髙地时常觉得自己这位监护人不太靠谱。
周末去小公园踢球他睡觉,去电影院看动画片他睡觉,说好接他放学,等了半天不见人,回家一看还在睡觉。甚至一周五天里至少有三天,早上闹钟响了得髙地跑去叫他起床。
“给老奶奶找猫这么困吗?”
“什么给老奶奶找猫,侦探!爷是侦探!”
髙地一个白眼还没来得及翻,突然眼前一黑,被扣上一顶棒球帽。小孩把帽檐往上推了推,气鼓鼓地瞪他:“隔壁班班花的妈妈问你联系方式来着。”
这下樹终于舍得从掌机中挪开眼,略一思索长相,觉得尚可。
“那你给了吗?”
“我说每次到家里来的阿姨都不一样,他一时半会儿可能顾不上联系你。”
樹“嘶”地倒吸一口气,作势要拍头,却在拍到的前一刻收住什么也没干,只把帽子摘下来又戴回自己头上。
“客户啊!那是客户啊!不见客户咱俩吃什么?”
髙地没理他,收拾好东西,打个招呼上学去了。
“喂——”
刚走出大门两步又被叫住,回头见麻杆儿一样的男子斜倚着门框,手上握着个明黄色的小鸡便当包左摇右晃。
三两步跑回来准备接过,樹猛地收回手,蹲下来跟小孩视线齐平。
“下次该给电话还得给啊。”
髙地冷哼一声,伸手又要去抢。
“说吧,想要什么?”樹把包藏到身后。
“最新口味的薯片和季节限定Pocky。”想都不用想。
“成交。”
看着髙地走远,樹摇摇头关上房门,心想也就爱吃零食这点还像个小孩儿。
盛夏的暴雨总是说下就下,半夜突然抽疯似的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髙地被一道惊雷炸醒再也睡不着,听着窗外各种世界末日般的动静,拽拽凉被,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莫名感到有些害怕。
正心惊胆战地构建脑内小剧场,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豆芽菜监护人夹着枕头和薄毯闪身进来,走近才发现髙地躺在床上直勾勾盯着他。樹不由得吓了一跳,随即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扭亮床头灯,把自己的家当扔到髙地身旁。
“睡得着吗小鬼?怎么不喊我?”一边自顾自念叨,一边把髙地往里面推,“往里去点儿。”
髙地皱着眉头挪了挪身子。
“你来干嘛?”
“来陪你啊!这雷打的,多害怕!”
“谁怕啊?我才不怕呢!”
樹看他大夏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脑门儿上隐约冒了汗,笑笑没拆穿。
“行行行,我害怕总行了吧?”
“你都多大人了。”
“怎么,怕打雷还有年龄限制呢?”
樹在小孩身边躺好,顺手把这个粽子解开透透气。又听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身边小孩呼吸明显漏了一拍,樹弯弯眼睛,不动声色地往里靠靠。
“谁告诉你大人就不怕打雷了?”
“都这么说啊,男子汉怎么还怕打雷。”
“切。”樹满不在乎地将双手叠到脑后枕着。
“怕打雷、怕髙、怕鸡、怕鸟、怕黑、怕鬼……怕的东西多得很。”
“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
“丢人。”
“那不好意思,给您丢人了。”
髙地捻着被单一角没吭气。
“好了困死了,赶紧睡吧,你明天还上学呢。”
斗了会儿嘴,加上身边多了个人,虽然不那么可靠,终究也能让人安心,髙地很快眼皮打架,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樹侧过脸,身边小孩洋娃娃似的睫毛忽扇忽扇,脸颊鼓鼓的,眉头微簇,不知又在梦里逞什么强。
对不起啊,明明也挺努力的,还是长成了没什么用的大人。
估计跟你向往的那些家伙不太一样。
大概我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在决定把你留下来的时候了吧。
——什么比顶头上司更可怕?
——学校老师。
髙地優吾作为被单独留下来的“问题家长”之一,找个犄角坐下听墙根儿,听班主任数落这帮孩子干的淘气事。本来老老实实等着挨训,谁知轮到自己被猛夸一通,连说樹进步大,让髙地在一众家长羡慕的目光中昂首挺胸走出校门。
不过一到家就变了脸,敲门往小孩床上一坐,“说说吧,又干什么好事了?”
“啊?老师怎么说?” 放下漫画,试图垂死装傻。
“你甭管。”髙地不上他的当,“迟到几次?部活翘了几回?你后桌连自己家车都认不出来还能不小心扎了教导主任气门芯?没收的那个游戏机到底是谁的?”
这时候再装傻只会火上浇油,樹只好都招了。
跟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髙地从笔筒里够过塑料直尺。
“伸手。”
小孩撇着嘴哀怨地朝他眨眼睛,反倒把两只手背到身后去了。
“快点。”
扭扭捏捏还是不想伸,试探着伸出右手,又迅速换成左手,可怜巴巴地问:“哪只啊?”
髙地看他一边耍心眼一边倒腾,心下好笑,“两只一起。”
小孩更不乐意了。
“自己伸着,就五下,躲了不算。”
一尺子下去,双手掌心贯穿一道红痕,樹狠狠打个哆嗦,下意识缩回手。
髙地瞪他一眼,念在初犯没计较。
“疼……髙地……”
这是要撒娇了。
“你轻点儿……我下学期再乖一点呗。”
“嘿,你这给我面子呢?”
樹把两只手背到身后揉,眼见髙地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只好又认命地伸回来,将头扭向一侧,双眼紧闭等待尺子落下。
“睁眼看着。”惩罚不重的时候,髙地从不在这些地方惯着他。
“啪——”
用力到肩膀直抖,才忍住没躲。
“嗯。”髙地淡淡应了声以示鼓励,等樹把气喘匀才抽下第三记。
还是躲了。
“这下不算。”真不禁夸,“怕疼就犯事之前想清楚。”
“这不是以为发现不了么……”
“老师是没发现,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真的疼,不打了好不好?”
“你再磨磨蹭蹭的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啊。”
“呜……控制不了嘛……”
“手。”髙地用尺子敲敲床沿,有些不耐烦。
经验告诉樹再闹下去监护人真要生气了,咬牙把微微泛红的掌心举回髙地面前。这次倒好,破空声刚响,尺子都没挨着,手就触电般缩了回去。
髙地实在没板住脸,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儿。被他这一笑,小孩瞬间委屈起来,挨打都没哭,再开口竟染上哭腔:“你还笑?这谁能忍住不动啊?疼死了你还笑!”
髙地咳嗽两声敛住笑意,“好了好了,最后三下,我拉着你。”
双手绞在身后梗着脖子不理他。
“没笑你,真的。”髙地放下尺子,搭着小孩肩膀摇晃两下把人转过来,“觉得你可爱来着。”
不过十岁的小朋友被成年人一句话哄好了七八成,表情松动不少,手也垂到身体两侧。
“手给我吧。”
“那你轻点,你劲儿太大了,一下能顶别人五下。”
“嗯?还谁打你了?”
“……”
“教练?”
“就……偷懒被抓了呗。”小孩眼神飘到一边。“打得没你疼。”
髙地有些火大地咋了一下舌,心说他敢,又觉得这种情绪还是不要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来,轻轻叹口气,“你也长点儿记性。”
把两只小手并在一起攥住指尖,一连落下三记。掌心由红转白,又麻又痒的劲儿过去后,火辣辣地疼起来。
“呜……”
髙地一松手,小孩呜咽一声就要往怀里扑,却被戳着脑门儿推开。
“去写检讨。”
樹一脸难以置信,眼睛瞪得老大,眼角的红还没消下去。
“你打的手!”
“少装,肿都没肿,再过两分钟都不疼了。”
“怎么可能!”说着把红彤彤的手举给髙地看。
“没挨够是不是?”髙地在掌心拍一下,“快去,我过会儿回来。”
都走出屋了还听到身后扯着嗓子喊:“写哪些啊?都写啊?疼死了!你等着我待会儿就离家出走!”
髙地觉得自己脾气真是一年比一年好了。
掐着半小时的点儿回了屋。接过龙飞凤舞的一页纸,看也没看放到一边,顺手把小孩拽到自己腿上坐好,又往手里塞进一个杯装冰激凌。
“还疼吗?”
樹两手捧着冰激凌舒服不少,但碰瓷儿的机会不能错过,伸出爪子对着髙地皱眉,“呼呼。”
左手基本没什么事,右手写字攥得略微发红,髙地用腿把小孩颠了几下,又顺他的意往掌心吹两口气,樹这才满意地揭开冰激凌吃起来。
“老师夸你来着。”
“你是魔鬼吗?那还打我?”
“我是真怕你哪天在外面惹到什么人,我还得跑去跟小孩干架,赢也不是输也不是,怎么办?”
樹愣了两秒反应过来,笑嘻嘻地拧着身子往怀里扎,髙地连忙把人抱稳。
“你拿好,要把冰激凌弄我身上今天绝对揍你!”
话音未落,化开一半的冰激凌顺着杯沿儿滴上了髙地的裤子,樹吓得手一滑,纸碗直直扣到地上。
小孩“嗖”地弹开老远,倒退着往门口走。
“我……饭点儿再回来!”
樹边跑边想,就算在学校再惹十件事,监护人的脸都不一定能黑到这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