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在窗台上织出白色的绒边,阳光把堆叠着的或新或旧的文稿纸染成淡黄。课室里静谧一片,山雀倚在栏杆上悠悠鸣叫。
村上抽走一张崭新的文稿纸,拧开墨水瓶的声音在阳光里响着。
“村上——该走了哦——”
山雀一惊,扑扇着翅膀从栏杆上飞远。
一滴墨水还未来得及被笔尖吃进,落在纸上,洇开漆黑的痕迹。“藤野,你先走吧,我还想再待一会。”
“那好吧,我把证书给你拿来了。对了村上,虽然你可能不太想听……你哥让我叫你早点回家,别待太晚,不然学校要关门了。”
“谢谢。”
“那我们夏天见。”
废弃的稿纸在地上堆起,和桌上的纸张一同,像是某处无名的山景。一点紫色夕光打在村上身上,摊在他面前的文稿纸,却是没了下文。
车停在一栋西式的洋房门口。“小少爷,快进去吧。老爷夫人和大少爷都在等您。”
村上走到玄关脱下木屐,从餐厅的方向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他差点忍不住要立刻转身上楼去,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踱着步子走向那盏明亮的灯光。
“真都回来啦?快坐下,杰西,把刚刚那个笑话再讲一遍给你弟弟听听吧!”
女人从刺绣的和服袖口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招呼着村上真都坐下。
“不用麻烦大哥了,妈妈,我回屋里吃,抱歉。”村上微微躬身,端起餐盘,掉头走向通往二层的楼梯。
“这孩子,现在怎么老是这样呢……以前都好好的呀……”
村上借着微弱的月光,摊开白日里的稿纸。纸尾左侧,两个名字紧紧贴着,收锋处被执笔人仔细地缠在一起。
“Raul,你以后就在这里上学了。如果有什么事,你就来高中部那边找我。”杰西走在村上右手边,羽织衣袖的下摆扫过村上的手臂,镜片反射着太阳光,让村上看不清他的眼睛。
暮春中,樱花已经尽数凋谢,绯红的叶子还挂在枝头,作为那些粉白花朵盛开过的唯一证明。
“啊,杰西!”
一个穿着绀色和服的身影向着两人挥手,杰西回挥过去,拉着村上往那人的方向跑。
“莲,你怎么来了?假期还有几天才结束吧?”
“我还没问杰西君为什么来呢,”目黑捂住嘴笑着,“这是你弟弟吗?”
杰西扯住村上真都的袖子,把他从身后拉上前,“他叫Raul,村上真都Raul,我的异母弟弟,”他偏过头,“这是目黑莲,和我同级。”
“你好,目黑君。”
“你好呀,我可以叫你Raul吗?”
村上微微点了下头,悄悄抬起眼看面前的男人。目黑莲的眉眼因为尚未消散的笑意而弯起来,略带锋利的脸型也显得柔和。
“杰西,Raul要来这里念书?”
“嗯,读中学部一年级。”杰西回答。
“好哦。那你带着Raul继续逛逛吧,不打扰你们了。”
村上望着目黑莲远去的背影,一片红叶落在绀色和服肩头。
他总能在校园的角落见到杰西和目黑。有时杰西被一群学生簇拥着,缠着要他说笑话,说西洋的事,哄笑声不绝于耳。目黑站在他身边,不跟学生们一样肆无忌惮地大笑,只是在杰西说到有趣之处时,嘴角会留下两条峨眉月般的痕迹。有时高中部的铃声响起,杰西拉着目黑飞快地往课室赶,脚下木屐啪哒啪哒地响,目黑怀中抱着稿纸和书本,嘴上不知说着什么,村上听不清,或许是几句抱怨的话。
他开始期盼着能在学校看见目黑,能在他与杰西相约到家中读书作文时,能从敞开一条缝的拉门间,远远地看他一眼。
可他身旁总是会有另一个人的身影,可能是杰西,可能是同级的友人,换来换去,从来不是村上真都。
他轻叩拉门,端进抹茶和几碟和果子,放了一份在杰西面前,递到目黑桌前时轻声说了一句,“这个很好吃,目黑君尝尝”,随后放下托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桌上的文稿纸。
“谢谢你Raul。不过以后不用叫我目黑君,听着真是生疏啊,叫我莲就好。”
他看到那弯峨眉月上,沾了一抹绿色的茶渍。
“少爷,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女侍推开拉门,怀中抱着一束盛开的红山茶。
“这是目黑先生送来的,夫人最喜欢山茶花了。她让我来送一点,放在大家的房间里。”
村上回头注视那束花,“还有哪里没送吗?”
“只有大少爷的房间那边。”
“不用过去了,”村上挥手,“把剩下的花都拿到我房间来。”
“可是……”
“不会怪到你头上去,”他看着女侍的眼睛,“要是母亲问起,你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就好。”
殷红的山茶躺在冰凉的陶瓷花盆里。村上摘下一朵,放在案头的稿纸上,层叠的花瓣恣意绽放着,整齐的字迹排列在字格里,他想起课本上黑白油墨印刷的藤萝。
如果这花儿戴在他的头上,会是什么样子?
喧嚣的蝉鸣笼罩着闷热的初夏。村上理了理浴衣的肩线,打开房门口上了新漆的信箱,洁白的信纸落在他手心。
“Raul,谢谢你给我来信。”
“你们中学部快要开学了吧?我念中学的时候,最讨厌开学了呢。假期里可以不用天天做课业,不用天天见到凶巴巴的先生,可以去郊外看樱花,下河去捞鱼……”
“不过我们啊,现在也没办法玩得那么开心啦。大家都在等着那张毕业证书,准备踏上社会呢。”
“Raul是很优秀的孩子,所以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能无忧无虑地玩耍的时间,要好好珍惜。”
“Raul没有去钓过鱼吧?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吧?”
“夏天还很长呢。”
夏天还很长,夏天还很长呢。村上觉得喉管间有蝴蝶在飞舞,脚下踩着棉花般柔软。
如若他稍稍注意,就能发现窗外停在枝头休憩的鸟雀,已经被脚步声惊起,扑棱棱地留下几片尾羽在枝丫间。
“Raul,我们能谈谈吗?”
村上一惊,鸟雀早已狼狈地尽数飞远。他回过头,杰西一身茶色羽织,半倚在玄关处。
“为什么不先叫我一声?”他迅速折好信纸,塞进浴衣领口。“我叫过了,你没听见。”杰西嘴角挂着苦笑,转身走上楼,村上皱着眉跟在他身后。
两人面对面跪坐在宽敞的和室,华丽的小楼外部是西洋风格,室内却是日本样式,小小的矮桌摊在两人面前。
“我母亲热爱西式装潢,父亲喜欢传统的和风。她留洋时认识了父亲,后来他们回到日本办了婚礼,建了这栋房子。”杰西轻轻抚着桌面,“她去世之后,这栋房子留了下来。”
村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从来不责怪雪绪阿姨,也一直叫她母亲。我母亲病重时,父亲寸步不离陪着她,我们都尽力了,我们也都束手无策,她还是离开了。”
“父亲把我送到他美洲的老家,回来的时候我也还小。那时他已经娶了雪绪阿姨,也有了你。”
“我看到你被保姆抱着,躺在襁褓里,睁着圆圆的眼睛对我笑,雪绪阿姨走过来,对我说对不起,就算不接受她也可以,但不要怪父亲,不要怪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母亲。”
村上悄悄地抬起眼看杰西,他依然平静,本就白皙的皮肤映着阳光,左脸的痣更加显眼。
“说真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你们相处,但我试着拿出我最大的友善。我将你当亲弟弟,小时候你会缠着我,要我给你读故事,给你买街口那家和果子店的甜品。后来你读了中学,我害怕你被人欺负,偷偷让你们班上几个学生告诉我你的情况,他们说你很受欢迎,你的作文总是被先生夸奖,那时候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我已经不明白,还可以怎么做了,Raul。”
村上猛然抬起头,杰西看见他笑了起来。
“不,哥哥,一直以来谢谢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又别扭又任性,抗拒和你相处。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你没有察觉到就好了,你没有察觉到真是太好了,爱着你身边的人的我,那份爱恋又怎么可以宣之于口呢。只要他还在你身边,只要我还可以见到他,只要你依旧什么也不知道。一定可以开花结果的,一定。
他望向窗台,红山茶寂静地绽放着。
“莲ちゃん邀请你们两个去目黑家郊区的那间别苑玩呢。”雪绪靠在桌案上,将手上捏着的信纸递给杰西。“喏,这是邀请函。那孩子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呢,杰西,真都,记得要好好谢谢人家。”
“好的,妈妈。”
客厅的门帘在身后落下,“莲君有说什么时间吗?”“明天,他说他会来找我们。”杰西仔细读着邀请函,“收拾好行李吧Raul,拖太晚的话,恐怕来不及。”
“嗯。”
村上打开皮制的手提箱,整理好春夏交界的衣物。他思索一番,又翻出冷落了许久的上学的用的提包,掏出崭新的钢笔和墨水瓶,连着文稿纸一并放在了手提箱的最底层。
“杰西,Raul,这里!”
目黑穿着绀色的和服走下车,朝着门口的两人挥手,两人走出大门,侍者为金碧辉煌的门落了锁。
“莲,好久不见。这只表是之前我送你的那只?”
“是啊,”目黑露出熟悉的微笑,“谢谢你哦杰西君,我很喜欢。”
村上偏过头去不愿看这两人,目黑手腕上的表泛着银晃晃的光亮,他觉得那光芒有些刺眼,但又忍不住偷偷去望目黑嘴角挂着的两弯月牙。
他穿的是那天的那件和服。
车玻璃外的景色变化着,人流逐渐被远远地甩在后面,鳞次栉比的房舍融进山色,在古老的别苑门前停下时,繁华的帝都好像沉在梦里,成为千百年前古老的歌谣,恍若隔世。
村上恍恍惚惚地下了车,走进房间时依旧迷离着,目黑关上门,临走前说了一句好好休息。
他接了一盆清水洗了把脸,跪坐在窗前的书桌前,拉开雪见窗,苍翠的竹林和清潭撞入村上的双眼,枫树尚未到变得火红的季节,映在潭水里,像绿色的纱帐,轻轻将他的心拢住。
提起吸满墨水的钢笔时,村上有些犹豫。哪怕他想要将自己的心意彻彻底底交到那人手里,想要在字里行间写下爱意,想要在第一缕阳光洒落窗台时亲吻那片总是带着微笑的嘴唇,想要永远唤他,莲,莲。另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告诉他,他的微笑从未落在你身上,那份爱恋也可以轻轻松松地被摔得粉碎,而他身上毫无痕迹。
他的心被掰成两半,悬在云端之间垂下的细线上。
目黑莲拉开拉门,奇异的触感让他有些疑惑,他低下头,门缝间,一张折好的文稿纸静静地躺在那里。
轻叩门的声音响起。
村上颤抖着抚上门框,浅色的格框间被和纸糊着,只透出门外极度模糊的颜色。那根悬挂着心脏的细线摇摇欲坠地悬在门缝间,随时准备着切割开他一门之隔的命运。
他推开了门。
“……Raul?”
“莲君。”
“什么意思?”
“什么?”
“……那封信。”目黑莲咬着嘴唇,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如你所见,就是莲君想的那个意思。”
就让它坠落然后摔得粉碎吧。无论接下来这扇门会以何种力度被扣上,无论你之后的表情是羞怒还是震惊,我都想把那些话语说给你听。哪怕我需要用我的整个生命,来为这份冲动赎罪,来将那些不该存在的恋心都洗清。
“我喜欢莲君,是想要和莲君成为恋人的喜欢,从见到莲君的第一天,一直到我余生的每一天。”
“我时常想,如果从来没有遇见过莲君就好了,那样或许我的生命,可以像其他每一个人一样平淡而平安。可是我无法想象没有遇见莲君的样子,无法原谅将罪责全部推给莲君的自己。”
“我真的、真的是一个罪人。可我还是想要听到你的答案。”
竹林映照着苍白的月光。村上觉得,那笼罩着他们的沉默,从太古时期便存在于那里,同月光共舞千万年。
目黑莲面朝着村上真都,面朝着窗外的竹林和潭水,面朝着那亘古的月亮,泪被映成银白色,却怎么也没有划过脸颊落下来。
“真都。”
“如果我们能早一点见面就好了。”
如果我们从来没有见面就好了。
目黑莲向前跨了一步,柔软的触感贴上村上真都的唇,唇瓣与唇瓣相接,焰火飞舞,昙花一现般,很快又分开,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对不起,这是我可以回应你的,所有的东西了。”
“村上啊,先生说下节课要念你的作文,我帮你把稿纸拿过去咯。”
“嗯。谢谢你,藤野。”
“还在写你的小说啊?”藤野将头凑过去,瞥了一眼桌上堆成小山的纸张,“说真的,要不是你一口咬定,我很难不觉得你是暗恋过隔壁女学的哪个姑娘啊,才写出这样的剧情……”他转身、走出门去。
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稿纸,笔尖发出沙沙的声响。
夕照在越来越长的白昼间逐渐染上夺目的红,散学铃响,学生们潮水般鱼贯而出,校门前熙熙攘攘,像终点站停靠的列车。
“大少爷今天会回来吃饭。”
村上望向玄关的方向。
他从未如此期盼那与他流淌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哥哥回来。月光洒落的夜晚过后,一切照常运转,季节随岁月流逝,空气添上燥热,他像逃兵一般躲避着所有有关目黑莲的消息,好像这样就能让一切都安安心心地沉入无人对证的昨夜里。
可那云端间的细线又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日子找到他,堪堪缠上他的心,他听到它的笑声,村上真都,你真是很懦弱。
“我回来了。”杰西的声音从玄关传来。
“欢迎回来,哥。”村上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哎呀,你们两个又变回原来的样子真是太好了,”雪绪轻轻拍着手,“杰西,快坐下吃饭吧。”
几人陆续离席,他跟在杰西身后走出餐厅。
“哥。”
“怎么了,Raul?”
“你知道……你们毕业之后,莲君去了哪吗?”
杰西微微垂下头。“莲吗……他反正,是去了别的城市吧,那时候我问过他,他没有告诉我。目黑家的家业,听说是交给优君了。”
“啊,这样啊。”
屋角摆着白瓷花瓶,空荡荡的。如果红叶能为樱花作证明的话,那些被折断的,从春天里硬生生被掰下的花儿,又有什么可以证明,又有什么能作它们曾盛开过的痕迹,又有什么可以将它们埋葬。
瓷白底下压着几片失去生机的棕褐,凋零的红山茶静静地躺在那里。
“村上先生,我们是上周跟您预约的记者。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村上笑着,“请进。”“非常感谢您。”
年轻的姑娘将背挺得直直的,把鞋整整齐齐放在玄关一角。
“好的,村上先生。您的著作《山茶》在二十年前完稿,战后十年才得以出版,请问您的感想是?”
“很不容易呢。虽然只是很稚拙的作品,但对我来说,就像爱护一个孩子一样。能成功出版真是太好了。”村上弯弯的眉眼间留下几缕深深的皱纹。
“《山茶》真的是一部非常优秀,悲情而又引人入胜的作品。请问您的灵感来源是什么呢?”
“灵感啊,应该是来自于我学生时代时,喜欢的人吧。那时候什么都不明白,虽然算不上什么恋爱,但也是无疾而终了。”
“我一个老头子说起这些,还是会有些害羞啊。”
“是这样啊。”笔尖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划过,旧圆珠笔的墨水快要见底。
“下一个问题,村上先生……”
……
“真的非常感谢您。”摄像机一台接一台被搬离,女孩抱着笔记本和板夹,向着村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姑娘,不用谢我。”
女孩转过身,一只脚将要跨出门槛时,突然回过了头。
“非常抱歉,村上先生,虽然可能有些冒犯,我可以以我个人的名义,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
“那位主角,您现在,还爱着她吗?”
“当然。”
“我一直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