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过来,ジェシー。”
高地掐掉烟头,挥挥手把面前剩下的一点薄烟扇走。
倒不是说想在小孩面前抽烟——没有成年在他看来一律算作小孩——而是他现在实在是发愁:升职组织二把手的时候可没人说还得负责帮boss带小孩啊。
但事态发展到现在确实是个意外。路易斯老爷子的得力亲儿子在上周死于一场车祸,整个家族失去了可靠的继承人。尽管碍于老爷子的威信暂且没有乱作一团,但接踵而来的事务也足够他忙碌得几天都只能睡点囵吞觉。
但是给黑帮打工可没有劳动保障法,一切都以上级命令为准。向来雷厉风行的老路易斯在丧子之痛里沉浸了大约二十四小时,就颇为高效地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扒拉出了自己之前和某个日本女人留下的私生子,悄悄接到了一间小别墅。
这是老路易斯掩人耳目的一处房产,平常挂在别人名下。高地不怎么来这里,对房屋内部构造都不怎么熟悉,一时间烟灰缸和垃圾桶哪个都找不到,只得别扭地将烟头夹在手里,先招呼这个看起来比他还要茫然的男孩。
资料上说他十七岁,个头倒是已经隐隐有超过自己的趋势。只是尚未完全长开,混血的特征也不明显,此时此刻像块儿低眉顺眼的小土豆。
高地看他被带来之后就傻站在原地的样子有点好笑,先开了口:“先把行李拿到房间去吧。选个你喜欢的。”
他的行李并不多,一个背包和一个行李箱。年长些的人把轻飘飘没什么家当的箱子往楼上拎,又耐心地等着他挑出一间自己中意的卧房。但男孩并没有怎么挑拣,随意地选了离楼梯最近的房间,确认了里面放了张能睡人的床,就走了进去,背包放到床边的地板上。
尽管这位新晋的路易斯少爷不知道,要是他在这里选不出一间满意的房间,还有另外几座别墅排着队等他挑。
期间还不停的有电话打进来。车祸的事情需要跟进,葬礼的事情需要安排,还有组织平日里的正常运转需要操心。何况凶手能准确地知道路易斯家私车的行进路线和车牌,一场内部的清洗也逃不了。他晃晃手机示意自己先出去接电话,假装没发现男孩在这时候观察他。好妥帖的西装三件套,杰西想。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这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干的是什么营生,但眼前的人比起什么非法组织的得力干将倒像是赶早班地铁的上班族,连讲电话的语气也是周到妥帖的。
过了一会儿高地回到房间里,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部手机递给他。
“通讯录里面有我的号码,”他说,“我不会一直在这里待着,有事情可以打给我。”
杰西点点头,说了谢谢。这是他之前想要的最新款,此刻被一只匀称的手握在手里,莫名让他觉得像一种奖赏。通讯录里面还是空的,只有两个平假名和一串号码,连他父亲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他不怎么意外,也不在乎,只是又低下眼睛去看了一遍那个名字,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こ—ち
02
松村从桌面上直起身体,试图活动了一下因为趴睡了几小时僵硬不已的颈椎,立刻痛得吸了口气。
“啊,睡醒了吗?”
他听到一个声音含含糊糊的问,像是在嚼什么东西。
那是森本,小他几岁的一个后辈,此刻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大概是他的早饭。
——早饭?
松村迟缓的大脑此刻终于开始转动,才发现自己已经一觉睡到了早上,连昨天夜班的同事都已经回到了局里,有几个人三三两两地凑在走廊外面的吸烟处,一脸困倦。
“你要吃吗?”大概是看松村盯着自己手里的三明治看,猜想他这么加了一晚上班是累坏了。森本颇为爽快地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三明治,“这个先给你,我待会儿有空再出去买好了。”
他没忍心也没力气驳回同事的好心,便扯扯嘴角收下了。对方颇为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提议调了休回家睡,便去忙自己的工作;而松村坐在原地,捱过最后一阵没睡踏实带来的眩晕,从一大叠案件卷宗下面抽出自己的手机和钱包朝外走——森本确实是对的,他得吃饱肚子再睡一觉,不然还没等到案子查清楚,自己先垮了。
只是他的思绪还一直纠缠在往日的噩梦里,有点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所以松村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去,把桌上那堆旧卷宗和森本友情赞助的三明治一起塞进了背包里。
旧公寓的采光不怎么好,白天在家里也得开着灯,只是连开关都不怎么灵光了。他照例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摁了开关,不出预料的没有一点反应。看来今天也不会是好运降临的一天。他在心里叹口气,拇指上下了力气去压因为接触不良手感已经变得有点软塌塌的电灯开关,白炽灯这才颤巍巍地闪烁了两下,照亮了这间小得发指的单身公寓。
虽然警察的薪水高不到哪去,但如果松村想搬去更好的地方住自然是没有问题。目睹过这破地方尊荣的家人朋友同事都问过他,一概被用“想要好好维护附近治安”这种完全不像他本人会说的鬼话敷衍过去,久而久之那些知道他固执的人也就都不再问了。
回来的路上还顺便在便利店买了牛奶和果汁。松村把牛奶放到餐桌上,果汁被他拿到一个摆着相框的矮柜旁,用瓶身轻轻碰了碰相框。
“昨天晚上不小心在局里睡着了。”他说,“所以早上才买回来果汁,将就一下吧。”
照片自然是不可能回答他,毕竟普通民宅又不是魔法学校,于是这句话只是孤零零地消散在空气里。松村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照片里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傻乎乎的笑脸,又伸手抹掉相框上的一点灰尘,才转身回到餐桌边准备早饭。
不过这种碎片时间里他也没闲着,一边把牛奶塞进微波炉去热一边拿手机登入了警局的内网系统,想看看路易斯家少爷的车祸案件有没有更新什么进展——他记得法医的尸检报告差不多该出了。
这起案件是他们刑事案件部门在负责跟进,所有相关权限完全对松村警官开放。事件脉络其实意外简单:路易斯少爷在外出过程中所乘车辆被侧边驶来的另一辆轿车撞击,两辆车上总计五人当场遇难。另一辆车上是一家三口,按理来说毒驾或者酒驾的可能性很低……但是根据目击证人的证词,这辆车是笔直撞过来的,没有一点刹车或者闪避的意思。
倒像是自杀式袭击了。
年轻警官又看了一遍事故现场的痕检报告,过了一遍细节,转而去看新上传的尸检报告。他一只手举着三明治,一只手扣着手机滑动翻页,在某个关键词闪过视野时手指一顿。
开车的父亲体内没有检测出毒品和药物残留,但是同在车内的那对母女生前都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
确实像是集体自杀。
他就着新鲜出炉的几份报告填了下肚子,没吃饱,但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胃口。松村简单地冲了个澡,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把老旧的床板砸得嘎吱一声响。但是脑子里乱哄哄地挤了许多事,闭上眼睛就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咕噜噜地挤上来:警校的操场,浮动的汗水的味道,还有盖在某张档案上确认死亡的红章。
他在梦里带着不可置信和迫切想去看清那张档案上的名字,又反复被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断,仿佛是他自己潜意识的里的抵触。
然而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滨海的山路。松村从未来过这里,但是心脏却因为恐惧而狂跳起来:这里分明是哪个事故现场。山崖边的护栏被外力撕开一道狰狞的豁口,一队救援人员正抬着一个担架往上走。松村不受控制地紧紧盯着那上面被布蒙住的人形,风掀起布料一个角落,里面落出一只匀称的手。
他想立刻冲过去,惊惧却把他困在原地,像是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最后他在几乎让他喘不上气的剧烈心跳里醒来,才头昏脑胀地注意到手机在震动。
松村接起来,干涩的嗓子好一会发不出声音。然而对面的同事却没管他有没有应答,只简洁地说:“半小时之后案情分析会,局里见。”
03
高地确实不经常出现在这座别墅里。
杰西观察过,频率大概是三天一次。除了刚来的那天被带去和老路易斯进行了一次氛围说不上相亲相爱的亲子会谈,他再也没能出过门。日常起居都有人打点,也有专门的家庭教师登门授课,确实没有什么外出的必要。
他猜想这些都是高地的安排,不会是他那除了家族事业什么都不关心的父亲。尽管他并不想被乖乖关在这里,继承一个莫名其妙的犯罪组织,但是。
这期间他当然尝试过逃跑,只是不论是先进的安保系统还是训练有素的安保人员,都没能让他如愿以偿。
他本以为有什么严酷的惩罚等着他——高地那天的确是特地抽出时间赶来了别墅,只不过时间已经很晚,而且男人出现在门外的时候确实面色不虞。不过他看到还坐在客厅的杰西只是有点惊讶,坐到沙发上之后先捏了捏眉心。
男孩这才注意到他风尘仆仆,看起来像刚从什么很远的地方赶过来。高地慢慢吐出一口气,终于从劳顿的旅途里缓过来一些。这两天邻市老路易斯的一座赌场斗殴出了事,他一直在那里处理这个糟心的烂摊子,然后本该老老实实待在屋里的小路易斯又捅了个篓子,导致他接到汇报之后不得不连夜驱车回来,看看这小兔崽子有没有闹出什么难以收场的大问题。
——连口饭都没来得及吃。
这边的事情可大可小,但毕竟安保人员里除了他自己的人还有老路易斯派的人,等到对方亲自来过问这件事情,情况可就不太妙了。而且这个风流成性的老东西鬼知道还有多少私生子,今天挑上杰西纯粹是看他无依无靠还是个小孩好掌控,但没了也可以换下一个,对他这种忙着呼风唤雨的人来说不太重要。
所以他一进门看到这小子至少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多少还是松了口气。但杰西的感觉也没错,脸色好看当然是不会好看,毕竟他现在又累又饿,还烦得要命。
不过男孩大概也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在偷偷拿余光瞟他,很紧张的样子。他叹口气,明白现在自己不是合适谈话的状态。饥肠辘辘的疲惫让他烦躁,只怕会谈出什么反效果。于是他站起来往厨房走,准备给自己做点吃的。现在杰西是光明正大地在看他了,眼神好奇得要命。高地觉得有点好笑,像是第一次见面那天那样招呼他。
“ジェシー。”
这语气里没什么生气的意思。男孩眼巴巴走过来,看男人挽起西装的袖口,下面竟然还藏着一枚颇为低调的暗色袖扣,泛着温和的光泽。高地对他的视线视而不见,开始端详冰箱里的食材。
“过来帮忙。”
手里被塞了一盒卷心菜,高地朝刀架的方向抬抬下巴,“切半颗就可以了,剩下的还用保鲜膜包好。”
平常会有人在这里准备饭菜,所以烹饪用具一应俱全。杰西倒是鲜少进来,最多有时候来冰箱里找可乐喝,正有点好奇地张望着。男人专注地在冰箱里找自己要的食材,冰箱里的灯光映在他半边侧脸上,拉出一道温和的轮廓。杰西低下头用菜刀在蔬菜上方比划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切开,听到站在身后的高地已经开始打鸡蛋。
只是他使用菜刀本身就不熟练,心里又忐忑不安,没几下就把菜叶子切得乱七八糟。
“你这样很危险。”
搅鸡蛋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高地探过脸来,把杰西放在卷心菜上的手指往里推成一个半蜷的姿势,又轻轻按了一下。
“还是稍微考虑一下自身的后果更好。”
杰西抿抿嘴巴。来了,他想。
但是对方没有再多说什么,蛋液混进切好的蔬菜里,虾仁没有找到,所以切了一点培根作为替代品。搅拌的任务又交到他手上,男孩心不在焉地搅动碗里的食物,视线落在高地小臂上一直蜿蜒进袖口的一截伤疤。
食物的香味很快散开来,酱料的种类也不够,但是撒上海苔碎之后味道意外也还可以。高地端回桌上,分了一块给男孩。他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食物。很香,但现在怎么也不是胃口大开的时候。
“那我先开动了。”男人慢悠悠地说,“如果不想吃的话,放在那边明天家政来了会处理掉的。”
男孩低下脑袋,看起来坐立不安地安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问:“不准备教训我吗,こ—ちさん。”
“准备。”对方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又继续吃自己的晚饭,“我会和负责你体能训练的教练说的。”
又被轻飘飘地挡回来了。这种落不到实地的感觉让他焦躁,这么多天以来强装的镇定也终于见了底。
“您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事情。”
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反正经过这一出之后大概在各种意义上都在劫难逃,此时此刻干脆放开了脾气。之后会怎么样都好,总不能这样任人摆布。
“嗯。我知道。”高地的目光又扫过来,“所以刚刚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在做危险的事情之前至少考虑一下后果。ジェシー也不是笨蛋吧,这个程度应该可以听懂。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食物已经被吃完,他把空盘子稍稍往前推了一点。
两双眼睛隔着餐桌对视,最后男孩先移开眼睛。
“……谢谢。”他轻声说。
他当然不是笨蛋,高地这样说了就表明他会在老路易斯面前保下自己,压力一定不小。
对方不置可否,把脏盘子放进洗碗机里,拿上外套准备告辞。吃饱之后疲惫感重新涌上来,他想赶紧回家好好睡上一觉。警察那边关于车祸的事情也差不多快要有结论了,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忙。
至于能不能得到一个大部分人都满意的结果——
男人借着门合上的声音,遮掩住一声轻轻的哼笑。
04
“——所以。”
松村的声音很冷静,“他们准备以驾驶车辆的村山一家因为欠下巨额高利贷,于是选择进行这种自杀式复仇来结案。”
他们坐在热气氤氲的烧鸟店里,食物和酱料的香气将人裹得舒舒服服的。结案之后难得有点空档,于是和他一起的前辈还要了瓶便宜烧酒,两个人一人倒了一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大概就是这样。”前辈点点头,“辛苦你们跑了这么久,还好找到了个人账户流水里面的异常。”
欠债原因自然是赌博,那么动机方面来说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这样经营规模的帮派都有从赌场到借贷的闭环产业链,顺便还可以洗洗钱。类似的情况也有过先例——曾经有人同样欠下巨债,枪杀全家人之后饮弹自杀,留下的遗书上面写不想把家人留在这个世界上面对催债的威胁和流言的骚扰,干脆狠心带着所有人一同赴死,酿成了灭门惨案。
“但是还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比如村山怎么会知道赌场和高利贷背后是路易斯家在经营?路易斯坐什么车走哪条路?”他放下食物,低头猛翻自己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这一定是有人给了他情报。”
“谁知道,”前辈不关心地耸耸肩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反正多死两个帮派分子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剩下的是他们内斗还是外斗有什么关系?最近还得盯紧那些家伙,不然肯定会出乱子。话说回来,葬礼那天有派你去值班吗?“
这倒是不难理解,毕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足够这些地头蛇之间为了权力洗牌相互撕咬一阵。过一段时间就是那位路易斯少爷的葬礼,倒是一点没遮掩,大大方方地放出消息来,一副很信任警方调查结果的样子,搞得松村甚至有点怀疑他们是不是准备把葬礼来宾一锅端了。
要是那位路易斯老爷子,说不定真的有可能。毕竟车祸里丧生的这位路易斯少爷一直被当作继承人培养,帮派的军//火和毒//品生意全被他抓在手里,头几年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听说最近上来了一位二把手,为人做事都低调得很,虽然目前还没和警方有过直接接触,但是大概率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
——谁刚升职没两天就想把公司端了,疯了吗。
反正葬礼当天也要到场盯梢防止帮派冲突伤到无辜民众,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再找出点新线索。
松村在心里盘算,旁边的前辈见他不说话有点奇怪地叫他一声,“最近是太累了?我看你自从接了这个案子之后怪怪的。”
“嗯?啊、大概吧。”他苦笑一下,“抱歉。”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对方摆摆手,看起来酒意已经有点上头,“还好老路易斯这几年不太行了,这次亲儿子过世大概也会元气大伤吧。不然按照他前几年的行事风格,绝对会变成流血暴力事件。前几年有个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的孩子,应该跟你差不多大吧?为了追他们藏了毒的车,最后反而被连人带车撞下了山,真可怜啊,还这么年轻。叫什么来着,こーち?”
刚刚喝下去的酒好像一下子从胃烧到了脑袋里。松村被这熟悉的名字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废了好大劲才让自己的语气平稳如常。
“こーち,髙地優吾。”
好吧,还是失败了。他又使劲吞咽了一下,才勉强把徘徊在眼眶的热意咽回去。
“他是我在警校时期的同期。”
05
这不是个旧事重提的好时机。
熟悉的名字被轻飘飘地从别人嘴里念出来,带着一点点到即止的遗憾。那一秒钟他想说你知道吗这家伙一开始在学校的时候射击课成绩超级烂的,每次都只能擦及格线;虽然看起来很好说话当时可是和教官吵架吵到差点动手被退学。还有他毕业之后根本不想当警察但是入了职之后每个人都会说髙地さん是好警察。
直到前辈拍拍他的肩膀,松村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这串话全都说了出来,而且在没有意识到的状态下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大,差点没喘上下一口气。
好在对方已经从警多年,对当年警校一同毕业的同伴逐渐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或是半途牺牲已经见怪不怪,也知道年轻警察心里多少都有点过不去这些坎,安慰了松村几句便也不再多提。只是他还是难以避免地多喝了一点酒,回家路上照例去买果汁,又在放着啤酒的货架跟前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买。
他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了,更没有心思去验证所谓的好运气坏运气,只是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一点灯光直接把自己砸到床上。好亮。他用手臂遮住眼睛。
跟在高地名字后面的可以是任何评价,好的不好的都可以。就像他原本人生应该有的许多可能性一样。
唯独不应该是轻描淡写的“真可怜啊”。
松村记得高地只是阴差阳错才来读了警校,所以总是在嚷嚷到毕业了就转行。他自己则是警察世家出身,爸爸和外公都在从事警察工作,母亲也是法医,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未来要成为一名警察,将他教得格外有使命感,于是对于绝对不要成为警察这种话颇为看不惯。
不过松村也不是爱和人起冲突的性格,所以最开始几乎没有和对方产生什么交集,后来开始说话也不过是因为被指定成了实战考试的搭档而已。警校的课业和训练又多又重,到了考试集中的学期后半段更是雪上加霜。他头一天晚上对着解剖学课本背到半夜,第二天睡得有点迟,匆匆忙忙赶到训练场时还没有考试搭档的只剩下了高地一个。
和谁考不都一样。他不甚在意,只是有点怀疑这家伙真的会认真考试吗不会拖累我的分数吧。然而被干净利落地放倒时他还有点愣神,直到被拉起来还一副魂魄出窍的样子。对方用的力气很巧妙,是他没有防备被摔在软垫上也不会觉得很痛的程度。但就是……有点冲击。
直到高地有点担心地问“没事吧”的时候松村才回过神来。他们要分别配合对方完成一组过肩摔,然后还有一组限时两分钟的格斗考试,赢了的一方能够额外加上五分。前半段难度不高,轮到自己的时候只要当一个尽职尽责的沙袋就好。而后面一半凭胜负赢来的分对学生们更有吸引力,虽然不多但说不定也是综合评定往上爬一个等级的阶梯,谁也舍不得放弃。
对此松村颇为志在必得。他从小就被送去学跆拳道,也拿过几次比赛的奖牌。尽管刚刚像是热身一样的考试题让他对高地的能力有点刮目相看,也没到认为自己会输的地步。于是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在老师的指挥下对彼此一点头,摆出一个起手式。
结果倒是像预料的那样没什么悬念,毕竟学校里再高强度的训练也比不上他十来年的积累,完全谈不上势均力敌。他们最后一组考完,结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他看着对方瘫在塑胶地面上喘气,头发被汗水黏在一起。黑色的圆眼睛从湿漉漉的睫毛下面望过来,松村不知为何从中读出了一点“引っ張って”的意味,于是递出手去,让对方借力站起来。
……好轻。他在心里默默想,这不是肯定赢不过吗,好像有点胜之不武。汗津津的手心贴在一起,高地像是也觉得自己很逊似的,一边说谢谢一边不好意思地笑开了。
“真厉害啊,北斗。”
“诶?谢、谢谢。我也只是占了一点身体上的优势而已。”松村慌慌张张地摆摆手。
“毕竟大家都知道北斗从小就在训练了嘛。”他笑眯眯地,“所以都在说谁抽到和你搭档考试的话绝对会输很惨。”
“抱歉……。”
“这没什么好抱歉的吧。”高地偏过脸看他,眼角还有一点尚未来得及消退的柔软笑纹,应该是个很爱笑的人,松村想。
“北斗以后一定会成为可靠的好警察。”
06
横跨了一整个夏天他们才再次见面。
普通学生回归校园生活尚且需要适应,回归警校的校园生活则更加辛苦一些。开学第一天就是用来恢复体力的长跑训练,松村并不喜欢——累,而且无聊。耳边只有单调的、来回回荡的脚步声,他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不让体力流失得太快。随着圈数增加,裹成一团的队伍被慢慢拉长,人群渐渐散开,他看到跑在自己前面的另一个男孩。
怎么还是那么瘦。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运动缺氧让它分外急促。松村在漫长的疲劳里颇为无厘头地想,在假期里也没有长胖是因为苦夏吗。不过看起来黑了一点,好像是经常在户外活动的样子。教官的哨音又响起来,催促他们加速。他低头盯住对方的脚步,呼吸逐渐变得灼热而刺痛。此刻疲累已经挤占了他全部的思绪,教官手指比出的数字终于从五变成三又变成一,跨过终点线的那一秒男孩们就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有人催促他们站起来稍微走一走,于是松村挣扎着支起身体,因为急喘而溢出血腥味的喉管又干又痒。他猛地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擦掉眼睛里的咳出来的眼泪。
同学们都在三三两两地离开,虽然刚刚还累得爬不起来但一听到教官宣布休息好像又有无尽的精力去撒欢。但是耳边依旧传来急促的呼吸声,松村转过头,发现高地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费力地想伸直自己的膝盖。长跑完抽筋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有时候热身不到位或者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会发生这种较为惨烈的事故,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人人都知道怎么处理。但是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腿本能地蜷起来,怎么也拉不开筋。
松村叹口气。高地皱成一团的脸看起来可怜巴巴又狼狈,莫名让他觉得有点可爱。他蹲下身子,于是刚刚在跑道上一直在视线里的脚踝现在落到了他的手里,脑海里一直浮动的細い突然有了实感,在对方愕然的眼神里堪称乖顺地被他圈住了。
“这样放平比较好。”
他垂着眼晴,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和另一个男孩对视。奇怪吗?是有点奇怪的吧。但是手指还是一路往上,顺着小腿肚一点点把紧张的肌肉揉开了。
“这样、应该不痛了吧。”
他不确定。这个方法对自己通常是有效的,但是对其他人做倒是第一次。只是对方没有回答,于是他不得不抬起头。高地向后倚着手臂,视线垂落下来,说不好是在看松村的手还是别的什么,直到他出声问话,才看到对方稍微抿了一下嘴巴。
“……嗯,不痛了,谢谢。”
又是从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投出来的视线。松村舔了一下嘴唇,突然说:“如果之后有什么事,直接叫我帮忙就可以。”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就有点后悔。他们之间好像也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于是这话听起来有种唐突的热络。但是高地好像没发觉他的不安似的,状似无意又轻巧地绕过了话题。
“那我也要快点变强才行啊。”他笑着说,“总不能让北斗和我一起没法毕业吧。”
上个学年结束的时候他找校长谈论过去留的问题,却只得到了先待到毕业的答复。
——如果那时候你的想法还没有改变,再放弃成为警察也不迟。
从就业的角度来说完全迟了好吗。松村听完之后想,这种答案也太狡猾了吧。不过他没有说出来,被自己嗤之以鼻的私心死死封住了嘴巴。
“那こーち也能成为一个好警察的。”
他最后说。
07
好像被那小家伙粘上了。
手机震了一下,消息提示是一张照片,大概又是什么无厘头的搞笑怪脸。高地只轻轻扫了一眼,手上还是悠悠地一下下用枪管敲自己的手掌心。
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被反绑的男人,垂着头,格外没精打采,一条腿却神经质地抖动着,看起来格外焦躁不安。
他已经被抓到这里关了许久,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水米未进。这远远不到一个正常成年人承受的极限,然而对他来说另一个致命的问题摆在眼前——这里可没有他赖以为生的“药”。他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被一枪崩了脑袋;除了一开始被抓时奋力反抗挨了几下,甚至也没有遭到一顿毒打。但是这反而令男人更加恐慌:时间快到了。他同样会遭到生不如死的折磨。
所以此刻对方不紧不慢的样子更令他焦躁。熟悉的躁动感混合着痒意逐渐爬满全身,男人大口喘着气,感到有汗从脸颊边滑下来。
“青谷さん……是吧。”
男人没有回答。
高地也不在意,只仔细观察对方的脸色,确保还是可以听到自己说话。
“是你把小路易斯的行踪卖出去的,对吧。”
不是一个疑问句。青谷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从哪个环节漏了出去,毕竟整个交易过程都是一团乱麻——他在急需“药”的时候什么都会说,只要对方能给他药,或者买药的钱。小路易斯的行踪自然不是人人都能知道的,连高地都无权过问。但凑巧的是他的司机会用职务之便给自己赚点外快,而青谷就是他的固定买家之一。上一次交货的闲聊中对方无意间提到,过几天会有一批新药的原材料运进来,拿到化工厂去加工。
青谷的视线逐渐扭曲起来,变形的线条和色彩挤满了他酸涩的眼眶,撑得人头痛欲裂,恨不得将头撞到墙上才能缓解。口水控制不住地流出来,身上的皮肤好像在溃烂。他急着想抓,但是双手却被牢牢反绑在身后,动弹不得。但这不妨碍青谷猛烈地挣动起来,一下子带翻了椅子,摔到地上。这感觉太熟悉了——小路易斯车祸的前一天晚上也是这样的。他的毒【】瘾犯了,所剩的钱却不多,只能瘫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哭嚎,祈求每个路过的人给他一口药。
这个场景在黑街里实在是司空见惯,但青谷没想到真的有人愿意用药换他看来一文不值的消息。在小路易斯的死讯传出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已经酿成了大祸,一直抱着侥幸心理藏在家里没敢露头,但还是被抓到了。
他挣动着向前蠕动,下意识将眼前穿着西装的瘦高男人当成了救命稻草,“药……求你了……”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高地不用看也知道谁会这么不依不饶,毕竟工作上的事情都是用电话联络,不会有谁无聊到一条条给他发短信。他叹口气,该不会养成什么奇怪的雏鸟效应了吧。这点儿功夫青谷已经又拼命往前挪了一截,他稍微低下眼睛就可以看到对方暴凸的眼球,眼泪和鼻涕混着地上的泥灰,已经糊了一脸。
真叫人头大。
他蹲下来,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纸巾,颇为耐心地把青谷脸上的污渍擦掉了。
“青谷さん可能没有明白一件事情。我大可以直接把你直接交给路易斯家的。”他的语气称得上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叫青谷毛骨悚然,“想必你也清楚,他们正在四处查罪魁祸首呢。”
男人的眼珠呆滞地转了转,被药物蚕食的脑神经此刻挤出了最后一点理智,“警、警察……不是已经——”
“嗯,警察已经结案了。那青谷さん觉得,路易斯家会相信多少呢,那边的说法。”
纸巾被丢到他脸上,轻飘飘地盖住了眼睛,像一张最终宣判死亡的白布。冰冷的枪管已经抵到他的喉口,点了点,威胁意味和那张下落的纸巾一样轻飘飘。但只要对方稍微动一下指尖,他的整个脑袋都会被打得粉碎。
“看在救了你一命的份上,要拜托青谷さん帮我一个忙呢。”
男人的眼神涣散,肢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但枪口的硝烟味已经顺着他的鼻腔像蛇一样钻进他的大脑,本能的求生欲还是让他忙不迭开始点头,发出一串神经质的叫喊。
对方似乎是满意了。衣袖被卷起,青谷感到冰凉的针头刺穿了皮肤。这感觉太熟悉了,身体已经提前兴奋起来,微微战栗。然而等着他的并不是熟悉的飘忽快【】感,而是沉重的黑暗。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高地的声音。
“那么希望青谷さん明天醒来之后还记得我们的约定。现在——就请好好睡一觉吧。”
08
高地直到坐到车里才长长吐了口气。
枪被随手丢在副驾驶,他无意识地攥了攥手。
好在卖了消息的是个瘾君子,只要等到毒【】瘾发作很容易控制应。但他并不指望获得青谷的忠诚——尤其在刚刚只给他注射了镇静剂的情况下。路易斯家的军火和毒品线一直牢牢地抓在本家手中,只有小路易斯死了他才有机会从里面挖到一些东西。这实在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时机,值得冒险。至于另一个小路易斯——
他拿出手机,开始看杰西刚刚一直发来的消息。
内容倒是不出所料,一张鬼脸,一张路过的小狗,还有三个谐音冷笑话。这孩子其实更适合进军搞笑艺人界也说不定,至少现阶段只有他一个观众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因为冷场而气馁。高地照常心情很好地已读不回,决定今天过去看看。
他到的时候杰西还在地下室改装的射击训练场里,想必刚刚那几个冷笑话还是在休息间隙争分夺秒地发出来的。高地对他过于活跃的思维不予置评,站在场边看了一会儿对方持枪的侧影。有几天不见,混血男孩似乎又窜了一截,基本上已经和他一样高了。举着枪的样子是沉静的,几乎看不出来是刚刚还忙里偷闲给他发段子的人。杰西又稳稳打了一发十环,摘下耳套之后才看到高地等在一边,眼睛一亮。
“こーち!”
他简单和教练聊了几句男孩训练的近况,便领着人往房子里走。杰西的话又密又多,显然甚少得到回复的消息限制了他不少表达欲,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从今天的训练说到了最近新到的游戏机,问高地要不要和他一起玩。
这让他无端联想到把球叼到主人面前的大型犬,但是男孩拿着枪的样子又浮现出来,未来这双手上也会像他的亲生父亲那样沾上无数人的性命。他没回答杰西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叫他。
“ジェシー。”
“嗯?”
“想回去学校里吗?”
男孩调试手柄的手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不想。”
“为什么?”
“我在到这里来之前,已经从原来的学校退学了。”
这件事高地倒是知道的,毕竟把他接回路易斯家之前做了背调。但是具体的原因却没有人深究过——他是要继承路易斯家的,这个学上或者不上并不多重要。
“发生了什么吗。”
“有同学的手机还是iPad丢了,最后不知道为什么传言变成是我拿的。”
“所以他们把你开除了?”
“是我自己退学的。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有四个手机了,不需要第五个。”杰西垂着眼睛,“不过不相信的人还是不会相信,我不想之后的校园生活一直纠缠在这件事情上。”
男人黑色的眼睛盯着他毛茸茸的发顶,用非常平静的口气说:“想要去报复他们吗。”
他猛地一下抬起头。
“你想怎么做?你可以命令我,或者隶属于这个路易斯家族的任何一个人,打手、杀手,谁都可以。只要你一声令下,之前冤枉你的那些人可能被拖进小巷毒打;也可能某天夜里悄声无息地死在自己床上——而且。”
高地指指他手边放着的枪。
“你现在可以自己动手了。”
房间里安静得可怖,杰西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明明对方的语气是温和的,内容却让他心里发凉。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每天在这里学习训练,平静得像换了所私人学校上课,所谓的继承一个帮派的任务好像只是个遥不可及的谎言。
然而这一刻随着高地和缓的话音他突然意识到:他即将走上的就是这条沾满了鲜血的道路。就像学校里没有人相信他没有偷手机那样,以后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是被迫来到这里的。到那个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还会有谁站在他的身边呢?
难以言喻的恐慌涌上心头,杰西用力摇摇头,“我……”
只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在男人平静的视线里觉得自己像个狼狈的傻子。毕竟对方也是效忠路易斯家的一员,任务就是将自己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那他现在会怎么做?是会把自己处理掉吗?就算他不想动手,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但高地没说什么,伸出食虚虚点在男孩嘴唇上,止住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所有话。
“我知道了。”他轻轻说。
09
松村喘了口气,环顾四周看看没人注意自己,才使劲搓了搓耳朵。
他正在一家赌场里,被稀里哗啦的高分贝噪音包围了。这是村山死前常常光顾的地方,一楼是柏青哥,楼上大概还有消费更高的地方,不过没有去的必要。毕竟以村山的消费能力,能去上面楼层的可能性不高。然而钢珠滚动的声音敲在睡眠不足的脑神经上,实在是有点叫人头痛。但现在他不能表现出一点儿不适应的样子——因为此时此刻他的身份是来调查村山事件的报社记者。作为经常要出入各种场合的职业大概也不会对这种环境过于陌生,于是他也只能打起二十分的精神,四处和人攀谈。
认识村山的人并不太多。松村在人堆里转了一圈,只有一个眼睛粘在屏幕上的人在把他赶开之前帮忙指了指村山以前爱坐的位置。常来的熟客几乎总是坐在固定的地方,比如村山就在靠近小钢珠店后门的一个角落。现在那张看着不甚舒适的折叠椅上瘫了一个醉酒的女人,不动如山地在烟味和噪音中呼呼大睡。旁边的另一张折叠椅上坐着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专注地盯着自己眼前的机器,神色萎靡,眼神狂热,看起来像几天没有睡觉。门口有个小男孩,大概是出于好奇,正趴着玻璃门,探头探脑。
同样的开场说了几遍再怕生也变得顺畅。男人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看屏幕,手上一刻不停地往机器里塞了硬币,钢珠又叮叮哐哐地滚动起来,对方才抽空应了一声。
“最近来打听村山的人很多。”男人说。
当然多。除了警察和帮派的成员,大概还有他的债主和其他新闻记者,真的那种。松村给男人递了根烟,对方也不客气,接过去点上了。
“您认识他吗?”
“不算太熟悉,“男人把烟夹在手指间,开始全神贯注地拍按钮,“毕竟我们每天见面的地方都只有这里而已。不过我们高中的时候在一所学校,所以多少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情。”
松村和他一起盯着滚动的钢珠,有几颗滚动着落进了屏幕正下方的“肚脐”里。
“这家伙以前是进过少管所的,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吧?因为家庭矛盾捅伤了亲弟弟。出来之后安分了一段时间,在一家小公司当派遣社员,也是那段时间结了婚,生了孩子。”
这个案底松村没有听说过,毕竟未成年时期的犯罪不会被记入档案,而且最后大概率是选择了和解。不过以村山的性格确实很容易走极端,最后酿成了这样的惨剧也不奇怪。他在热热闹闹想成一片的抽奖音乐里想,不知道能不能找出是谁给了他那些消息。
“后来听说好像是因为跟客户起冲突,被裁了。一直也没找到新的工作,打零工挣了一点钱就来这里打钢珠,好像也不怎么回家。”
“那您知道他之前和什么奇怪的人接触过吗?”
两人身后的女人在睡梦里扭了扭脖子,在浮华的灯光和噪音里漏出一点鼾声。
“这里都是奇怪的人,”男人见怪不怪地说,“上次还有人吹牛说自己认得死了的那个路易斯呢。”
屏幕上的抽奖画面花里胡哨地过了一遍,结果倒是惨淡的一无所获。这男人也不怎么在意,只是咬着烟头继续往机器里塞硬币。
钢珠重新骨碌碌滚起来,松村心里一动。
“您认识那个人吗?”
“不认识,只听说他嗑//药。不过说到底,能认识小路易斯的家伙会来这种地方打钢珠吗?”
……倒也没错。路易斯家大业大,目标客户遍布每一个收入阶层。真能是认识的关系,大概也会去上面更高级的地方消遣。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别的东西了。松村慢慢咀嚼了一番目前已知的信息,看似和车祸有关联的只有一颗大约黄//赌//毒俱全的社会毒瘤,实用性应该不太大。在他思考的间隙男人已经又血本无归地输了一轮,神情依旧没什么波澜地继续往机器里塞钱。
而那个一直在后门口张望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似的,眼看着大人们好像说完了话,就冲着他们跑过来。
“爸爸,我能先回家吗?”他对着男人说,“我饿了。”
“再等一会儿,”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再去外面玩一会。”
原来是父子吗。正在私自查案的警察先生没有参与这段对话,心里默默记下之后要提醒生活安全课的同事多注意这家人的状况。毕竟让这么小的孩子跟来钢珠店的行为不是特别妥当,而且……松村看了一眼手机,离正常的午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去给小孩买点吃的吧。
他暂时告别了两个人,就近在马路对面找了一家便利店。进了门他才想起来忘记问小男孩喜欢吃什么,只好十分临时地选了一份咖喱猪排便当,准备请店员帮忙热好。收银台前等了几个正在聊天的女高中生,松村百无聊赖地从店里的大玻璃窗往外看,在车辆川流的缝隙里,看到有个陌生男人向坐在路边等他赌鬼爸爸的小男孩搭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竟是准备把男孩牵起来带走。
这个年纪的小孩反应不会作伪,他能看出来男孩并不认识对方。
松村急急忙忙冲出门,便当也不打算要了。而男孩跟着陌生人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劲,想回去找爸爸的时候却被一下子抱起来,向早就等在一边的车上走去。好在路上通行的车不算多,小孩又奋力踢打挣扎起来,让他在绿灯期间有惊无险地横穿了马路,一把擒住了这个诱拐犯。
突发事件圆满地停留在事件阶段,没变成案件。警察先生叫来执勤的同事收拾了残局,又回到便利店取回便当递到男孩手里。整件事下来动静都不太大,故而男孩的父亲还岿然不动地坐在原地打钢珠,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差点丢了儿子。松村叹了口气,后续同事们自然会去处理,也轮不到他操心——
只是现在这出闹剧之后一定会被店里的人盯上,松村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亮着红灯的监控摄像头。毕竟他刚刚在店里转了半天问了不少人村山的事情,现在一定已经暴露了自己压根不是什么报社记者的事实。
后悔倒也说不上。他暗自苦笑一下,哪怕情况紧急,也应该会有更完美的解决方案的。线索还可以再找,也终究会有人为谁的死亡付出代价。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
就是得想想其他办法了。
10
房间里光线昏沉。
外面在下雨,而高地没有开灯,于是只剩下电脑屏幕上幽幽的白光。上面是一段无声的监控片段:一个小男孩被人扛到肩膀上准备带走,而几秒钟后另一个男人从车流中赶到,及时擒住了试图拐带小孩的罪犯。动作利落,怎么看也不是随便路过的热心市民。
他盯着屏幕,神色在白光里显得有些冷。
这是今天发到他手上的第二段监控。第一段是赌场里的画面,擒住诱拐犯的男人进店之后四处和人搭话,最后在角落同另一个男人聊了许久。
只是对方不知道,他在店里频繁打听村山的事情引起了店员和店长不动声色的警觉。之后那出颇为巧合的诱拐闹剧,也是店里的试探。毕竟是灰色地带的生意,管理上谨慎一些总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监控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年轻警官将已经热好的便当递到还在抽噎的小孩手上,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两道视线隔着遥远的时间轻轻碰了一下,其中一人一无所觉地挪开了眼睛,转身走了。
高地叹口气,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在阴雨天气有些酸痛的手腕。
那里有一道几乎贯穿了整条小臂的疤,是在那次车祸里留下的痕迹。他还记得当时的巨响和疼痛,血腥味里又混杂了海风咸腥的味道。开车的前辈当场死亡,而他在经历过数次手术之后,醒来看到了医院白色的天花板。
等到身体稍微恢复一些,他就接到了潜入路易斯家经营的帮派卧底的任务。毒//品和武器是他们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要抓到证据,才有可能把他们连根拔掉。
你已经很幸运了,髙地くん。那些人对他讲,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在那种程度的事故里活下来的。
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毕竟他也觉得自己很幸运。这些年来高地无数次想,天时地利人和,连抹去他身份的时机都来得正好。对外只要宣称他在那次执勤过程中死亡,准备好假身份,高地優吾就能悄声无息地从世界上消失,人生轨迹全都中止重来。
只是车祸还是留下了一点漫长的伤痛。他的右手受了重伤,用不上多么大的力气,也不太能开枪了,碰到阴雨天气总是不舒服。原警察先生苦中作乐地想,还好只是给自己原本就派不上用场的射击水平雪上加了点霜。
屏幕上的视频自动跳回开头播放,黑色头发的警察再一次走进赌场。实际上警方官方已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地结了这桩案子,对方还是执着地查到了这里。
北斗确实成了好警察。他想。一点都没变过。
还好他真的成了警察。
他久违地想起了最后一段学生时光,自己尚且没有决定好何去何从,只是跟着学校的安排训练、上课、考试,然后被分配去各个警署实习。
高地和松村还有几个男生被分到了一起。说是实习,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帮忙做做杂务,能做的最像警察的事情就是两人一组轮流街道巡逻——偏偏这件事对于大部分警校生来说又怠慢不得,因为实习的分数和奖惩也会影响将来申请岗位时候的评价和录取。
巡街的时候杂事更多:迷路的、大哭的小孩,居民区走丢的狗狗,或者需要帮忙提提重物的老年人。大概是因为笑起来圆眼睛亲和力加分,总之很多时候求助人会找他说话。一周多下来,几乎不少当地居民都记得了他,走在路上偶尔也会有人打招呼。
意外的,他好像比想象中适合这份工作。
有动摇吗,大概有一点。之前一直说的不要当警察好像已经成了一句和自己闹别扭的气话。
直到——
“如果因为这种事情要处罚北斗的话,就让我一起也退学吧。”凌晨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尚且还是个少年的他站在教官的办公室里,面前是一群神情沉肃的大人,旁边有个默然不语的松村。
自己当时也清楚这话单薄得滑稽,甚至完全称不上一句像样的威胁。只是他在中烧的怒火里完全忍不住,总之要先一股脑把话倒出来:“如果作为警察只能当束手束脚见死不救的懦夫,那不当警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松村好像也被吓了一跳,悄悄伸手勾了一下他的手腕。而他瞪着面前的几位教官,似乎生怕被人误会出一点胆怯的苗头,一点不肯让步。
事情要从几个小时之前说起。今天这趟轮到他和松村巡逻执勤,两人照例沿着固定路线兜完一圈,准备沿着商店街回去。天已经黑了,他们回去简单地吃个饭休息一下,还要来替晚班的岗。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和几声尖叫,在热热闹闹的街道上显得很突兀极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意识到这次事态可能不太一般。有不明所以但是急着看热闹的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挤去,也有本来在那里的人急匆匆往外跑,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两个年轻的实习警察顾不上研究前因后果,只得一边勉力维持秩序一边奋力往人群里挤,松村还在费力拨开挡在眼前的人,就听到耳边又传来一声尖叫。他悚然一惊,只来得及越过几层肩膀看到一只高高扬起的手,里面攥着一把厨刀,上面已经沾了暗色的血迹,看来是有人受伤了。
他急得撞开面前的人群,但有人比他更快——是高地。他仗着自己瘦削灵活的身体挤出了人群,也来不及道明自己的身份,直接就向持刀的人扑过去。松村这才看清楚,拿着刀是个男人,被他掐着脖子抵在地上的是个年轻女孩,拼命试图逃开那把明晃晃的尖刀。
他迅速向警署汇报了情况请求支援,一边拔出配枪握在手里,喊了一声放下武器。持刀男子一下被撞得失去了平衡,松开了手。厨刀被踢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受过系统训练的警校生想要控制住普通人不是太大的难事。女孩趁机翻身往前爬了几步,试图逃离攻击范围。然而谁也没来得及发现男人身上还藏了另外一把弹簧刀。他眼看自己的猎物就要成功逃离,猛然暴怒起来,挥刀就向面前坏了自己好事的年轻警察捅去——
下一秒,有子弹破空飞来,准确无误地擦过男人拿刀的手,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连高地也被吓了一跳,骇然地朝子弹射来的方向看去。他能看到松村喘着气,执枪的手也微微发着抖,但声音仍旧是平稳的,远远地越过一切喧闹的噪音传到他耳边:
“我说了,把刀放下。”
随后赶到的前辈们处理了后续,将几人一并打包拉回警署。其间两位警校实习生用比犯罪嫌疑人老实得多的态度交代了事情经过,返回学校之后就被直接带进了教官的办公室。
其实从他们的角度来说,整个事件解决得还说得上顺利。直到面对一房间面色阴沉的大人,两位尚且年轻气盛的警校学生才察觉出不对。他们先是夸了高地几句诸如反应迅速、临危不惧之类的废话,矛头就直指向松村——
敢在那种情况下开枪,万一误伤平民怎么办?
别以为从小家里有警察就什么都懂了。这种情况下老老实实呼叫支援就好,逞英雄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你来做!
太冲动了。一旦有人受伤你承担得起那种责任吗?
松村的脸色在不断的诘问里一点点白下去。一开始他还试图张张嘴为自己辩驳,后来随着一条条指控逐渐沉默下去,嘴角用力抿出幽暗的阴影。
他们说得都没错,即使对自己的枪法再有自信,那种情况下谁都可能受伤:受害人,围观民众,或者高地。那种场合之下,一旦有其他人因为这一枪受伤,甚至死亡,不说后续影响,当时整条商店街都一定会陷入大混乱,还不知道会不会引发更大的事故。他确实做得不够好。后怕和愧疚呢直到此刻才涌上来,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吞没了。
“……我明白了。我愿意接受惩罚。”
“不是北斗的错,是我的失误。”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有那么一秒松村近乎荒谬地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是出了问题。但另一个男孩并不看他,声音平稳,“如果我及时限制持刀人行动,或者我立刻检查他随身物品,都不会让他有机会拿出第二把作案工具。他开枪是为了弥补我的失误,受罚的应该是我才对。”
但明显没有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高地还记得当时几句争辩之间气氛已经明显紧张起来,最后他自己倒是因为顶撞教官而挨了罚,绕着大操场跑了二十圈。松村那边最后的处分由退学变成了记过,交了几千字检讨。这家伙反省得倒是情真意切,最后在场边等他跑完的时候一个劲道歉,看起来快哭了。
他累得要命,实在是没力气安慰他这遭了横祸的警校同期,只得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腾出一只手,摁着松村的头发乱揉一气。
时隔多年他依旧还能清楚地想起对方乱七八糟又可怜巴巴的惊愕神情,鼻头也红彤彤的,像在大雨里迷路的小狗。
高地轻轻闭了闭眼睛,伸手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进度条向前滑动,片刻之后,屏幕上跳出四个字。
发送成功。
11
今晚还要去一次路易斯老宅。
虽然老路易斯在将杰西作为继承人培养,但向来被他们牢牢握在手里的毒品和军火生意在小路易斯死了之后又回到了他自己的手上,从来没让任何外人染指一分一毫。而杰西……
杰西不该被卷到这里来。高地想。
路易斯老宅是一座上了年纪的老房子,传闻它的主人在地下室用水泥埋过不少尸体,现在差不多已经填满了整个房间。他不太相信这些东西,但不妨碍每次走进来都觉得背后发毛——不过这感觉来源于死人还是活人,不好说。
惯例交代过一些工作事项,就要问到杰西的事情。老路易斯看起来还是那副阴鹜的样子,看不出失去了得力的继承人对他有什么影响,只问了男孩最近的一些情况,又提到他应该试着接触一些家族内部的事务了。
高地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下意识就想挡回去,然而一抬头又撞进老路易斯常年在血里淬过的目光,心里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那天他和杰西的谈话,被听去了多少?
不过冷静下来想想,倒也在意料之中。这人向来多疑,随着年纪的增长愈演愈烈,又涉及到继承人的问题,哪怕没什么情感寄托,但是培养成本确实是高昂的。加上他上了岁数,身体差了很多,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事业没落。那么这近乎就是一种警告了——无用的继承人必然不可能还全须全尾地留在路易斯家里。
高地在心里叹气,面上不咸不淡地说自己回去安排。
对方很满意似的点点头,又补充说:“你手里有家赌场最近又有警察去打听村山的事。”
松村的脸倏然划过脑海。
老路易斯在昏暗的灯光里紧盯高地圆而黑的眼睛,下垂的眼角看起来无辜得要命,最终没在里面找出什么端倪。
说自己完全不知情肯定不会有人相信。他点点头,说下午早些时候有收到汇报。
老路易斯轻描淡写地接话,“就用这件事拿去给杰西练练手吧。”
他无疑是欣赏这个年轻人的,不然也不会在这段青黄不接的时期里把大多数事务交由高地去打理。眼前的人垂着眼睛,看起来温驯极了——但他心知肚明,尽管背调看起来一干二净,说到底能在这个世界里一路爬上来的家伙绝对不是什么温厚的老好人。
所以他给了他一把枪。
毕竟——亡命之徒们可以被血债和利益拴在一起,而虚无缥缈的忠心不行。
12
直到坐回车里,高地才吐出一口气,和车内后视镜里的自己对视,从里面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厌恶。
真是一出好棋。进能把尚且无辜的少年和他们绑上一条贼船,还能为所谓的继承人资历添砖加瓦用以服众;退能借这个机会试探自己乃至杰西有无二心,以便随时斩草除根。
他在原地坐了许久,久违地感到了愤怒,以至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気持ち悪い。他想。
很多年前高地自己也曾被架在这个处境里,一直帮他传递消息的线人被反绑着双手,按在自己的面前,满脸是血。而有人塞给他一把枪,又将手里的手机递给他。老路易斯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浑浊的呼吸黏在耳畔。他说,这家伙就交给你处理吧。
当时有人在笑吗,他不记得了,这么久之后那些围观的面孔依旧面目模糊。好像也有人举着手持摄像机在录像,目的是为了取乐还是为了留下威胁他的证据不得而知。然而线人被虐待得称得上不成人形的面孔却印在他脑海里,在无数个午夜的梦境里闪回。男人只剩了一只眼睛,嘴唇已经被割掉了,牙齿也被拔了好几颗,黑洞洞的;鼻子和一只耳朵也被割去,只剩下光秃秃的溃烂血肉。有声音在催促他开枪,里面的不满在逐渐升级。他被无数带着恶意的目光穿透,钉在人群中,脊背紧紧绷着,像一张随时会断的弓。
而那光秃秃血淋淋的肉洞颤抖着张大,在嘈杂的起哄和催促声中无声地开合。
——杀了我。
——你还在犹豫什么,こ—ちくん。
好像这真是一种格外两全其美的方法,他不用继续在那样歹毒的折磨里苟且偷生,高地也能保住自己卧底的身份,整个计划也不用付诸东流。
手臂上的伤处又隐隐作痛起来,他在极端的恐惧和无助里竭力压下手指的颤抖,满目鲜红的血色融成一片赤红的深渊,无数只手正从背后伸来,按在他单薄的肩膀上,将他向前推去。
——杀了我。
——既然想要加入,就要拿出点诚意。
上涌的血液把他的耳膜撞得轰轰作响,最终化为尖锐的耳鸣。
——拜托了。杀了我。
——别让我失望。
他跳下去了。
枪上提前装好了消音器,于是子弹撞进人体只发出一声闷响。年轻警官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不敢去看尸体空洞又释然的神情。有几滴温热而腥臭的液体溅到脸颊上,他茫然地伸手抹了一下,血腥味突然在脑海里放大了数百倍,让人胃里一下翻涌起来。
于是他匆忙地避开要来拍他肩膀的几个人,冲进了卫生间,吐了很久。胃酸和眼泪一起反出来,不知道有多少沾到了衣服上。那时候他甚至无暇去思考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晕眩里他狼狈地想,如果是北斗来的话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而不会像自己这样落到连鱼死网破都做不到的绝望境地。
现在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线人,同时也彻底斩断了世界的联系——髙地優吾已经彻底死在那次车祸里,被深埋海底,再也不可能回到阳光之下。电话早就无声地挂断了,反胃和晕眩让他浑身发抖,花了好久才将将站起来,回了住处。这间公寓依旧很小,跟他刚从警校毕业那段时间以极低价格租到的破旧公寓如出一辙,唯一的好处只有陈设新些,至少每样电器都一摁就灵。
只是他被疲惫和痛苦折磨的神经尚未适应,一时间被亮起的灯光刺了眼睛,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但是“好运”再也不会来了。
那段时间他整夜失眠,偶尔在混沌里梦到枪口下露出血淋淋的人脸,线人光秃秃的嘴唇张开,发出的却是松村的声音:こ—ち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警察的。
于是他又从梦里惊醒,紊乱而剧烈的心跳在寂静的黑夜里无限放大。
高地茫然地看了一会昏暗的天花板,莫名想起几年前他们快要毕业的时候。学校有几个警队的推荐名额,被推荐的学生只要通过实习考核,就能免试入队。这对于尚在警校的学生们来说当然是天大的诱惑。他记得自己当时对此事的态度颇为可有可无,也没有最终决定好毕业之后的去向,便只是按部就班地准备眼前的毕业考核。直到他去教官的办公室送材料,在办公桌桌上看到了一份已经拟好的名单。
上面有几个熟悉的同窗名字,包括他自己的。彼时的高地并不知道那张名单的用途,瞥了一眼之后并未作他想。而教官正低声和他不认识的人说话,警校生等在一旁,只剩下只言片语飘进他的耳朵。
“松村没在推荐名单上吗。”
“嗯,毕竟在校时期有处分吧。”
被熟悉的字眼一下攫住了注意力,对刚刚那张名单的用途也在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想。高地努力想听到更多,但是两个人都没再说下去。于是他上前一步,用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说。
“那就请把我的名字也去掉。”
他在别人审视和不解的眼神里又重复了一遍。
“把我的名字也去掉吧。”
13
回忆和现实的重量压得高地有点烦躁,想要抽烟。手刚伸进口袋,又想起杰西的声音来。
他不会在自己车里有其他人的时候抽烟,出于礼貌也会在别人上车之前尽可能把气味散干净。但小路易斯鼻子灵得像狗,在他的副驾驶坐了没两次很快就抗议,“こーち抽烟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这臭小子,根本不懂成年人世界的重压。靠谱的二把手在心里吐槽,但还是认命地思考起待会儿抽空去什么地方买个车载的空气清新剂之类。下一秒就看到对方伸开手掌摊在自己面前,高地自打迈出校门之后哪里见过这教导主任阵仗,一时间竟然颇有点震撼。
“……不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算是气笑了,“真的假的?”
然而这少年固执地伸着手,一副完全不准备罢休的样子。
“总是抽烟的话,对身体不好吧。”
高地的第一反应是想这又是什么哄人的鬼话,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目的包裹成一颗漂亮的糖衣炮弹然后发射,被砸中的死路一条。可是杰西还是不闪不避地看过来,因为血统关系带了点深邃的眉眼坦然又专注,没叫人从里面找出丝毫包藏的私心。
他愣了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惯于用恶意揣测人心,顿时生出了一股不知何去何从的愧疚,最后只好装作逗小孩,干巴巴地回答。
“嘛……毕竟电视上也都是这样演的吧,我们这种人。”
对方却摇摇头。
“不一样的。”
“こ—ち和他们都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年长些的人失笑。在那个夜晚扣动扳机之后,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这种话。不管是出于什么情况,自愿或者是被迫,手上的鲜血就是洗不掉的。
车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个人静默的呼吸声。高地当然是没有把烟盒交出去,最终只是不轻不重地打了少年摊开的掌心一下。
“小孩子不要操那么多心。”那时他这样回答了。
“我这个大人,还不至于那么没用呢。”
现在的他坐在同样的驾驶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想:话说满了。
但是该安排的事情还得安排,该缓的焦虑还是得缓。高地抽完一支烟,不情不愿地踩下油门,往自己的办公室开。老路易斯已经有点失去耐心,他必须尽快想办法把小孩送出去。还有北斗——
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还会相信自己的人了。
他低下眼睛,无声地笑笑。
嘛,不过还是算了。
14
一张照片悄然出现在松村破旧小公寓的信箱里。
那看起来是一段监控视频的截图,被打印在相纸上,他正抬头,遥遥地和监控摄像头后面的某双眼睛相望。从街景看是他那天去打听村山经历的赌场。这算什么,某种沉默的警告吗。他皱起眉头,又找认识的同事帮忙调了公寓附近便利店的监控。往信箱里塞了照片的人看打扮像个普通的流浪汉,但走路时明显不太协调,拿着照片的手也在神经质地抖动。
酗酒吗?还是药物成瘾?松村皱起眉头,视频里的男人在拿照片的时候特意戴了手套。但是也不知道反侦察意识到底是强还是不强,在戴上手套拿出照片之前,他不怎么听使唤的双腿在那截外露的生锈楼梯上没有站稳,不得不撑了一下扶手,才避免了摔下楼去。
年轻警察的心一下重重地跳起来:有指纹可以用了。
比对结果过了好几天才到他手上——最近因为发生了一起火灾事故,鉴识课的同事们忙得人仰马翻,花了好久才有空来查同事走后门递来的“私案”——为此松村还招待了他们一顿宵夜。
然而他这顿请客的性价比并不高,内部资料库里几乎没几秒钟就弹出了结果。这个男人姓青谷,是个有过几次前科的惯偷,而且。松村抓到了关键词:因为青谷有毒//瘾,戒毒所也进去过一段时间。
但他似乎已经失踪了一段时间,这是最近唯一一次露面。
……又和路易斯家有关系吗。
他抿紧嘴唇。尽管从情感上他希望这些恶棍都应该遭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应——但是理智上,他知道只有让他们老老实实接受法律的审判才能最好地慰藉那些曾经流血受伤的亡魂。
慰藉……他。
年轻警官冒雨回到自己的公寓,顾不上洗澡和休息,又反复地研究了几次有他出现的监控视频,却也没找到更多的线索。
于是他试着放大了搜索范围。毕竟青谷看起来腿脚不太方便,能够自行移动的距离应该有限。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青谷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下一个监控视频内。能够离开他公寓的路只有一条,中间确实有一小段盲区,但并不足以让一个正常行走都成问题的人凭空消失。
……除非有车在这一小段路程中接走了他。
松村对比着两段监控录像,实在是没有思路,只好采用了最笨拙的方法:找出经过这段路的每一辆车,计算行驶时间,看看是否有车在中途停留过。
他能听到雨滴打在树梢和屋顶上的声音,噼啪作响,而屏幕上的汽车一辆辆无声地呼啸而过。即使这里并比不上大马路的车水马龙,但对比工作还是花了很久。直到松村眼眶都开始发涩,才找到一辆不起眼的轿车,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它却花了将近一分钟,才出现在下一个监控摄像头里。
然而兴奋感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恐惧的寒意先一步侵袭了他。
——布置这件事的人,对他家周围的情况熟悉得可怖,连街道上短短的监控盲区都摸得一清二楚。
绝对不是第一次来。
自己到底被盯梢了多久?什么时候开始的?
松村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既然已经被盯上,那他要拿自己当作诱饵,从这扎手的硬骨头上凿下点东西来。
他花了一夜的时间,不断向前追溯监控内容,终于发现那辆车时不时就在自己居住的公寓附近打转,偶尔也会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停留,大概是为了观察自己的生活规律。
监控视频拍不清楚车里的人,在近乎静止的画面里只有屏幕角落的时间在流逝。
时间已经将近凌晨,警察先生在极端的疲惫里近于恍惚地想:如果自己现在走出门去,会不会看到它停在那里?反光玻璃的背后,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监控视频里的车缓缓开动,引擎声闷闷地传来,轮胎轧过潮湿的路面,带起一点泥泞的水声。松村晃了晃脑袋力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下一个瞬间他猛然坐直了,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门外冲:监控视频没有声音,现在是真的有一辆车停在公寓楼下。
此刻是凌晨,平时很少有车会在这时候从路口经过。松村的心脏在一系列巧合里跳得飞快,却连呼吸都只敢放得又轻又缓。他犹豫了一秒钟,飞快地切换了实时监控线路确认了车型和车牌,却并没有从公寓的正门出去,而是打开了挨着小阳台的后窗。
警察先生颇为利落地一撑一跳,像大型的猫科动物一样顺着生锈的铁栏杆下到了楼底——他知道大概一分钟之后车子会经过另一条同样没有监控的单行道,再拐上大马路,所以必须要快。
耳畔传来自己的呼吸声,有那么一瞬间松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警校:不分白天黑夜或者春夏秋冬的体能耐力训练,他缀在长跑的队伍里,沉默地盯紧着那个人的脚步,脑袋里的念头只剩下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张开双臂,扑向了迎面而来的刺目前灯。
15
こーち很久没有出现了。
杰西低头看自己的手机,联系人这一栏里依旧只孤零零躺着这一个名字。最近一条消息到是几分钟前,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和一串地址。
上面是一个看起来和こーち年纪相仿的年轻男人,正抬头看向这条街道上不知名的摄像头。
【盯住他。】
好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像是警察在对讲机里下达追踪犯人的指令。然而在路易斯家的语境之下,恐怕和“杀无赦”无异。
少年本能似的抖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沿着手机屏幕爬上了他的手指,又一路顺着血管上升,蔓延进了心脏,让那柔软鲜红的器官悬滞了几秒,又若无其事地恢复了跳动。
有那么一秒钟他甚至觉得有些荒唐,但仔细想想倒也在常理之中。路易斯家需要一个立得起来的继承人,于是这位他不知姓名的警察先生大约就是他的投名状。
但是。杰西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盯着对话界面上那个空白的默认头像。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你也……和他们一样吗?
他想起那个温暖的午后,对方微微弯下腰,对他说“我知道了”,声音稳而平静,比身边漂浮的尘埃重不了多少。
男孩没什么表情地熄灭了屏幕。一直惯用的枪他还是带在手边,杰西对它已经很熟悉了。射击场的教练为他介绍过,德国产,枪型修长,价格昂贵,似乎是精度更高。
这么一看好像是对他天赋的一种认可,男孩抿了一下唇角。如果他真的从小在这个地方长大,大概也会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路易斯。
但既然如此。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把枪拿在手里,走出了门。
16
心脏还在过速跳动。
松村喘着粗气,按着车子的引擎盖,和坐在驾驶席里的人对视。
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款经典的不良少年,毕竟盯梢只是帮派里最基础的打杂工作之一,甚至会被用低廉的好处“外包”给街面上的小混混。然而——
这竟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少年。
对方和他一样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却同样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松村甚至从里面看出了一丝不符合年龄的审视,却不是狠戾的,像条没见过血小狼崽子。
他们在这条没有监控的僻静街道上无声地对峙,直到车里的男孩先解开了安全带,抬手亮明了自己并没有拿着武器——仅仅是没有拿着,松村听到了手套箱弹开的轻响。
“我是杰西·路易斯。”
他听见男孩的声音,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有一些事情,我想你需要知道。”
松村依旧盯着杰西的眼睛,微微直起身体,浑身的肌肉悄悄蓄力。
“证据。”
男孩低声报了一串地址,“赌场。”
命运深处传来喀啦一声轻响,松村几乎听见齿轮缓缓转动的声音。
我赌对了。他想。
彼时年轻警官还没意识到那场动机简单的车祸背后隐藏着更大的玄机。在冲向汽车的那一秒他甚至在考虑要是自己因此受伤,就可以先以交通肇事的名义将对方扣押下来,争取更多的时间找到更多线索;哪怕对方开车逃逸,那他也有了更加正当的理由和更丰富的资源去查这辆套牌的轿车——任何一丝能从路易斯这个黑暗帝国里攫取线索的可能都被他本能似的要攥在手里。
这么久以来他也没想过值得不值得的问题,独自固执地蜗居在这间破旧的1dk小公寓里。旧时挚友的一缕亡魂寄于泛黄的相纸间,只能用廉价的便利店果汁告慰。所以他觉得不甘心——只是因为凶犯牵扯太多,深不可触,就应该放弃吗?
同僚前辈提起这件事总是说可惜,然而可惜的又是什么呢?松村不知道。只是曾经有人将少年的赤诚托付于他,说松村会成为好警察,于是他数年如一日地在这条深不见底的道路上踽踽,终于抓到了一束光。
这样他好像又可以走得久一点了。
17
小路易斯的葬礼越来越近。
毕竟都在同一个圈子里,多多少少的风声还是漏出去,路易斯家要有新的继承人了。那场葬礼,同时也会是一场继承仪式。于是不管是不是和路易斯家交好的帮派,都开始频繁活动起来:观望、打探,也有的开始频繁挑衅,似乎打定主意趁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从路易斯这三个字里撕出一点沾血的好东西来。
于是这段时间里高地总是在应酬,或者在处理一地鸡毛的烂摊子。其实要他出面的事情已经不太多,但多多少少都要报到他这里过目,有一些格外重大的case还要再去给老路易斯汇报。
深夜的办公室里亮着白炽灯,而屏幕因为长久没有操作跳出保护锁定,高地才回过神来,揉了揉眉心。杰西应该已经在做他交代的事情,这样应该能让几方人马都安稳几天。然而另一件事沉沉坠在他心里,不停地冒出头来。
——老路易斯对小路易斯的死亡,态度不太寻常。
一开始他只是当对方没人性惯了,不管是名义上的爱子还是作用上的左膀右臂这老家伙可能都不太在乎。毕竟他是那种只要还有一口气能喘,就要牢牢掌控局面的人。但是在那晚去过老宅之后,高地又生出了新的疑虑:老路易斯不仅对警方草率了事的结案陈词毫无意见,对追查小路易斯死亡真相的松村也要赶尽杀绝……甚至他本人也没有继续调查下去的意思,对整件事的态度颇为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很奇怪。
这件事谁都看得出来,村山背后还有推波助澜的人,手段堪称对路易斯家的挑衅。按照老路易斯的行事作风,绝不可能这般好说话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按在键盘上的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
这场看似外人寻仇的车祸里,老路易斯参与了多少?
那件事过后,帮派里确实经历了一场清洗。却是由老路易斯亲自操刀,将原本小路易斯手下的人撤换的撤换,失踪的失踪,闹得近乎人人自危。高地自己则是因为那段时间在忙杰西的事,自觉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真的只是幸运吗?
疑问越来越多,人却越来越冷。不知从何而来的轻微缺氧感和疲惫的眩晕搅在一起,几乎让他本就有几分干涩模糊的视野里有几分发黑。
是不是太久没吃饭了。他刚想站起来,准备拿起外套去外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简单地填填肚子,手机却刺耳地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跳出一条信息。
【青谷不见了】
18
这条小路上连灯都没有。
松村坐在路易斯家名下的车上,面前敞开的手套箱里就是一把看上去被精心保养过的枪,此刻被胡乱塞在里面,儿戏得像小孩的玩具。
而身边这混血面孔的少年自称姓路易斯,却远不似他之前接触过的帮派成员那般乖戾。要不是他实打实拿出了诚意和证据,年轻警官做的第一件事大约是把这小子以未成年驾驶机动车的罪名扭送到附近执勤的同事那里。
不过说到底,被盯上对他来说不算意料之外的事情。只是他也没想到,来找自己的不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杀人恶鬼,而是牧羊的大卫*。
他看着男孩尚且干净的眼睛,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我还有要找的人。”
松村轻声说。
不仅仅是小路易斯车祸案的凶手,还有当年将他的同伴、他的挚友吞下去的血盆大口。如今他好不容易将手伸了进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容忍自己无能为力。
车里静默了几息。
“我会帮你。”杰西突然说。
车灯早就被熄掉,唯一的光源只剩下落在远处的月光,于是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
“为什么?”
“我也有……”他顿了几秒,“想救的人。”
想救的人?
松村稍微有点讶异地抬起眉毛。
“和路易斯家有关?”
点头。
“是内部的人?”
点头。
这很异常。松村想。按照对方的说法,他并不是主动回到路易斯家的。这个用罪恶和骨血构成的牢笼完全剥夺了他的人生,里面沉淀的罪恶像久淤的泥塘,探手一挖全是腐烂的血肉。
而面对自己这个警察,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自救。
——即使在这样的地方,也有他想要救的人吗?
松村眨了下眼睛。
“是谁?”
他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明确的名字,但是没有。他只听到杰西沉默之后略带茫然的声音。
“……我不知道。”
19
杰西轻轻吸了口气。
答案涌到唇边的一瞬间,こ—ち好像又变成了一个飘忽的影子。他这才意识到,这两个简单得近乎简陋的平假名不可能是他的真名。他是在成为こ—ち前经历了怎样的人生?他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杰西不知道。除了他在路易斯家的职责,他近乎对他一无所知。
原本他只是想来警告松村,希望对方在事态真的不可挽回之前远离路易斯家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但为什么自己说了这样的话呢。
——我还有要找的人。
明明来路荆石遍地,明明去路模糊不清。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这样一直向前走?
那个飘忽的影子又闪过他的脑海。
算了。杰西想,他们都只是为了某个人在努力的人罢了。
但松村还盯着他,等着他给出一个可信的回答。年轻刑警的目光甚至算不上审视,却无端让他觉得有些压迫,好像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汽车的手刹杆,而是方形的审讯桌。
但是……
“我不知道。”男孩徒劳地又重复了一次这个答案。
到这一瞬间,他自己也意识到,在路易斯家里,有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似乎不太对劲。确实,帮派里的很多高层人物是不对外公开身份的,毕竟他们或许在表世界还有一层裹着金玉的皮囊,总不能让其中的败絮当街裸//奔。
但他是继承人,他没有理由不知道。
只有こ—ち。
こ—ち说“盯住”而不是“杀死”,杰西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在这次任务开始之后行动有了不小的自由度。他不知道对方又替自己挡了多少,但想必不会像问起来时他嘴上总是说的那样轻飘飘。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试一次。
“他和那里的其他人不一样。”
“请和我一起,救他出来。”
对方没有说话,似乎是在评估这份诚意的重量。最终他听见松村的声音,“我要知道这个人现在的下落。”
手机屏幕的亮光终于照亮了年轻警察的神色。杰西看到一张疲惫的脸,眼睛却是清醒的。那上面也是一张监控截图,是一个流浪汉打扮的男人。
“他姓青谷,前一段时间被你现在用的这辆车接走过。如果查不到,那至少告诉我,在失踪之前,他都接触过什么人。”
手机被收回去,在眼睛重新适应黑暗的那几秒里,杰西听到松村说。
“明天凌晨一点,我还在这里等你。”
20
睡眠完全不够,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松村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上面是同事的号码。他顾不上看现在是几点,只当有紧急的工作,脑袋还没有运转,但手指已经一边按了接听,一边翻身下床,把要外出要换上的衣服抓过来。
-你上次是不是拜托我们查个人来着?那个姓什么……青谷的人?
背景嘈杂,听着就是在局里。
-怎么了?
-我有个生活安全课的朋友,好像说是有什么和他相关的事情要跟你说。总之你先过来一趟吧,直接去家庭生活课那边找他就行。我还有事,先挂了。
家庭生活课?松村看着屏幕,强迫自己开始思考。难道自己之前推断的方向错了?他其实和路易斯家没有关系?
但毕竟是承蒙同事的好意。
他还是立刻换衣服出门,路过便利店的时候匆匆抓了两瓶功能性饮料。可能此刻因为睡眠不足加信息量过载,看起来有几分凶神恶煞,结账时吓了收银员一跳,差点连零钱都忘了找给他。
松村觉得有点想笑,但实在是没有调动脸部肌肉的力气,转头往局里赶。
好在生活安全课没有那么多外勤要出,他还算容易地找到了同事口中的那位朋友。
这里不像刑事课办公室总飘着恼人的烟臭味,布置也井井有条。大概是工作对象里有不少需要关怀妇女儿童的部分,甚至还显得有几分温馨。
松村一边往嘴里倒饮料一边漫无边际地想,如果高地还在,大概很适合在这里工作。
“你上次阻止的儿童诱拐案,还记得吗?”
啊,好像是有那么一件事来着。
“后来我们去回访的过程中,在他家里发现了这个。”同事举起一张翻拍冲印的照片给他看,指着上面的一个人,“这是不是那个你之前在到处查的人?”
上面是好几个男人的合照,看起来还很年轻,街头机车暴走族的打扮看起来格外扎眼。松村闭了闭眼,感觉像被他们从视网膜钻进脑干,狠狠打了几拳。他顶着突突跳的脑神经凝神去看,蓦地睁大了眼睛。
嘴里还叼着香烟睥睨镜头的,是村山。他旁边隔了一个人,站着青谷,半张着嘴,看神情像是正准备怒骂拍照的人。而青谷旁边——
是他在赌场里遇到的那个男人。
那个儿子差一点被拐走却依旧坐在柏青哥机器前无动于衷的男人。
在这张街头混混们的合照里站在最中间的男人。
年轻刑警一时间近乎连呼吸都忘了。那个男人在说谎。可能是那段时间去打听村山和小路易斯的人确实太多,于是赌场的人将他安排在那里,当一个打发人的传声筒,也当一双不同于监控的眼睛。
诱拐事件是一出自导自演逼迫松村上钩的试探戏码,却也无意间将他引到了正确的方向。
松村端着发热的眼眶和同事道别,一路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才把脸埋进双手,深深吐出一口颤抖的浊气。
快了。他想。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21
青谷的尸体在附近的河沟被发现了。
尸体情况凄惨,明显死前遭受过非人的虐待。警方的法医从为数不多的完好皮肤上发现了青紫的针孔,尸检报告显示他死于吸毒过量。
于是事情又落回了典型的帮派处理毒贩的套路里。高地垂着眼睛看新闻纸上的标题,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滚热的咖啡把胃里翻动的酸意咽下去。
别人或许不清楚,这对他来说则是明目张胆的警告和讽刺。
——你看,又有人因为你而死了。
有声音在内心的角落这样说。
虽然他知道,一个瘾君子,一个惯偷,在这个世界里迟早要死于毒品和暴力,或者两者兼有。但是。
青谷是自己逃走的。
能有什么东西压过他生存的本能,即使是死也要离开这块理论上安全的庇护所。
他当时向高地苦苦哀求的、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得到的。
毒//品。
这个家族里现在掌握着毒品生意的是谁?
他轻轻放下杯子,陶瓷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他好像猜对了,只是又做错了。最开始他没有给青谷毒品,是因为他想保下这个潜在的证人,也是出于其实已经和身份无关的良知;后来他没有用路易斯本家的人去接触松村,是因为不愿意松村承担任何可能的风险。
递出去的玫瑰化作枪口,齐齐地对准了他。
高地苦笑了一下,随手把报纸叠好。事情来到这一步,他却觉得比自己拿着枪的那一夜好得多。
至少此刻,他不用再害怕了。
——tbc——
22
那种怎么都追不上的感觉又来了。
松村摘下鞋套和手套,丢进专用的回收垃圾袋里。
他和杰西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再次见面,青谷就已经惨死在了这条偏僻的河沟里。十多个小时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摸到了真相的脉络,结果只是在流沙中央茫然地抓到了一把沙粒。
他深吸了一口气,绕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案情的同事,绕过神情凝重的课长,独自一人扎进了车里。
他太累了,累到感觉自己上下眼皮碰在一起就要睡着,可是大脑却在一个劲向前疾驰,闹哄哄地循环播放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杰西来找他了。他找到了青谷。青谷死了。
——青谷为什么会死?
按理来说,杰西是路易斯家派来处理自己的。但是为什么同时要处理掉青谷?因为他泄露了不该泄露的事情?这不对。如果路易斯家如此关注自己的动向,就应该知道自己暂时还没有从青谷这条线里挖到任何情报。何况,这是帮派内部的处决,通常来说应该更加低调,而不是大张旗鼓地抛尸郊外,没有做任何动机上的掩饰。
这会不会是一种警告?
既然是路易斯家族内部的斗争,那么警告对象一定同样身处家族内部。
会是谁?
男孩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进脑海。
——我不知道。
——但是……他和那里的其他人不一样。
这个人,会是青谷背后的人吗?
松村悚然地睁开眼睛。
这个人有危险。
23
“你想救的人。到底是谁?”
青谷的死讯已经传遍了整座城市,不管是表里世界还是大街小巷都议论纷纷。于是杰西费了一番心思套来的名单也成了一张废纸。此刻黑帮家族继承人和年轻刑事警察并排坐在同一辆车里,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好笑。
而松村看起来也知道其中的道理,直接切进了最关键的问题。
杰西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现在很危险。”年轻刑警说,“青谷死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被杀的原因,凶手是冲着谁去的,你的父亲——你所谓的父亲——在警告谁。”
“你现在知道青谷失踪前都接触过谁。名单上有没有你想救的那个人?”
其实没有。毕竟以高地谨慎的能稳则稳的行事习惯,他不会让任何路易斯家的人知道自己和青谷有过接触。除了——
杰西记得,在高地来到别墅的那个下午,他上完射击课,缠着高地陪他打游戏。年长些的人倒是拗不过他,就和他并肩坐在地板上。
他闻到高地身上有一丝奇怪而陌生的气味。
然而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后来在逐渐接触家族事务的过程中发现——那是长期吸//毒的人身上才会有的气味。
高地主要管的都是路易斯家的赌场生意,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他也见过青谷,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
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
杰西犹豫了一下。
“他是给了我枪,但是告诉我可以选择不要用它的人。”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一直不知道。”
“我叫他こ—ち。”
他看着刚刚还神色平静的年轻刑警愣了几秒,似乎求救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否认。但他没有,于是松村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最终崩溃似的将身体弯了下去,蜷在一起,好像在用尽全身力气抵御不知从何而来的疼痛。
“原来……”他捂着眼睛,似乎想笑一下,但是失败了。
“原来你也叫他こ—ち。”
24
世界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运转。
葬礼就在第二天,于是高地一整天也都忙得脚不沾地。上到场地的确认,下到鲜花的摆放,全都排着队等着他确认。
等到有空停下来喘口气已经完全是夜深人静。他打完最后一个电话,确认好来宾名单和坐席数量,才发现自己已经饿过了头,陷入一种有点飘忽的麻木状态。
上一次这种情况还是在杰西刚来的时候。他在邻市处理出了纠纷的赌场,半路又接到这小子准备逃跑的消息,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看到他还全须全尾地坐在客厅等候发落,松下一口气,才觉出饿来。
然后他们一起在那个宽敞到没有一点烟火气的厨房里做了一顿大阪烧。
突然想再去看看他。高地垂下眼睛,看了一眼屏幕上列着的待办事项。列表已经勾到了底,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才想起明天要用到的正装还没有带给对方。
有段时间没来过,这座别墅倒是依旧被打理得井然有序。他把衣服捞在臂弯里,按响门铃。
脚步声很快响起来,等到真的被人的影子拢住他才愣愣地想起来抬头。
他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高地后知后觉地想。
第一次见面的那块低眉顺眼的小土豆早就不见了。少年人的眉眼长开,已经初具了一些英俊的轮廓。
“こ—ち?”
他这才回过神来,说。
“你明天要用到的衣服,我给你拿过来。”
“明天——”
“明天警察也会在场,自己要小心一点。”
他截住杰西要说什么的话头,把衣服递给他。
“先去试一下。”
男孩换衣服去了,但显然没怎么上心,领带也乱糟糟歪着,大概是不知道这件衣服的标签后面会跟上几个零。
他有点无奈地叹口气。
“过来,ジェシー。至少把衣服整理好啊。”
年长些的人上前一步,抬手仔细将男孩乱七八糟的领带重新系好,又仔细抚平了衣领。
“いいね。长成大人了啊。”
明天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旧的继承人在黄土下长眠,而新的继承人即将被推上王座。是葬礼,是继承式,是错位的成人礼。
是尘埃落定的终局。
杰西低头看了一会儿他圆乎乎的发顶。
“明天——”
“今晚好好休息吧。”话头再一次被截断了,“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接你。”
“不要睡过头。”
“别忘记把枪带好。”
“晚安。”
门轻轻合上了。杰西站在门边,和他没说出口的“明天”一起,留在了空荡荡的别墅里。
25
他从别墅里出来,抬手看看时间。
还好,没耽误太久。
年长些的人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坐进车里,扣好安全带,又开上那段已经烂熟于心的路。
最开始是他自己住在那里。刚开始工作从家里搬出来,新晋警员微薄的薪水根本租不起什么像样的地方。那间公寓又小又旧,1 DK,连能够晾衣服的阳台都没有,也不透光,白天也得开着灯。偏偏所有家电都老化得不像样,他一直惦记着要修,因为工作的关系却一直拖着。
松村第一次来的时候被这破房子惊呆了,站在门口按了好几下开关也没亮灯。他一边嘲笑说你这家伙今天运气不怎么样啊,一边啪一下按亮了电灯。
其实哪里是他运气不好,只是高地住惯了,狡猾地知道这接触不良的线路得用力多按一下才能安然运转。
而此时此刻这间公寓里也没有亮灯,不知道主人是已经入睡还是在局里加班。高地猜想大概是后者,毕竟明天是帮派间的大事,警方一定也会到场,维持秩序,保护一般市民安全。
这样就没问题了。高地想。
如果北斗在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26
杰西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有几分瘦削的身影。
各种各样带着揣测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转,他尽可能地试着熟视无睹。这种场合里对方第一次没有站在自己身边,于是浑身上下还称得上熟悉的就只有腰间别着的那把枪。舒适度没有,但格外令人安心。
他总有些今天会发生什么的预感,昨夜高地的态度也让人不安。但在没有提前沟通的情况下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一遍遍确认枪还在手边,冷眼看着事态进展。
开头的流程和普通西式葬礼无异,甚至包含神父祈祷环节。那些仁慈的溢美之词套在在场任意一位路易斯身上都显得颇为黑色幽默,但每个人竟然都露出了看起来颇为真切的悲痛。
于是他又转过脸去看高地,对方轻轻抿着唇角,但明显心不在焉。
下一步就是家属致辞。
老路易斯站上台前,环视一圈人群。
“我知道,你们觉得这场车祸不同寻常。”
他的声音轻轻落地,空气却静悄悄地凝住了。
“我也是一样。”
“我失去了我的孩子,我的继承人,我的得力助手。”
“但是警察却没能给我一个交代。”
他每说出一句话,空气里的寂静就多一层。
“但是,我已经找到了凶手。”
他招招手,立刻有人带着播放设备上前,打开了一个视频文件。里面是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杰西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
——那是青谷。
男人粗重的喘息和惨叫在教堂里回荡,里面夹杂着一点零碎而模糊的笑声。杰西深吸了一口气,把想要呕吐的冲动压回去。
这是一小段审讯视频,把法医的尸检报告一点点还原回去,在倒流的时间里重新变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镜头此时晃了晃,被拿起来正对青谷的脸。
“是谁让你去的?”
被处理过的声音问。
而青谷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因为他的喉咙已经完全被刚刚灌进喉咙的沸水烫肿了,只能本能地发出嘶哑的、不似人声的惨叫。
于是他的头上又挨了格外重的一脚。
“是谁让你去的?”
杰西突然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因为画面里的青谷颤抖着、嘶哑不清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是こ—ち——是こ—ち让我去的!”
27
这种日子都是忙乱的。
尽管已经开了大半个晚上的应对会议,准备了各种预案,但人手不够是没人能预测的。
全城的小偷强盗好像算准了这山中无老虎的日子,集体称霸王。警方在紧张地应对帮派之间可能会有的冲突,调度中心还在手忙脚乱地接电话:家里放在玄关的现金不翼而飞啦、公寓的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啦、内//衣泥棒偷走了自己的内//裤啦,不一而足。
于是松村被临时派去查看一桩入室盗窃的案件。他一边和报案人了解情况一边简单看了一圈现场,和鉴识课的同事们一起做了基础取证之后立刻重回车上。同事知道他还有更紧急的任务,于是体贴地表示自己可以坐别的警车回去。
年轻刑警感激地点点头,脚下却已经把油门踩到底。车载无线电里不甚清晰地飘来驻守现场的同事们只言片语的汇报。目前一切看起来都还平稳,但紧迫感还是顺着电流刮擦的声音从音响里迸出来。
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直到教堂白色的尖顶出现在视线中,松村几乎就要看到那扇雕花的木门和黑色的栏杆——
他在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里,听到一声远方传来的,模糊的枪响。
28
并不算太意外。
高地在一片哗然的议论声里侧了侧头。
凶手在主持受害者的葬礼,上帝看到可能也会挥挥手,说去找警察。
想通了那层道理之后其实事实很清楚。小路易斯的日程和车辆信息,只有可能是从内部流出的。他是唯一的继承人,他在路易斯家掌握着最重要的家族命脉,他如日中天,他风头无两。
他可能觉得……父亲是时候安享晚年了。
但毕竟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路易斯当然不能容忍自己的右手反过来想掐死自己,于是他选择了最好用、最一劳永逸的方法——断臂求生,然后扶植新的继承人,一个完全听命于他的、被他控制在掌心的继承人。
至于杰西·路易斯真的姓路易斯吗?
谁知道呢。
老路易斯在这个世界里待得太久,深谙很多时候只要有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自然有无数有心之人趋之若鹜。
于是小路易斯死了。
于是青谷死了。
青谷的死当然是一个警告,同时也是一个信号:
下一个就是你。
越来越多的视线钉在高地身上,里面也有那道他熟悉的。但是高地没有回看,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
他隔着几个人和老路易斯对视,像以前每次一样,他从来没有从那双阴鹜的眼睛里找出任何人类该有的情感。
这是一个怪物。
但——
高地走出人群,在老路易斯对面站定。在满场的死寂里开口。
“我。髙地優吾。执行0308号卧底任务。”
他背着人群,语气平静。没有人能看到他脸上露出孩子一般的、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将军。
29
枪声响起,警方即刻介入。
松村被无线电频道里被混乱的喊叫灌了一耳朵,刚停下车就近乎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恰好看到杰西举起枪,对着老路易斯的瞬间。
他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去找那个一直被他挂在心上的名字,只能本能地扑上前去,想要阻止另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然而枪还是响了。
老路易斯应声倒地。
松村跪倒在倒下的老路易斯身旁,按住伤口,大声叫人来急救。而少年喘气的声音从他头顶上落下来,还发着抖。
“……他不会死的。”
他当然不会死的。没有人看到男孩最后开枪时悄悄把枪口下移了一点点,于是子弹擦着心脏过去,不足以带走这作恶多端的灵魂。
有人教了他可以选择不开枪,他不想让那个人失望。
松村抬起头,杰西已经被闻讯而来的警员控制住,然而眼睛还发着红,里面残留着暴怒和一点悲伤。男孩交出握在手里的枪,示意自己没有反抗或逃跑的意思,只是低下头,对着狼狈残喘的人,在一片嘈杂的混乱中掷地有声地说。
“我不会杀你。我会把你交给警察。”
松村这才迟钝地恐惧起来。为什么杰西会开枪?那高地呢,为什么他没有第一时间在这里,是已经被带走了吗?他可以证明他不是——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有一枚子弹擦着那人的颈侧过去了,他的大半边身体都已经浸在血里。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身边的同僚把杰西强行带走了,没给他过去的机会。而松村像梦游一样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有那么一秒他觉得自己好像还站在那个夏日的操场上,等待实操考试的结果,而面前这个人还是会笑着抬起手,让他拉自己一把。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高地微微睁开眼睛。他其实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聚焦起眼神。
年轻刑警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发抖,大脑依旧没有处理完面前的事实,只是茫然地想: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多久之前来着?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断片的思维飘来飘去,最后只来得及汇总成一句。
“好久不见。”
于是高地就笑了。
“辛苦了。”
“把房子退掉吧,北斗。”
尾声
路易斯家的意外溃败让松村几乎在局里住了两个月。他一边要忙自己的本职工作,还一边准备文书手续,力求把杰西转成污点证人,让他能有一个最干净的未来。
这天他正在整理相关证物,被鉴识课的同事喊到了一边。举起来的袋子里装着一枚黑色的袖扣,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这是我们在……他身上找到的。”
“里面是个微型磁盘,很旧的型号了,我们刚刚才跑出来。”同事急匆匆地说,“但是得有密码才能开,听说你和他那时候关系不错,能来帮着看看吗?”
松村点点头,跟着上楼到了鉴识课。
密码已经错过两次,第三次就会启动自毁程序。常规的生日或者名字缩写根本行不通,有同事试图干巴巴地活跃气氛,说该不会是你小子的生日吧。
他深吸一口气,顶着发白的脸色摇摇头。
“让我来试试吧。”他最终那样说。
手指第一下按到键盘上还是犹豫的,但很快变得流畅。松村盯着一串星号看了许久,终于伸手敲下回车键。
解锁成功。
里面的东西杂而乱,有最早一段时间的卧底日志和任务汇报,还有一些照片和名单,但最后是一个拍摄于几年前的视频。
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卧底人员担心自己遭遇不测而留下来的遗言。打开是晃动的昏黄灯光、裸露着水泥墙面的地下室、被折磨到不成人形的线人、还有拿着枪的年轻刑警。
这是带着血腥味的真相。
他没有死,没有背叛,却也没有再活着了。他独自一人背负着这样的罪孽,在黑暗里走了那么多年。
这枚袖扣据杰西说,高地一直戴在手边。
“密码是什么?”
他最后这样问松村。
对方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
“是他的警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