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年再回东京,意外地没有什么怀念的感觉。
不过当年离开东京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恋恋不舍的记忆,这样看来好像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入住的酒店是家里人给定的,办理入住的时候才发现预定的居然是高层的豪华套房,让我不由地无奈了一下。不过不是出于东亚价值观下对“浪费”厌恶,而是纯粹讨厌那被作为酒店一大亮点、但实在是对恐高症很不友好的全透明电梯。
一个人搭透明电梯上最高层的感觉莫名让我联想到被关在黄金鸟笼里的金丝雀,在很多意义上都让我浑身不舒服。
姑且发了条消息报平安后,我瞥了眼全是些让我毫无食欲的高档海鲜料理的房间服务菜单,还是决定去马路对面的快餐连锁店买点垃圾食品。
遇见树就是在快餐店里等出餐的时候。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店里人不少,大家都各自低头看着手机谁也没注意谁。不过几乎是擦肩而过的近距离让我很明确地闻到了不属于快餐连锁店普遍消费层的香水味,于是无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了眼,这才正好和也只是习惯性抬眼看了下的他对上了视线。
我并没有马上就认出他。对于大部分的人类我都脸盲得厉害,当下只是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没能和任何一段记忆对号入座。
他大概也和我半斤八两,不过看到他试图唤起记忆而拧着手腕捂住下半脸又微微皱眉的表情,我倒是先一步反应了过来。
“啊,田中先生?”
我的声音不算大,并且因为不那么确定而有些尾音乱飘,不过想要让相隔不到一米的人听清楚还是足够了。我眼看着他明显也想起了什么似的挑了挑眉,然后竖起食指,做了个在人声嘈杂的快餐连锁店里绝对没有必要的“嘘”的动作。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但隐约想起来现如今他似乎正是人气如日中天的超级明星,姑且还是很配合地顺着他的手势往前走了一步,又把声音刻意放轻了一点,才说了句客套的“好久不见”。
他没接这句,而是带着点时间差地应了我的上一句话,似笑非笑地说自己一年里都可能都听不到一次“田中先生”这种称呼,尤其是从认识的人口中、被以这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来。
能被他定义为“认识的人”还挺让我意外的,在我的视角看来从来没交换过联系方式、只是很短暂地在近十年前因为工作而有过交集的对象,就是单纯的“陌生人”而已。
但树身上确实有种很奇妙的气场,我还记得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从一开始就自然而然地称呼他为“树”,甚至连我到最后也被一并同化了。
明明“姓氏+敬称”是再标准不过的社交礼仪,但是如果以这样的方式去称呼他,就是会觉得生硬得硌嘴。
“但确实是‘田中先生’嘛。”
我还是半开玩笑地顶了一句嘴,能这么轻松地开玩笑其实也算是我下意识没有真的完全把他当成陌生人的证据。
不知道是也意识到了这点还是单纯性格使然,他很心胸宽广地没有跟我计较,只是又延迟地接上了我的上一句社交辞令,说确实好久没见,久到小朋友都长大了。
好久没见是真的,我离开东京也很久了。但也没有那么夸张,我们只差了一岁,在法定年龄还没有下调的那个年代初次见面的我们当时都是还不能喝酒的未成年。
那也是我在各种意义上都还很“自由”的年代。不是为了赚钱,也没有想要大红大紫的野心,完全就是出于参加课外活动的好奇心稀里糊涂地做了一些也不知道是小模特还是小偶像的工作。
但是因为确实有足够挥霍的资本,相较于一般小女孩的课后活动,偶尔我也会有在地方台的节目中充当一下花瓶的机会。
和树的短暂交集就是这么来的。当然也并不是很平等的地位,他在那时候就已经是小有人气的未来之星,而我只是一个存在就好的花瓶。
称呼他为“田中先生”倒不是基于这个层面的差异,单纯是我的习惯如此。至于树并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大概是因为当时我们确实太不熟了,并且都还没有修炼到能够熟练戴上社交面具的地步。
不过在现场年龄相仿的只有我们两个,再加上一部分的工作需要,我们还是或多或少地聊上了几句,勉强也算是互相眼熟了。
正值夏天,还碰巧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烟花大会举办日,正式的拍摄结束后当地的工作人员就邀请我们一起去看。我对这种虚无的浪漫风景兴趣不大,更讨厌人挤人的夏日夜晚,找了个要写作业的借口婉拒了。至于树,不知道是他原本就作息诡异还是确实工作忙得没时间休息,节目录完后他就打着哈欠说要回去睡觉,一直到大家吃完饭后安排的接送车要出发的时间都不见他人,最后还是他的经纪人说不用等他了。
结果最后就只有我们两个留下了。
但谁都没有想太多,也并不担心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包括我们自己。
我怡然自得地去泡了温泉,在回房间的时候绕路去了趟便利店,这才正好和似乎是刚睡醒来买饭团吃的树打了个照面。
我们礼节性地相互打了个招呼,结完账后我想着顺路就站在边上等了他一会儿,他则是顺手多拿了瓶汽水说请我喝,再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进了他的房间。
用汽水干杯后顺势贴近的接吻自然得像是早有预谋。不过树在便利店遇到我后多买的东西只有那一瓶汽水而已,所以其实这真的就是场临时起意的情事。
树很瘦,是那种肉眼可见的瘦,意外的是真的肌肤相贴的时候,反倒是有肉感的。抓着他的肩膀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覆盖在骨骼上的那层肌肉的缓冲,身体时不时密切贴合的时候也并没有想象中的硬质触感,至于某些时候难免撞在一起的大腿和臀部,发出的也是柔软的脂肪和肌肉层撞击时的那种高湿度的略显沉闷的声响。
唯一能够佐证他的瘦的大概是体温。当然或许只是因为我刚刚泡完温泉,体温无论如何都会比在开足了冷气的房间里睡了一下午的他要高一些的关系。但他也确实是很凉,就算几乎全身严丝合缝地都贴在一起拥抱了好久,用脸去贴他的侧颈时也依旧能够感受到一丝恰到好处的凉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瞬间想起了自家床上那只已经陪了我好几年的猫咪抱枕。当然比起精心设计过手感的棉花娃娃,树的手感还是要逊色不少。但是那种抽象的安心感真的很相似,以至于我很不合时宜地开始有了软绵绵的睡意。树也没试图推开我,任由我把他当抱枕用。
当时树和经纪人是住的一间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确实是有点胆大包天。不过我是亲眼看着树的经纪人上了去烟花大会的车,而烟花的爆炸声又是在房间里就隐约可闻的,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提心吊胆感。
在我慢吞吞地重新穿上浴衣又系上腰带的时候,树就走到窗边拉开了遮光窗帘。
从窗户就能看到烟花,虽然因为有些远,地势起伏和附近的建筑物难免挡住一部分视野,但只是为了看一瞬间火树银花的绚烂也足够了。
“很漂亮。”
注意到我走过去的动静,他稍微往边上挪了挪,顺便扭头过来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至于误会什么,但是省略主语的表达方式在这还微妙地残留着一丝暧昧感的空间里确实有种一语双关般的奇妙效果。
“树也是。”
我稍微有点距离感失常的玩笑被他很宽容地接纳了,并且他足够聪明地在一瞬间就理解了我突然冒出这么句话的原因,然后都没有无趣地试图解释什么,顺着我的话笑嘻嘻地说了句谢谢。游刃有余得像是情场老手,不过话说回来,他或许确实就是。
我们一起站在窗边的黑暗里短暂地共同欣赏烟花的几分钟大概是那一晚唯一可以拿出来说给旁人听的几分钟,但是连客套的对话都没有一句的那几分钟无聊到没有必要特意拿出来说,也确实再没有遇到什么需要拿出来说的场合。
那以后我们就又是陌生人了。
“啊、是说这个?”
树顺手拿了根吸管递给我,我接过来的时候意识到他的视线短暂地在我的右手无名指上停留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他口中的“长大了”的意思。
“订婚戒指。尺寸不太合适,就换到右手了。”
其实不说也行,我的人生和他完全没关系。不过说了就说了,反正我们之间也不存在什么会因为这么句话就引发动荡的碍事感情纠葛。
考虑到他职业的特殊性,没准已经对适婚年龄的认知有了一定程度的偏差,我还很好心地补充了一句说毕竟也到了这个年纪。
更详细的事情我就没有说了,一两句话也讲不清。不过如果他还像我记忆里那么聪明的话,大概也能从我的语气和神态里稍微猜到点什么。
“恭喜。”
树果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用提着的塑料袋里的纸杯和我的碰了碰,说了句不痛不痒的社交辞令。
很巧合的是我们这次碰杯的饮料和当年居然是一样的。虽然当年是因为尚未成年的我们在公共场合别无选择,而这次则是因为快餐连锁店并不售卖酒精饮料。
这世上有的是只能用“莫名其妙”来形容的事情,根本没必要一一归罪于酒精。
倒是比当年懂得掩饰一下了,也算是一种成长。
树神态自若地接过了我夹进纸巾里的备用房卡,然后先我一步拎着两人份的外带食物独自上了电梯。
其实一开房门就有人迎上来的感觉还不错。不过由于树没有开玄关口的灯,所以准确来说迎接我的是一片朦胧的昏暗和熟悉的香水味。
树依旧很瘦,虽然暂时没有办法通过视觉进行确认,但是他的手臂和我裸露在外的后腰之间没有任何阻隔物,足够我清晰地感受到属于他的骨骼硬度。
即便如此,再怎么说也是身体健康的成年男性,想要把一个又是挑食又是疏于锻炼的只是瘦的普通女性抱起来似乎不是什么难事,他甚至还能相当贴心地把我“放”而不是“扔”在床上。
我当然不可能还记得上一次我们接吻时的细节,所以无从评价他调情手段的“进步”或者“退步”。不过接吻的时候从他的口中尝到的不是汽水的甜味而是漱口水的薄荷味让我一瞬间有点意外。
床头灯开着,所以在树脱掉上衣后,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身体。
很神奇的是和从前看起来瘦实际上却带着点肉感的体型不同,或许是因为数分钟前才刚刚吃了点东西的关系,现在的树反倒是在视觉上比起刚刚我感受到的骨骼感要柔和不少,虽然百分之九十的原因都在他软得肉眼可见的小腹上。
我有点出戏地伸手想去摸,但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树很自然地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手,我们稍微有点错位的手指正好嵌在彼此手指的空隙里,但是谁也没有顺势弯曲手指把这个动作过渡到有些亲密过度的十指相扣。
树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把我的手重新按回了床上,我也没坚持什么。他的手指穿过我指间的缝隙抵在床面上,但受重力影响我们的手心很快就完全贴在了一起,这下反倒是有点他把我的手牢牢锁在了床上的错觉。
树的手一直比他实际上给人的印象要更肉感充足一点,大概是他天生的小骨架使然。不过这个印象在我心里无声地发酵了这么多年后,再一次真的触碰到他的手,其实也一样比我原以为的要骨骼分明一点。
我慢了一拍才意识到带来最鲜明的硬质异物感的其实是我手指上的戒指,在很多意义上。但也没有必要摘下,这种仪式感的事情不适合这个没有仪式感的夜晚。
我的身体似乎比我的大脑对树更熟悉。但只是“似乎”,也有可能单纯是因为身体本身的契合度够高,或者干脆就是因为树擅长这些而已。
我不喜欢那种好像连重力都拉不住我的摇摇欲坠感,本能地想找个更稳定的支撑点,但是过于柔软的床简直就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海,被树掌心朝上按在床面上的手更是无处使力,像是完全悬溺在深水区里一样毫无安全感。
我最终还是从鼻腔里挤出了个不争气的呜咽声,树似乎是理解了我的意思,用手臂揽着我的后背帮我支撑起上半身,又用手托了一把我的大腿根,让我的身体重心完全落到了他的腿上。
重心悬空也不是稳定性多好的感觉,但或许是相较于只是软绵绵的床,隔着薄薄的脂肪和肌肉层被树的大腿骨硌住的异物感反而更有被牢牢支撑住的感觉,我居然真的稍稍觉得安心了一点。
我很自然地环住了树的后背,也顺势把脸贴到了他的侧颈,这种几乎密不可分地贴在一起的状态才能给我足够安定的“着陆”感。
距离太近当然也不是那么好的事情。
房间的冷气没有开太低,是对于我一个人只是休息来说正好的温度,而对于两个人随便做些什么、或者其实对于树本身来说就已经偏高了点的温度。
这人有时间漱口,倒是没顾得上调冷气的温度,莫名有点好笑。虽然这着实不是他的错。
总之残存在我记忆里的树相较于我稍稍偏低的体温完全只成了记忆,此刻的他甚至比我还要高温一点。我们肌肤相贴的部分慢慢开始渗透出潮湿的汗意,甚至光是我的指腹和他的后背相贴的那一小块面积的湿度都开始不断上升,随之陡然下降的是皮肤间的摩擦力。
这让我很快就又有点安全感不足了,不由更加用力地试图抓紧树的身体。
在某个瞬间我确实听到了树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发出的比普通的呼吸要更低一点的声音,但我也实在是无暇顾及,晕晕乎乎地循声转过头去的下一秒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干脆就什么都不想地只是迎接了一个滚烫的吻。
高温好像已经把浅淡的薄荷味完全溶解了,只剩下了汗水带来的一瞬咸涩的前调,和没法形容的悠长的清甜后调一直持续。
直到体温和体液一并被清水冲洗干净后我才意识到那一声闷哼声大概是吃痛的吸气声。
树的后颈到肩头的位置有一道很新鲜的伤口。并不严重,只是破了皮,连血都没有流,那一瞬间的刺痛大概是因为汗水里的盐分渗透而已。
犯人是谁不言自明。但姑且辩解一下,这并不是我抓伤的,而是我手指上那个有点尺寸不合的戒指因为汗水的润滑而在不知不觉中转了半圈,戒指上镶嵌的那颗棱角分明的宝石这才磨破了他的皮肤。
歉意当然还是有的,但也没有很多。
这种程度的伤口用不着任何特别的处理,若是换了我自己大概会在伤口周围咬一圈齿痕出来转移疼痛点。不过毕竟这也不是我自己的身体,一次两次的纯粹肌肤之亲不足以让我自来熟到在情事之后还去对树的身体动手动脚。
“……抱歉。”
于是最终我只是说了这么句干巴巴的空话,好在树一如既往地表现得很宽容,反倒是似笑非笑地伸过手来,帮我把手指上的戒指重新转回了正位置。
“道歉就……哦!”
树的前半句话没说完,注意力就被我出门时没有完全拉上的窗帘间隙里突然透进来的一瞬明亮的光吸引了。他抓了件浴袍披在身上,一边随意地系着腰带,一边走到落地窗边朝外看。
我大概能猜到他原本想说什么,不过这并不那么重要。我坐在床上看他站定在窗边的背影,突然有种很微妙的既视感,一瞬间让我有点时间错乱。
“树、”
“好巧。”
树的声音很轻易地就盖住了我有点发哑的嗓音,他一边说着一边扭过头来看我。越过他的肩头,隔着半个灯火璀璨的东京,我看到了绽放在城市另一侧的烟花。
一瞬间我就理解了他说的“好巧”是什么意思。是好巧,虽然夏天确实是烟花大会的季节,但毕竟也不是日常行事,何况今天“巧”的不仅仅是烟花而已。
我走过去看,这才发现我们所处的楼层确实是太高了,并且那烟花也太远了,比起在天边伴随着巨响和火药味绚烂绽放的固有印象,反倒更像是沉默地绽放在水底的光影而已。
比起曾经那场烟花大会,这次我们看到的烟花更遥远、更安静,但也因此更完整、更灿烂。
“嗯,好巧。”
我看着即便闻不到火药味也听不到爆炸声也依旧艳压东京灯火通明的繁华夜景的烟花,很自然地这么应声,并且自然而然地感叹了一句像是场面话、但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好漂亮”。
树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但我没怎么在意,所以在听到他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响起时我一瞬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你也是。”
他的记忆力确实是有些过于好了。当然也可能也只是巧合,反正我也没问。
树走的时候留了个大概是之前在便利店里买的三角饭团给我,硬说是“结婚贺礼”。
一份明码标价128日元、赏味期限只剩下几个小时的结婚贺礼。
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性来说,其实或许是个正合适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