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kuto Side
松村北斗身上的标记出现在他17岁的时候,刚刚进入高二下半学期的春季运动会。如同初春时疯狂生长的嫩枝一般,那几个字攀爬上他的后腰后再猖狂地扎了根。
那个时候松村北斗正在体育馆打篮球。体育馆、篮球,两个完全没办法和松村北斗这四个字挂上钩的词语惊人地出现在了一起。在被嘈杂声灌满的偌大体育场,他的鼻腔被汗水的味道充斥着。浑身上下都被不属于自己的彩色的青春光环包裹着,这让他感到不适。接过队友传过来的球,指尖发麻,北斗不自觉感慨自己班是真的找不出人了,要不然怎么会让他这个永远的回家部去报篮球项目的。他停下跑动的步伐,跳跃,跳得很高,然后以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将球出手。在腾空的一瞬间他感觉到时间很明显地停滞,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后腰处蔓延开来。着不像是刺青一般镌刻上皮肤时候的疼痛,而是由内而外,仿佛本身就带有的被遗忘的器官在这一刻蛮横无理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感一般。血液的流速在加快,带动着心脏以一种毫无规律的失速状态跳动,松村北斗在那一秒钟四肢发麻,气血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一股脑地喷发一般直涌上大脑。
咚的一声,他两个脚掌一同着地,看见自己投出去的球仅仅在空中划出一个有些短的抛物线,甚至还没有擦到篮筐后就直直落下。双脚落了地,北斗却还是感觉腿脚发软,好似踩在漂浮的棉花上,额前直冒冷汗,刘海被汗水黏在一起,稍微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一时间失神,他在眼前被完全的黑暗遮盖住的时候,恍然间看见对手冲撞过来。再次睁开眼睛,松村北斗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木质的地板发凉,他低头,鲜红色的血从鼻尖滴落到地上。
幸好田中树及时叫了暂停才没让这场流血事件扩大。松村北斗被瘦得像个杆子的田中树架着去了医务室,路途中被罪恶感和一丝庆幸萦绕,他叹一口气感慨自己终于不用再回去打球了,这样看来还真是长痛不如短痛。在医务室简单止了血后,他一口气灌下田中树递过来的半瓶矿泉水,把水瓶放在桌上。水平面晃动两下,北斗撩起宽大的纯白色体恤,背过身来对着田中树。
“喂喂喂哥们儿,我可没那种癖好。”
北斗别过头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喉咙里冰水流淌过的感觉没有完全消失,鼻腔里是一股难以言说的血腥味。
“背后疼,帮我看眼是怎么了。”
“……”
对方沉默了许久,就在北斗以为他打算这辈子都不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他听见树艰难地吐出四个字,“灵魂标记……”
“啊?”
“北斗。我说是灵魂标记,你背后的。”
“写了啥?”
“北斗。”
“怎么了?” 北斗有些不耐烦,又强调一遍说, “我说,帮我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北斗,就是北斗,北斗这两个字。”
他刚想笑出声来打趣树,说他最近开玩笑的水平直线下降,这个笑话真的一点也不好笑。猛然转头,他对上了田中树惊讶的眼神,空气变得安静。松村北斗不自觉吞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他看见田中树微微张开的嘴还没合上,突然意识到他没有在开玩笑。他别扭地扭转过身子,堪堪用余光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左部腰侧上的两个书写工整的小字——赫然就是他的名字,北斗。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像是被小心翼翼地刻上去的,笔画的最后还带着未褪去的红色痕迹。
“诶诶?真的假的?你原来是那种有灵魂标记的人吗?” 树大惊小怪,“给我摸摸。” 话音还没落下伸手就要碰,被北斗一巴掌拍走。
“烦人。”
“北斗。”
“干嘛?”
“我叫你没感觉疼吧?”
北斗默默点头。
“那就好,看来我不是你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田中树长舒一口,贱贱地说。
北斗一掌拍在他的后背。
松村北斗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是会有灵魂伴侣的人。如果引人注目的程度可以排名,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最底端;如果世界是abo设定的,那他就一定是个beta。他还记得生理课上描述的——灵魂伴侣的一生是被捆绑着的。两人的身上都会出现灵魂标记,标记是对方对你说过最多的一句话。这句话其他人也会说,但是只有对方说的时候会感觉到灼烧般的疼痛。那节课北斗根本没有认真听,因为觉得这种知识升学考试不会考、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用到,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
但是,它确实出现了。等田中树离开医务室,松村北斗坐在椅子上,感觉后腰还在发烫。他又拎起衣摆,用微凉的指尖碰了碰那两个文字。
北斗。什么嘛,自己未来的灵魂伴侣说过最多的话原来就是这个。自己的名字,没什么特别的这两个字。北斗想,只有小时候有人会给自己取昵称,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可爱的昵称也逐渐消失不见,几乎所有人——家人,老师,同学——都用北斗叫他了。原来哪怕是灵魂伴侣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他奇妙地感觉失落——如果是灵魂伴侣的话,还是希望她说过最多的话能够是“我爱你”之类的啊,或者哪怕不是名字,是专属的昵称也好。
松村北斗翘了几乎半天的运动会也没有觉得遗憾。他是在电车坐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落了一本教科书在教室,于是又返回学校。太阳快落山了,初春的风还有些凉,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他缓慢地爬着楼梯,来到二楼,没有人的教学楼安静得只能够听见他的脚步和空气流动的声音。北斗推开教室门,手有点重了,金属门发出吱呀一声。
灯没有开,窗外的阳光逐渐消失,屋内也变得昏暗起来。在橘黄色的晚霞被泼洒在透明玻璃上的一瞬间,松村北斗看见了趴在靠窗位置的桌子上的那个人,就好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悬浮在空中被染红的云飘得慢了一拍,他的心脏也跟着停止跳动了半秒。
——后来松村北斗回想起来,这就是他和路易斯杰西的第一次相遇。
他被北斗开门的被噪音吵醒,或者说他本来也没有睡得那么熟,那个男生抬眼,眼神穿过空荡荡的教室锁定在门口的北斗身上。他的眼睛很漂亮,这是北斗的第一反应。在昏暗到看不清楚五官的教室,北斗看见他的深棕色的眼睛倒映着整片橘红色的晚霞的海闪闪发亮。窗外的自然光柔柔地飘落在他的头顶和肩膀上,背着光,北斗看见空气中闪着光的灰尘,看见他一头深红色的头发好似融化在天空中的燃烧的火焰。
“你好。” 那个男生开口,带着颇有亲和力的笑容——那种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会有的笑容,“愣着干嘛,不进来吗?”
“啊,好的。” 北斗看了一眼门口,确定不是自己走错班了才迈开脚步,“同学你是不是走错班了,这里是高二四班。”
“啊。” 他轻声嘶了一下,揉了揉肩膀,“我随便找个教室睡觉来着,没想到一觉睡到现在,运动会都结束了。”
北斗默默点了点头,完全没有理解他说的话,但也不太在意,在他的注视下翻找到那本被落下的教科书。北斗感觉对方的视线有些过于灼热了,但对方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像在动物园里观察观察动物一样盯着北斗。尴尬,北斗想,我得快跑,他把书放进包里,转身要走,又狼狈地意识到如果不打个招呼再走可能会显得很没礼貌。幸好对方先开了口。
“我叫杰西,杰西路易斯,你呢?”
“松村北斗。” 他脚步一顿,甚至没敢看对方的眼睛,眼神在虚空中乱飘。
“是吗。知道了。” 杰西低眸,轻轻说,“再见学长。”
北斗应了声,也说了句再见,走之前帮他把门给带上了。
电车上,北斗倚在电车门上,在记忆中搜寻这个让他感觉无比熟悉的名字,猛然意识到“杰西路易斯”是谁。他差点大叫出声,头一下子狠狠撞到。
——怪不得,怪不得这小子无视校规竟然还敢染头。
Jesse Side
杰西觉得自己的生活太一帆风顺了。
这样说很欠揍,但他确实这样认为。
他在小学的时候被星探发现,参演了一部广告从而童星出道。随后一举签下当时几乎是垄断市场的唱片公司,15岁那年出的单曲一炮而红,从那以后杰西便过上了哪怕是从小看他长大的邻居叔叔阿姨见到都要喊一声“大明星”、要上一张签名的日子。
他喜欢唱歌,很喜欢,一个人能在ktv待六个小时的那种喜欢。他有感激之心,但是也常常会想,自己现在唱的歌、开的演唱会,真的是自己最初接触到音乐时喜欢的东西的具现化吗?
杰西的灵魂标记出现在他16岁的时候。彼时他正在练舞室排练,硕大的镜子倒映出他的全身,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又高了几公分。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淌,眼前几簇刘海被因为汗水粘在了一起,张扬的红色便显得没那么夸张了。
本来这几天的通告不算很多,但是为了参加学校的运动会,杰西把所有的通告都推到前两天,演唱会的排练留到这天上午,下午的时候能挤出半天时间去运动会放飞一下自我。
灵魂标记的疼痛感是在具体的某一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的。当时演唱会的曲目对到了倒数第三首,杰西正在和编舞老师调整走位。时间在一瞬间停止了,杰西在死一般的寂静当中能够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看见空中一只细小的黑色飞虫好像开了慢动作一般从眼前缓慢飞过,全身的血液流动速度迅速加快,逆流而上,好似在一秒钟里都汇聚到右肩处。像是身体内一朵花的开放,那东西顺着四肢上每一根神经来到脊柱最后落在了一处,蛮横无理地霸占他的身体,然后生长直至开花结果。杰西脚下一软蹲了下来,为了忍住声音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自觉中尝到了一丝铁锈一样味道的鲜血,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按住发痛的肩膀处——那里在发烫,隔着一层衣物都能够感觉到热量。
靠。杰西在心里骂。虽然从未体验过,但他初中的生理课到底还是有好好上的——突发的没有任何原因的剧痛——这只会是灵魂标记的出现导致的。
第一阵疼痛已经过去了,右肩处的感觉重回正常。杰西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印刷在初中教科书上的词句——之后如果再疼就要等到灵魂伴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了。
“你没事吧,杰西?” 身边的编舞老师问,“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 他摇头,笑了笑然后说,“我去趟卫生间。”
杰西在卫生间褪去上衣,甚至不需要凑近镜子就能够清晰看见自己右肩上一串文字,轻微洇着还没有干涸的鲜艳到刺眼的血迹。他看见那几个字简直要笑出声来——要不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绝对会认为这是只会在段子里出现的事情——还是那种又冷又让人无语的段子。
“'好的'。” 他读出来,一字一句颇为抑扬顿挫,最终还是没忍住干笑了两声,“还他妈是敬语。不是逗我玩吧?”
杰西一直相信自己是有灵魂伴侣的人。他的父母亲就互为灵魂伴侣,父亲为了和母亲在一起从美国来到日本定居。在他看来,拥有灵魂伴侣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在上了初中之后,他意识到,灵魂伴侣不仅仅意味着一段百分百契合的爱情,同时也意味着被这所谓的灵魂标记所捆绑住的后半生——分不清那是真正的喜欢还是屈服于标记的作用之下所产生的无法避免的感情。从进入娱乐圈,到唱着迎合大众的歌曲,杰西这种对于自己的人生无法完全掌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结果现在连自己的伴侣都没有选择权了,让他完全听命于所谓的“命中注定”是吗?
杰西知道自己是一个麻烦的人,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甘于当一个普通人。但哪怕现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也还是仍不住思考过程是不是合他的心意——不想当任何人的提线木偶,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都只想做他自己。
回过头来说,自己这个从未谋面的灵魂伴侣也真是好玩,别的不说跟自己说的最多的话竟然是“好的”?这与其说是灵魂伴侣,不如说让他随便找一个公司里的助理、编曲老师或者是舞蹈老师得了,毕竟那是一群生活中对他说过最多次“好的”的人们。
肩膀处的疼痛消失得很快而且无影无踪,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串刺青一样——内容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的刺青——谁闲着无聊会在自己身上纹这个?杰西拖着步子回到练舞室,用完美的笑容回复了编舞老师担心的目光。他暗暗发誓,绝对不让任何人看见这个灵魂标记。
至于这个灵魂伴侣,他想,随便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杰西赶上了运动会的下半场,跑了场接力踢了场足球,心情大好,看着天都高了许多。从球场上下来也没有时间歇着,大手一挥一口气签了三四十个签名。后来实在是觉得困,大概是前几天积累的睡眠不足,便从人群里逃出来想找个地睡觉。医务室毫无疑问睡满了运动会的伤员,于是他随便找了个空教室,也不管木质的书桌又硬又凉还带着一股铅笔芯的味道,趴在桌子上就睡了。
杰西是被一阵脚步声吵醒的。他睡得不算安稳,做了梦,脊椎也因为这个姿势变得僵硬。脚步声停止后,教室的门被打开。杰西抬起头,看见了在门口愣住的那个男生。他背着光,走廊上冷色调的灯光好像被困在教学楼里的月光洒落,将他的发丝染成了银色。深不见底漆黑的瞳孔和高挺的鼻梁,杰西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目光从上至下最终回到了衬衫领口的位置。他是那种衬衫扣子要扣到最上面一颗的那种人,杰西想。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梦中的自己在不停地坠落,失重感裹挟着一颗跳动的心脏。就好像现在,杰西在空气中对上那个男生的眼睛,看见了一片深色的大海和无尽的深渊。那种失重感在真实世界中袭来,他的心跳加速,于是在坠落对方闪着光的漆黑色眼睛中。
他在恍惚间听见自己条件反射地说了句“你好”,回过神来后接着问道“愣着干嘛,不进来吗?”
杰西看见他唇齿微张,嘴唇边还有一颗小痣。他的声音淡淡的,很好听,像是低音的贝斯。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像进入了慢动作一般,他所发出的最后一个音被无限拉长,杰西从他的口中听见了今早出现在他右肩的那一句话——好的。
疼痛感猛地袭来,右肩上的那一串文字好像是汲取了露水后疯狂扎根的春日里的青草。那种感觉就好像复杂的草本根系,从皮肤最外层突破,毫不留情地进攻到最深处。他摸了摸右肩,触到不亚于灵魂标记第一次出现所带来的热量。
他尽力忍住疼痛,再一次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男生——或者说,他的灵魂伴侣。
Hokuto Side
松村北斗从高中毕业之后考上了东京一所大学,明明是读的经济专业,毕业之后却阴差阳错地进了一家娱乐公司,颇为专业不对口。他先后当过两个小明星的助理,十九线那种,说了名字也没多少人认识的明星。秉持着干一行爱一行的态度,北斗尽管最开始对这个行业毫无了解,在这两年被社会毒打的过程中也渐渐变得如鱼得水起来。
至于所谓的灵魂伴侣,北斗早就把那回事忘得差不多了。那个标记——后腰上的“北斗”二字——除了在高二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有过疼痛感,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次发作过。他记不清有多少人对他喊过他的名字了——高中同学、大学同学、职场上的同辈甚至是前辈——无一例外没有让他的标记发痛。说不定就是老天一不小心搞错了,北斗想,自己的灵魂伴侣其实在地球的另一半边,或者是根本就没有这号人的存在。
北斗提前一周接到了人事调动的消息。路易斯杰西——这个名字出现在了通知邮件里。
——啊,自己那个高中的后辈。北斗搜寻自己的记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一抹融化进夕阳里的发丝的红色。
交接完工作之后,松村北斗在一周之后见到了杰西。
打开休息室门的时候,北斗先看见了一颗墨绿色的脑袋。他倚在沙发的一侧,歪着脖子,一边充电一边玩手机。听见有人开了门,他放下手机站起来,面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看不出一丝情绪。
“您好,我是杰西,之后还请多指教。”
“您好,我是松村北斗。” 北斗看了看对方伸出来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上去,他的手很热。北斗觉得太过仔细地打量对方不太礼貌,于是垂下眼睛默默地鞠了个躬,说,“您在我面前不用太拘谨,有事情吩咐我就行,希望之后可以相处愉快。” 官方又得体,松村北斗之前虽然没有当过这么一线明星的助理,但基本的礼仪还是了解的。
“松村……” 杰西低声唤,声音好像闷在嗓子里,“算了,直接叫你北斗吧!”
北斗抬眸看着他,一个头的身高差让他能够清晰看见对方逆着光垂下的浓密的睫毛。他修长的睫毛上下翻动,被休息室里柔和的金黄色灯光染成了太阳光的颜色。北斗一瞬间觉得眩晕,在他眼前的杰西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只有他脸颊上的两颗小痣越发清晰。他听见“北斗”二字从对方的嘴里吐出来,嘴唇微动,舌尖轻轻抬起,就好像是一串强力的咒语。随之而来的是钻心的疼痛。好多年没有动静的灵魂标记像是经历了长时间的休眠状态后一瞬间清醒了一般,北斗甚至感觉一整个后腰都在发麻,他努力抑制住发出声音的冲动,上牙和下牙不自觉地碰撞在一起,因疼痛而出现的生理性泪水溢满了眼眶。
“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北斗才把眼泪水憋下去,就在头顶听见杰西的声音,他偷偷用左手按住标记的位置,装作没事发生的样子,回答道,“没事……” 发出声音后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得厉害。
——中大奖了。我靠。
要不是在本人的面前,北斗简直现在就想要骂人。
——这算什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给我匹配上一个这种干什么都闪闪发光的人当灵魂伴侣啊?
松村北斗这一段时间精神都不太稳定。先不说和杰西这个从前只能在电视里见到的大明星相处,北斗暗戳戳地感觉这个人叫自己名字的频率也太高了,虽然他知道应该是自己的错觉,但每次的疼痛感确实是真实的。这直接导致他每次上班都不得不抱着必死的决心——这根本就是酷刑。
然而一定要说的话,杰西是一个亲切到让人害怕的艺人。与北斗相反,他擅长人际交往,能够顾及到所有人的想法。跟着他了之后北斗才发现原来这就是业界一线艺人的工作方式,处事圆滑,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亲近却不冒犯的距离感。他绝对是所有助理最想带的那种艺人。
工作强度也没有北斗想象的那么夸张,基本上是负责杰西的行程安排,跑通告的时候确保后勤工作,偶尔应酬的时候会需要作陪。
不知道第几杯酒下肚,松村北斗的思绪早就已经不在饭桌上面,他完全不知道话题谈到了什么地方,只是条件反射地应着。他又不自觉去想杰西,脑子越来越乱。烟味和酒臭味充斥的包厢里,北斗少见地想要逃离,虽然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饭局上那些公司老总太喜欢灌人酒,看出来北斗一个劲地护着杰西不让他喝,于是转过头来针对他。北斗双颊发红,舌头早就被酒精麻痹,尝不出杯子里的是不是好酒,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暗自叹一口气,又陪上笑脸,仰头一口气干掉杯子里酒精味刺鼻的透明液体。杯子被他随手放在桌上,摇晃着眼看就要摔在地上,被杰西眼疾手快地扶住。北斗抬眼失神地看着他,努力聚焦,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后发现杰西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脸上的笑容却不减开头,说了几句客套的话,起身出去了一阵后给北斗递来一杯温水。
玻璃杯里的水还冒着热气,白色的水蒸气飘到浑浊的空气中,水平面晃动两下。杰西端着玻璃杯在他的面颊上贴了一下,北斗感觉到舒服,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浸透皮肤,让他的四肢都热了起来。他的脸靠得近,北斗看见他发际线处细小的绒毛。世界好像突然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其他人,一半是杰西。他朝北斗笑了笑,北斗觉得他对自己的笑看上去和先前应付其他人的冷淡的笑不一样,他现在的笑让他想到四月里金黄色的阳光,透过丛林中树叶的缝隙洒落,闪闪发亮。
“再等一下,马上就走。” 他在北斗耳边说,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廓,让他脸上发热。
后来的事情北斗记不清楚了,他被杰西扶着出了包间,去厕所吐了一次,漱了口,直到外面有些微凉的风扑在脸上,他这才清醒了一些,后知后觉地感觉头疼。脚下好像踩着柔软的云层,一不注意就会飘起来,北斗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干什么?” 杰西问。
“叫司机送你回家。”
“我叫过了。” 杰西回,“再说,现在需要被护送回家的不是我吧?”
“啊……” 北斗蹲在路牙上,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思绪像是打了结的细线一般乱。他抬起头,借着酒劲才胆敢肆无忌惮地盯着杰西的脸看。平静的黑夜,路边偶尔有几辆车子跑过,冷色调的路灯像是月光洒在柏油马路上,杰西的脸在那一层银色的光线之下显得更加英俊。北斗盯着他望了一阵,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也毫不退缩地和他的眼神交缠,先败下阵来,面红耳赤。他从口袋里掏出口罩,站起来微微踮了脚,再给杰西带上,微凉的指尖触到他很热的耳垂。北斗感觉这个距离有些近了,近到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两人之间流动的温热气流,于是他草草地帮杰西把鬓角的发丝理好,欲盖弥彰地再次蹲了下去。
杰西很明显被他的动作惊到,整个人顿了一下,“干什么?”
“脸,会被认出来的。”
“你真是……” 杰西叹了一口气,还是乖乖把口罩整理好,遮住了下半张脸。“有没有人说过你的距离感很奇怪?”
“嗯……你是第一个呢。” 北斗歪头,装作思考的样子,实际上大脑完全没在转动。“你就是这么看我的?距离感很奇怪的人?”
“还有,工作认真细致、会照顾人、脸很好看、敬语说得过分频繁……” 杰西扳着手指头数,眼睛里全是玩味的笑意。
“突然说这些干嘛…… ”
“就是想跟你说,你不用和我说敬语的。你不是大我一岁吗,学长?”
他原来还记得吗,自己和他是一个高中这回事……
“好的……” 北斗条件反射地应了,没注意又是说了敬语。他看见杰西又对着他扬了扬嘴角,心想,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怪不得这么多人都喜欢他。
“你呢?你怎么看我的?” 杰西问。
“啊……大概是,真心话大冒险绝对会选大冒险的人,不是因为不想说真心话而是因为觉得大冒险很好玩?” 他一口气说着,大段的语句黏黏糊糊地堆积在一起。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杰西小声嘟囔。
“对不起嘛。”
北斗看着他也同自己一样坐下来,不禁愣了神,墨绿色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发黑,北斗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他一头的红发,于是又接着补充,说出口来才发现自己这一通是毫无逻辑,“原来是红色的呢,现在变了……”
“啊,头发吗?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染回红色的。” 他抓了两下头发,“正好发根也长出来了。”
“我……也没有喜欢……” 北斗低头,感觉话题向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去了。
杰西不在意,大概是深知和醉鬼说话别太当真一般,语气都像是在哄幼儿园小孩。 “还有呢?” 他追问。
“还有……你喊我名字太多次了。” 北斗皱着眉头,迷迷糊糊地揉搓着后腰的标记处。
“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啊。再说了喊你名字又怎么了?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吗?”
“会疼。” 北斗半眯着眼睛,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的,思绪如同断了线的吉他,困意席卷而来。
“……”
“睡着了吗,松村先生?”
北斗歪着头靠在了杰西的右肩上,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他这晚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
“会疼的话,就快点喜欢上我啊……”
Jesse Side
松村北斗是一个过于称职的助理。
他的工作能力强,做事也细心,润物细无声的那种。每天会提前约定时间十五分钟到杰西家,端端正正地穿着每一个角落都熨烫平整的正装下车等他,提前五分钟的时候会发短信提醒。如果通告是早上的话,他还会带上冰美式和早餐——一般是面包,方便入口。等到杰西下楼,他给他开门,等到他先上车之后才跟着上车。
杰西啃着北斗带的面包,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的侧脸——本人此刻正出神地盯着车窗外,没有注意到杰西的视线。清晨的阳光是金黄色的,像一层透明的纱笼罩他的脸上,从杰西的角度能够看见他如同山峦一般挺立的鼻梁,鼻尖处的细小绒毛闪着光。深棕色的瞳孔因为迎着阳光所以颜色变得浅了一些,修长的睫毛前端微微翘起一个弧度,缓慢地上下翻动着,仿佛能够激起空气中微妙的漩涡。北斗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左手托着下巴,在杰西看来他就像一座完美的大理石雕像。于是他又不自觉地想到了高中时候的松村北斗。
杰西本来是不可能注意到松村北斗的——他本来的出勤率就只足够他应付毕业,再加上北斗比他高一年级,更是没有多少交集。直到那一天灵魂标记的反应才让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松村北斗。最初只是记得了这四个字,后来却变演成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去寻找他的名字——只是因为好奇。
偶尔路过北斗班级的时候,杰西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透过窗户看进他的班级教室里。松村北斗坐在倒数第二排角落的位置。下课的时候他也没有离开座位,而是带着耳机趴在课桌上闭目养神。刘海有点长了,差点就能够遮住眼睛。杰西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脚步早已停了下来,他站定,毫无自觉地笑了起来——松村北斗好像一颗巨型海胆,黑不溜秋的,周围全是尖刺,缩成一团。有的时候杰西心血来潮的时候,会去图书馆偶遇松村北斗。一本大部头翻开在桌子上,书页被空调风吹得翘起,他则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头埋下去,头顶有几撮翘起来的头发。虽然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杰西却总是会笑出声来,同时在心里狠狠诽谤他几句,吐槽他的阴沉和没朋友。
一旦开始注意,杰西意识到他总是能够看见松村北斗的名字。大部分的时候是在考完试的成绩榜上,他基本上保持着年级前十的排名,有的时候考到第一的时候,他会在全校的表彰会上台领奖。明明是表扬,他拖着步子却走出了上台挨批的样子,刘海还是没有修。拍照的时候也不知道要笑好看一点,杰西想。
后来他发现,北斗也是能笑得很好看的。他和同班一个瘦子关系好,好像是叫田中树来着。每次树打篮球的时候他就在边上看着,等对方下场了之后一手递毛巾一手递矿泉水。也不知道树讲了一个什么笑话,他就开始笑。嘴角上扬,带动着嘴角那一颗小痣,眼角也弯了,很开心的样子。这让杰西想到春天,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傍晚,想到从他口中吐出的自己的灵魂标记。如同被镌刻在皮肤上的疼痛感和心脏下坠的失重感再一次袭来,杰西感觉到标记隐隐发烫。
所以后来,从来不在意助理是谁的杰西在看见他名字的时候一反常态地要求把他调过来当自己的助理。
而真正意识到自己喜欢上松村北斗的时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天气逐渐转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凉,杰西在那天突然发起了高烧。发完短信跟北斗推掉了下午半天的通告,他倒在床上昏睡过去。他浑浑噩噩地梦见自己在一片沙漠里行走,脚掌踩在炙热的沙子上,头顶是火热直射的阳光。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个大烤炉里走多久,直到听见了一阵不真切的门铃声。打开门看见的是松村北斗,他轻喘着气,面颊有些发红。
“为什么来了?” 杰西回忆自己发出去的短信,应该没有说自己生病了才对。
“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不接,再说了,我知道你对待工作不是那么任性的人。”
他毫不客气地挤进玄关,换下鞋子,手掌抚上杰西结实的后背,推着他往房间里走。
“快上床吧,我带了感冒药,吃了就快睡吧。”
他扶着杰西坐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又伺候他吃药。杰西接过北斗递来的杯子,望见透明的温水漾起一层波纹。他先抿了一口,发现温度刚刚好,才把药丸吞下去。他怎么这么会照顾人,杰西呆呆地望着北斗,看进他漆黑的眼睛里,心想,他不仅适合当助理,还适合结婚。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表情很好笑,北斗嘴角微微扬了一下,顺势在床头蹲下来,于是他们又靠得很近。杰西望着他的脸,看见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皮肤上,挺立的轮廓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光。如果可以,杰西希望能一直看着他的笑脸。空气变得安静,直到杰西忍不住咳了两声。他于是把头转过去。
“怎么了?”
“会传染的。” 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我也没有那么虚啦。” 北斗轻声细语地说,“为什么感冒了也不跟别人说?一个人不难受吗?”
杰西听着他的声音,莫名其妙有一种他很喜欢自己的感觉,又觉得北斗只是太善良了,所以对所有人都很好,于是赶快把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赶出自己那个被烧糊涂了的大脑。“习惯了。” 他回答,“而且感觉……有点逊……”
杰西听见北斗笑出了声,没忍住于是又转头去看他。他的眼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嘴角扬着,眼睛闪着亮光,好像是波光粼粼的深色的海,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这么有偶像包袱?” 他笑着问,“明明上综艺的时候放那么开。”
“不一样啦……”
“是吗。” 北斗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跟我说的话没关系哦,不管是感冒的时候,还是感觉难过或者生气的时候都可以跟我说。杰西把自己觉得最帅的一面展现给大家就好。在我面前怎么样都可以,反正我觉得什么时候的杰西都很帅。即使是现在也是。”
杰西听见他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在空气中盘旋,好像音色完美的大提琴,琴弦振动的余韵哪怕在最后一个音消失的时候也依旧回响在他的耳边。
“你好像幼儿园老师。” 杰西吐了吐舌头,掩饰自己的无措,觉得松村北斗这个人也太会哄人。
“有吗?”
他定定地看着松村北斗,眼看着对方在说出那么一串不害臊的话之后,在自己的视线里耳垂逐渐变红。他感觉自己好像能够想象出说出那些话的松村北斗的舌尖是如何翘起,又是如何抵上上颚的。
被看得害羞了的松村北斗,伸手覆盖住杰西的眼睛,于是他顺势闭了眼。北斗有些凉的手掌虚虚地笼罩着杰西的眼睛,不经意蹭过他因发热变得滚烫的皮肤。光源被切断,杰西的眼前是一片令他安心的黑暗,他在心里想象着北斗掌心中央交错的纹路、修长的手指和指甲被修剪得很整齐的指尖。他坏心眼地微动睫毛,划过北斗的手掌,感觉他的手就好像漂浮在火焰之海上的一块淡蓝色冰块。于是心脏不自觉地加速跳动。
杰西往被窝里缩了缩。北斗的手从眼前移动到额头上,小心翼翼地试了试温度。他的手凉,杰西觉得舒服,于是继续闭着眼睛没有睁开。
“想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买。” 杰西听见他的声音从上方飘落,像是零碎的音符。
“想吃酸的……想吃菠萝。”
“好的。等一下哦,我马上回来。”
等到北斗的脚步声消失在玄关,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之后,杰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又说了那两个字。“好的。” 那两个刻在他肩膀上的字,带着敬语的略显生疏的一个应答,毫无疑问是作为助理的松村北斗对自己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然而却没有感到疼痛。杰西用指尖划过那一串小字,分不清这股热量是因为高烧带来的,还是因为北斗说了那一句话。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代替疼痛感出现的是他仿佛要冲出胸腔一般高速跳动的心脏。
Hokuto Side
松村北斗不是第一次听杰西唱歌。
早在收到人事调动的那一周里,他就把杰西最近出的单曲和专辑全听了个遍,综艺也补了。在把最近的物料都看完了之后,北斗陷入一种电子失恋的空虚感之中,回过神来已经在买杰西的周边了。等收到的包裹的纸箱子能堆满玄关的时候,北斗看着小卡上笑得很开心的杰西,又陷入沉默,觉得自己脑子绝对进了不少水。不能让其他人看到这些玩意,他发誓。
北斗喜欢杰西唱慢歌,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森林里缓慢穿行的小溪当中的一滴圆润的水滴。北斗有时候会觉得他的声音和外表不太一样,明明有着高大的身材和混血感极浓的英俊的脸,他的声音却是温暖柔和的,本身的音质和声线能够让人忘记他强大的歌唱技巧,沉溺在充沛的感情当中。但循环了他的歌多了之后,北斗又觉的他的声音其实完全代表了他整个人,不是肤浅的外表,而是内在。像是初春尽力冲破泥土的嫩芽,像是夏日灼热的阳光,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蕴含着巨大又温暖的能量。
杰西最近才发了新专辑,今年的巡回演唱会也定下来了。在一切准备都密锣紧鼓地敲定下来之后,今天的任务主要是在场地走一下流程。彩排的压力不大,这次的场地也很熟悉,主要是费时。杰西会一遍遍确认好每一个细节,他习惯在排练的时候唱全每一首歌。
北斗去买完便当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最后一首歌。
舞台上的路易斯杰西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纯白色体恤和运动裤。他最近又把头发染成了张扬的红色,前额的刘海被汗浸湿,被他随意地拢到了后面。冷色调的灯光打在他的背后,勾勒出颀长的身型。音响的效果太好了,北斗感觉杰西的声音震耳欲聋,直冲胸口,好像一整个人都被他温柔的歌声包裹。他的唇轻抵麦克风,抬起眼睛,视线穿过偌大的会场,闯进松村北斗的眼眸里。于是北斗突然有了一种错觉,要么是杰西从电视里跳了出来,要么是自己走进了电视里的世界——反正这不太真实。眼前的一切都是闪闪发光的,舞台、灯光、乐手、还有哪怕是穿着最简单也一样闪闪发光的路易斯杰西。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杰西歪着脑袋看北斗,然后微微扬了扬嘴角。
“快点过来。” 声音通过话筒传播出来,似乎还带着电流。
北斗看了看周围,又注意到他存在感很强的视线,确定杰西是在跟自己讲话。他刚想开口,发现两人现在的距离大概没办法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于是扬了扬手中的便当,示意杰西自己要先去把东西放下来,有事情到时候去休息室再讲。
杰西皱了皱眉头,却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反而看上去心情很好。“北斗,” 他唤道,又重复了一遍,“快点过来啦。”
他的眼睛里有一片光的海,北斗想,那片海应该是风平浪静的,阳光洒在海水上,很温暖。北斗微微抬头,于是在半空中他们的视线交汇。像是被蛊惑一般,松村北斗抬起脚步,向着舞台方向跑去。
站在舞台上的杰西,汗水将他白色的衣服领口浸湿,因为体力的消耗他微喘着气,随手拧开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下一半。北斗跑到舞台下面,仰着头看他,五颜六色的光线刺激得他不得不半眯着双眼。杰西见他跑着过来,不自觉地笑了,伸手又拿来一瓶水,在舞台边缘蹲下。他宽大的肩膀挡住了光线,垂着头,发丝在空气中飘动,于是他的眼前只有杰西漂亮的脸,暖白色的皮肤有些潮红,仿佛能够看见他毛细血管里运动的血液。北斗看见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嘴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面颊发红,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杂音都被屏蔽,空气也随之凝固。松村北斗在自己擂鼓一般地心跳声中,忽然感受到面颊处冰凉的触感。杰西将冰镇的矿泉水抵在他的脸侧,笑得很好看。北斗愣了一阵,看着杰西越发明显的打趣的笑意,这才呆呆地接过水瓶,清爽的凉意从指尖渗透到全身。
“怎么了?” 北斗开口问,提高了一点音量。
“想请你听一首歌。” 杰西笑着说,指着第一排的位置,“神席都给你准备好了。”
北斗在疑惑中还是照做了,把便当暂时放在地上,在面对着舞台正中央靠的最近的位置坐下。
他看见杰西跟其他工作人员交流了一阵,在舞台上支好麦克风,又搬上来椅子,最后抱着吉他坐了下来。他调了一下麦克风的位置,随后会场的灯光暗下来,只有一束金色的光从头顶打下来,把他一个人照亮。舞台显得偌大无比,这是他的世界,北斗想。
他的指尖轻轻拨动和弦,琴弦颤动,吉他木质的音色由音箱共鸣发出,如同一泓清泉,柔和却又勾人。伴随着吉他的伴奏,杰西的声音从音响中传出,音质很好,如同蜂蜜一般甜腻,好像粘住了北斗的嗓子眼。那是不带有一丝电流的声音、纯粹的声音——那是杰西的声音。他微闭着眼睛,词句从红润的双唇之间吐出,北斗感觉他好像在亲吻话筒,而自己则是被他歌声所构建出来的温暖的海洋所包裹,沉溺再沉溺,直至最深处。最简单的灯光洒在他的身上,于是他被金黄色包裹,那光束像是一条闪着光的河流,碎落在河面的光斑起起伏伏。这让北斗有了一种错觉,此时此刻的杰西与平常的不一样。平常的杰西是属于粉丝、属于大家的杰西,而现在,他是专属于自己的。
旋律是陌生的。北斗听到副歌的部分才意识到这也许是杰西第一次完整地唱这首歌,虽然他依旧不知道这首歌的demo是什么时候给到杰西,他又是什么时候学会唱的。这很不一样,北斗想。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首歌跟杰西之前的歌都不一样。但他又觉得熟悉,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又像是午后走在无人的小路上,阳光洒在头顶和肩膀上让他全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北斗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首歌,他盯着舞台上的杰西看,心想,也许杰西就是一个形容词。——这首歌很杰西,温暖又充满着力量。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直到杰西从椅子上站起来后北斗才回过神。
“我自己写的歌。” 杰西说,声音震耳欲聋。
北斗愣住,呆呆地站在原地。
“北斗。”他听见一切都归于平静的瞬间,自己的名字从杰西的嘴里吐出,音调仿佛还带着刚才那首歌的余韵,“你喜欢吗?”
他的笑容太过灿烂。北斗在腰部灵魂标记发出不可忽视的热量的同时,狠狠地点了点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仿佛就响在耳边。
——没有疼痛感。
喜欢。这两个字占据了北斗所有的思绪。喜欢,不管是这首歌还是你,都好喜欢。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松村北斗几乎是生无所恋地把自己砸进床上。在枕头里闷了三分钟之后,他甩了甩脑袋,拨通了电话。
“喂喂,北斗?”
“啊……果然一听到树的声音就心如止水呢……”
电话对面是田中树,他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保险公司。与平常给人吊儿郎当的印象不同,现在过上了西装领带、上班必定正装的日子,讲话三句不离“买买我们的保险”。
“有时间打电话给我说废话,不如努力挣钱,好赶快买咱家保险。” 树啧了一声。
“你……”
“所以,又怎么了?工作不顺?我不负责那个。识点相的都知道,最好是有什么感情问题再找我咨询,这我在行。”
“这次确实……”
“没什么事我就挂了……等等你说啥?”田中树吞了一口口水,“先让我理清思路……好了,你讲吧。”
“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助理,喜欢上了自己带的艺人。他想问问怎么办。”
“啊?你喜欢杰西?真的假的?” 树震惊。
“都说了是一个朋友……” 北斗叹了一口气,顿了顿继续说,“唉,算了。我……确实是喜欢他……”
“恭喜啊。他不是你灵魂伴侣吗,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照我看,之后的事就差捅破窗户纸了,毕竟他是你的灵魂伴侣。是要我帮忙想告白方法吗?”
灵魂伴侣吗?北斗心想,树讲了两次灵魂伴侣这个词,他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机背面。
“我……不知道。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告白吧……”北斗说,“我们不太一样,或者说我们太不一样了。他是路易斯杰西,而我只是松村北斗。我只是他的助理,再多一点就没有关系了。他是我的灵魂伴侣,但我却不是他的。我天天在他的身边,跟他讲过那么多句话,他的标记——如果他有标记的话——从来没有疼过。”
“真的吗?他的灵魂伴侣是其他人?”
“多半是吧。其实我也知道,他的灵魂伴侣不可能会是我,而应该是一个……更加与他相配的人。而且……他……不会喜欢我的。”
“……”
词句就好像溢出杯子的水一样,北斗停不下来,越说越丧气,越说越无力。
“……北斗,闭嘴吧。你这动不动就容易消沉的坏习惯怎么还没有改。快别胡思乱想了。” 树打断他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声音有点失真,从电话那头传来,“去他妈的灵魂伴侣,一个屁标记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树……”
对面的声音沉下去,北斗在一片寂静当中清晰地听见了田中树说出的每一个字,“你很值得被人喜欢。他要是不喜欢你……那是他没有眼光。”
北斗轻笑了一声,莫名把田中树和自家的老妈联系在了一起。
Jesse Side
“我来吧。”
杰西看着眼前抓着眼线笔要求自己靠近一点的松村北斗,微妙地有种拿他没有办法的感觉。他再一次确认,松村北斗是一个距离感很奇怪的人。
巡演初日。那是一个阴天,天气有些暗,云低低地飘着,像是要下雨。
杰西莫名其妙地有些烦躁,也许是因为这个天气。他在休息室的镜子前坐下,镜面反射出的房间里的灯光有点刺眼。北斗推门进来的时候,很明显在门口顿了一下。
“其他人呢?”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杰西边上,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
“什么其他人?”
“就……化妆师之类的?”
“没有那种人啦。”
杰西看见北斗的眼睛轻微地睁大,修长的睫毛在空气中轻颤,一时间不知道回答他什么。杰西心想,他绝对在心里讲一些失礼的话,比如“都混到这个程度了怎么连个化妆师都没有”之类的。他想要笑,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没笑出声,只是嘴角上扬。他仰着头紧盯着对方嘴角的小痣,先前的烦躁感愈发明显。
“其实……原来都是助理帮我化妆的。” 杰西看北斗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喉结上下滑动,心中一动,随口胡扯道。
“真的假的?” 他听上去很惊讶,说道,“现在大明星的助理都这么全能的吗?”
其实是你太好骗了。杰西在心里想,低下头,挠了挠鼻尖。
“我……就会最基础的那种,可以吗?”
松村北斗突然弯下腰,漆黑的眼睛望向杰西。杰西能够看见他的瞳仁,因为光线的原因颜色变浅,像是黑色的夜空里偶尔会划过的流星留下来的光的痕迹。所有感官都变得敏感,杰西看见北斗皮肤上细小的浅色汗毛,听见他有规律的呼吸声,在空气中灵敏地捕捉到一丝让人安心的洗衣液的味道。他的衬衫一尘不染,被洗得有些发白,领口被仔细地熨平,不带一丝褶皱。杰西抬眼,意识到每一个细节都是松村北斗存在在他眼前的证明,也是他心跳加速的源头。
杰西曾经认为灵魂标记是一种禁锢,现在却发现它只是为自己指明了一条路,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最终还是他自己。他完全可以无视标记,只要不与所谓的灵魂伴侣接触,他们一辈子也可以做到相安无事。但杰西无法否认,也许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第一次听见北斗说那两个字的时候,灵魂标记第一次因为他而感到灼热和疼痛的时候,他就不自觉地被他吸引。他坚韧、柔软,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他笑起来很漂亮。这就是他的灵魂伴侣,杰西想,不,这和灵魂标记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简单地喜欢着松村北斗,哪怕他身上没有属于自己的一串标记,哪怕他回答“好的”不会让自己感到疼痛,哪怕他不是自己的灵魂伴侣,他也一样无可救药地喜欢着他。
“额,我自己来也可以。” 看着眼前坦荡荡的松村北斗,杰西还是先败下阵来。
“哦。” 北斗直起身来,杰西从他的脸上微妙地看出一点失落。
他还是自己上了底妆。期间松村北斗就坐在后面的沙发上,背挺得很直,也没有玩手机。杰西自认为习惯了别人的视线,但此刻还是感觉到后背发烫。
“其实……我不会画眼线。” 杰西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是听见了这句话的松村北斗很快凑到他跟前,像一只小狗。
“我会!” 大概是发觉靠的太近,他向后移了移,低了低头,将音量压下去说,“我来吧。”
他默默扫了一眼桌上,略显无措。杰西也跟着别扭起来,他递给一只棕褐色的眼线笔给北斗,然后颇为认命地闭上眼睛。
“我准备好了。”
“嗯。”
杰西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深呼一口气。松村北斗尽量放轻的吐息还是不可避免地扑在他面上,带着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薄荷的味道。杰西意识到这也许是清新剂的味道,或者说这就是他所熟悉的北斗的味道。他的味道和他本人一样,第一印象是冷冷的,但后调却会温柔地将自己包裹住。他微凉的指尖突然触到杰西的下颌,抬起他的下巴。杰西瑟缩了一下,听见北斗一声小小的“对不起”从面前传来。然后他感受到了眼角处眼线笔的触感,一个完美的弧度。北斗向前倾身,遮挡住了所有光源,眼前的黑暗又深了一度。
这一分钟被无限拉长,空气凝固,气流也不再流动,仿佛有一股甜腻的果实腐烂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杰西浑身上下的温度都在升高,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有点太吵了,杰西想,吵到松村北斗一定能够听见的程度。
“画好了。”
于是杰西睁眼。光线有点刺眼。北斗还没来得及拉开距离,他们的鼻尖好像就隔了几厘米。杰西看见北斗皮肤上细小的雀斑和他亮晶晶的嘴唇。
他的耳尖红了。
“抱歉……” 他想要起身,“靠你太近了……”
突然,杰西的手不受控制地抓住他的手腕。
他想这么做很久了。松村北斗的手腕很细,他一只手完全可以抓得过来,交错凸起的青筋之下,杰西感受到他血液的流动。他的手很热,北斗的则有些凉。
“嗯?” 北斗歪头,一脸疑惑。
“我可以亲你吗?”
大脑宕机了。杰西想,完蛋了。
他看见北斗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手腕扭动了两下想要挣脱。杰西放开他的手腕,却又去捏他的指节,大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他手背光滑的皮肤。
“不是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虽然很想这样做……但是……“ 杰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好紧张,早知道应该想好说什么再开口的。“我喜欢你……很喜欢……就是,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杰西鼓起勇气抬眼去看松村北斗,对方的嘴唇张开又合起来,一副被震惊到的样子。
杰西等待着,直到听见北斗吐出一整句话,“你……你其实是我的灵魂伴侣。”他觉得这句话应该算不上是回答。
杰西点点头,心想,我知道,我还知道你身上的灵魂标记就是你的名字。“嗯。” 他说,“你也是我的灵魂伴侣。”
北斗脸上的潮红退去了一点,杰西注意到他不自然地顿了顿,指尖摩擦着衣角,“如果,如果你是因为标记才……你不需要这样的……我的意思是说,你不用管我,你可以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的。”
不擅长做阅读理解的杰西此时却在一瞬间理解了。北斗认为自己喜欢他是因为灵魂标记的束缚。杰西莫名有一种被小瞧了的感觉。北斗躲闪的眼神让他没来由地焦躁。他强势地把北斗拉近,按着他的后脑勺,强迫他看着自己。
“不是的,你别瞎想。你先听我说。”
北斗一怔,又迅速低下了头。从杰西的角度能够看见他的睫毛在光下颤抖。
“北斗。” 杰西叫他名字,声调平平的,他用了点力气去牵他的手,拉着他走到沙发边上。
北斗耳尖的红再深了一度,胸腔起伏了两下,大概是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在杰西身边坐下。
“北斗,是为什么做现在这个工作呢?”
“我……其实是机缘巧合。当时投了很多简历,最后在收到的offer里选了这个。我从小就喜欢看电视,所以应该算是感兴趣吧,想要知道电视节目的背后是怎么样的。”
“是吗……你应该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进了这个圈子。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莫名其妙就走到了今天。我曾经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包装完美的产品,没有自己的意志,唱的歌也只是为了取悦别人。但是我现在发现,也许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想让大家因为我而感到快乐,想要不辜负我的粉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同时我也很喜欢我的选择和我做的事情。” 杰西顿了顿,又继续说,“我有一段时间也和你一样,觉得灵魂标记是一种强制的束缚,直到我遇见你。我很清楚,不是因为那个小小的标记,而是我自己。我喜欢你,我想要吻你,我想要触碰你,我控制不住。无论你是不是我的灵魂伴侣,我都喜欢你。”
北斗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时间没法作出任何回应。杰西笑了,伸手把他侧边的刘海别到耳后,顺势抚摸上他的脸颊。
“听懂了吗?”
“嗯……”
“听懂了什么?”
“你……喜欢我……不是因为标记……”
“对。” 杰西笑,心想现在愣愣的北斗很可爱,“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 北斗犹豫了一会儿,“我在想……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毕竟我这么普通,跟你不一样,如果不是因为标记,我想不出任何原因。”
“因为我也很普通啊,北斗。我们是一样的。我会害怕,上台之前也会紧张;我会生气,会难过,会失落,会不自信;我会喝醉酒,也会生病。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是个普通人,所以我也会很普通地喜欢上你。在我眼中的松村北斗,是一个很值得爱的人。”
“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你……你总是一副安静的样子。你在高中的时候就不太爱说话,我以为你会很难相处,但是……但是你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温柔又细心。你会愿意靠我近一点,愿意和我说话,也总是看着我笑。我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讲话时候的尾音会上扬,笑得很好看,眼睛亮亮的。” 杰西缓慢地回忆着。
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具体的瞬间,杰西想,能够喜欢上松村北斗的契机实在是太多了。也许是喝醉时北斗给他泡好蜂蜜水递过来的时候,也许是一个有风的早晨北斗替他压下一撮翘起来的头发的时候,也许是听他讲完一个笑话之后北斗毫不顾忌放声大笑的时候,也许是看见北斗把所有工作都完成得比任何人都要好的时候……高中时候那个有些孤僻、难以搭话的松村北斗一点点褪去身边所环绕的神秘的迷雾,变成现在这个可爱的、强大的松村北斗,就好像浑身尖刺的海胆最终褪去了外壳,展现出鲜艳柔软的黄颜色肉身。
“……”
“喜欢你的事情,我能说上一天。”
“……那你快别说了。” 北斗头皮发麻,伸手虚张声势地想要捂住杰西的嘴。
杰西笑着在空中抓住他的手,说,“我不说了,到你了。我喜欢你,你的回答呢?”
北斗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紧紧抓着他的手,脸颊发红,于是放弃,被修剪得很圆润的指甲不小心在杰西的手背上留下白色的痕迹,又很快消失不见。
“北斗。” 杰西耐心地唤,“我叫你名字,你的标记会疼吗?”
“你是怎么知道……” 他的眼睛瞪大,然后说,“不疼……”
“不疼说明什么?你喜欢我吗?”
“喜欢……” 北斗慢悠悠吐出两个让杰西感到悦耳的字,像是没说够一般,他又说道,“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我喜欢你在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也喜欢你私底下有点逊的样子。你的全部,我都喜欢。”
杰西看他微仰着头,眼神乖顺地沉溺在自己的瞳孔当中,没有躲闪。北斗的眼睛好像有星星在闪烁,杰西想到了北斗七星,那一串在天空中最闪烁的星星此刻好像落在了他的深不见底又充满笑意的眸子里。
“是吗。” 杰西笑着问,“我可以亲你吗?”
还没有等北斗回答,杰西便精准地落一个吻在他的唇上。于是北斗不得不将没说出口的那一句“好的”吞下,不熟练地回应着他的亲吻。杰西再次睁眼的时候看见眼前闭着眼的松村北斗,修长的睫毛在光线下轻轻颤抖,心脏突然变得很软。他趁着北斗微微喘气的空隙,撬开他的双唇,追着他湿润的舌尖,再一次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