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梅雨季好像能打湿所有东西。和通讯录里随机挑选的朋友一起简单吃了晚饭,路易斯杰西回到家里时已经过了九点,家里依然没人。他倒也不意外,轻快地摁开灯和空调,飞快地把潮湿的衣物卸到地上,洗过澡之后感到干燥清爽不少。
“我回来了……”
“欢迎——诶?”杰西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单手拉开门,钻进来的先是高地优吾湿淋淋的脑袋,长柄伞被夹在腋下,挎着大包小包,双手则被一个不大的牛奶箱子占用了。杰西用手里也不太干的毛巾给他擦了两把,边伸头往箱子里面看:“高地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快接过去啊!”手臂酸胀又狼狈不堪的高地优吾心里的火苗猛地窜了一下。把公文包和伞在玄关放好,换了鞋,高地用那条杰西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带着沐浴香气的毛巾抹了几把身上的雨水。“喔,是小猫呢。”箱子在杰西怀里显得更小了一些,他轻松地托着它,一只手接过高地湿透的外套,“我家高地好有爱心。”
“从车站回家的路上看见的,就放在这个箱子里面,敞着口淋雨……”高地示意杰西看小猫的腿,血水把黑色的长毛黏糊在一起。“不管它的话肯定会死吧。”
好像是只非常漂亮的小猫,夜色般的长毛蜷曲着,长腿大爪子看起来既帅气又有灵气,支棱着的大耳朵上两撮松鼠一样的聪明毛,有些缅因的特征。杰西睁大着眼睛看了会儿,修长的手指从箱子里夹出一张符纸似的东西来:“这是什么?”又从箱子的角落掏出一串长长的念珠,尾端垂下三条穗子,穗子尽端缀着小球。杰西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长的念珠。
“不知道,箱子里本来就有的……谢谢。”高地打了个喷嚏,杰西把箱子放在餐桌上,给他拿了条大毛巾披着。杰西端详着那张纸,说道:“哪个神社的御首题吧,南无妙法……莲华经……旁边的字看不清了。”
这一句佛号写得潇洒飞扬,漆黑的笔画像枯枝一般直直向外戳,佛号外两圈经文衔着首尾,涟漪般从中心向外辐射,一整个气势非凡。书法的衬底是一片金墨工笔绘的莲叶莲花,各有神气姿态,却是一个谦逊的群像,无一朵成为画面的焦点。
高地把自己手上的购物袋解开,拿出一罐羊奶粉,“我觉得应该是这样:这只小野猫也许出了点小车祸,被一个善良的小女孩发现,小女孩没有能力收养它,只好找来一个箱子,把自己以前求来的御首题作为护身符和念珠一起放在里面,希望能为它祈福……”
“也可能这只猫是个邪恶的上古大妖怪,念珠和符纸是趁它受伤的时候用来封印住它的。”杰西把那张纸往高地鼻子下面凑,“你见过画得这么讲究的御首题吗?”
高地又打了个喷嚏,挥手让杰西拿开:“这就是会社员和小说家的观念差异……我要去洗澡了,你别动它,等我出来再说。”
杰西找了一件自己摇粒绒的旧衣服,小心垫在小猫身下。猫黑得像块煤炭,蜷缩起来时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屁股,有规律地随着呼吸安静地膨胀又缩小。感觉到手指热度的靠近,猫不太清醒地用脑袋往他手心里蹭了蹭。
“好诚实好可爱。”杰西撑着下巴,在高地淋浴的背景音里,伸出一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磨蹭它的脑袋。“莲。”
一直到小猫养好腿伤拆了绷带、能够灵活地在这个温馨的小家里窜来窜去,高地依然对杰西擅自为自己捡回来的猫取了名字这件事耿耿于怀。哪有人给猫取名一个单字“莲”的,好中二,说出来觉得好羞耻……杰西理所当然的解释是它带着那张画满了莲花的首题来,与佛有缘;高地依然觉得对着一只猫叫不出口,坚持要叫它小黑。也许是由于高地早出晚归地上班而杰西长时间地待在家里,小猫被叫惯了莲,杰西一叫就像狗一样挺快乐地跑过去窝在他腿上,却对小黑这个名字充耳不闻。高地在命名争夺战里大失败,连带着也觉得这好像变成了杰西的猫,又伤心又觉得氛围古怪。
“总觉得它很喜欢你呢。”
“不是啦,都说是它喜欢被叫做莲嘛,高地也试试看。”杰西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黑猫窝在他腿上还不够,还要从他宽松的衣服下摆往里面钻,只留给高地一条蓬松的黑色尾巴,在外面扫来扫去的。
“……”高地看着杰西衣服里面的大鼓包,更加叫不出口了。“它是不是太会撒娇了一点?”
杰西瞥了一眼恋人的表情,略带促狭地笑起来:“原来你嫉妒的是猫。高地也跟我撒撒娇嘛。”随着杰西站起来的动作,猫身不由己地从他的衣服里面滑了出来,通地一声落到地上,默默走到自己的猫窝里面朝里躺下了。
高地被杰西按着亲了几下,趁事态还没升级赶紧把他推开,“不行,我们说好的只有周末可以,我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杰西举手耸了耸肩表示投降。高地的养生策略是数十年如一日的不动摇,做爱那必须早开始早结束,结合他晚上七八点的下班时间和一个半小时的通勤时间,基本断绝了工作日性生活的可能性。杰西在深夜则是相当的精力充沛,有时在写作,有时在外面约人喝酒,有时半夜喝了酒回家再写到天空露白,然后一觉睡到下午。高地烦他吵,两个人分了房睡,错开的作息让他们有时实际上几天都见不着面。
杰西是很容易感到寂寞的人,但从认识到同居也十几年了,也学会了自己调理。高地的房门关上,他叹了口气,又去猫窝里面捞猫。刚才还跟他黏黏糊糊的黑色小猫突然翻脸不认人,光滑的皮毛流水一样从他手里滑走,一抱就跑,一抱就跑。杰西追着它乐此不疲地玩了十几个回合,终于逮着机会掐住它的腋窝举起来,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狂风骤雨地亲了七八下。猫这下不动弹了,不知道是被亲晕了还是在思考,被杰西强行拎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高地从来不说的是,其实一墙之隔的两个房间之间隔音没有那么好。这个猫好吵,看起来长得冷酷霸气,实际上是个声音又细又嗲的小夹子。小夹子在他面前倒是礼貌规矩,和杰西单独待着的时候不一样,兴奋起来喵喵喵喵个没完。如果人和猫之间的小游戏有一百种,那么这个人和这只猫的玩法大概就有一百零一种,高地不想去猜频频传过来的声音代表他们在玩什么,也不能让猫闭嘴;不能把自己捡回来的猫丢出去,也不能让杰西滚出这个家,只好找出自己大学宿舍里用的耳塞,重新回到优质睡眠的怀抱。
高地的健康作息保卫战卓有成效,日子终于是不受影响地过下去了。照常地在早上七点起床,从容地做个早餐,自己一份,杰西一份,给他盖上。猫一份,给猫盖上。高地会打开杰西的房门看一眼,杰西睡得四仰八叉,猫则特别喜欢贴在他赤裸的胸肌上。人帅猫靓,安静下来倒是养眼,高地于是默默带上房门,出门上班去。
路易斯杰西觉得,自己家中最近总是发生一些灵异的事情。
收养被叫做莲的小猫已经四个月过去了,它的年龄和品种依旧不明。捡到它的那天它看起来还是只幼猫,宠物诊所的人也说是几个星期大,养好伤以后却迅速长大了一圈,变成了正常小猫的体型。虽然看起来比较像缅因,但是那之后就不再继续长大。毛色似乎也比一般的黑猫要更加漆黑,像一个会动的黑洞一般吸收了所到之处的所有光线,即使是正午的阳光也照不亮它的身体,只能看见一双圆圆的金绿色眼睛。
莲是一只漂亮又十足会撒娇的小猫,杰西也因此对它溺爱得过头。只要是在小腿边上蹭两下,黏黏糊糊地叫一声,多半就能得到举高高和一个美式亲亲。亲完还是喵喵叫,就是要加餐,几乎从来不往厨房走的杰西也只得用指尖从冰箱里捏出一块带骨的肉来,迅速扔到破壁机里打碎给它吃。高地回家了总埋怨杰西不该给它加餐,肥胖了对身体健康不好,杰西无辜地指着它又在埋头苦吃的背影,辩解说可是并没有变胖。莲很任性,却恰到好处的懂事,让杰西有时候恍惚它其实是一个很有智力的生物。工作的时候不太打扰他,只是喜欢静静地呆在他身上,具体说来是窝在两腿之间的那个地方。杰西觉得有点怪也有点热,但赶不走它,只好由着,逐渐也习惯了边摸着它边思考。
怪事发生在莲的发情期来临之后。还是高地先意识到了发情期这件事,之前他在家的时候小猫还总是表现得比较收敛,愿意自己待着,这会儿像是失了智一样一刻不停地粘着杰西,叫唤的声音甜腻得吓人,在他身上扭来扭去。高地要上班,嘱咐杰西明天就把它带去宠物诊所做绝育,然后关上房门戴上耳塞,把这个大麻烦留给杰西去解决,某种程度上也觉得这依赖性是他自己惯的。
杰西只好抱着它回自己房间,也没法工作,就在床上靠着。亲亲和摸摸都无济于事,莲还是黏糊着叫个不停,贴着杰西又蹭又扭,抬头的时候眼睛里蒙着层水雾,看起来很是难受。杰西边摸着它边在网上搜索猫咪发情怎么办,看到说是拍打尾巴根部,或是拍屁股,都可以缓解。
“可惜是针对母猫的方法呢。”杰西眯着眼睛,还是顺手在它的背部靠近尾根处拍了拍。莲的背一下子弓了一下,叫声变了个调,屁股追着杰西的手高高撅了起来。
“是有用的?”杰西奇道,又试着拍了拍它的尾巴下面。“这里呢?”
莲的声音变得更尖细了,娇得让人脸红,软软地半倚在杰西胸口。杰西伸出三根手指,用不太重的力道在尾根下面的洞口处拍打,逐渐提高了频率。莲的尾巴直直地绷紧了,塌着腰情不自禁地扭动着腰肢,用屁股去蹭杰西的手指,清澈的眼睛失了神,吐出来的叫声越发甜蜜得拉丝。
“莲像只小母猫。”杰西笑着低声说。猫把头靠在他身上,感受着男人胸腔传来的震动,缓缓软了下去。有水从小洞里喷出来,喷在杰西的手上。
杰西把手上的戒指脱下来随意擦了擦放在一边,将它变得软软的身体捞起来亲了亲,说:“你好快呀。”上次做爱还是在上次,杰西也被撩拨得起了兴致,准备手冲一发。把猫往自己的胯下一放,平时特别喜欢呆在那里的小猫也许是感觉到被坚硬的东西顶着,马上走开了。杰西笑笑闭上眼,抚弄着自己的阴茎,猫绕回他的身边坐下,静静地盯着他脖颈扬起的弧度看,从滚动的喉结到微张着的性感的嘴唇。
白浊落了一些在腹肌上,一些在腿根上。猫跳上来,伸出嫣红的粉舌去舔,猫舌上的倒刺刮在皮肤上,一阵小小的刺痛。刚射过的杰西懒洋洋的,由着它舔:“好吃吗?给我舔干净。”蓬松的大尾巴挥过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抽了杰西一个嘴巴,但还是乖乖地蹲在他肚子上,一直舔到腿根。杰西皮肤很白,黑猫埋首在他腿间,更衬得毛色漆黑如夜。
如果高地没有戴耳塞,今天该是最好猜出他们游戏内容的一次。一人一猫是一对合作无间的共谋犯,彼此都感到一种宁静的幸福,杰西抱着猫沉沉睡去。
接下来几天,杰西开始倒霉。预约好了宠物诊所做绝育,却一次又一次地推迟,没一天能够成功地出门。第一天,猫都已经装进了猫包,不知怎的灶台的火自己点燃了起来,居然怎么关都关不掉。杰西尝试了各种方法,泼水也好,隔离也罢,被熄灭的火总是再次燃烧起来。杰西担心是燃气泄露之类的原因,联系了维修人员上门,等待期间只得一直紧张地站在厨房看着火,生怕它把整个家都点着了,只能打电话取消了诊所的预约。这朵火倒一直是不温不火,且赶在维修人员按响门铃前熄灭了。左右也检查不出来有任何故障,杰西只能一头雾水地将人送走。
第二天,一只大得不像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巨鸟撞碎了窗户玻璃,浑身是血地死在客厅里。杰西目瞪口呆,叫了临时的家政服务,又找人花了半天时间重新装了玻璃。这对养猫的人家很重要。
第三天,杰西走向门口的时候,头顶成列的玄关灯由近及远依次炸了三个。在火花和烟雾里他吓得大叫,在日头最盛的午后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毛骨悚然。一回头,黑猫坐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他看,像一个地狱使者。
杰西记得明明把它装进猫包里去、好好拉上拉链了的。
杰西想起了捡到它的那天,箱子里的念珠和符纸。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在杰西的心头。
高地听杰西重拾了他那天玩笑般的猜想——现在是认真的,说莲是被封印的恶魔云云,因为不想做绝育因此开始降下灾祸。高地只觉得好笑,活久了总会出现些巧合的事,把它们怪罪到一只猫身上未免太荒谬。
“如果它真的是恶魔——一只恶魔,有超自然的能力,就为了跟你争什么绝育不绝育?”
杰西看起来依然觉得,继续在这件事上努力下去,下一个死的会是自己。高地叹了口气,想了个主意——背着猫,偷偷打电话给诊所预约了次日的上门手术。
“希望医生别死在咱们家。”杰西如是说。
高地的方法好像奏了效,这一次终于顺利地见到了医生。因为小猫治过腿,宠物诊所里的几个医生与杰西都已经相熟,但这一次来的却是一个生面孔。自称佐久间的男人低低地压着鸭舌帽,帽子下面露出来的是摇晃的银色耳坠与粉色的头发。抬眼的时候,极大的瞳孔黑沉沉的,没有光线被反射出来,让他脸上扬起的阳光笑容带了一丝诡异的味道。杰西肯定自己没有见过他。
莲是只有些怕生的小猫,警惕性很强,面对陌生人总是相当疏远。不知为何,面对着向它走来的佐久间,这一次没有掉头跑开。染了粉色头发的男人在它面前跪坐下来,双手合十,似乎快速地拜了一拜。莲确实很喜欢他——杰西有些不是滋味地想。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被摸了几下就倒在地上,被男人逗着玩抓手指的游戏。佐久间故意放慢了收回手的速度,莲用两只毛毛的前爪抓住了他,得意得在地上扫了扫它的大尾巴。
“您的小猫,在发情期呢。”佐久间的眼睛依然盯着猫,神色软化了许多,语气温柔如面对许久未见的爱人,大概他真的是一个很喜欢小动物的人。“发情期是不可以做绝育手术的。”
杰西一愣,高地和他都没有过养猫的经历,还是头次知道:“诶,原来是这样……很抱歉让您过来一趟。那么是等这次发情期结束以后就可以做了吗?”
“那样很可怜呀。发情是自然界的天然现象,动物和人类一样,会求爱,寻找心仪的伴侣……”佐久间垂着头,几乎像是喃喃自语。杰西没想到做宠物医生的会持有这样的观点,以为是听错了,又“诶”了一声,“可是找不到伴侣也是很痛苦的吧。”
“您不用太过担心那个。”佐久间笃定的语气让杰西越发有些莫名其妙。他抬起头看着杰西,眼睛里恢复了一丝清明,“当然,是应该做绝育的,正常情况下。您的小猫不建议做,是因为它是一只双性猫,做绝育会有危险……”
“????”杰西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事。“莲不是公猫吗?”
佐久间听见小猫的名字,顿了一下,漆黑的瞳孔微微放大。“莲……嗯……它有两套生殖器官。先例太少了,没办法保证手术的安全。”
杰西想起了它母猫般的发情表现,和喷在自己手上的水,不得不暂且接受这个事实。连日的怪事算是又加了一桩。送走佐久间医生的时候,杰西指着玄关还没来得及换的爆掉的灯泡,玩笑性质地提醒他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佐久间思考了一下,从衣服内袋掏出笔和便签纸给他写了一串号码:
“被这种事困扰到的话,可以打这个电话……是我一个研究神秘学的朋友,也许会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