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交往吗?”
路易斯杰西从未听过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或许有过,无外乎是十多年前发现自己好好保管着的、形状特殊的泛黄树叶书签被当作垃圾处理掉的那个傍晚。他突然想问问当年的自己——比起忍受泛酸的鼻尖装作若无其事,无理取闹是否就能换来片刻的怜悯。不过二十六七岁不是大众认知里适合大吵大闹的年纪,面对与自己无关的场景也情绪化过头更是会被嘲笑小孩子心性。
做一辈子的小孩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捂住眼睛喊:“daddy和mommy说我还不能看这样的东西”。随着年龄增长,谁与谁交往这样的话题从能在整个年级间被津津乐道半个月,逐渐变为茶余饭后“诶?居然是他们俩…”的无味下酒菜,渴望与时间对抗是最无力的挣扎,更何况短暂如浮光的暗恋。
说是暗恋也太纯情了,现实中更多的流程被简化为“有好感——确认关系——上床——关系破裂”,破裂之后做回社会人之间的普通路人关系,看得开的做回朋友,决绝些的再也不见,也有部分人舍得重复上述流程。牵手、接吻、上床,交往与爱,互相之间存在交集,是一道没有正解的不定项选择。
“交往……?不是哦。”田中树分他个一如既往没睡醒的嗔怪眼神,冷静又有点无辜的神情和发现自己宿醉后从休息室沙发上醒来时没什么两样。
除去这个时间段不该出现在休息室沙发上的高地优吾,除去桌面上不只是谁的手机连着的蓝牙音箱播放着轻松的爵士乐,也除去两人完全没有掩饰方才被撞破接吻的事实。
比起多少有些不自然地抿紧嘴唇的高地,田中眼间还蒙着雾气,连同垂下的发丝都浸满了情欲。他松开环着年上后颈的手,施施然从高地大腿上起身,低跟皮鞋敲出脆响。他溜达到呆愣在门口的杰西身边,显然属于高地的马甲背心勾勒出田中的肩背线条。他弯腰捡起杰西掉在地上的单肩包,装模作样地拍拍灰再挂到衣架上,余光带着钩子:“只是惯例而已,别大惊小怪。”
杰西沉默了自己概念中的良久,瞬息间思绪越过海岸触及地平线。他放空着凝视地面上瓷砖接缝处的缺角,想象着跳进去就能坠入奇幻世界,摆脱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现实。他语调轻快地陷进沙发里,有意克制肌肉记忆般贴近高地的举动:“才没有大惊小怪,这不是挺好的嘛!和两边都是朋友的话份子钱要给两份呢,三万円够不够?三万dollar只有一人份hahaha……”
田中透过镜子看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利索地把方才压皱的深蓝色衬衫重新妥帖地束进西装裤腰里,与杰西视线交错时隐密地眨眨眼,又在乐曲结尾的华彩中意味不明地落下一句:
“如果是杰西也不是不可以哦。”
夏末的时候杰西收到搞笑艺人养成所同期的邀请,已然小有名气的中年已婚男人声音都带着喜气,说好不容易约到了最近很热门的会员制酒吧的座位,毕业了这些年还没重聚过,希望旧友们能不忘情谊赏脸参加。
彼时杰西刚结束了为期三周的711店员工作,在租住的公寓里闭关创作。他把频繁地更换工作称作体验,据此获得创作歌曲的灵感与经验,再把歌曲卖给长期合作的唱片公司。大部分体验都没法赚到足以满足日常生活以及囤酒需求的开支;也有些过于丰厚到任谁来都会为了辞掉而叹息的地步。
养成所的老师说杰西很有当搞笑艺人的天赋,脑子灵活,过于有娱乐精神。杰西度过了一段快乐又伤感的时间,主要源自结束这段体验的是养成所的倒闭。走出来的人又走向各行各业,大多数人选择了离开,把价格不菲的报名费忘在脑后,坚持下去的也依然在摸爬滚打。杰西在知名电视台的街边采访中披露过趣事,还因此在网络上小小地走红了一时。
那段记忆被修饰美化过,但和老友重逢时旧事又翻上台面。酒吧名叫夕语,很不起眼的木质招牌,和周边歌舞伎町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内饰主打原木复古风,放着上世纪流行的黑胶唱片,仪态周正优雅的侍者有张精妙绝伦的脸庞。
杰西在酒友间口碑不错,主要体现在喝得大方还有余力把醉汉们安排妥帖。微醺是灵感的敲门砖,断片是失控的触发器。沉溺于酒精带来的自由并不可怕,在面临重要时刻之前更需要足够的自制力,洋啤混饮自体验过后就变成了公共场合NG。
燃烧着蓝色火焰的马天尼杯的质感配得上他昂贵的卡座费,杰西落座的位置恰好遥遥背对吧台,留心回头看了几眼,昏暗的调酒台只够聚焦一束银质链坠,星光般似有似无地落到下沉卡座区。
长得像天使的侍者还有把天使般的好嗓子,抒情曲唱得人愁肠百结。桌上话题逐渐滑向伤感的斜坡,杰西在杯外壁捂了个水痕斑驳的手印,托举起来充当窥镜观察四周,突然“啊”的一声指向舞台边亮起的“自由使用”灯牌,在全桌人的视线中神色真挚:“这不是和我们练习时的展台差不多吗,我们现在来开小型漫才会挺不错的吧?”
“杰西君…麻烦过来一下。”脱掉镶钻长斗篷的侍者在台侧向他招手,“那什么…算是初次见面,我是kyomo…kyomochi,STONES社所属的歌手。”京本在面前人半分清醒半分迷茫的神情中强行握住他的手晃了晃,算是打了个聊胜于无的招呼,又在他慢半拍的“诶好厉害”的惊呼后语速很快地接上:“刚刚杰西君在段子里说最近处于失业中希望能找到工作对吧?要不要来我们这?”
“诶?等等…”
“非常抱歉,这位客人,我家孩子太——任性了。”穿着质感很好的深蓝色丝质衬衫、没有半分抱歉意思的瘦削酒保亲密地往京本肩头一挂,“kyomo说唱过几首你写的歌呢。我们老板要招人是真的,考虑一下?”
改变人生的重要时间节点的降临是悄无声息的,普通地点开一部电影,随机播放推荐歌单的某一首歌,碰到一个人。无趣的电影会后悔浪费人生的两小时,而很多相逢在诀别时才敢撕开血肉粘连的绷带,追悔莫及地默念不如从未开始。
没人把杰西和高地的初遇记叙成负面的基调,但京本的任性和田中的随性可以。京本在背后戳田中的腰,小声地问高地是不是看上去有点生气。田中攥着他的手腕说好痒啊kyomo,诶确实,高地居然会露出那种表情,好少见。被推到前面的杰西在冰凿有节奏的利落声响里屏住呼吸,长相身段气质都不输艺人的酒吧工作者们竟然有如此恐怖的待客手段。
大概是冰块、银饰、酒杯与各色液体的组合太过流光溢彩,错过初见面一发技时刻本就少见,思维背道而驰,一半在吃惊被勾走注意力的程度,另一半在迅速调用储备好的灵感寻找下个话题切入点。
随后面前推来杯澄澈的水割。笑起来有猫纹的年轻老板放下调酒工具换了个人格来社交,“初次见面杰西君,高地,夕语老板。我们每晚八点营业周一店休,如果决定要加入我们的话后天开始七点来报到噢~其他的让juri跟你说吧。”
“可是……高地那时候真的超级可怕的……”杰西在恐怖窝点反客为主地学习怎么把形状各异的冰块切成剔透漂亮的形状。带教人高地穿着宽松的棕色系工装,坐在吧台对面双手捧着杯子喝橙汁,以指挥自家智能家居的语气,轻松地指点新人调整落刀角度以免切到他自己的手。
“才不可怕吧…”快要三十代的人无意识地把脸颊吹鼓,收获了“好可爱”的称赞但并未表露出多少喜悦的神色,甚至惯常笑着的眼尾唇角都没有偏差分毫。杰西分神小心翼翼地看着高地的脸色,确信只是走神而不是因自己不爽,才勉强放下心来。
想要招收新人是认真的,想从此隐居幕后当神秘股东也是认真的。开酒吧不过一时兴起,做好了新鲜一阵子就因为亏本关门的准备,未曾想被名人来客们口口相传地推荐,慢慢转变成了高端会所般的模式。高地对艺能界和大物来客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听歌看剧依靠热门榜单,漫才综艺全赖换台缘分,日常行程是手工温泉露营和考证,定期规划国内巡游开家小店或者拿着资格证去当短期教练,自由潇洒得与社会流向格格不入。
高地喜欢安静但不讨厌热闹的场面,尽管在墙上设置了禁止喧闹的灯牌,笑声隔着两层门板还传到外面的漫才会那天却没用上。高个混血帅哥的模仿艺和笑声过分有感染力,高地远远看着莫名就跟着笑起来,把看得专注的田中吓了一跳,眼珠一转就露出了然的坏心思表情,被高地飞了眼刀后去找京本密谋了。
自由舞台的创意是京本提的,正统名门小少爷想要个自由唱歌的位置,乐在其中地自愿来打工当侍者,兼职的薪水连游戏课金花销都不够。他那位知名的父亲在酒吧开业时送了不少藏品级别的好酒作为贺礼,田中拍着胸脯说照顾少爷的任务就放心交给我。
田中身上有股自成一派的潇洒感,随便一个动作都叫人移不开眼。薄薄的耳垂上坠了两只闪光的金色耳环,杰西出走的注意力不得不让他拿出手机录音,才避免遗漏交待的重要时间安排。好在田中足够耐心及思虑周全,细致问了杰西住处的通勤时间和生活状况,自作主张说早些来包你晚饭。
谁也想不明白,田中这样的人怎么就能心甘情愿地跟高地待在一起。被高地从夜场捡回来之前还是意气风发的地下乐团rapper,转头变成操持内务包容靠谱的安心家长。rap照写照唱,首饰更加复杂张扬,戴着顶夕语半年营业额价值的手表玩花式调酒。
杰西在休息室桌边听京本和田中七嘴八舌地补充高地的传奇经历,面前的半块披萨凉得忘了吃。搁在桌面上的手机振动起来,他瞥了眼当即蹦起来对着空气打了套拳,可怜的座椅飞出去半米,在原地堪堪转了半圈没能倒下。
田中还没来得及适应新生后辈的断崖式情绪变化,生生抑制住了抖腿的冲动。杰西在他惶恐的眼神中抽走递来的湿巾胡乱抹了把手,接起电话听了两句便冲出后门去了。
预告式的惊喜也不能算是惊喜,高高在上地赐给人缓冲的机会,期待随着时间的临近逐渐膨胀,像吹不破的气球,大到足以容纳惊喜本身在其中游荡个来回。而骤然降临的惊喜引爆本能中对未知和新鲜感的好奇心,胸膛中跃动的心脏将余韵驱逐至末梢无法消散。
高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嘈杂声响就无声地笑起来,抬眼看见路灯下一双亮亮的眼睛,专注地找着些什么。他按掉电话,把副驾驶的车窗降下来挥挥手,漂亮眼睛的主人就自来熟地拉开车门坐进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我说啊……”来源不明的好心情冲刷着未经允许的亲近,专注而灼热的视线让厚重城墙都为之熔化。连高地自己都惊觉自我保护机制的陡然罢工,悄悄将呼吸切换为手动挡,连同重新审视面前认识时间还没长到共同经历一整个季节的新朋友。
秋天的夜风带着暖意,初上的路灯光从车窗外透进来,发丝反射着和瞳色相似的琥珀色,是独属于温柔人的细软质感。高地把上手的渴望和目光拽回来,从后座提来装着值得为此特地跑一趟的惊喜,不容拒绝地放到杰西怀里。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杰西捧着牛皮纸袋坐着不动,看着急赶回家度过夜晚生活人陷入不解,高频的眨眼让他看起来像某种天真可爱的小动物:“我以为你们美国人的习惯是当面打开收到的物品……”“什么嘛,我是日本人啦日本人。”大型犬学着故意眨起眼,如愿以偿地被拍了脑袋。他微微俯身把视线放到和对面同一水平线,在高地盯着自己的手神色不明的氛围中轻声说:
“今天是我的出师日,高地君不给我点奖励吗?”
“大明星最近人气很高哦”,田中树树刚摇完一大波订单,皱着眉旋转他纤长漂亮的手指来放松片刻,动作轻巧地捻起方才蹦到储物盒外的青柠角舔了舔,被酸得龇牙咧嘴。
被嫌弃的装饰品被扫进垃圾箱,同色系的抹布也被推进水槽。田中树若有所思地接起方才的话头:“我去街口便利店……路上至少听到十波人讨论要抢我们家的预定位来看你演出馁~”
杰西等后半句等到哈欠打了一半,像真的有被吓到般瞪大了双眼:“诶?不会这么夸张吧!”
“别装不知道啊…”田中树把杰西手边见底的冰柠檬水杯补满,顺着台面推回给他,刚想摊开来歇会,又瞬间切换到标准营业微笑和经过的熟客打了招呼,“不止老客户回顾的频率大幅上升了,京本每天都在门口多站半个钟解释我们是预约制完全没办法临时入场。下次见到高地记得让他给你涨工资。”
田中树眼睁睁看着面前穿着缎面红燕尾马甲的人眼珠一转,不知凭空做起了什么美梦,毫无过渡地切换出和台上截然不同的羞赧神色。若不是灯光太迷离,多半能看见那耳尖快要和马甲一个色。田中树半张着嘴叹为观止,心想有些表面上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老实人,没多久就给可爱后辈灌了不知什么迷魂汤,真是手段高明。
比起称作手段,轻易获取他人的好感与信任、还不招致第三人嫉恨完全算作一种天赋。更可怕的是本人并不自知,玩弄人心的魔法与生俱来。善良与慷慨是最高级的甜蜜陷阱,陷入其中的猎物沾沾自喜,误以为自己就是最特殊的那个。
熬汤的魔法师正在数十公里外对着篝火发呆,莫名感觉后背发凉,裹紧外套又把露营椅往火堆方向挪了挪,伸个舒适的懒腰继续享受独处的悠闲夜晚。
店长专程送来的上岗礼物就是这件量身定做的手工制服马甲,被手把手传授了量尺寸技巧的田中树趁机敲诈,被敲了手心嫌弃说非大牌不用的主还要贪我这儿的小东西。田中树分明瞧见高地神色中掩不住的得意,乐得陪他软磨硬泡了半个下午,喝了大半壶花茶消灭一桌小点心,终于磨来松口的机会,答应做好了日后挑个纪念日送他。
田中树满意了,转头在店里给杰西量尺寸的时候口无遮拦,忙着碎碎念又装可怜说被店长压榨做苦力,明里暗里让还没开始拿工资的后辈请客吃饭。京本不可怜他,当场发消息给高地告状,没多久就看见田中树看到简短的几条文字消息后,和被扼住喉咙的天鹅似的萎在一旁了。
多半是掺杂了个人兴趣和跃跃欲试的新鲜感,自从决定将杰西召来夕语后,高地跑了好几家制衣老店,才挑到了颜色质感都满意的布料。有几次田中树提着外卖盒打开高地家密码锁时,废寝忘食的人正做到兴头上,满桌满地满墙各式各样红色系的的布料针线。田中树睡得不清醒,乍一眼以为误入凶案现场,吓得心有余悸半个月。
不过看习惯了倒也颇有艺术感,田中树心情复杂地想着杂乱无章的布片,经针线拼接缝合成后辈身上合适到令人嫉妒的成衣。他知道自己的醋意从何而来,也心知肚明那情绪无处安放,于是把它抛散在风里,选择性忘记它总会以更猛烈的姿态越过一切吹回身边。
有些人就适合站在光里,不论是舞台追光还是氛围迷离的调酒台灯光。田中树还没从回忆的余韵中砸吧过味来,就被贴到心口的银坠硬控在原地。杰西从正面以一个极富压迫感的姿态附身靠过来,十字架形的坠子颇有分量,压得田中树条件反射地后仰。
可惜后方只有高度恰到好处的橱柜,田中树猛得磕了脑袋刚想反击,攻势却意料之外地停了下来。比刻意压低的台词感语调存在感更强的是扫在颈侧的细碎发尾:“juri,那个经常来的帅哥一直在看我们这边。”
是啊,田中树心想,我这个角度看得可清楚了,如果我们再保持这个姿势的话他的怨念马上就要化作实体扑过来了。但有些时日没开荤的身体食髓知味,肢体接触的滋味分外美妙,体温蒸腾的木质调香味令人贪恋,杰西感受到毛绒绒的脑袋在肩头蹭了蹭挂住,执意要用尖下巴刻下无法抹去的痕迹。有些凉意的手摸上颈侧,田中树笑得狡黠:“别动,再等一会。”
“那个…不好意思……”多少被捂热了点的手松开了不存在的禁锢,杰西顺着田中树好整以暇的视线转回头去,真情实感地喊出“果然是帅哥啊!”
握着杯子站在吧台前的松村北斗刚被热血充满的勇气值,就在方才被一句夸赞戳了个巨大的豁口,前后几秒间漏光了个彻底。他突然觉得连帽衫抽绳拽得过紧,空气艰难地被压进肺里,缺氧的血液冲击着血管末梢,打断别人在公开场合亲密的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叫嚣着屏断意识才是当下最优解。
两位酒保的激情画面被来客拍下广为流传津津乐道乃是后话,现下田中树盯着忘记呼吸憋得脸红的松村又黑又亮的眼瞳,笑得甜丝丝:“怎么了北斗君,还想喝点啥?”
“诶,你知道我……”松村显而易见地愣住了。
“我们预约座位的系统里是会记录会员姓名的……”田中树撑着台面拿上目线瞧他,深蓝色的美瞳光华流转得勾人。
松村惶恐地机械应答:“是的…”
“你每次来用的都是慎太郎的VIP账号。慎太郎,他是……”田中树提起他坠满金灿灿戒指腕表的手指指自己,“我的亲表弟。”
“诶?你就是慎酱的室友?”杰西跟上了思路,在田中树毫不掩饰的张狂笑声中热情地把松村手里的杯子费了些力抠出来,过分热情地与全然失去意识的松村来了次幅度颇大的握手。松村仅剩的社交礼仪被蒸发殆尽,木然地念出:“初次见面,我是松村北斗……”
“我说你啊,”田中树笑够了转过身来,“北斗君从来没好奇过,慎那种不泡酒吧的人为什么会有我们家的最高级会员吗?”
最恶……和心动对象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就搞得如此狼狈。对方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却对对方一无所知,甚至恋慕的或许都只是工作中、甚至是营业状态的某个空壳般的人设和外壳罢了。
看上去年龄差不多大的人全身上下笼罩着慈爱的长辈气场,向松村勾勾手。松村凑过去被撸狗般的手法轻轻地揉了头顶,心脏像被草莓味的粉红棉花糖填满,充盈到就快要从地面上飘走了。
松村朋友不多,森本慎太郎算是一个。高中时代作为半熟不熟的同班同学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三年,松村对此人的印象一度是过分开朗的号召者,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参加了几次同学间的放学后聚餐,也多亏了森本,没让他在同学间的印象变成只会出现在表彰大会上的的隐形人。大学毕业后松村循规蹈矩地通过就活进入大型会社,意外发现面试官席最边上坐了穿着合身西装气度沉稳的森本。于是顺理成章地共事、合租、参加团建——偶然一次常去的KTV满座,临时改到了夕语,就在漫才会那天。
平日格外爱看漫才的松村第一次在公共场合笑得不顾形象,抹着眼泪狂拍森本肩膀说下次还要来。即便是业余漫才团也不会日日都在,好在过分有趣的混血帅哥摇身一变夕语常驻酒保,比起谐音梗频出的段子,歌声更是美妙到令人不舍。松村上瘾似的频繁往夕语跑,在灯光斜照不到的暗处座位贪婪地汲取支撑社畜生活的阳光能量与精神养料。
我,大概是喜欢上他了吧。松村捧着低酒精度饮料,因为对视和简单的点单交流而紧张到颤抖不已。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混淆了对幽默的偏爱还是如果倾倒的水流般的心动,但被痛恨的自己仍旧不敢迈步,无数次在走道台前擦肩而过,甚至不敢停下来回头看。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松村开始把自己的心事录成音频,投稿到深夜情感电台,躲在镜头和假名的背后享受被审视、被剖析,被点评和夸赞的乐趣。多半是夸奖的,夸他声音性感好听,夸他细腻的情绪表达,甚至聚集了一帮期待后续的、同样在深夜难以入睡的听众,隔着电波抛来轻描淡写无法被实施的建议。
本该和往日一样的,在微醺的头脑放空状态下呆到日历跳转的边缘,在真正属于酒吧的时刻到来之前逃离灯红酒绿之地,回到住处等待第二天的太阳升起。而视线聚焦之地二人的亲密举止火花四溅,酒精把血液染成易燃物,只是一星便把理智烧得灰飞烟灭。
只消一步,田中树就猝不及防地把松村从暗处拽出来,插着小纸伞和半片柠檬的气泡水颇有童趣,冰块剔透气泡自由上升。放开时田中树有意无意地擦过松村的手腕,和方才那位截然不同的肤质体温让他战栗:“北斗君下次开个自己的账户吧,哥哥给你开权限~慎今晚和朋友聚餐K歌,记得给他留门噢。”
不论是抚摸还是关照的话语都熟练万分,轻佻之外却有让人信赖的安定魔力。松村自以为练就了从语气神态中辨明真伪的本领,趋光又畏光的人害怕受伤,把对亲密关系的渴求深埋在面具之下。
夕语迷醉了他的神经,造就了城市之中的乐土,轻易沉湎其中就快深陷迷途。
他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