一点的。
  “可是优子真有这么爱我吗?”
  树虽然始终没能学会如何一心一意地去爱一个人,但是对于被人爱这件事相当有经验。优子“爱”的不是她,是她的不可控性,或者说是试图驯服一只野猫的未知性和挑战性带来的刺激感。
  优子依旧对着她笑脸盈盈。
  “我不知道呢。毕竟连‘爱’是什么意思都是姐姐教给我的。”
  树一时哑然。
  她想自己应当笃定地告诉优子自己不爱她,准确来说她自己都不知道“爱”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所以绝对没可能教给优子。但是大概这就是优子想从她口中听到的,树很容易就能想象到若是自己说出那些划清界限似的话来后,优子一定还是会维持着这张讨人喜爱的可爱笑脸说没关系,反正自己只要能陪伴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就足够了。
  树不想和优子再就这些问题谈论下去了,她有些不敢保证自己真的能够识别出优子的所有诱导,并且一一躲开。
  她于是有些突兀地转变了话题。
  “我在来之前已经给北斗写了信。”
  优子看着她,然后微微颔首,说今后若是没有树的许可,自己当然是不会再随便进这间屋子的。
  
  在被北斗抱的时候,树偶尔会刻意地放大音量,将夹杂着真实的喘息的、虚假的爱意说给北斗听,也说给一墙之隔安安静静地等着她需要自己的优子听。
  是稍微有点卑鄙无耻的手段。
  既能牵制住北斗对她的爱,也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优子自己绝对不是非谁不可的。
  但是优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也信守诺言,若是没有得到树的允许,就算是在门前和树擦肩而过,也是绝对不会试图进入属于树的那间屋子。
  她甚至好几次和早晨离开的北斗打过照面,但始终是一脸平静地与他道早安还曾经将自己的伞借给北斗,说若是他淋雨感冒了想必树会困扰。
  在北斗最后一次和树告别的那个早上,优子还专程送了他一瓶家中的天然温泉水,说是有促进伤口愈合的功效。
  当然这些树都不知道,优子总是把声音压得很低,而北斗从来不会和树说起任何一个外人的事情。
  
  “最终姐姐还是没有杀死北斗先生呢。”
  在树彻底告别北斗后,大概是因为许久没有再见到北斗来,又或者是因为树偶尔会允许她来同住了,优子或多或少猜到了什么,某日在帮着树整理手稿准备帮寄出去时,突然很突兀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树已经不记得自己曾说过北斗是想被自己杀死的那种人这种话了,很短暂地诧异了一下,随即应声说和优子猜的正相反,她反倒是命令北斗不准死了。
  优子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鼻音,说自己一时间倒是真不知道这该算是树的温柔还是残忍。
  “姐姐明明什么道理都懂,但是偏偏喜欢反着来。这样的明知故犯相较于不知者无罪还要更恶劣一些吧。”
  听语气似乎只是说笑的味道,不过树反驳不了。她确实就是喜欢看人失望沮丧的模样。当然,也喜欢看失望沮丧的人因自己的一点小动作突然又重燃希望的模样。
  说白了,树想要的就是对方眼里有自己,哪怕不是唯一也没关系。事实上不是唯一反而更好,因为她自己也做不到。
  从这个意义上说,树看着面前的优子,腹诽对方可比自己要恶劣多了。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自己的生活里,然后贪婪地试图占领她的全部人生。
  “优子眼中的我真就这么十恶不赦?那我该要以死谢罪吗?”
  优子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但她否定的是后者。
  “但是姐姐怕寂寞,我舍不得让姐姐一个人寂寞地死去。”
  树有些啼笑皆非,但优子的眼神看起来居然很认真,以至于她的笑容在对上优子的眼神后有些不自然地僵在了脸上。
  “我还……”
  “我的意思是,树。”
  优子第一次非常粗暴地截断了树的话,也收起了她向来擅长的敬语。她猛地凑过去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树的,前发投下的阴影正好完全覆盖住她的眼睛,一瞬间失去了光点的深色的眼瞳像极了捕猎的野生动物。
  树怔怔地看着优子,像是被那双眼睛彻底吸走自己的全部灵魂似的,浑身瘫软着动弹不得。
  只有优子依旧温和的语调像是暗潮一样流淌进她的身体里,将她的理智溺毙。
  “和我一起死吧。”
  

Chapter End Notes

本章参考原型为山崎富荣。

山崎富荣小太宰十岁,是美容(理发)师,家里很有钱,也是她尽心尽力照料了后来因病变得非常体弱的太宰。
两人在乌冬店结识,太宰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谈一场赌上性命的恋爱,她说恋爱就该赌上性命,自此发展成为情人关系。
但两人相遇不到一年(准确来说是11个月)后就相约投河殉情,并且这次两个人双双死亡。
两人的遗体被发现时,是被一根红绳绑在一起的,但太宰面容安详,而山崎富荣却面容狰狞,似乎死得很痛苦。所以有一说是太宰可能在投河前就已经濒死,这次的殉情并非太宰的本意。(太宰的遗书中自述的自杀理由是自己不再喜欢写小说了。)

时间上来说,太宰婚后出轨山崎富荣和太田静子的时期是有重叠的,且山崎富荣是知道太宰和太田静子的关系的。
在和太宰一起投河前,山崎富荣给太田静子写过信,说“修治(太宰本名)身体虚弱,不能同时照顾我和你和其他女人,但是我爱他,所以我会用他一起死”。

Chapter 7

  樹さん寄给我的长篇手记里,这就是结尾了。至于她究竟回答了什么,在两个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世的如今,恐怕永远都会是谜了。
  当然,您别忘了,这只是樹さん手记中的内容而已,而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小说家,没准根本连这样的对话本身就不曾存在过。
  就算真有过这样的对话,请您也不要想当然地认为既然最后樹さん和那位小姐的尸体被发现时她们是背靠背被一根红绳紧紧地绑在一起的,那么樹さん一定是答应了的。
  樹さん曾经几度尝试和当时的恋人殉情不假,但是就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甘心成为被动接受的那一方。
  何况当时的樹さん已经很不健康了,就算是女性,一位二十刚出头的年轻小姐也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压制住她的,在物理意义上。
  我曾听樹さん说过,那位小姐非常擅长使用绳子,无论是编织手工还是捆绑物件。某个意义上,人体也算是一种“物件”,不是吗?
  
  您现在一定在觉得这些是没能得到樹さん的我出于不甘心而在自欺欺人吧。
  并不是的,我只是不希望世人误会樹さん,把她当做一个为爱痴狂又软弱可欺的人。

 


  
  慎太郎在所有的告别仪式结束后才终于有了时间去整理树留在东京的那间屋子里的东西。
  树其实没有什么行李,大概她回到东京确实只是为了修养避寒,本也没有打算长住。
  在把她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几条漂亮的西洋风格的裙子收纳进箱子时,慎太郎摸到了被夹在两条裙子中间的一个方方正正的硬物,拿出来才发现是一个信封。
  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慎太郎的名字,是树的字迹。
  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最开头写着“遗书”两个字,正文也只有短短一行,写的是“我最爱的人始终是你”。仅此而已。
  纸张泛黄很明显,大概是很久以前便已经写下了。
  

Afterw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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