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face

ゆごじぇ『愛はコンビニでも買えるけれど』
Posted originally on the Archive of Our Own at http://archiveofourown.org/works/52990672.

Rating:
Mature
Archive Warning:
Creator Chose Not To Use Archive Warnings
Category:
M/M
Fandom:
SixTONES (Band)
Relationship:
Kouchi Yugo/Jesse Lewis
Characters:
Kouchi Yugo, Jesse Lewis, Kyomoto Taiga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2 of 恋愛が書けない小説家。
Stats:
Published: 2024-01-12 Words: 19,179 Chapters: 2/3

ゆごじぇ『愛はコンビニでも買えるけれど』

Summary

※作家🦓(20→22)×编辑🦔(22→24)
※和『予報外れの雨に打たれて』同一世界观,但只是想到了梗生塞硬套进来的前日譚,有虎无勺(而且并没有写那个梗。

⚠️ch.3有きょもゆご,但因为没有想清楚🦔和🦇之间的符号是「/」还是「&」,要根据明天(今天?)我推朝日杯的对局内容决定。

标题来源:スピッツ - 「運命の人」

♪「バスの揺れ方で人生の意味が 解かった日曜日」

Chapter Notes

Chapter1 ♪「バスの揺れ方で人生の意味が 解かった日曜日」

 

1.

 

「真是——」京本大我紧忙把筷尖的汉堡肉送进嘴里,才慢吞吞地说出下半句话「稀客啊」

「这是我的台词吧」高地优吾把托盘放在京本面前的座位上「你怎么又来我们的『社员食堂』吃午饭了」

「这不是比回家更顺路吗」京本对着汉堡肉套餐露出满意的笑容「再说了,高地只会在工位上吸果冻和吃零食不是吗,那就只好让我这个作家担负起替社员吃社食的责任了」

「这种『责任』从哪来的?」高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再说了,我忙到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是谁的错?」

「诶,谁呢?」京本歪着头说「总不会是我吧?」

「除了京本老师以外还有别人吗?」

 

高地优吾和面前这位知名作家的孽缘可以追溯到学生时代,原本只是同一个社团普通的前后辈关系,但在一次顺手替京本解决纠缠他的前男友之后似乎经常被卷入京本的情感纠葛之中。最近的一次是同一编辑室的前辈被京本抛弃之后一怒之下辞职离开了出版界,作为唯一的后辈,无主的工作几乎全部都压在了高地的身上。前辈交割的工作、原本负责的作家交替出版的新书、新入社编辑的教育,还有上司的人事异动与表格里不够漂亮的数字,每一件事都让高地喘不过气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身体的疲倦理所当然地腐蚀到了内心,和自己不够平静的私生活一起绞碎了高地的食欲,回过神来时,送进口中的食物几乎全部变成了零食和营养果冻,以至于会被每一个认识的人说——

 

「高地你,最近也瘦的太厉害了」

 

如果是普通的熟人,会说自己在减肥;如果是工作上有关联的人,会顺着话头抱怨几句最近事情太多压力太大;如果是关系好的朋友,会顺势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京本,再招来京本恼羞成怒的反击。无意义的闲谈像是无动力的小船一样,只要轻轻地拨动一下行船的方向就可以改变对话的走向,也不会进入这条不想让人深究的河道。

但如果在做爱时面对的是自称「恋人」的男人呢?

「又瘦了」「就剩下骨头了」「好像随时要碎掉了」「别再吃零食了」「对健康不好」「至少要好好地吃一点饭啊」,多余的关心随着抽插的性器一点点被挤入高地的身体里,连带性欲也变成和食欲一样糟糕。已经好久没见过对方了,也没有想见的欲望,对方发来的见面请求都被高地一口回绝,LINE的聊天记录里写满了一眼识破的借口。

 

「杰西很担心的样子,前阵子那什么酒会的时候也一直说你的事情,怎么说也是社会人,别让你的大学生恋人担心啊」京本盯着高地餐盘里的味噌煮青花鱼「交换一口可以吧」

「可以哦,你全拿去都行,我没什么食欲,吃不下这么多」高地把餐盘拿到京本面前「而且不是『恋人』」

「分手了?」

「就没有交往过,从我的立场上来说」

「那这两年算什么?炮友?」

「倒也不至于,我也在尝试着喜欢上他,非要说的话,是试味吧?」

「差劲」

「这话轮不到你说」

「我和每一个人都好好地说了『交往』和『分手』的」

「你和哪一只被你抛弃的可怜虫是和平分手的?」

「那可不是我的问题了」京本得意地笑了笑「反过来说,事到如今还在说『没有交往过』这种话的你更有问题吧」

「这也没有办法,谁叫我不记得了」高地喝了一口冰水「现在也没有考虑这个的闲心」

 

但是,即使坚称自己「不记得」,但是发生过的事情也不能当做不存在,被贴上了「恋人」的标签,贸然撕扯的话被粘连的皮肤会觉得疼痛。能够自然地剥落是最好的吧,所以一直在等待,从第一次发生身体关系开始到现在已经两年了,标签背后的不干胶也应该老化到可以轻易剥离的程度了。

 

「之前我一直在想来着——」京本夹走了一块鱼肉,又把余下的汉堡肉全部塞给了高地「不是有『三大欲求』这个词吗,食欲、性欲、睡眠欲,重点是前面的分类呢,还是『欲求』本身呢」

「怎么想都是分类吧」高地扫了一眼被堆满的托盘「不过,这样细致化的分类反倒是有一种需要对欲望规定『出口』的感觉」

「没错,这样想的话不在意表现形式只专注于『欲求』本身的人或许更理解『欲求』的本质,就像我一样!」

「用得着这么自豪吗」

「当然啦——」京本暂时放下了筷子,准备开始高谈阔论,这是从大学时他就有的坏习惯——「如果吃完饭再说那『话语』也会被一起吞下去,我会忘了说什么的」,吃了冰冷的食物会消化不良,话憋在心里不说似乎也会消化不良,但因为是作家,总是要吃下一些难以消化的东西才能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立足,也就随他去了。

 

高地轻声对餐盘说了一句「我开动了」,用筷子割开了鱼肉,久违地、保持原样与温度的食物进入口腔,配合着京本无意义的「欲求论」,让高地想起同样暌违已久的「恋人」的舌头——在进入过高地口腔的东西里,最麻烦的就是对方的舌头,它过于灵活、不可控,一上来就要争夺原住民的控制权。相比之下对方尺寸惊人的阴茎倒是乖巧到近乎可爱的境地,它只是在自己的身上寻找可以插入的孔洞,只有「欲望」而没有「欲求」,并不像大脑与舌头一样,试图控制什么、占有什么。

被舌头碾碎的鱼肉糜顺着食道滑进了胃袋,「饱」的感觉顿时涌上了大脑。食欲很容易满足,性欲也没有多少,自己的欲求都去了哪里呢,高地一边听着京本的高见,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

 

「说起来啊,也有对『欲求』存在欲求的人不是吗,像高地一样」

 

2.

 

对「欲求」存在欲求吗?但周日的时候还是无所事事地躺在沙发上,工作上的疲累已经让高地无法在难得的休息日进行任何一项多余的活动,欲望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在自己的身体内滚成肿块,但倦怠已经让高地只有伸手从茶几上拿零食的力气,盐糖脂带来的廉价刺激足以安抚躁动的肠胃。大约半年前,也就是京本和那个可怜的前辈分手之前、工作还算正常的时期里这样安静的下午通常会和「恋人」一起度过——对方总是在礼拜五晚上来到高地家,周日傍晚回家,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做爱、吃饭、说着无聊的话题,排除掉小说家和编辑这一层在家里也无法割舍掉的工作关系,似乎和一般情侣没有什么不同。周日的晚餐通常是需要长时间炖煮的食物,小小的房间里充盈着温柔的气味,高地会在性爱的间隙去厨房搅动炖锅里的食物,在试味的时候总是会从身后伸过来一颗像狗狗一样的脑袋嚷着「我也要尝一口」,不止想尝小碟中的食物,也想吃高地嘴里的食物,不止是想,也付诸行动了。在气温恰到好处的日子里——裸露的皮肤稍微感觉到寒冷、比平时更加渴求对方肌肤的温度时,他们经常在厨房里做爱。和性爱一样,食物在烹饪的过程中,香气和声音会产生连续而细微的变化,这种独特的变化成为了性事中最佳的调味料,连对方恼人的舌头都变得美味起来。但在高地食欲消退的初期,他也曾试图在休息日为数不多的空闲里烹饪满锅时蔬的炖菜,可即使一直守在灶台边,也不曾感受到什么气味与声音,更不用说食欲与性欲。

 

那一锅炖菜的结局是丢进冰箱冷冻,和高地对待「恋人」的方法一样,冷冻到变质再丢掉,嘴里虽然说着「舍不得」,但从放入冰箱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最后会被遗弃的命运。

 

想象着冰箱里的冷冻炖菜,在渐渐暗淡的天光中昏昏睡去,其实最近的睡眠质量也不太好,不该存在的梦变多了,从梦中惊醒的情况也变多了。醒来时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也很难再次入睡,倒是这样在沙发上凑合的时候睡得更好一些。以前高地很少睡沙发,只有在「恋人」在繁忙时会很偶然地睡上一两次。对方的时间管理总是一塌糊涂,每当考试周前后撞上研究报告提交日又或是小说截稿日时,既想要待在高地家,又没办法进行惯常的恋人游戏,只能对着自己的电脑愁眉苦脸,作为年长的一方再生气也不能把对方赶在客厅,所以总是把卧室留给他。伴随着细小的键盘声入睡,有时候也会听到绝望的哼唧声,他仗着自己是美日混血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英美文学专业,但似乎比一般的日本人更容易对难懂的课题抓狂,「高地~高地~」地叫着求援,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流露出符合年龄的可爱。

虽然把床让给了他,但通常第二天清晨会在沙发与茶几的空隙间发现裹着薄被的「恋人」,像是大型犬一样警惕地睡着。高地还没有从沙发上爬下来就听到闷闷的「早上好」,随即便是早上惯例的亲热,把高地亲到口干舌燥时又突然卷着枕头说要回卧室睡个回笼觉,前夜的可爱如同梦境中的幻象,在清醒的瞬间就消失了。但更加接近幻象的或许是「恋人」本身,最近这一阵,高地在沙发上凑合着睡时,总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对方的爱抚,是「生灵(生霊)」吗,高地有时候也会这样想,大学时也曾以古典文学中的生灵作为课题提交过相当糊弄的报告,但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所谓生灵也许并非对方的灵魂,而是自己的灵魂。

如果真的存在「灵魂」这个东西的话。

 

昏昏沉沉地躺在沙发上的时候,听到了「恋人」专属的手机铃声,通常使用默认铃声的手机上只有这一首歌是「特别的」,自然是对方设置的、刻意选择了他喜欢的歌曲——在他最喜欢的歌手在他出生那一年发行的、作为与高地姓氏同音的电视剧主题曲而闻名的那首歌曲。「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东西,二十分后到你家,有什么要带的吗」,因为是无法摁下「NO」的确认框,就算直接说「不想见面」也毫无办法,「把东西给你我就走」,对方淡淡地说。他上一次用同样的语气撒谎还是两年前的秋夜,「我送你回房间吧」,结果把高地带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也绝不仅仅是放下东西就会走。在之前的恋爱关系中高地秉持的唯一原则就是「不当坏人角色」,但或许这次要打破了。

 

3.

 

杰西带来的是烹饪的食材。

 

这当然是很反常的一件事,杰西偶尔会在礼拜五的晚上带来现成的食物,比如说披萨或者小炸鸡,也会跟着高地在周六的早晨去青山或是胜哄的农贸集市买农产,但杰西完全不会做饭,至多能帮着高地把生米放进电饭锅,但却总说从白色塑料袋或米色环保袋中伸出的那截青葱很性感。他虽然不会在小说里进行任何程度的性描写——即使写了暗示性的句子也会在定稿时删除,但平日里倒是荤话不断,大葱很性感、依偎在一起睡觉的猫咪看上去很色情、爬过绿植的阳光让人心痒痒的。但面对高地的身体时,只会用「可爱」这一个词,弯弯的头发很可爱、美人尖很可爱、长长的睫毛很可爱、身体上随机分布的黑痣很可爱,即使在性事中用尽全力地取悦他,也只会得到「可爱」这一种评价,虽然被说可爱也没什么不好,但高地总是期待着出现更妥帖的词汇。迄今为止的两年间,「可爱」、「喜欢」、「我爱你」总是像戴着黄帽子的幼稚园儿一样被牵引绳穿成一串。在这个其他的词语一概不存在的世界总是以亲吻迎来末日,如同喂狗时必然要摇响的铃铛一般。

顺带一提,高地并没有说过一次「我爱你」,不仅仅是对杰西,对过去任何一任恋人都未曾说过。比起「爱」,更像是单纯地进行恋爱关系中被爱的「责任」,所以每次一旦察觉到对方的爱意消退就会立刻抽身,本身高地就擅长轻巧而干净地处理掉不需要的人际关系,在这一点上来说,虽然总是被京本指责为「人渣」,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碎屑会留下来。

虽然这一次可能要留下无法清除的碎屑了。

 

「东西我拿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高地在玄关就接过那两大袋食材,虽然语气像平常一样,但内心已经开始犯愁该怎么消耗这些食物了,不行就喊京本来吃饭吧,虽然烂醉的大作家会把自己的房间搞得一团糟,但应该能把食物全部吃完——烹饪好给京本送过去或许也是一个好的方法,快到杂志截稿日了,他多半才刚刚写了一个开头,也多半会住在工作室里赶工。

「哪有这样的」杰西伸脚卡着房门「都四周没见了」

四周而已,都不到一个月。

「前几天不刚开过碰头会?」

「那是工作不是吗,是编辑和作家开会,又不是恋人之间的会议」杰西撇着个嘴「不是高地总说要把工作和私生活分开的吗」

「刚才在电话里说了『不想见面』不是吗,东西我收下了,谢谢你,别的下次再说吧」

「身体不舒服吗?」杰西一步跨进房间里,顺手关上了房门「生病了吗」

「没有」

「心情不好?」

「没有」高地叹了一口气「最近挺忙的,没时间陪你玩」

「那正好,我也不是来『玩』的」杰西故意在「玩」这个词上说了重音「我是来烧饭的,今天买到了很划算的鸡蛋,做高地喜欢的卵料理吧」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零食可不算晚饭」杰西皱着鼻子嗅了嗅「都很久没开过火了吧,不好好吃饭怎么行」

「你是狗吗」

「做蛋炒饭怎么样」

「不想吃」

杰西没有理会高地的回答,拿过塑料袋后径直走到厨房。

「可我只会做这个」杰西从厨房里探出头,刻意做出皱巴巴的表情让高地看「蛋包饭太难了,就这几天的时间我根本学不会,只能做炒饭,诶不过玉子烧倒是勉勉强强还可以,要吃吗,话说平时高地做甜口玉子烧的时候要加几勺糖?」

「你做自己的份就行了」

「那不行,就是为了让高地好好吃几口饭才来的,如果高地不吃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可即使吃下去了也并不会产生什么意义吧。

 

「杰西,过来说几句话吧」

「等我先烧水泡个茶」

 

4.

 

虽然对厨房里的事情一概不通,但杰西对泡茶这件事还颇有讲究,似乎因为是由祖父母带大的缘故。父母忙于工作,在妹妹出生前,他不是跟着祖母在厨房,就是跟祖父在庭院,像离开人一秒就以为自己被遗弃的小狗一样黏人,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境界。这个季节家里只会喝红茶,所以事先要用热水加温茶器,等待的时间稍微有些长,听见他把买来的东西塞进了冰箱——因为许久没用,冷藏层的门打开时会有「嘭」的一声,冷冻室的抽屉似乎也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拉开,冷冻炖菜的塑料盒「砰砰哐哐」响了几声,听见杰西小声地说了一句「这是什么」,又被水壶的叫声打断。烧水、烫洗茶具、再烧水、将沸水一口气注入茶壶,惯常的流程即便只有声音也能在脑中想象杰西稍微有点着急的动作,唯一的证据是端到客厅的茶壶中细碎的茶叶还在透明容器里小小地翻腾。还没有等到红茶泡好,杰西就先忍不住开口了。

 

「我知道高地要说什么」杰西扳过高地的肩膀「可以不说吗」

「我要说什么?」高地反问。

「『分手』……是吗?」杰西直勾勾地盯着高地的双眼。

「杰西能够理解就太好了」

虽然假装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但高地一瞬间意识到对方会比之前的所有人都更难缠,那是一双想要把自己「吃掉」的眼睛,是第二次看到这样的眼神啦,因为已经过去了两年多,高地甚至有一些「怀念」的情绪涌现出来。

「高地想让我『理解』什么?」杰西面无表情地说「不好好地说出分手的理由可不行」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们不合适,工作太忙了顾不上你,已经不爱你了,三个里面挑一个吧」

「高地推荐的是哪个?」

听上去像在外吃饭时不愿看菜单、直接问服务员推荐菜品的语气。

「嗯,杰西的话,如果说『不合适』一定会纠缠不休,会变得很麻烦;你知道我的工作状况,虽然现在确实是很忙,但总会有不这么忙的时候,稍微有些隐患,这个理由也不太行」高地抬眼看着杰西「那还是第三个比较好吧,可以接受吗,『已经不爱你了』这个说法」

「你想得美」杰西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别说的你好像爱过我一样」

 

5.

 

京本的高中同学里,有与他同样在高中「出道」的将棋棋士,虽然混用作家的「出道」和棋士的「出道」稍微有些奇怪,但这样的因缘让京本多了许多和将棋有关的工作,比如说写观战记,又或者在连载实在找不到题材的时候用将棋凑一凑数。

在这种进退维谷的时刻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最近用作凑数的专栏连载中提到「虽然通常认为将棋是夺取对方『王将』的游戏,但夺取棋驹的意义在于后面灵活地将这些『俘虏』重新打入棋盘,但因为敌方失去了王将,棋局已经结束,所以被俘的王无法再度回到战场,也因此可以推断出『吃下王将』是没有意义的行为。事实上,在将棋的规则中有一条『为对方创造王手即为犯规』,王只能被穷追猛打而不能被杀,所以在拿到了对方王将的前一手,对方就因为触犯了『王手放置』中这一规则而输掉了对局」

虽然对将棋的了解仅限于幼年时玩过的棋驹游戏,连棋驹的走法都记不太清,但在现在这个瞬间,高地多少理解了「王手放置」这个规则了。

不顾一切试图获胜的自己似乎已经踩上犯规的界线,是自己申告犯规认输,还是让对方取走自己的王,还真是「在魔鬼与蔚蓝的深海之间」一般的状况了。

 

「才没有这种事」高地向茶杯倒出红茶,恰到好处的香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多增加了几分说服力「不爱的话怎么能交往两年呢」

「『交往』可不是『爱』的证明,没有爱只有性,甚至连性都没有也能够交往下去的情侣要多少有多少吧,说到底——」杰西停顿了很长的时间「说到底只是身边名为『恋人』的这把椅子空着才暂时允许我坐下来的吧,莫非高地现在喜欢上别人了?」

「唔——」

「听到这种话没有在三秒之内否定就已经出局了」杰西继续追问「难道真的移情别恋了」

「如果『移情别恋』这个说法让你能够接受的话,就当成是我喜欢上别人了吧」高地把茶杯放在杯垫上「说到底连『椅子』本身就是杰西搬过来的吧,又擅自贴上了『恋人』的名牌,我并不需要这把椅子不是吗」

 

高地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反应,撒着娇骂自己过分也好,狠狠地给自己两拳也好,又或是像之前所有的争执一样扑上来又亲又啃用性爱糊弄过去也好。这些充满了多余演技的反应一概没有,杰西只是淡淡的、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个词,「果然」

 

6.

 

最初就是从一个又一个的「果然」开始的。

 

高地大学毕业后进入了出版社,并没有什么很想做的工作,所以被分配到了以出版小说单行本为主要工作的文艺编辑部。经过新人培训期,第一个负责的作家就是路易斯杰西,在网络上以讲述悬疑故事为生的YouTuber在现实里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大学生,出版过的……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是短篇小说集的东西也很普通,拿来的长篇小说初稿更是普通的不行——所以在明知这本书绝不会滞销的前提下,高地还是直言不讳地指出从情节开始的不足,经过了无数次争吵之后才创作出一本对高地来说姑且能看得过眼的小说。

卖出了很好的数字——不仅仅是数字,口碑也很不错,并非YouTube受众的读者也增加了,高地在回家的电车中看到捧着那本书的读者,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作为编辑的意义。不过仅仅是那个数字就足以让编辑长下达「一定要把下一本书拿下来」的命令了,于是借由「庆功会」的名义,几个有关的人员一起去了能够看到红叶的温泉旅馆。

高地对应酬没兴趣,只是缩在一边观察杰西的应对,肯定与否定的回答一概没有,只说着先优先学业与YouTube的拍摄工作,但又故意当着编辑长的面向高地邀约,「下一本想以横滨的都市传说为题材,还想向高地先生多讨教」,讨教的结果是被杰西借着「高地醉了,我送他回房间」为名带回了自己的房间,之前多少也猜测出对方这一层面的意思,「果然」,抱着这样的心情迎来了杰西第一个吻。

第二天想借着「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脱身,却反被对方利用,「那高地不记得答应和我交往这件事了吗」,被YouTuber特有的夸张语气包裹着的却是很冷静的一双眼睛,不仅仅是冷静,还裹着浅浅的哀愁,像是想要得到主人褒奖的小狗一样。「不记得」或者「没有答应」这样的回答都会暴露自己并没有醉的事实,前夜只是在性交前对方绅士的一一征求同意时厌烦地说了一句「什么都可以,别问了」时不小心被他抓住了纰漏,顺势说了一句「那和我交往也可以吗」,在那样的状况下到底能说什么,所以依靠酒精和亲吻糊弄了过去,被默认为「同意」也毫无办法,只能用一句「抱歉」草草收场。

 

第二个「果然」是从杰西提出想去高地家时冒出来的。工作第一年高地还住在父母家,第二年才从横滨搬到都内,搬家时并没有和杰西提过,当时也只是会在约会之后去一次旅馆这样程度的关系,甚至连约会都要打着「取材」的名义。杰西是个敏锐、聪明、并且非常有耐心的人,从小说的布线就可以窥测一二,甚至连小说以外的布线都足够严密。「我想写铁道推理所以让我猜一猜高地的新家在哪吧」,用每一次约会分开时高地所乘坐的电车线路猜测出的位置与高地的住所只有一站之差。或许是察觉到自己这种近乎跟踪狂的行为引起了高地的不快,杰西又过了一阵才提出想去高地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潮热的夏夜和满足的性爱让脑子变得一塌糊涂,比起计算情人旅馆延长费用和住宿费用哪个更合算,那还是带人回家最省脑子,即使心知肚明一旦让他进家门就不可能像之前的恋爱一样干净利落地抽身而退了。「不是骗人的样板间,真的是高地的家呢」,一踏进家门就是这样欠踹的感言,但别说人踹不走,进入高地房间的东西越来越多。换洗衣服、储存着写作资料的笔记本电脑、在杂货店里一眼看中的餐具、比想象中更多的酒瓶、诸如此类这样那样的东西渐渐占据了独属于自己的空间,年末大扫除时稍微估算了一下房间里大约有四分之一的东西都是他的,「果然」变成了周末半同居的情侣。

 

也「果然」变得很幸福。

因为没有把备用钥匙给杰西,所以每周五他总是乖乖的在家附近的公园里等高地下班,一起回家,吃简单的晚饭,有兴致时会做一次。周六如果连休或者工作不忙时也会选择在关东圈内短途旅行,但通常会在早晨去农贸市集,午餐通常会在外面吃,晚餐则取决于兴致;下午在家时往往各做各的事情,高地校阅稿件或者看小说,有时候也会回复一些工作上的邮件,而杰西通常是写稿,小说或是拍摄用的脚本,每周需要写作的东西有那么多那么多,也有时候在赶学校的研究报告——后者敲击键盘的声音通常会很吵,高地要躲进另一个房间才能安心做事;傍晚时高地用今天采买的新鲜时蔬烹饪晚餐,杰西的截止日如果不是「死到临头」,则通常会停下手头上的事情帮高地把家务做了,他喜欢洗衣服,就像所有的狗狗一样喜欢玩水。偶尔也会代替高地整理阳台的花草,杰西家的庭木很漂亮,还分过几株蔷薇给高地,但自己总舍不得剪枝,地栽的品种也不适合盆栽,养的蔫蔫的,最后还是请杰西带回家了;晚上会一起看电影——没办法看电视剧,如果没有在这两天看完,就要等到下周才能一起看,虽是这样说,但电影能从头看到尾的也不多,杰西很快就会黏上来,他多数时候比同龄人更成熟,连性交时也不例外,恰到好处的开始、恰到好处的体验、恰到好处的结束,安全、安心、附带一年保修,像是去年冬天买的取暖器一样;周日总是要睡到中午,慢悠悠地从床上醒来,讨论着早午餐要吃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的结论都是欧姆蛋,如果前一天没有买到合适的面包便做成蛋包饭,用小刀划开蛋皮瞬间,杰西绝对会爆发出一阵惊呼,流淌的蛋液既不是性感也不是可爱,而是「厉害」。

 

到底哪里配得上他这样的惊呼呢,高地像是因为要接听工作上的电话而错过了体育场上出现了什么了不起的进球的上班族一样迷茫——幼年时被父亲带着看足球比赛,总是会在观众席上看见这样迷茫的上班族,明明是喜欢比赛才特意来观赛的,却被「比赛」排除在外,变成了自己的局外人。

而且真的不会腻烦吗,看着杰西吃饭的样子,高地时常也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幸福是圣诞的草莓奶油蛋糕,喜欢奶油的人当然觉得美味,但像高地这样不喜欢奶油的人只会觉得气味与食感都很甜腻。那么可以只吃草莓吗?当然不可以,违反用餐礼节不说,被遗弃的奶油也会变成生灵出现在梦里。因此会觉得心烦,以至于「果然」在某些方面产生了裂隙。

 

并且是在工作上。

在新人培训期间就听资深编辑说过,这份工作是没有100%的休息。以前把读小说作为放松的兴趣,但成为编辑之后每打开一本书——不,不用打开,仅仅是看到封面的第一眼就开始分析装帧设计上的卖点。杰西走红之后各家出版社都开始推出类似的YouTuber小说家企划,新书如何从一开始就做出区分度成为编辑高地那一阵最烦恼的问题。「小说家」是非常残酷的职业,有新人作家中只有10%的人在十年后还继续写小说的说法,更何况比起获得文艺新人奖这样高起点的「出道」,杰西这类娱乐性过强的「出道」到底能走到哪里呢。作为YouTuber已经足够养活自己,甚至有艺能事务所向他抛出橄榄枝,而作为小说家的短板几乎集中在「他写的不够好」上,100%的构思呈现在纸面上的效果或许只有70%,能够被读者接收到的部分又要再加上一些折扣,「文笔很差」「日语很奇怪」「只是YouTube视频的转写吧」,这类混合着臆测评价从最初开始就没有断绝过。高地虽然没有直接问过杰西的想法,但多少有些在意,写作不顺时,也会说出「我果然不适合当作家吧」这样的丧气话。当然,和迅速就可以将成果反映在播放数和评论栏中的YouTube视频,写作小说并不能即时地带来成就感,构思、写作、出版、直至被读者阅读的全过程都会伴随着巨大的不安。自己负责的作家数量一直在25人上下浮动,但最操心的还是杰西,作为编辑能做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编辑是作家的伴跑员」新人教育时期就被前辈这样提醒过,可高地无论做什么都率先想到他。有时候也会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模糊了公与私的界限,但没办法将刚刚起跑的杰西放着不管。

所以必须要舍弃掉一些什么,或者把所有都舍弃掉。

 

7.

 

「我没办法接受」沉默了很久之后,杰西非常平静地说「我不会接受的」

「这不是你接受或者不接受的事情」

「最近这一阵高地的身体和精神都达到极限了吧」杰西贴着好几枚创口贴的左手抓住了高地的右手腕「我们分开高地就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吗」

「大概……」

「不可能的对吧,说不定还会更糟糕」杰西的手指爬向高地的手臂「说到底不管现在是我们之间产生了什么问题或者高地自己遇到了什么问题,你先想到的不是把问题出说来让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而是选择把我舍弃掉这一点,就注定了问题不会被解决——除非你有新的恋人候补需要把我的椅子搬走,要不然只是和我分手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不仅仅是『恋人』不是吗,我们之间的关系」

「你说『恋人』这个词的时候,总感觉带着很恼人的钩括弧」

「不错呢,都会注意符号了」

「那还不是高地先生教育的好」杰西的手滑落到高地的手背「工作上出了问题吗?和我有关系是吗?难道是谁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都是些和杰西没关系的事情」

「又说这种话,哪怕是带着的钩括弧的恋人,只要和高地有关,那也跟我有关系不是吗」

「不——」

 

还没有等高地说完「不」字,杰西就吻了上来,比平常更具有侵略性的亲吻——不,明明是平常故意遮掩了自身的侵略性,高地想起来刚刚接手杰西的时候被京本提醒,那个YouTuber在大学里打听高地的情况,原以为只是对突然闯入的陌生人的防守,没想到反而是他主动发起的进攻。高地不知道他到底打听到了什么,但交往之后他确实装出乖巧懂事的样子,除了工作从来不和高地发生冲突,即使工作上产生矛盾,往往也会在几句争执之后变成小心翼翼地接吻,最后落在纸面上的,大抵是高地的想法。高地自身当然知道这样不好,对作家的创作干预到这种程度无疑超过了编辑的界限,只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杰西那样笨拙地冲撞坚硬的墙壁——小说创作是推箱子(Sokoban)游戏,一直往墙壁上撞,可能会困在仓库里一辈子。

出版业界经常有「每个人的一生都能写一本书」这样的话,除开宣传自费出版的因素,谁的人生都能找出一个有趣而确实的故事集结成册,就像推箱子的最初关卡一样。相应地,随着游戏不断升级,「第二本书」并没有那么好写,必须找到「现实」与「创作」的接点才能打动读者。作为编辑的高地一直在替作家杰西找寻那个「点」,「想要快一点把他的作品让读者看到」、「哪怕多一个人知道他的有趣之处也好」一类的想法在高地的内心里不断奔涌,以至于自己的平衡与杰西的创作都受到了影响,「编辑的存在感很强」,读书网站上偶尔也会看见这样敏锐的评价。杰西应该更自由一些,自己也应该更自由一些,所以——

 

「现在不说也没关系,等高地整理好心情了再说也可以,虽然我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了」

「不,直接说也可以,我准备辞职了,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嗯……诶?!辞职——」

 

恋人复杂而夸张的表情让高地第一次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Chapter End Notes

手机铃声是玉置浩二1996年7月21日发行的单曲「田園」(电视剧『コーチ』的主题曲),相当名曲不说和杰西的生日也很近(。但两个月之前的另一张单曲更近所以不能说最近的一首歌太遗憾了(。
「Between the devil and the deep blue sea.(在恶魔与深海间)」卡了两周还是用了「王手放置(自ら王手をかけた)」的说法,不然就会变成编辑绳师引用村上春树引用泰伦斯·拉提根(Terence Rattigan)的二次引用的局面了(。

♪「愛はコンビニでも買えるけれど もう少し探そうよ」

Chapter Summary

スピッツ - 「運命の人」
https://youtu.be/AMWDAuPx26Q?si=aXQwzBlIbcpVBeJV

Chapter Notes

Chapter2 ♪「愛はコンビ二でも買えるけれど もう少し探そうよ」

8.

 

「想让高地变成『琥珀』」——并不是他像琥珀一样的意思,而是希望他成为琥珀,路易斯杰西有时候会这样想,但大多数时候会苦恼怎么样把这个想法传达给他。「语言」这个东西,理想的状况下应该像箭矢一样笔直地射向目标,但因为存在「空气」,静止的、流动的、变化莫测的空气,使得箭矢并不能准确地射中靶心。更何况虽然现在会被称为小说家,但杰西是在大学的翻译课上会被老师好心提醒「要是能再加强一些日语学习就好了」的语言水平,自己不擅长用庞杂而漂亮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就像自己不怎么会用菜刀切菜一样——有时候进厨房帮忙,会被外婆说「用厨房剪就好了」,在小说里试图模仿其他的作家写一写复杂的金句时,也会被高地提醒「按照杰西自己的风格写吧」。

说起来,如果真的对恋人说「希望你变成『琥珀』」,也会被当成「杰西的风格」收到漫不经心的「嗯嗯嗯好好好」吧。

 

但还是想让高地变成琥珀。

在传说里会被当做太阳的碎片、神明的眼泪或者老虎的灵魂一类不得了的东西,但真正握在手心时感受到的却是极为和缓的触觉,比其他石头更温柔、轻盈、细腻,但和没有经历过石化和时间的树脂相比,又有鲜明的石头特性。琥珀里会握裹着小小的虫子,有时候杰西也会想象着它们的想法,在四千万年前被从天而降的树脂砸中时,一定觉得遭受到了灭顶之灾吧,但也因为被树脂包裹着成为了琥珀的一部分,反而变成了永恒的东西。

大部分琥珀里没有那样明显的生物,有的是一簇皮毛、一片羽毛、一点植物碎片、几粒沙砾、一些数千万年之后的智人无法猜测的、更加细小的东西,更多的是气泡和树脂流动的痕迹。因为是透明的,所以这些那些的东西都明确的保存在琥珀里,但琥珀之所以成为琥珀,有赖于在地下千万年的化学反应。飞快的一瞬与漫长的时光在琥珀中以同一种形式温柔地保存了下来,所以,所以想让高地变成琥珀。

 

但高地无法成为琥珀,特别是漫不经心地说着「我准备辞职了,你一个人没问题吧」的高地,似乎又要随着浪花漂进深海了。

 

9.

 

杰西会出版小说只是一场无聊的玩笑。从高中时便往YouTube上传一些有趣的视频,最初只是朋友间的胡闹,后来渐渐有了吸引别人关注的意识,变成模仿英语圈YouTube流行的内容,最后发现点击率最高、反馈最好的是怪谈、悬疑类的视频。尽管执笔时杰西自身都有些心惊胆战,但因为汇集了很多人气,从升入大学开始,那个YouTube频道几乎只做这一类的内容了。

因此,收到了出版社的邀请。

只说是出版社有一些不恰当,与编辑同来的还有电视台的制作人,大人们绕了半天杰西才大概听懂了意思,电视台的深夜剧企划中想用杰西创作的故事,但保守的制作组考虑到传统媒体的面子等种种原因,希望杰西可以先出版一本小说,再以改编小说的名义稳妥地拍摄网红视频。

那时候杰西还未成年,作为监护人的mummy问他的意见,自己缩在电脑椅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可以嘛,如果大卖了就可以用版税生活了,不是很酷嘛」,虽然立刻被mummy拍了脑袋,但无论是杰西自己还是父母都明白,尽管普通地上着大学,单从性格上来说杰西多半无法成为一个上班族,唯一的前路是自由职业者,那么多一些收入来源便对未来多一份保障。

向责任编辑提交了由拍摄用的剧本写成的「小说」,拿到手的成品看上去已经变成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东西了,虽然加印过一次,但到手的版税倒没想象中多,除了举行过几次签售会和被朋友们打趣地叫做「大作家」,生活并没有任何变化。大一的深冬,从之前的编辑那里收到了长篇小说的邀约,企划的内容是视频连载的最终日与小说发行,同一个故事、迥异的结局。春天提交初稿时,负责的编辑换成了新进入出版社的新人,第一次见面时就直率——这当然是一个美化的说法,准确一点说,是——劈头盖脸地指出了小说缺点。童颜、高声、长长的黑发和大大的黑眼珠、发「ra行」的声音时会控制不住地卷舌,看过去像一个生气的河豚。「过于可怕以至于有点可爱了」,这就是杰西对高地优吾的第一印象。

 

整个春天都被高地抓着改稿,从情节的设置到遣词造句,像找茬一样的意见要多少有多少,因为见面的地点多半在杰西大学附近的咖啡馆,连同学都说「杰西又在咖啡馆和人吵架了」,虽然看上去像在争吵,但杰西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趣。高地大概是第一个正视杰西身上「作家」这个头衔的人了,所以不想让他失望——多少抱着类似的想法跌跌撞撞地完成了小说。完成终稿之后小说作者只需要配合宣传就好,但总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等到杰西找到不舒服的原因时,最终校对已经结束了。

想要改变故事的结局,可离出版日期已经非常接近了,因为要和视频的上传配合,延期出版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高地却说「没关系,后续排版和印刷都有预留时间,你安心改吧,剩下的我来想办法」。只不过真的改起来,并不是「没关系」三个汉字就能轻飘飘地糊弄过去的,在截止日之前杰西还是给高地打去了电话,「改不完,我放弃了,抱歉,还是按照最初的结局出版吧」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回答的声音,一阵杂音之后——听上去像是翻阅笔记本一类的声音,高地问「你家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馆或者咖啡店吗,我过去找你」

穿着便装的高地看上去和穿着西装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笔记本电脑、文具、一大包印刷稿和字典,还有莫名其妙的香水味——虽然是淡雅的木香,但杰西闻到的时刻只觉得恶心,是恋人的香水吧,在浮现出这个意识之时什么自己清楚的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在心里变质了。

傍晚到第二天清晨的连续工作,餐馆从嘈杂变成连BGM都失踪了的寂静,杰西只在午夜时缩在椅子上睡了一小会儿,而高地直到黎明都没有合过眼,审阅刚写完的内容,给杰西提供建议,随时随地查资料,即使在不需要配合杰西的时候也在电脑上校对其他作家的稿件。六点左右,有附近吃早饭的居民开始进店时高地才说因为需要开车所以睡半个小时,让杰西先吃早饭。

 

那半个小时里,杰西几乎没有碰键盘,埋在胳膊里的脑袋、哪怕只剩下发旋的后脑勺也怎么看都看不厌,连讨厌的香水味都消散的无影无踪。高地在五月黄金周之后就剪了几乎接近平头的短发,看上去像硬毛刷一样的长度摸上去的手感也会像硬毛刷吗,那时的杰西一直在想着这样的事情。后来和高地上床时他的头发已经变长,只有手指插入发间隐约还能摸到新生的发茬,但高地后来没有再剪过那么短的头发,说是去便利店买酒的时候总被怀疑是否成年。但他并不怎么喝酒,除去工作的应酬,私下里似乎只会和京本小酌,频率是「偶尔」,甚至「极少」,更不用说好酒的京本压根不会拜托他去便利店买酒了。能够称得上「总」的,大概只有当时在交往的恋人,在意识到这一点时,闻到的香水味又浮现在鼻腔里,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他已经是我的了」,杰西时常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不要流露出过度的占有欲与控制欲,应该成熟的、温和的、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的面对。但自己多半是没有遮掩好,所以才会在高地忙碌的时候被丢在一边不管吧。

 

还是说那一天的事情吧。

杰西交稿之后高地说要直接开车回出版社,因为顺路顺便捎了杰西一段,一路上手机一直亮个不停,是电话,名字都是同一个人,杰西故意——当然是故意问的——「不接没关系吗」,高地只好把车停在路边,在车外接了电话。隔着车门虽然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不过多半是吵起来了,回到车上的高地又变成生气的河豚。「女朋友吗?」杰西脱口而出之后在心里祈祷不要听到想听的那个词,高地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是男朋友,也不对,现在开始是前男友了」

明明身上的香水味还没有完全消散,就这样因为一个电话而「分手」稍微有点让杰西忐忑不安,但更多的是兴奋——他对男人也OK,而自己恰好停留在最有利的位置,「每次都像狗狗一样从副驾驶座上伸个头四处乱看」,交往之后高地曾这样说过,不,如果自己真的是狗的话,大约会汪汪叫着告诉所有人「高地是我的」,但在交往的两年间,他们向家人和朋友介绍彼此时,不约而同地回避了「恋人」这个词。

那天高地把杰西送到家附近,在杰西下车之前递给他一瓶装着酒的纸袋,「昨天——不对是前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对吧,生日快乐,和父母或者朋友一起喝吧」,那是一瓶1996年苏玳产区的贵腐酒,价格和味道都恰到好处地停留在社交距离,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又足够特别。晚餐的时候和家人一起饮用了,倒在玻璃杯时冰凉的酒液像从天空中倾泻的琥珀碎片一样纷纷扬扬,让杰西想起坐在副驾时迎着朝阳所看见的高地的侧脸。神话里都把琥珀比作太阳的碎片,可说不定是正相反的,太阳才是无数琥珀的聚合物也说不准。第一次饮酒的体验让杰西晕晕乎乎,深夜时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如果咬一口高地的脸颊,也会流出一样的酒液吗。

 

10.

 

表白也好、交往也好、每周末的约会也好,似乎一切都像杰西预想的一样平顺,但高地总是对自己提不起兴趣——这并不是说在交往的过程中存在什么让杰西不舒服的事情,相反,作为恋人,他已经好到不能再好。带着自己去从未去过的地方,烹饪美味的食物,进行出色的性爱。并且因为工作的缘故,他们之间的有着共通的兴趣,但又有着完全不同的口味,高地喜欢的小说类型杰西之前并不常读,因此也经常从高地的书架上抽出没看过的小说,读完之后再和他进行讨论,但更多的时候是讨论杰西自己的小说和视频剧本。那一本书的销量和评价都不错,托它的福自己才能创造出和高地交往的机会,也因此意识到,旅行、吃饭、睡觉这些事情高地能和自己做,也自然可以和自己以外的人做,只有「小说」是特别的,在维持编辑和作家这一层关系的前提下,他们才有持续下去的可能性。

举一个例子的话,之前和高地说到自己大学毕业之后应该从家里搬出来住,高地没有特别的反应,仿佛「同居」这个词就压根没出现在他的字典里,但一提到是否应该专职写作,相当迅速地提出了诸多建议——多给他半天时间或许能做出专门的企划书。但建议的内容也多半围着现在小说的销量和口碑打转,完全流露出一丝没有作为恋人的想法。「恋人」说到底也只是「他人」,不想干预他人的人生,也不想被他人干预自己的人生,高地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杰西见过那个因为「连续」打来电话而被抛弃的人,意识到自己喜欢上高地时,迅速通过联谊认识了高地的后辈们,打探着各种各样的消息。但听上去大抵都差不多,温柔爽朗的好前辈,一直有喜欢男人的传言,大三那一年深秋在小范围内出柜了,似乎只喜欢比他年长的人,最后一任是同校的OB,现在是水族馆的海豹饲养员,就叫他R先生好了,虽然姓氏和名字里都找不出Ra行的音节。

通过共同的熟人牵线搭桥,以「取材」的名义见到了R先生——对方大约也有看一看导致自己分手的罪魁祸首的想法,很快的就答应了,取材当然是真的,但更多的是想通过R先生的确定高地的嗜好。杰西从小学时就很擅长观察身边的人际关系,谁和谁在交往,谁和谁刚分了手,谁的下一个交往对象会是谁,在「学校」这样狭窄的环境里可以称得上百发百中,但对所谓「社会人」有没有呢——在见到R先生时,杰西希望是没有用的。

可惜「希望」才是最没有的那一个。

 

R先生,看上去像是另一个高地优吾。整齐的指甲,湿润而美丽的眼睛,头发规规矩矩地停留在耳廓之上,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还有些羞涩地压低声音,但一提起工作立刻就变得兴奋起来,最初杰西还在用纸笔记录问题的关键点,后来还是不得不拿出了录音笔。准备的问题大致问完之后,为了拖延时间,也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杰西问了在工作中是否会使用香水,R先生的答案与杰西猜测的一致,因为在工作中无法使用,所以会在休息日特意喷上喜欢的香水,只不过顾及到香水的气味会残留到工作日,会尽量避开浓烈的香型。但在杰西继续问下去之前,电话比预想中提早了三两分钟亮起。

余光看见屏幕上「高地优吾」四个字的时候,R先生果然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杰西特意选择了要从高地那里拿到新书样书的日子和R先生见面。

 

只不过杰西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修罗场,R在高地到达咖啡店的三分钟里很快地调整了情绪,只是说电话里提到的「高地」作为姓氏很罕见,也听说了后辈进入出版社,没想到有这么巧的事情,甚至欲盖弥彰地对着高地说了「好久不见」。至于高地,杰西完全确信他连震度0的动摇都没有产生,社交性的寒暄之后把样书塞给杰西就走了,说是要去京本家催稿。杰西无法相信对数周前还在性交、甚至海誓山盟的前恋人会这样冷淡,像是完全忘记了一样,R大概也无法相信,之后的取材中,情绪完全提不起来。如果现在见到R的话,杰西倒想告诉他,高地并没有忘记什么,也没有把与他交往的过去从回忆中删除。虽然无法直接问高地本人,但间接证据是存在的。因为杰西每次提出想去水族馆约会,都会被高地找出一个拙劣的借口拒绝——就像最近这一阵,在LINE上或者工作间隙问周末约会的时刻,会瞬间被一个糊弄的不可以更糊弄的借口搪塞。

 

11.

 

被高地疏远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每年出道的作家越来越多,但文艺部的编辑人数却在不断减少,三月末更是进行了一场连作家之间也产生了一些风言风语的人事异动。高地的工作忙的不行,工作上的压力似乎也很大,还有……还有和京本交往过的编辑在初夏突然辞职,虽然杰西不知道理由,但多半是和京本分手之后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继续这份工作了吧。

杰西知道,之前工作一忙就要在家里进行大扫除断舍离扔东西舒缓压力的高地,这一次选择断舍离的东西是自己。

如果高地直接说「我不喜欢你了,分手吧」,杰西也会坦荡地说「OK」,但这两年间对方没有把自己当成过恋人,也从未产生过兴趣,只是单纯地在表面扮演出「恋人」的样子而已,所以杰西自认为是不可能在分手之后的工作接触中假装出心无芥蒂、还能继续做工作伙伴的样子。更何况最近一次见他,瘦的连腕表的表带针扣都往里多缩了一节,压力的本质是工作,这并不是往外丢一个大件垃圾就能从根本上消除的。

这两年间自己也经常在工作中感受到极大的压力,写不出来想写的小说时、想不出来视频的点子时、找不到创作方向时,几乎立刻就能得到高地的帮助,专业的建议、美味的食物和温柔的性爱,自己作为小说家的全部和小说家以外的一部分都是由高地塑造的。

 

「辞职?——为什么?」

「这样下去不行,我意识到了这一点」高地说「首先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在负责其他作家的时候也忍不住考虑杰西的事情,作为编辑,这已经出局了不是吗;其次,我仗着『恋人』的身份,对杰西的创作进行了太多的干预,再这样下去,你没办法和其他编辑合作,你的创作意图会被我干扰,你只会写讨我喜欢的东西,而你积累到现在的读者会离开你的。如果想要和杰西交往下去,我只能放弃编辑这个职业,但姑且是因为喜欢编辑的工作才成为编辑的,所以,考虑对自己最有利的解,还是分手比较好」

「你那叫『分手』吗,你这叫违法丢弃大件垃圾」杰西又抓住高地的手腕「会被警察抓走的」

「会好好贴上足额的处理券的」高地笑着露出整齐的牙齿「我可是守法公民」

「倒先否定一下『大件垃圾』这个说法啊」杰西撇了撇嘴「而且处理券……多少钱也不够,就算贴上一百万円面额的也不够哦」

「这么贵吗,那还是转卖二手好了」高地的睫毛微微低垂「找一个对杰西有好感的人接收你行吗」

「怎么可以转卖」杰西拉住高地另一个手腕「难道高地对我完全没好感吗」

「一定有会更喜欢杰西的人」

「看着我的眼睛」杰西用自己的额头抵着高地的额头,最近两个人的刘海都有点长,头发之间的摩擦沿着颅骨在耳朵里产生了「沙沙沙」的声音,像几年前还在使用模拟信号的电视因为信号不好而发出的杂音一样「别人不行,高地以外的人不行,只有高地才可以,高地是特别的,明白吗」

「不,我不特别——高地只是一个非常普通、完全没有特别之处的人」

「你对我而言特不特别只有我才能说的算,高地才没有决定权呢」

「别擅自把别人放到特殊的位置上」

「哪里是擅自了,明明已经获得高地的许可了」杰西借势把高地推倒在沙发上「把『什么都可以』说出口时,你就已经喜欢上我了吧」

「没有」

「那现在呢」

「我认为没有」

「既然没有,那为什么要破坏这两年来好不容易找到的平衡」杰西拨开高地遮住眼睛的碎发「看着我」

「看着呢」

「看着我的眼睛」杰西盯着高地微微有些湿润的双眼「因为高地已经爱上我了吧」

「没有」

杰西亲了下去,又很快地松开「爱上了吗」

「没有……」

杰西又吻了一遍,「爱上了吗」

 

接吻——提问——否认——再接吻,这样笨蛋情侣一般的游戏拉锯了几回之后终于逼迫高地说出「可能有一点喜欢上了吧」这样暧昧的肯定答案。当然是爱上了,爱的意义是想让别人干涉自己的人生,他们都喜欢的小说角色曾经这样说过。

 

「我爱高地。也很感激作为编辑的高地在我身上付出的心血,没有『编辑高地』就没有『小说家路易斯』,这一点我本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我爱高地。所以在『恋人高地』和『担当编辑高地』之间选择,我只能选择前者,对不起」杰西尽量用些正式的语气一点点传达「现在还没办法说『没有高地我也能好好写小说』这种话,而且我也不希望高地辞职,可以先从换担当编辑开始吗?」

「换编辑也不能改变什么吧」高地略微眯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并非看着远处的什么,而是他思考的信号「只是缓冲吗……」

「不仅仅是缓冲,我不希望高地离开出版业界,如果高地之后还是觉得不行,调岗到其他部门可以吗?校阅或者销售什么的」杰西用手掌遮住高地的眼睛「即使高地不是编辑了,我也想我的书和你产生关联,如果高地去了新的行业,说不定又会遇上对你有吸引力的男人,要是被人抢走了我再也抓不住你怎么办?」

「不,再怎么说也不会再和工作上认识的人交往了」高地左手食指戳在杰西胸口「这个,太麻烦了」

「你还准备着和谁交往吗」杰西用鼻尖蹭了蹭高地的鼻子「这把椅子我是绝对不会让给别人的,永远都不会」

「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说出口的『永远』也太不可信了」高地笑了笑「但因为是杰西,我可以相信吗」

「当然!不,不是『当然』,而是『请务必相信我』」杰西吻了吻高地的唇「这是誓约之吻哦,马上去区役所登记结婚吧」

「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高地笑着对杰西的脑门来了一记头槌。

 

 

12.

 

虽然充满着圆满解决、尘埃落定的气氛,但晚饭的时候高地还是吃不下什么东西,他自己按照食量做的蛋包饭,最后也只吃下三分之一,余下用保鲜膜封好放进了冰箱,说是明天放早餐,但杰西想即使明早他也不会吃下多少。食欲并不能因为仅仅决定了很小的一个「未来」就能够完全恢复,同样,工作也不是说「辞职」就会立刻变少的,刚吃完饭高地就收到其他作家发来的初稿,还没聊上两句就又对着电脑开始工作。

 

杰西在厨房里慢腾腾地洗着碗碟。

以前这个时候,差不多就是杰西该回家的时候了,如果不是连休,礼拜天的晚上高地通常不会让杰西留宿——第二天早晨大学生需要上课而社畜需要上班,并且切换到社畜模式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间,所以大学生不可以留宿,即使大四之后杰西学分足够、又不用参加就职活动,高地也只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才允许杰西过夜,以至于每个周末的下午杰西都发自内心地祈祷天空中可以突降一场暴雨。

今天偏偏天朗气清,好得不能再好,东京都心的夜空清晰的像是家用星象仪在天花板上投影的幻象一样。泡了两杯乌龙茶,一杯搁在高地边,又从书架上找出京本的新书磨磨蹭蹭坐在餐桌的另一边——「今晚可以留宿吗」思来想去之后还是直接打了直球,「可以哟」高地漫不经心的说,这一篇小说大概足够精彩,他几乎沉浸在故事中几乎没怎么触碰键盘,只是间或在手边的笔记本上写些什么。鉴赏着高地的表情,杰西突然意识到如果在审阅的是自己的小说初稿,他大概不会这么安静。交往之后也有过几次被杰西气成河豚的状况,大抵是小说的初稿写得不够好,每次出版新书之后,杰西也在书评网站和SNS上搜索读者的评价,每次被指摘出来的问题往往在初稿阶段就被高地提过,而高地改动的部分也会被粉丝型的读者评价为「不像杰西的风格」,高地提到的问题杰西早就注意到了,只不过——

杰西张了张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问出一直以来的那个疑问。

 

「杰西有什么想说的事情吗?」高地合上了电脑,伸了个懒腰「一脸有话要说的表情」

「有吗」

「可太明显了,杰西一有话说不出口就会拼命地给我递眼神」高地在椅子上扭了扭上半身,有如苏醒的小动物一样。好的小说是一场梦,似乎有这样的说法「是有关下一本长篇的事情吗」

 

虽然上个月才刚刚出版了新书,但要在新书下印之前就已经开始和高地商量下一本的企划了。大学阶段大致是一年一本长篇和一本短篇小说集,短篇集大多改编自受欢迎的YouTube脚本,每季度在小说杂志上刊载一篇,每年加上一至两篇新作集结成册,销量和口碑都很固定,所以重头戏还是集中在这一本长篇上。杰西的长篇写的不好,不可能像其他作家一样靠一瞬间的灵感一口气写完,需要从企划阶段就开始进行精密的计算,这更是杰西一个人难以做到的,第二本、第三本长篇,都因为有高地的协助才顺利地出版了。

高地总是说「杰西只要朝前走就可以了,剩下的细枝末节可以等完成之后再思考」,所以自己只需要想象就可以了,想象,把脑海中的画面全部变成最简单的文字,然后交由自己最信赖的编辑选择。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编辑、最厉害的珠宝工匠,总是能从无数的碎片中找到最珍贵的那几枚进行打磨,再恰到好处地串联成一条美丽的、独一无二的宝石项链。

这或许本该是杰西自己的工作。

 

「从表情就猜出来了吗」

「多少感觉到了,不仅仅是我,杰西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是呢」杰西停顿了很久「说来如果要换编辑的话,从下一本就开始了吗」

「大概吧」高地朝桌上装零食的藤筐伸手,但看见杰西的视线又慢悠悠地缩了回去「但说到底我不是逃跑,辞职的话可以根据工作的进程调整时机,如果是社内调岗等做完下一本再交接工作也没问题就是了」

「不,我没有强迫高地留下来的意思,哪怕高地现在去申请不担任我的编辑都没关系」杰西鼓足勇气「之前提到的那个,我不准备写了」

「啊——是吗」高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是准备写别的故事还是转型写别的题材?」

「果然还是题材的问题……说不定下一本会是纯爱小说呢」杰西故意用轻松愉悦的口气说「青春小说怎么样呢,是不是有点超龄了」

「杰西的青春纯爱……可怕,头一次觉得不当杰西的编辑是件好事」

「哪有这样直接打击人的」杰西的脑袋搁在餐桌上扁着嘴。

「但我觉得方向是正确的——不是说下一本写纯爱,是说要转型的话,与其一点点的变换赛道追求稳妥,不如直接跳进别人不能想象的领域里」高地在笔记本里写着什么「杰西的优势在于有非常喜欢杰西小说的核心读者,『只要是写着路易斯名字的小说就会买』的粉丝型读者,如果只是逐步转型的话,每一次作品都会违背一部分人的需求,这样下去核心读者一定会流失的,不如直接变成超越读者想象的作家。不过第一次转型还是不要脱离悬疑推理的大范围比较好,稳妥地选择和恐怖、怪奇截然相反的类型,比如警察小说或者社会派?啊对了,大我刚出版的那本日常推理连作集你读了吗,那个,不是很厉害吗,在对于读者来说稍微有点陌生的小环境里进行很朴素的日常推理,最后汇集成一个有些哀愁的主线,还有——」

 

借由「建议」一点点地引导杰西朝着「有利」的方向思考——这个「利」自然是指出版上的利益,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杰西想,如果现在自己失去记忆,那傍晚的争论也可能被从高地的「历史」中删除吧。比起「杰西的恋人」,更合适是「路易斯的编辑」,不,不是路易斯独有的、是大约25个作家共通的编辑。因为共事了两年半的时间,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作为编辑的珍贵之处,也因此知道自己或许在逼迫他做一个过于残忍的选择。只不过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

对任何小说都有兴趣的○○馆第二文艺出版部的编辑高地优吾在私下里也是这样和恋人谈论着任何一本小说,这大概是其他的作家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高地在作家们的圈子里口碑不错,眼光敏锐、工作认真、对作品的包装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哪怕是经常被他顶撞的资深作家也对他青眼有加,也有很快就会开始负责文学奖初选的传言。不过,即使是半同居的恋人也无法知道高地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小说,书架上尽是一些最近出版的东西,严格按照出版日期排列,一旦超过两年就像到达保质期的食品一样直接从他的书架上消失,连自己的那一本也不例外——是带回了老家还是卖到了二手书店,杰西并没有勇气开口问。同样,关于他的是不是喜欢自己的作品这一点也从来没有问过。

不敢问。如果直接得到否定的答案,或许还会想着下一部应该怎么调整才能得到他的认同,但要逃避正面回答、只是一味地从编辑视角以「销量」和「获奖」考量自己的作品,自己应该会失望的吧,杰西想。

 

「——不过说到底杰西只要按照自己的风格选择题材、确定方向就好了」在谈论了一大堆最近出版的小说之后,高地这样总结「你的选择一直是正确的」

「看上去正确的选择往往才是错误的,所以才需要伴跑员啊」杰西喝了已经放温了的乌龙茶「直接问可以吗,请不要用编辑的视角考虑,高地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小说的呢」

「成为编辑之后就没有办法脱离编辑视角思考问题了」高地再一次把手伸向零食筐「我不是喜欢小说才当编辑的,我是找不到工作才当的编辑」

「不许吃!还有骗人也要聪明点,○○馆这种大型出版社怎么可能是就职活动的保底」杰西噘着嘴「果然是不喜欢我的小说吧——不,不光是我的小说,没听说过高地喜欢谁的作品」

「是啊,因为我是编辑,不喜欢谁——当然也喜欢不上,才能从客观的角度思考作品为什么能卖座」高地撕开仙贝的外包装「更何况我的喜欢也没有什么意义吧,比起我,作为作家的你不应该考虑读者喜欢什么吗。当然这不是让读者左右你的创作的意思,你现在的风格就很好,不迎合读者的喜好,而是让读者跟随你的创作喜欢上故事本身——从这一点来说,杰西完全是创作小说的天才不是吗」

「别以为说得好听我就能假装没看见你在吃零食」杰西用双手挤着自己的脸颊,做出生气的表情「可高地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看到过未经修饰的初稿的读者,高地的喜欢是有意义的」

 

如果高地不说「喜欢」的话,自己更没有和其他编辑合作的信心了,这样示弱的话语杰西当然不会说出口。

只不过,高地像是读懂了自己内心一样,一边低头啮咬着仙贝,一边用极小的声音稍微有些害羞地说「如果不喜欢的话,就不会那么想让其他人看到你的作品了」

「这是喜欢的意思吗」杰西把茶杯放在唇边掩饰多余的笑意「是喜欢小说呢还是连书带人都喜欢呢」

「我说路易斯」高地抬眼看向杰西「你的日语果然很糟糕啊」

「才不是『糟糕』,是『简单』嘛」杰西紧盯着高地的双眼「直来直去的才可以击中人心哦,所以高地也可以多投一点直球嘛」

「那朝你的鼻梁丢高速球也行吗」

「可以哟,再好不过了,请吧」杰西假装冷静地含了一口茶水,摆出了全力接球的姿态。

「小说当然是喜欢的,只不过——」高地用一如往常的语气说「对人可不是『喜欢』,是『爱』」

 

不是直球,是魔球。

 

「诶!」

杰西在应声倒地之前慌忙吞下口中茶水,但好像搞错了,手中琥珀色的液体并不是茶,而是人生第一次喝到那杯冰凉的甜酒。仅仅是流过食道便足以让大脑变得晕晕乎乎的,就这样驯顺地坠入了琥珀色的梦境之中。

 

終わりでいいよね?

Chapter End Notes

提到的「爱的意义是干涉」来自于『すべてがFになる』真賀田四季与犀川創平的对话,虽然我觉得绳师与鸭鸭应该不会喜欢四季但为了省事就这么写了。原文如下:「自分の人生を他人に干渉してもらいたい、それが、愛されたい、という言葉の意味ではありませんか? 犀川先生……。自分の意志で生まれてくる生命はありません。他人の干渉によって死ぬというのは、自分の意志ではなく生まれたものの、本能的な欲求ではないでしょうか?」

Afterword

Please drop by the Archive and comment to let the creator know if you enjoyed their wo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