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好像就是一晚上的事情。前一天还在被盛夏暴雨过后特有的湿热空气折磨得呼吸不畅,这天早上骑车上学时迎面而来的风就已经能够把人吹得起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了。
但上课时候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犯困,可能是从夏倦直接无缝衔接到了秋乏,以及没有感情起伏的枯燥照本宣科真的很像是一种催眠效果极佳的白噪音。所以在数学课上被前座的树塞了张写着字迹潦草的逃课邀请时,京本想也没想就应了好。
课是大摇大摆地逃的。两个人在上课铃响前一分钟才慢吞吞地准备出去,和向来喜欢踩点到的化学老师差点在门口撞个满怀。他们很礼貌地鞠躬说老师好,然后很不礼貌地逆着陆陆续续回教室的人流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逃课学生的普遍目的地是医务室,但树和京本是目标明确地朝着学校天台去的。毕竟这天秋高气爽,以及京本被破格准许持有的天台钥匙不用白不用。
大部分时候都锁着门的学校天台当然比青春漫画里的设定要简陋,五层楼的高度说低不低,但在东京这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放眼望去就全是视觉盲区。
京本毫不客气地在唯一的那张木制长椅上打横躺下,完全没有要给树留个空位的意思。但树也习惯了,大大方方地倚着长椅直接席地而坐。京本几乎是习惯性地抬起手臂揽住他的肩,自然下垂的手正好落在他的胸口处,被树反手抓住有一下没一下地捏捏掌心勾勾手指,最后还被松松垮垮地十指相扣。
「树。」
京本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带着一丝天生的鼻腔共鸣,像是骄傲的家猫。
树自称是犬派,但对京本这由内而外的猫科动物又仿佛完全没有抵抗力,被叫了名字就笑脸盈盈地应着声扭头去看,被京本稍一用力就挣开了去的手顺势捏住下巴,又用蛮力往自己的方向拉。
树并不慌张,甚至很配合地以不怎么舒服的姿势扭着腰往京本的方向探身。他们的鼻尖几乎贴在一起,树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皮肤、京本却被直射的阳光稍稍晒得温暖了一点的皮肤。他们的嘴唇也几乎要贴在一起,树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被京本的鼻息稍稍滋润,京本的湿润的嘴唇抿了抿,从中慢慢流淌出一连串柔和的音节。
「要、接、吻、吗,…、、」
他的话没有说完。世界突然像是地震来临般猛烈摇晃起来。
“……北斗、北斗、北斗。”
身体清醒得似乎比大脑更早。北斗看着几乎要贴上自己的那张脸,延迟了好久秒后才认清楚眼前的人,然后口齿不清地应了一声。大概是依旧睡意浓厚的关系,他的声音比自己原以为的要沙哑很多。
“树?怎么…?”
树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但正好是没有戴眼镜的北斗也能清晰聚焦的近距离。他微微皱眉看着北斗,但又稍稍扬起一侧嘴角像是在笑,然后说自己才是该问“怎么了”的那个。
迎着北斗显然还有点发懵的眼神,树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一遍自己是听见他睡得好好的却突然发出了类似呜咽的声音这才好心把他摇醒的。
“所以是做噩梦了?”
北斗依旧有些大脑空白地只是看着眼前的树。或者说除了树以外,全世界对他来说都是一片看不清的混沌。
被随手放在枕边的平板屏幕正亮着幽幽的光,从色调来看是树爱玩的、并且大概刚才还在玩的游戏,但是北斗糟糕的视力让他没法看清楚游戏被暂停在了什么地方。床头柜上放着的电子时钟很尽责地亮着现在的时刻,但是被树的身体挡住了大半,就算北斗眯起眼睛也休想看清现在的时间。遮光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所有来自外界的人工的自然的光线都休想进入这片空间里一点点,而隔音效果极佳的双层窗户也阻断了所有能够判断时间的外部杂音。
只有树是清晰的,包括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沐浴露混合好像已经根植在他身上的香水与烟草的气味,隔着睡衣依旧能够感受到的指腹柔软的触感和带着一丝自然湿润的体温,还有从变声期以后就一路变得干燥起来的、只能被酒精短暂滋润的嗓音。
北斗愣愣地伸出手去。手指穿过树被头戴式耳机压得乱糟糟的发尾,路过冒出一点胡渣后变得触感粗糙的下巴,最后隔着一层薄薄的颈部皮肤落在隆起的喉结上。喉结随着树的不自觉的一个吞咽动作而起伏,落在北斗手指上时就变成了生命力的触感。
于是北斗的意识终于彻底被拉回了现实世界。
“……不、是、、树…”
他隔着一段昏暗的透明的空气和树对视,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干涸的否定。
这不该是个噩梦,北斗想。他梦见的是高中时代的他们,或者准确来说是高中时代的树和京本,毕竟他没有办法以第三者视角看见自己。那分明是他人生中最纯粹最幸福的时光,树和京本也是他人生中——抛开绝对时差来一概而论的话——最重要的最喜欢的人,无论如何这都不该被定义成一场“噩梦”。
当然,对树口中的自己发出的那“类似呜咽”的声音所来为何北斗同样心里有数,所以他才会否定得这么拖泥带水。
树大概是以为北斗依旧处于被强制唤醒后的意识朦胧状态,没有深究他的含糊其辞,只是很自然地反手圈住北斗的手腕,又慢条斯理地顺着他的手背将手指一点一点向上探,在五指完全嵌入北斗的指间后就弯曲手指将他的手牢牢扣在了掌心。他的指尖又正好落在北斗的掌心上,于是稍稍发力,像是在爱抚小动物的肉垫一样点了几下北斗掌心温热的软肉。
“害怕吗?北斗一个人不敢睡的话,爆モテじゅったん来陪你哦。”
在这种时候用上哄小孩似的语气大抵是这人的恶趣味作祟,而故意挤着嗓子说话只会让本就不算婉转动人的干涩嗓音更是雪上加霜,再如何客套都说不上可爱。
但北斗现在顾不上也没有那么足够的能量来给这过于精力充沛的装傻一句一针见血的吐槽,他只是软绵绵地弯曲手指缠住树的,然后跟着往上叠加装傻。
“虽然不害怕,但是那就拜托了。爆モテじゅっかん。”
树好像很短暂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歪着嘴笑了笑,保持着和北斗手指交缠的姿势把他们叠在一起的手压在被子上,也顺势把北斗整个人重新压回了床上。
他的鼻尖贴着北斗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物理性压迫感,正好够北斗感受到自己还带着睡眠的温度的鼻尖、和树被空调的冷气吹得发凉的鼻尖完全贴合的那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肤温度慢慢在他们的呼吸交织中趋于一致,像是一块冰慢慢融化在水里,变得谁也分不清谁。
北斗张了张嘴,让树湿润温暖的吐息慢慢流淌进他的口中、入侵他的身体。
这本该是他的安慰剂,可今天却反而唤醒了他身体中依旧昏昏欲睡的那部分细胞。
「要接吻吗,北斗?」
残留的梦境终于和记忆碎片重叠,天台坍塌成露台,风声被空调外机的噪音取代,只有京本的声音跨越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
北斗的身体一瞬间僵硬了一下,但他的声音、他的身体、他的思考好像都已经慢慢融化成了一捧粘稠的蜜、一滩厚重的沥青,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了。
树有些干燥起皮的嘴上毛毛躁躁的粗糙棱角也一点点都被他所融化。
关于自己梦见京本的事情,北斗自知其实根本没必要瞒着树。
他们是高中同学,还是别人眼中的“铁三角”,对于北斗和京本交往过的事情树比谁都清楚。何况树也不是那种独占欲和嫉妒心都很强烈的恋人,就算北斗坦言自己梦见了京本,想必树都只会笑笑说他念旧,甚至调侃说他记性真好不愧是优等生,总之是不会往心里去更不会有危机感。
让北斗有点说不口的、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是,在彻底清醒后他便意识到自己梦见的不是任何一段自己持有的回忆,而是他的大脑擅自将他的记忆重新拼接融合后捏造出来的虚假谣言。
明明当年和京本交往的是他,如今和树交往的也是他,可他的梦里没有自己。就好像是他的两条时间线被缝合在了一起,于是他就作为这条全新时间线上不该存在的bug而被抹除了。
当然这些都不过是虚假的梦境而已,就算真实到足够让北斗在醒来后依旧对其中细节记忆犹新,也只是一场梦而已。
或许是季节交替时期常见的神经过敏作祟。就像为了兑现与他同眠的诺言而在医药柜里翻出颗小药片吞下后才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树显然是失眠症又发作了一样。
所以什么都不说也行。并且不用也不该放在心上。
台风过后天又慢慢热了回来,像是一场无止尽的夏天。或许电视上那些一脸严肃地说全球变暖日益加剧的专家们真的并非危言耸听。
没有开冷气的室内闷热得过分,摇着头运转的风扇只是徒劳地把高温发酵了一整天都无处释放的热浪吹起又吹落而已。
纵然是自称不易出汗体质的京本也被闷得可以,前些天刚染的粉色调金发被汗打得半湿后就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但比起身上的汗已经几乎把衣服完全浸湿、正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的狼狈模样还是要清爽得多。
「抱歉呢,不能开空调。」
但未来可期的歌手为了保护嗓子而在熬过了最热的日子后就再也没开过冷气的毅力和职业精神是值得敬佩的,即便工作日渐忙碌也还是不愿落下功课这才挤出时间在家里自主补习的上进心也是。
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了不需要说这些,或者说突然说这些反而会彼此都觉得害羞的地步。
最终只是挤出了句和大汗淋漓的身体完全相反的、干巴巴的「没什么」,然后顺水推舟地应下京本的建议,借用他的毛巾和T恤,也借用他房间里的自带的浴室去暂且冲凉降温。
连冷水也是温吞的,大概是进水管被暴晒了一天的结果,于是原本应当是调节好的冷热水比例就变得有点不合适了。只是眼镜已经摘掉放在了洗手台上,这时候想要看清调节旋钮只能把头凑过去看,正好就顶着从花洒落下来的温度不安定的水流。
所以没有听见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也不奇怪,何况京本还是特意轻手轻脚地跑进来就为了吓唬吓唬人的。
「哇!」
要不是因为转学而不得不重读一遍高一,本该无论是在学业上还是人生上都是前辈的京本反而总是显得更天真烂漫、或者干脆说幼稚一点的那个。
但也只是一点,他们基本算是半斤八两,不然也不至于被这么小孩子气的伎俩给吓得一惊一乍。当然如果想要维护一下不值钱的尊严的话,姑且也可以说是有为了配合京本才故意演出的成分在。
京本显然是很满意样子,放下了吓人时那张牙舞爪的定格动作,一下子就笑得眉眼弯弯。
「果然是胆小鬼呢。……。」
花洒还没有关上,落下的水不断砸在他们的身体上、更坚硬的浴缸底上,发出高低不一的杂音,盖过了京本的声音。
但无论他说了什么似乎也都不重要了,京本的身体近在眼前。分明视觉上显得无比纤细瘦弱,但和树那真的只是又干又柴的竹竿体型相比,京本的身体在触碰的时候却有一丝微妙的少女般的丰腴感,手指只是稍稍用力就会浅浅地陷下去,指间的缝隙则会被挤压得稍稍变形的软肉全部填满。
但京本当然不是少女,甚至已经快要脱离少年的年龄范围,没有也不会假装以示礼貌程度的羞赧与青涩,他的性格和他的身体一样直白坦率。
温吞的水流完全稀释不了高温的快感,他们像是溺水一般不断接吻,像是触电一般浑身酥麻,像是高坠一般在陌生的失重感里被空气贯穿身体。
「树、树、」
模糊的声音像是来自深深的海底,强大的水压挤压变形,变成一团大大小小的气泡,来不及上浮到水面就已经在某处沉默地破裂,重新溶解进汪洋大海。
“……在想什么?”
树显然不是为了得到回答才这么问的,他迎着北斗明显还没有完全聚焦的眼神有点不怀好意地笑笑,用必要以上的过大幅度顶了下腰。
瞬间的失重把沉淀在北斗身体深处快要凝固的声音重新晃散,像是在一瓶静置许久的气泡酒里突然投入一颗薄荷糖,迅速冒出来的绵密泡沫不断膨胀,把堵在瓶口的木栓猛地撞开。
失衡的不安感让北斗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被快感的细密气泡填满,只有徒劳无功的浑身不住颤抖,却连手指尖都使不出一丝力气。是树撑着他发软的腰,托着他发颤的大腿根,才没有让他被浴缸里的水淹没。
但北斗还是呛到了水,带着一丝入浴剂的柑橘香气的水已经变得有些温吞,挤进呼吸道的时候带来的是微弱的低温刺激和挤压空气的显著酸涩。
轻微溺水的窒息感正好把北斗几乎彻底涣散的意识碎片重新粘在一起。
“树、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或许是还没有从呛水的刺激中恢复过来,又或许是其实在那之前声带就已经被过度使用了。北斗一时想不起来。
树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对北斗的反应迟钝见怪不怪。在生理性高潮的瞬间头脑空白是常事,北斗的失神充其量是比平均值要稍久一些,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们其实说不上谁的体力更好,但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作息都不正常的树总是在过着最标准的朝九晚五生活并且在不擅长熬夜的北斗昏昏欲睡的时间才回家、或者刚睡醒,所以就算一开始非要勉强觉得自己可以而主动的那个是北斗,先断电的那个也十有八九是本就体力所剩无几的北斗。
“果然在浴缸里还是有点不安全,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树是这么说的,很自然地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去,不过北斗想始作俑者应该是自己。树的洁癖很少对他发动,但确实是存在的,而每次洗完澡都要花时间把浴缸里里外外打扫一番才满意的这人显然是不会主动在浴缸里做这种事的。
确实是树突然跑来说要和他“一起挤挤”,也是树一时兴起地提议要给他洗头,但在树要帮他吹走沾到了睫毛上的洗发水泡泡时主动凑过去接吻的人是他,就算是被树随手打开的花洒一瞬间淋得睁不开眼睛也执着地追着树的气息去继续接吻的人是他,哪怕洗发水泡沫顺着水流沾到他们的舌尖,那化学物质特有的苦味也很快就被唾液和更多的清水完全稀释,只有淤积在身体里闷闷燃烧起来的高温没法被物理性降温。
于是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毕竟他们谁都不是那么清心寡欲的圣人君子。
北斗慢吞吞地试图整理自己一片混乱的思绪,将眼前的现实、旧日的记忆都同自己大脑擅自混为一谈而捏造出来的虚假幻想分割开来。
他顾不上回答树,反正后者也不那么需要他的回答或者自我反省。
“总之,今晚一起睡吧。”
树果然没有耐心也没有兴趣非要等北斗回答什么,说着就作势要支撑北斗一起站起来。不过树也没多少富余的体力,最终他只是倾身在北斗唇角的痣上很轻地吻了一下,反而是借了北斗的力才起来的。
北斗比树其实要高一些,虽然是他们谁都不会太在意的身高差,树自然而然地会在大部分时候成为更强势的那方,而北斗乐得成为被他宠爱的小狗。但如果是相拥而眠的话,这点微妙的身高差和北斗长手长脚的比例优势就正好让他把树完全圈进自己的怀里。或者让树像是抱着巨大的等身抱枕一样整个缠住北斗。一般是后者。
据说相拥而眠不是个很好的休息姿势,这种不可避免会把彼此呼出的二氧化碳当成氧气吸进去的睡姿会引发轻微的缺氧而导致昏昏欲睡的错觉,因为肌肤相贴而自然上升的体温也是,但其实完全不能彻底放松身体。
北斗是循规蹈矩的科学理论践行者,而树不是。
“北斗是我的药嘛,有北斗在就可以睡着了。”
每次只要这个间断性的失眠症患者用不适合撒娇的发哑嗓音和不熟练(或者是故意假装不熟练)的鸭子嘴这么说,北斗就会轻易地屈服。
树确实也没有撒谎,在失眠症上北斗是比处方药更管用的良药,虽然没有科学依据,但有足够的现实证明。
对于自己的大脑为何会擅自将关于京本的记忆和关于树的现实混为一谈,北斗也不是完全心里没数。
他们只是身处一个将恋爱>友谊视作理所当然的文化环境中,这才显得北斗的不安像是庸人自扰。但如果存在一个价值观正好颠倒的社会,或者就只是在一视同仁的基础上以时间为尺度进行衡量的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北斗都自诩他才是树与京本之间的牢固感情的局外人。
先认识的确实是北斗和树,在开学典礼的当天,以被选为新生代表要上台发言的绝对优等生和连开学第一天都要迟到并且能为此编出八百个借口的典型不良学生的身份,在举办开学典礼的礼堂门口。
但仅仅就是认识而已。
树对北斗表现出了阳角对阴角总是会持有的、略高于平均水平的兴趣,并且确实主动地去招惹了他,但树有太多朋友了,而北斗只是他“比较心爱”的众多“玩具”中的一个。反之亦然,离经叛道的不良少年对从小到大都循规蹈矩的优等生确实存在天然的吸引力,但优等生往往深谙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并且有足够的自制力去践行。他们的关系不会比他们只差了三天的生日更近。
所以先和树成为朋友的是在半年后才转来他们班上的京本。同样还是树主动的,在消极社交这件事上京本和北斗相似得如出一辙。
不过京本的对人防线没有北斗拉得那么高,又或者是在那个年纪便已经开始在演艺界摸爬滚打的京本比北斗更擅长伪装自己的戒备心,再不然就是因为他的漂亮长相、转学生的身份云云的特殊性让树对京本就是比对北斗要更加积极一点。总之区区半年的时间优势很快就被逆转,在北斗依旧只是树心血来潮时才会特意绕路去摸一摸头的路边小狗时,京本就已经是树的宠物、或者反过来说更准确,树已经主动去成为了京本的宠物。
也没什么,北斗并不那么在意。他确实会无意识地目送树和京本一起大摇大摆地翘课去天台的背影,但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和他们一起勾肩搭背逃课的一员。
邀请北斗进入两个人的既定关系圈里的是京本,虽然当时向他发起直接邀请的人是树。所以实际上北斗也是后来才从京本口中得知的此事。
契机是期末考前的临时抱佛脚。相当合情合理,一位上课总在犯困的迟到大王、一位因为工作而出勤率都堪忧的特待生,和一位大大小小的考试名次都能稳定在年级前列的优等生,能将这三者糅合进同一段关系里的只能是关系到留级的重要考试。
北斗不抗拒花时间给人补课,他自觉这也是个不错的复习方式。而树和京本也都不是因为学习态度不端才面临留级危机的,京本的缺课在很大程度上甚至都并非他的本人意志所能左右。
顺利地在新学年继续当同班同学后,大概是前段时间一直三个人扎堆的惯性使然,他们渐渐成为了旁人口中的“铁三角”关系。
事实上也没有那么“铁”、并且“三角”。树的逃课邀请依旧只会发给京本,虽然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也清楚北斗不可能答应。午休时一起吃饭、放学后绕路去书店或者快餐店的往往只有树和北斗两个人,京本并没有那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空余时间和他们共度青春。而在假期受邀去京本家里和他一起写作业、或者说帮他补习的人则只有北斗。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更多时候是处于“2+2+2”模式的他们的“铁三角”中,直到最终北斗和京本成为恋人为止,这个把友情过渡到爱情的机会都是平等地摆在他们三个人面前的。
告白的是北斗,不过几乎能算是京本。
毕竟邀请北斗来家里帮自己补习的人是京本,纵然是在夏天也没有开空调是为了保护京本的嗓子,见北斗出了一身汗后有些抱歉地提议说将浴室借给他冲凉降温的是京本,趁人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跑来浴室吓人的恶作剧完全是京本的个人行为,在他们的距离还远远没有到能吻上彼此时就已经提前闭上了眼睛的人也是京本。只有说出那句“我喜欢きょうもっちゃん”的标志性台词的人是北斗,并且他根本就是在回答京本“北斗喜欢我吗”的问题而已。
至于他们交往的事情,要么是京本主动告诉树的,要么是在这方面嗅觉很敏锐的树自己发现的,反正是在北斗总算下定决心和树坦白的时候,后者只是云淡风轻地说自己早就知道,毕竟北斗身上现在总是散发着京本的香味。
换句话说,要不是有了“京本的恋人”这个身份,北斗想自己其实本该在树和京本的留级危机解除后就自然而然地重新淡出他们的关系圈。
但最终先淡出三个人的关系圈的是京本。
谁都没有错,也不是出于谁的主观意愿而刻意为之。只是京本的生活重心不可避免地随着他的知名度提升而向工作倾倒,而树和北斗依旧是面临大学入试的普通高中生。不为了迁就别人而轻易放弃自己的梦想才是人生的最优解。
再后来京本直接离开日本去了地球另一边,终于哪怕是在物理意义上都彻底离开了北斗和树的生活。
准确来说是彻底离开了北斗的生活,而北斗并不知道就职于知名音乐公司的树和身为知名音乐人的京本的交际圈是否在某处依旧存在重叠。
并不是北斗没有勇气去问,单纯是因为直到大半年前在同学会上重逢为止,他和树也一样有很久都没有联系过了。
成年人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玩暧昧上,在经历了非常俗套的叙旧、喝酒、上床一条龙后,从确立关系到同居就只需要转交一把备用钥匙的时间。树是突然出现在北斗已经风平浪静了近十年的按部就班生活中的强台风,哪怕是登陆时的狂风暴雨已经结束,留下的满地风雨痕迹也足够让他始终无暇想起京本。
所以大概是,总算已经把台风过境时的满地狼藉也收拾得差不多了,现在。
在树很难得地在一般常识中的下班时间就回家的这天,并排坐在沙发上不怎么投入地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北斗便终于想起来问他了。
“树最近和京本有联络过吗?”
他不需要刻意假装只是随口一提。树能看穿他的演技,并且不会深究他突然提起京本的缘由。
果然树都没有特意看他一眼,可能甚至根本就没有多认真在听他说话,不然不至于回答得微妙地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说起来きょも最近好像是要回国来着。演唱会。”
这并不是只有树知道的内部情报,北斗自己也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类似的小道消息,树充其量是口吻听起来比网络消息要确定一点,但这也和他的职业本身有关。
北斗回了个不咸不淡的鼻音,反倒是让树把注意力往他身上靠了靠,扭过头来露出个有点歪歪斜斜的笑。
“北斗想去吗?”
听起来就只是个单纯的疑问句而已,但从树带着一抹奇妙笑意的语气里,北斗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差不多已经得到了回答。抛开直接和间接的差异、也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树的交际圈显然是和京本有交集的。
是北斗意想之中的答案。他应声说如果能顺利买到票的话,当然他知道这对于树来说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北斗清醒地天真地想或许很多事情就是需要直面京本——如今早与自己的人生毫无瓜葛的、同他久远的过去记忆一定已经截然不同的京本,才能解决的。
演唱会会场后台的休息室其实还算宽敞,但京本的个人物品从椅子一路摊到了沙发上(虽然他本人辩解说这是独生子女的通病),以至于根本就没有给人留下落座的空间。
树毫不客气地吐槽说他还真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不过脸上完全没收敛的笑意让他连吐槽都显得像是在调情。
或许其实应该反过来说,他的调情在字面上看起来有点像是毫不客气的吐槽。不然他没道理会乖乖地任由京本把自己拉进浴室外的更衣间。
他大抵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京本邀请自己来后台休息室是要干什么。说是解决性欲可能粗暴得有点难听,但确实大差不差,还没有完全从演唱会的高度兴奋中解放的身体就是正处于渴求触碰和释放的状态。
京本长了一张漂亮得模糊性别的脸,并且哪怕是在变声期后也依旧有着明亮的高音,而作为第二性征的喉结和胡子也都几乎肉眼不可见。甚至是,即便他分明瘦得像是一张薄纸,没有顺利地在青春期彻底消失的婴儿肥也让他的脸颊和胸腹上都依旧残留了一层柔软的脂肪,几乎完全盖住了男性化的肌肉触感。
但他当然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成年男性,并且对自己的欲望非常忠实。
被反锁的只有更衣间的门而已,休息室的大门甚至可能都没有被好好关上。虽然不太会有人贸然进来,但确实是谁都可以进来。为了尽快放满一缸热水,水龙头被开在了最大的位置,只是水压不稳导致水流忽大忽小,而他们接吻时从唇间漏出来的湿润的喘息声、情欲感逐渐浓郁的鼻音、肉体与肉体碰撞时特有的发闷的响声,大概无一能够被这流水声音盖住。
「……对、不…抱…」
被抱到洗手台上坐下时,或许是已经被情欲染得过于高温的身体在和无机物特有的凉度贴在一起时的温差刺激太大,又或许是更简单粗暴的、在被比自己更高温更湿润的口腔包裹住时的快感使然,京本的大腿肌肉突然不受控地一阵痉挛,有些用力过紧地锁住了正好卡在他腿间的毫无防备的脖颈。
京本似乎有在试图道歉,但口齿不清到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求欢。他大概也在尝试将自己不该紧绷的那部分肌肉放松,但他的身体几乎完全处于被动物本能支配的失控状态。
京本前段时间出于工作需要不情不愿地剃干净了腿毛,如今正好是新生的毛发冒出来一点脑袋、扎在皮肤上有点发痒的状态。但比这轻微的刺激感要强烈得多的是被他大腿内侧的软肉牢牢卡住脖子、被形状分明的膝盖骨半压迫住呼吸道带来的疑似窒息感。
「、……」
在此时试图说话是非常错误的选择。处于非自愿的近似窒息状态下,所有的声音都只会被堵回体内,被自己的心跳消化掉。
但缺氧导致的意识模糊和快感堆积到极点后突然雪崩时引发的大脑空白是很类似的感觉。
和在梦境边缘徘徊时仿佛脱离肉体束缚和重力控制的轻盈感,被过量的酒精把所有固体的思考都溶解成液体后得以肆意流淌的自由感,也都很相似。
“……北斗?”
从突然下坠的强烈失重感中终于挣扎着得到解脱时,北斗发现接住自己身体的是树。
比理解状况更快的是最直观的感知。充斥着冰冷的无机质家具的陌生空间和物品堆积杂乱得反而有几分温度感的桌上椅上,近在咫尺的树的体温和被冷气完全抹杀了季节感的室内温度,树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与柔软的关切的声音,和被压在冷气运转的机械音之下只是隐约可闻的水流声。
“树?我……”
北斗本能地想要向树寻求什么答案,但他自己都还没有想明白似乎在困扰自己的是什么问题,并且他的话也轻易地就被突然响起的拉门声打断了。
树依旧保持着支撑他身体的姿势,大概是认定了他还还没法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维持平衡,但原本距离近到几乎要在他的额头落下亲吻的嘴唇往另一个方向转了转,注意力和说话时自然带出的气流也都朝向了不属于北斗的方向。
“你还真是一点不把我们当外人。”
显然是在调侃,语气里的笑意一下子浓郁了起来。
“但要这么说的话,树和北斗确实不是‘外人’啊。”
大概是在舞台上燃烧殆尽的后遗症,京本的嗓音很罕见地居然有点哑。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甚至还赤裸着上半身,只是在肩上披了块毛巾,大概是刚刚擦完头发后顺手把自己的肩膀当衣架了。
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桌边站定,泰然自若地站在树带着点笑意的眼神和北斗像是依旧起着一层薄雾的视线拿起保温杯喝水。京本是那种似乎连紫外线都拿他没辙的白,刚洗完热水澡后血管舒张导致的皮肤泛红相当明显。
北斗定定地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京本无比陌生。好像也不奇怪,他们几乎有十年彼此不曾见过了,残留在北斗记忆里的京本还是那种带着青少年特有纤细易碎感的身材,但眼前的京本是有着一副再常见不过的男性化骨骼的成年男性,肌肉感和脂肪感都比起清瘦的少年时代更显著,并且对自己的体毛(准确来说是腿毛,京本的体毛并不旺盛是这些年里他为数不多没有改变的地方)疏于管理。
反过来说,面对已经十年不见的北斗,能够说出“确实不是外人”并且真是言行合一的京本在某个意义上才比较奇怪。虽然树好像完全不这么觉得。
树看了眼北斗后又看向京本,笑容灿烂地说看来还真是如此,此前自己担心他们见面会尴尬真是浪费感情。
被树很自然也很亲昵地揽着肩膀,一点点被树的体温同化后,北斗终于缓慢地想起关于自己和树一起来看京本的演唱会的事情,树借着职务之便在得到他的同意后拉着他来久违地和京本见面的事情,以及在京本和树都要参加的惯例反省会期间,京本大方地将自己的休息室单独借给了他用的事情。
但关于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北斗就记不起来了。若是他头脑清醒到还能意识到自己将要入睡的话,大概根本就不会放任自己坠入这种莫名其妙的梦境。
树当然不知道北斗梦到了什么,甚至还有点乐天派地觉得能放松地打盹是件好事,用带着一丝毫无道理的骄傲感的语气说这些年来北斗也成了很优秀的大人。
“但也有可能只是太累了而已。”
京本从扔在椅子上的包里拎出件T恤抖了两下后就往头上套,隔了一层布料的过滤,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发闷。他去了美国之后反而一直保留了黑发造型,脑袋从T恤领口里探出来的瞬间看起来像是一颗毛绒绒的野栗子。
他举了个自己曾经在MV拍摄时爬上高处后在没有任何安全防护的情况下睡了过去,给自己的经纪人吓得够呛的例子,说人在累到极点的时候真的有可能在任何匪夷所思的时间和地点睡着。
树分明是个有时候需要靠药物作用才能入睡的不定期失眠症患者,这时候倒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确实规律作息很重要。北斗听着不由觉得好笑,反而是京本表现得更像个常识人,说所以他们都得好好照顾自己才行。
能从京本的口中听到这么正统的大道理,北斗想,果然这些年来他们谁都没少接受社会的毒打。或者换个说法,他们各自都应该有好好长大。
难以形容的安心感让北斗在之后的三人聚会上多喝了一点,或者单纯就是如京本所说的,最近一直没休息好过的他太累了,在回家的路上迷迷糊糊闭上眼睛后,等北斗再醒来就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树还一脸坏笑地邀功说昨晚是自己把爆睡不醒的他打横抱回家的,现在想想连自己都觉得男友力超高。不愧是爆モテじゅったん。
去机场送别京本的计划最终没有实现。
朝九晚五的北斗反而没法在正常的工作时间轻易请假,只能拜托树把两个人一起挑选的礼物带去给京本。而树起晚了点,等急急忙忙赶到成田机场的时候,京本已经被隔了十几米远就能看到的浩浩荡荡的热情粉丝们给团团围住了。
树在前些天刚拉的三人群聊里连发了好几张照片,打趣说自己的阴角潜力都要被激发出来了。其实树本来也没有“阳”得那么彻底,几乎全靠北斗和京本两个极端性的阴角衬托,所以他的玩笑大概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玩笑。
但抛开树的个人意愿不说,要他现在挤进粉丝的层层包围圈去见京本,从物理层面上来说也不太可实现。在群里各有延迟地商量了一下的结果是采取了京本的提案,在约定好的洗手间隔间见面转交礼物。听起来像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戏剧性方案,但其实可行性意外地高。
树拍了隔间编号的图片,还发了句像是调侃又像是赞许的“真不愧是きょも”。京本延迟了半分钟,回了条背景音嘈杂的语音消息,说那是当然,自己在这方面可是有绝对的信赖和实绩。
“信赖和实绩”是个谁都能挂在嘴上的固定搭配,何况是高中时代很爱说些耀武扬威的玩笑话的京本,所以树显然完全没往心里去,只是在数分钟后又发了张角度和光线都很死亡的两人合照。照片上的京本皱着鼻子的笑脸看起来像只骄傲的大猫。
北斗是在午休的时候才从这张合照开始逆着时间往前翻的消息记录,为了听因为背景噪音太大而没能很好转换成文字的京本的语音还特意找了耳机。在听到京本带着一丝奇妙的笑意说出的“信赖和实绩”时,北斗倒是愣了愣。
京本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说的这句话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树的理解才是对的,那就是纯粹不走心的空话而已,但北斗的记忆里也存在足够印证这并非空口无凭的证据。
北斗也曾经来成田机场送别过京本。不过是在很久以前,刚刚结束大学入学考试的他来送京本离开日本去追求梦想。
当时他们的关系在名义上还是是恋人。虽然聚少离多是常态,甚至大概树分别和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都比他们和彼此在一起的时间要多。但姑且还算是恋人。所以那次来的只有北斗,而树连京本离开的准确时间都似乎不太清楚。
彼时的京本,虽然不如后来那么大红大紫,也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偶像派歌手,就算再怎么隐瞒自己的私人行程,也难免会被人挖出来,并且真的有几乎到跟踪狂程度的粉丝。这也是让京本决定离开日本的原因之一。
京本没有和北斗主动说起过受到粉丝跟踪的事情,他自认为还算了解北斗,完全不觉得把自己一个人的困扰增殖成两人份的烦恼是什么明智之举。
但北斗也并非全无觉察,在很多事情上他本来就是比起京本要更敏感细致的那个。在机场感受到似有似无的视线一直黏在他们身上后,是北斗为了甩开那种无孔不入般的被盯梢感而主动拉京本躲到了唯一可以保证私密性的洗手间隔间里。
京本理应明白北斗这突发性行动的出发点,但是没有点破,只是捂着嘴笑个不停,还说这可真是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的场面。
“有点刺激,又有点色情。”
也不知道他联想到的究竟是什么电影。以及明明有一个更加委婉的“浪漫”可供选择,却非要用上那么直白的形容词,很符合京本的性格,但不符合北斗的。
所谓的“成田分手”是在近些年来才被创造出来的词,也并不适用于京本和北斗的关系。但从结果来看,虽然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谁都清楚今后彼此只会在物理距离的加持下渐行渐远,可他们确实也是在成田机场分手的。
说得更精确一点,是在两个人一起走出洗手间的隔间后、京本独自走进国际出发的安检口前。
在绝对公共场所的国际机场,即便是处于理论上绝对私密的洗手间隔间里,隔着门就能听到的时不时的脚步声和流水声、以及数分钟前还沐浴在众人瞩目中的经历,都让这扇只用了一个可转动的金属把手锁住的门包含的隐私暗示变得脆弱了许多。
但绝对私密带来的安心感才能让人保持冷静的理智,而似是而非的被窥探错觉引发的不安感在很多时候却是吊桥效应的代用品。
京本手上的护照和已经贴好了行李票的纸质机票被抽出暂且放在了一边的置物架上,大概是为了防止京本一时松手会掉在地上,或者是用力过度把这些重要纸制品捏出不可逆的褶皱。和还顾得上关注这些的细致入微截然相反的是把京本按坐在马桶盖上时的力度,以及吮吸京本的嘴唇时仿佛是要把他的一切都吞吃入腹般的欲望。
在完全屈服于原始性欲后,所有的巧合好像都成为了催情剂。
所剩无几的理智被用在了记得要脱下外裤保留最后的体面,而京本只是为了在长途飞行期间更舒适才选择的运动裤和拖鞋都是只需要他自己扭动一下身体就能摆脱掉的文明束缚。
单膝卡进京本大腿间的姿势原本只是为了抹平坐姿和站姿间的高度差,但渴望彼此的身体本能地不断贴近,而破洞牛仔裤的设计者大概不会想到,那只是装饰用的磨破处理正好为膝盖留出了足够直接裸露出来的空间。
小腿上自然生长的毛发带来的轻微痒感很快就被光滑的大腿内侧皮肤特有的高温湿润感取代,而膝盖挤压着大腿内侧的软肉一路向更深处捅进的过程、因为消瘦而过分突出的膝盖骨正好能够顶着已知的未知的敏感点暧昧研磨的动作,都已经像极了一场性爱的替代物。
京本的腰在无数个重叠的吻里软绵绵地塌下去,体液的润滑和身体的自重、以及原本搂抱着他的双臂也一样渐渐失力,他像是在一片潮湿泥泞的沼泽里缓慢地下沉。但沼泽的最底层是正在沸腾的滚烫的岩浆。
在仿佛身体融化般的失重感之下,京本本能地死死攥住了似乎是可及范围内唯一硬质的固体。金属特有的凉度以椭圆环的形状深深嵌入他的掌心。
「等、一下…きょ、も…」
树瘦到几乎没有一点多余脂肪的身体没有足够应对外力压迫的缓冲层,被自己的项链轻易地就半封住了呼吸管道,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断断续续的,像是脱链的链轮在徒劳空转时发出的杂音。
“松村君?你还好吗?”
在一片乱七八糟的机械杂音中,唯一带着温度感的是根本无从判断来源处的声音。
北斗终于睁开了眼睛,缓慢地挣扎着将自己的意识从一团乱的梦境中剥离出来,这才得以看清正皱着眉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同事的脸。将在梦中听到的音色和同事的脸对号入座又花费了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嗯。”
他的声音几乎完全卡在了嗓子里没能顺利发出来,虽然大抵只是身体尚未完全清醒的结果而已,但显然是让他的肯定回答失去了大部分的可信度,同事看着北斗有些苍白的面色,担心的神色更是深了几分。
被半强制性地放了一下午假以去医院检查身体的结果是一切正常。准确来说是没有查出什么明确的问题,医生对着检查单沉吟了半天,最后给出的结论是算不上诊断的“过劳”,开出的也是算不上处方的“总之请先好好休息吧”的口头处方。
听起来有点鸡肋,但北斗并不觉得意外。他确实最近都没能好好休息,并且对于原因也相当心里有数。
北斗近来一直有意无意地在避免自己入睡。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避免自己去做那些不受控的梦,那些关于树和京本的梦。
他并不想去怀疑树和京本之间有什么。这很莫名其妙,并且毫无意义。就算真的还存在余情未了的藕断丝连,那也该是树要担心的事情,而不是北斗。
但是那些梦,那些真实得让他几乎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假的梦。从某个意义上来说那些梦甚至并不“虚假”,那根本就是用他“真实”的记忆碎片重组而成的忒修斯之船。
在时隔多年和京本再会后,北斗得以很短暂地安心了一瞬。多年未见的京本已然不是他记忆里的、他梦里的那般模样,可是他的大脑太自作聪明、或者说恶趣味,迅速地就填补上了这个漏洞。
当然,如果很努力去去分辨的话,北斗想或许自己还能找到其他的破绽。可那太累了,而他现在就已经几乎精疲力竭。何况若是他努力找到的其他破绽也一样会被大脑擅作主张地一一填补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他的所有努力最终会换来的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完美”到和现实无异的梦境?
这让北斗恐惧到无法入眠。或者说,他宁愿彻夜不眠。睡眠不足带来的头痛欲裂在一个人面对真假难辨的梦境时感受到的缥缈又庞大的恐惧感面前不值一提。
但这样下去当然不行。北斗绝不讳疾忌医,正相反,他向来关注身体健康,并且大部分时候都能好好坚持规律作息和健康饮食,是偶尔会被树打趣说像是会创造长寿记录的种子选手。
只是北斗从来没有想过,遵守一句“好好休息”的医嘱会是这么困难的事情。
用适量的运动给身体带来一定程度的疲惫,泡一个热水澡放松身体,把自己裹在软软的毛毯里缩成一团,伴随着助眠的白噪音在心里默默数羊数云数茶叶。他几乎把自己所能想到的助眠手段都尝试了一遍,也确实无数次几乎要在来势汹汹的睡意面前彻底缴械投降。但每一次,就在他要陷入沉睡的前一秒,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都会突然充斥他的身体,让他心跳加速、浑身颤抖,而所有温柔的浓郁的睡意就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被全部驱散。
失眠。北斗第一次切实体会到了这种所有的努力都会败给身体的任性的挫败感。
他想起了树。
树的作息紊乱是自高中时代他们结识以来就有的毛病,如今又因为工作原因而时常光明正大地昼夜颠倒。在同居以后,北斗曾几度试图劝树好好调理作息,甚至偶尔还会进行危言耸听的“恐吓”,虽然树十有八九都会巧妙地转移话题,或者是装出一副乖乖听讲的表情其实根本不往心去里。
但树不知是体质特殊还是身体已然习惯长期的睡眠不足,似乎从未因为失眠而真的困扰过。并且如他本人所言,他在北斗身边时总是意外地能睡个好觉,所以就连医生开具的安眠药都不怎么好好吃。
——啊,安眠药。
北斗的心脏很用力地敲击了一下他的身体内侧。
对于树不怎么愿意靠安眠药来辅助睡眠一事,由于树大方地给他共享的自己的诊断单上确实没有强制性的固定服用要求,并且基于“是药三分毒”的认知,虽然担忧着树的作息紊乱,北斗也始终没有对此过于在意。
可他突然想起来了,并不固定服药的树却会定期从医生那里拿到药,以至于他不得不也定期整理医药柜,将临期的药品进行清理。换个说法,北斗甚至比树都更清楚医药柜里现在放着多少安眠药。
他蹲坐在医药柜前,缩成小小的一团,看着被自己摆得整整齐齐的药盒发呆。乱吃处方药是绝对莽撞且不可取的,但是他是真的太困了,也太精神了。
“北斗?你在干什么?”
北斗没有听见树开门的声音,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树打开了灯,更没有听到树的脚步声,以至于被树并不算大的声音给显著地吓了一跳。
树似乎是被他过大的反应给逗笑了,像是爱抚小狗一样用自己的下巴轻轻蹭了下北斗的头顶,然后学着他的样子也在边上蹲下来,对上他的眼神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北斗有些答不上来。他确实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即便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一盒连包装都打开了的安眠药,但这更像是他的身体脱离大脑控制后的擅自为之,北斗完全没有与之相关的明确记忆。
他的支支吾吾大概反而让树误会了什么,后者的眼神变得稍微严肃了一些。树凑过来轻轻吻了一下北斗的鼻尖,也顺势抽走了北斗手里拿着的药盒。
“睡不着吗?”
从一天到晚不睡觉的树口中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很奇妙,让北斗有点想笑。但北斗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顺利地露出笑容来,这是项很需要力气的肌肉运动,而他似乎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浪费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体力了。
树耐心地等了一阵,没有等到北斗的回答,便干脆地放弃了继续同他僵持。抱起北斗对于树的体型和体力来说似乎都还是有点勉强,不过只是抱着北斗和他一起慢慢站起来不难。树于是就这么抱着北斗,或者其实是北斗抱着他,直到他们的体温彻底同化。
“树……”
北斗终于挤出了一个像小动物一样的湿润的呜咽声。他并不觉得树能拯救自己,树本人都对失眠症束手无策,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久病成良医。但是除了树以外,他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什么都拒绝感受了。
树好像应声了,又好像没有。北斗不确定。他沉入了睡眠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