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北树】夢なき夢

何だってできたあの頃
ずっと色褪せない笑い話
いつまでも無敵のスーパーボーイ
何だって慣れたあの頃
嘘偽りのない自慢話
いつまでも無敵のスーパーボーイ

——《スーパーボーイ》Hokuto Matsumura x Tanaka Juri

松村北斗的夏天总是在漂泊。
当然，漂泊并不是他的本意。十四五岁的年纪，即使他的交友圈窄得可怜，总还是对假期与同学约会见面这事存有那么一丝期待——就算仅仅是去市民泳池里泡一泡，也能算是夏日的一阙风物诗了。
但就连这样寡淡的经历也是没有的。

他的漂泊要归咎于家庭。
父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以短篇小说见长，偶尔也写点散文玩玩；出书频率稳定，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每年夏天就是他开张的时候。
父亲有一套完整的理论来解释为什么只能在夏天写出铅字来。其实北斗觉得他也不必找那些借口，搞这一行的人总得有点怪癖，很正常的。
在灵感和雨水一同降临的季节，父亲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带着全家人一起去住上一个月，闭关写作。
所以北斗从小就觉得作家是个候鸟一样的职业。

松村家的夏季迁徙并没有固定路线。他们去过北海道，去过秋田，随即发现即使往北边跑避暑效果也是甚微，索性就破罐破摔哪里都去了。
今年只是碰巧是千葉而已。
柏市和島田市纬度差不太多，夏天那是一样的热。打开车门的瞬间，蝉鸣就一个浪头打过来，老舗旅馆的形容状貌摇摇晃晃地在眼前蒸着。
这家旅馆不大，家族经营，一共也就那么十来间房间。这么热的天，女将还是全副武装穿一身和服在门口迎接他们，自我介绍姓田中，礼数周全地领着他们朝里走。

去房间的一路上没看见什么别的客人，穿过回廊时庭院里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北斗看过去，两个半大少年戴着棒球手套在庭院里玩传接球；对面稍远一些的廊下，有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百无聊赖地侧卧着翻一本漫画，时不时朝院子里瞥两眼，还不忘出声支招，「彗，球路再往下一些……樹你别老让弟弟去捡球啊。」
注意到北斗的视线，女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都是我们家的孩子，没规没矩吵吵闹闹，见笑了。客人们要住一个月吧，不嫌弃的话令郎可以找他们一起玩。」

「太好了呢，北斗。」母亲轻轻抚上他的发顶，「即使今年哥哥没来，北斗也不会觉得无聊了。」
嗯。北斗安静地点点头，把未能说出口的话语吞吃入腹。
他的无聊其实与哥哥无关，往年哥哥一同出游时他也曾意兴阑珊。哥哥很好，但不是暑假限定的那种好，不是市民泳池的那种好。
他想他的问题并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消解，但说了母亲也不会明白，所以没必要说。

想必哥哥倒是能够理解他的问题，他们两个往往一起意兴阑珊。
哥哥比他年长三岁，往年也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地做一羽合群的候鸟，跟着家里人一起东奔西走消磨夏日。
唯独今年，哥哥说是暑假有剑道部的社团合宿，所以想要留在島田。十七岁是可以开始尝试离群索居的年纪，父母就同意让他独自留在了静岡。
长大真好啊，北斗想。
孤独也可以有很多种方式，长大就有了选择孤独的权利。

简单安置好行李，北斗随手挑了一本文库本拿在手里出了门。这些书是哥哥读完推荐给他的，他们两兄弟阅读品味还蛮一脉相承。
其实在房间里看书也完全可以，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往年总是兄弟两人分享一个房间，今年只有他一个，房间里静得可怕。或许是因为想要听见人的声音吧，北斗不得不承认自己说到底还是怕寂寞的。
庭院里已经安静下来，田中三兄弟不见踪影，只留下一颗球和两只脏兮兮的棒球手套卧在地面上。北斗有些遗憾地靠着回廊角落坐下，苦笑着想自己究竟是期望在这里找什么东西呢？

「一个人？」
北斗刚翻了两页书，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是刚才玩抛接球的两位田中兄弟里比较高的那个，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发梢还在滴水；想必是玩得一身臭汗，被那位雷厉风行的女将逼着去冲了个澡。
北斗点点头，小声和他打招呼，浑身上下写满了拘谨两个字。
「你们从哪过来的？」少年自来熟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静岡。」北斗闻到很甜的沐浴露香气，果香调，但用在这个野球少年身上倒也不显得违和。

「诶——我还没有去过静岡。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好像没什么。浜名湖パルパル？」
「什么パラパ、？哈？没听说过。」
「哈？」什么啊这家伙。那可是浜名湖パルパル，给我放尊重点。
北斗瞪他一眼，少年也回瞪他。两边都自诩年少轻狂不肯退让，空有一番气势的两股眼神在午后热浪里融成一滩，莫名其妙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野球少年抱怨说啊啊刚洗完澡又笑一身汗，全怪你。北斗一边捧腹一边反驳说关我屁事啊。

好不容易笑完了，男孩们这才想起来还没自我介绍，「田中樹。你呢？」
「松村北斗。」
「听说你们要住一个多月？」
「嗯，请多指教。」
「哈哈好搞笑，你讲话像大人一样。」
是你太幼稚了吧，北斗没讲出口。心想不跟小孩一般计较。樹身高大概到他鼻子这儿，估计比他要小个两三岁吧。小学生口出狂言也是情有可原。
话说这小子对自己怎么不讲敬语。且不谈年纪，再怎么说他也算是客人。

聊起来才知道樹和他是同年（怎么这么矮），生日只差了三天。是的，这小矮子竟然还比他大三天。
刚才和樹玩抛接球的是他弟弟小彗，横在一边看漫画的是三哥田中彪；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24岁一个34岁，都上京了。
「你家兄弟也太多了一点。」北斗咋舌，「我也有个哥哥，不过这次没来。」
「嗯确实多……应该还是想要个女儿吧——所以我才叫这名。」樹撅嘴，脸颊鼓鼓的看上去好软，「虽然我妈跟我解释说是因为沢田研二啦。」

「我哥可疼我了，」樹不知从哪掏出一台掌机，翻来覆去在他眼前显摆，「去年的新款，厉害吧我哥送我的。要玩吗借你玩会儿？」
PSP 3000，北斗知道，爸妈没让买。哥哥在偷偷攒钱准备自己搞一个。
「不用了，我也有我哥送我的书。」北斗朝他举了举手里的书，还是这个比较适合自己。
「不要拉倒。」樹滚到地上打开怪猎。
炫耀哥哥算什么本事，北斗失笑，这人真的好幼稚啊。
自己也好幼稚啊。

结果一下午也没看进去几页书，总之一直在聊，聊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北斗是喜欢聊闲话的，他也是今天才发现这一点。学校老师对他的评价总是过于文静、沉默寡言，希望他能和同学增进交流。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嘴里原来能吐出这么多唠唠叨叨的废话。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在暑假的出游中碰到同龄人吧，北斗想。
孤独有很多种方式，不孤独也有很多方式。
原来夏季的迁徙也是可以不孤独的。

樹很能讲。听樹讲话很有意思。
樹给他讲爸爸的事。爸爸是这家旅馆的板前大厨，捏的寿司那叫是一绝，晚上你一定要好好品味。
讲妈妈的事。妈妈叫アツコ，旅馆里的大事小事都管得井井有条；妈妈给五兄弟很均等又很特别的爱，每个人都被爱，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对了，妈妈以前是レディース的総長哦。
「女将看起来这么周到又能干，竟然是——」北斗瞳孔地震，心说这也太深藏不露了，你们柏市这地方真是恐怖如斯。
「是啊，」樹歪着嘴角笑起来，「所以劝你少惹她，アツコ妈妈生气很可怕的。」
那是对你。再怎么说我也算是客人，北斗在心里重申。这人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啊。

讲兄弟的事。以前和哥哥玩闹的时候，樹不小心被金属球棍打到过额头，起了一块好大的包，现在还有疤呢。
「当时哥哥被我妈骂得好惨，」樹想想都替他哥后怕，「不过我哥又不是故意的，我是没生气啦。这也算是我的勋章。」
哪门子勋章。啥都没干就留了个疤这也能算是勋章吗？北斗不太懂他这脑回路，不知怎么回他，只好摇头笑笑。

樹以为他不相信，就把额发撩起来给他看。
夕阳已经沉下去半个，暮色昏沉。北斗靠过去，手指扶在樹的额头，凑到很近的位置才看清发际线那边真的有一小段浅色的疤痕。
沐浴露香气突然变得浓郁，鼻尖仿佛能探到樹脸颊的温度，北斗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靠得有点太近了。但此时突然退开反而显得刻意，所以他还是装作气定神闲，又仔细研究了一会儿。

直到远处传来女将的声音，「要准备晚饭了。樹，过来帮忙。」
「哎，来了！」樹翻身站起来往餐厅的方向跑，回头还不忘叮嘱一句，「记得一会儿吃吃看我爸捏的寿司。」
北斗搓了搓鼻尖，沐浴露气味和樹皮肤柔软的触感还在他的指尖，余温绕指三日不绝。
樹真的很适合这种甜得发腻的果香调。

田中爸爸的料理果然是一绝，北斗父母赞不绝口；樹猫在餐厅门口朝他挤眉弄眼，逗得北斗差点憋不住笑。
下午的闲聊意犹未尽，晚饭后樹又捧着掌机钻进北斗房间和他接着聊。还是无关紧要的事，天南海北，聊星星聊月亮。

聊静岡还有什么特产。对了，静岡有茶。
「北斗会点茶吗？你看起来就很擅长这类文绉绉的高级趣味。」
北斗不会。不过被他这么一讲不会也得会了。所以北斗说我会啊。
「好厉害！」樹由衷感叹，「那要不——」
要不什么。可别让我现在给你露一手。北斗心提到了嗓子眼。
「要不以后我去静岡的时候来找你玩，你点茶给我喝。」
谢天谢地，是个缓刑。北斗说好啊。

聊千葉和静岡的中学有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全世界中学一样无聊。
聊野球部和空手道部有什么区别。樹惊讶于北斗也是体育会系，毕竟这位横看竖看无论如何都是个文学少年。
北斗说看不起谁呢，我空手道是拿过奖的。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说是啊我真是不喜欢打打杀杀。
樹趴在他的被窝上撑着下巴看他，少年的瞳仁黑黑亮亮，大惑不解，「那你退部啊。社团不就图个开心，你要是不喜欢，何必勉强自己。」
北斗说不行，父母会生气的。他提到毅力这个词。
樹吐吐舌头，好好好，你们三好学生自有一套乖宝宝理论。

北斗最后还是扛不住诱惑，问樹借了掌机来玩。怪猎这种喊打喊杀的游戏他不感兴趣，樹就推荐他玩LocoRoco。
北斗跟着屏幕里的小小世界左摇右晃，鹅黄色的小团子们挨挨挤挤，樹趴在他肩上看，「左边左边隐藏入口……这里要跳一下！」两个人一起笑倒在被褥之上。
忘记后来是怎么睡着的了。早上北斗父母来叫他起床，只看到两个男孩头靠着头睡得香甜；北斗手里是已经没电的掌机，樹肚子上盖着北斗带来的小说。

去吃早饭的时候路过前台。樹的弟弟小彗缩在柜台边上，老大不高兴地瞪着北斗看。
「吃醋啦？」樹笑眯眯地去搓弟弟的脑袋，被田中彗气鼓鼓地躲开。樹捏一把他的脸颊，给北斗解释，「平时我和彗睡一间房间。大概昨天一直没等到我回去，不高兴了。」
北斗从柜台上摸了一颗水果糖递给10岁的男孩，「对不起啊，把你哥哥抢走了。」
樹在一边笑得猖狂，「用我家的糖贿赂我弟，可真有你的。」
他也就现在还能笑得出来了。

樹厚着脸皮和松村家一起吃早饭，吃到一半被女将叫出去，北斗遥遥听见他在走廊里挨训，「怎么可以睡在客人房间里！」
一颗糖显然贿赂不了田中彗，那小子跑去和妈妈告状了。
樹迟迟不回来，北斗逐渐相信了他说アツコ妈妈是元総長的那番说辞，感觉嘴里的玉子烧吃着都失了味道。

三两口解决完早餐，北斗跑出去低眉顺眼地站樹边上跟他一起认错，「不好意思，是我叫樹来我房间的。」
樹有些惊讶地微微侧过头来，北斗撇过脚尖轻轻敲了他一下，樹又闭嘴把头转回去了。
アツコ妈妈倒也不至于连着客人的孩子一起训斥，看他俩在这一副暗渡陈仓同流合污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好吧，看在北斗的面子上就不跟你计较了。」

「……那这几天晚上可以都去北斗房间和他一起睡吗？」得寸进尺。
「问你弟去。我帮不了你，自己搞定。」アツコ妈妈扶着额头无可奈何。
「那肯定！」樹笑出一口白牙，攥着北斗往自己房间跑，要把他那些家当都搬到北斗房间里去。

至于后来田中彗记恨了北斗很久，这就是后话了。

柏市的花火大会一年一度，唯独就在今年停办了。樹问他哥为什么停办，田中彪也答不上来，只好糊弄他说不还有个夏日祭么。
松村家已经待了三周有余，再过一周就要走了。昨晚和北斗聊天的时候还提到想一起看烟花呢，樹嘟嘟囔囔，算了，夏日祭也差不多，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北斗有一些犹豫。
上一次参加祭典的记忆还是在六七年以前，他刚上小学的时候。那年他们在青森，父母带着他和哥哥在一串串的屋台之间游走，一摊一摊地玩过来，射击套圈钓水球，最后是捞金鱼。
哥哥不擅长玩这个，往年总是空手而归，那年夏天北斗也开始上阵，倒是真给他捞到几条。老板一边恭喜他一边找袋子来装。被妈妈制止了，「我们明天就要离开青森，路上不方便带着走。您把金鱼放回去吧。好吗，北斗？」
他怎么能说不好呢。他只能说好。
自那以后他就不怎么爱去祭典了。人生地疏，一条金鱼都带不走的祭典，又能带走多少快乐。

北斗扭扭捏捏支支吾吾。樹见他没有果断拒绝，那四舍五入就是同意，牵着他的手腕说是要带他去试穿哥哥的浴衣。
田中家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尺寸的男孩衣服，大大小小应有尽有。アツコ妈妈帮他们把旧的浴衣从小到大一溜排好，笑盈盈地摸一把北斗的脑袋，「慢慢试，总有一件合身的，不会穿的话让这几个小子帮你。」

北斗显然一个人料理不来浴衣这套繁文缛节的穿法，只好一副任人鱼肉的样子端平了双臂等樹给他系腰带。樹使坏地用力一抽，北斗被他勒得胃都快从嘴里冒出来。
北斗拦腰抱住他，樹扭着身子要逃，两个人追追打打，差点碰翻壁龛里的花瓶。

「田中樹你要是把花瓶打了看你妈不收拾你。」田中彪揣着手倚在门边，「我说你们俩5分钟以内能不能出门，我和同学约了6点，要迟到了。」
结论是不能，试个衣服试了半小时还没个说法。田中彪大翻一通白眼，心说就不该指望跟这俩小屁孩一起去，遂带着眼巴巴候了半天的田中彗先往祭典的方向走了。

等他们俩闹够了，终于穿得人模人样出门的时候，祭典早已是人山人海如火如荼。
那地方离旅馆不远，一路上只听到太鼓的声音伴着喧闹的人声由远及近，雷雷隆隆。
北斗不习惯穿夹趾的木屐，两人也跑不起来，索性和着太鼓的节奏咯吱咯吱地敲在路面上。干燥的热风里暮色越吹越浓，风里有夏天的味道。

「樹每年都会来夏日祭吗？」
「嗯，柏市的夏天就是夏日祭和花火大会还算比较有意思。可惜花火大会不知为何今年没办。」樹朝他比划，「朝那边走就是手賀沼，往年都是在那边看烟花。」
北斗用一个鼻音回应他。往年，真好，樹的夏天有前因后果，有熟悉的八街九陌，有看生见长的发小和同学。如果说樹的夏天是细水长流的连续剧，北斗的夏天就是一部部互不相关的独幕剧，每一年都是平整的全新的一页白纸。
樹听出他兴致不高，撇过头看了他一眼，「不喜欢祭典？」
「不是的，」北斗朝他笑笑，「我很期待。」
可以在樹的连续剧中客串一集，他很荣幸。

祭典热闹非凡，樹带着北斗这里看看那里吃吃。
樹今年没约同学，但柏市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陆陆续续总有同龄的少年在和樹打招呼。
樹一一回应，婉拒了几个一起逛祭典的邀约——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他知道北斗怕生，想必不会乐意和不相识的人结伴同游。

北斗看他一路上拒绝的人少说也有一打，多少有些内疚，心下不免觉得自己是不是耽误了他享受暑假，「樹，你去玩吧，不用顾虑我。」
「说什么呢，」樹把他的手牵住，「是我非要带你来的，别走丢了。」
「你的那些朋友——」
「他们啊，」樹笑起来，「没事，这帮人等开学以后不想见都得天天见。但北斗下周就不在千葉了，你是期间限定诶。」
北斗的指尖被樹不松不紧地箍在掌中，肌肤之间有微潮的热意在生长，但他并不觉得讨厌。于是他回握住樹纤细的手指，颔首小小地嗯了一声。
做某人的期间限定，这感觉好像不坏。

两人买了章鱼烧来吃，北斗被烫得跳脚，樹笑他是「ホクホク北斗」，下一秒自己也烫得直吐舌头。
一会儿又在中华料理店的摊位上吃小笼包，汤汁溅了两滴在浴衣的前襟，北斗一脸抱歉；樹笑嘻嘻地拿纸巾帮他擦，说没事这套浴衣上边曾经还打翻过一碗拉面，这才多大点事。
在射击的摊位上比赛谁拿的景品多，谁都不肯认输，整整待了半个小时。等离开的时候搜刮了将近一半的景品，老板脸都快黑了。

田中家的三男和五男在休息区的长凳上找到他们俩的时候，两人玩累了正在分吃一颗苹果糖，你一口我一口，滚圆的一颗苹果渐渐小下去，牙印追着牙印，最终相汇到一起。抬头一看，两人的嘴角都沾着晶莹剔透的糖屑，红红的一圈，笑得直不起腰，又是一阵打打闹闹。
田中彗吵着也要吃，田中彪去买，托他们俩照看一会儿。
休息区的长凳空位紧俏，北斗让小彗坐在他腿上。这小子扭扭捏捏老半天，终于还是妥协了——坐在北斗哥哥腿上总比坐在樹腿上舒服，他亲哥有点硌得慌。

小彗手里攥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有几抹赤红的纱雾在游来摇去，炫耀似地举到北斗鼻子前，「我捞到的！」
北斗扶在他背后的手指稍稍捏紧，「小彗好厉害。」
「偷偷告诉你，」田中彗要和他咬耳朵，北斗凑过去听，「樹捞金鱼水平超烂的。」
「真的吗？他别的都玩得挺好。」
「嗯，他嫌金鱼有点恶心。」
于是两个人凑在一起吃吃地笑，樹在一边皱眉，「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彗没两句就说漏了嘴，免不了又被他哥修理一番。田中家三男回来的时候，只看到彗被樹和北斗夹在中间，樹正在挠他胳肢窝。问清楚前因后果，田中彪一脑袋黑线，「你多大个人了，还在和弟弟计较这个。」
「这是声誉问题！」樹攥住北斗的手腕，牵着他就往捞金鱼的摊子走去，「不行，我得给自己正名。」
这么大点事有什么好正名的，正名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吉尼斯纪录见证员。北斗苦笑，这人真的好幼稚啊。

事实证明樹的水平倒是不烂，但绝对也谈不上好。100円一个纸网，三枚硬币丢过去，到头来就捞上来两条。樹撅嘴嘟囔「今天状态不太好。」
「小哥不玩吗？」老板招呼北斗，「你也试试吧。」
「啊，我就不……」
「玩儿嘛，」樹用胳膊肘捅捅他，「我今天这是手感不行，你帮我捞回本。」
拗不过他，只好买了网。

北斗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捞金鱼功夫过了六年仍未生疏。第一支纸网就捞上来三四条。樹知道自己再捞也是浪费，索性收了手专心给北斗加油打气。
最后是满载而归，老板接过一多一少两个纸碗，「分开装吗？」
「我的就不用、」
「装在一起吧，」樹打断北斗，朝他笑笑，「不用担心带不走的问题，大不了放在我家我帮你养。」
北斗转头，看到摊位昏黄的灯光斜斜打过来，在樹的侧脸裹上一层金色的绒辉。多年的纠葛好像就在此刻土崩瓦解，北斗听到心如擂鼓——带不走的那些东西，原来也可以有人帮他照拂。

祭典十点左右开始收摊，两人都意犹未尽。樹说今年花火大会虽然是不办了，我们可以自己买烟花来放。北斗被他的玩心浸泡几周，多少也有点近墨者黑，当即说好啊好啊。
于是去旁边的烟花店里又买了些冷焰火。樹带着他七绕八绕迂迂回回，最后抵达附近的一个神社。
两人例行公事地洗了手丢了賽銭拜了两拜，然后就蹲在空无一人的偏殿门口点烟花玩。

北斗去过各种地方的花火大会，但自己放烟火的经验倒是不怎么有，很是新鲜。只可惜手法生疏，点了两支就差点烫到自己。
樹手把手教他打火机的握法，尽量要正着拿，因为火会往上走。北斗懵懵懂懂地点头。
樹平时并不好为人师，但逗北斗不知怎么就上了瘾，开始得意忘形掉书袋，「北斗知道吗，在神社参拜的时候为什么要用5円的硬币？」
「有很多种说法吧，」北斗掰着指头数，「一说是因为中间有孔，所以运气可以流通；还有种说法是因为谐音『ご縁』。」
「哇知道得比我还清楚。」樹吐吐舌头。这个逼没装到，啧。

「ご縁。我和樹很有缘呢。」北斗出神地盯着手里的線香花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蕴着笑意，「樹是我在夏天的旅途中结识的第一个朋友。」
「是吗？」樹眉眼松下来，眼尾也绽开一丝笑，手指微动，让北斗的火星渡到自己的烟火棒上面来，「北斗看起来就朋友不多的样子哈哈哈哈，你也太闷了。」
被他这么一说还挺不爽的，但也不好反驳。北斗抿嘴，「我是觉得朋友的质量比数量更重要。」
「哟，」樹乐了，「我质量这么高啊。」
——这人好烦！

「北斗明年还会来千葉吗？」樹突然问。
「大概不会。」北斗手里的这支已经烧得很短了，火星明明灭灭地闪烁，「我们家每年都会去不一样的地方。」
「这样啊，」樹发出一个不置可否的鼻音，「那意思是以后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是哦。」
「嗯。」
「嗯……」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夜风骤起，已然萎靡不振的火星落入沙地，聒噪的蝉鸣在风里停了一瞬，好似一句压抑的抽噎。
「樹，」是北斗先开口，「可以给你写信吗？」
「你真的好老派。」樹干乎乎地笑了两声。
「要回信哦。」
「诶——我不会写那种啦。」
「要回信哦。」
「知道啦。」
「约好了。」

少年人的小指与小指牢牢地纠结到一起，还没变声的两个嗓音齐齐低语，「指切りげんまん 嘘ついたら 針千本飲ます♪」
念咒念一半樹就破功笑出来，「还拉钩。你是我女朋友吗。」
「要回信哦。」北斗讲第三遍。
「知道了知道了，」樹有点羞赧地偏过头，「一定会回的。」

没舍得放开，就这样勾着手指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听呼吸声随着树木梭梭作响的声浪潮起潮落。直到北斗打了个喷嚏，樹才放开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回家吧。」
「好。几点了？」
「不知道诶，」樹从口袋里摸出翻盖手机，「呜啊没电了……」
北斗把自己的手机也找出来，「啊我也没电了。」
「……遭了。」
「遭了！」

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四位大人插着腰整整齐齐立在玄关，像庙里的四天王——只是表情没有和悦相全是愤怒相，太吓人了三年后北斗做梦还会梦到。
田中樹刚把门拉开一条缝就知道大事不妙，只好拽着北斗硬着头皮畏畏缩缩地钻进门里，刚站定就被他爹劈头盖脸一顿骂，「差点夜不归宿！还带着客人家的小孩到处瞎跑！人来疯啊你？！」
アツコ妈妈长出一口气，打电话给田中彪叫他不用找了。北斗爸爸黑着脸深叹一口气，示意北斗跟上，头也不回地往房间里走去。
最后是用软尺各打了十下手心。田中樹后脑勺还挨了一掌，是田中彪气喘吁吁赶回家后掴的。

等打完闹完洗漱完，收拾停当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一点多。
当时年纪小，两人还没有熬夜的习惯，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是手掌又肿又痛还发烫，想睡也睡不着。
アツコ妈妈帮他们拎了一桶冰块过来，说冰敷一下会好受一点；临走时还剜了樹一眼，「自找的！」
纸拉门重重合上，两人对视一眼，开始无声地大笑。

樹熟门熟路地用毛巾和塑料袋包了一个冰袋（太皮了没少被打），两人面对面盘腿坐着，伸出挨了打的两只左手共同托住。
水汽积淤，很快就汇成小股顺着手背滴在榻榻米上，洇出两颗深色的圆斑。
北斗低下头，樹也松下肩膀。微微前倾，两人的额头就贴到了一起。北斗第一次觉得肌肤相贴是一件这样惬意的事情。

太冰了也受不了。北斗过几十秒就得挪动手掌调整一下位置，有意无意中触到樹的指尖；于是樹也动动手指，盖在他的指甲上微微施力。
他们的指尖是一样的潮湿冰凉，是一样地在尝试握紧这场仲夏夜之梦的尾巴。
「我一定会给你回信的。」樹说。

信寄出去后北斗才觉得抱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樹讲空手道的事。
这件事和樹并没有关系，想必樹也不感兴趣。
他并不指望樹能给出一个多么高明的建议。他只是想把当下的纠葛分享给樹听而已。面对樹的时候，即使隔着米黄色的薄薄一张信纸，他也能感觉到一种很纯粹的很明媚的分享欲。
他想他或许是在暗自期待，期待樹会想要知道他的近况。
至少他的确是很想知道樹最近在做些什么。

樹的回信过了一个多月才寄回来。

北斗把信纸揉成一团，另起了一张

最后这封信北斗重写了三次，在手里捂了两周，捏得信纸都卷起一角，最终还是没能寄出去，和樹的三封回信一起收进一个马口铁的零食盒，藏在了书柜深处。
这样一数，原来樹从始至终才给他回过三次信。北斗都不知道自己写了多少封。北斗端着铁盒直到金属都染上体温，最终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青春的涩和苦味原来就是这么的——
14岁的一场仲夏夜之梦，终于拖拖拉拉地在15岁的夏天落下了帷幕。
松村北斗想，他再也、再也不会做这样一个炽烈的转瞬即逝的无疾而终的梦了。
这样的夏天，只消一次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