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谈过恋爱。
他今年25岁,自艺大毕业也有几年。大学时谈过一两次,步入社会后又谈过一次。可每次结局都相似——不同的女孩站在他面前,一脸抱歉,用类同的话做这段感情的结语。
“京本君,你是个温柔的人,”她们不再用名字唤他,而是用姓称呼,“可我不觉得你爱我,所以很抱歉,祝你能找到你真正所爱的人。”
分手本应该是痛的,他看过的那些唱词与剧本都这么说。但他从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去遗憾与悔恨,于是他知道他的那些前女友说的都是对的——“谈一场恋爱”对他来讲更像是开始独居后对陪伴的需要,也因此开始一段感情对他来讲是顺水推舟,而结束一段关系则称得上是随波逐流。
前几天经学长介绍,他得到一个配角的面试机会,监督在业内颇负盛名,坐长桌后安静听他唱完整首。钢伴弹下最后一个音,在等待宣判的寂静中,他不着痕迹的用指甲在掌心留下阵痛,来压抑自己呕吐的冲动。
“嗯……京本大我,是吗?”监督草草扫过一眼手中的资料,叫他的名字,突然问他,“被女朋友甩过吗?”
“诶?”打好的腹稿尽数作废,他下意识地如实回答,“说实话,我总是被甩的那个呢。”
“果然呢……”
他知道自己的表情肯定很不好看——年长者笑了起来,宽慰他:“别紧张,你唱的不错。当然也有缺点。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我希望你能将这个角色的‘遗憾’表现出来。”
遗憾?他强装镇定地走出排练室,躲在厕所一边呕出酸水一边想,错过又重逢算什么遗憾。这角色再唱三首歌就有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可他再唱多少首搞砸的机会都不会再重来。他从音大毕业时前途也算是一片光明,可现如今却只能在教育机构当指导老师来维持生活。
手机振动,日程表提醒他晚上还有大学学长组织的聚会,他在洗手池旁洗了把脸,头顶的白炽灯把他的脸照的像那张写尽他职业生涯的纸。
算了。
他掏出手帕,将脸上的水渍擦干净,像抹去玻璃上的雾般,重新露出一张笑着的脸。
电车坐五站,他逆着人群走过忠犬八公与涩谷塔店,推开卡拉OK的包厢门。众人视线汇聚在门口,可他唯独与在人群的另一头的一张熟悉的脸对上视线。
前辈一边热络地同他打招呼一边塞给他两把沙锤,见他一直盯着便索性直接向他介绍起了对方。
“啊,这是杰西,我们剧场新来的兼职staff。你们认识?”
“认识的,我们以前在一个高中。”
“诶?”这次换前辈惊讶了,“可是杰西你好像毕业才来日本?”
“但是高中最开始的时候在东京读了半年。”杰西笑了,还是他所熟悉的那种稍显腼腆的笑容,“好久不见,我还以为大我忘了我呢。”
啊,又来了,那个熟悉的,除了杰西外没有后辈会叫的称呼。在音乐教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杰西就这样直呼其名。那时他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还不知道他们之后会这么合拍。
“怎么会,像你这样的人,很难不被记住吧。”
他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重新挂回了社交用笑容,杰西却没顺着他的客套话回答他。前辈招呼他们赶紧落座,于是他们腿挨着腿坐在狭小的沙发上,看站在最前面的人一边转圈一边唱恋爱幸运曲奇。
好奇的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空气显而易见地又冷了下来。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将选择权交给杰西——或者说,只要杰西去问的话,他什么都会告诉他。
但杰西什么都没说,就像那时候一样。
进路相谈那天,他一直很信赖的老师同他的父母直言说他考不上艺大,建议他另做打算。
他当了好学生很多年,在这所偏差值很高的学校一路直升,一直只把唱歌当爱好,直到两年前遇到这位老师时才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有可能走上这条路,有了去艺大的梦想。他知道自己相比于从小接受系统训练的考生来说差距实在过大,甚至做好了为此浪人一年的准备,但他一向是有言实行说到做到。也因此,当听到自己视为指路明灯的老师如此打击时,实在是无法接受,于是拒绝再去学校。
在不知道到底该走向哪个未来的时候,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迷茫到连时间都被模糊掉。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接到了来自杰西的电话。
背景嘈杂,像是在车站,杰西问他:“大我,会继续唱下去吗?”
他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杰西说:“那就去吧,大我。”
电话就此被挂断,像素屏上除了电量低的提示外还有邮件提醒,最上面那条来自同个社团的好友,告诉他杰西要回美国,时间显示一天前。
回拨未接听,他自那之后第一次跑出家门,才发现道旁的紫阳花不知什么时候都谢了。
屏幕上提示下一首是不知道谁点的中岛美嘉,可因为难唱大家都有些畏惧。话筒传来传去最终到他手里,本想拒绝但画面已经亮起。他别无选择,只好举起话筒,刚发出第一个音节却被身旁的声音所盖过——杰西站起身,唱了第一句。
上次听杰西唱歌时还是高中,记忆模糊得像是画质低劣的录像带。晚春的风温柔地吹到他们脸上,他们踩着夕阳一起去卡拉ok点带畅饮与炸鸡块的包时套餐。两颗年轻的心挤在昏暗的包房,杰西会省略所有敬语,像朋友那样喊他:“大我!我们唱修二与彰吧!”。而他则坚持唱山下智久的唱段,将和音唱的乱七八糟。出来时华灯初上,他们咬着便利店的冰棒,并肩走过车站前的最后一段小路。那时候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操心当下与未来都为之尚早。
过了这么久他们依旧保有着不必言说的默契,习惯性地将一首独唱曲分开给两个人唱,也一如当年般在副歌最后一段转过身,抓住旋律的尾巴合上对方的曲调。
他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身影,与穿着制服的自己互相重合。可一切不过镜花水月,他伸手也穿不过七年光阴。
全场安静下来,右侧口袋里手机的震动便十分清晰,他说了句“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放下话筒拿着外套落荒而逃。
走廊灯光比包厢亮上很多,他似乎被刺激出几滴生理性泪水,挂掉电话时依旧没能适应。转过身,看杰西站在身后,好像被他脸上的神情震惊到,翻来覆去在口袋找东西。
他刚想制止,却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旁边两个年轻男生笑着走过去,英俊的像是电视里常出现的杰尼斯偶像。高一点的男生染了头耀眼的红发,正张牙舞爪地同身后金发的男生说:Taiga,今天再唱KinKi的歌,刚君的部分一定要让我唱啊。
“和你同名呢。”杰西说。
“也许吧。”他点点头,注意到金发男生肩膀上一点白色的,潮湿的痕迹,“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是说今天晚上有可能下雪呢。”
“东京好久没下雪了。”
“是吗?”
话题又戛然而止,他不愿两人之间的空气再冷下来——越是安静,那种心痛的感觉便越明显,于是他说。
“刚刚是剧组的电话——下午的甄选,我被选上了。”
“恭喜你!”杰西真情实意地恭喜他,“果然大我,一直在唱吧。”
他没能反驳,只好点点头——他转学后不得不降级重读一年,人际关系也回归原点,除了树之外也一直没能再交到第二个好友,但好在结局是好的,第一年便成功被艺大录取。可那时他太年轻,还不知道自己选择走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就以为自己已经走到终点,很久之后才发现一切都不过是刚刚开始。
毕业后一次次的甄选失败磨去他的棱角,他在过呼吸与神经性呕吐中被迫成为大人。站在聚光灯下唱歌当然依旧会让他感到快乐,但更多则可以称之为是一种执念:我要更好,我会更好,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没有做错选择。
于是他藏起眼泪,因为脆弱的那一面本就不该被任何人看见。
“我要走了,”他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刚通知我明天早上要开剧本研读会。”
“你走吧,里面我去说。”
“那,我先走了。实在不好意思。”
“那个,大我……”
杰西喊住他。
“怎么了?”
杰西终于翻找出了那枚手帕,将他塞进大我的手里。
“和你唱歌,真的很开心。”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卡拉OK的学生优惠时间结束了,他们挤在狭小的电梯里一起下楼,还在讨论最后一首歌的副歌应该怎么去和声,一直到快走到车站才争论出一个结果。意见终于达成一致,他突发奇想试图开个玩笑,便笑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杰西却紧张到要先在制服衬衫上擦了一下自己的手后,才再次握上伸过来的那只手。
路灯将他们影子拉的很长,带着温度的风将春天最后的花瓣从树上吹落,像一场雨,最终落在了杰西的头顶上。鬼使神差般,他看着杰西的眼睛,突然说。
“想一生都在杰西身边唱歌呢。”
三个月实在是太过短暂,短到在人生中不过是汪洋里的一滴水。他们讲过太多无趣或有趣的傻话,而那些话则被淹没在他们的过往中,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时他们太年轻,还有漫长的时间等待着去挥霍,不必懂得分别也不必懂得重逢,更不必懂得永远的含义。
事到如今,他早已学会不去轻易的给出一句承诺。但京本大我此时此刻,却突然想到了曾经的这句傻话。
—Fin—
他当然谈过恋爱。
他10岁入社时不善言辞,连在镜头前笑一下都觉得害羞,一开始只把Jr生活当另一种社团活动,如在kidzania里游玩般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所短暂拥有的另一种选择。可随着年岁见长,他的人生逐渐被这个由片假名所写成的「ジェシー」所吞噬殆尽,才明白曾经所向往的一切其实与想象中截然不同——十五六岁时的他实在不擅长在聚光灯下假装自己是个多么有趣的人,也不擅长处理周围人藏在阴影之下的,赤裸的恶意。
那时候谈恋爱是他反抗的一种方式,一种对他本应拥有的,平凡生活的向往。在业界太久,获取他人的喜爱对他来讲轻而易举,但寥寥几段恋爱却总是连半个月都没有维持住就结束了。事到如今,他连那些女孩子们的的样子都记不太清——或者说,他人生中太多这样的过客,短暂如流星般的出现在他的人生中,然后消失,最后成为line里800多个好友的其中之一,每年的全部交流不过是生日和节日时的一句问候。
他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个如玻璃樽般狭小的世界中度过,而兜兜转转,陪他最久的那个人,现如今正站在他身旁,安静地同他在舞台的上手处等待接下来的录制。
“紧张吗?”
京本大我突然问。
“诶?”
“很少看杰西这么紧张呢,”京本大我指了指他的右手,“手上都是汗哦。”
他们刚拍完番组进CM前会播放的预告小视频,最后的镜头以握手作为结尾。那时他没注意,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掌心泛起的潮意。
“啊,对不起。”他下意识的将手在白色的大衣上蹭了蹭,“不过很久没和大我唱歌了,是有点紧张。”
“上次两个人一起唱歌是很久之前吧?少club?”
“好像是?”他大脑一片混乱,将将只够跟着附和,“那时候也是无观众录制呢……”
“感觉那次杰西就不怎么紧张,是因为总在卡拉OK唱那首吗?”
“也很紧张啊,毕竟是刚君的歌……”他叹了口气,“其实每次和大我唱歌,我都有点紧张。”
“嗯?为什么?”
在被推到舞台的最前排以前,他也曾站在京本大我的身后看着对方的背影。
闪闪发光的,像女孩子般漂亮的大我,在他心中是最为适合“杰尼斯”这一概念的前辈之一。入社没多久就成为了为数不多的能拿到话筒的Jr,同那些已经出道了的前辈一起,在聚光灯下沐浴着所有人的目光与尖叫。
他淹没在同他一样默默无名的同伴之间,悄悄地侧过头去看舞台侧边搭建起来的屏幕,见被喊到名字的京本大我在众人欢呼声中站到最前方,惊心动魄般的美如一把出鞘的利刃。
在漫长的Jr生涯刚开始的那些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时刻,他总会想到他——什么时候我才能和京本君一样呢?同他一样自信,同他一样无畏,将那些令人作呕地,粘稠的凝视当作无关痛痒的玩笑。
而过去的他也从未想到——在很久又没有很久的将来,他们以一部电视剧为契机成为队友又成为好友,当初看似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会一起在休息日相约唱卡拉OK和出门旅游,也会坐在观众席为对方音乐剧中的角色真情实意地鼓掌。
他们的和声成为组合中最为无坚不摧的武器,带着他们从小剧场走到东京巨蛋。在故事的结尾与另一个故事的开始,他们终于一起并肩站在那时看来过于遥不可及的0号位上,看漫天写着SixTONES的彩带纷纷扬扬落下。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应过了这么久却依旧没能变得更加坚强,以至于到最后本该安慰他人的人反而成为了被安慰的那一个——无论是他们作为Jr的最后一场演唱会,还是他们以单独名义登上东京巨蛋的第一场演唱会,他都成为了第一个哭出来的人。但他转过头,总会发现大我就在自己身旁,关切的视线中漾满了温柔的笑意。
而在看到那双眼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很久前所见到那个站在光环中的,棱角锋利的少年。勇气似乎又回到了身体里,将那个从前躲在背景板里的的少年重新变回了现如今早已比对方高上很多的,更为可靠的自己。
于是他们肩并肩手拉手,望向如星河般璀璨的灯海。
后台狭窄,搬运乐器的staff打断了两人间的对话。他们让开通道,为忙碌的工作人员和庞大的架子鼓让路。而等到再回过身,京本大我也不再在意问题的答案,换了另一个对当下而言更为重要的话题。
“提前两天拿到词还是太晚了,我总感觉最后一段应该再换种唱法。”
“都合过乐了不能在修改了吧,有点可惜。”
“是啊……”
“果然还是最开始的那个版本比较好?”
“不是那个版本……啊!想起来了!”京本大我突然一脸激动,“这首我们以前在卡拉OK唱过的啊!”
这次连他都有些诧异了:“什么时候?”
“有一年东京大雪,我们在卡拉OK唱的就是这首!杰西你没印象了吗?”
他突然想起来了——似乎是在被告知出道的那个时间节点前所发生的事情。
电车坐五站,他们逆着人群走过忠犬八公与涩谷塔店。东京许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他们任凭雪花落满肩头,再在温暖的室内融化成围巾上的水痕。在卡拉OK狭窄的走廊中,他们似乎碰到了谁与谁的肩膀,可两人正聊着今晚到底谁来唱「硝子の少年」的第二段主歌,十分失礼地连一句道歉都没能留下就走进了包房。
京本大我先一步在他挂衣服的时候抢过平板,在点了首应景的「雪の華」后顺手又点了这首歌。并在前奏即将响起的时候,将另一只话筒递给了他。
那时候他们总是这样,将一首独唱曲分开给两个人唱,然后在副歌最后一段转过身,抓住旋律的尾巴合上对方的曲调。而默契就这样一点点的养成——他们终于不会在旋律中打个你死我活,而是轻柔的托起对方,如风托起云朵,云朵托起星空。
但他没能告诉,也不会告诉京本大我,纵使早已习惯站在他身旁一同唱歌,和声过千百遍,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当仅有他们俩人站在镜头下时,他依旧会如此紧张。
——只因为他身旁站的是京本大我,是他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所仰慕着的,爱慕着的对象。
AD撩开黑色的遮光帘,通知他们上台。他伸手,示意对方先他一步走上台阶,可京本大我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回过头来。
“总会有机会再唱的。”
“诶?”
“虽然这么说有点害羞,但是果然——”
身后是明亮的舞台灯光,组合中陪他最久的,他唯一的前辈手握话筒,笑着对他说。
“想一生都在杰西身边唱歌呢。”
17年,他在这光怪陆离的艺能界走过了几近三分之二人生的长度,离别对他来说已经成为生活的常态。许多人出现又离开,留下太多无趣或有趣的傻话,然后成为不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过往——那时他们太年轻,还有众多的过客等待着去相逢,不必懂得真情也不必懂得假意,更不必懂得永远的重量。
事到如今,他早已学会不去轻易的相信一句承诺。但杰西此时此刻,却依旧对这句傻话坚信不疑。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