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反正也已经到了时效。”
电影的首映礼结束后，在顺道载京本回家的路上，正跟着音乐摇头晃脑的森本毫无征兆地冒出这么句话。
京本还在想着自从拍摄结束后好几个月都没见的杰西似乎显得有些憔悴又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于森本的话只是本能性地回了个温度感并不高的鼻音。
好在森本不介意，反正也不是重要到非得京本全神贯注来听的内容。
“我以前喜欢过大我。”
说出这句话对于森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如他所言，这份感情早已“到了时效”。
京本依旧是先回了一个不咸不淡的鼻音，然后才终于听懂了森本的话似的，猛地扭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他，发出了一个非常诧异的疑问声。
“诶？”
完全是意料之内的反应让森本反而觉得有点好笑。他很坦率地歪歪脑袋，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过期告白，意思是京本确实没听错，以及自己也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这下京本终于是把九成的注意力都放到他身上来了。森本不擅长撒谎，尤其是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京本面前，并且也绝对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的性格。所以京本没有怀疑他的突然告白的真实性，但也因此更加一头雾水。
“怎么突然说这个？”
或许是因为也很确切地听到了森本用的过去时态，京本的疑问更多是针对的这个时间点。他们几乎是在久别重逢后的当天就回到了从前情同手足的亲密关系，而现在距离他们重逢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他们的关系没有疏远也没有要更进一步的需求，今天又不是什么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这突然的旧情告白难免有些突兀。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原因，森本只是突然想到，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而已。不过他思考了一下，姑且还是给了一个还沉浸在电影的余韵里所以才一时冲动的理由。
“啊，但我以前其实和大我说过的。”
森本偶尔会像这样突然纠结细节。他特意强调了一下自己和电影中角色们的不同，然后丝毫不在意京本的满脸诧异，自顾自接着说但当时京本没当真，所以那次告白就不了了之了。
他的语调听起来非常轻松自在，甚至脸上都还带着一丝阳光明媚的笑意，完全不像是在讲述一段多少带着点遗憾的青春回忆。
但京本毕竟已经和森本认识了这么久，当年还是两家父母都认可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要判断出对方其实所言非虚并不难。
京本下意识地试图从记忆里拉扯出这段理应是和森本共享的回忆，但或许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时间太长了，又或许是他后来遇到的事情太多了，他回忆了半天也没能顺利对号入座。
“……抱歉。”
他总之是为当年自己的过度迟钝和天真道了歉。
森本很宽宏大量地摇摇头，说自己也有一半责任。当年他明知京本根本没听进去更没当真，但还是主动选择了就这么任由自己的告白被当作无事发生。
京本向来都是一旦较了真就对自己也绝不手软的性格，就算森本显然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也倔脾气地不肯顺着这个台阶下。
“但是对不相信的人，不管说多少次、不管做什么，对方也还是不会相信的。”
说完的瞬间，京本突然一愣。
这句话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过，所以他几乎是不经思考地就脱口而出了。但是似乎有哪里不对，京本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违和感来自于他此前从未把这句话用在自己身上过。
这一直是京本用来描述、或者带点感情色彩的话就是抱怨松村的时候在说的话。
关于京本和松村的关系，如今去问包括本人在内的任何一个认识他们的人，大概得到的回答都会微妙地有所不同。但其实要总结也不难，“分手后就一直保持着很友好的普通关系”，差不多这样。
分手的理由很抽象，可能连本人都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归根结底就是遇到了两个人再怎么努力都没法解决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就是京本所说的“不管说多少次、不管做什么”，松村好像都没法相信京本喜欢、只喜欢自己。
在他们第一次因此陷入僵持期的时候，京本曾经也和杰西说过这事。说他不懂松村为什么能一边毫不掩饰自己爱他，一边又固执己见地不愿相信自己能得到同等的爱情回应，还自作主张地想把他推给别人以便给他以“真正的幸福”。
当时杰西给了什么建议京本不记得了，或许根本就没有给他任何建议，只是单纯地充当了树洞而已也说不定。
总之那之后他们自欺欺人地暂时搁置了这个问题于是拥有了一段短暂的蜜月期，再后来就是终于决定面对问题时轻易地被已经发酵得过大的问题给击垮，而两个人最终剩下的勇气加起来也只够他们体面地互道再见。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这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
某个意义上他们也算是从根源上解决了问题，即便这显然不是最理想的解题方法，并且直到此刻京本都还没有想明白要如何才能解开松村心上那重重叠加的死结。
他一度觉得或许真的只是他们天生性格相悖，所以注定了无法彼此理解而已。
可他从来没想过向来自诩口直心快的自己也有可能在某一个人的视角里是一个固执地不愿相信别人的爱意的人。甚至更过分，他当时根本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过，所以事到如今再怎么试图回忆，他也没办法凭空捏造出这段本该是和森本共享的、确实存在的过去记忆。
“……所以说，抱歉。”
京本回过神来，很坚持地又道了一次歉。
倒是森本很爽朗地笑了起来。
“但大我不是相信了嘛，这次。”
他也不是在试图安慰京本什么，只是很纯粹地觉得这不是件需要京本连连道歉的事情，并且可能甚至觉得京本这突然的强烈歉意有些难以理解。
森本的轻松自在对于此时的京本而言是一剂良药，他摇摆不定的心被这么一句话稳稳地重新按了回去。
他安静地听森本说但真的没必要太在意，反正都是过期了很久的事情，何况其实早在自己放弃第二次告白的时候这事情就已经彻底完结了，至于他们后来的渐行渐远，和这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失恋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说呢，就是年纪大了以后容易变得有点怀旧……哎！”
森本的话说到一半就被车载广播切入的下一首歌给打断了。他发出个有点惊喜的声音，还专门看了京本一眼，然后很真诚地感叹说这真是一首好歌。
是京本在一年多前就在自己的演唱会上表演过、但最近才作为电影的主题曲正式发行的新歌。换一个角度来说，也是京本在为和松村的关系无比苦恼的时候想着对方写下的、在演唱会上当着数万人的面却只是唱给关系者席上的松村的、并且时隔一年多后作为他和松村“二次合作”作品的一环正式发行的新歌。
要是知道这些的话，大概森本就不会这么坦率地夸赞这首歌了吧。京本想。毕竟这人乍看之下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其实心思相当细腻。
其实不知道也好，引用森本刚才的话说，京本自觉和松村的故事也应该早就“彻底完结”，再马后炮地和局外人说什么都没意义。事实上自和森本重逢以来，京本光是打游戏卡关的事情都能给人打电话吐槽上两小时，但关于和松村的事情，除了最初被森本问起时语焉不详地答了几句之外，他就没有主动提起过松村的名字。
其实森本大概或多或少也有所觉察，所以哪怕是在受邀参加电影首映礼的时候，看着海报上粗体大字写的“京本大我×松村北斗二次合作”的宣传文案，他却只是就京本和杰西的共演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感叹。
等红灯的时候正好进入了副歌，看着森本半闭着眼睛投入地跟着音乐一起唱歌的样子，又或许只是被曾经的自己一遍遍唱着的那句“We can't go back”所影响，京本突然心里一动。
“慎太郎。”
他对着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森本微微一笑，趁着一时冲动下定了决心，说自己有些事想要坦白，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暂时把车停到路边好好听自己说。
“是关于我和北斗的事情。”
京本其实不是、至少大部分时候都不是失恋后遗症很严重的人。
尤其是距离他和松村分手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即便这期间或因为工作或出于偶然而和松村有过或远或近的交集，要说他们真的断得一干二净了大概不太准确，但他确实一直都和松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友善度和礼貌的距离，并且不觉得这有多么煎熬。
但大概就是因为他的感情生活在大部分时候太过于风平浪静，导致投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水花都会显得分外惹眼。偏偏对于恋爱经验意外很少的京本来说，松村就是为数不多的“小石子”，所以他偶尔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还对松村余情未了。
不过这个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现在他自己也还不太知道，但至少他清楚向别人寻求自己感情的答案是没有意义的。
京本真的只是想告诉森本关于自己和松村之间事情而已。
准确来说还不仅仅是他和松村之间的事情。要从他和松村的相遇说起，就不可能绕开田中和他、和松村的关系，要说明他们之间无法解决的矛盾源头，就必须要坦言自己曾经爱上过田中，要解释他们选择分开的缘由，就得将他们几乎是视死如归地相爱的那段时间努力替他们那些不计后果的疯狂行径打掩护的关系者们也都列举出来。
京本说着，倒是突然有点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直对森本三缄其口，明明他早知道对方一定会替自己保守秘密的。
他就是本能地想要维护住自己在森本面前应当是永远强大、坚不可摧的形象。虽然当年是森本说要“守护他”，也是森本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为他“镇场子”，而他也没有抗拒过这些。但他们的年龄差和阅历差摆在那里，他才是哥哥，是可以在弟弟想要出风头的时候予以配合、但在背地里要为弟弟的成长始终保驾护航的哥哥。尤其是在他们正好被青春期隔开，甚至连体型上都存在肉眼可见的差异的那个时代。
不过也到了该抛弃一部分过剩的自尊的时候。森本早就长成了很优秀的大人，而真正强大的人应当是允许自己存在软肋的。
当然松村不是他的软肋，从来都不是。他在允许松村成为自己的软肋之前就已经和松村分开了。
说到最后，京本浅浅吸了口气，然后语调平静地说这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到此姑且告一段落。
森本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组织语言，但很快就放弃了在京本面前装腔作势，耸了耸肩回了句听不太出情绪的“这样啊”。
“大我想怎么做呢？反正我永远会支持大我的决定的。”
听起来像是发自内心的鼓励，也像是试图推卸责任的空话而已。不过京本想森本大概没有想那么多，这真的只是个纯粹的疑问句。
京本耸耸肩，很坦率地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是不想就这么让问题始终以问题的形式存在着的。但是一模一样的事情再多来几次的话，就算是我也还是会受伤的吧。”
他曾经说过自己并不为这场糟糕透顶的恋爱而后悔是真的，但是这不意味着他愿意、并且有信心自己能够承受住一次次努力落空的无间地狱。
可是冷处理好像也不对，逃避是胆小鬼才会干的事情，他不愿意就这样狼狈落败。京本一边说着，一边整张脸都纠结地皱了起来。
“所以大概是……”
京本的话说到一半，被他随手放在大腿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亮，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然后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抱歉京本。救我。
这是他们曾经有过上万条消息记录、但如今已经空白了一年有余的聊天框里，久违地出现的第一条新消息。
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救”，不然松村应该直接给警局或者医院打电话，而不是给分手以后就没有私下联系过的前男友发文字消息。
何况不等京本回复就蹦出来的第二条新消息是详细到包间位置的居酒屋地址。
消息发来的时间点确实是太过微妙，车里明显还残留着让他足够产生自己和松村之间真的还藕断丝连地有所牵扯的错觉的氛围，森本刚刚才信誓旦旦地说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他的保证也鲜明得仿佛依旧余音绕梁，何况他自己都才说完不想逃避，京本意识到在这过于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自己几乎是别无选择。
其实直接拜托森本送自己去也行，反正本来就是要搭他的车回自己家，不过是临时更改目的地而已。但京本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有点别扭，于是在简单说明情况后还是婉拒了森本的好意，特意下车重新约了辆出租车去赴约。
松村发来的消息就只有那两条而已。在京本的记忆里明明是一点小事都能连发十几条消息非要把前因后果都说个清楚的人，但是这次却没有一点要补充说明的意思。如果不是基于过去共度的时间而对松村的性格和交际圈有个大致了解，京本大概真会觉得这就是玩得有些过火了的真心话大冒险而已。
当然，其实不能排除在他们分开的这一年多里松村的性格和交际圈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的可能性，虽然似乎是无限接近于零。
不过就算真是无聊的真心话大冒险而已也没关系，京本也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奉陪一次又不会少块肉。
上车后京本重新打开软件，在十分钟前已经有了黑色的已读标记的对话框里补上自己的回复，用的是他平常就爱发的“了解”贴图。虽然对于详细的情况他还什么都不了解。
结果比起“救”的含义，京本先了解到的是被他当成单纯的语言习惯而忽视的“抱歉”的含义。
“抱歉，京本。我真的不是故意说的。”
坐在似乎是完全喝醉了的杰西对面有些手足无措的松村见到京本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为自己不小心说漏嘴，在承认自己和田中曾经有过身体关系的时候一并暴露了京本和田中也曾有过暧昧关系的事情而道歉。
京本其实不怎么在意这事，当初没有和杰西明言自己与田中的关系纯粹是因为没必要，至于后来三个人会心照不宣地一直保守秘密，对于京本来说比起问心有愧更多的也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松村倒确实是一直对此有些过度在意，不仅仅是对外，哪怕是对内、对他，在他们交往的那些日子里，田中的存在都像是一根拔不掉的刺。
能让向来守卫坚实的松村说漏嘴，京本反倒是有点好奇他和杰西此前都聊了些什么。
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内容。
杰西从前段时间开始时不时会找松村倾诉情感问题，这天也是如此。大部分时候松村只是个沉默的听众而已，不过或许是酒精作用或许是终于到了极限，这次在杰西有些不依不饶的追问下，松村还是承认了自己和田中之间存在过不算清白的关系，并且在被问及那么京本是如何看待又如何处置他与田中的关系时，一时失控地脱口而出一句“他和树也是一样的关系所以不需要”，把他们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几乎全都说了出来。
那句“救我”就是在这之后，看着杰西突然陷入沉默而大脑一片空白的松村几乎是出于本能给京本发去的消息。
杰西的沉默也不一定就是失望、沮丧或者别的什么负面情绪使然。虽说杰西和田中确实交往过，但那毕竟是更倾向于合作关系的表面情人，何况京本记得杰西说过自己遇到了很喜欢的人，没道理会事到如今再因为他们三个人之间存在过的关系而大受打击。
再不然就是。京本看了松村一眼，后者本能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倒是让他的猜测变得更可靠了几分。
松村显然还有所隐瞒。但这既然是松村自己做出的判断，京本自觉没有权利刨根问底，于是强行按下了心里的那点不自然感。
“道歉倒是不用。但我好像也帮不上北斗什么。”
入座的时候，京本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杰西那一侧。
松村对此也不意外的样子。大概是顾及杰西，他还特意压低声音但放大口型，一字一顿地回答京本说其实自己也没想过要他来帮自己做点什么，那条消息本来也只是他的手擅自行动的结果而已。
时至今日，松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选择的第一个求救对象居然还是自己。这个认知让京本有些不合时宜地内心雀跃了一下，不过他当然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忘乎所以。
“没有联系……吗？”
京本含糊其辞地把田中的名字用鼻音替代了一下。他曾经因为问心无愧而肆无忌惮地在松村面前频频提起田中算是导致他们关系僵化的一大原因，不过现在他们的关系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京本的语焉不详更多的是因为从松村在他开口后流露出的有些忐忑不安的神情中领会到了什么。
果然，松村不仅完全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并且在听见他这样说之后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嗯。”
松村轻轻点了点头，表情复杂地欲言又止了一下，最后也同样只是避重就轻地说眼下联系“那个人”过来大概只会让事情变得更棘手。
“虽然并不是完全一样，但大概就是京本能够想象的那样。”
当然杰西比起我还是要好很多。松村补上后半句话时不自觉地有点眼神游离，对于京本来说倒是确实让“京本能够想象的那样”的实际所指一下子变得清晰了不少。
从松村的表述和有些异常的态度来看，大概就是杰西怀疑自己的恋人和田中之间有什么不明不白的关系，但是估计没有什么足够确凿的证据让他彻底安心或者死心，这才陷入了一个人纠结的地步。
虽说若真是如此的话这个世界未免太小了，不过毕竟也有个说法是无巧不成书。现实就是永远比想象更荒唐。
“那……现在？”
松村不是真的需要京本帮自己做点什么才给他发的消息，并且在他出于各种考虑而没有把杰西的烦恼详细地转述给京本的前提下，京本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话说回来就算此时的杰西面临的真是和曾经的他们类似的烦恼，只有失败经历的他们好像也给不了多么有价值的建议。
回答京本问题的不是松村，反倒是边上意外地真的还没有完全被酒精击沉的杰西。不过从这个出了名的社交爱好者居然都没有特意和京本打声招呼来看，大概他距离被彻底击沉确实也不远了。
“我给高地、发消息了，所以。”
杰西的话说到一半就又没声了。杰西有恋人的事情京本早就知道，虽然对更详细的情况一无所知，但他姑且还是判断出了那个唯一听着耳生的词语应该就是杰西恋人的名字。
京本没追问什么，反正大概追问了也得不到回答。他看了松村一眼，后者在对上他的视线时终于没有再避开，但也没有说话，就只是看着他而已。
他们就这么一直沉默了下去。
其实没有那么尴尬，反正比起为了维持表面上的温度感而绞尽脑汁没话找话要自在很多。
新点的沙拉被端上来时松村很自然地站起身来替京本分装，并且有意无意地把沙拉里大部分的番茄都装给了他。
京本没有太自作多情，他知道松村是个很细致的人，也记得至少在他的所知范围内松村还没能彻底克服番茄，而身边的杰西显然已经不是有心情吃东西的状态了，所以会这么喜恶明确地进行分装也不奇怪。
不过理智归理智，情感归情感，能得到客观上的“特殊对待”就是件挺让人开心的事情，而且沙拉很美味，让京本不由心情大好地眯起了眼睛，一下子变成了一副毫无防备的猫咪表情。
松村显然是看到了他的表情，并且没忍住发出了一个很轻柔的笑声。
京本皱着鼻子故作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后者顺势低了低头，大概是个很委婉的投降信号。一些不必要的默契总是会在不必要的时候突然冒出来。
但他们之间依旧没有什么实际的对话，或许是谁都本能地不想打破眼下这种熟悉又陌生的平和氛围。
打破这几乎连时间的概念好像都要消失的绝对安静的是高地推开包间门的声音。
京本和松村条件反射地循声扭头去看，反而是一直处在昏昏欲睡边缘的杰西的反应慢了一拍。
两个人此前都和高地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往来。松村还算是从杰西和田中的口中断断续续听说过一些事情，不过他始终没有真的确认过杰西口中的“高地”和田中口中的“教练”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至于京本，甚至连高地的名字都是今天第一次从杰西口中听到的。
但能和杰西意气相投的人大抵都善于社交，高地也是符合这个刻板印象的人之一。
他落落大方地和两个人打了招呼，还礼节周到地鞠了个躬，带着一丝距离感和亲和力都恰到好处的笑意为“我们家杰西占用两位的时间”道歉也道谢。
杰西等的人已经到了，京本自然没道理继续占着他身边的位置，而让高地去和初次见面的松村坐到一起。退一步说，对于怕生得厉害的松村来说，坐在前男友身边大概还是比坐在陌生人身边要自在一点。
京本认识杰西也很久了，当然知道他是个对人距离感一直都有些过近的人，不过在近距离看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像大型犬一样往相较之下体型要娇小些的人身上扑，视觉冲击力还是稍微有点大。
他下意识扭头看了眼松村，后者的表情控制不比他好多少，反而是高地本人要冷静得多，大概真是习以为常了，一边笑着吐槽说好热，一边也并没有要推开杰西凑过来的脑袋的意思。
“高地。”
杰西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一瞬间就完全没有了酒精的影子，和他并没有改变的大型犬撒娇一样的姿势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你换香水了吗？”
他大概自以为问得足够隐晦，但杰西实在不是个玩文字游戏的好手，无论是字面还是语气都轻易地就能暴露他的心思。
高地应该不至于看不出这么明显的底层含义，不过他只是云淡风轻地回答说没有，可能是刚刚工作的时候、或者是接到电话后就匆匆赶来的路上沾到了什么气味而已。
疑罪从无在法庭之外并不总是适用，但毫无根据的臆测确实只是无理取闹，杰西再怎么说也是成年人了，没法只凭借自己的怀疑胡搅蛮缠到底。
虽说这大概也就是让他苦恼至此的根源。他还远远没有学会高地的张弛有度，但又不可能要求高地来配合自己幼稚的独占欲和嫉妒心。
高地很亲昵地拍拍肉眼可见有些消沉下去的杰西的脑袋，说虽然自己不介意小朋友这么撒娇，但在别人面前还是克制点好，尤其是在他的偶像面前。
“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
高地用自己的半边身体稳稳地支撑住杰西，也没忘了向桌对面的两人礼貌道别。
京本替他们抵住门目送他们经过自己面前出去时，足够近的距离让他也确实闻到了高地身上并不算浓、但很明显的香水味。他总觉得这香味不像是来自高地本人，而是来自他身上的毛呢外套，或许就如高地所言，只是在某个社交场合沾到了而已。
至于那香味对于京本来说并不陌生，反正深究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他就没有再进一步去想什么。
“京本。”
打破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重新落下的沉默的是松村，他像是有些疲倦又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对京本笑笑，说总之抱歉并且谢谢。
虽然不是不知道松村的意思，并且确实要将那么多事情言简意赅地总结下来大概对于这位以台词细腻著称的编剧来说也没那么容易，但这完全连在一起的道歉和道谢是实在是太过于没头没尾了，让京本忍俊不禁。
“不用。也不用。”
他故意学着松村的口吻也连着一并回复，然后稍微顿了顿，表情变得认真了点，说虽然这次的联系实在是很突然，但生活里有一点突发事件的感觉也不差。
“尤其是我印象里的北斗还是不会这么冲动行事的人，所以有种很奇特的新鲜感。”
对于此前松村解释的只是“手擅自行动的结果”的说法其实京本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虽说他们已经分开了许久，但哪怕分开了更久的森本其实在这么多年后也还是京本熟悉的脾气，大抵人就是本性难移。
事实上京本也没想错，松村听他这么说后一瞬间流露出动摇的神情，并且最终不知该说是破罐子破摔还是该说下定了决心，点头承认说其实确实如此。
“只是被杰西的话鼓励了，才有勇气给京本发出消息。”
虽然我明明是被商谈烦恼的那一方，松村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缩了缩肩膀。
“但是在说到树的时候。”
就算已经没有杰西在场，松村依旧没有和京本专门复述一遍究竟杰西在为什么苦恼。不过确实也不需要，京本在听到松村语调平静地说出田中的名字时只是同样平静地点了点头，而这样就足够了。
“杰西说他其实已经决定好了，就算高地先生真的喜欢树也没关系。”
——我还是会全力去喜欢高地的，直到他喜欢上我、或者彻底抛弃我。
松村学着杰西的语气如是复述。
他学得很像，让京本一瞬间有些恍惚。但恍惚的理由不止这个，甚至只有一点点是因为这个。
京本想起松村曾经信誓旦旦地说田中喜欢他，也擅作主张地认定他对田中余情未了，于是固执地想要“牺牲”自己以“成全”他们那时候的事情。
明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回想起来的瞬间感受到的荒唐与绝望居然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新鲜度。
“……真不愧是杰西啊。”
从突然涌现的记忆片段里回过神来的京本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他无意露出这种看起来或许有点嘲讽意味的表情，但实在是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表情来说这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说的话。
松村应该是没有误会，或者说是极力避免过度解读并且成功了，只是接着他的话点点头说是，杰西确实是个很强大的人，和自己正相反。
“京本也很强大。能容忍一个一步都不愿意往前走的胆小鬼那么久。”
松村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浅浅的鼻音，很难判断究竟是笑意还是哭腔的衍生产物，但足够京本意识到他接下来打算说什么，于是本能地挺直了脊背。
“可能听起来很自大，尤其是在京本已经又往前走了很多、几乎已经远远把我甩在后面的现在才说这种话。”
松村曾想过千次万次是不是他和京本在最糟糕的时机、以最糟糕的身份相遇的瞬间，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但他总算意识到，是他一直自己把自己困在了那个夜晚、那个积水的地下停车场里，所以能看到的永远都只有一样的景色。和足够强大、也足够勇敢，所以一步步越走越远、变得越来越小的京本的背影。
现实生活里没有那么多龟兔赛跑的寓言剧情，就连笨鸟先飞都并没有绝对不会被赶超的保证，松村自觉光是迈出第一步都花了这么多时间的自己，大概是没有机会追上京本了。
“但追不上也没关系，光是沿着京本走过的路、朝京本所在的方向走，对我来说或许也足够了。“
即便他已经看不到京本的背影，所以或许会在某个岔路口选错方向，走上无论如何都没法再遇见京本的路。但他确实前进了，而京本是他前进的理由。这是唯一重要的。
在这种时候还非要把话说得弯弯绕绕，又是引经据典又是比喻连发，实在是很有松村的风格。不过松村其人的感情本身就是这样的形状，京本不讨厌听他把表白也说得这么拐弯抹角，反正他已经完全学会解读了。
京本用力揉了把自己的脸，把情绪里那些碍事的杂质都清理干净后，终于重新对松村露出个明亮的笑容。
他们是真的很相似，包括固执地觉得对方和自己完全相反这一点。京本想。所以他很清楚自己该回答什么。
“可是我现在就在这里，北斗。”
他们正站在只要再各向前走一步就能彼此拥抱的距离的两端。地球是圆的。