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是,拦车的时候用枪也太没礼貌了吧。
眼前的年轻男人喘着气,有点不耐烦地用枪柄敲他的车窗,一边回头,显然是追兵还在身后。
那显然对付一个带枪的人比对付一群带枪的人来得现实。松村冷静地评估。
车门砰一声关上,被枪管抵到额边的那一秒他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本能似的狠狠踩了油门。这辆旧车像被惊了一下似的跳起来,直向前蹿出去。这男人还没有坐稳,后脑勺一下撞在柔软的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只是对方拿枪的手稳如磐石,似乎早就料到了松村的小动作,此刻把枪口向前顶了顶,残留的灼热温度烫得人发痛。
只要轻轻一下。他咽了口口水,勉强恢复冷静,“要去哪里?”
“哈?”对方闷闷回答了,“你是出租车司机吗。”
不会有人用这么野蛮的方式搭出租车吧。松村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拼命瞄后视镜,一般就算劫持司机也要告诉他目的地吧。
“不过比起这个。”像是在应和对方说的话似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枪声渐渐逼近了,“能麻烦你先把他们甩掉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成了某个少爷的司机。但眼下的情况容不得多想,一发子弹已经擦着后视镜飞过去,一头栽进了扬着灰尘的水泥路面。
……好危险。松村死死踩着油门,生怕下一秒子弹钻进的不是水泥路面而是他的脑壳。说到底自己为什么要被卷进这种事啊?自己明明只是刚刚交了退职信想要开车出去散散心而已!
车子颠簸着冲进一条逼仄的小路。好在对方对这里每一条路都熟悉,指挥着松村拐了几道弯重新回到马路上之后居然真的甩掉了追来的人。
他花了好几分钟才缓过神来,只是心脏还在过速跳动,震动的声音几乎让他有点眩晕,这会儿才发现手脚早已紧张得发麻。坐在副驾的男人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难看得要命,正闭着眼睛死死扣着手里的枪调整呼吸。
不会走火吧?
在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的时候,对方似乎终于把出窍的灵魂塞回了身体里,缓缓睁开眼睛。
“那个……”他终于说话了,“谢谢你。”
喔,是会有绑匪和人质道谢的吗,实在是太崭新了。话说回来要说话也是应该先道歉吧,莫名其妙把别人卷进一场追杀什么的。
但最终松村选了最要紧的一件事,“你现在看起来……话说你真的没事吗?”
“嗯?啊。”过了几秒他像刚听到松村的声音似的,拉开了自己的外套,朝里看去。
“大概是有事。”
铁锈似的味道扑鼻而来,鲜血洇红了一片衣物。
松村吓了一跳,“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话音刚落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不妥。毕竟坐在副驾的这位是刚刚还在被人追杀的危险分子,在受伤的情况下去普通的医院大概无异于自投罗网,说不定还会牵连到更多的无辜。但是也不能放着对方这样不管,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能够无动于衷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掉。
显然男人和他想到了一块去,摇摇头报了一串地址。松村手忙脚乱地输进了导航,发现是在市郊的某个诊所。
他一言不发地开车,而对方重新裹紧了他的外套外套,蜷在副驾驶里半阖着眼睛,似乎快要睡着了。
……这种状况下不像是个好兆头吧。松村不确定男人这一睡段时间内还会不会醒,得尽量让他保持意识。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他没话找话说。
“我姓京本。京本大我。”
那个京本?他皱起眉头。他记得十几年前京本家发生的灭门惨案,因为是本地名门,还沸沸扬扬了好一阵。但最后颇为笼统地被归结为帮派斗争,最后逐渐也没了声响。如果对方说的是真话,从年龄上来看就应该是本该和父母一起葬身火海的京本家独子。
还活着吗?松村想。但他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记忆上出了差错,毕竟自己那时候也只是个小学生,对这桩事件只是从新闻里零散地听到一些。
“ヘーじゃ京本さん。”他换了个话题,“到了诊所之后有谁可以帮忙吗。”
对方似乎想了想。
“就找树吧。他应该清楚我的状况。”
清楚状况?松村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京本无意再继续解释。大概也是有意让自己清醒一点,主动和松村说起了话。
“话说回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松村。”
“真狡猾。明明我说的是全名呢。”
“松村北斗。”
“星星的那个北斗吗。”
“嗯。”
“好厉害的名字。”
“京本さん的名字比较厉害。是老虎呢。”
“嗯……”
倒是不否认啊。
“京本さん?这种时候别睡着比较好吧。”
“我知道。”对方回答,“但是北斗的话题太无聊了嘛。”
“我的错吗?!”
在无关紧要的对话里他听到京本的声音逐渐变轻了,好在车子在导航的指挥之下很快停在了一幢看起来灰败不已怎么看都很可疑的建筑前。松村犹豫了几秒,但还是决定相信对方至少不会拿自己的姓名开玩笑这件事,下车去按门铃,说自己要找那位樹さん。
一个瘦高的男人给他们开了门,探头看到车里的京本咋了一下舌头。
“麻烦你了。”他对松村说,“也请一起进来吧。”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正规医院,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医生,松村防备地皱着眉头。但是京本似乎是和他很熟悉,颇为无理取闹地责怪起了对方开门的速度太慢。
……话说回来这不是挺有精神的吗!
他坐在一个像会客室一样的房间里,面前放着一杯热茶。没一会儿那个瘦高的男人走回来,看起来已经把京本安顿好了。
“啊,是松村くん吧。鄙姓田中。”
已经知道名字了吗。想来是京本已经和他说了大概的事情经过。
“はい、松村です。那京本さん没事了的话,我就先……”
“告辞了”几个字还没说完。
“建议你现在不要。”
“诶?”
“毕竟肯定已经被盯上了吧, 松村くん。”
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很奇怪。毕竟京本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自己的车,尽管之后可以解释这只是个巧合,但不管对方会不会相信,都免不了一通大麻烦。
“所以你们还是离开这座城市一段时间的好。”田中说,“到时候我们也会帮忙处理好这边的事情的,不要担心。”
“一段时间是……多久?”
“嗯?大概一个月吧。”
一段微妙的,不长不短的时间。
“为什么?”
“嘛,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他平静地说,“大我只能再活一个月了。医生是这样说的。”
一个月。松村艰难地消化了一下这句话里的意思。
“那他为什么……?而且说不定别的医生会有办法吧?我是说至少——”
田中在他的语无伦次里笑了,“真是个好人呢,松村くん。但这是大我的意思。我是说,没有接受治疗这件事。”
“……啊。”
“大我他呢。”田中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听到姓氏你大概也清楚,是京本家的小孩。”
“嗯,新闻里以前……说过他家里的事情。”
“其实那个时候大我没有死掉。虽然很辛苦,好在后来终于还是找到了当年的凶手。不过那时候身体情况已经不太好了,又隔了很久才去的医院。”
“现在还在追着大我的人大概是他的雇主……啊,现在应该是前任雇主了。不过这是我们这个行业很复杂的一些事情,简单来说,杀手的退职信就是死亡证明呢。”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体贴地留给松村一点个人的消化时间。之后又给他送来了食物和毯子,让他在沙发上休息一晚。
“你不难过吗?”田中准备离开之前他问,“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
田中眨眨眼睛,“别看我这样,我每天晚上可是都以泪洗面哦。”
松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问题里的冒犯,顿时慌张起来,“那个、我不是说……真的很抱歉——”
对方倒是完全没有在意的样子,反而被松村的表情逗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匀出一口气说话:“没关系没关系。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明天死掉、一个月以后死掉还是一百年以后死掉都是一样的。松村くん大概很难想象吧?”
“所以在还能活着的时候尽可能把时间留给高兴的事情为好,大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拼命想要逃走。最后的假期……?之类的感觉吧。”
“嘛,不过这些话还请别放在心上,毕竟松村くん也有自己的世界要回去。”他轻飘飘地说,“就当是为期一个月的梦境吧。好好休息,睡个好觉。”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松村松了口气。他隐约觉得那位田中さん还是生气了,但毕竟是自己一时间口无遮拦的无礼发言,对方就算当场勃然大怒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会不会摸出把枪来把自己崩掉?他蜷在沙发上胡思乱想。自己把辞职放在部长桌上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但后悔似乎也说不上。
明天会怎样呢。
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很快他被京本叫醒。这一觉在陌生的环境里本身就谈不上安稳,还因为睡在沙发上浑身上下都痛得不行。对方倒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包。除了不太精神,倒是看不出来受过什么失血过多的伤。
“该走了。”他说。
“诶……诶?”松村飞快翻身坐起来,“你的伤已经不要紧了吗?”
“要紧啊。”京本撇撇嘴,“但是再不走的话那些缠人的家伙就要跟上来了。我们不在这里树才应付得来呢。”
他打了个呵欠,看到挂钟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睡几个小时,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那……”他有点犹豫,“我们去和田中さん打个招呼吧?”
“啊,北斗好麻烦。而且别看我这样,”他说,“我也是做过常识人的好吗。”
……重点是这边吗。
他们坐进车里,松村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抽空看了一眼诊所所在的楼层。现在是这座城市最寂静的时刻,只有一扇窗户透出一点电子屏幕特有的荧光。京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了然地啊了一声。
“还在玩游戏吗。明明之前已经说是该睡觉的时间了。”
松村踩下了油门,引擎发动的声音立刻划破了夜空,车子平稳地朝远处驶去。
……会被抱怨好吵吧。他想。
02
因为失去了目的地,变成了漫无目的只是朝远处开下去的情况。松村一开始还十分担心会再次被人跟上,谨慎地绕着小路,最后实在是不想再对付麻烦的路况,干脆也大着胆子开上了公路。
京本窝在副驾里睡着,不论车子怎么颠簸都没有要起来的迹象。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发梢和白净的脸颊。
松村停在路边的24小时快餐店买了两份食物,想了想还是给对方把咖啡换成了牛奶。回到车里的时候京本倒是已经醒了,只是看起来依旧困倦得很,正对着光线明亮的车窗眯着眼睛,想看清这是哪里。
虽然考虑到京本的身体状况,但他也实在是开得很累了。长期加班缺乏锻炼的前社畜哪里来那么好的体力,他是可以在睡得少的情况下维持通常运转,只是再接下去怎么想都会变成疲劳驾驶。
“接下来的路程京本さん能开一段吗……不需要太久,根据身体情况随时把我叫醒也行,但我现在需要休息一下。”
“啊……啊。”京本转了转眼睛,“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也是可以的,由我来给北斗望风……”
“?”松村说,“我是没关系……只是你被找到的话就不妙了吧。还是快点赶路——”
“没关系!北斗先好好休息再上路也不迟!”
……哇,坚决到判若两人的态度。比起出于身体或者单纯任性的原因想让自己当司机,松村想,这更像……
“你该不会,没有驾照吧……?”他问。
“我有!”他大声反驳,又颇为心虚地补充,“只是暂时没有上过路。嗯。暂时。所以还是北斗来开车比较好。”
真的假的,这位杀手先生。松村突然反应过来:难怪他得靠劫持过往车辆逃跑。
不过事实摆在眼前,指望对方突然上手开车也不怎么现实。于是他们只能选择待在快餐店停车场里,让松村躺在后座上囵吞地睡了一会儿。
“今晚一定能去有床的地方睡的。”京本信誓旦旦地说,“我可以付钱哦。”
松村没有说话,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点怀疑。现在真的有既没有监控也不需要身份登记的酒店吗。
“……真的有啊!”
为他指路的京本得意洋洋,“看吧,即使我不会开车还是很有用处的嘛。”
松村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家情人酒店。为了保证良好的隐私性,完全是自助服务,而且每个车库里都有楼梯都直接通到房间。对方看起来对此没什么心理障碍,在一片花里胡哨的粉红色灯光里爬上那截简陋的、仔细看已经上了锈的金属台阶,走了几级才颇有点疑惑地低下头,看还杵在原地的松村。
“你不上来吗?”
“哦……”他懵懵地应了一声,用一副踏上新大陆的神情往台阶上走,完全把京本逗笑了。
“原来北斗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
对方染成红栗色的头发在这片昏沉的粉色里变成了深红色,额发落下来一点,搭在那双猫一样的眼睛旁。
……不,应该是什么猫科的肉食动物吧。
松村无端地想。
但他莫名对对方这熟门熟路的前辈模样有点别扭,感觉像是被当作小孩嘲笑了。
“我的人生就是这么无聊真是抱歉啊。”
“诶?不是这样的。”京本一边用房卡打开门一边说,“会来这种地方的都是关系上绝对不能向世间公开的人呢。不需要来才比较好吧。”
“倒也是呢。”
“嗯——不过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他歪着头想了想,“暴露了可能会死掉诶,北斗。”
房间里面也显得破破烂烂的。尽管看得出来有人打扫,但床上依旧有些头发,地毯上也有不明的黄色污渍。松村决定不去想这些究竟是什么,和衣占据了大床的一端。
京本把背包丢到房间里唯一的沙发上,从里面翻出来绷带和一些药品,大概是田中さん之前给他带上的。他看也不看地吞了两片药,又拿起纱布,从浴室探出头来招呼对方,“来帮我一下。”
他终于见到这道位于京本腰侧的这道伤口,即使已经处理过看起来还是叫人心惊肉跳。在一天的奔波里裂口里还是渗出血来,黏糊糊地浸透了纱布。
“好像有点发炎。”他对着镜子打量,一边嘟嘟囔囔,“嘛,不过现在也只有将就一下了。”
松村按照他的指挥笨手笨脚地给伤口消了毒又换上新的绷带,碰到对方发烫的皮肤才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严重。京本发着烧,不知道是伤口发炎还是他本身的病情导致的,但他只字未提,甚至还游刃有余地开着胡闹的玩笑。
为什么完全没有发现呢。巨大的愧疚简直要把他吞没了。
“没关系。”对方观察着他的表情,但显然在艰难地深呼吸缓解疼痛的过程中会错了意,“…………我不会被人发现我在生病的。”
“……什么?”
松村用剪刀剪断了绷带。京本闭了一会儿眼睛,发黑的视野才重新明亮起来。
“这也是我们的必修课。身体状况必须要藏好,不然超级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被抓住把柄会……”
“嗯嗯,结果上来说就是能想到的那样呢。”他撑着水池直起身体,又保证了一次,“所以绝对不会让北斗有事的。”
……是了。松村突然意识到,比起受伤的、生着病的京本,自己才是那个在这个世界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所以他们一起出发,并不是要他照顾伤病患或者是给这少爷杀手当个司机,而是被无意间卷进黑帮斗争的自己需要被保护。
对方却不管他心里十八仗高的惊涛骇浪,简单擦洗了身体之后就像刚刚的松村一样和衣躺在了大床一侧。只是伤口还火辣辣地疼着,像被周围灼热的空气啃噬身体。意识模糊间他听到松村似乎在说什么,但实在是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有块沾湿的毛巾搭在了额头上,于是他飞快地抓住了这丝来之不易的片刻舒适,坠入了沉眠。
大概是精神状态紧绷,第二天就退了烧。只是伤口不可能一夜之间恢复,好在这对杀手先生来说颇为家常便饭,不会对这简陋的逃亡计划产生什么影响。
只是路上有那么一辆车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京本紧盯着后视镜,枪被他握在手里。这可不是一开始用来劫持松村的那把,而是田中树给他准备的新玩意,而且填满了子弹。枪被从背包里拿出来的时候还吓了松村一跳,震惊于这包里怎么什么都有。
“还有这个哦。”京本拎出一盒洗好的小番茄,塞了一个进嘴巴又递给松村,“北斗要吃吗?”
好在他没有变出更神奇的东西,不然他会怀疑这其实连接着哆啦A梦的四次元口袋。说到底谁会在这种时候还带上一盒小番茄啊?修学旅行的小学生吗?
修学旅行的小学生才不会被持枪分子跟踪吧。现在眼前就是笔直的一本道公路,怎么看都没有甩掉对方的机会。而且那边看起来也不介意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杀人……松村抽空瞄了一眼自己的副驾驶,好吧,这边有位杀手先生看起来也不介意。
要怎么办呢。
“车速再快一点。”京本看着后视镜说,“我们把他引出来。”
引出来是什么,不是就在这里吗。
但他还是依言照办了。
路段还算空旷。京本在心里盘算,受伤的可能性还是很大,不过事到如今想要快刀斩断眼前这团乱麻也没有别的办法。
对方显然认为自己要被甩掉,于是也提速跟了上来,紧跟在了他们后面。松村听到耳边有枪上膛的声音,转脸就看到了京本摇下车窗,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呼啸而来的风裹着倾泻的橘色阳光一下子灌了进来。第一声枪响的时候他以为是对方开了枪,差点没有稳住方向盘,于是车子小小地在路面上画了个S,差点把京本甩出去。
“喂!”他敏捷地缩回身体,在没有人看到的空档因为被扯到的伤口龇牙咧嘴了一下,又探出头去,“看好路!”
大概是飞驰的风吹散了他本能的恐惧,松村也喊着回答,“知道了!”
京本的话一定有办法的。
他没由来地这样坚信着。
枪声不断在耳边擦过,松村不敢再分神去关心这是哪方打出来的子弹,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路面。直到几分钟后轮胎失控尖锐的摩擦声响起来,他回过头,看到那辆车失控地滑向了路边的栏杆,一头撞了上去。
京本喘着气,把自己摔回座椅上,视线刚好就撞上了松村的。两个人怔了一下,然后一同在劫后余生的畅快里大笑起来。
他觉得自己在有限的余生里应该是忘不了这个下午了,开过枪的硝烟味和车里皮革汽油的味道混在一起,在那样浓烈明艳的阳光里滚烫地扑面而来,血液心脏和风一起在鼓膜边轰鸣,鲜活到他几乎快流下眼泪来。
但没关系的。他想。北斗也会一起记得的。
03
“我想听听北斗的事情。”
京本在幽暗的钢琴声里说。
其实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纯粹只是出现了一点意外。他们本来是准备去找今晚落脚的地方,但不小心开错了岔路,意外地到了一家汽车影院。开阔的场地上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大概在等黄昏降临太阳下山之时电影开场。
松村有点烦躁地戳着屏幕时图在不太好的网络信号之中重新找到目的地,京本看看远处地平线上缓缓落下的太阳又看看不远处延伸到视线所及之外的公路,干脆说:“今晚干脆就待在这里吧?”
对方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我还没有在这种地方看过电影呢。”他说,“我想看哈利波特了。”
于是松村就让步了。这种露天的汽车电影院大概只会反复播那么几部老电影,所以客源寥寥,大部分人也不是真的诚心想来看电影,大概只把这里当成一个廉价的幽会去处。倒是京本一开始看得津津有味,但几个小时之后也没出现他所期盼的海德薇变奏曲,干脆放倒了座椅,和早就放弃的松村肩并肩靠在一起。
这样能看到远处的星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过北斗是星星的名字,不过事到如今对松村除此之外依旧一无所知。
什么嘛,总不能比我还神秘吧。我可是个杀手诶。
他有点不服气地想。
于是他说,我想听听北斗的事情。
“哎?”对方倒是有点意外,“但是完全没有什么……很无聊哦我的人生。”
“没关系。”京本轻声说,“我想知道的。话说回来北斗应该有在工作的吧?”
“随便怀疑别人是无业游民也太失礼了吧。”被狠狠吐槽了,“我是之前是有工作的,就是普通会社员而已。”
“但是你自己也说是‘之前’呢……”
“因为我辞职了。”松村也看着远处的夜空,“想要从那样的人生里逃出来。这一点大概和京本くん一样。”
“……我只是没法普通地办理退职手续而已。”
他在此之前的人生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按部就班的集合体。读书,上补习班,考上更好的学校,进更好的公司,然后在日复一日骂不还口的辛苦工作里熬资历,准备升职加薪。
好像是一种人人艳羡的安稳生活。
下定决心的那天晚上正好是月末,说不上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松村已经连续加了半个月的班,最近这一周更是几乎住在公司里,只能每天晚上回家睡上几个小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小心打翻了作为宵夜的泡面,面汤洒满了整条裤子。但是当他问上司能不能回家稍微换一下衣服的时候却被拒绝了,还收到了一顿明明大家都在努力只有你想要偷懒的训斥。于是他只能强忍着这股闻久了有点恶心的味道和油腻腻的污渍再一次工作到了深夜。等到终于能够回家的时候,他把脏衣服一股脑丢进洗衣机,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了。
“因为这种小事崩溃的我,很软弱吧。”
“是本能哦。”京本轻声说,“碰到讨厌的事情就要逃走,是人类的本能。虽然这样说可能不太好,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本能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会被生活杀死呢。在这种事情上,有人会选择逃开,有人会选择反抗,都是刻在本能里的事情,像动物一样呢。”
“……人类不就是动物的一种嘛。”
“那不就更没错了。而且。”京本说着笑起来,“如果不是北斗想要逃走的话,我们也不会遇见的。”
“虽然不太想这么说但是……”松村说,“这绝对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回忆。”
“呜哇,太失礼了。那说到底我们现在应该还算是人质和劫匪的关系吧。”他懒洋洋地说,“小心我一个不高兴把你杀掉哦。”
“啊是是。本本族杀手先生。”
幕布上男女主角在悠扬的爵士乐声里亲吻,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那京本くん为什么会被前任雇主追赶呢?虽然是有听田中さん说过一些你们的事情……”松村问,“但是这么做也太奇怪了吧?”
“啊。”京本眨眨眼睛,“因为我们知道超——多秘密的。”
“嗯……”
“北斗想知道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哦。”
“诶?”
“嗯——比如某个超厉害的大人物其实爱吃儿童套餐之类的。”
“……这种情报不需要好吗。”
他们一同笑起来。而后京本叹了口气。
“也是呢,不需要了。”
荧幕上的男人在钢琴声里低低地唱着歌,很快另一道清越的女声加入了。女孩走到钢琴前坐下,两个人相视而笑。而荧幕下方有一辆车在原地可疑地晃动着,甚至看起来有点不堪重负。
松村有点尴尬,下意识转过脸去,却意外地撞上了京本的视线。
原来他一直看着我吗。他想。
他们看着彼此,荧幕泛出的光把两个人的眼睛都映得亮亮的。京本看着松村黑色的、像是深不见底的眼睛,撑起身体吻了上去。
舌尖滑腻地搅在一起,夹杂着一点难以言喻的血腥味。松村的手指扶在他的杀手先生腰侧,在那块已经好转得差不多的伤口上摩挲着,带来难言的刺痒。京本轻轻晃着腰,按耐不住的鼻音像是气泡一样冒出来。车里的距离还是不够大,他们只得紧紧贴在一起。他在亲吻里伸手去摸索松村的裤腰,眼睛却一刻也不想从对方身上离开。
“北斗、北斗……”他喘息着喊他的名字,发着抖的手指好不容易才拉开对方的裤子,就像是急于确认自己的存在似的将两个人的性器贴在一起磨蹭。但松村的手只不紧不慢地在胸口揉捏,似乎完全没打算给他任何一点痛快。
玩线团球的小猫终于被苦闷的情欲缠住了。
“太着急会受伤的哦。”对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隔着一层模糊的雾。
“……没关系。”他嘟囔着回答,“只是受伤而已。”
——只是受伤而已。
他知道京本说的是实话,因为光靠手指的触感他就已经摸到了京本背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他不知道这些伤口是怎么造成的,想必是职业生涯里的家常便饭。不过事到如今,还是别因为这种事情再让他受伤了比较好。
只是对方并不打算乖乖等松村动手,简单地舔湿了手指就往自己的后穴送。松村无可奈何地就着这个面对面的姿势将杀手先生的两只手在背后制住了——托了车里空间够小的福,甚至没留给京本挣脱的余地。
但是这种情况下扩张就会变得格外艰难。松村用手帮他高潮了一次,沾着精液的手指才开始在穴口打转。摸到什么腺体时京本的腰猛地弹起来,呻吟声一下子拔高了。听到外面的声响才想起这是公共场所,再大声点想必会被听到——虽然整个场子里也不一定有人有空搭理他们就是了。
他扭了扭身体,示意松村把他放开。对方很好说话地照办了,手指却一刻不停地对准敏感点磨蹭,直把京本揉得浑身发软地弓起身体,将脸埋到自己的肩膀里堵住声音。于是他越来越急的呻吟一句不落地落进了对方的耳朵,手指无助地攀在松村肩膀,揪紧了衣物。
“舒服吗?”他能感到京本的甬道抽搐起来,于是转过脸亲亲他的耳朵。但对方重重地抖了两下,溢出几声模糊的呜咽,完全没有得到回答。松村担心起来,只得掰过对方的脸看他失神的眼睛,汗水眼泪早就和唾液混在一起,顺着他尖尖的下巴落到他的手上。
而他的小腹还痉挛着,精液正一股一股地冒出来。
啊……看起来是很舒服的。松村松了口气。
在换上他自己的性器时京本还没回过神,本能地挣扎起来。不重,像是猫爪子在皮肤上留下的白印。他伸手捧住京本湿漉漉的脸,拨开他同样汗湿的头发,额头相抵。
“看着我,きょも。看着我。”
他给了京本一点平复呼吸的时间,待到那双漂亮的眼睛恢复了焦距才缓缓开始动腰。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没法大开大合的动作,正餐反倒变成了开胃菜的事后安抚。但是京本被填得满满的,饱足感一路蔓延到心脏。
于是他又有了裕余去接吻,口腔里的水声和下身的水声黏腻地混在一起。实在是胀得厉害了,他将一只手按在小腹上,好像就这样能摸到松村滚烫的性器。
“フフ、“他恍然地笑笑,“北斗いる。”
松村被他激得下腹发热。顶弄每一下都不重,但是很深。最后性器停在京本身体深处,松村晃着腰,研磨起那里敏感的软肉。
“诶?什……!不行……”他瞪大眼睛,和刚刚截然不同的酸胀快感流窜到四肢百骸,让他本能地想夹紧腿心,逃离这场色情的折磨。然而事与愿违,他紧绷的大腿和小腹反而更好地取悦了对方的性器,让松村凌乱的呼吸浇在他的耳畔,好像要被烫红了。
没磨几下他就拼命摇着头,抖着声音让松村停下。但早就在情欲里被泡软的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徒劳地扬起脖颈,连叫出声音都做不到了。腰腿和小腹一起颤抖起来,险些坐不稳摔到地上,被松村眼疾手快地捞住了。
过了会儿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射精,只有大量透明的液体从自己肿胀的性器顶端流出来,怎么也控制不住。类似于失禁的身体反应让京本震惊又羞耻,又逃无可逃,只得死死地埋在松村的肩膀里。于是对方把他抱紧了,像是哄哭泣的孩子那样,一下一下拍着背。
“よしよし。もう大丈夫。”
“真是的,才不是没关系呢。”半晌之后京本才动了动身体,用发软的腿撑着自己坐回到副驾驶里。他的眼角还泛着刚刚被眼泪浸出的柔软红色,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现在变成必须要找个地方洗澡的情况了。”
等一下,明明这家伙也是共犯吧。松村撇撇着,到底还是放弃了吐槽。毕竟京本说的是现实问题,得尽快解决。
他们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回到早些时候定下的目的地,没发现在驶出影院之后有一辆车缓缓地跟上了。
荧幕里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04
砰。
松村从黑暗中惊醒。
砰。
在黑夜里的巨响总是格外瘆人。他一下子坐起来,还在茫然地确认声响的来源,就看到京本已经翻身下床,机警地弓着身体,紧盯着那扇已经有点摇摇欲坠的门。
枪被他拿在手里,对松村指了指衣柜。对方的目标并不是松村,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至少能为他争取一些平安逃离的几率。
砰。
“至少——”
至少让我做点什么。他看着京本,对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行。”他小声说,“北斗还有要回去的世界呢。”
松村尚未来得及争辩,门就被从外面一脚踹开了。门锁脱落的一瞬间他被京本一只手推进了那窄小的衣柜,外面昏暗的灯光映在他祈求的眼睛里,一点点变暗了,可是对方始终没再看他一眼。
枪声响了。
京本缓缓调整呼吸。从睁眼开始难以言喻的眩晕感就如影随形,汗水沿着额头滑下来,刺进了眼睛。他在开门的瞬间没来得及抢占先机,而这杀手做事风格粗野得要命,被打空的枪就随手丢到一边,抽出一把匕首朝京本扑过来,想要卸走他的武器。
他立刻抓住了机会,但难以运转的大脑还是让他慢了一步,一枪只打在对方的肩膀。这高大的男人痛吼一声,身体上却不为所动,直直朝他冲过来。京本不敢和蛮力正面硬碰硬,一闪身避开了。
但对方明显也看出了他的状态不对,一击没有得手便立刻欺身上来,也不管自己的伤口,逼得他一时间只能躲避,根本没有开枪的机会。
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像身体拼命发出的警报,逐渐占据了所有的感官,他几乎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只能依靠本能的肌肉记忆来反击。然而体力逐渐告急,他最终还是落了下风,被一把掼到了地上,后脑重重地撞到地板,即使有一层地毯作为缓冲也摔得京本眼前发黑,几乎失去了意识,枪也脱了手。
一阵锐痛从腹部传来,他花了一会儿才缓缓意识到是那把匕首捅了进来,抽出时带出的血溅到了自己的脸上,下一个目标也许就是喉管。
倒也是很有行业风范的终局。京本在漂浮的意识里模模糊糊地想,但是北斗怎么办呢?要是能及时跑掉就好了。
只是预想的致命一击并没有到来。
那男人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另一股大力撞到了背上,脖子被人用衣架死死勒住。他暴怒地挣扎起来,一下子将背后那人掀开了。两人扭打在一起,但松村显然不是专业杀手的对手,没两下就被摁在了地板上,被那双手狠狠地掐住了脖子。
松村艰难地喘着气,猜想自己的喉骨可能都要断成鲜血淋漓的几截。疼痛和窒息感一起攫住了所有的意识,他竭力睁开被生理性泪水模糊的眼睛,耳畔传来尖细的嗡鸣声。
——砰。
这一声爆响和他的耳鸣混在一起,短短的一瞬间被缓慢地拉长了。喉间的力道突然消失,有什么温热粘稠的液体滴到了脸上。男人凶狠的表情里混杂了一点惊愕,看起来分外扭曲。他似乎想要回头看一眼,但没有成功。
他看到男人背后举着枪的京本,浑身上下都力竭地发着抖。松村和那双空洞的眼睛对视几秒,看到那苍白的嘴唇动了动。
ほくと。
他无声地说。
松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肺里的血腥味一下子涌到喉头。他觉得自己像是喊出了声,但滑稽地变成了某种嘶哑的悲鸣。可是他顾不上那么多,想要拉住京本下坠的身体。
这不是一开始就该预料到的结局吗。
他徒劳地去按那道伤口。
反正一个月已经是极限了。
两个人的血黏糊糊地混在一起。
不会有人有办法的。
他把京本背起来。
也没有人能救他了。
他钻进车子里,近乎绝望地拧着钥匙,然而它纹丝不动,大概是被做了什么手脚。
但是……但是。
松村抹了把脸,扣紧了京本的冰凉的手。
“お願い……”
请让有他活着的世界多存在一会吧。他想,这是我这辈子最自私最卑劣的请求了。
但是留在这里守着一辆坏掉的车也不是办法。松村背着京本,沿着凌晨时空旷的公路慢慢走。背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小孩子讨到糖一般的满足神情。
“フフ……北斗いる。”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新鲜,上一次被人这样背在背上走的场景都已经很模糊了。是父亲吗?还是小时候家里的管家?他不记得了。但闲适的旧时光在这一秒回到了他身上,于是他又是那个被捧在手心的小少爷了。
“话说回来,北斗回去之后想要做什么呢。”
松村抿了一下嘴唇,“我不知道。”
“诶——”京本眨眨眼睛,“总会有感兴趣或者擅长的事情……的吧。”
“有倒是有的。”他点点头,“不过把那些事情当成赖以为生的手段我大概是做不到呢。”
“但是我想看。”
“什么?”
“为了什么喜欢的事情去努力的北斗一定会很耀眼。”他说,“我想看到那样的北斗。”
松村看了他片刻,最后轻轻笑了。
“好,我会试试看的。”
“但是呢。比起别的事情的话……”他想了想,“北斗要自由啊。”
“要什么样的自由?”他轻轻问。
可是这位几乎一生都在樊笼里的杀手先生回答不出来了。
“那就……像星星一样自由吧。”
他最后说。
尾声
松村关上门,把钥匙塞进口袋里。
正好是编辑约他见面的日子,他便难得出了门。
邻居家的老爷爷刚好散步回来,见到他便爽朗地打了招呼,“好久不见,松村くん。最近去哪里旅行了吗?怎么样,玩得还开心吗?”
他把一个大大的棕色牛皮信封抱在怀里,听到这个问题,眨眨眼睛笑了。
“很开心。”他说,“像做了个好梦呢。”
——終わ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