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一早在床上睜開眼睛就發現不太對勁，感覺身軀好像變得更輕盈了，周遭的擺設也像是離得很遠。只是還沒清醒的錯覺吧？他晃了晃腦袋，左右張望間，高地發現睡前蓋好好的被子被踢到了角落。大概是自己夜半時分的傑作，才剛伸出手要撿，高地的動作就僵住了。
哈？他放下手臂，過了幾秒才再次舉起。打擊人的是，情況仍沒有改變——映入眼簾的是一隻細瘦的、被淡棕色皮毛覆蓋住的，狗爪。
哈⋯⋯過於驚愕的高地連放聲大喊的力氣都使不上來，他不由得張開嘴巴，像是呼吸停止般定格。因為換氣不及，乾燥的空氣一瞬間灌入氣管使他咳嗽了幾聲，卻只聽到尖銳的嚎叫在房間裡迴盪。
突兀的聲音像在提醒他面對這莫名的狀況，懸著的希望也這樣破滅了，高地趴倒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恨不得把臉埋到床鋪深處。
不對，這一定是做夢⋯⋯只要睡個回籠覺再起床，一切就會恢復正常了。乍現的靈感像一線曙光，高地翻過身，還拿捏不好力道的他，因為重量差異而多滾了兩圈。反正待會就變回去了，高地忍住暈眩感，稍稍安慰著自己。
高地縮回被窩，嘗試理清究竟都發生了什麼。他記得昨晚因為久違的小酌而晚睡，且在那之前，他接到了一通電話。
「こーち，你明天休假對吧？」一按下通話鍵，就聽見ジェシー劈頭蓋臉的質問。這傢伙，開始學會直接打電話了啊⋯⋯高地咬牙了幾秒後點點頭，簡短給了確認的回覆。「那我們一起吃個飯吧？中午還是晚上？既然休息的話就約中午好了。」
「⋯⋯啊？什麼？喂！我根本沒有答應你啊。」跟不上對方快速的節奏，高地在後頭氣喘吁吁追趕著。「又沒關係！你之前不是有提過一間和食料理嗎？我們一起去嘛。」
「哈啊⋯⋯」
「那我預訂好再跟你說哦。」在高地想出理由搪塞前，ジェシー就下手為強，掛了通話。沒幾分鐘，等他收到ジェシー的訊息，才體認到自己又被牽著鼻子走了。
又變成這樣了啊。高地擰著眉，忿忿不平瞪著木桌不知道在對誰賭氣。比起突發事件，他更喜歡按步調排好規劃，但面對ジェシー簡明直截的邀約，存在高地腦內的盤算總像被壓下清除鈕般，變得空白一片。
心裡的無望情感仍會繼續拖沓下去吧，垂頭喪氣的高地決定打開冰箱為自己拿罐啤酒。
酒精沖淡了些許悲傷，高地後來懷著輕飄飄暈乎乎的意識睡下，打算把ジェシー丟給明天處理，沒想到，自己則先迎來了人類失格的處境。
煩死了——思緒愈來愈雜，搞得高地壓根無法安然入睡，而他更是絕望地發現身體仍然是縮小了好幾倍的小動物外貌。無論在床上拼命蹦跳，還是用額頭輕輕撞牆壁，都無法產生變化。高地抵著冰冷的牆面邊垂下頭，他想嘆氣，但只發得出沒有意義的哀鳴。心幾乎涼透的高地蜷縮在角落，被無力感與恐懼籠罩。
如果再也變不回來怎麼辦？我再也沒辦法和重視的人事物互動了嗎？不斷浮現的問題像警示燈似的在他的腦袋裡閃爍，就算明白此時悲觀的想法並不會帶來任何助益，高地仍忍不住往最壞的方向想。
兜兜轉轉的思緒最終停在某個身影上。
ジェシー！高地被嚇得全身激靈，從棉被上跳了起來。他趴到床頭櫃上，伸長小爪子點了兩下手機螢幕，果然看到ジェシー的問候與提醒訊息。
現實沒有給高地多餘的空閒消沉，他得先想辦法妥善解決與ジェシー的約定。高地在床被上來回踩踏踱步著。距離ジェシー定下的時刻剩不到一小時，急促的時間內都無法取得聯絡的話，那傢伙應該會直接過來這裡吧⋯⋯不，說不定還會報警？
快被自己的想像搞出一身冷汗的高地奮力拖過手機，當然，生理辨識是過不了的，只能靠按密碼的方式解除鎖定。唉、唉呦⋯⋯高地不太會控制那短短的手，他覺得自己已經盡力將狗掌對準圓框了，卻很難打出正確的密碼。
如果連照順序按數字都那麼艱難了，高地對打出完整的一句話也無法抱持期待。而且在那之前，他的手機大概會先被鎖起來。
「汪！」哇！高地被突來的鈴響與震動聲驚到了，往後彈跳了好幾步。是因為小狗的聽力比較敏銳嗎⋯⋯高地的身軀仍顫抖著，他慢慢踩穩腳步向前探，毫不意外地看見來電人是ジェシー。
在答鈴響滿秒數後，ジェシー又接連打了兩通。還剩下三十分鐘⋯⋯由於高地還是很在意ジェシー接下來的動向，他選擇無視彈出的通知，反而蹦下床，搖搖晃晃地朝房門走去。
其實⋯⋯還挺可愛的。直到經過房裡的全身鏡，他才完全清楚自己變成什麼樣貌——是一隻有雙大眼睛的迷你臘腸犬。闊葉形的大耳朵垂在兩側，上頭的淺色毛髮會隨著他的動作飄動，像柔順的羽毛。高地先是趴在鏡子前打量，又用短小的四肢撐起身軀，將背部微微拱起，呈現彎曲的流線。也因此，他發現背上的毛皮也很柔順細膩。總而言之，是他會想養的模樣。
與他的理想寵物契合到高地都要懷疑是不是上天聽錯自己的願望了。
赫然發覺這種行為好像也算自戀的一種，高地尷尬地扭過頭，離開房間後又驚覺自己沒多少時間能夠浪費。雖然無法精準拿捏，但走總為上策。因此，高地藉著窗外透進的自然光，咚咚咚地奔出家門。
不過，一時之間也沒想到目的地該去哪才好。高地沿著石磚牆踏在住宅區的人行道上，邊走邊環視那些他習慣的景物。蔓生的綠草搔過滿是絨毛的皮膚，惹得他發笑，原來這邊開了花啊？平常完全不會注意到呢。細細的莖條托起紅色的小花，零星鮮豔妝點著綠葉。他湊上前嗅了幾下，打了個噴嚏。
引擎聲呼嘯而過，吸引高地的目光。他抬頭，瞧見一輛計程車揚長往自家方向駛去，讓高地腦內的警鈴大作，趕緊調頭回去。腰，真的會痛⋯⋯飛快往前移動時，他不禁感嘆。
果不其然，車子在附近停下。車門敞開，高地先是看到修長的雙腿，再來是被深色外套罩住的身軀。
猜對了。高地在不遠處窺視，看著那人摘下帽子，重新梳理頭髮後又戴上，將空著的手環在胸前。而且，在生氣呢。他無奈地舉起小腿，慢慢靠近那個正在焦躁徘徊的人。
「看來是不在家啊⋯⋯那至少通知我一下嘛。」他還是維持雙手交叉的姿勢，低頭看了眼手機。
抱歉啊ジェシー⋯⋯雖然不全然是自己的錯，高地仍對ジェシー感到愧疚。
短促的吠叫聲引起ジェシー的注意，他轉了過來。
「啊，真可愛。」ジェシー蹲下膝蓋，使嬌小的軀幹被影子籠罩。ジェシー盯著小型犬，緊蹙的眉毛稍微舒展了。「怎麼了，迷路了嗎？」大概是怕驚嚇到他，ジェシー的手浮在空中試探地問。高地的體內冒出一股拉力，促使他將下巴放到溫熱的掌心上。
等、等⋯⋯抗拒無效，他還是敗給了生物的本性。
「咦！」ジェシー看起來被陌生小狗的乖順嚇了一跳，但還是用手背在他的下巴與雙頰間摩挲。「好軟⋯⋯」聯想到從前與愛犬玩鬧的回憶，ジェシー瞇起雙眼，一臉的幸福。ジェシー知道小型犬的神經比較敏感，但眼前這隻狗狗的親人程度令他驚訝，就像早已認識他一樣。「近一點看可以嗎？」
欸、嗯？什麼？高地也沒答應他，ジェシー的手臂就先越過高地的頭頂，繞住他的腹部，把他抱了起來。
我的人生，到底是在哪裡出錯了呢？被ジェシー一把抱起的時候，高地覺得自己的靈魂就像是被抽空般暗淡無光。
為了逃避現實，他閉上了雙眼。
「北斗說過臘腸狗的腰⋯⋯」
什——麼——啊——高地聽不進ジェシー說的話，不可控制的主動示好已經讓他很崩潰，現在又只能蜷在ジェシー的懷裡⋯⋯巨大的吶喊在高地胸口下迴響，卻無法順利發聲。
「你真的很聽話啊，都不怕生嗎？」
是因為我的心已經死了，託你的福。高地仍闔著眼睛，不願再反應，也不想承認ジェシー厚實的懷抱其實很舒適。
「很乾淨的樣子呢，應該是別人家的寵物吧？但是又沒有名字住址——」喂喂，太過分了喔。ジェシー把狗狗捧起來細細審視。我這樣不是被看光了嗎？快突破羞恥心臨界值的高地試圖掙脫，卻被ジェシー抱得更緊。「別亂動啊，會掉下去的。」
ジェシー一面自言自語，一邊把他抬到自己眼前。以前有那麼近距離跟ジェシー對視過嗎？高地愣愣盯著他鏡片後的眼睛。高地覺得他們四目相望的時間大概有一個世紀那麼久，ジェシー明顯在思考著什麼卻沒有說出口，靜靜讓傷感一點一滴滲進他的眼裡。
「⋯⋯被丟掉了嗎？」ジェシー垂下嘴角，放輕了音量，把難過寫在臉上的神情讓高地眨了眨眼。「啊、不該跟你說這些的吧，對不起。」他摸了摸高地的頭，把悲傷取代掉的眼神很溫柔。
屈身時間一長，下半身都要沒知覺了。為了抵抗痠麻感，ジェシー站起身。不變的是，他還是緊緊摟著小狗。
「該怎麼辦呢⋯⋯跟こーち說——」聽到自己的名字，高地的心臟掉了一拍，在ジェシー眼裡好像是劇烈的晃動，他趕忙伸手安撫，不過高地感覺到他的動作有些心不在焉。「不，他不知道在哪啊⋯⋯連對我都不說。」ジェシー的嘀咕混著嘆息，眼眉又皺了起來。
在這裡啊！罪惡感又疊了一層，高地於心不忍。他伸出前爪，舞動著往ジェシー的側臉上拍。ジェシー握住高地的手心，來回搓動。「在安慰我嗎？真溫柔呢。」見ジェシー恢復笑顏，高地放心了許多。
你是不是挺喜歡我的啊？高地聽見他笑盈盈的聲音。自信過剩了吧，高地覺得好笑，雙眼不自覺瞇成細線。
「果然是這樣嘛！」像要確認般，ジェシー順了順他的毛皮，從背脊一路到臀部。
等等，什麼情況？意識到ジェシー的手掌正停在自己屁股上摸的瞬間高地都要起雞皮疙瘩了。他豎起尾巴，向ジェシー表達憤怒。「咦？不行嗎？」不曉得是不是挑釁，ジェシー又往圓滾滾的屁股輕拍了幾下。
高地漆黑的眼珠瞪得溜圓，他自認已經夠惡狠了，但ジェシー臉上的笑意絲毫沒有減少。「好，好的。我知道了。」他的小臂移到狗狗的後腿上，穩穩地托住。
「你暫時要跟我一起住，不好好相處可不行呢。」
⋯⋯啊⋯⋯哦。高地麻木了。畢竟半天內就接二連三發生太多詭異的事件了，和ジェシー同居又可以排到第幾名呢？他自暴自棄式地自嘲。不過仔細一想，這是最合理的結局了，而且他還能就近留意各種狀況，或是工作，或是ジェシー本人。
好，那就走吧。高地的心一橫，決定——
繼續窩在ジェシー的胸膛前。
實在是挺弱的。不過，怎麼辦呢？我現在只是隻狗欸！高地辯解並理直氣壯著。
回程時ジェシー沒有搭車，而是抱著他散步回家。
「得先幫你取個名字才行⋯⋯嗯⋯⋯」
沉思了一陣，ジェシー開口。
「因為你是黃色的，就叫キちゃん好不好？」
黃色的？這怎麼看的？我是黃色的嗎？是⋯⋯是不能算錯啦？
最終接受了奇異腦迴路的高地給了輕快的答覆。
「你喜歡啊！太好了。」ジェシー的指腹搔了搔狗狗的頭頂。「キちゃん，キちゃん，key——」雀躍的聲音像在哼歌似的，ジェシー嘿嘿笑了兩聲。沒人給他接話，還是能那麼開心啊，還真單純。ジェシー快樂的情緒傳到了高地身上，他微笑著低頭靠近ジェシー的臂彎，探出鼻頭輕輕磨蹭。
「好可愛⋯⋯」ジェシー輕柔的語調比平時的嗓音還低沉，像徐徐的夏夜晚風，吹得他心痛。
或許住進ジェシー家不是個聰明的主意，不出半小時，高地就後悔了。
ジェシー不愧是養過狗以及有在鍛鍊的人，橫趴在他的臂膀上總有種安全感，幾乎感受不到移動。因為太過溫暖愜意，高地就昏睡過去了。
他醒來後發覺自己正趴坐在ジェシー家的沙發上，不只還沒變回人類，並且是想反悔也來不及了。稀落的聲音傳進高地耳裡，他翻了翻眼皮，一旁ジェシー握著手機低聲說話的模樣進入他的眼簾。
發覺他醒了，ジェシー轉頭向他勾了勾唇角，又馬上轉回嚴肅的表情。「⋯⋯經紀人那裡我會再去問的⋯⋯嗯⋯⋯」聲音很小，高地只捕捉到幾個關鍵字，以及通話結束前，ジェシー舒了一口氣說的慎太郎謝謝。
在說自己的事嗎？高地有種不祥的預感。「抱歉啊，把你吵醒了嗎？」思考到一半，他的四肢再一次懸空，被ジェシー連犬帶毛毯地抱起，擺置到了腿上。
從上目線來看，陰霾並沒有從ジェシー的臉上掃去，明明鎖著眉頭，卻彷彿要讓高地放心般把抿著的嘴角揚起。「こーち他⋯⋯哦，他是我的⋯⋯夥伴？朋友，之類的人⋯⋯」果然啊，那通電話。高地感覺他的心臟正在下沉。不過，為什麼面對狗狗還要精選用詞？高地暫時把吐槽丟在一邊，繼續看著ジェシー。
ジェシー深深吸氣，聲音仍止不住顫抖。「他⋯⋯不見了⋯⋯」高地聽著覺得ジェシー好像快哭了，於是擺了擺頭，想碰觸他，告訴他沒事。但ジェシー沒注意到，只是低著頭把目光聚焦在毛毯的花紋上。「不，說不見又有點⋯⋯因為他今天本來就休假，不過我們有約在先就是了⋯⋯我原本以為是因為臨時找他讓他不高興了，但其他人也沒有他的消息。」圍繞著高地的手縮緊力道，將掌心握成拳頭。
和你在一起是最開心的啊。他的喉嚨一抖動，發出低低的鳴叫。ジェシー把拳頭鬆開，撫著高地的背。「他其實挺負責任的，突然無聲無息消失什麼的——而且明明一個人去露營的時候也會抽空回我，不知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ジェシー的音量愈來愈小，直到沉默，順著毛畫圈的指頭也停了下來。ジェシー一直是穩定大家的存在，遇事也能冷靜應對。但此時即使努力保持鎮定了，高地從動作看出他還是相當不安。
有沒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呢⋯⋯心中想的事和ジェシー的聲音重疊，嚇得他仰起頭來。ジェシー望著他，露出釋然一些的微笑。「不會有問題的，一定。慎太郎也是這樣說的。」他邊說邊把高地攔腰抱起。「キちゃん，偷偷跟你說，其實我覺得你們有點像呢⋯⋯」
所以一開始才會端詳得那麼久啊，高地想起稍早ジェシー那快將他看穿的眼神。話說，好可怕的直覺！高地瞪大了眼睛，圈外的眼白幾乎消失，就這樣圓溜溜盯著ジェシー看。
「對、對！就是眼睛！真的好像啊。」ジェシー把他抱得更近注視著。「こーち之前說過想養迷你臘腸狗，然後和你又是在他家附近遇到的⋯⋯有那麼巧合的事嗎？」他偏過頭。
「你會不會就是こーち變的啊？像是分身？那樣。」
再說一遍，真的好可怕！高地想大叫了。電擊般的觸感貫穿全身，他縮起尾巴。為了反駁，還吠了幾聲自證。
「啊哈哈——也是呢，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嘛！」
換作平常，高地就會要ジェシー相信自己的直覺，但這次的情況比較特殊。竄升的腎上腺素讓他的心跳急速飆快，高地背過臉搭在ジェシー的肩頭，緩和著呼吸，他實在不認為自己能再承受更多驚嚇。
「明天一起工作的時候，我再和他說你的事。」
對哦⋯⋯明天有頻道錄製的工作，該怎麼辦——高地閉起雙眼懊惱，他不想再讓任何人擔憂或造成他們的麻煩了。「沒事的。」ジェシー重新掂量著手臂內側的重量，雖然不是在回應高地真正的焦慮，仍錯置地給了他不少的慰藉。ジェシー又用指尖搓揉狗狗柔軟的肚子，引起他的滿足與陶醉，高地舒服地把眼睛瞇起。「我覺得你會喜歡他的哦。」
「因為——」ジェシー後面還說了些話，但集中力被分散的高地沒有聽清。
「又犯睏了嗎？啊、應該是⋯⋯你等我一下哦。」ジェシー把他放了下來，獨自往廚房走去，而被剩下的高地就在客廳裡亂晃。高地有好一陣子沒到ジェシー家了，不過他和上次來的印象沒什麼不同，除了椅子上的衣服又漸漸多起來了，高地忍俊不禁。
習慣使然，高地最後立在CD櫃前，仰視著他分門別類整理好的光碟。變成這種身高才體會到ジェシー的收藏有多壯觀，他往後退了一步，尾巴不小心掃到立在旁邊的吉他。
糟糕！高地慌忙跳起身，正緊張於不曉得該怎麼接住時，一隻有力的手橫在他面前，抓穩了搖晃的吉他。「危險。」
「嗚⋯⋯」抱歉，高地垂下頭。「沒關係的哦。」寬大的手掌揉了揉他的腦袋瓜。「你對音樂好奇的話，我反而覺得很開心。」
「但是，現在先吃飯吧。你肚子餓了對吧？」這時高地才注意到ジェシー另一手拿的是裝著水煮蛋跟肉的盤子。「現在我們家裡你能吃的只有這些⋯⋯總感覺有些抱歉啊。」
確實，高地折騰了一整天都還沒吃東西。而畢竟人格尚在，他對於ジェシー沒有端出狗糧的行為已經心懷感激。
胃早就空蕩蕩的高地在繞晃了幾圈後，選在小茶几旁的空地坐好，底下墊的是軟綿綿的地毯。準備好後，高地發現ジェシー只是正對著他發呆，手還愣在半空中。
「啊、沒事！沒事⋯⋯來，給你。」凝結了幾秒，ジェシー才回過神，彎下腰把餐點放到他面前。
跟ジェシー待在一塊，比起他單獨手足無措還要令人安心，像被無形的能量支撐著，所以高地就鬆懈下來了。
他發現，不論是キちゃん還是高地優吾，在ジェシー家做的事好像都差不多。也就是，一起吃飯，聽ジェシー唱歌，以及看電影。他雖然對剛才ジェシー瞬間的失魂感到困惑，不過既然疑問無法被立即解答，高地只好暫先將它擺到一邊。
還有啊，跟寵物狗一起看愛情電影又是哪來的想法？
高地不是很用心看，也能猜到大致的結局，反正就是失去記憶了卻還能在茫茫人海裡找到彼此且再次相愛的走向。真的會有這種事嗎？都已經是不同樣子了還能認出來？懶洋洋的他將裹在毯子下的身軀翻到側邊，觀察ジェシー的神態。
他看得很專心，把手肘撐到膝蓋上，掌心底部抵著下巴，比起說是看電影，倒比較像在沉思。當ジェシー覺察到額外目光時，直視螢幕的臉轉了個方向。
意興闌珊的臉讓ジェシー不禁笑出聲。
他暫停了電影，走過去把狗狗抱起。「別這種表情嘛キちゃん⋯⋯我啊，最近接到了戀愛向的拍攝工作，所以現在算是在⋯⋯嗯、觀摩？」ジェシ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原來是在學習啊，高地輕用爪子捏了捏ジェシー的褲子布料，加油哦，他在心裡為ジェシー應援著，又用額頭蹭了蹭他的大腿。
忽然間，他理解了キちゃん跟高地優吾之於ジェシー的差別。若只是一隻寵物，他可以輕鬆獲得貼近ジェシー的權利，能夠毫無顧忌，不需要考慮界線，還會接收到他的任性對象，ジェシー，的柔和凝視。
像現在這樣。
「原來你是那麼愛撒嬌的孩子嗎？」ジェシー的問句帶上笑音。他一手從前方抱住狗狗的胸口，空下的右手讓高地墊著。
不，不是的，只是因為我是隻小型犬。被說中的同時也發現自己對撫摸沒有先前抵觸的高地撇過頭，心虛地飄開眼神。
「真的好像啊⋯⋯好神奇⋯⋯」
看來ジェシー還沒放棄那份荒唐的直覺，雖然那就是精確的事實。等一下，這不就是⋯⋯那部電影——一顆心臟又被吊起來了，這時候一隻普通的狗該怎麼反應比較好？裝、裝無辜嗎？
他微微歪著頭，又睜大濕漉漉的眼睛，盡可能擺出無害的模樣，偷偷希望有把疑惑的樣子傳達出去。
ジェシー笑得更燦爛了，他對著高地耳後的肌膚又捏又揉的。很癢啊！雖然他暗自大吼，但本能讓他晃了晃尾巴，尾端更是不斷拍打上ジェシー的衣袖。
⋯⋯嗯，算了啦。只要能蒙混過關就好了。恥力逐漸成長的高地將眼皮垂下，自然就能無視掉自己發出的滿足哼聲。
自己的知覺反應大概讓ジェシー誤以為他想睡了，而在等待ジェシー洗漱的時間裡，高地的確感覺眼皮愈來愈重，時不時一眨一眨的。
「果然睏了？怎麼辦呢⋯⋯」換上一身輕便家居服的ジェシー走近，環顧四周猶豫著是不是該給家裡的新成員組個窩。
不麻煩了，我睡這裡就好。他躍上沙發，找到一個最軟的位子後就緩緩躺臥下來。他的臉伏在椅墊上，用捲曲的尾巴圈住，縮成一小球的體積。
「不行啦，這樣會感冒的！」在高地的意識遠去前，ジェシー把他從客廳扒起，帶到房間。
我才不要啊！高地死死抓住床單的邊緣，說什麼都不肯到床鋪中央。睡同間房，躺一起睡覺其實都見怪不怪了，但身為寵物，和人之間的距離又很不一般，ジェシー很可能會抱著他入睡。
而如果高地整晚都要聽著背後緊貼的心跳聲，他就準備好失眠一整夜吧，光用想的就讓高地的雙頰發燙，他拼命用後腿撐在床角，不願移動。
「狗狗不是都喜歡跟主人一起睡的嘛⋯⋯」這保有距離感的堅持還挺有個性的啊？ジェシー搔搔頭。「我知道了，那我去幫你多拿幾條被子哦。」
最後，他被ジェシー包裹得五顏六色的，彷彿要去參加萬聖節的變裝派對似的，始作俑者還邊笑邊給他照了好幾張相。
空氣變得安靜後，高地身上的睏意反而消失了，細小的聲響流入他的下垂耳裡。高地聆聽著牆上時鐘的走動聲，還有外頭風吹樹葉的窸窣交談，就算聲頻波動很規律，他卻無法順利入睡。
ジェシー在幹嘛呢⋯⋯腦海出現這個問題的頃刻，他就已經逃脫繭一樣的束縛，跳下沙發往裡頭走了。原以為要摸黑著行動會很困難，但高地遠遠的就發現ジェシー的房門沒關，燈光從內往外滲透，熹微照亮了走廊。
靈敏的聽覺馬上就感知到ジェシー在房間裡說話。這麼晚了，還要出去嗎？ジェシー交友廣闊，已近午夜還赴約也不奇怪就是了。他湊近些聽，在雜音裡格外清晰的是自己的名字和ジェシー的道歉聲。
「也沒有啊⋯⋯」ジェシー囁嚅著打開衣櫃，發現他正往門邊靠近的高地趕忙縮回陰影處。還在找嗎？了解到那對話並不是聚會邀約的高地頓時感到天旋地轉。也對，如果ジェシー整天都不見蹤影他哪還會有閒情逸致去聚餐啊？在ジェシー身邊太過放鬆，使他淡忘了高地優吾應該身處的位置。深深的懊惱情緒蔓延，勒得高地快喘不過氣。
人沒有和高地設想的那樣走出房間，他探了一眼，看見ジェシー的外套穿到一半，袖子鬆鬆垮垮地落在一邊，他像沒注意到那般直直瞪著衣櫥發呆。
ジェシー⋯⋯
出乎意料的低鳴把ジェシー拉回現實。一低頭就看到他的小狗正努力站起身，想用雙手臂叫喚他。狗狗趴在ジェシー的小腿邊，一雙相似度極高而讓他驚訝且憐愛的水汪汪眼睛正楚楚可憐地看他。
ジェシー承認，起初是基於這隻狗不知怎麼就是讓他念起高地，以及他想著說不定兩人還能一起養，這樣不純粹的動機，他才把牠帶回家的。
不過經過整天的相處後他發現，他是真的喜歡這隻具有靈性的狗狗，像和他有心電感應一樣。「キちゃん也睡不著嗎？」ジェシー脫下迷茫之際披上的衣服，把小狗抱起。
對不起，對不起⋯⋯高地默默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有些狗狗表達親愛的舉動是會舔舐親吻主人，不過即使ジェシー的臉近在咫尺，他仍沒有勇氣做這件事，只是把毛茸茸的臉湊過去摩擦。
ジェシー將他緊緊擁抱住，把臉埋進細緻的毛髮裡。「⋯⋯就算以後こーち說要把你帶走我也不會讓給他的こーち那個笨蛋！我真的要被他氣死了⋯⋯」
喂，在本人面前說什麼呢！高地哭笑不得。他回過頭用小手心搭上ジェシー的肩膀，像往常那樣，無聲將支持與力量傳遞過去。
心情穩定下來後，ジェシー打消了三更半夜漫無目的跑出門的念頭。他能做的事都做了，此時窮緊張也於事無補，只能先等到太陽升起後再打量狀況。沒事的，ジェシー又吞了一次定心丸。他放下手機，翻身看向矮他一大截的小傢伙。
ジェシー曾說過高地就跟絨毛玩偶一樣，給他安心感。不可思議的是，僅僅是看著與他今天才相識的小狗，他的體內亦會湧出同樣安定的暖流。
「所以你還是想跟我一起睡嘛。」他笑瞇瞇地對高地說，一隻大手在他的背部上下撫動。「把你留在客廳很寂寞吧？抱歉。」
與預想的一致，高地正側躺在床上，後背貼著ジェシー的胸口。不過他並沒有失眠，被ジェシー抱著沒多久，遲到的倦意就向高地襲來，讓ジェシー說的話到他耳邊就開始朦朧。
「會一直陪著你的哦。」ジェシー輕聲說。
笨——蛋，是「我」會一直陪著你啊。踏入夢鄉前，高地模模糊糊地想。
高地從來沒有在ジェシー家過夜過，沒想到他的床還挺好睡的。清晨，當太陽透進房間裡時，這是出現在自然醒的高地腦裡的首要想法。
只是真的好冷，他到底把冷氣調幾度啊？有點不滿的抱怨接著出現。高地張開眼睛，想把毯子拉得更近。
⋯⋯啊啊啊啊啊啊！是第三個。區別是，高地不僅是想，他還付諸實踐了。
叫喊聲驚動了旁邊的人，鼓鼓的棉被狠震了一下。「怎⋯⋯吵⋯⋯」半夢半醒的ジェシー邊嘀嘀咕咕，邊鑽出被窩。
他們的視線對上了，高地看著ジェシー還留有睡意的雙眼緩緩睜大，他把身軀往後挪了一步。
兩步、三步、四⋯⋯在他退後的時候，ジェシー同步向前靠近。「⋯⋯こーち？欸、等⋯⋯こーち！」幸好他有伸手撈住，要不然高地就要摔下床了。「⋯⋯呃⋯⋯」高地移開目光，不去看ジェシー吃驚的臉。他對久違的發聲還有點不習慣，因此沉吟了片刻。
高地低頭，全裸的事實仍然攤擺在眼前。「那個⋯⋯呃⋯⋯ジェシー、你、你可以先拿件衣服給我嗎？」他扭動著身體，把毛毯邊角握得更緊。
「欸？」ジェシー愣住了，彷彿他講的話是外星語一樣。
「所——以——說——拜託、給我、衣！服！啦！」臉上的熱度愈來愈高，高地不禁放大了音量。「⋯⋯喔、喔！」ジェシー這次聽懂了，急忙彈跳起身。
把衣服一件件往後扔的時候，高地還聽見ジェシー嘟囔著「有關係嗎，不是也一起泡過溫泉嗎⋯⋯」搞得他更羞恥了。溫泉跟這能一樣嗎？剛起床這人的思路還蠻清楚的啊，是想吵架嗎？一時間也說不清是哪裡不同，所以無法反駁的高地氣惱地將大一號的衣服穿上。
混亂過後，兩人對坐在床上，被緊迫的視線盯到受不的高地率先開口了。「⋯⋯呃，我覺得，大概要跟你說明一下⋯⋯但我其實也不是搞得很懂就是了。」
「キちゃん、狗狗，就是你嗎？」ジェシー接續問道。
高地點點頭。「昨天起床就發現自己突然變成那樣了，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然後現在又變回來了。你很喜歡キちゃん吧？抱歉啊，要你接受這種事。」他呼了一口氣。
下一秒，他被ジェシー摟進懷裡。
「怎麼⋯⋯」
「こーち，你真的是什麼都不懂啊。」ジェシー靠在高地的肩膀上，發出輕嘆。「我喜歡キちゃん的一大原因是——」ジェシー鬆手，直面高地的眼睛。「因為牠會讓我想到你。」
ジェシー笑了起來。「除了眼睛，還有啊，你來我家的時候就會坐在地板上，離桌子很近，後腦勺靠著沙發。」他比手畫腳著說。「こーち，你自己沒有發現嗎？和キちゃん吃飯時的位子一模一樣。」
「我真的嚇到了啊⋯⋯但也不只那件事就是了。反正，我昨天就在想，會不會キちゃん真的是你，如果是你的話⋯⋯雖然很瘋狂，但至少，我就會知道你好好的在我旁邊，沒有遭遇危險，也不用擔心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一連串的話語讓高地措手不及，他的嘴唇微張，腦袋的運轉卻沒有跟上，只能慢慢看著ジェシー的眼裡泛出水光。
「不過，太好了，こーち還是こーち。」ジェシー低聲說道，又是那種溫柔到令高地心痛的語調，但這一次的對象是他。高地伸出手，覆上ジェシー的掌心，感受著他也回握住自己。「對不起。讓你，還有大家都擔心了。而且啊⋯⋯ジェス，我沒有因為你臨時找我就生氣。以前不會，未來也不會。」
「因為こーち接下來也有舞台劇會變得很忙，所以我想說⋯⋯咦、等，等一下。」ジェシー的臉色一剎那刷白。「こーち，你是キちゃん的時候，其實，其實都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嗯，對啊。外表是狗狗，頭腦卻是大人。」高地以為說出大我最喜歡的作品台詞梗會緩和氣氛，但ジェシー不但沒被逗笑，反而更慌張了，蒼白的臉突然漲紅，變回青春時期的害羞少年。
「哇⋯⋯那、那個，那你也有聽到嗎⋯⋯」
高地回溯起昨天的對話，或說是ジェシー單方面的碎唸。如果ジェシー是因為黏黏糊糊的語氣而害臊那另當別論，不過他一時想不起來有聽到任何ジェシー需要慌亂至此的內容。
「看來是沒有呢，明明是最重要的部分啊。」ジェシー無奈地說。「我和キちゃん說過，我覺得牠會喜歡你的，這你記得嗎？」
「啊、嗯。記得是記得⋯⋯」「那你知道為什麼嗎？」ジェシー的手臂環住高地的腰，嘴唇停在他的耳際。
高地搖頭。直到ジェシー啟唇說了幾個字。
「什⋯⋯」高地瞪大了眼睛。
ジェシー伸直雙腿，一使力把高地抱起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他舉起頭，微笑著望進高地的眼睛。
「ジェシー、你在做什麼！我已經變成人了啊！」「是呢，我知道哦。」ジェシー把高地的腰攬得更緊，瞇著的眼角甜絲絲的。被滿臉笑意的ジェシー目不轉睛直視著，高地的耳根都要冒煙了。
因為我也喜歡。ジェシー的嗓音在他的腦海縈繞，融化了其他思緒。所有的感覺突然變得鮮明，連他藏了許久的秘密也是。
是夥伴、是朋友都好，高地想要的，只不過是在ジェシー身邊而已。他從不奢望更多，如果放不下，那就一輩子揣著，高地都暗暗這麼決定好了，結果隔天命運就跟他開了個玩笑，給他個機會成為ジェシー親暱的存在，賦予他短暫的、甜美的回憶——那也就夠了啊，高地嘆了一口氣。
有可能嗎，其實是兩情相悅這種事⋯⋯高地垂下肩膀，把額頭埋在ジェシー的頸間。但，無論是從人變成狗狗，還是愛情電影的劇情，所有他認為荒誕不經的想像一碰上ジェシー，好像全都實現了。距離靠得如此近，高地才恍惚意識到現在鼻腔充滿著的，和自己身上的是同一種味道。
後知後覺的普通事實都讓他的心臟灼熱。戀愛腦，還會傳染啊？
「こーち，看向我這邊啊。」ジェシー的手揉了揉一頭自然捲的腦袋，一下捋平了又把它捏得翹起。「幹嘛啦⋯⋯會亂掉。」本來也沒多整齊啊？高地一覺起來的髮型通常和鳥巢沒兩樣，ジェシー連他這樣有些不修邊幅的樣子都喜歡，還多把玩了兩下。
瞥過去就發現高地連脖頸都變得粉紅，仍抗衡著不轉過來。想別開ジェシー亂摸的動作，卻只是輕輕扭頭，更像是磨人的小動物。
「こーち，原來你是那麼愛撒嬌的孩子嗎？」
「⋯⋯吵死了。」
「喜歡，我是說真的。」在高地慢吞吞把頭抬起來的時候，ジェシー看著漲紅臉的高地說。明明會被團員們遊戲式的告白惹得誇張大笑，此時他的神色卻很沉靜認真。即使沒有馬上得到回應，ジェシー就這樣靜靜凝視著，不疾不徐等待時間流逝、等待高地鬆口。
沒有燈光，沒有攝影機，靜謐的空間裡只有他和ジェシー兩個人。ジェシー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溫柔細膩的眼神嗎？而自己到底是遲鈍到忽略還是不願去注意呢⋯⋯高地架起的武裝防備正一點一點的崩解，長年被包裝起的心意開始騷動。
他投降了。
「我知道了。」高地點點頭。他用雙手夾住ジェシー嘟起嘴巴的臉頰，那こーち呢？高地彷彿聽到他這麼說。同時，ジェシー攀在他腰上的力道增強了些。
這是脅迫啊？高地瞇起眼笑了。「⋯⋯我也是哦，喜歡ジェス。」他欺身，讓呼吸撲打在ジェシー耳邊。「抱歉，會太晚說嗎？」
這次總不會鬧脾氣說我沒看著他的眼睛了⋯⋯吧？
「⋯⋯こーち！什、什麼嘛！又在耍帥了吧！」
吵鬧又笨拙的傢伙滿臉通紅地喊著，讓人懷疑方才從容的ジェシー到底去哪了。「你真的是吵死了啊！」高地拉過ジェシー的衣領，堵住了他嚷嚷中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