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找中岛,杰西一身简素灰黑,戴黑色鸭舌帽,面庞躲在帽檐遮下的昏暗里。“要不要先吃点什么?”杰西摆手问他。
杰西站在他身前,垂下眉眼,中岛便被笼罩,他融进杰西身前的影里。杰西踢了踢中岛水蓝色的板鞋头。
他们穿过漫长的林荫,现于树丛之后是低矮的白色水泥建筑,被日光照得惨白,浓郁的寂寞气息蔓延向杰西,“我不喜欢这栋建筑。”杰西说。
“它被重建过。”中岛的声音横穿过杰西的身体。
他们逛几场陌生的艺术展,进入那些风格诡异或温馨、喧杂或宁静的空间。杰西遥遥地望他,不懂为何。
“我想了解你。”杰西执起他的手说。
中岛听着也不摆任何表情,情绪不分明。
数日后站在威尼斯的圣马可大教堂,杰西默读那些文物的简介,他沉在文字里问他,是否有些无聊。中岛低头,又仰头,迎向杰西的目光,周围荡着人与悠久历史的回声,此刻有一种安宁,他把他看尽。
他们英语平平,与人交际不成问题,而这些密密麻麻堆满铜座的简介让他们头疼,他们在那伫立许久,兴致昂扬地私语,杰西微微侧着身子,让中岛与他亲昵地互咬耳朵,那些轻恻谈吐带起阵阵微弱气流,如春日和煦的风,他轻声念出一些词句,中岛接着解释其中的含义,勤奋的中岛似乎还是比杰西懂得略多一些。
杰西走在前面,侧过半个身子来让他站进来。中岛转头望望说这里看夕阳最好。
“诶?你来过?”
“旅游攻略里这么写。”
杰西轻松地伸展了笑意,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中岛的。“这是什么桥?”他又低头询问,故意伸手遮住中岛的手机。中岛投降道:“好吧,我忘记了。”
“不需要记那些,我们去看落日。”
海的大片碧蓝与余晖交融,像在天与地之间互相争抢,而随着落日渐渐沉入海平面,蓝色蔓延,似烧尽海原缓缓熄弱的大火,世界逐渐熄灭了它的热情。
远方的天与海水连接,满眼尽是安静的蓝,幽幽扬扬泛着绿,望去获得一片轻盈。
这场晚餐中岛格外期待,因而满脸是神采飞扬的粉色,在蓝色天海间像一轮粉色的静静落海的月,他眼睛总是弯着,杰西轻轻顺过眼下鼓囊饱满的卧蚕,“这里我们可以轻易地接吻。”他说,低下头用唇熨贴。
很开心,像飞扬的小鸟,羽毛都在海风里微微颤动,中岛仰头说他不曾想风景这样动人。
那之后服务生送上白葡萄酒,浅淡酿液在闪光,中岛忍不住抿一口,他欣慰地眯上眼睛,从喉咙发出悠然叹息,杰西对他满足的模样生出怜爱,酒摇晃着,海摇晃着,波光晕浅,他们的心也都摇晃着。
他想那些柏拉图式的爱情与白烈的炽光灯,中岛穿过光走近,撕裂他脑海里的纷扰,心底浮现一条捷径走向情与欲,中岛轻易踏上去。
不知中岛从哪里寻来了酒,越过杰西朝阳台径自走去。
他们是否弄错了时间与顺序,“你问我?”中岛笑。杰西慌张,他紧紧搂住中岛。
“我以为是我独角戏。”中岛些许怅然。
杰西将下巴垫在中岛的头顶,磕得中岛有点疼而缩起肩膀,“不是。”他说,“不是的。”他又吻中岛的额头。
中岛伸出手去,拍了拍杰西的脑袋,像奖励听话的大型犬类。杰西任之。之后中岛搓揉几下,刚洗过的清爽发丝散着果香,他不介意,刘海微微刺过眼边,惹他痒得眯了眯。
深处还未干透,中岛的手指尖染了微微的湿,落在耳后冰凉,杰西便用温暖的手覆上去,头向那一侧倾去,他极温顺。
他点着烟为他燃一束烟花,细细小小的一簇光明,绽在夜里。杰西问从哪里来的烟花,“行李箱里冒出来的。”中岛被光映照得一脸明媚,“可能,是装行李时忘取出来了。”
“出去旅行会带烟花吗?”
“看样子是带过的。”中岛努力回忆也想不起究竟是何时。
“诶——去海边?”
“哈哈,怎么关心那个,不问和谁?”
“原来kenty想让我吃醋呀。”杰西走过来贴上中岛后背,夜里渐凉,人更温热而舒适,“但kenty也并不神秘。”
“是吗?”
“是啊,你看烟花的眼神分明很单纯。”他说完爽朗地笑,惹中岛不快地甩开他的手臂。
烟花暗去便是宁静,低楼间隙漏出自然与城市的光。
“我不想让那些东西占据我的脑袋,它应该存储一些更有趣味的事物,创造性的事物,我想创造。”
“那对于kento来说爱并不重要吗?”
“不,也很重要,爱很重要,没有爱玫瑰无法生长。”
翌日中岛很早醒来,走出房间时世界的静谧仿佛还停留在昨日,蓝色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侧耳倾听,远方有海浪拍打的声音。
一座座海岛由水路相同连接,他们乘水上巴士去往另一座小岛。
人与人接踵挤占巴士的栏杆,想看见风景中岛只好被围在杰西的双臂与栏杆之间。他抬头便是杰西的侧脸,生着泛青的胡渣,早晨亲昵时还未如此茂密,他转而眺向远方,让风顺过自己的发。巴士穿过夹在两座岛间的水路,视野宽阔起来,无垠天地间点缀零星的船只,划过舒展的水鸟,再远处海与天之间一道利落的水平线,那么遥远,又仿佛伸手便能勾到,呼吸都是世界尽头的空气,他被拥在怀里却像获得了世界。中岛在那一刻似乎——
“记得我们如何相遇吗?”
“不记得了,但是kenty那时候像遥远的星星。”
“kento呢看起来很怕寂寞。”
“其实还好哦,一个人完全可以,不如说更喜欢一个人。”
“也是嘛。但还是你联系我比较多吧。”
“诶,真的吗?”
杰西建议他将牙刷或者毛巾备一些放在日本的住处。
“这里?为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用我的也没关系。”杰西补充道。贴心的人,冷漠的人;温柔的人,无情的人。
中岛起身说知道了,套上杰西丢在床边的卫衣,他皮肤上几道浅浅红红的印便隐去深处了。
我们应该有长久的关系吗?应该在三四次欢爱后自觉地断开联系吗?火之将熄,情亦转凉。你懂得的吧?你肯定懂的。
我们仅该在威尼斯的天与海之间相爱。
谁说不是呢,世间明的弱的都看进眼底,谁会不在乎自己,一味奉献即是成全自我,你说是不是很自私。
中岛却笑笑转过头:“没有想过,但是我爱他们,我爱他们爱的自己。”他说,低下头往意面上撒芝士。
会不会很糟糕啊这,杰西第一次吃中岛做的面。
“呐,我们做爱吧。”
杰西进入之后舒出一口气,他低头看见身下的人眉头皱很紧。
呐,他喘着问,没事吧?
嗯,嗯。中岛模糊地应两声。
太久没做了吧,他想退出去,却被夹紧。一阵极爽快的电流极速冲向后脑勺。
“呐,这……”杰西俯下身想轻轻吻中岛,“就这样。”中岛迎上来接住他的唇。
残留的几根意面在盘子里突然扭了两下,像春梦苏醒的虫。
下得飞机来,他们便道了别。不像一场分手。
拜拜。
再见。
似在工作场合萍水相逢。
杰西望自己的手,想起中岛身体的温热,以至于后来热到微烫,他疑惑不妙,熨中岛的脑门,“发烧了?”
中岛哼哼笑起来,他撑起半身贴上杰西的脑门,“你也发烧了。”
他们便相视着哈哈大笑。俯下身时,杰西的头发不再短了,中岛忽然怀念起对方的刺猬头来。
有日醒来在清晨,杰西决定粗暴地进入中岛,他没有这么做过,然而他猛然想面对中岛做一次无礼粗暴的人。他慢悠悠地晃近他,他正在案台前喝水,他从身后接下水杯,把水杯轻置于台面靠里。
随后他忽然猛如疯犬,中岛没看清眼前便被狠狠地压在桌面。
这场景何其熟悉,仿佛回到他们第一次性爱。
中岛的手紧紧扒在桌角,接二连三被撞出台面。杯中水摇晃不停。
杰西掰开他的腿,反复被撞击的臀已充血微红,他看一眼接着只是换个角度进入。
之后的日子便逐渐恢复了工作,田中问他那几天联系不到去了哪里,他笑道:“总想做一次的那类事情吧。”
“什么啊?”
“逃跑嘛。”现在又回来了。像落叶。
“诶——那,幸好你回来了啊。”
回到与中岛隔着三四条河流的距离,河水川流不息,哗哗响,他远远地站在河道与那头遥望,比海要窄些近些,但水流声不绝于耳,他被吵得捂住了耳朵。
“听听海的声音吧。”谁说道。
“威尼斯的海呢。”打在纵生的楼宇岛屿间,你听不到很吵闹的浪声,潮水平缓,一浪一浪波打在直立的城岸,心跳似乎可以随之减慢,而后缓缓停止。
想起呼吸,便闻到中岛的气味。他转头四周望一圈,谁也没有。
若是一场发生在末日的轰轰烈烈的爱情,也许可以抛弃顾虑不计后果地冲向对方,像龙卷风过境,而我们自身已经不复存在,谁又在意周围究竟如何看待自己,爱情与肉体都随着狂风席卷而上,终至一日化作沉重的雨滴。我们才复活。
复活之后忘却曾经。
还未准备好告别夏季,他们的交往便随着入秋的雨融进泥土里沉寂下来。
“冬天去哪里看雪吧?”那时中岛窝坐沙发,他侧过头对杰西说道。
杰西模模糊糊应了好啊,接着问他去哪里。
“去哪里呢?想去北边。”他手指在空中圈出一片地,指着上边的部分。
“北海道?”
“北极圈。”
“北极?!”杰西哈哈笑道,“冻死人了!而且一般人去不了吧?”
“诶?嘿嘿……我就说说。”
就算说说也去追逐,假如是脑袋前吊着一根胡萝卜的小马,不假思索便会奔跑,甚至撞到树上去,胡萝卜碎裂开落到地上,才如愿以偿。杰西无言地探索着他的表情,一定是准备去的。
“但真的不想去看看吗?”他不死心地又缓缓凑回来。
可杰西不是胡萝卜。“我大概还不想死吧。”他说。
“哈哈哈说什么呀太夸张了吧!”
中岛挥来充劲的一掌,杰西吃痛得捂紧肩膀,小马还是温顺时抚摸比较好吧,他活动两下膀子。
不,他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Kento撒,不如,我们都逃跑一回吧?”说起真话却像笑话,他自己都被逗得笑出声。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在一些过渡时刻,便不再存在。
总是潮湿的,入夏的时候,入秋的时候,中岛抬脚走出杰西家的时候。时间像被中岛带走了。
他听见雨声淅淅沥沥,知道开始落雨,而迷迷蒙蒙中他似醒未醒。
“我不喜欢雨啊。”谁在说话。他侧过身才知晓应是中岛,空出来的地方像忘记加料的披萨胚。恼人的是,他又闻到中岛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