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被人说像猫。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像,但是这么说的人实在是很多,不知不觉间就似乎成了既定事实。
不过“猫系”的标签其实是在这个概念火起来后才被贴到我身上的,说白了是个营业用的人设。
起初我不太好看这事,毕竟在乌泱泱一众跟风的人里能脱颖而出的人少之又少。不过经纪人拍着胸脯和我保证这次准没问题,也不用特意演什么,反正像我这样怕生到极点的人也不用担心会祸从口出。话说回来我作为一个出道好几年都不温不火的小艺人在这种事上也没什么发言权,总之照做就好。
意外的是这以后真的多了不少新的工作机会,虽然其中的多数都是戴个碍事的猫耳朵发箍坐在镜头前假装自然地去念面前提词器上的文字而已,但我也不是什么有着阳春白雪的高尚追求的艺术家,能在竞争激烈的演艺圈里分到个常规出演的工作机会就足够了。
我和树就是这么认识的,我们同为一档每两周录制一次的节目里的常驻嘉宾。
不过我们的关系是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的很单纯的“共演嘉宾”,并且在刚开始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电视台大楼里因为各自的其他工作偶遇时我们会默契地装作完全不认识彼此。
说得冠冕堂皇一点也能算是基于职业特殊性的严于律己,但坦白来说事实不是如此。
至少我不是。虽然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歧义,但总之我就是讨厌人、以及与人相关的一切,尤其讨厌那些只是基于礼貌的表面性人际交往,对于无意义的问候和寒暄都是能躲则躲。而树作为一个人,当然也在我下意识躲避的范畴里。
至于树,我和他没有那么熟。不过从他给我的印象来说,树像是那种把全部的职业素养都用在防止谈恋爱被拍,而不是放弃谈恋爱这件事上的那种人。如此一来要么是他好心地配合了我的躲避,要么是一样大概不怎么喜欢我,所以也没兴趣非要和我处好关系。
原因没那么重要,得以一直和树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令我很舒适的距离的既定事实才是唯一重要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树算是在我这里好感度挺高的那一部分人,大概勉强能到及格水平。当然我知道这听起来矛盾得有点可笑。
虽说我们不那么熟,但是由于我对他的称呼是“树”(准确来说是“樹さん”,我自认为已经是相当疏远的一种称呼方式了),再加上就算只是因为工作,至少隔周见一次面的频率确实不算低,以及树的习惯使然,在大部分时候都会很照顾共演嘉宾,并且还要叠加上我确实是非常贫瘠的交际圈,这些林林总总的加在一起,有时也难免让人误会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
当然也只是“不错”而已,完全没有到足够让人产生桃色误会的程度。
在这件事上,我和谁都不会走得特别近(至少在旁人看起来是这样)的所谓典型“猫系”性格大概功不可没,不过树也不是一点儿功劳都没有。虽然乍看之下他确实好像什么都没做。
但树毕竟是偶像,就算是有点剑走偏锋的那种,他对于自己的职业本质其实把握得很稳。他看起来像是肆无忌惮地释放着性关联的各种欲望,但也很清醒地把真正的私生活部分捂得严严实实,说到底他的张扬自由也依旧是局限在“偶像”这个抽象又严格的枷锁之中的。不过他很擅长模糊这两者的边界线,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很完整的自然态的“田中树”其人。
如果说这是演技的话,其实他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如果说这是他无意识间的自然为之的话,那他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
不过平心而论,树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
自我们共事以来,我便发现起初时候和我一样每到中场休息都只是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发呆的树逐渐开始变得“交际花”起来,注意到有落了单的出演嘉宾便会主动去搭话。于是每次进入下半场录制后,现场的气氛好像就总会变得很缓和些,我想没准有一部分也是他的功劳。
光是这样,在我看来就已经很厉害了。不过树更厉害的是,我后来发现其实他并不是那种天生就热爱社交的人,甚至可能属于怕生得有点厉害的类型。
关于这一点,我是在和他认识了有一段时间后才隐隐觉察到的。起因是他起初时候也试图和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我搭话,不过用他后来形容给我的话说,就是当时的我“看起来像是只进入临战状态时炸毛的猫”,于是他放过了我也放过了他自己。“放过了”这个词很妙,像是一种隐晦的同类宣言。
共事久了,我们偶尔也会在中场休息的时候碰巧站在一起。一般这时候,在彼此点头示意后,我们就会正好拉开一个人的距离然后各自陷入沉默。被人说过我们那样看起来像是两只缔结了互不侵犯协议的猫各自守着自己的领地,我一如既往地只是尴尬地笑笑沉默以对,树则嬉皮笑脸地应声说总算有人承认他自称“猫系男子”的身份了。
说实话,其实我是真觉得树比我像猫。毕竟猫咪虽然没有那么亲人,但却是很善于为了达到目的而表演出亲昵与无辜的。树很擅长这些,相比之下,我的演技要拙劣得多。
这天的特别节目录制时间很长,要打交道的嘉宾也比起常规节目时要多得多。其实是每隔几个月就会有这么一两次的特别节目,不过我始终没办法完全克服自己对于人群的恐惧与厌恶,光是在镜头前强装镇定地当好一个花瓶就足够让我精疲力尽了。
中场休息到一半的时候,和几个前辈寒暄完的树很好心地帮口干舌燥的我带了瓶新的矿泉水回来。我道谢后不知怎么想的,脱口而出了一句树真是很厉害呢,说得树很罕见地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但他很快就收敛了表情,有点干巴巴又有点爽朗地笑了两声。
“好稀奇,原来你也会主动说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是指没有什么生产性的恭维辞藻,虽说其实我不是为了恭维他才说这个的,但是相较于往常时候我的非必要不开口,这句话确实是有些多余。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被点破的瞬间还是会有点没来由的羞耻。
“我也没有厌人到这个程度,而且也是真的觉得樹さん很厉害。”
树耸耸肩,似笑非笑地说我倒是一点都不否认自己“厌人”。
也确实是没什么必要否认,反正事实如此,何况我的表达明明听起来更偏否定。以及无论怎么想,树和我的关系都没有亲密到、或者交恶到会把这种事情拿出去到处说,从而隐晦地炫耀、或者污蔑什么,所以其实很安全。
我是猫嘛。我于是学着他的语气半笑不笑地打趣,你应当很明白的吧,不要妄图琢磨透一只猫的脾气。
树又发出了一个干涸但很清爽的笑声。
其实拿这种东西当借口有点狡猾,尤其是我向来只是把“猫系”视作一个因为工作需要而被赋予的标签而已。但我性格没那么好,或者干脆说恶劣,有个无需多言的便利借口能用的,自然乐得省事。
“省事”的意思是,在实在是没法脱身的社交场合,便以此为借口光明正大地游离在人群之外,顺理成章地躲开那些令人反胃的体温和气味。虽然,我也得承认,既然我选择了做这一行,其实是应该学着主动去克服自己的人类厌恶的。
姑且要为“猫系”正名一下,虽然好像已经成为了公认的“典型的猫系”,但我更像是那种被放在博物馆里用作展示的“猫系”的剥制标本,或者是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被用作教程的经典案例,但绝对不是被贴上“猫系”标签的这一类人的模范。
我是个很糟糕的人,或者说很自由的猫,和将群居生活与集体行动视作理所当然的人类社会格格不入。
一定要说的话,树才是“猫”中模范。毕竟前不久还在民选的“阳咖”排行榜中拔得头筹,大抵是那种放在猫咖里轻轻松松就能成为销冠的、懂得怎么讨好人的职业宠物猫。
总之是挺佩服他的。不过也就只是佩服而已,不至于见贤思齐。
特别节目录制结束后的聚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惯例,我猜大概是因为特别节目总是会邀请到艺龄或者地位都不容小觑的嘉宾参演,而娱乐圈着实是个很拼人脉的社会。
但我不在意这些,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对这类事情的厌恶更占上风,所以我宁愿就这么一直不温不火地耗下去,直到被完全淘汰,也不想给自己找一点儿不痛快。
我能做出的最大的妥协也就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参加例行公事的干杯,一直等到人群以几个大人物为中心三三两两各自分布时,才找个机会缩进角落里安静地等待散场。
包间的换气扇效果不太好,混合了汗味和各种体味香水味的浑浊空气熏得我头昏脑涨,让我甚至有点分不清自己的浑身不舒服究竟是酒精摄入过量导致的单纯生理性不适,还是对人群的本能厌恶膨胀过度,甚至产生了具象化的恶心反胃。
树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到我身边的。
也不是那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救世主戏码,他显然只是想找个角落休息一下,然后碰巧就走到了我所在的这个位置而已。
不过我还是稍微有点惊讶。毕竟说得好听点就是“事业心其实很重”的树一般是不会放过这种到处刷脸的机会的,想想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见他中途一个人跑来角落。
“今天‘交际树’暂停营业了吗?”
我抬头去看他。隔着一段灯光昏暗的距离,我们完全没能对上视线,事实上我看的是他脖子上那反射了灯光而有些晃眼的金链子。但这样正好,是对于我来说反而很舒适的距离感。
“稍微有点累了。”
沙发是三人座的,我缩在一侧的角落里,树便隔开了大半人的空位在另一侧坐下,但扭过头来冲着我的方向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说他是猫系男子,偶尔也要闹闹猫脾气。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也没那么好笑,不过我莫名其妙地笑开了。
嗯。笑够后我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普通人休想琢磨透一只猫的脾气。
而后我们就又各自在沙发的一边分别陷入只属于自己的沉默里。
我眯着眼睛看那一大片在浑浊的空气里好像不知疲倦的觥筹交错,又开始觉得人类果真是怪物,令人厌恶。当然我也是人类,所以我也同样平等地讨厌自己。
哈哈。树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突然发出了两个和这脏兮兮的空气有点不相配的听起来甚至还很清爽的笑声。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可能就只是喝醉了突然小小地撒了一下酒疯而已也说不定,但身体还是下意识地循着这笑声的来源处扭了过去。
身体会突然失衡在我的料想之外。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也没什么意外的,我刚刚保持着拧麻花似的姿势太久了,半边身体都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而有些麻痹,根本没法好好听大脑的使唤。
有点糟糕的是因为我是下意识循着树的方向扭过身子去的,所以当一侧手臂没能顺利支撑住身体的时候,我整个人就不可控地往树所在的方向软绵绵地倒过去了。
还好我们之间原本存在的大半个人的空间不至于让我过于狼狈又失礼地直接扑到树身上去,但是情况也没有多好,被我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的树正好也扭过头来看我,于是我的额头还是和他的下巴来了个亲密接触。
“……抱歉。”
我的上半身几乎完全趴伏到了沙发上,只能用一侧手臂勉强撑起一点身体,姑且先努力仰起头向正在揉着自己下巴的无辜受害者道歉。
“啊、没事。”
树应声的时候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柔和气流扫过我的额角,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但是依旧有些麻痹的身体和还没代谢掉的酒精让我有些无法动弹,只能继续保持着仰头看向他的姿势。
他不知是想确认我的情况,还是家教里有一条说话时最好看着对方的训诫,总之是稍稍低了头。这下我们就在前所未有的近距离不可避免地完全对上视线了。
大概是距离感和环境状况都太过不寻常了,反而负负得正地让我没有第一时间想要躲开。
树咧开嘴冲我笑了笑,只有单边嘴角上扬得很明显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像是那种聒噪又臭屁的男高中生。是作为同级生的话会讨厌得要死,但是到了如今的年纪来看就会觉得再正常不过了的那种类型。
“不是自称‘厌人’吗?”
语气也是,就那种典型的青春期小孩的味道。还是在班上特受欢迎的那一批赢家组。
“是讨厌啊。这不是有努力在拉开和你的距离吗?”
没有健身习惯的我手臂力量着实弱得可怜,光是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就已经累得够呛,这会儿已经开始不受控地打颤了。
树又把头低了低,这次应该是为了看清我这姿势扭曲、但确实是完全靠自己支撑住的身体。
不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方才就已经太近了些,随着他的这个动作,这下子我们的鼻尖几乎都要抵到一起了。树似乎也没有喝多少酒,明明已经在这么近的距离了,我能闻到的却只有他身上的香水味。他用的一直是这个香型,共事这么久之后,我已经开始习惯这个香味了。——我的意思是,当树身上的香水味完全盖住了周围空气里杂乱又污浊的各种气味后,我反而感受到了一阵不合时宜的安心。
我盯着他眼里倒映的光点看了一阵,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睛。
“不躲吗?”
温暖湿润的气流像是雪花一样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嘴唇上,很快又像雪花一样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麻烦。”
既然都是“猫”的话,我们应该都很清楚永远不要试图揣测一只猫的行为逻辑这个道理。
树嘴里残留的酒精味比我原以为的其实要浓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